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墨鳞画中游
“鬼…..鬼…..”
妇人两只眼睛瞬间瞪大,磕碰的牙齿紧咬起来,就在她发出“啊!”的尖叫同时,一声更加凄厉的惨叫先一步在村里响了起来。
“啊——”
“你们是什么人!”
“强盗来了!”
凄厉的惨叫响起过后,便是一连串的怒吼、喊叫在村中传开,片刻间,不远的一栋茅草房轰的燃起大火,照亮了夜空。
挨家挨户的人冲出,被持刀冲来的山匪堵在门口,威胁蹲去墙角,将家中肉食、米粮,藏起来的银两、铜钱一齐收刮干净,敢有反抗的,便是一刀劈过去。
村子里混乱起来,几栋房屋都被点燃,陆太公捏着拐杖出来,跟他们讲理,被一脚蹬倒,一口气没上来,昏死了过去。
陆盼领着村里的汉子,拿着锄头、镰刀各种农具跟几个山匪打斗,有人被劈了一刀,捂着肩膀惨叫,他同村的汉子趁机一锄头砸在劈出刀口的山匪脑袋上,鲜血喷涌出来。
另一头,陆二赖带着几名山匪冲到陆良生家,陆小纤眼里露出惊恐,转身就朝屋里跑。
“娘,爹!”
李金花回过神来,冲出房间,看着已经跑到院中里的几人,自然也认得带头的陆二赖。
拿起墙壁的木棍将女儿护在背后:“你们敢过来,老娘和你们拼了——”
陆老石也跟着房中冲出,他原本在休息,听到动静后,拿过门后的锄头,照着那边一名山匪就打过去。
噹的一声,被对方刀口架住,被那人直接一脚蹬在肚子,踉跄后退,呯的一下撞在墙上。
二赖在院里又蹦又跳:“那几百两就在那间屋里,还有很多值钱的东西,都一并拿了。”
陆二赖指着母女身后敞开的房门,那四名山匪看也不看倒地的庄稼汉,推开打来的李金花和小姑娘直接冲了进去。
翻箱倒柜的到处搜寻值钱的东西,当中一人看去画轴,伸手去取时,瞳孔忽然收紧,画中人眸子转动,他吓得开口喊:“有……”
一支素白的手臂唰的从画里伸出,五指张开,猩红的指甲捏住那山匪的脸,阴气蔓延。
其余三个山匪搂着银子回头,只见面对画卷的同伴,站在那里摇晃几下,嘭的倒了下来,脸色发青,嘴唇紫乌,七窍丝丝鲜血流出。
瞬间,书桌上的油灯陡然点燃,亮起幽绿的光芒。
画上的美人画像泛起了雾气…..
就这时。
“不许拿我哥的东西!!”
陆小纤急的从倒地的母亲身旁冲去房里,跑到门口就被陆二赖一把抓住,抱在了怀里。
“哈哈…..跟着老子一起去山里当婆娘。”
“放开……爹、娘救我!!!”
画中泛起的雾气,陡然一转,扑去了外面,隐约间,李金花、陆小纤、陆老石、山匪,甚至倒飞出去的陆二赖,视野里,那是一个女子的身影,面容阴森可怖。
“快走!”那三个山匪吓得脸色发青,拿了东西,飞快的跑出了院子。
村子还在混乱,映红的夜空下,留在外面放哨的刘二龙还有两名山匪小头目,远远听到一连串的脚步声,影影绰绰的朝这边冲来。
也不知道是官兵还是谁,不敢大意,急忙让身边的手下吹响了哨子,一勒缰绳,促马奔跑起来,听到哨音的山匪提着鸡鸭、布匹,收获颇丰的跟着头领跑进了夜色。
北村的人过来,看到的是满地呻吟的村民,回头喊道:“大伙帮忙救人灭火!!”
远远的泥道上。
铜铃轻摇,叮叮当当的从黑暗的颜色尽头过来,转眼就进入了火光的范围,陆良生看着燃烧的房屋,周围来来往往打水扑火的村民。
松开老驴的绳子,跑了进去,就见到陆太公被人平放到地上,气息微弱,梨木的拐杖还捏在手里,陆盼手臂露出很深的一道口子,坐在石磨上包扎,粗糙的大脸,眼眶湿红。
陆良生走过一片狼藉,这段时间的经历成长不少,用法术杀过人,对于眼下发生的一切,还能撑住。
“村里怎么回事?”
“一伙山匪来了村里……”
陆盼捏着手中劈出缺口的猎刀,砸在石磨:“是陆二赖引来的,良生你快回家看看。”
“陆太公快不行…..”
前方传来一声呼喊,陆良生和陆盼连忙挤过去,看着地上的老人,气息微弱,双目微微睁开,平淡的看着围在边上的人。
那些都是他的后辈。
“.…..山贼不讲理……你们别去,也别报官……剿不干净,还会来祸害…..损失点东西没什么…..只要命还在,你们还活着……就比什么都重要…..”
老人的话断断续续的,浑浊的目光看向人群中的陆良生,冲他笑了笑,然后点了一下头。
“良生啊…..你将来要有出息……一定要有出息…..”
周围不少人哭了出来。
陆良生站在那里,闭了闭眼,包裹里的蛤蟆道人轻声提醒:“为师知道你想什么,别乱来。”
“师父…..修行是为了什么?”
少年看着地上眼神迷离的老人,咬紧了嘴唇,“我觉得……再高的修为,若是不用来救该救之人,那和守着钱财的守财奴有什么区别?”
旁边的陆盼,还有其他人都听到了这番轻声的话语,愣了愣,就见陆良生已经走了过去,有人喊:“良生,你做什么?!”“别碰!”
陆良生全然未看他们,蹲下来,握住老人微凉的手掌,捏紧。
修为一点点的灌输过去,活络老人受伤的胸口。
手法有些粗糙,但眼下他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尽量一试。
围在周围的村民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然而片刻,有人发现原本呼吸微弱的老人,肚子的起伏趋于正常了。
不由叫喊起来,陆盼等人纷纷凑上前去,惊的叫出了声音。
“老太公重新活过来了……”
“良生……这是哪里学来的本事?”
“我告诉你们,良生他可是高人之徒…..那天夜遇蜈蚣精…….”
议论的声音里,陆良生放下老人的手,满脸汗水,摇摇晃晃的起来,沉默的挤开人群,回到家里。
母亲正抱着陆小纤坐在檐下哭泣,陆老石捂着肚子也坐在那里,倒也没受什么伤。
见到陆良生回来,连忙迎上去:“良生,你有没有遇到那股山匪?有没有受伤?”
“没有…..”
听到平淡的回答,李金花放下心来,朝着院外破口骂道:“还不是那陆二赖,他差点还抢走小纤,要不是…..要不是…..你屋里画中的女鬼……”
说到这里,妇人这才想起被女鬼扑倒的陆二赖。
“那个女鬼和陆二赖呢?”
然而,身边的陆良生只是低声说了句:“小纤,帮我磨墨。”便沉默的走进了房间,捡起地上的遗落的墨块,交给眼眶湿红的小姑娘。
又找了空白的画卷,在书桌铺开,拿出狼毫笔,拔掉了笔杆,将笔头塞进蜈蚣精那根触须。
盯着画卷好一阵:“小纤,他们有多少人?”
