第四百四十九章 一缕清风
“这话不是很多人该知道吗?公子......你神色.....好像不对。”
店家拿过抹布擦过桌角,另一边的蛤蟆道人偏过蟾脸,法音传去徒弟耳中。
“良生?”
茶棚外风声呜呜咽咽吹过去,听到师父响起的话语,陆良生回过神来,将面前那块饼子拿起,掰碎一块放去口中。
“店家说的是,这话确实该许多人知道才对,是在下唐突了。”
“不唐突,不唐突,那公子你慢用。”
老头儿也不聊了,起身去擦其他几张桌子,陆良生笑了笑,看去旁边的师父,食指放去唇间‘嘘’了一声,拿起筷子继续吃饼喝茶,待结账的时候,放了几枚铜子到店家手里。
“对了,老丈,那句话的后半句不该是‘必有后福’,而是‘必有厚报’。”
“是这样吗?”
店家捏着那几枚铜子想了想,送着这书生到门口,施礼道:“多谢公子提醒,老朽差点记错了,再说给人听,怕是闹出笑话来。”
老头自言自语的嘟囔转身回去茶棚,‘哪里不对’的话语里,陡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就看到本该离开的书生站在棚外没有离开。
疑惑的问道:“公子还有何事?”
外面,陆良生将师父放去老驴头上,横臂一抓,月胧剑唰的飞来落入他手里,吓得那店家跌跌撞撞后退两步,撞倒了一张凳子。
“公子,公子,你这是要做什么?!”
陆良生指头一托剑柄,锵的长吟里,剑光冲出鞘口,飞去半空悬在肩头一侧。
当年这句话,陆良生印象深刻,小时候随父母赶集,在一个摊口听一个老人家说的,山里人大多不识字,对这些话也不会太过在意,能传播开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那句话根本没变过,根本不是什么‘厚报’,老丈看来不仅没记清楚,也不像经常将这话挂在嘴边啊。”
宽袖哗的拂开,手掌化为剑指。
“装神弄鬼,去——”
悬浮的月胧,嗡的抬起剑身,剑尖直指茶肆的一瞬间,映着阳光化作成一道流光,气流压迫挤开,掀尘埃溅去两侧,直接没入茶棚。
轰——
整个建筑猛的摇晃,气浪成圆向四周扩散冲击开来,棚内桌凳横移出去,顷刻间四分五裂散落,与土灶的碗筷一起在半空抛洒,齐齐落下摔的粉碎。
掀起的烟尘慢慢散去,露出一片狼藉里,还有两道光芒闪烁,老人身形的轮廓依旧站在那,抬起的手掌前方,青色的光芒荡着涟漪,死死抵挡月胧剑散发出来的剑意。
“栖霞山陆良生,你要不要这么聪明......”
老人挤出嘶哑的话语,微弓的身下,双脚沿着地面哗的向后平移了一点,抵挡剑尖的手臂微微颤抖里,他朝着对面的书生露出一抹笑。
下一刻。
茶棚内狂风大作,沉寂地上的碎片动了动,片刻,一地狼藉半空回旋,乒乒乓乓的碰撞,将抵御月胧的身形遮掩了下去,陆良生抬手一抓,里间的仙剑拖着法光倒飞回来,驭去身前,肉眼可见的气浪夹杂灰尘铺天盖地般涌了出来,将四周笼罩进去。
老驴躁动的扬着蹄子,头上的蛤蟆挥蹼拍了一下:“别动!”
看着周围灰尘漫卷,像是感觉到了异样,偏头大喝。
“这等隐匿,也能瞒过老夫?良生,右边!”
陆良生一掐法决,亮着淡蓝的法光的月胧剑游移,唰的直射而出,刺破卷动的烟尘,没入半截的刹那,就听噹的一声,金铁交击的声响炸开。
尘埃翻涌,褐皮鸟爪抵去剑锋。
月胧拖着“哎哟哟”的叫声飞了出来,陆良生驱使法力将它拉回手中,就见翻滚的尘埃里,一只好似千年古木的利爪一闪而过。
耳中传来一阵阵翅膀扇动的声响振开。
“妖.....”
“还是一只得道了的妖!”
陆良生挽出一道剑花,单手持剑负去身后,另只手五指飞快变换,掐出数道法决。
五行道法.风袭!
靛雷神火!
法光自指间一晃而逝,旋转的烟尘之外,风声呼地变大,稀少的植被连同地上的泥土一起飞去天空,朝着这边尘埃冲了过来。
刹那。
笼罩陆良生四周的烟尘猛烈翻滚,朝着一个方向吹散开去,天空阴云翻涌间,吹散的尘埃里,一只黑白相间的羽翅从里面拂过,一声鹤唳冲天而起。
唳!!
一只丹顶仙鹤冲破烟尘,飞去天空,陡然一道惊雷巨响,电蛇刺破云隙直窜而下。
“哈哈,陆良生,区区闪电,奈何我不得!”
翅膀一振,飞翔的身姿顿时偏转了方向,朝另一个方向加速冲了过去,下一刻,一道猩红的长舌唰的射向半空,卷住修长的鹤脚。
站在驴头上的蛤蟆道人一愣,看着不由自主弹出的舌头,嘴角抽了抽。
‘彼其娘之......’
然后,短小的身形一闪,就被拉去上方,风筝般拖在那鹤下方,起起伏伏的飘荡,磕磕绊绊的大喊出声。
“良生,救我!”
陆良生一拍老驴后臀,后者撒开蹄子追在那渐渐飞高的鹤妖下方时,书生握紧剑柄正要驭空而上,远方,空气里有哗啦啦的袍摆抚响。
“敕,八方神鬼,诛邪!”
几道黄符悬在天空抚动,写有‘敕’的一面轰的炸开,金光显现硕大的敕字金纹,犹如一面墙壁矗立。
唳!
鹤妖长鸣,道家正宗影响,身子顿时僵直了一下,他脚上缠裹的那条令他恶心的舌头,也在此时松开,短小的身形四肢胡乱舞动,咧开嘴拖着“啊啊啊.....”的长音,挂着舌头从天空翻落而下。
“老蛤蟆!!”
半空落地的道人,连忙翻出腰间的黄布口袋,撑开口子飞快跑来,算着蛤蟆道人落下的位置,伸手去接的一瞬。
垂直落下的黑影,从他手边错开,嘭的摔成一坨。
道人:“......老蛤蟆,本道少算半步,你信不信?”
“你......”
蛤蟆耷拉着舌头,艰难抬了抬蟾脸,蛙蹼抖动的指去道人,说出“......滚!”字,脑袋一耷,大喇喇趴在了地面。
天空之上,阴云聚集,一道道电蛇疯狂落下,夹杂中间的鹤影穿梭其中,绕开一道落下的闪电,翅膀一收,落去地上化作四肢着地的野兽,朝身后赶来的持剑飞来的陆良生发出嘶吼,像是在嘲笑,一扭头,飞奔而出。
然而,眸底映出的,是一个黝黑的胖影犹如战车般从对面直推而来,双脚狂奔,落去的地面,泥土塌陷溅起灰尘。
也就在这刹那,兽面呲牙的钉耙,划过天光,嘭的一下,狰狞的兽头歪斜,眼睛暴突,矫健跑动的身子直接横飞出去,撞翻一块岩石,翻落去后面地上翻滚几圈才停下来。
握着钉耙的猪刚鬣一步一步走来,钢鬃獠牙下,手臂往下一顿,九齿钉耙拄在地面,传出震响。
片刻,陆良生持着月胧,从半空降下,朝对面的老猪点点头,手中剑尖挥开,顶去地上挣扎而起的野兽颈脖。
狰狞兽面战战兢兢咧开长吻,发出孩童清脆稚嫩的嗓音。
“你.....你不能杀我!”
烟气袅绕,那黑豹顿时变作一个扎辫顽童,光着脚丫坐在原地,向着陆良生作揖。
“......我叫清风,师尊的童子。”
第四百五十章 师尊托我带个话
“一个小童子。”
陆良生看去剑尖压着的道童,微皱起眉头,探去的气机里,感受不到之前的妖气,坐在地上可怜兮兮作揖的小童子,就像普通人家的小孩。
不远,捧着蛤蟆道人的老孙飞奔过来,扯开嗓门大吼:
“抓到了,都过来!”
顺手将手里的老蛤蟆塞去一旁的书生手里,“让本道来!”说完,撩起袍摆蹲到叫清风的孩童面前,摸着上唇八字胡,眯起眼睛打量,指间翻出一道黄符,晃了几下,轰的燃起火焰。
对面,孩童眨了眨眼睛,小嘴嚅出脆生生的声音。
“道长,你要做什么?”
道人微微撇开脸,狐疑的瞄了瞄对方,随后,起身走到陆良生身边,压低嗓音:“这小家伙,没妖气啊。”
“嗯,确实有些古怪。”
陆良生点点头,目光抬起来,猪刚鬣扛着钉耙走来,四周,栖幽、左正阳、燕赤霞、法净和尚、李随安、舍龙也出现在不同几个方向,朝这边过来。
大抵能猜到,都是听到刚才茶棚那边的动静赶来的。
想着,他将怀里四肢一抽一抽的师父放去袖袋,手中的剑却是一直都未挪开半点,另只手隔空一抬,将那孩子从地上立起来,声音变得清冷。
“你是五元上人的道童?”
一改往日温和的态度,都让一旁的道人有些愣了愣,清风想要去摸脖子上架着的剑尖,然而,冰凉往下贴紧,看着面前持剑书生,这才急忙挤出话语回答。
“啊.....那个.....我师尊就是五元上人。”
四周,左正阳、燕赤霞、法净和尚汇合猪刚鬣一起走到这边,瞧着地上的小孩童,不由皱起眉头。
“怎么是个孩童?”
“刚才法力频起,不像作伪。”
“听刚,才他说,还,真是五,元上人的,道童。”
......
那边,陆良生朝他们点了下头,籍着众人说话的空当,目光投去这道童身上。
“我岂问你,五元上人在何处?你又为何在这里?”
清风看看脖子上的月胧剑,剑身上有普渡慈航的声音隐约在说“你脖子可比本法丈硬,不如试一下?”
前者颇为憋屈的撇开脸,看着那方的书生,提到自家师尊,哼了声,微微仰起下巴。
“我家师尊自然是在无疆山五色庄里,本道童自然也是奉师尊之名在这里阻你,顺道告诉你,师尊现在没空,等空闲了,不用你们找,师尊也会来找你......”
一旁,法净和尚拳头呯的在他头顶砸了一下。
“好,好说话!我师,父,在何处!”
清风捂着头顶,蹲在地上疼的龇牙咧嘴,叫道:“本道童就是传话的,你个大和尚自己说话都锊不直,还有脸叫人好生说话!!”
随后又抬起小脸,望着周围。
“你们一大群人,欺负我一个小孩子,说出去都丢人。”
站在四周的左正阳、燕赤霞两人颇有些尴尬,按理说,抛开对方修为,自己一群人确实在欺负一个孩童。
道人倒是不在意,挤去前面,抬肘搭在书生肩膀上,歪斜着身子,挑起下巴。
“哎,我们就是欺负你了,怎么样呢?”
“你!!”清风一脸涨红,直直瞪着一脸泼皮模样的猥琐道人,从未想过世间还有这种人,两颊都鼓了起来。
陆良生抬手让还想说话的道人停下话,看这道童样貌,稚嫩可爱,但按修行里来讲,年龄怕是比在座的人都高,至于阅历嘛......应该很少出那无疆山的。
“你说,五色庄,我们进不去?”
听到书生开口,清风偏过脸,点了点头,像个小大人模样抱起双臂:“我家师尊的法术,岂是你们能比的,就是一起上,也休想打破无疆山的结界,甚至连无疆山都看不到。”
“那镇海老僧可是也在山里?”
清风点点头,见一旁的大和尚有些激动,伸手就要按过来,连忙挨着脖子上的剑锋,侧了一下身子,拉开点距离。
“你别过来啊,我不跟你讲话,太累人了!那个老和尚,我家师尊有大用,你们就别想了,还有,你们别真的去无疆山,师尊真要动起手来,别说你们,就是把这地界上的所有修道中人一起捆上,都不够看。”
周围众人陷入沉默,这道童的话不知真假,但对方又是变化仙鹤、又是变化野兽,修为也是不低,能培养出这样的童子,陆良生至少没个二三十年难以办到。
缄默了一阵,陆良生重新抬起目光。
“当年,贺凉州大旱,俘的那些妇孺,还有大妖普渡慈航的妖魂都是你家师尊指使的?”
“自然是。”
似乎并不是那么惧怕颈脖上那柄法剑了,道童脆生生的承认,叉腰指过周围一圈。
“死点人怎么了,反正每年都会死很多,天道定有数目的,我家师尊就当替天道先拿走一批,那么剩下的就不会少死一些......而且被我家师......”
“够了......”
清风视线对面的书生握着剑柄轻声说了声时,他还继续说:“被我家师尊拿去,还能死得有......”
‘用’字还未出口,巨大的声音,夹杂法力轰然爆开。
“够了!!!”
陆良生衣袍猎猎作响,磅礴的法力激荡,这一瞬间,地面迸裂,向着四周卷起尘埃、细石,整个空荡的原野都响起怒吼的风声,左正阳、燕赤霞等人也被吹来的风,向后退了两步。
“你家师尊......也是人吧!”
握着剑柄都有发抖,陆良生目光微红,双唇微张低压的挤出声音,“就算他已成仙,那之前也是人,是人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与那妖孽何异!!”
牙关紧咬,最后一句几乎用吼出来的。
陆良生握着剑举步向前,那边被他吓到的童子愣愣的后退,喃喃说道:
“......难道有错吗?本就.....无用的......拿来用.....没有错啊,你生什么气......不跟你们玩了!”
说完,陡然一转身扑去地上,撅起屁股化作一道青烟钻去地下,道人竖起法决,祭出遁术,原地跳起来,正要跟着钻下去,被陆良生叫住。
“老孙,不要追了,就算抓住这个清风,也没多大用处,无疆山找不到,结界破不了,耗下去都是徒劳。”
左正阳、燕赤霞、法净和尚看着他,也不知该说什么,陆良生阖了阖眼,将月胧剑插回鞘里。
长长出了一口气,睁开眼,朝他们笑道:“我没事,就是听到拿人不当人,心里有些怒气,现在好受多了。”
“那现在怎么办?回长安?”李随安问道。
“嗯,回长安,还有其他事要做。”
那边,还要跟着去一趟天治收拾那边的叛军,眼下这里只能暂时这样了,至于左正阳和燕赤霞大抵还是无拘无束,既然事情暂时落下,后者不愿跟随军队去南方,只好继续云游四海。
法净和尚过来,竖印礼拜:“陆道友,贫僧就留,在,这边,继续探,寻师尊,下落,若是找,到无疆山,还望能,过来,帮衬一,二。”
“一定!”