磨着墨的小姑娘还未从惊恐里脱离出来,声音都还带着颤音。
“不知道…..不知道…..进来的只有四个,还死了一个,被爹拖去外面了。”
“那就是很多了。”
陆良生擦去额头的汗渍,拿起笔尖在墨砚沾了沾,在洁白的纸面上落笔,一横拉开,仅剩不多的法力灌注,那笔杆泛起青绿的颜色。
他手臂、整个身子随着笔尖游走,画出一条蜿蜒长形开始发抖起来,鼻口红色的液体一点点的流出。
“哥…..你流血了……”
陆良生只是嗯了一声,继续画着,脑袋的意识都变得模糊,桌上,蛤蟆道人忽然跳了上来,叹口气,伸出一只蛙蹼按在了面前这个徒弟的手背。
“老夫这段时间积攒出的法力,又白费了。”
法力流转,传去少年身上。
挥动手臂的加快起来,笔尖下的墨迹勾勒出陡峭山峰,怪树孤立,蜿蜒长影盘旋而上,竖瞳冰冷对去一轮皓月。
笔尖墨汁加快。
墨鳞密密麻麻,勾勒在长身上。
一旁的陆小纤看到上面栩栩如生的东西,吓得捂住嘴退开,只见陆良生放下毛笔,将画轴一卷,捏着手中,径直走出了房门,温和的在陆老石肩上拍拍。
“爹娘,你们早些睡。”
便是拉着那头老驴,出了村子,捏起指决,循着回荡院里的阴气,消失在夜色里。
第三十二章 青蛇吐雾
荒山野岭,夜风挤进一线天的缝隙,吹去的方向,山寨灯火通明。
篝火斑斑点点燃烧,摇曳的照出一众山贼的身影,面容狰狞、粗野的端着酒水对饮吃肉,哄闹笑骂。
架在火上的,是掠来的鸡鸭,在粗糙的大手里翻转,烤出诱人的颜色,香气扑鼻的油脂滴进通红的柴火上,发出嗤嗤的声响。
有人切了半只鸭盛到盘里,端去前面的寨楼,小心放到首位的长桌上,刘二龙直接扯下鸭腿,咀嚼着看向侧面的几个小头目。
“小小一个陆家村,想不到竟有几百两银子,真是拿得轻松,要是再有这么好的差事,今晚倒是愿意再跑一趟,哈哈哈!”
那三个头目也俱都哄笑起来。
不仅仅是银子,鸡鸭猪羊也有不少,足够寨子里三十多号人吃个两三天。
有人抹了抹嘴上的油脂,笑道:“就是那个陆二赖,好像没跟咱们一起回来。”
旁边,有声音哈哈大笑,拍响桌面。
“那还用说,肯定是被抓到了,不过老子也不担心他把咱们这地方给交代出来,他没那个胆!”
刘二龙吸了一下手指上的肉沫,咧开唇角,露出一口大黄牙,带起冷笑。
“供出来,也不怕,那些村民没那个胆量,而最近的富水县左捕头,也不会贸然插手,咱们可是属铜陵县管辖…..那帮村民要告也只能去铜陵县,还要经过咱们这座山。”
“哈哈…..”
“所以,这才好地方啊,两不管!”
“改天再做一票,老子都想在这山里养老了。”
火焰摇曳的大厅里,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嚷说笑,刘二龙抚摸座下大椅上的狼毛,面带微笑的听着,对于自己手下这帮人还是颇为满意。
那边三个头目当中,一人忽然转过头来。
“二爷,突然想起来,前些天山下抓的一个道士还关着,你看要不要把他放了,一个游方道人,身上什么钱没有。”
刘二龙也差点将这个人给忘了,富水县忽然四处搜拿盘问方士、道人,逼得一些人打山里过,结果那天正好一个道人落到他手中,一关就是好几天,刚才没人说起,还差点真给忘了。
想着,他笑了一下,端起酒碗敬去下方的兄弟。
“那明天放了吧…..一个臭道士确实值不了几个钱,来来,继续吃肉喝酒!”
三人一番大笑。
纷纷端起酒碗,回敬过去,喧闹的声音远去寨外,守着辕门的山贼打起了哈欠,视野之中,有了白茫茫的颜色翻腾。
“怎么起雾了?”
山寨外面,渐渐有了水雾弥漫,山崖顶上的林野,叶子哗哗作响
隐隐约约,有声音过来。
守着寨口的几名山贼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让同伴拿过火把,“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众人点头的同时,他举着火把朝前走了几步,摇曳的火光照去一线天的出口。
薄薄雾气之中,一道身影正摇摇晃晃走来。
脏兮兮的双脚,只穿着一只草鞋,一步一摇的走过谷口,脑袋低垂着,些许胡渣的双唇不停的嚅动,像是在呢喃什么话语,又像是咿咿呀呀的哼着什么曲儿。
给那边举着火把的山贼一种诡异的感觉。
哇——哇——
老鸦陡然在某颗树梢啼鸣,扑着翅膀飞了起来,摇晃而来的身影步入火光范围,露出脸时,那山贼松了一口气。
“陆二赖…..你他娘的想吓死我啊。”
对面,摇晃的身形停下,微垂的脸慢慢抬起,正过来的那名山贼露出惊恐,手中的火把呯的一下落在地面,他踉跄的后退半步,“呜哇!”的大喊大叫,转身屁滚尿流的跑回辕门。
那缓缓抬起来的脸孔,面容惨白发青,嘴歪斜大张,双眸上翻看不见瞳仁,眼眶周围全是漆黑的颜色。
很明显,陆二赖已经死去多时。
“娘也……鬼啊——”
那几人连连后退,地上的火把明明灭灭间泛起幽蓝的颜色,最先跑开的那名山贼陡然扑在地上,四肢抽搐,面容狰狞扭曲,丝丝鲜血硬生生从七窍里涌出。
一股阴气从张开的嘴里钻出,朝那奔跑的几名山贼追了上去,朝四周迅速蔓延,坐在篝火边上的十多名山匪听到惨叫,纷纷转过头望去,奔跑而来的几名同伴一一栽倒在地,没了声息。
而他们浑身感到一股寒意,视野前方,犹如一层薄薄的白纱覆盖下来。
下一刻,燃烧的篝火呼的一下熄灭。
就连寨楼檐下一对大红灯笼都在瞬间熄灭,整个营地陷入一片黑暗,坐在大厅中的刘二龙和三名小头目站起身,望着外面漆黑一片。
一股诡异的死寂就像蚂蚁般,在他们后背攀爬,刘二龙抓过大椅边上的钢刀,盯着外面的漆黑,吞了吞口水。
“外面怎…..怎么回事?”
“不会是有鬼吧……之前回来的时候,有兄弟跟我说,他们碰到了一个女鬼。”
“.….别乱说。”
……锵锵锵锵……
前方漆黑里诡异阴森的响起一段镲声,幽幽的女声伴随镲鼓,若有若无的在门外回荡。
“.….坟头有鸦,嘶黯鸣,一张贡桌……焚香袅袅…..烧那纸衣男女……予…..你……”
声音沉寂下来。
厅内几人面面相觑,前面的三个头目连忙挥手让附近的手下挡在前面,小心翼翼的朝后退开。
沉寂中,陡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在外面响起。
吓得后退的一个头目将火盆踢翻,火星、燃木翻滚,刘二龙大吼:“怕什么?!”
“二爷,万一真是鬼怎么办?我们也不是捉鬼的道士啊……道道…..”说话的那头目,猛地朝两个山贼喊道:“快去把地牢下面的那个道士带上来!快啊!!”
两人匆匆跑进后堂,这边厅内的人飞快的冲到门边,将大门关上,拿东西顶住,只听一连串急促而诡异的敲门声疯狂的乱响。
片刻,后堂里的那两个山贼回来,后面还跟着一名尖嘴猴腮的年轻道士,破破旧旧的道袍,还烂了数个大洞,嘴里也在嚷嚷。
“我告诉你们,要不是我师父不让跟普通人动手,你们这帮山贼,想抓我?想都别想……那鬼在哪里?”
话语刚落,厅门轰的向内破开,顶门的几人被撞翻滑出半丈远,雾气、阴气翻涌,直接冲了进来。
那道人瞪大眼睛,一边翻着拿回来的布兜,一边骂着那边的山贼。
“这阴气…..罗刹鬼…..我曰尔等之母,你们怎么招惹这么一个厉害角色。”
刘二龙心里也早就骂了起来,提着刀跑到小道士后面,“老子怎么知道,稀里糊涂的就找来了。”
“小道爷,你还在干什么,快啊!”眼见引起入屋,他又喊了声。
那边,道士从布兜里抽出几张黄符,一肘将刘二龙给顶开:“别说话,碍手碍脚!”手中却是不慢,指尖夹着的符纸,在他念念有词下轰的燃起火焰。
“去——”
五张燃烧的符纸从道士指尖射出,排着一排,撞在翻涌过来的阴气上,接连几声‘嗤’的声响,黑烟升了起来。
那阴气回旋,退出到门外,尖锐的女声“啊啊啊……”的尖叫,变得刺耳,翻涌的雾气犹如女人的长发,化作千丝万缕重新进来,一排排纸窗上,全是扭动的丝线,一些顺着缝隙渗入里面,在大厅蔓延。
“好在这厉鬼才成罗刹不久,还有办法!”
那道士将布兜挂在肩头,抽出一面铜镜,食指咬破,往上一抹,“幸好我师父留给我的东西,没被你们给糟蹋了。”
铜镜在他手中一翻。
“敕令,八方神灵,无所不辟!”
一抹杏黄光柱,从铜镜直射而出,投向门口的阴气,直接穿透而过,刹那间阴风狂啸,吹的窗棂嘭嘭嘭直响。
那升腾翻涌的薄雾里,显出了鬼影,被那杏黄的光芒顶在了半空,手脚挣扎,面容扭曲的朝厅内李二龙等人凄厉尖叫。
“还不老实!”
道人一手固定铜镜,一手反去布兜,拿出黄绸布罩,捏起一个指决,朝外面的女鬼扔了过去。
将挣扎的鬼影瞬间盖住包裹起来,道人撤去铜镜的一瞬,飞奔过去将布罩一勒,不顾里面左突右突女鬼,裹成了一团。
“这下好了,收拾妥当,本道人可就要下山了!”
刘二龙等人也重重吐了一口气,跟着走出厅门,外面的雾气渐渐散去,露出一地面容发白的尸体。
“这厉鬼竟害死我如此多兄弟,道长,不如就在这里将那女鬼消灭,让我等出口气。”
道人抛了抛手中裹成一团的布绸:“想的美呢,本道人之前被你们绑上山的事还没算……”
他说话间,跟在刘二龙身旁的一个头目忽然开口,指去前方。
“雾…..怎么又回来了?”
“嗯?”
不光李二龙,就连那道人也都愣一下,原本消失的雾气就在他俩说话间又重新弥漫起来,更加浓郁许多。
“不对…..没有阴气…..”
尖嘴上的八字胡抖动,道人连忙看去一线天的方向,有丁零当啷的铜铃声清晰的摇晃。
一头老驴慢慢悠悠的出现在寨口,上面横坐一人,书生袍,捏着一杆笔,在一张画轴上专注的画着。
俊秀的脸孔微微侧过来,看着那边寨楼下的道士和刘二龙等人。
咳嗽两下,缓缓轻声道:“把你手里的黄绸打开,把里面的女鬼放了。”
“哈哈,这可是本道人抓的,你要放,那就…..”
道人话还没说完,周围的山壁响起一片哗啦啦的石头滚落的动静,雾气涌动之中,一抹巨大的青色,在雾里滑了过去。
“什么东西……”
一晃而逝的颜色,让刘二龙还有那几个头目、山贼吓得又跨回到门后。
站在檐下的道人,心里也狂跳起来,手中的铜镜再次一照,穿透了雾气,照去山崖上,看到是一节长身,以及上面人头大小的青幽鳞片,伴随滑动密密麻麻的起伏展开。
杏黄的光柱里,下一刻,有房屋木梁粗细的蛇信闪过,一只竖瞳完全挡下了光柱,甚至肉眼可见的巨大瞳孔还在光线里收缩了一下。
令道人乃至门口的几人头皮都在瞬间收紧,前者更是大叫起来。
“我曰尔等老母…….你们到底招惹了什么!!!”
第三十三章 博弈
陆良生横坐驴背,浑身微微的颤抖,一滴一滴鲜血顺着笔尖落在挥动的袍袖,染出殷红的花朵。
还不能停……
……不能让他们看出来……
这帮山匪……差点要了太公的命…..
……抢我们的东西……
游走的笔尖一点点将画卷上未完成的画,勾勒出薄薄的雾气,那一抹青芒变得更加真实,薄雾里,围着这处山谷的悬崖上方缓缓游动。
下方的山寨木楼檐下,那道士表情不太自然,捏着铜镜,手有些紧张的发抖,不停朝四周张望,刘二龙一众人纵然是悍匪不假,可外面那绕着山谷一圈的东西,怎么都不是常物。
听着周围大大小小山岩落下的声响,颤颤兢兢的朝前面的道士问道:“小道爷…..刚刚那是啥东西?”
“长…..长…..虫……”
“长虫?!!这么大……一条……”刘二龙吓得叫了出来。
道士也不敢肯定,吞吞吐吐的回答一声,“也可能…..不是……”
他目光还是落在辕门那边薄雾里的一人一驴,有些头皮发麻,要是有将师父传的观气之术学会,也不至于这般被动。
眼下那方的人影也不知修为多高,要是万一那山上的庞然大物,是他灵宠……也对也对,一个罗刹鬼都是这人的…….
喉结滚动,道士吞了一口唾沫,看着那边骑驴的人影。
“…..在下孙迎仙,刚才有些唐突了…..不知高人就近眼前。”
“高人……”
刘二龙小心的看了看道士,又看去薄雾里横坐驴背的人影,咽下口水,小声道:“小道爷,那真是高人呐?”
见到道人点点头,他急忙转去视线,看着旁边的三个头目,“他娘的…..你们怎么得罪他的?”
三人齐齐摇头时,薄雾晃动,吹来的风里,响起陆良生的声音。
“高人不敢当,你只需放了那厉鬼就走吧。”
“先生高人,驾驭厉鬼为己用,只是,修行之人,难道不该斩妖除魔?岂能与鬼类为伍……”孙迎仙压着狂跳的心脏,小声的探询:“…..当然,先生不回答也可以。”
探我虚实?
恩师曾言《策对》:以势而论,厉色如刀,杀威在前…….