陆良生拱手还去一礼,目送胖大的身躯离开走去茫茫风沙,燕赤霞也过来辞别。
“陆道友,过来没帮什么忙,若是和尚找到了那地方,不妨通知一下燕某。”
言罢,重重拱了一下:“告辞!”
“告辞!”
书生垂下手,看去一旁背负长刀的左正阳:“千卫接下来去往何处?”
“哈哈,左某好久没在军中走动了,随你一同南下,顺道看看家乡。”
听到这番话,陆良生笑了起来,时日太久,差点忘了面前这位由武入道的千卫,也是南方人,算得上是同乡。
“既然千卫愿意一路,那就不妨同去见识见识作乱之人。”
“正有此意!”
左正阳拱手,随后一伸:“同去”
“同去!”
热闹喧嚣的说话,一行人休整了片刻,沐着阳光踏上归途,黄风卷过的沙尘里,某一处山丘上,泥土升起一阵青烟,化出一个小童子,拍了拍伸手泥尘,朝着后方的山丘,恭敬的合掌躬身。
“师尊!”
隐隐约约的,有声音在那方空气传来。
“他们走了?”
道童偏过脸,望去远方倾斜的阳光里,慢慢悠悠离开的一行人。
“走了,不过......那陆良生生气的模样,与师尊好像......”
回答他的,只是一片安静,没有说话声响起。
第四百五十一章 夜色长安,猛虎伏案
唧唧~~叽叽叽——
晨光穿过树隙,光尘飞舞,并排的两只鸟儿落去树枝清脆鸣啭,打破了清晨的安宁,陆良生醒过来,舒服的伸了一个懒腰,顺手将身边洒落的书籍收拾归拢。
周围响起的鸟鸣戛然而止。
黑影破空疾响,唰的飞去树梢,一只鸟直直坠了下来,半空,只剩几片羽毛飞溅,摇摇曳曳飘荡落下。
一颗树下,道人掏了掏耳朵,将地上晕厥的飞鸟塞进口袋,拍了拍鼓鼓囊囊的黄布口袋,一边吹着口哨,一边返回,偶尔也会跑去灌木、杂草间拔出几株野菜、草药,一股脑的塞去腰间。
休整一夜的营地,袅袅青烟里重新升起篝火,道人烧了水,提着七八只打来的鸟雀褪去鸟毛、内脏洗净,连带野菜一起丢进锅里搅了搅,这才叫了其他人起来。
不远,侧卧的老驴哼哧的喷了一口粗气,嘶叫两声从地上起来,驮着书架跑去主人那方调了一个方向,将书架移去靠近些。
陆良生将书册放去里面码好,顺道打开下面的小门,蛤蟆道人盖着被褥感受到清晨微凉的风,挠了挠蟾脸,伸蹼抓过滑开半截的小被子,拉到胸前盖好,朝里侧了侧,继续呼呼大睡。
笑着将小门关上,唤了一声:“老猪、千卫,该醒了,下午还要赶回长安。”
隐隐约约听到‘长安’二字,一肘枕着脑袋侧睡的猪刚鬣,扇了扇大耳,磨着獠牙呢喃:“长安.....美姑娘.....吸溜......”
随后,猛地睁开眼睛,抓着九齿钉耙坐了起来,脑袋左右张望几下。
“原来还没到长安......再睡会儿......”
迷迷糊糊的嘟囔,钉耙一丢,大喇喇的亮着大肚皮仰了下去,片刻,又陷入梦里,一旁树梢上,一身皮甲皂靴的左正阳降下来,伸手拔出地上插着的两柄长刀,往背后负去的同时,看着地上的猪妖抱着黑毛大手放在嘴边啧啧有声的亲来亲去。
摇摇头,系好长刀走去篝火堆坐下,望去渐渐碧蓝的天空。
“天上真有红芒?”
道人搅动汤锅,舀了一勺手指沾了沾放到嘴里试味,然后,盖上锅盖,传了几段树枝到火里。
偏过头来,捻了一下唇上的胡须尖。
“你还不了解陆大书生,他说的话,什么时候假过,你说是吧?!”
那边,陆良生拍拍老驴头,叮嘱它就近吃草,朝着醒来的徒弟还有乌蛮人舍龙点点头,走去左正阳旁边盘坐下来。
“你们可能暂且看不到。”书生望去天空,那一抹红光拖着尾巴与往日一样,悬在碧蓝、游云之外,只是眼下看得更清晰了一些。
“这东西,我所知的古籍翻遍,也未找出只言片语,只能等等看,那五元上人布置的血灵阵是否真有作用。”
“陆道友,你真信他?”
左正阳捡起一根木枝投进火里,摇了下头:“左某不信。”
旁边,搅汤的道人抬起脸,哼了声,也附和一句。
“本道也不信,那家伙害死的不少,又是普渡慈航的妖魂,又是十万生灵炼成的法阵,一看就是邪魔之道,信他,不还如信佛呢。”
陆良生沉默的看着老孙将碗舀满递给左正阳,淡淡的米香、肉香里,伸手接过徒弟李随安递来的粥碗。
喝了一口后,才开口道:“我也不是很信他,可眼下,别无他法,只能先等等看了,若是可能,等南边回来,去一趟承云门拜访,总要联合更多的人进来。”
说话间,筷子将碗里的鸟肉夹起放去一旁,等会儿师父起来该是可以吃了。
小锅沸腾,阵阵热气里,酣睡的猪刚鬣鼻口微微扇动,瞌睡顿时也没了,循着气味慢慢坐起来,跑到这边,道人抱着碗转去一边,老猪馋嘴的朝他碗里瞄了一眼。
“想馋死老猪啊,真是的,俺自个儿来!”嚷嚷一句,直接从火上将锅一起端了,呼哧呼哧的吹拂几下,捏着铜勺就往嘴里舀。
晨阳初升,林野在风里微摇,夹杂着的只有说笑、吃饭的声响。
啃草的老驴背上,书架忽然吱嘎一声打开。
隔间小门嘭的推开,短小的身形如箭弹射而出,落到下方一颗大石头上,双蹼握拳,蟾脸呈出怒容,声音暴响。
“好胆的小妖,真当老夫拿你没辙.....辙.....”
陡然高喝的话语渐小,那边篝火,包括陆良生在内,共六人,甚至连老驴也齐齐望来,站在石头上双蹼握拳的蛤蟆脸上顿时一愣,左右张望了几下,“呃.....怎么,到第二天了?”
反应过来,拳头连忙背去身后,挺起圆滚滚的肚子,干咳一声,望去树笼、天空。
“今日天气不错啊。”
嘀咕的一句,转身回去里面,闻到香味,肚子‘咕’的响了起来,负着双蹼再次转回来,跳下石头,吧嗒吧嗒的踩着脚蹼过去,在书生旁边盘腿坐下。
陆良生将之前选出来的鸟肉,放进碗里,端到蛤蟆道人面前。
“师父,昨日你掉下来没摔到哪......”
“没有,别问。”
蛤蟆道人抱着碗,转去一边,抓过一只鸟腿放去嘴里,缓缓磨着。
“你也不想想,为师何等修为,岂会那般容易被一只小妖戏弄,那是为师故意麻痹它,准备趁它松懈的时候,一举拿下.......”
林野间有鸟儿轻鸣,摇曳的火光,围坐的数人之间,蛤蟆抱着碗,挥舞蛙蹼侃侃而谈。
“......想当年,老夫何等威风,昨日那种小妖,连给老夫提鞋都不配,依稀还记得,当初老夫被围困之时,那是人山人海,法器蔽日,法声掀天。”
那话语里,仿佛忆起了往昔。
不久,吃完早饭,收拾了行囊,将篝火扑灭,一行人这才榻上回去长安的路途,慢慢悠悠走动间,一眨眼,众人连带那只老驴,在天光下已去十余丈远。
天光倾斜,下午的西云泛起火烧的彤红,一行人方才赶到长安西门,走去长街,人声喧哗而热闹。
遮掩了猪妖形态的猪刚鬣,扛着钉耙看着这人世间最繁荣的城池,好奇的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就算天快黑尽,依然能见长街行人来往。
挂着客栈旗幡的门口,伙计搭着抹布高声吆喝,不远的摊位前,小贩捧着一个泥人小心的放去胖乎乎的孩童手里,接过管家模样的人递来的铜钱,笑呵呵的合手作揖,目送客人离开,走过的巷口,两个孩童举着风车比着谁吹的快,片刻,被冲出家门的母亲捏着耳朵从地上提起来,拉回了家里......
“回去,再收拾你!”
“胭脂,上好的胭脂,西域胡姬都爱不释手!”
“那边的大爷,上来玩啊.......”
挂起大红灯笼的青楼,老鸨挥舞着手绢,涂抹粉黛的胖脸上,笑眯眯的迎着进来的客人,粉末都在簌簌的往下掉。
走过门口的老猪抬起头来,盯着那二楼上依靠栅栏的一群莺莺燕燕,好像看到了新的天地般,抬脚就要往里走,被陆良生及时拉住,扯了回来。
“老猪,你想出人命啊!”
被倒拽回来的猪刚鬣眯起眼睛盯了好一会儿,唉了一声:“这些女子要是妖怪就好了。”
听得一旁的道人耳朵都抖了抖。
..........
走过扰扰嚷嚷,繁华的长安西市,琵琶弦音弹唱,舞动的胡姬面纱上,露出的双眸勾魂夺魄,原本半个时辰就该走完的一行人,硬生生被老猪拖到天色黑尽才回到芙蓉池。
一回到万寿观,猪刚鬣兵器也不要了,跑到最高的阁楼上,隔着栅栏眺望仿如星河铺砌的长安,万家灯火映在眸底,忍不住感叹一声。
“俺老猪觉得这才是仙界啊!!!”
听得一旁的道人直翻白眼。
“说的好像你去过仙界一样。”
“呵呵。”老猪拍了下肚皮,望着星河般的万家灯火,只是憨笑两声,夜风拂过,叮叮当当的风铃声里,一人一妖的头顶,檐角上方。
独臂的身影仰卧楼顶,躺在瓦片上,听着下面两人的斗嘴,笑着拿过葫芦,灌去一口酒水,望去繁星密布的夜空,身旁,只有两口森寒长刀安静的作陪。
初夏的风里有些微热,抚过檐角的风铃声里,挤进阁楼某间亮有灯火的窗棂,蛤蟆道人揉着胳膊、小腿,哼着小曲儿坐在衣柜前,挑着衣裳,不时回头叫来栖幽帮忙看看。
灯火摇曳,照亮的窗棂前,陆良生铺开长安地图,目光威凛,扫过城墙,及四处山势、沟渠,指尖在上面勾连。
犹如猛虎伏案。
‘虽不明那天地大劫,是怎样的劫数,但至少先布下结界,总是没错的。’
至于要布下什么样的法阵,书生一时间有些犹豫,烛火映着俊朗的侧脸,想了一阵,终究还是拿过《青怀补梦》翻了起来。
哗~
书页翻动声响里,蛤蟆道人换了身短卦,爬上书桌,负起双蹼,探头瞅了一眼上面的内容,摇摇头。
“良生啊,为师交给你的书,里面法术,为师都会的,你要找什么,直接问我便是。”
那边,目光专注的侧脸从书页上收回视线,陆良生放下书本,偏过头来,他将自己的想法如实说给蛤蟆听,后者眯起蟾眼,安静的倾听,好一阵才开口。
“为师学的太多了,有些记不住.....你还是翻书吧。”
说着,转过身,却是说道:“良生,天地大劫,不管是什么妖魔鬼怪,只要它身体、有魂魄,那就不足为惧,真正厉害的,还是那些无形无相的东西......算了,你自个儿拿捏吧,早些睡。”
“师父也早些休息。”
灯火静谧,床榻木枕旁传来轻微的鼾声,陆良生继续又翻了会儿书,罗列了几个适用的法阵出来,至于师父刚才说的,不过是对往后可能出现的一种猜测。
先把长安布下法阵,才是有必要的。
第四百五十二章 借山、水、人为阵骨、血、魂
长安,清晨天色阴沉下起雨来,连接天地的雨线,落去芙蓉池荡起一圈圈涟漪,矗立茫茫水汽中的建筑,哗哗的雨声落在屋檐,织起了珠帘滴滴答答落下。
道人眼睛迷糊坐在檐下,看着那方八条大汉光着膀子站在雨中‘哼!’‘哈!’的打拳,演练阵法,打了一个哈欠,旁边的门扇打开,猪刚鬣探头探脑的张望了一眼,见书生不在外面,连忙闪身出来,没注意到旁边还没睡醒的道人坐在那。
“老猪,你这模样是要干嘛?”
“嗨,吓死俺一跳。”
回头,见是道人,猪刚鬣重重吐了一口气,偏头看了看左右,小声道:“陆良生不在吧?”
“一大早没见着人,可能还在房里睡觉,你怎么.....”道人捻着须尖,眯起眼上下打量一下他,微微俯身靠近:“你这是准备出门?”
那边,猪刚鬣搓起手掌,看着挑破心事的老孙,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憨笑起来。
“嘿嘿,你不这知道了嘛,说出来作甚,那.....那俺老猪还是回去就是。”
“回来!”
道人上去一把将他袖子扯住,回头看了眼广场上,雨里操练的八人,压低了嗓音:“带银子了吗?”
听到这话的猪妖愣了一下,伸手去摸下腰间,点下头。
“有!俺老猪身上有几两.....”
“那赶紧走,本道没钱,等会儿你付!”
“省得!”
一人一妖趁那边八条大汉不注意,施了隐身的法术,踩着地上积水偷偷摸摸溜去山门,还没出去走远,就听到一道女声。
“你们去哪儿?!”
附近一颗老树嘭的化作一团烟雾,木栖幽拖着黑纱长裙飞快跑出林子,看着显出身形的一人一妖不说话,指尖点在下巴,瞟了一眼城中的方向,意味深长的‘哦,原来你们是要去......’
“嘘!”
道人、猪刚鬣连忙嘘了一声,“别说,小心被陆大书生听到。”
“嘻,老妖他不在一大早就出门了,还不带我去。”
栖幽眸子一转,落到对面孙迎仙和猪刚鬣身上,嘴角咧开,靠近过去,一手拍在道人肩膀。
“我也去!”
不理会一人一妖反应,拉着他俩去往城中坊间市集,街道青砖湿漉,雨天行人稀少,远去的北门,提及的书生,此时正走在城外渭水河畔。
长河翻起波涛,湍急向东,走在岸边的陆良生注意着水流,还像栖霞山时,在水里布阵显然不可取,但要绘制出护卫整个长安城的法阵,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长安靠渭水,汲水灵而蕴,东有骊山可为屏障,汲山灵为阵骨.......’
雨点打在油纸伞上,水花溅开落去肩膀,蛤蟆道人抬蹼擦了擦溅来的水渍,扶着徒弟的耳朵站起来。
看着思索的徒弟,提点一句。
“良生,别忘了,还有城中生灵,可为一阵,这有四象,就有了三象。”
“嗯!”