陆良生想着,袍袖轻抚过画卷,手中那杆毛笔猛地在画上一挥,山谷之间雾气翻滚,他声音也自口中陡然拔高,“只问你放还是不放!”
语气中正,回荡山间的同时,那巨大的青影冲破雾气,一颗堪比木楼的脑袋冲破雾气,悬在木楼数丈远,张开蛇吻。
——嘶!!
腥风滚滚,青鳞獠牙。
熄灭的灯笼在厅门两侧吱吱呀呀的摇曳,刘二龙和几名山匪只能堪堪把着门框才没倒下,发髻却是被吹的凌乱倒飞。
望着那张开的蛇口,跟人差不多大的毒牙,吓得闭上眼睛,抱着门框哇哇乱叫。
“孙道长,你快想办法!”“咬来了,快咬过来了……”“救命啊。”
前面的孙迎仙也不好受,挥着袍袖遮住脸面,脚下八字顿开稳住身形,袖口放下,他看着那边的人影,豆大的汗珠自额角划过脸颊。
没等他开口,陆良生停下笔,伸手抚了抚老驴的颈脖,语调不高。
“道长之前所言,修行之人不该与鬼类为伍,该斩妖除魔,那我且问你,一生修行又是为了什么?”
陆良生反问他的目的,自然不只是威逼,也有对于修行的一些疑问,对方是他见过的第二个修道之人,说上一说,也是无妨的。
那道人看着他:“自然是修行证道……难道先生不认同?”
陆良生咳嗽两声,擦去嘴角的血迹:“看来道长所证之道,就是杀光妖魔鬼怪了。”
道人愣了愣,他自幼被师父教养,专研之道又多是道术一类,年岁不大,刚出山就被抓了,此时被问到的问题,对他来说有些难了。
只得顺着对方话语,接下去。
“妖魔鬼怪作恶,自然要除去。”
听到他这样的回答,陆良生笑起来:“作恶自然除去,可若人作恶谁除去?”
“当然是官府。”
“若官府包庇,或清查不明呢?”
“这……”
陆良生摇摇头,手中毛笔一挥,悬在寨楼前面的蛇头慢慢退去雾里,见对方已经被带进沟里去了。
继续说道:“你我为人身,从人间来。所言修行,不就修的人道、德业吗?人字一撇一捺,立的就是堂堂正正,若是我等修行之人不能仗义行事,只是游戏人间,冰冷的看待人间惨剧,那修来的,不过一尊石心石躯。”
“作恶之妖魔鬼怪要除,作恶之人也要除,这才是你我本该有的修行,往后我辈修道者才不会断绝,也就是所谓的卫道。”
那边,孙迎仙思维彻底转不动了,长长一大堆言论,若是放到普通人身上说给他,只会一句“酸儒”打发了,然而眼下那人修为不知,头上还有一条巨蛇环绕,此时听下来,虽然不是很明白,但还是觉得很厉害的样子。
他看了眼手中被黄绸包裹的女鬼,还是问道:“先生所言高深,让迎仙茅塞顿开,只不过这女鬼害了三十多人命……”
陆良生缓了缓画轴上法力的灌注,那纸张也渐渐有了破口的痕迹,不由语速加快,打断道人的话。
“敢问道长,这些山匪又害了多少人命?正如我之前所说,官府管不了之事,我等秉持本心,正那人间之事,有何不可?!”
眼下,他将女鬼来历,为何杀这批山贼简单的讲于那道人听,当听到陈尧客被陆良生用小术除去,跟着叫了声:“好!”
但随后跟着沉默下来,叹了口气,缓缓说了一声:“这人心有时确实比恶鬼还恶……”
这次看向黄绸的眼神变了许多,当然也对那边的陆良生肃然起敬,将铜镜收起,拱手便是一揖。
“迎仙谢过先生教诲,这就离去。”
后面的刘二龙一众山匪不干了,冲上来:“小道爷,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滚!”
道人直接一脚蹬过去,将刘二龙踹倒,指尖隔空虚点黄绸,收了回来,身形陡然向地一矮,便是遁走了。
“哎哟,道长!”“回来啊——”
这边几名山匪还在大喊,一阵阴风忽然扑面而来,将他们卷翻在地,刘二龙坐在地上,蹬着脚向后退,惊恐的喊叫:“别过来,别过来…….”
视野之中,阴森诡异的人影飘在半空,双眸透着殷红。
“现在看谁还救得你们!”
阴气铺天盖地席卷过去,山贼诸人直接被拉进了寨楼当中,厅门呯的一声碰上,传出一长串骨骼扭曲折断的声音。
“啊!”
“啊——”
凄厉的惨叫传来,陆良生也撤去幻术,口鼻间鲜血喷了出来,洒在毛驴背脊,摇摇晃晃的从驴背上栽下来。
某一刻,风声刮过,微斜的目光里,一道人影飘来,将他半空抱住。
“陆郎,妾身带你回去。”
意识模糊间,能听出是红怜的声音。
第三十四章 悲屈的道人
迷迷糊糊中,脑袋深处隐隐感觉被抽空的疼痛。
陆良生自黑暗中微微睁开眼睛,似乎是趴在驴背,夜风呜咽的在耳边拂过,偏斜的目光里,侧面还有漂浮的身影。
“聂红怜?”
昏暗的林间,那人影肤如轻烟,渐渐凝出婀娜,侧过脸来,看着醒过来的陆良生,颊边微现梨涡,轻福一礼。
“正是奴家。”
陆良生动了动,双手无力,差点坠下驴背,只得重新缩回去,靠着驴脖重重的喘息。
“.…..你怎么到我家来的……”
“那日你替我报仇后……奴家无处可去,心想跟着陆郎,或许报些恩情。”
“别叫陆郎,听着有些别扭。”
聂红怜挥袖捂嘴轻笑,飘的近一些:“那叫你公子吧,想不到你年纪才这般大,之前还一直叫你先生…..”
“我比你小一岁…..随你吧。”
老驴下了山道,终于平稳了一下,阴云浮走,露出清冷的月牙,杂草丛生、乱世埋土的地面犹如扑上了银霜。
陆良生试着调动法力,传来的是如同力竭般经络拉扯的疼痛,感受不到体内法力的存在,就像整个空下来的陶瓮。
放弃催动老驴身上贴的缩地成寸符箓,妥协的继续趴着,大抵还是要不了多久,就能回到陆家村了。
月光映照周围,陆良生盯着清丽的侧脸,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之前听我师父说,你…..再杀人,就会变成罗刹鬼…..现在你……真的会永不超生?”
聂红怜垂下脸,沉默了片刻,低低的说了声:“没事……”
又抬起脸来,像是吸了吸鼻子,笑出好看的笑容。
“.…..说不定老天爷觉得奴家做得对呢?”
“希望是这样……我只是觉得…..若不能转世重新为人,老天爷对你真的不公……”陆良生硬撑着,摇晃的支起身子,意识又变得黯淡,趴回到驴背,看着红怜:“.……我看不下去……”
聂红怜飘过来,素白的手臂伸去,在他后背轻抚。
“看不下去…..那就让奴家留下,附在画上,也很不错…..要是你再在上面添一些鸟啊、树啊,那就更好了。”
陆良生笑起来,点头:“好,回去就给你画。”
“呐,你答应了啊。”红怜身形降了一点,与少年平齐,小拇指翘了起来:“拉钩,以后怎么样,都不许赶我走!”