陆良生从水中收回手指,弹去水珠,撑起油纸伞沿着河岸走去下一段,夏季大雨,河水暴涨,延岸还有许多巡视的兵卒骑马路过,呵斥附近村寨的百姓不得靠近岸边,以免落水溺亡云云。
偶尔也有胆大的村民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淋着大雨跑进这片水汽里,看一眼靠近大河的田地,没被大水淹没,合手朝湍急的渭水感谢一番龙王手下留情。
远远的,陆良生看着村民扛着锄头放心的回去,回头向湍急的河流中间拱了拱手。
河里,咕噜噜冒起一串水泡,昏黄的激流翻滚,露出一截粗壮的鳞身,又沉下去,沿着河道迅速去往下游。
轰隆隆——
阴云间响起雷声,青白电光闪烁这片雨幕,响着‘啪啪’雨声的油纸伞越过一队巡逻的隋骑,后者知道来人是谁,纷纷缓下速度,‘吁’的一声停下来,在马背上抬起兵器,拱手低头行了一礼。
“见过国师。”
纸伞下,陆良生朝他们点点头,掐出法决随袍袖一挥,拱手的骑士身上,湿漉的甲胄、衣袍瞬间变得干燥,落下的雨点偏斜,越过他们滑去地面。
“辛苦诸位了,还请加紧巡视,不要让附近百姓靠近河水。”
“是!”
十余名士卒看了看身上,偏斜的雨点,兴奋的拱手大声应下,一抖缰绳,暴喝:“驾!”夹紧马腹,在雨中纵马飞奔起来,沿途溅起泥水远去。
陆良生垂下手,望着消失雨幕里的骑队,继续走在河岸,观察地貌,在适合的地方,用石头绘制出一个小法阵做为记号,以便之后布阵时,能准确找到方位。
沿着这条河置下几个记号后,这才转身去往骊山,延绵山麓,枝叶摇晃滴着水渍,陆良生举着油纸伞走过湿漉的石阶,那方一侧的‘奉子’茶还开着,店里没什么客人,伙计无聊的坐在棚口等着每日都会来的黄衣姑娘。
见到陆良生时,伙计哼了哼,转开身子,结果被掌柜的拍了一巴掌,再看去时,雨中的书生不知何时已去了山道尽头。
滴滴答答~~
水珠顺着叶尖滴在纸伞,陆良生带着师父走过一段,望去蒙蒙水汽里的林野山峦,皱起眉头。
“要找一个灵气充裕的地方,有些难啊。”
伸手从袖里掏出一本拇指大小的书册摊在掌心,陆良生吹去一口气,顿时变大,还原成原来的大小,无风自动,翻去几页,露出上面的内容。
“山、水、人以为三象,东山北水生南风,便为四象,人阵立在万寿观,而风无形无相,则不用立.......”
四象护灵阵,与栖霞山的聚灵阵不同,后者以蕴养阵中水土、生灵为主,而前者更倾向保护法阵内的生灵。
但没有哪一个法阵是无中生有产生灵气,要么借助天地、山水来汲取灵气,化为法阵所需,要么就像宇文拓布下的血灵阵,以生灵之气化为法阵来驱使。
陆良生并不擅长法阵一途,而且这四象阵,结构复杂,不可能一日就完成,眼下,仅仅是选山灵成阵的位置就有些头疼,毕竟这骊山,可是老母的所在,不可能做的太过。
走了一截,蒙蒙水汽弥漫的山道那头,一袭黄色衣裙的姑娘提着茶罐走来,见到陆良生时,微微笑了笑。
“陆公子在这里欣赏山水,不妨去老母庙西北看看,那里风景独特。”
陆良生愣了一下,猛地反应过来,在蛤蟆不解的目光里,朝着走去远方茶肆的黄裙姑娘拱手道谢。
撑着纸伞,飞快去往老母庙,沿着女子指点的方位,雨水冲刷林野沙沙的声响里,来到一处断崖陡壁前驻足,视野变得开阔,朦胧的水雾之间,远山重叠,能见通往上洛的官道从两山之间蜿蜒而过,亦能俯瞰渭水东流。
“好地方!”
陆良生再次拱手朝向老母庙拱手称谢,便就近捡过一块大石,压去地面,刻下法阵纹路,当做记号留下。
“当然是好地方,老母的地方能有差的?”蛤蟆道人翻了翻白眼,看着这片水汽朦胧的山间景色,打了一个哈欠。
“做完没有,为师都饿了,赶紧回去吧。”
在石上刻下法纹最后一画,陆良生估摸着时辰也不早了,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石屑,便往回走,等过些时日,将道人叫上,再一起过来,一个阵一阵的落下,应该能赶在那天上红芒降下来之前做完。
离开这方,路上没有再遇上黄裙女子,下到山脚,从长安东门进城,通往芙蓉池的街道上,大老远就见一个独臂的身影踏着地上积水飞奔。
“左千卫?”
陆良生停下,朝对方唤了一声,后者急忙刹住脚,重重呼出一口气。
“总算回来了,快跟我走。”
“出什么事了?”陆良生疑惑的跟上他。
左正阳抹去脸上水渍,回头。
“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那猪刚鬣,还有木栖幽把人家青楼给拆了......”
第四百五十三章 九州第一个城隍
把人家青楼给拆了.....
等等,猪刚鬣会去那里倒是能理解,可栖幽怎么跑去那?
长安城毕竟天子脚下,万一闹出人命出来,陆良生就有些不好收场了,不过好在听左正阳说,没多大的事,那意思就没出人命。
唇间呼出一口气,陆良生脚步不由加快了几分,走到与左正阳平齐,“官府的人去了没有?”
“不知道,是道人传法讯给我。”
书生沉下气,拐过一个拐角,少有人望来的瞬间,摆动的袍袖下,手指一掐,身形顿时模糊,就连身边快步在走的左正阳,也跟着在行人来往的长街上,消失了身形,就算有人察觉到,也只是感觉一道清风拂过。
“没天理了啊,还让不让人活了啊~~~”
长安东市街道上,已站满了许多人,过往的行人,附近的百姓捧着零食,哪里顾得上落下的雨点,垫着脚尖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朝干嚎的声音那边张望。
“怎么回事?那里老鸨怎么哭的跟杀猪似的。”
“哪儿知道啊,来的时候就见楼已经塌了,她坐地上哭了。”
“我知道我知道,好像是有一头不知哪儿来的大野猪......”
“哎哟,把楼都撞塌了,那岂不是成精了?”
“那让官府来啊,她哭个什么劲儿,博人同情啊,可惜那地儿了,被她一屁股坐下去,怕地砖都要还,两百来斤呢.....啧啧。”
“......你怎么知道她多重?”
人群细细碎碎的言语,拼凑不出事情的始末,陆良生看这人堆挡路,也是挤不进去,微张开嘴,朝前方吃瓜看热闹的人堆吹去一口气。
呼呼——
街边旗幡陡然剧烈卷抚,落下的雨线都被突然而来的一阵大风吹的歪斜,打在人脸上都有些生疼,周围全是一片‘哎哟’的叫喊,抬起袖口遮住脸纷纷朝街边屋檐下躲去。
附近小巷,陆良生和左正阳显出身形来,赶着人群散开快步走了过去,芙蓉池距离东市隔着几个坊,当日祭天的动静也大,有记性好的百姓,认出了撑着纸伞过来的青年,连忙让开一条道来。
“国......国师......”
“谁啊,推我作甚?”
“哎,前面的,快让让,国师来了。”
“嘶.....这就是那日招风引雷的国师?竟这般年轻。”
“这下有好戏看了!”
......
人群退去两侧,看着从中间过去的青衫白袍书生纷纷好奇议论着,陆良生朝他们礼貌的点点头,带着左正阳径直走去前方。
此时雨势小了许多,绵绵细雨里,一身红衣裳的胖妇人坐在积水里手舞足蹈的溅起水花,脸上厚厚的妆容,花成了一团,哭喊指着身后三层的阁楼近乎倒塌一半,门口的柱子都歪了下来,只剩一盏红灯笼还挂在上面凄凉的摇晃。
“好端端的打开门做买卖,突然怎么就来了一头野猪啊。”
“我的姑娘们啊,我的客人啊,一下全吓跑了,账都没结......”
“.....来人啊,谁帮老娘把里面那头野猪给弄走,老娘以身相......”
拍着大腿哭嚎的老鸨转过脸,话语停下,就见那边让开的人群里,一个书生带着独臂汉子过来,眨了眨那对一条缝的眼睛。
“你们是谁.....官府的呢?”
“这位大姐,不用哭喊。”
陆良生朝她拱了拱手,安抚两句,举步就朝半塌的青楼进去,胖妇人还想叫他,被独臂的汉子伸手拦了下来,以她的体重竟丝毫推不开,这时有人急忙过来拉住老鸨衣袖,拖到后面小声道:
“刚进去的,那是当朝国师,会法术的,那头野猪铁定被降服的,你站外面瞧好了吧,别进去打扰国师做法!”
“真....真的啊?”
老鸨有些将信将疑瞥去走进檐下的青年,但也不敢再开口叫嚷了。
那边,陆良生走去半塌的屋檐,手中的油纸伞往外一扔,洒开的宽袖里,避雨的法术施去伞身,随后一道《复神咒》将法术以纸伞为结点扩散开去,悬在街道上方,将青楼这方围观的百姓遮挡其中。
原本挤在周围的人看到悬浮上方的纸伞吓了一跳,可忽然发现落在头顶、身上的雨水均都不见了,顿时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啧啧称奇。
念恩的人,连忙朝着走进青楼的那位国师双手合着揖了一礼。
三层的阁楼塌陷一半,多是里面柱子撞断所造成,陆良生走进里面,铺砌的地毯凌乱,全是水果、托盘、杯盏、酒壶.....圆桌倾倒,有些断裂成了几段,一片狼藉。
厅中一根木柱倾倒,砸碎二楼栅栏斜斜靠在那里,下方靠着墙壁的地方,一头漆黑的大野猪,钢鬃獠牙的匍匐那里,像是喝醉了,时不时扇下两只大耳,传出呼噜声,道人坐在旁边,一只手按在脸上,不知如何是好。
对面,木栖幽坐在一张还算完整的圆桌上,吃着一串葡萄,见到陆良生进来,将手里的那串紫红一丢,跑了过去,伸手挽过对方手臂。
“老妖,外面真好玩,只是有些不够结实.....”女子抬起手两只手,葱白的手指对碰了一下,“......小猪猪就碰了一下,房子就都倒了。”
“凡间的房屋能比吗?之前我就说过,会出人命的。”
陆良生将她手松开,目光里,看到楼上还有没跑出去的妓子或此间宾客,便不再多说下去,过去叫上老孙起来,顺手握拳敲在匍匐都有半人高的野猪脑门上。
“起来,跟我回去。”
“良生!”
这时,微荡的袖口里,蛤蟆道人探出脑袋来:“他喝醉了,用牵梦之术引他。”
陆良生蹙眉想了想,指尖移去旁边还亮着的烛火,一抹,火光燃着他指尖,弹去猪刚鬣脑门一闪而没。
片刻,酣睡的庞大身躯哼哼几声,半眯着一对凶戾大眼摇摇晃晃迈开蹄子。
哼哼声里,隐约有“月儿.....嘿嘿,月儿,别走,等等俺老猪......”的呢喃,跟在陆良生身后朝外出去。
快到门口,书生回头:“栖幽,你通木属,看能不能将此件房舍重新修缮。”
随即,也瞪了一眼垂头丧气的老孙,转身走去楼外,漂浮的纸伞四周,人群看到青年身后渐渐露出的巨大身躯,顿时一片惊慌呐喊。
“出来了出来了!”
“果然好大一头野猪,怕是已经成精了。”
“快跑啊——”
“有国师在,跑什么,没见那野猪乖乖的跟在国师后面吗?”
“也对,怕是国师就是感应到城里有妖孽作祟才来的!”
“哎哎,你们看,这楼怎么回事,怎么又动了!”
有人眼尖,刚喊出声,半塌的青楼渐渐在所有人视野里动了起来,断裂的地方,伸出了青嫩根须与断裂的另一头交织缠绕,慢慢拉拢复原,倒塌的木柱也在新生的根须拉扯下,重新立起来,撑去梁木。
躲在二楼栅栏的几名妓子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碎裂歪斜的栅栏,碎片都伸出根茎,爬在地上堵上原来的位置合拢,连缝隙都看不见。
街道上,接到情况的府衙差役提着棍子、佩刀从衙门那边冒雨赶来,却是连人墙都挤不进去,平日的话语此时也不管用了,每人肯挪一下,俱都直直的盯着那座青楼肉眼可见的重新立好,只剩零碎的杯盏、器具残留地上,没办法复原。
陆良生伸手收回天空漂浮的油纸伞,撑在手中,带着迷糊的猪刚鬣挤开了人群,常人无法听见的声音也在传开。
“大姐,你楼中一应器物、宾客损失,稍后我着人送来,此事就打住吧。”
老鸨还没从巨大的震撼里回过神来,耳边像是有人附耳窃窃私语的响起声音,整个人有点犯怵,反应过来,那边挤开的人堆里,只能看见硕大的猪屁股一摇一晃的远去街道。
回头又看了看复原的青楼,这才是她本钱,说话的既然国师,那还是可信的,想了片刻,朝四周围观的百姓挥了下胖手,扯开嗓门吼道:
“还看什么,没戏看了,都散了吧!!”
“这胖女人,活该遭罪!”
“就是,吼什么吼,走了走了!”
“哎,不知道国师那观里,是否能烧香烛?想拜一拜国师......”
“人又没死,你拜什么?!傻*。”
看热闹的人群三三两两的结伴离散,兴奋的说起看到的,往后跟亲友聚拢,又有说话的谈资了。
......
“.....老猪,之前我便说过,不许去那种地方!”
“会出人命的,闹出事来,大家都不好收场!”
“也怪我,原本让你见识长安繁华,可这几日都没空,领你四处看看......”
延绵一天的阴雨停住,万寿观内,八条大汉蹲在阁楼外倾听里面说话声,道人挽起袖子站起来。
“我去给老猪求个情!”
不等陆盼劝阻,道人直接推门走了进去,不久,老孙、猪刚鬣一起耷拉着脑袋,并排坐在椅子上,大气也不敢出。
陆良生走过两人低垂的视线。
“......这件事其实,我最怕的还是老猪一身妖气,惊动长安城隍,来这里许久,还未拜会过,只是听越国公说起,乃是这天地第一个城隍,汉高祖刘邦所封,就怕他拿你。”
走动两步,手指指了一下猪刚鬣,后者微微抬了下猪头,瞄了一眼,一脸严肃的书生,又赶紧低下去,晃了晃两只大耳。
嘀咕了一声“他才不敢!”
“你说什么?”陆良生没听清,开口问出的刹那,外面陡然刮起一阵阴风,山门两侧林野狂摇,一缕白茫茫的雾气沿着山门石阶蔓延而来。
就听有声音在雾里回荡。
“陆国师,纪某来拜山门,何不出来相迎?!”
房门呯的吹开,陆良生侧身一挥袍袖,将阴风偏去一侧,看着外面盘踞的白雾,叹了口气。
果然,说来就来。
‘看来,又要准备一番说辞。’
第四百五十四章 ‘兴师问罪’也是提携警言
积攒檐角的雨滴,落去潮湿的地上,响起‘啵’的一声刹那,蹲在楼外的陆盼八人感受到一种诡异的安静,下意识的回头,通往山门的广场,泛起一层薄雾,朦胧间,一道被体深邃,交领曲裾,负着窄袖踏着雾气信步走来。
“你是哪里的!?”
陆盼起身叫嚷一声,身边其余七人对视一眼,齐齐围了上去,伸手去拦对方,然而,那人走近看也不看他们,径直从拦来的几双手臂穿行而过,踏上石阶,走向敞开的门厅。
那人身后,八人看了看摸了一空的手掌,面面相觑。
“这人好像从咱们手上穿过去了?”
“怕是个鬼!”
言罢,陆盼、陆庆、陆喜带着剩下四个兄弟转身重新围上去,还没再次动手,大厅里响起侄子一声“盼叔。”才罢手退开两步。
雾气翻涌间,站门口那人,面容中正威严,抚过下颔短须,瞥了一眼两侧的八个大汉。
“陆国师,纵妖行凶,倒是好平静啊。”
果然是因为之前猪刚鬣拆了青楼上门来的,城中有妖物,一地城隍自然是要过问,这是对方职责所在,陆良生理亏,做不到将对方驱走。
瞪了眼那边道人和猪妖,洒开双袖,迎上去拱起手。
“陆良生见过城隍。”
长安城隍纪信,传闻相貌与汉高祖几分相似,为掩护刘邦出逃,乔装汉高祖见项羽,而被活活烧死,后汉朝立,刘邦感念他功绩被封为长安城隍,到了隋朝新立,杨坚也对其有过封敕。
不管当下对方语气如何,陆良生也是敬服这类人的。
对面,纪信抬手还礼,算是回应了,他目光扫过坐在一侧的一人一妖,随后还是落在面前的青年身上,细细打量一番,似乎陆良生的态度,让他感到满意,垂下双袖拂了拂,走去旁边坐下。
“那日,陆国师祭天时所说祷言,纪某在庙内听得,心里大为欣赏,只是为何今日纵妖行凶,可是忘了当日所说之话?”
“自然不会忘。”
对方虽然兴师问罪,倒也不是那种直接上来就动手的那种人,想来也是给人申辩的机会,陆良生身为国师,包庇确实有些让他为难,犹豫了片刻,没有走去首位,而是在城隍对面坐下。
“......此妖非我手下,乃我与相交日久,性情其实很是温和,今日犯错,回来时我也询问过了,乃是他贪酒造成,非恶意相向,再则我也将那老鸨青楼恢复原状,一切损失,均有我赔偿。”
一旁,猪刚鬣抬了抬脸,哼哼唧唧挥了下手,将脑袋偏开,瓮声瓮气道:“......不让俺老猪碰女人,俺老猪就没碰,就坐那儿看,越看,心里越是火烧,越烧越想喝酒,就多喝了一些.....稀里糊涂的就显了原形,才闹出笑话。”
道人举起手:“本道可以证言!”
然后,被陆良生一眼瞪的重新缩回去,耷拉着脑袋转去一边,若非他带着猪刚鬣跑去青楼,今日这事倒也不会起来。
听到原委,那边的城隍大抵也明了,掐着指头盘算一番,双目睁开,语气相对之前缓和不少。
“看来确实如国师所言,不过,若非此妖乱来,那老鸨还有楼中宾客,也不会遭此惊吓,所有赔偿,可猪妖犯事,却没有得到惩戒,又如何让旁人心服?”
那边,猪刚鬣一听也有些急了,猛地站了起来,铜铃大眼直直瞪着对方,干脆的挽起袖口,大有干上一架的架势。
“你这城隍好不晓事,俺老猪认这错了就是,往后定改,还想把俺送到官府不成,难道让他们扒皮抽筋,做成烤猪?!”
“老猪!”陆良生侧过脸,皱起眉。
对面,老者也不看恼怒的猪妖,起身负起双袖,走过桌前,在中间走上两步,望着外面阴沉的天空,湿漉的广场,抚须沉默了一阵。
缓缓开口。
“国师,觉得当初纪某,为救高祖,而被项羽活活烧死,可是蠢?”
这问题,有很多种回答,但也容易得罪人,陆良生沉默了片刻,说道:
“那必是当时的汉王有过人之处,让城隍心里敬服。”
话里夸了被纪信崇敬的刘邦,也顺道说明这位城隍生前慧眼独到。
这种委婉的夸人,谁都爱听,看着外面的纪信侧了侧脸,顿时笑了起来。
“纪某记得跟随高祖时,他还是汉王,外面那些人都说他是痞子,成不了大事,可谁都不知道,高祖待麾下如手足,但有错也必罚,绝不骄纵身边亲近之人,方才能屡败屡战,而人心不散。”
言外之意,陆良生其实哪里还不明白,按下冲动的猪刚鬣,起身拱手。
“谢城隍提点,在下初为国师,还有许多事不明,身在职位,确实不该向往日护短。”
“护短是一回事,但做错了事该罚的也一定要罚,两者并不冲突。”
纪信转过身按下书生双手,之前的事,也放了下来,重新回到座位说起话,看到还有些愤愤的猪妖,脸上有了笑容。
“国师身边多是妖物,还望多多约束才是,说起来,老夫为城隍已经快不知多是年月,还从未见过哪个修道中人,身边如此多的妖怪,国师当是第一个。”
陆良生点点头,也跟着笑道:“多是与在下交善,愿与我为友,不过在下身边也不仅仅只有妖物,也有修道中人、凡尘常人。”
“哈哈哈!好久没见国师这般不羁的修行中人。”那位老城隍忽然大笑起来,过得一阵,拂开袖子向陆良生拱了拱手。
“那不知,国师可愿,再多一个朋友?”
陆良生跟着起身,也朝对方拱起手,言语温和。
“城隍进门一刻,便是了。”
一老一少对视一眼,相继笑出声,令得侧旁道人、猪刚鬣眨着眼睛不明白怎么说着说着,两人好的就差斩黄鸡拜把子似得。
那边,说起好友,陆良生顺口说起也认识一位城隍,乃汉末周瑜,毕竟与眼前这位纪信,还是算同一个朝代的人。
纪信皱起眉,摆了摆手:“我知此人,哼,不过割我大汉一席诸侯将领,若见了他,说不得揪去高祖坟前磕头责问几句!”
得.....
陆良生忘了一个汉朝拥立的功臣,一个是汉末割据诸侯的将领,观念上......嗯,差不多是朝廷对反贼的态度。
将这尴尬按回肚子里,两人随后又回到今日猪妖在城中做的错事,惩戒是必须要落下的,这是城隍阴司的职责。
陆良生吹拂了一口茶水,目光看去猪刚鬣。
“.......既然如此,今夜子时,就让全城百姓观刑!”
好在猪刚鬣并非恶意,惩罚自然会轻伤许多,那边老猪自然不干,不过却是由不得他,泄气的坐到地上。
“那......到时候打轻一些。”
第四百五十五章 全城......直播
子时,夜色深邃,幽云露出一轮月晖。
山门,一身乌缕烫金袍的身形走出山门,陆良生抬头看了看被遮掩下去的清月,迈开脚一步步走上祭天台。
贡台上,香烛燃烧。
风吹过高台,青烟、衣袂都在飞舞,陆良生望去城池北面,稀稀拉拉的灯火延伸,越过城墙,矗立郊外夜色的庙观,立在将军祠里的泥像,神光闪烁,一道虚影走出。
“罚恶司判官,随本王来。”
片刻,虚影化作一道神光冲出庙门,划过夜空落去芙蓉池高台上,纪信朝陆良生拱了拱手,他身后一侧跟随的罚恶司主官也拱起手来,与城隍不同,他礼数更重一些,躬身拜了下去。
“见过陆国师。”
“不用多礼,那就开始吧。”
陆良生朝两人点了点头,也叫来山门徘徊的猪刚鬣,后者咬咬牙,变成野猪的模样上了高台,双眸凶戾盯去对面的纪信。
“鞭多少下?”
“十!”
纪信此时一身官袍,神色肃穆的报出数字,守护城池的城隍,自有规矩,妖物捣乱,若只是无意之举,十鞭小惩即可,不可多打,不可少打,不然泰山阴司报备,查证下来,也是要担责任的。
报备,自然还要查妖物过往,那边罚恶司摊开法册,询问了猪妖成精年月,看着上面浮现出的内容,手都抖了一下。
陆良生自然也察觉到了,皱起眉头。
“怎么了?”
那判官将法册阖上,看去一旁的城隍,法音入耳传去对方:“城隍大人,此妖来历......有些大,你自己看看吧。”
纪信将信将疑接过法册,目光顺着上面浮现的一竖竖字迹看去,将法册一卷,收入袖中。
“法不严则不治,令不行则不严,上面之事,与我阴司何干,犯了错就得受罚!”
走去供台前匍匐的硕大猪身,压低了嗓音。
“......天蓬元......”
“别叫。”猪刚鬣侧了侧硕大的头颅,眼珠上移,瞅了一眼被阴云遮掩的月色,“俺老猪也不是那种敢做不敢认,不然,等月亮出来了,俺老猪可就不干了!”
陆良生见城隍与猪刚鬣嘀嘀咕咕说了一通,想听清楚些,可惜被法术阻挡,不久,纪信朝面前这位国师点点头,他护佑这座城,自有专门的法术,手中一面玉牌变出,举在胸前,向城池一躬。
香火法力连接城隍庙沿着城墙迅速扩散开去......
......
昏黑的城池轮廓,万家灯火渐渐熄灭,偶尔传出几声犬吠的街巷,隐约还有亮着灯火的窗棂,传出婴儿的啼哭。
咚咚——
夜风拂过长街,卷起静谧的旗幡,泛起薄雾的街面,燃着火光的灯笼,在更夫手中挑着,走过这边。
“夜深人静,小心火烛,紧闭门窗严防骑墙小贼,看好婆娘~~~”
咚咚咚!
打更人敲着梆子,慢悠悠走过还有亮光的酒楼,敞开的门扇里,四个勾肩搭背的书生,挑着灯笼跌跌撞撞的出来。
“......那个陆良生好歹跟我们也算同乡,怎的也不照拂一二!”
“对,明日得空,我们再去!”
“可是我怕那姥姥......”
其中一人捏着细颈酒壶,说了句,嘭的一声栽倒在地,走在前面的三个,醉醺醺的回头看他。
“嘁,还千杯不醉呢,啊呸.....”
话语刚落,街道泛起的白雾里,三人摇晃了两下,相继倒了下去,王风提着灯笼,走了两步。
“今日的酒,好醉人啊.....”
灯笼啪的掉在地上,歪斜的灯笼,火光照耀的范围,摇晃的人影直挺挺的躺下来,响起鼾声。
白雾蔓延。
打烊的酒肆里,关门的伙计拉着门扇坐到墙边睡了过去,算账的掌柜骂骂咧咧走出柜台,拿手指指点点,眼睛陡然迷糊,跌撞的扑到附近一张方桌,筷笼打翻,筷子哗啦啦的洒去一地。
夜色静谧,早已熄灯的百姓,呢喃着渐渐没了声息,睡的更加沉了,相隔不远亮有火光的窗棂,哄着吵闹的孩童睡觉,连同大人一起,昏昏沉沉坐到地上一起睡了过去。
常人无法看见的法力扩散,走在皇城城墙的士卒一个个抱着兵器陷入瞌睡,巨大的宫殿中,灯烛下,批改奏章的皇帝,握着笔看去奏章上的字,变得模糊,揉了揉眼睛,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伏在案上睡着了。
无尽的黑色潮水般将他包裹,好似进到了梦里,远方的黑色里,隐约看到了一处高台,有熟悉的声音响起。
“今日城中有妖物作乱,拆东市楼一座,但念其无意冒犯,鞭十鞭,以小惩,告诫四方妖灵,切莫祸乱我大隋城池、百姓!”
梦里,杨坚好像看到了陆良生一身穿着那日祭天时的国师衣袍,站在高台上,威严肃穆,高喝:“长安城隍罚恶司判官何在!”
声音仿如惊雷,响彻黑暗。
阴风卷裹,一道高帽黑衣的身影阴测测的出现,手中握有一柄长鞭,“罚恶司龚长宁,见过陆国师。”
杨坚目瞪口呆的立在台下,看着上方的陆良生一挥火纹宽袖,声音清冷的落下。
“鞭!”
“是!”
那黑影手持惩恶法器,扬开袖口,顿时抽去匍匐的巨大野猪。
呯呯.....
呯呯呯.....
噼啪的抽去皮肉的声响不绝,一直到第十下,方才收手,杨坚白天的时候,也听过下面人收罗来的坊间传闻,知道城中现了一头硕大的野猪,被国师降服带走,准备过两日空闲了再去看看。
没想到,竟在梦里.....不对,不该是梦。
陡然反应过来,杨坚想喊台上的陆良生,然而口中却是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提起袍摆就要跑去高台,下一刻,迈出的脚步落去地上,整个人好像落去悬崖,身子一些,憋在口中的话语这时才冲出口。
“国师!”
皇帝一下从书案坐起,桌上灯火摇曳,飞蛾扇着羽翅嘭嘭的撞着灯罩,老人掐了掐手背皮肉,传来疼痛,一切这才变得真实。
“难道真是一个梦?”
抬起目光,伺候一旁的宫女、宦官一个个坐在地上,靠着殿柱、或墙壁正缓缓转醒,发现皇帝目光望来,吓得脸色唰的一下惨白,连滚带爬的跑到中间跪下请罪。
“你们是不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下方,一众宫女、宦官急忙开口,说出梦境,听到描述的场景,杨坚紧皱的眉头舒张,哈哈大笑,拍去桌面。
“想不到还能看到一场国师梦中惩妖的戏码!”
随即,让人准备御辇、便服,明日一早,他要去万寿观瞧上一瞧,顺道南下江南的船队已在灞河准备妥当了。
夜色慢慢过去,皇帝的马车悄然出了宫城,驶往长街,街上的白雾早已散去,昨日一场雨后,晨光在东方天云泛起鱼肚白,沉寂一夜的城中,渐渐起了喧嚣,各个坊间早起忙活的百姓聚拢在家门口、街边、水井旁说起怪事。
“你们昨夜有没有......”
“有的有的,平日都睡不好,昨晚不知怎的就稀里糊涂睡过去了,梦里好像还见到了一个......”
“那座高台?!”
“对对,可不是嘛,现在我才反应过来,那不是万寿观前那座吗,那上面的好像就是国师呢。”
“......我好像听见国师在说,惩戒一头妖怪,你们知道怎么回事吗?”