那边,陆良生伸出手,小拇指与她勾上,是冰冰凉凉的柔软。
“一言为定。”
这时,聂红怜收回手,望去前方,开口说了一句:“有人过来了。”
陆良生转过头,视线前方,远远的,黑暗之中有十多道火把光芒零零落落的朝这边赶,人声在里间说话。
“有我父亲的声音……还有盼叔他们……”
果然,两边挨近时,那边跑来的一众身影有二十多人,还有北村的人在里面,见到了老驴和驴背上的陆良生时,也看到漂浮的女鬼,一个个吓得脸色发白,不敢靠近过去,陆老石放下锄头,小声唤道:“良生?”
“爹…..还有诸位,不用怕,这是红怜,盼叔应该是见过的…..”
人群中,包扎一条手臂的陆盼一个劲儿的点头,他可不仅见过一次,就算眼前再见,鬼这东西,对普通人来讲,都是太过骇人的,更何况其他村民。
少年大概明白,他们一帮人赶来,估计是听说他去了山贼那里,不放心,所以才拿着锄头、柴刀寻过来。
想了想,陆良生挣扎直起身,想要下来,但终究身体虚弱,一个不稳栽了下去,几步远的陆老石哪里还管面前的女鬼吓不吓人,一把儿子抱住。
“到爹背上来,爹带你回去。”
陆良生靠着宽厚的后背,让陆老石别慌离开,他看去陆盼等人,虚弱的开口:“盼叔…..山贼那边已经空了,我们的东西都在里面……你带人去拿….回来…..应该还有其他的…..都拿回来…..”
“哎!”陆盼点下头,巴不得快点离开,走了几步,又跌回来:“那个……良生呐,盼叔没去过…..不认识路。”
“我带你们去。”
漂浮的聂红怜见少年已经安全,有人背回去,自然也放心,偏头对了陆盼等人说了一句,长袖一拂,转身朝来时的路呼啸而去。
在父亲背上的陆良生交代完回去,意识一松,渐渐沉了下去,陆盼、陆庆等人对视一眼,与陆老石作别,跺了一下脚,咬牙跟上。
昏暗的林间,偶尔传来野狐悲鸣,十来人的脚步声沙沙沙的走在山道,对林间阴森的气氛倒是不觉得怕,毕竟头上还有一只真鬼,而且还给他们带路,这怕是说出去,够吹嘘一辈子了。
不久,沿着山道的岔路,拐进了一线天,进入到了那山谷当中,看到一地的尸体,还是被吓了一跳。
山贼的死状没有那么血腥,几乎都是被抽光了阳气,面目扭曲,四肢怪异,可看上去依旧让陆盼等人浑身发凉。
这女鬼好生厉害…..幸亏良生压得住啊。
可进了寨楼,那地上刘二龙等几个山贼头目的死状,那才叫他们倒吸了一口凉气,几具尸体都被挂在房梁上,折的像麻花,摇摇晃晃的荡着。
“别看了,进去搜!”
陆盼忍着不适,招呼同来的村人还有北村的陈泰一拨人,后者反应过来,颤颤兢兢的跑进后堂或楼上翻箱倒柜的搜索。
之后,惧怕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一个一个满脸红光的抱着收刮的东西出来,除去之前被抢走的财物和粮食,山寨中存放的值钱东西都被众人抬到了大厅里。
陆盼撬开三口大木箱,火把的光芒倒映出一片片雪白,大厅里响起“嘶——”的吸气声,那两口大箱内整齐的叠满了三层银元宝,当中还有几块金色颇为显眼,另外一口木箱,俱都是一些上好的绸缎、皮毛,以及一些珠宝首饰。
“这…..这他娘的发达了!”
飘在厅中的聂红怜目光盯过来,众人这才压住狂喜的情绪,纷纷跑出木楼,寻了寨子里的推车,将三口大箱子合力抬上去,北村的人甚至还将那些死去的山贼衣物也俱都扒了,零零碎碎铜钱、银两也都没入自己的口袋。
陆盼拿着刘二龙那把钢刀挥舞两下,有些可惜的看去扭成麻花的尸体,对方身上的大氅和皮甲是穿不了了。
“这什么书?一个个丢三落四的,回去给良生。”陆盼走出寨楼,脚下踩到了一本黄线钉裝的书籍,拍了拍上面的脚印,走到队伍里,随手丢去推车上,与其他财物堆在一起。
随后,他大手一挥:“回去!”
一群人看护这批财物兴冲冲的下山去。
火光遮掩林野之间,再次陷入死寂的寨楼,忽然响起簌簌的声响,漆黑的颜色里,地面凸起一团,朝这边飞速过来,在寨楼前钻出一个人来。
正是离开的小道士孙迎仙,拍了拍头上的灰尘,快步踏入大厅。
“走的急促,忘了清点这些山贼还我的东西…..师父给的那本道术在哪儿呢?”
一边嘀咕着,一边四处翻找,到了楼上这才发现,这里已经被人翻过了,值钱的东西几乎都不见了。
“我曰尔等老母的……这下惨了,不会是被刚才那人一起拿走了吧?”
搜了一圈,匆匆下楼,寨门外陡然响起一连串的马蹄声,孙迎仙脚步停了停,侧脸看去,就听‘吁’的一声。
马背上,背插双刀的身影正好也看过来,与道人视线对上,然后…..是一地的尸首。
“好你个妖道!!”
暴喝声音响起一瞬,有‘锵’的刀身出鞘,那身影直接跃下马背,在孙迎仙视野里拉出一道冷芒。
“不是我杀的!”
道人急忙躲避,檐下的木柱嘭的切开,木屑飞溅,整个檐梁瞬间坍塌下来,瓦片哗哗掉落,扬起一片烟尘。
后方还有更多十余道骑马的身影陆续冲来,举着火把,纷纷拔刀下马。
孙迎仙不断躲避极快的刀锋,连连摆手:“真的不是我啊!!!”
眼见被围上,只得祭出遁术,一头钻进土里,朝远方飞速逃离,围来的一众身影,火光林立,照亮四周,映出胸口的衙衣上大大一个‘捕’字。
这些人正是从富水县马不停蹄赶来的捕快,之前城中守门士兵通报发现有施展术法的人,左正阳便是领了人请示过县令后开始沿路追赶盘查,无果后正要回城,却是碰到急急忙忙去往县城的里正,说是有贼匪袭击了陆家村。
左正阳作为捕头,自然知晓这一带山贼的底细,既然没找到目标,安民的事,还是要做的,便直接杀了过来,正好撞见刚才那一幕。
看着已经消失在黑暗里的道人,左正阳咬牙插回兵器,翻身上马。
“倒是要看他用遁术跑的快,还是我马跑得快!”
一勒缰绳,回头看向上马的一众捕快,挥手暴喝:“跟我继续追!”
纵马当先冲了出去。
“驾!!”
十余名捕快一抖缰绳,紧跟在后。
第三十五章 人居
秋夜的风刮过山麓,远山在天边只有阴森的轮廓,昏暗的林野间,沙沙沙......的落叶抚动的轻响。
一团凸起的小包顶着一地厚厚的落叶飞快的向前绵延,后方马蹄声疾驰,越过两颗树木间隙,上方的身影一跃而起,飞向前方,半空拔刀,步履蹬出,附近一颗大树都被震的摇晃。
“妖道,看你往哪里走!”