“哎哟,那是头成精的野猪,昨天听隔壁二婶家的小狗子跑回来说东市有一头野猪,把一家青楼给撞塌了,还是国师出面将它降服的。”
“哟喂,那昨晚岂不是让全城的人都亲眼看到惩罚恶妖?乖乖,这可了不得啊。”
“国师不是说那不算恶妖,只是无心之举。”
“妖就是妖,哪有无心的。”
“不过.....那挥鞭的是谁。”
“你没听到吗?那是城隍庙里的判官,上次我还去拜祭过,跟上面的泥塑一模一样,这次可算是亲眼瞧见了,往后再去庙里,都有些腿软。”
......
絮絮叨叨的市井闲言之中,城池东南的芙蓉池,破开阴云的阳光照过‘万寿观’的石碑,金色洒进门窗,光尘飞舞扫去了昨日大雨的湿冷。
晨阳刚好找到的地方,陆良生坐椅上,听着外面渐起的蝉鸣声,手中捣起丹药,远处的蛤蟆道人打了一个哈欠,拖着小躺椅走去门口。
书生沾了一点粉末在掌心,籍着法力贴去面前裸着上身的猪妖,在他后背抹匀,轻柔的用法力将药效化开深入皮肉上斑驳的红痕。
疼的老猪直哼哼。
第四百五十六章 杨坚巡万寿观
知知.....
知....
蝉鸣恼人,回荡山门林野。
敞开的阁楼厅门,陆良生沾了丹药粉末,灌注法力按在老猪背上几道红痕轻柔揉搓,见他直哼哼,笑道:“老猪,你也别怪我,别人寻上门来,总不能包庇吧?”
光尘飞舞,双肘枕在膝上猪刚鬣蹲坐小凳,背后揉捏的地方扯到伤口,眼皮抖了下,疼的直咧牙,吸了口气,瓮声瓮气开口。
“算了,俺老猪又不是那般小气之人,这事就.....嘶,你就不晓得轻点,那帮人也真是的,明知道俺老猪身份,还拿惩恶鞭可劲儿抽......”
听他叽里咕噜说了一气,陆良生斜了斜身子,从背后探出脸来:“老猪,其实当年你在常羊山说的话,不是假的吧?”
门口,躺在小躺椅上的蛤蟆微微撇过脸来。
“哼?”
猪刚鬣看着望来的仰了仰下巴,回头瞥一眼书生,口鼻又是哼了一声,这才转回去,目光落去投在地上的光斑。
“俺老猪什么时候说谎过?”
话语顿了顿,搁在膝上的手肘抬起,挥了挥:“算了往日之事,俺老猪不想说,当俺是朋友,也就别问。”
陆良生知道不管在陆家村那段日子,还是到的长安这两日,只要清月挂去夜空,必然都会出来看上一阵,心里大抵觉得,不愿提及的事,多半也是跟那位月儿有关。
“哟呵,老猪也有心事啊。”
通往丹房的过道,孙迎仙夹着一个簸箕出来,朝大厅屏风那边摸他符纸的树妖喊了一嗓子:“别乱碰!”
装有朱砂的簸箕放去一旁,挥手让陆良生起来。
“擦药这种事,本道熟!”
“那行,你来吧,正好有贵客过来了。”陆良生感受到有人到了芙蓉池附近,微抖一下手掌,上面沾满的丹药粉末滑落瓷碗里,起身让道人过来,后者刚一坐下,猪刚鬣可就不干了,侧过肥脸叫道:
“小道士,用你来,还不如让那边的树妖!”
轰!
屏风那边火焰爆开,窜的舔到了穹顶,栖幽:“啊啊——”的尖叫一声,飞快拍着衣裙上燃起的法火,惊慌的来回乱跑,不等这边看傻的陆良生三人,唰的窜出门。
呜哇啊......
蛤蟆道人打了一个哈欠,下一刻,连蟾带躺椅被带起的风掀翻,从翻倒的躺椅缝隙里探出脑袋,视野之中,尖叫带着火焰的残影,直直朝水池那边冲过去。
噗通!!
一头扎进了水里。
阁楼厅门内,猪刚鬣咂了咂嘴,身子重新坐的笔直,朝身后的道人挥了下手。
“那个.....小道士,还是你来吧。”
.......
唉。
陆良生叹口气,帮师父把躺椅抽正摆好,朝听到动静出来的陆盼八人,以及左正阳说了句没事,后者九人看去漫出水渍的池子,这才放心,继续跟着左正阳学一些搏斗的技巧。
“没事吧?”
陆良生挥开池边山的水渍,坐去一侧,伸手将泡在水里的栖幽拉上来,女子冒出水面,嘴唇嘟起,忽然一口清水喷在他脸上,咬着下唇嘻嘻笑出声。
“才不!水里好充实,好舒服。”
身子一侧,纱裙浮在水面荡出一圈涟漪,一起沉了下去。
那边阁楼门厅,给猪妖包扎的道人,下意识的摸去嘴唇嚅了两下,嘟囔:“本道也不差啊......”
望去那方池子的视线余光,道人察觉到山门有数道身影走了上来,偏头看去,来人径直走向矗立石碑的水池,先开了口。
“国师,你这里好热闹啊。”
听到熟悉的话语,陆良生转过身,就见前方,杨坚龙跃虎步的朝这边走来,两侧还有李渊带着数个护卫跟着,书生便是笑着,迎上去。
拱起手:“陛下,今日怎的有空过来?”
“国师,不用多礼。”杨坚看了看四周,以及那边八个精壮的汉子跟着一个独臂男人操练什么,打的虎虎生风,他还好,身边的护卫一个个神经都绷紧起来。
能做皇帝贴身护卫,武艺上自然是不用说的,可那八人一身精壮肌肉散发气息,仅一眼就让他们感受到危险。
放到江湖上也是一等一的铁桥硬马的武功,再多的就看不出来了,至于那独臂男子,更是看不出深浅来。
站在前面的皇帝倒是不在意侍卫的表情,与国师边走边说起过来的事。
“昨夜朕做了一个梦,梦里看到国师站在祭天台上,唤来阴司判官,惩罚妖怪......不知可是真的?”
一旁,陆良生落后半步走在后面,笑着点点头。
“确实是梦,不过梦里发生也都是真的。”
其实这事没必要隐瞒,对方终究会问起那妖怪现在何处,与其隐瞒,不如大大方方将事情说清楚,至少眼下这位又非当年南陈那位昏君。
组织语言,便将事情始末告诉杨坚,后者抚过颔下花白须髯,倒是赞赏陆良生的做法,不管是人是妖,在京城捣乱引起混乱,等于拂他颜面,践踏律法。
“善,国师此事做的好,就是不知你那位妖怪朋友可还在?朕还没见过活着的妖怪呢。”两人说着话,已是距离阁楼不远,杨坚也看到里面一胖一瘦两个人,不等陆良生介绍,裹上一层绷带的猪刚鬣从矮凳上起来,朝对面的杨坚挑了一下下巴。
“你想见俺做什么?”
听到这声,皇帝还有些微愣,反应过来,盯着面前犹如小山般高的彪肥大汉,抬手连连虚点指去,偏头看向旁边的书生。
“国师,这......这就是昨晚梦里高台上受刑那个?”
周围,六个侍卫加上李渊,一个个将出汗的手放去剑柄、刀柄上,双膝微曲,本能的朝皇帝倾斜,盯着门内身如小山般的妖怪,吞咽下口水。
“有国师在,不用这么谨慎。”
杨坚挥手让他们散去一旁时,陆良生也笑道:“我这朋友虽是妖,可心底并不坏,陛下大可放心。”
“朕知晓,不然如何会只带几个侍卫出行?哈哈!”
皇帝如今年事已高,也有当初豪迈和气魄,再则国师身边可是见过瑞兽、蛟龙,眼界一开,一头野猪精不过略微好奇罢了,挥手让众侍卫留在门外,只带了李渊走进门厅。
进门,便是一张红木圆桌,上有云纹纸皮罩灯柱立着,传出一股异响,杨坚闻了一下,精神不由抖擞几分。
“香,真香,朕倒是头一次闻,这精神头,陡然好了许多,国师,里面可是添了什么香料?”
“鲛人脂做的灯油。”
第四百五十七章 排场(最后一天,求订阅)
厅中安静了一下,见杨坚、李渊面色一愣,紧紧盯着桌上的灯盏。
“陛下。”
陆良生将那盏云纹灯柱拿过,揭去上面的纸皮罩,露出离间的灯芯和油盘,让皇帝看的真切。
其实他也不知是何物,从圣火明尊那里弄来这座紫山观,里面许多东西,都不是清楚,毕竟对方不可能还给写上一份清单让他接收吧。
“陛下时常熬夜处理国事,此灯陛下用正好不过。”
端走瓷碗的道人撇了撇嘴,坐去一边小声嘀咕:“穷大方。”
这话除了陆良生听到嘴角微微抽了下,那边捧着灯盏爱不释手的杨坚兴奋将其收起来,交给身后的李渊,抬头扫过穹顶缕空雕纹延伸去梁柱,云雾山水东流的屏风,点头赞叹。
“国师这道观好雅致,不过,朕觉得少了人气儿,国师何等身份,岂能没有使唤的下人。”
不等陆良生开口,袍袖一挥,向后面捧着灯盏的李渊叮嘱。
“回去后,给国师送一批侍女过来,宫中禁卫也抽调两百人,随时听国师差遣。”
“是!”
那边,开口说‘穷大方’的道人,刚走去丹房几步,顿时停下来,眼睛一亮,兴奋的脚步都加快了些许。
‘终于有女人了......’
余光里看着道人走去丹房,陆良生推脱几句,挨不过杨坚执意要送,用他的话讲,县令都有几个衙役跟随,堂堂一国师出行岂能没有排场?
呃.....
不知为何,陆良生想到当年那位出行就是一拨僧女高举仪仗,咏唱焚音的护国法丈——普渡慈航。
排场是有了,就怕有点吓人。
想到这里,陆良生心里不由失笑,招呼老人坐下,添了茶水,就在大厅里说一些闲话,也提起南下天治的事。
“灞河那边大船已准备妥当,两日后,便可起程,只是水道不畅,陆路又遥远,所以朕想啊,将来这水道要是四通八达,上可通冀州,往南可至余杭,此去,朕也遣了人沿途测量,将来这事啊,还是要靠朕的儿子完成,国师觉得此事如何?”
陆良生微微蹙起眉头,手指下意识的在桌面画了一个长长的线,随着老人的话,蜿蜒向北向南延伸。
“陛下,通江河方便漕运,是利国利民之举,只是,工程太过好大,在下从未实地看过,不好妄下决断,不过若是缓缓开凿,不伤民力,倒是可行,只是耗时会很长。”
杨坚笑起来,抚须望去门外天光:“所以,才交给朕的儿子,下一个隋朝皇帝去完成了。”
大抵说了一阵,时间也快至晌午,杨坚这才准备离开,陆良生送到山门外,看着他乘坐车撵离去,想到即将远行,要回到天治,他将这事跟其他人说了,陆盼八人从未出过远门,自然是想念家的,肯定要带上,可盘算了一下,留在这里的,便只有李随安。
“你大师兄还有小师弟住在宇文府上,为师没有通晓他们,也叮嘱暂时不要见面,担心带着一身修为入朝,会引起天道注意,祸及他俩,眼下你留下来,也可叫上他们来这里走动走动。”
李随安外日游历几年,也走累了,休息一段时日觉得挺好,便是应了下来。
接下来的一日,皇帝送来的侍女,还有宫中禁卫也俱都过来,这下把孙迎仙给乐坏了,当即想要留下来,结果被陆良生一眼瞪的不敢说话,悻悻的回房换了一身背绘七星的漆黑道袍,戴着含珠道冠,手握拂尘出来,倒是有了高人模样。
大厅里,众人聚集,左正阳背负两柄长刀,腰悬细刀,身上那件陈旧的皮甲,也换成了暗沉的两档铠,满覆鱼鳞状的小甲片,背后压在两柄长刀下的披风,遮掩间,能见上面挂着许多飞刀。
而一旁吵闹收拾行李的陆盼等人,也是一身甲胄,被那身肌肉衬的紧实,看上去着实高大。
不久,蛤蟆道人走出书架,整了整一身金边黑底的大袍,负着双蹼走来。
“良生,走吧。”
.......
初夏阳光温热,拂过熙熙攘攘的长街,过往的百姓擦着额头汗渍,与摊贩讨价还价,挑担的货郎吆喝着走出巷口,来到一片繁华的大街,茶肆、酒楼人声喧哗,托着木盘的伙计高声报着菜名,远来的客人抖着衣裳的胸口,站在街边朝里望了望,见没有座位,失望的走下街沿。
随后,被赶来的差役用水火棍叉着退回到檐下。
“国师出行,良人靠侧——”
走动的人群纷纷退去街沿,远远的,马蹄声传来,一队骑兵提着长兵,中间一匹黑色大马上,背负双刀的独臂男子促马在走,踩响青砖过来这边,目光威凛的扫过街边两侧。
后方,百余名步卒挎着兵器呈两列护卫着一台法轿,旁边还有骑马的道士手握拂尘跟随,沿着长街径直向东门而出,天光下,好似人眼花般,几息不到已在城墙士卒视野间去往官道尽头。
摇晃的帘子稍揭开一角,看到城外林野青葱,陆良生吐出一口气,将帘子重新放下。
“陛下这弄的排场......真叫人尴尬。”
轿中宽敞,对面的矮几上,蛤蟆道人撑着脑袋侧卧,一蹼掂着一颗葡萄抛去来,张开嘴,长舌一卷,拉进口里,惬意的咀嚼,吐出葡萄皮。
“为师倒是觉得还不错......你呀,就是独来独往惯了,当了国师,将来少不得要讲排场的,比如为师当年,那是人山人海.......”
“师父喜欢便好。”
陆良生笑了笑,赶紧将他话劫住,撩开轿帘,明媚的阳光落在脸上,他还是觉得外面的山水看起来更舒服一些。
........
天光延伸,长长的队列去往的方向,一条长河犹如玉带拦在延绵的青山之间,水波起伏映出一片波光粼粼。
摇荡的芦苇,水鸟跳下芦苇杆,张开翅膀拂去水面,溅起一串水珠时,捉着一条小鱼飞去天空。
鸟眸俯瞰的下方河道,码头人来人往,喊着号子搬运货物,持兵器的士卒巡逻而过,河岸边,那是数艘大船停泊,随流动的水面,安静的轻轻摇晃。
第四百五十八章 舰队航行,蛟龙开道
长河波光粼粼,推开的水浪扑在犹如小山的船身,三艘五牙舰船随着水波轻晃。
飞鸟划过两舷高高的木杆,河岸高亢的号子一阵一阵节奏的响起,惊得鸟儿展开翅膀飞去远方陡峭的山麓。
河岸的码头,一片热火朝天,十多辆马车来去,卸下货物,年轻力壮的民夫,汗流浃背的喊着号子,绷紧的大腿、手臂,拖拽着绳子,或推着斗车上去甲板,监工喝声里,搬去船舱。
岸上旌旗猎猎,一头花白的老将坐在他的战马上,须髯在风里轻抚,目光远远望去通往这边的官道。
片刻,唤来副将:“时辰快到了,派人去前面看看,国师怎么现在还未到!”
“是!”
副将拱了拱手,侧身向一方待命的斥候偏了一下脸,后者一夹马腹,纵马飞奔而出,沿官道上了一截缓坡,陡然一勒缰绳,望了前方一眼,兜转马头,又回来。
“吁!”
斥候一勒缰绳,驻马停下,向对面的老人抬手:“禀大将军,国师的队伍已到。”
老人朝他点点头,挥手让这斥候退下,目光抬起,望去官道尽头。
隐隐有马蹄声传来。
视野之中,百余骑兵夹枪缓缓并行,蔓延后方的队伍,青天玄鸟、阴阳旗帜高举,兵器碰撞、人的脚步声伴随一支长长的队伍过来,两队衣甲整备的步卒目光威凛,压着腰间刀柄,脚步踩响地面,泛起一股杀伐之气。
长龙似的队伍让人感到不安,远远观望的民夫、船夫,莫名的后背、脸脖有股寒意,周围千余人的兵将集结,领头的老将促马上前。
前方那支队伍似慢实快,还没等他拱手,转眼既至。
片刻就下了缓坡,骑队前方背负两口长柄刀的独臂汉子松开缰绳,抬了抬手,有队官高喊。
“停!”
过来的‘长龙’缓缓停下脚步,仪仗中的步卒这才回过神来,自己走这般长的路,竟然没有丝毫的疲惫,感觉才刚出城门,余光瞄去四周,远山近河,显然是到了灞河。
不少人心里都有些不知所措,百里路这么快就到了?
此时,那方的老将翻身下马,朝队伍中间一顶法轿拱起手,微微低头:“韩擒虎见过国师大人。”
声音传去时,步卒推开两侧,露出的轿子自四个体魄强壮的士兵肩头轻缓降到地上,帘子掀开,一双祥云履踏出,陆良生一身乌缕烫金水纹袍,腰间悬月胧,穿过两侧挎刀的士卒,来到对面老人面前,拱手还礼。
“大将军多礼,在下无官无职,该是我见礼才对。”
“国师过谦了。”
老将正是韩擒虎,说起来跟陆良生也算是见过两三回的熟人了,客套一番,伸手一摊:“时辰差不多了,国师请上船。”
“大将军请。”
陆良生朝船那边伸了伸手,握着拂尘的孙迎仙、背负双刀的左正阳、扛着钉耙的猪刚鬣,另外还有一头老驴也都一起跟了上来,一字排开走在后面去往当头那艘五牙舰船,水面波浪汹涌,前两日暴雨,水位暴涨,正适合这种大船航行,船夫、士卒来往甲板做开船的最后准备。
周围一众兵将看着大将军陪同的那位国师走过中间,登上舰船,他们当中很大部分人在郊外军营,并未见过,忍不住小声嘀咕。
“这就是那位国师?”“岁数比我的都小......”“小又怎么样,有能耐就成。”
“听说南边造反,有个人法术,陛下才请了国师出来。”
“这样最好不过,省得咱们平白上去送死,国师也是有法术的人吧?不知道收不收徒.....”
七嘴八舌的小声说话里,见到有人过来,还没闭上嘴,被校尉一人甩了一腿,纷纷跟上队伍陆续进入巍峨的巨舰。
.......
“离岸——”
走在甲板的陆良生抬起头,望去站在五层船楼最顶端的士卒挥舞旗语高喊,他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大船,就算当年陈朝还在时的金翎船也无法与之相比,仅仅甲板就如平地,丝毫感觉不到摇晃感,北地的士卒来往其中也没有人出行晕船的迹象。
“听说这种船是越国公攻陈时专门打造的,今日一见,才知他比我强太多了。”
收回目光,陆良生与韩擒虎走在甲板上,谈笑几句,后者拍了拍栅栏,花白的须髯张开,也跟着笑起来。
“越国公法术、兵道双修,更兼武艺出众,常人确实难以比的,不过,国师莫要自谦,越国公也老了,而国师还如此年轻,想来将来成就必比我等大。”
说话间,船身微震了一下,船尾两根大撸撑着船尾歪斜,顺着河水流向滑向河中央,船楼山的士卒再次呐喊,挥舞旗帜。
“放桨!”
巨大的船身两侧,各二十支长桨哗的摆脱捆缚落去水里,溅起两丈多高的水花,犹如蜈蚣两侧百足般,往水里划开一圈圈波纹,片刻,船身推起了白花花的水浪分去船舷两边。
陆良生走到船舷,望着延岸山峦、田野、村寨缓缓向后移去,回头看去老人。
“韩将军,按照航速,我们要到达余杭,需要多长时日?”
“途中若是顺畅,半月有余应该能到,要是遇上河道阻塞,水位低浅,还要多费一些时日。”
韩擒虎的话并非乱言,渭水、灞河、黄河、再到淮水一带,虽是连通,可不少地方,穷山峻岭,河道狭窄,此去平叛,也同时测绘河道,若是将来能将长安到南方的水路铺砌,除了让商路通畅外,更有力朝廷统管南面,再有这样的反叛,北方兵将只需顺流而下,就能做到兵临对方城池。
老人扶着栅栏笑道:“不过,老夫觉得这仗啊,多打些时日才好,太平久了,这身骨头越来越松散,怕再过两年,就连兵器都拿不动了。”
“大将军的想法怕是完成不了了。”
陆良生知道他只是感慨一番,可有些话,他还是要说清楚的。
“如今南面也是大隋子民,就算兵将蛊惑叛乱,与他们其实并无太大关系,战事一久,百姓就苦不堪言,这次过去,若能说服对方最好,若不能,在下尽量在几日之内,擒下对方,余下的叛兵乱将就留给将军了。”
“好,那就以国师之言,正好我老韩也想看看神仙之法,哈哈!”
韩擒虎站在船舷笑的爽朗,引得周围士兵望来,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水里有东西?!”
有人寻声望去航行的大船一侧,翻滚的水浪下面,一道粗长的黑影迅速游了过去,冲到舰船前方,巨大的影子甚至打了一个水窝,一块爬满水草的大石嘭的冲出水面,打去一侧陡峭的山壁,砸出巨响。
甲板上的士兵一窝蜂的涌去船首,韩擒虎也跟着跑了过去,正看到大石飞出,眼睛都瞪圆,指着游窜开去的水底黑影,回头看向陆良生。
“国师,这.....这.....可是那日请来的蛟龙?”
阳光烈烈,陆良生走到老人身旁,河风吹拂,青丝袍袂翻飞,,站在船首望着远方水道游弋的黑蛟,点了下头。
“水中鱼鳞蛟最长,此去水路不畅,正好老蛟开道,让船队能快些抵达,也能让划桨的民夫、士卒能轻松一些。”
“国师真法力通玄啊。”
韩擒虎抚须感叹一声,看着消弭在前方的黑影,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本将现在想,那些个叛兵乱将但愿能多撑一些时日,免得连国师法术都没见着,岂不白跑一趟!”
此回故土,用不上法术才是最好......
河风扑在身上,衣袍抚动,陆良生看着延岸山势、村落想着。
......
阳光灿烂,蔓延天云,越过长长的江河,天色变得阴沉,一场大雨就要落下。
伏麟州,万通郡。
城中显出一片萧瑟,四方城门紧闭,墙头上士兵严阵以待,飘着‘隋’字的大旗被人砍断,丢去了城下,一面许多年没见的‘陈’字再次立上了城楼。
第四百五十九章 豪迈壮语,人心难忍
天云阴沉,巍峨的城墙延绵,斑驳烧痕,刀枪劈砍的痕迹,有些地方还有血迹干涸留下的暗红,城墙巡逻的士卒目光警惕的望着城外交织的道路,人群聚集、离散。
官道、乡村泥路,人声嘶喊,车辕混乱,夏日闷热的空气,灰尘弥漫,拥挤的人潮之中,壮汉推着独轮,全家口粮都在上面,妻女拉着他衣角神色惊慌的跟在后面,一侧,家境殷实的人家赶着牛车拖着粮食,呵斥着家人走快些,拄着拐杖的老人摔了一跤,艰难的坐在路边,彷徨看着人群离开......
阴沉的天空下,伏麟州各地道路,住在城外的百姓开始陆续离开,朝其他各州投奔亲戚,躲避战事。
战争的气息渐渐弥漫了起来。
“开城门!”
万通郡城门大开,一支马队奔涌而出,为首的青年抽响鞭子,暴喝:“驾!”
西南的官道上,紧闭城门的原因,少有百姓能从城中出来,显得宽敞许多,这支马队奔涌出来,一路畅通向南狂奔,偶尔遇上堵塞的道路,有骑士促马上前,挥舞鞭子。
“让开道!”
喝声里,一旁背着篓筐的老汉被挥开的鞭子误伤到,摔去地上,老人的儿子哭喊:“爹!”
抓过地上的石头,冲上去就要拼命。
“打死我啊,打我爹做什么?!你们这帮吃撑的,谁管你们做坐江山啊,眼看到庄稼都长出来了......你们挨瘟的鬼哟!!”
骑士一偏马头,伸手就去拔刀。
“住手!”
陈靖坐在马背上,大声喝止那名麾下,带侍卫上来,挥开手一推,隔空将那哭喊的青年推出两丈,没有伤对方。
随即,在马背上拱起手,朝四周仓惶的百姓朗声喊道:
“.....靖也是陈人,此地也是我的故土,可如今被隋人所占,回来就是希望你我陈人,能光复故国,还请诸位乡亲父老再忍耐一些时日,击退隋军,靖定当让诸位过上安稳日子!”
话语徐徐传开,可前方道路上,乌泱泱的人群只是看他一眼,没人开口搭理,陈靖紧抿嘴唇,放下手来,偏头对左右轻声道:
“走吧,不要伤他们。”
马队缓缓挤过人群离开去往前面,走向远方才重新提起速度,往南的地界,接近河谷郡,在得到伏麟州三座城支撑下,陈辅决定向内里延伸,布置出纵深的战略,以此来对抗即将而来的隋军。
眼下,由原来陈朝旧将带领的一支军队已开拔那方,陈辅此时也正在军队里,担任祭酒。
哒哒哒哒.....
远来的马队穿过道路、林野,更南的天空阴云低沉,隐隐闪烁电光,沉闷的雷声走过天际。
巡视的士卒听到铁蹄蔓延,偏去视线,过来的马队慢慢缓下了速度。
“下马!”
陈靖抬手招呼一声,翻身下了马背,附近巡逻的士兵认得领头的青年是谁,连忙上前牵过缰绳。
那边跟随而来的百余名骑士纷纷下来,跟着陈靖一起走过这方的树林,拐过踩出的泥路拐角,视野变得开阔。
一条小河由北向南,栅栏处理的军营紧靠河岸,旌旗林立,兵马进出,呈出一片森严肃杀。
粮秣进出的后寨辕门,守卫的士卒见到牵马过来的一群人,兵器下压,将他们拦下来,之前巡逻牵马的士兵上前低声附耳一阵,让开了一条道,等对方过去,才问道:
“刚才那人是谁?”
“老哥不知?咱们陈朝的陛下啊。”
“哦.....不穿龙袍还真认不出来,我是曹将军麾下的,曹将军起兵,就一起跟过来了,没见过陛下。”
“哪位曹将军?曹守仁?”
......
陈靖走进军营,问了祭酒陈辅在位置,身后跟随的骑兵去修整,便径直走去最中央的大帐,守卫帐口的近卫是见过这位青年天子的,手中长兵一收,顿时收腹挺胸,昂起头颅。
“见过陛下!”
“祭酒和曹将军在里面?”
“在!”
陈靖点了点头,撩开帐帘大步走了进去,里面,长案简陋堆放着一些军情公文,灯火摇曳,照亮的帐内一侧,挂有一副地图。
须发花白的老人正与一个中年将领指着地图,手指圈圈画画,低声交谈着接下来的战事。
听到脚步声,两人回过头,老人哈哈笑了一声,抚须迎上来,伸手托住想要施礼的陈靖。
“陛下怎的突然来了这里?”
另一边,浓眉大胡的将领压着腰间剑柄大步上前,来到老人后面一点站定,双手一拱,垂下脸:“臣曹守仁,拜见陛下!”
“曹将军不用多礼。”
陈靖扶起这位当年护送他与母亲到天治的护卫头领,陈朝灭亡后,他也成了俘虏,一直潜伏军中,自己与师父回来联络,想也未想便起兵响应,方才顺利拿下了万通郡,有了立足之本。
“师父,我过来,是忽然想到河谷郡靠近陆先生家乡,当年也听闻河谷郡的周学士与他相交甚厚,可算是恩师,攻城,我觉得......”
咳咳!
陈辅咳嗽一声,慈目陡然变得威严,“陛下,该换一换自称才好。”
“呃.....也罢。”
那边,陈靖不自在的笑了一下,顿了顿语气,重新开口。
“此次攻城,朕觉得不如派人联络,让他劝说郡守投降,能不动刀兵最好,来时的路上,朕见黎民背井离乡,躲避战乱......”
不等他这番话说完,陈辅抚过颔下花白长须,阖上眼帘像是在思索,片刻,睁开眼睛,脸上露出笑容。
“上兵伐谋,陛下好计策啊,那周学士,为师也有耳闻,在此郡可谓名声显赫,有他劝说郡守,确实能兵不血刃拿下此城,先帝若能见到陛下这般用心,该是欣慰。”
眸底看着对面的徒弟、陈朝天子,重复了一句:“妙啊。”
侧面席位,陪衬的曹守仁也对这计策赞同,都是陈人,没必要刀兵相见,不过他是行伍出身,考虑的周全。
“陛下、祭酒,若万一那位周学士不肯,该当如何?依臣想,先行派人联络,一面抓紧赶造攻城器械,对方一旦拒绝,便直接展开攻城。”
案上灯火摇晃,大帐里安静下来,陈靖皱着眉头欲开口,师父陈辅却先说起话,抚过长须摇了摇头。
“断然不会,周瑱乃我大陈饱读书籍有学之士,谁人心里没有故国之念,曹将军先派人潜进城,试探一番吧。”
“是!”
曹守仁拖着一身甲胄起身,朝陈靖拱了拱手,又向一旁的陈辅施礼,大步走出军帐,安排斥候去了。
军中将领离开,帐里气氛舒缓了许多,陈靖起身坐到老人身旁,给他倒了一碗茶水。
“师父,你觉得周学士会随我们一道吗?”
“会......”
放下茶碗的老人,碗底落去桌面,眼睛眯了起来,语气间自有一股威严,回到这边,就是想以余生光复故国,百年后也好对得起皇室历代祖宗。
放去的碗边,老人的手指不由用上了劲,‘啪嚓’陶碗顿时碎裂开来,口中也接上刚才未说完的后半句。
“.....也必须会!”