暴喝响起在林间的同时,去往前方的身影落下,手中一柄细刀呯的没入地面,左正阳手腕一扭,锋口变向,朝着凸起的地面向上拉出一刀,泥沙细石左右飞溅。
切开的地面,裂纹飞速延伸。
嘭!
前方,土包炸开,一道身影破土而出,直接跃去上方的树枝,孙迎仙灰头土脸的吊在下面,看着那捕头。
“穷追不舍了啊.....本道人真没有杀过任何人。”
左正阳手中细刀一摆,微垂地面,话语凌厉:“既然没杀过,那你下来束手就擒,随我回衙门。”
“我曰你.....呸!”道人双手掉着树枝,还摇晃两下:“本道爷没杀过人,为何要跟你去衙门,去了,岂不是真变成杀人凶手了?!”
摇晃的树枝飘下一片渐黄的枯叶,落在地上的瞬间,左正阳的也在响起。
“杀没杀人,自有县尊定夺!”
顷刻,步履迈开,几步之间,整个身影化作一道残影,脚步飞踏,与那树枝下的道人冲撞在一起,孙迎仙松手,身形下坠,一掌陡然推出。
刀锋劈裂树枝,冷芒撕破空气,无数树叶犹如蝴蝶纷飞四溅,但随后道人的一掌推出,那是轰的巨响。
空气中无形的气劲震开,左正阳身上的衣袍都荡出波纹。
然而,道人的掌力印在树躯,直接将自己身躯反推出去,躲开劈下来的刀锋,半空折身回旋两圈,方才落地,回头颇为得意的扬了扬下巴。
“本道人要是凶手,你现在已经死了。”
左正阳后脚落下地面,细长的刀身划过空气,颤出一阵轻吟,“你怕是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边的空气里,传出嘶啦一声,那是布料撕裂的声音。
孙迎仙低头看了眼胸襟,眼皮都跳了跳,胸前是一道半尺长的刀口,若是对方下死手,估计他这会儿也凉了。
连忙抬手摆了一下:“那就当咱两打了一个平手!”
然后一拱:“告辞!”
再次施展遁术钻入地下,拱起泥土和落叶一眨眼消失在林间,去往了远方。
看着对方离开,左正阳却是没有继续追下去,回头看一眼那颗被劈断树梢的大树,道人打出的那掌,五指清晰的印在上面。
“真不是这人……”他微皱浓眉,将刀归鞘,找到马匹翻身上去,看着追上来的麾下一众捕快。
“跟我再去一趟山寨。”
言罢,带着人重新踏上原路,此时东方的天空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深秋的第一缕晨光投下云隙,远方的村落响起了鸡鸣,以及嘈杂沸腾的人声
金色的晨光照在眼皮,是红红的颜色,从昏睡中慢慢醒过来,陆良生闻到一股药味。
身体传来撕裂的疼痛,让他无法起身,睁开眼睛看着母亲坐门外的檐下,看顾着炉火,陆小纤在旁边拿着蒲扇轻摇,揭开小罐的盖子,里面传出沸腾的煎药声,偏头见到床上同样偏头看来的兄长,惊喜的叫了声:“娘,哥醒了。”
妇人连忙起身,走进屋里。
陆良生还是挣扎起来一点,被母亲搀着靠在床头上,他身上的书生袍已经被换过了。
“别动。”
李金花叮嘱一句,回过头朝门口的小姑娘唤道:“小纤,快给哥倒碗温水来。”
门外的小姑娘点头,飞快的跑去灶房,倒了温水过来时,妇人也将药倒进碗里,端着在手中轻轻摇动,让它凉的更快些。
就那么沉默的坐在床边,没有说话。
陆良生看着母亲,犹豫了一阵,还是开口:“娘,其实我……”
“娘知道。”李金花吹了吹汤药升起的热气,“你是我生的,有什么我还会不知道?从没见你学过字,怎么就突然会了?还有那陆二赖,白天偷咱们家的鸡,第二天就长出鸡毛,要是神灵那么灵,这天下就没有受苦的人了。”
陆良生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起来:“原来娘早就知道了…..我还以为我藏的很好。”
“好个屁。”
李金花拿手指戳了一下儿子的头,笑道:“也就你老实交巴的爹,才会相信。”
“嘿嘿。”
“还笑,你这模样,怎么笑的出来,听你盼叔他们回来讲,那山贼都死光了?你杀的,还是……”
妇人眸子瞟去墙壁上的画卷,陆良生也跟着望去,那画上美人图,竟朝这边眨了眨眼睛,勾起唇角微笑起来。
李金花再是泼辣、聪明,对于这种事还是颇有忌讳的。
“娘把药给你放这了。”
说完,连忙起身离开房间,但不久,又忽然过来,拿了破旧的香炉,插了三炷香,摆在画卷面前。
看到床上的陆良生不解的目光,李金花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再是鬼,那也要吃饭嘛。”
门口的陆小纤虽然也有些怯生生,但还是进来,朝画上的聂红怜作了一揖。
随后看去陆良生,哼了声,转身朝外走,学着母亲的语气也说道:“鬼姐姐救过我,拜一下,又不少块肉。”
陆良生看着母亲和妹妹离开,笑着拿过床头放着的书,反正下不了地,翻来看看也能打发点时间。
刚翻过一页,门扇无风阖上。
少年放下书时,聂红怜端着药碗坐在了旁边,脸上还带笑意,大抵是刚才母女两做的事,让她很高兴。
“其实留下来,也有因为你娘和你妹妹,看着她们,感觉自己还活着。”
“你本来就还活着,不然,我跟谁在说话?”
陆良生接过药碗,喝了一口,苦的皱起眉,“这药是谁开的?我好像没受伤…..只是法力使用过度。”
看到少年苦成那副表情,聂红怜笑的更灿烂,她本就只有十六岁,还有少女的天性,使劲朝碗里吹了吹。
“凉了,快一口气喝完。”
“我才不傻。”
陆良生将碗放去一边,偏头在屋里扫了一圈,没见到熟悉的身影。
“红怜,那个经常在屋里的蛤蟆,你看到过吗?”
“你叫自己的师父是蛤蟆?”聂红怜捂嘴轻笑出声:“我早就知道了,那天你们赶夜路回来的时候,我就见过你师父。”
说到这里,聂红怜抬了抬脸,葱白的指尖点在下巴,轻吟了一阵:“你被你爹背回来的时候,你师父悄悄检查过你的伤势,然后背着一只葫芦,一声不响的走了。”
“走了?”
陆良生有些不信,皱起眉望去窗外,嘈杂的人声还在传来,金色的晨光倾泻窗棂。
远去西面的栖霞山上,被提及的蛤蟆道人,正背着葫芦,腰间还有个特制的小包,沿着山脚一寸一寸的搜索,蛙嘴里轻声嘀咕。
“老夫怎么就变得跟那傻徒弟一样……变成烂好人了。”
蛙蹼拨开比他还高的杂草,石头缝里,有一株结有红色小果的植物,连根拔出来,坐到石头上,将后背的葫芦翻到前面,正要将那株不知名的植物塞进葫芦口。
前方如同地鼠拱地的土包飞速而来,呯的一下,撞在他身下的岩石,“哎呀。”的人声在泥土下闷响,下一刻,钻出满脸是泥的脑袋。
石头上,蛤蟆道人也被突然冒出的人头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的跳了起来。
“嘶…..疼死我了。”
孙迎仙捂着脑袋,抹去脸上的泥屑,看到的是一只蛤蟆单脚站立,一手搂着葫芦,一手抬起展开,站在石头上。
一人一蟾诡异的对视起来。
第三十六章 炼丹葫芦
人眼、蟾眼四目相对。
“蛤蟆?”