轰——
天雷终于在阴云中炸开,大雨哗啦啦冲刷而下。
连天的铅青的雨幕,远方的城池浸在了一片水汽之中,街道百姓撑开袖子遮在头顶纷纷跑去街檐躲避。
城中某处宅院,古松探出院墙,在风雨吹打轻摇慢晃,前院里,仆人端着茶水穿过珠帘交织的廊檐,敲响前方一间房门。
不久,端着木盘进去,敞开的房门对面,映入眸子的便是三个古朴书架,一本本书册整齐排列,紫檀书桌上,笔架悬着大小不同的毛笔,其中缺少的一支,正在一个青袍老人手里挥写,勾勒两个大大的乾坤二字。
须发全白的老人坐去大椅上,拿起这幅刚写好的字,吹了吹上面的墨汁。
桌上茶水热气袅袅。
第四百六十章 鹤发有怒颜
滴滴答答~~~
雨声清湛,顺着屋檐织起珠帘,湿冷的风吹进敞开的窗棂,刚用过的毛笔搁在砚边,一点一点的滴着墨汁。
紫檀书桌上,清茶热气摇了摇,旁边还一封漆封的信函,老人挂去刚写的两个大字,伸手端过清茶抿了一口。
拆开书信,看去上面内容,呵呵笑了几声折叠好,向后靠了靠椅背,看着清茶热气飘摇,手中信是一封家书,外地做领军的大儿子周玦走驿站送来的
信上与平日一般无二,大多都是关切问好的话,不过后面也另外写了一件令周瑱开心的事。
“阿爹当日提及的学生陆良生,儿听闻长安有同名同姓者,陛下亲封,为我大隋国师.......”
后面的话,老人没有看完,但已经猜到儿子口中提到的陆良生就是自己熟悉的那个。
“好啊.....好啊。”
老人仰起脸,唤来门外候着的仆人,要来火折子,点燃信纸烧去书房门口,看着檐下交织的雨帘,拱起手朝外拜了下去。
“叔骅公,你有一个好学生啊,不像你,他终于有机会一展身手了。”
过去几年年,老人须发全白,上次生了一回病后,身子骨不比以前硬朗了,在仆人搀扶下才缓缓直起身,看着脚下燃尽的信纸,被风吹散,飘去雨幕,满脸红光的推开仆人。
“老夫自个儿能走,你去拿一壶酒来。”
“可是老爷,你身体......”
见老仆站在那里不动,周瑱脸色不是很好看,转过身挥了下手,干脆的比了一个手指,飞快又伸了一根出来。
“叫你去就去,老夫身子自个儿清楚,就喝一......两杯!”
那仆人年轻时候就跟了老人,还娶了夫人陪嫁的一个丫鬟,算是这宅院里安了家的人,老仆叹口气,只得去前厅看还有没有,拐过廊角,一个年轻的下人慌慌张张的跑来,两人差点撞上。
“什么事急急燥燥的?”老仆自然也是府里的管事,那下人连忙靠近过去,低声说道:
“前院来了古古怪怪的人,要见老爷。”
老仆皱起眉头,望去前院方向,先让那下人过去招呼,他转身回去书房,将这事给周瑱说了,后者放下茶盏,眉头也跟着紧锁,咳嗽了两声。
“古古怪怪?”
难道是良生遣来报讯的修道中人?
老人心里也只是猜测,整了整衣袍,让老仆搀着出了书房,哗哗的雨声里,走过长廊玄关,绕过前院侧檐,拐去前厅两扇敞开的厅门,就见一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男人站在厅中,看着首位后面悬挂的一幅写有‘文’的字画。
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来伸来,见老人进门,连忙拱起手。
“可是周学士当面?”
“正是老夫!”
听到答复,那人连带拱起的手,向着缓缓走去首位,坐在贡桌一侧缕空楠木大椅上的老人躬下了身子。
“在下是曹将军麾下斥候,特来送信一封给学士。”
一封书信从怀里取出,交给过来的老仆人手里,周瑱有些疑惑,没有伸手去接老仆手里的那封信,而是看着那人。
“哪位曹将军?”
“陈国大将军,曹守仁!”那陈军斥候摘下滴水的斗笠,昂起下巴说道。
外面雨天陡然响起轰的一声,一道惊雷炸开。
周瑱面无表情的的阖上眼睛,听到‘陈国’二字,已是猜到了什么事,随后睁开眼睛看去那斥候,从老仆那里拿过信封,原封不动的递回去。
“信不看,人也当没见过,你岂回去吧,来人,送客!”
那人捏着手里信封,见老人要走,急忙追上两步:“大学士,这里原来是陈国,我们的故国之地啊,如今大军已在城外安营扎寨,我家将军不愿见到陈人自相残杀,想让大学士出言劝说此城郡守、将领!”
被老仆搀着的周瑱停下来,侧过脸来,双唇紧抿。
“你们也知道自己是陈人,那万通郡怎么回事?老夫听人说,城墙都快被染红了,什么不自相残杀,狗屁!”
老人向来重修养,眼下能说出粗言秽语,也是气急了,一旁的老仆连忙在他胸口抚了几下,周瑱这才缓下语气。
“老夫文人,快进土的人了,不掺和了,你走吧。”
挥了挥手,转身离开,那人也急了,大声吼道:“周瑱,你也是陈人啊,难道看着故国落在隋人手里?!”
那边,周瑱仰起脸,须发怒张,回转过身,盯着那人话语蕴起怒意。
“若是放在陈朝刚陷,你说这句话,老夫恨不得拿起刀兵与隋人拼个你死我活,可如今天下一统几年了?还搁这儿说风凉话,老夫两个儿子已在北面为官为将,学生也在长安一展才华,岂能到了我这里,亲手埋葬他们前途!!”
言语有些激动,老人身子都在发抖。
“另外,老夫再送你,还有你家曹将军一句话:‘老夫是汉人!南北均是华夏!’给老夫滚出去——”
不久,周府大门掩开,那人咬着牙,满面涨红的出来,走下石阶,看到关上的府门呸了一口,披上蓑衣飞快去往街道,趁着天色还未黑尽出了城门,将消息带回了驻扎百余里之外的军营。
呯!!
陶碗摔碎地上,碎片摇摇晃晃滚去帐口那斥候脚边,灯火摇曳里,陈辅一拂袍袖,牙关紧咬,两腮鼓涨的盯去挂着的地图上面圈着的‘河谷郡’。
从斥候汇报的消息里,那个陆良生竟跑去了长安,做了隋人的国师,一帮陈人胳膊往外拐,非人子!!
枉读圣贤书——
过得好一阵,他长须微抖,双唇挤出声音。
“曹将军,准备攻城吧!”
至于那陆良生......老夫掐算一番,看看你在哪,定不让你好过。
话语落下,大帐变得安静,只剩外面灰蒙蒙的天地,哗哗的雨落声。
......
雨夜随着时间流逝,大雨接连下了两日才堪堪停歇,金色的晨阳破开阴云照下来,远去被面的大河,三艘巨舟破开翻涌的江水顺流而下,已至余杭大段。
被提及的陆良生此时站在座舰船楼,袍袂在风里抚动,望着水汽茫茫的江河水面,故土已在望了。
水雾越发浓郁起来。
第四百六十一章 长河斗法
山阳自江都段,接连两日大雨,水位暴涨,原本河岸芦苇,变做一片水泽,水面泛起白雾,水浪翻腾,四十支长桨起落划过水面,三艘巨舟穿过袅袅升起的薄雾。
自魏晋、南北均对河淮漕运,均常施力,河道仍算不上宽敞,尤其大雨过后江水湍急,水雾弥漫,三艘五牙大舰只得缓下速度,穿行这方水域。
水浪扑打,船身只是些许起伏,巡逻、值岗甲板的北地士兵倒也能适应,韩擒虎年事偏大,脱去衣甲只着一件单衣,光着脚站在船舷随着微微起伏的船身做出平衡,为之后南下渡江的战事做准备。
“老夫记得跟随越国公去灭南陈的时候,哈哈哈.....史千岁那小子,差点晕船掉江里去,要不是我拉他一把,就喂王八了。”
陆良生站在二层的船楼栅栏,对脚下微摇的船身并没有什么感觉,老人的话语声里,侧脸看去一侧河面渐渐升腾的雾气。
随口答了一句:“所以,大将军才是上柱国,而他不是。”转身走去另一边,老人哈哈笑起来,扶着栅栏,回道:“这次他在北面与突厥人一战,算是捞上大功了,上柱国怕也是有份。”
见没国师没有回应,韩擒虎松开栅栏转回身来,船楼第二层的那位国师已走去另一侧,陆良生微微皱起眉头,盯着江面的水汽露出一丝疑惑。
‘雾气好像......变大了?’
“国师?水里可有什么不对?”
韩擒虎一身征战,一点不对头都能察觉,从旁边值岗的士卒手里夺过一柄长矛,走了过来,站在一侧,探出上身向水里张望,水汽翻涌,除了落下的长桨,就是浪花被船身推开,什么也看不到。
巨舟前段,甲板上陆盼八人排成一排,危襟正坐小凳上,多是山里的猎户、农夫,偶尔下水洗澡也是小河,从未做过船,此时面色发青,有些晕船了。
“陆喜,你怎么样,撑得住吗?”
“我?我没问题,呃......呕!”
“别吐,丢人!”
“老盼,你说的轻巧,这船咱八个从未坐过,走到这里都不错了......咦,陆喜,你吐的呢?”
八人中,陆喜咂了咂嘴,偏过头,看到七人正望来,有些懵的开口。
“吐?没有啊,刚到嘴里就咽下去了,这哪算吐。”
匍匐一侧的老驴也转过头,眨了眨眼睛,看着他们,不明白有什么不对的,咧开长吻,露出大白牙,儿吖儿哼的嘶鸣两声,不屑的喷了一口。
这是,老驴忽然看去船舷,两只长耳抖了抖,水里又不着不同水浪的声响,逆流而上。
白茫茫的雾气下,长长的背鳍分开水面,一条长影蜿蜒游弋船身一侧,站在那边的士卒察觉到异动,指着下方就要叫喊,顷刻,就被身边的同伴一把捂住嘴巴,拉扯躲开。
“别叫,那是国师招来的蛟龙。”
下一刻,船外,水声话‘哗’的破开,浪花升腾,溅到了甲板,甲板上所有士卒的视线里,就见一条粗壮的鳞身在无数水花回落间,直直竖了起来,蒙蒙雾气里,与船楼上的国师遥望相对。
鱼腥、血腥扑面涌来,韩擒虎也被陡然从船舷升起的巨影吓了一跳,拄着长矛“哇啊!”的叫了一声,向后退出几步。
“国.....国师......”
陆良生侧过脸,朝他‘嘘’了一声,随即,朝栅栏靠过去,几乎与那船外的蛟龙相隔几丈。
“可是有妖物在做作祟?”
“没有,就算有几只水中小妖,也被齣吃了。”
老蛟的声音传在陆良生耳中是能听懂的话语,在旁人听来,却是一阵嘶哑的低吟,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那边,陆良生点点头,拱手送他离去,重新沉回水中。
‘只要不是有妖兴风作浪,阻碍船队就好,既然是大雨过后形成的雾气,那就一并吹散去。’
手掌伸出变幻几道指决二指,双唇飞速嚅动,旁人难听清的话语里,陆良生抬臂一挥,火纹宽袖哗的拂开。
“风来!”
法音落下,韩擒虎抱着长矛歪头看去周围,正要开口说:“没风......”船楼四角矗立的旌旗忽然动了一动,带出哗的声响,猎猎吹了起来。
江中顿时呼呼一片风声,站在甲板的士卒闭上眼睛,侧开身子遮挡、躲避陡然吹来的烈风。
呼呼呼——
风里,白茫茫的雾气疯狂翻涌,顺着风吹的方向,或消散,或朝着两侧的河岸飞去,露出巨舟前方湍急的水道。
“散了!”
“水雾散开了,国师威武!”
风声稍歇,有士卒放下手臂,抬起头来,看到四下的水雾退散,兴奋的叫嚷,这一路上,只是听闻那位国师有神仙道法,可终究年轻,让许多人心里都有怀疑。
眼下,终于是看见了。
........
距离余杭这段水路千余里的南方,天空仍旧有蒙蒙细雨落下。
陈辅目送着军队开拔出寨,慢慢走去附近一座丘陵,纵身落去最顶端大岩上,风夹杂雨点打来,皂色道袍猎猎作响,抚动的背后,印有阴阳图案,上面隐隐有法光流转。
“丁卯纳乙丑,亥牛知甲戌.......”
迎着山风,花白须髯在风里微微抖动,老人阖起双目,口中念念有词,右手指头飞快掐算某个人的位置。
感受到那人也在使用法力,正好清晰的锁定了对方位置。
“其人在北,乘酉木骑葵水。”
陈辅停下声音,双目睁开望去北面,掐算的手指也跟着停下,负去身后。
“陈人不助陈就罢了,一身修为难得,跑去隋国做国师,老夫就让你出师未捷身先死!丁为盘,己亥庚子,巽风吹山岳——”
常人无法看见的法力随风吹去。
远去北面汹涌滔滔大河,士卒兴奋讨论国师驱散大雾,招来蛟龙的事时,有人感受到了凉意,摸了摸脸颊,停歇的风,陡然又吹了起来。
船楼二层栅栏后面,陆良生正与韩擒虎说话。
“大将军,让后面的船队加快速度.......”
陡然像是被人盯上了一般,陆良生眼皮跳了一下,停下声音望向南面。
还在等他下文的韩擒虎,单手拄着长矛,因为刚才见识到了法术,有些兴奋,嗓音铿锵有力:“国师,后面呢?可还有其他事吩咐?”
一旁,乌缕烫金袍的陆良生抬手打断他的话语,另只袖口里,蛤蟆道人探出头来,打了一个哈欠,蟾眼半眯。
“良生,有人施法了。”
“嗯。”
陆良生回头先让老人下去,叮嘱他途中不管遇上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停下,只管往前行驶。
“行,国师既然这般说了,我老韩看的明白。”
韩擒虎看了眼国师袖口探出的一只古古怪怪的大蟾,大抵以为是高人施法的一种手段,兴许用来活祭。
说完,拱了拱手,寻传令兵去了。
长河之上,阴风阵阵,两岸芦苇狂摇,地面泥土细石漫天飞舞,隐约有恶鬼其中嘶吼。
船楼旌旗都拂的乱响,桅杆甚至发出‘啪咔’的断裂声,陆良生不敢迟疑,叫来陆盼八人排开阵势为他护法。
“五方五行——”
风声变烈,旌旗胡乱狂摇,陆良生摊开手掌,运起法力,青衫发丝都在风里翻卷飞扬,眯起眼睛望去南方。
双手猛地一抬,双掌捏出法决,法力从他掌心飞离的一瞬,最后一段法言,冲出唇间。
“——乾坤借法!”