“道人?”
一人一蟾同时开口问去对方一句,下一刻,蛤蟆道人手脚放下,唰的窜了出去,双蹼啪嗒啪嗒踩在地上,飞奔起来。
孙迎仙撑起身子,拍去泥尘,看着迈着短腿跑远的蛤蟆,还没反应过来。
“嘶……这只蛤蟆用两条腿跑,还能说话。”
等等!
双目陡然瞪圆,提了提袍摆,孙迎仙翻出布兜里的铜镜,双脚飞奔追上,大喊:“别跑!妖怪——”
出师以来,终于让他碰上一个真妖怪了。
“敕令,神行!”
手中瞬间多了两张符纸,打在双腿,迈开的布鞋落下地面瞬间,烟尘向四周激了出去,整个人脱弦的利箭,身后卷起一道长长的尘埃。
前方,跑出一段距离的蛤蟆道人,回头看了眼,那人双臂狂摆,卷着烟尘朝他冲了过来,原本想跑入林野的想法顿时一转,跳过一簇草丛,拐了个方向。
“真当老夫是没智慧的蛤蟆?”
感觉到身后狂奔的身影越来越近,蛤蟆道人冲进村子,忽然往地上一趴,四肢快速的迈着向前爬动。
前方,人声沸腾,不少村民聚在宽敞的坝子里,守着推车,或家里派出一人去村老那里画押,除了领回被抢走的东西,还能拿到额外分配的钱财。
兴奋的吵杂喧闹里,人群外围玩耍的几个孩童,注意到西面村口缓缓攀爬进来的一只蛤蟆,好奇的跑了过去。
“好像是良生哥哥家里的。”
“.….快看它背上还有大葫芦,嘻嘻,里面会不会装有好吃的。”
两个稍大一点的孩童上前,在慢爬的蛤蟆前面蹲下,歪着脑袋看着它要爬到什么地方时,村口几步距离,孙迎仙的身形已经冲了过来。
“好胆的妖怪,竟敢还想拉无辜村民…..哎哎…..停停…….”
蛤蟆道人的突然减速慢爬,让道人来不及缓下速度,眼看要撞到前面两个孩童,急忙撤去神行术法,脚下一顿,还是滑出了半丈,鞋边都堆出厚厚一层泥土,几乎快抵到孩童面前才停下来,布鞋都撕开一个大口。
蹲在地上的两个孩童看着距离不到半只手的身影,怔了怔,然后‘哇’的一声吓得哭出来。
那边围着的村民回头一看,顿时炸开了锅。
“哪里来的野道士!”也有妇人在喊:“他欺负我家孩子——”
一帮人冲过来,有人将孩子抱走,其他的则将孙迎仙围了起来,上下打量他。
陆盼吊着受伤的手臂上前,拦在还想挤出去的道士前面:“你一个大老爷们,还是出家人,怎么就欺负孩子了。”
“我没欺负!!”
之前被一众捕头冤枉的事,还记忆犹新,眼下又被说成欺负孩子,气得大吼一声,孙迎仙指着自己:“还有,本道人才十七,是来抓妖怪的!”
“十七?”旁边一个村中女子上下看他尖嘴猴腮,上唇一对八字胡,捂嘴笑出声:“那你可长的有点着急。”
陆盼挥手让她别说,皱着眉头。
“抓妖怪?你说说那妖怪长什么样?在哪里?”
孙迎仙在人群里推搡几下,眼睛到处搜索,指着从人脚下爬走的一坨黑影,连忙叫道:“那不是吗?!”
村民纷纷退开一些,看见地上那坨黑影,蛤蟆道人眨了眨眼睑,“呱”的叫了一声,继续爬行。
众人笑起来,一旁被吓哭的孩子指着那道人。
“就是他欺负我们!”
陆盼指着那地上的蛤蟆,“你这小道士,竟说瞎话,那蛤蟆在村里可是有不少时间了,也不见谁家少了鸡鸭,谁家短命的,怎么就妖怪了,欺负孩子就是欺负孩子!”
说完,回头朝村里孔武有力的几个汉子喊道:“把他绑了送官!”
“对,说不定还想在村里偷东西!”
“先绑了再说!”
一时间众人涌上去,孙迎仙被挤在中间,已经看不到那蛤蟆妖怪的身影了,他将伸来的手打开,急的脸都红了起来。
“你们……你们……要不是师父临终让我不得对普通人动手,本道爷真想教训你们!”
“还敢逞凶!”
众人之中,陆盼在内八人,猛地一字排开,爆出“哈”的怒喝,双臂下压,手掌捏出拳头,敞开的衣襟内,虬结的胸肌鼓胀,朝着那道人一阵一阵的抖动。
“敢在我们栖霞山闹事,陆家村八人岂会惧怕你!”
孙迎仙看着八人胸肌跳动,人都呆原地,晃了晃脑袋,红着脸咬紧牙齿。
“真当本道不敢……”
道人话语还未说完,后方陡然传来呼啸,孙迎仙下意识的回头,一根棍棒呯的敲在他额头上。
视线前方,那是一个膀大腰圆的村妇。
“大婶……你…..好臂力。”
孙迎仙摇晃两下,呯的倒了下去,那妇人放下擀面杖,朝陆盼八人呸了一口:“一棒子的事,用得着那么费劲?”
山野村妇下地干活,上山打柴,自然有的是臂力,众人探了探道人的鼻息,好在没事,便是先绑了起来,继续去分东西。
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走了走,先把他关起来,分完东西再说。”
“哎,那只蛤蟆呢?”
“…..可能回良生那边去了,这蛤蟆倒是有灵性的,都已经会认门了。”
回去推车那边交谈的声音里,蛤蟆道人确实回到了篱笆小院,瞧了一眼李金花母女没在外面,连忙站起来,飞奔进屋。
“渴死我了…..给为师端水来。”
陆良生正跟红怜说笑,听到话语,连忙伸手将旁边小桌上的那碗水端过去。
“师父,你这是去哪里了?”
跳到床上的蛤蟆道人,盘腿坐下,将身后的葫芦解下扔去一边,就着递来的碗,咕噜咕噜牛饮几口,这才舒服的亮出白花花的肚皮躺下来,说起出门的原因。
“还不是给你找药去了,可累死老夫了。”
聂红怜轻笑了一下,飘去床前,轻轻的替蛤蟆揉捏细小的四肢。
靠在床头的少年,坐直起来,四下看了看:“师父,可你的药呢?”