双手化作剑指,向左右半空一振。
狂风大起,与对方起的阴风对冲。
第四百六十二章 六丁六甲、五方五行
陆良生施法挥出五方五行的刹那。
河风、阴风对拂,水浪对扑,轰的冲上天空,溅去大船甲板、船楼,缓行的整个船身刹那间朝另一边倾斜了下,发出‘吱’的呻吟。
“稳住!!”被淋了一头水的甲士持刀偏头,抹去脸上水渍,大吼:“国师有令,不得理会,继续航行!”
周围士卒将长矛夹去腋下,双手抓紧附近能抓紧的东西,摇晃的视野里,惊恐的看着河面对冲而起的水浪,脸色仓惶,手脚都紧绷起来。
韩擒虎光着脚冲出船舱,一道大浪激荡掀上船身,轰啪一声将老人扑倒,顷刻,被赶来的侍卫拖回舱里,老人倒拖在地,手脚还在挥舞踢腾,朝外面吼叫。
“我大隋顺应天理正统,合该你南陈灭亡——”
吱.....
船身摇晃,船体的龙骨发出摩擦的低吟,地上嘶喊的老人后面,道人被惊醒过来,打了一个哈欠,感受到脚下的摇晃、外面狂风呼啸、水浪激荡,看着被士兵拖回舱里的老将军,眼睛陡然瞪圆。
“斗法?!”
然后,抓去拂尘,孙迎仙双脚跃过老人奔出舱门。
“让开,都让开,斗法本道擅长,让我来!”
刚一出舱门,跑出几步,哗的大浪扑卷上船舷,他顿时话语戛然而止,连带拂尘一起冲去前方的甲板,那边,陆盼八人摆出箕阵,看着被冲到面前横躺的道人。
“你擅什么长?”
“.......”孙迎仙不理他,爬起来原地蹦了两下,抖去道袍上的水渍,此时,对面船楼上,一身乌缕烫金袍的身影,发丝飞舞脸侧,目光望着南方,同样捕捉到了施法者的方位,挥开的剑指,往前一指。
一抹淡蓝犹如游蛇,蜿蜒飞去南面。
河谷郡西北一百多里,某处丘陵林木花草疯狂摇摆,一片片叶子脱离树枝卷去天空,山巅大岩上,老人感受到对方挥使而来的罡风,像是预料之中,宽袖遮去面目,另只手掐出法决。
“丁卯驾鹤,金甲玄袍!”
周身泛起一层法光,罡风吹拂上面,仿如雨点落去荷塘,荡起圈圈涟漪,陈辅须髯微抚,脚下挪了挪,脸色也跟着沉了下去。
往日说起陆良生与他不相伯仲,也为徒弟面子考虑,也对对方修为好奇,此时斗法,终于触摸了一些,果然不相上下。
不过,既然是敌非友,那放他不得!
手一翻,双臂架在身前,掐出指决,道袍背后原本印在上面的天干地支泛起光芒,渐渐旋转。
“........艮山展威灵、闭地户、封他路、穿他心、破他肚,封镇灵魄。”
.......
大船摇晃,陆良生侧过脸来,抬手一挥,将飞来的一颗石子打偏,河道两岸,土石‘咵咵’的崩裂,无数细小石子嗖嗖的飚射而来,船舷上,士卒举起盾牌冲上去,将持枪矛的同伴遮掩在后。
石子飞来,打在盾牌噹的轻响瞬间,更多击打狂风暴雨般嘭嘭嘭打在盾牌,举着盾牌的步卒双臂都在微微抖动,脚掌奋力压着甲板支撑不让自己后退。
轰隆隆——
前方河道,原本较为狭窄的两侧山崖,崩落岩块掉下河面,仿如水闸般合拢,向着河道推挤,水浪挤压倒流,冲刷冲来的五牙大舰,上下起伏的船首,士卒惊恐看着渐渐合拢两壁山崖叫喊起来。
“山动了,来不及,要撞上了!!”
船楼,陆良生施出五行道法,将飞石扫回,听到士兵的叫喊,目光望去前方朝河道合拢的山壁,指决一挥。
暴喝:“回去!”
轰隆隆的声音停下片刻,再次响起时,两侧山崖缓缓向后缩回,重新打开河道的一刹那,书生座下的五牙大船破开倒卷的水浪冲了过去。
蛤蟆道人从徒弟袖口跳出来,攀在栅栏上负手眺望退开的山壁,上面的法力,隐隐让他感到熟悉。
“良生,对方用的好像是六丁六甲之术。”
“法术威力如何?”
“哼。”蛤蟆抱着双蹼,闭上蟾眼转去一边。
“一般。”
.......
“嗯?五行道法?”
另一头,陈辅只感法力一滞,那是他会使的土岩掺去了对方法术搅合在了一起,老人微微蹙眉,想来再用这样类似的法术,效果甚微。
“陆道友,修为深厚。”
两边法力相掺,籍着搅合这片刻,陈辅法言在空气里响了起来。
“.......可为何身为陈人,忘却这片土地上的祖宗,跑去给隋人当狗?”
远去北面的河道间,水浪渐渐平复,船楼上,陆良生一挥袍袖负去身后,另只手托着蛤蟆道人,望去空气传来的法音,薄唇轻启。
“陆良生可从未忘家中祖宗,每日都会上香礼敬。”
“哼,答非所问!你们书生这一套,老夫可是知晓。”另一头的丘陵,陈辅显然不满意书生的话。
“连故土故国都不待见之人,怕是无父无母,连祖宗都没有!”
陆良生听到这话,眼睛眯了起来,拖着蛤蟆的手,不自觉的缩紧,语气变得冷漠。
“我只见故土百姓安居乐业,至于对不对得起故国,呵呵,你怕是指皇室一家罢了。”
缩紧的手掌里,蛤蟆道人鼓起眼睛,使劲拿蛙蹼去拍徒弟手。
“......放......放开,为师......为师要喘不过气了.......”
挣扎的拳头延伸上去肩颈,因为对方一句‘怕是无父无母,连祖宗都没有’陆良生面容没有了之前的温和。
松开师父,放去栅栏,抬手一招,腰间悬挂的剑鞘微微抖动,锵的一声,月胧拖出一片寒光。
陆良生剑指抵去剑面,顺着上面刻纹,指尖唰唰的书写,一连几个“斩!”字敕文重叠,祭出剑面风林火山中的风形。
呼呼呼......
四周狂卷的河风、阴风瞬间被撕扯,肉眼可见的形成漏斗,被吸去悬浮的剑身,下方士卒捂着铁盔,大声呼喊奔走,倒卷的狂风里,双脚离地,撞去船楼,有人干脆直接趴到甲板上,避免被吹飞。
船楼微震,陆良生看着最后一抹狂风没入剑身,缓缓阖上眼帘,法令挤出唇间。
“斩!”
悬浮船楼外的法剑,周身飞旋数缕青色气流,令言响起,剑身亮起法光,半空中慢慢放平,剑尖直指南面。
下一刻。
化作一道流光,直冲天际。
第六百六十三章 金蝉有壳,人有衣
流光飞出大船,冲向南方天际。
道人拧进宽袖,水渍哗啦啦的溅在脚边,仰起脸看去飞去天边的光亮闪了闪,瞬间消失不见,咂了咂嘴。
“有飞剑了不起啊。”
他道法上也有御剑,凭借法术借天干地支、五行附着,威力不比驭剑术差,只是孙迎仙还没来得及学完,师父就死了。
看去船楼上的陆良生,摩挲了一下下巴。
‘干脆本道去拜......呃,那岂不是跟小纤差上辈分了?算了算了。’
嘟嘟囔囔走上船楼,黄布袋了翻出香烛、符纸、田鸡......田鸡又塞了回去,香烛点燃,晃了晃,让一个士兵拿着,咬破食指在黄符写写画画,随后一掀袍摆,二指夹着符纸在香烛飘来的青烟里,来回晃动,口中念念有词。
“敕令,八方神鬼,上三十六天,天罡护我!”
敕字黄符飞去楼外,轰的燃烧,法光荡开,附去甲板上站着的诸人,原本惊慌、手脚发软的士卒,只感一股温热蔓延全身,下意识的捏了捏手,发软的手臂感觉比之前更有劲了许多。
南方,阴沉沉的天空,连绵细雨。
山巅巨岩之上,陈辅断去了与对方说话,脸色阴沉,双腿左右一跨,手上变幻指决,脸上渐渐泛起红光,一缕白气从头顶升起,双唇飞快嚅动。
六丁六甲本司掌天干地支,伏魔山的这套法术,与平日所见不同,一半均是利用天干地支八卦来显现天威,而陈辅最为擅长的,却是另一半,驱使六丁阴神、六甲阳神。
“老夫徒弟多次请你出山,身为陈人,却跑到大隋做国师,今日便先除了你!”
老人指决飞速变化,脸上红光大盛,双唇陡然一张。
噗!
一口暗红血水喷出口,血雾弥漫迅速归拢,凝成一团血珠。
“丁卯神司马卿,速速显......”
‘威’字里,血色为祭,刮起一阵阴风,一道修长的身影悬空浮现,背负双手遥望天际,阴测测的声音响了起来。
“凡间修士,你唤我......”
然而,话语才到一半,有撕破罡风的声响传来,那人的虚影忽然转过身望去一个方向的同时,陈辅听到这声音,耳中却是先来‘铮——’的金铁之声。
偏头,映入眸底的,一抹青光划过远方天际,罡风撕裂形成气云,遥指这方的一瞬,老人头皮发麻的站直了,然后本能的侧身、曲腿,伸手抓去道袍。
嗡——
下一刻,半空剑身轻吟响彻天地,青光轰然炸开,将这片山头笼罩,气浪轰的激射成圆,四方林野齐齐向周围倒伏,噼里啪啦全是树木折断的声响。
两息不到,满目青光退去。
半空显出的丁卯神影子胸腹破开,一寸寸的消散,直透而过的月胧,剑尖抵在一件深皂的道袍阴阳图上,法光对冲。
而道袍之后的身影,早就不见了踪影。
过得一阵,失去法力维系的道袍‘嘶拉’一声,碎成数块飘飘扬扬的落去地面。
山巅之上,亮着法光的月胧剑尖朝下,绵绵细雨里,剑身四下转了转,目标的气机已不在此间了。
普渡慈航的声音从剑里传出。
“刚才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咦,老道士果然比小道士跑得快,这么快就不见了。”
冲下山巅,从林子上空绕行一圈,回去挑了一片道袍碎布串在剑尖,重新飞去亮有红芒的云层之下,越过山林、河流急速飞向北面江河。
听到法剑飞回的声音,陆良生抬了抬头,余光里,也看过那云层之外拖着长尾的红芒,比前几日有大了些许。
‘得加快速度才行......’
偏头看向抚去唇上八字胡的道人,后者正背负双手,抬起头看去天色,察觉书生目光望来,侧了侧脸。
“干嘛?让本道再站会儿。”
“行,那你带着我盼叔他们跟船,我先走一步!”
陆良生压低嗓音,将红芒又变大了的事跟他说明,道人下意识的抬头看天,晴空万里,白云如絮缓缓飘着,根本看不见任何其他的颜色。
不过,他知道目前这里也只有陆良生能看见那东西,当即挥了挥手。
“赶紧走,本道还想装会儿的心思都被你搅合没了。”
“那你多照顾这里一些。”陆良生又叮嘱一声,下去和韩擒虎、陆盼八人简单说了些情况,转身走去船舷,法言传去水里,唤来潜伏河底的老蛟,水面气泡咕噜噜的升起时,身形唰的跃过众人望来的视线,落去水面,稳稳踩在水面之下那条长长黑影前端。
“.......眼下多有失礼了。”
哈哈哈.....哈哈......
水下长影响起嘶鸣,传入陆良生耳中的是能听懂的话语。
“陆道友不必觉得失礼,只要记得往后给齣封正,渭水、泾河随意一条都行。”
嘶鸣停下,漂浮水里的长影唰的游荡出去,荡开的水浪打在船身,推开的涟漪之中,站在甲板上的一众士卒,韩擒虎、孙迎仙、陆盼、猪刚鬣等人视线里,长影驮着书生转眼间超过舰船,消失在河道尽头。
远方回来的月胧带着一抹寒光,降下水面,划开水浪漂移了几个弯,径直飞去站在水面急速而来的人影,一个急刹调转,剑尖对准书生腰间剑鞘插去,合拢的刹那,隐约响起‘啊......’的呻吟。
书生伸手探了一下剑柄,目光随即抬起,看去手中几片碎布,双唇紧抿的片刻,手指松开,碎片随吹来的河风飘去了后方。
青丝抚动,陆良生双手负去背后,就那么站在老蛟头顶,急速穿行过两岸山水、袅袅青烟的山村。
飞鸟划过江面。
阳光之中,犹如一幅神仙过江。
.......
南方绵绵阴雨,浸湿土地。
陈辅扶着一颗老树,摇摇晃晃从林中出来,炼制的法宝道袍破碎,只穿着一件里衣走上路面,发髻散乱,沾有泥水,看上去颇为狼狈。
“这个陆良生......竟有一柄仙剑......千里之外....就能杀过来,老夫倒是大意了。”
夹杂雨露的须髯抖动,断断续续的呢喃几句,老人淋着雨坐去路旁一颗石头上,阖目盘腿,调息混乱的法力。
不久,道路尽头响起马蹄声。
“驾!”
踏踏踏......奔涌踏下的马蹄,溅起积水飞洒,几匹战马上,为首一人正是陈靖,看到路边阖目打坐的老人,一勒缰绳,‘吁’了一声,不等马匹停下,翻身跳了下来。
“师父!”
陈辅微微睁开眼睛,看到走来的青年,笑着点了点头。
“陛下不是跟曹将军一起河谷郡了吗?”
“我.....朕没见着师父,有些担心,四处寻了一遍.......”其实他是感受到这方有法力对抗,才脱离了前行的军队,朝这边赶来,眼下在师父面前,自然是不能那样说的。
语气停了一下,陈靖看着老人这番模样,迟疑了片刻:“师父,你的道袍呢?”
“呵呵.....为师算出附近有一头山君。”
老人微愣,随即正了正脸色,目光肃穆指去铅青的雨幕外,某座山的轮廓,“成了妖的,这吊睛白额大虎实属厉害,好在为师修为还行,将它击走,赶出那片大山,也算保下了山脚几个村子的百姓。”
看来能把师父弄的如此狼狈,那虎妖肯定是头大妖无疑......
陈靖想着,将师父搀扶起来,送上马背,老人坐直了身子,抖了抖缰绳,调转马头。
“陛下,河谷郡那边如何了?”
“前部正在组织阵型,筛出攻城的士卒。”
陈辅沉默了一下,看去雨帘的东面,缓缓开口。
“没时间了,通知曹将军尽快攻下河谷郡!”
说完,手中鞭子抽响,喝了声:“驾!”
当先冲去山道前方,陈靖也一一抽响鞭子,在雨中纵马狂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