“哼…..”蛤蟆道人睁开一只蟾眼,扫开女鬼的两根手指头,站起来,负着双蹼走到葫芦旁边。
“看清楚了,东西都在这里面,之前为师跟你提过,此物乃为师法宝,可吞天下万物,可它还有一个作用,能将装进去之物,练出好东西来。”
蛤蟆拔出塞子,一抖,一株药草掉了出来,甚至比葫芦口还要大的东西也都能出入。
“怎么样?厉害吧。”蛤蟆道人像是炫耀的拍了拍葫芦,又将这些草药塞回去,“只要念起法诀,这宝葫芦就能将里面的东西炼化成丹药。”
随后,又补充道:“先别来打搅为师。”
拖着葫芦跳下床,去了床底下,以免被人打扰。
屋里再次安静下去,之前与聂红怜说笑的氛围打破,眼下反而有些不好再说,陆良生正要重新开口,外面陆老石回来,身后还跟着陆盼。
“良生呐,我们来跟你说个事儿。”
声音远远的过来,聂红怜不好待下去,转身钻入画卷里,片刻,陆老石和陆盼也跟着推门进来。
第三十七章 被打到自闭的道人
床榻吱嘎响了一声,陆良生撑着坐起来一点。
“爹,盼叔,什么事?”
将床边的被褥往里理了理,屋里并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只能凑合在床边让陆老石和陆盼坐下。
除了陆老石外,陆盼倒是没有要坐的意思,余光瞄着四周,像是在找那女鬼在哪里藏着,有些敬畏的杵在床边,听到问来的话语,这才反应过来。
“良生,那山寨上的东西都拿完了,两口大箱子,满满的银锭,我们也点不清具体多少,估摸着没有七千两,也有五千两。”
七千……
饶是心智逐渐成熟的陆良生,脸上神色微愣,对这巨大的数目多少有些震撼,他之前的想法,反正山贼已经死了,而且都是不义之财,不拿白不拿,只是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山寨,竟有这么多。
那边,心里盘算财物的陆盼,没注意到少年脸上的表情。
“.……其中箱子里还有四锭金元宝,这不,我先给你拿来。”说着,在腰间的缠布里翻出来,两只手都捧不下。
咚咚几声,全放到小桌上面,看得陆老石眼睛都挪不开。
“这元宝换成铜钱,得有多少啊……”
“肯定不少钱。”
陆盼随口说了一句,忽然一拍脑门,又忙从衣襟内,拿出一册书本,“这是山贼那里拿的,你看看写了一些什么?”
“书?”
陆良生接过黄线装订的书册,封面有些脏,破旧的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不过翻过一页,指尖猛地弹来针刺的痛感,一缩回,那封面自动阖上。
看到陆老石和陆盼愣了在原地,喉结滚动,挤出一丁点声音。
“良生,那书怎么回事?咋就自己关上了呢。”
那边,少年看着重新合上的书册皱起了眉头。
这书上面有法力…..
……不让其他人碰?
此时听到陆盼的话,陆良生将书放到一边,“这书上放置了法术,外人不能碰。”
两人知道面前的少年拜了高人为师,还有女鬼相伴,只是真正听到亲近的说出这番话,令得房间里一下安静下来。
陆老石激动的抓住床单,毕竟老实交巴一辈子,没曾想家里竟还出了一个能人。
放到外面,那可是会法术的高人啊……
心里仿佛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不由‘啊!’的发出一声长叹,缓缓起身,走到一半忽然想到刚才陆盼他们抓到的道人。
“道人?”
陆良生倒是见过一个,还是在山贼寨楼前,后来对方被他惊走…….莫不是发现我虚实,又折转回来寻麻烦,可怎么就被抓了?难道不是同一个人?
“爹、盼叔,银两怎么分你们来做主就行,但不能给每家每户太多,钱财给多了,人就会变得…..变得好吃懒做可不行。”
“这句话我爱听,村老之前也说了,要是因为钱财败坏了风气可就不好了。”
至于怎么处理,陆良生建议专门挖一个地窖用来存银,钥匙由陆老石保管,大抵商议了一阵细节,陆盼两人便是离开。
“一个道人……”
陆良生重新将目光放回到那本书上,“要是同一个人,这本书会不会是他的?”
想着时,床底下陡然传来动静,窸窸窣窣一阵响动,蛤蟆道人拖着葫芦走了出来,像是猜出了少年的想法,蹦到床上坐下来。
“那道人会些法术,刚才错认为师乃是妖怪,还追杀了好一阵。”
蛤蟆叹口气:“若非为师修为尽失,岂容一个小道士追的狼狈。”
说着,扯开葫芦口的塞子,一粒红色的丹丸落到蛙蹼。
“拿去,吃了它,能修补一些伤势。”
“师父,我不是法力耗尽所致?”
“法力耗尽?要是法力耗尽算小事了,还不至于让为师冒那甘霜煎熬跑去外面给你摘药。”蛤蟆道人摇摇头,将那粒丹丸放到他手中。
看着陆良生将药吃下去,随意一躺,滚到床里面,向着墙壁,挥了挥蛙蹼。
“为师现在也深陷泥潭,帮你的也不多,吃下去,调养几月便可,到时你要勤加修炼才行,还有切忌贪恋女色。”
墙壁上的画卷若有若无传来一声“呸!”
陆良生毕竟是少年人,又没经历女人,自然也是面红耳赤,连忙拿起桌上的《孟说》遮住脸,翻看起来。
不到半柱香,下腹陡然传来一股温热,应该是丹药的效果化开,片刻间,温热变成灼痛。
嘶——
陆良生皱起眉头,触电般坐了起来,就要去揭被子,靠墙侧睡的蛤蟆传来一声:“忍住。”
“嗯…..”
少年死死捏住被角,咬紧牙关,身子几乎弓的像只虾,整个人都缩在了被窝里,皮肤渐渐泛起的通红,这是一种极难忍受的痛苦,浑身骨头都感觉一寸寸的断裂,肚脐那方,更是感觉有人拿着铁锤猛砸。
震的浑身都在剧烈发抖。
画上的聂红怜察觉不对,飘了下来,长袖一挥,阴风将被褥掀开,如同蒸笼般,白气升腾,瞬间弥漫整间屋子,飘出了窗棂。
“公子!”她喊了一声。
白气散去,陆良生抱着肚子卷曲侧躺,神智还算清醒,牙缝里挤出一声:“没事。”
痉挛几下,浑身瘫软的躺下。
大汗淋漓的看着床前站立的红怜,笑了出来:“过去了…..感觉还有点舒坦……”
这边,聂红怜心里也松了口气,听到还在说笑,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取过桌上的布巾,给陆良生擦去头上的汗水。
“就知道吓人,下会可不出来了。”
“我可没吓你,刚才是真的疼,不过没事了。”
陆良生确实没事了,身体疼痛过后,传回的舒缓,让他整个人软绵绵的,感觉飘在水上面,与红怜说了几句,渐渐沉睡过去。
醒来时,已经下午时分,阳光在西面山巅挂起了红霞,陆良生醒过来,感觉全身又有劲了,甚至隐隐比从前还要有力。
下到地上,也没有什么不适,看了眼还在瞌睡的蛤蟆道人,这才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师父的丹药果然厉害。”
向着夕阳练了一通乾坤正道法诀,法力也恢复了一些,忽然发现爹娘还有陆小纤都还没回来,洗了一把脸,擦了擦身上的汗渍,将那本道书揣进怀里,这才去往坝子。
山上搜刮来的财物基本已经分完,妇孺回到家中,不时还拍响兜里的钱袋子,听着里面哗啦啦的一片响声,喜滋滋的把一块肉下到锅里,烧起火来,孩子馋嘴的咬着指头,就在旁边围着锅边转。
男人则聚在一起,已经将村里空闲的一块地给挖出了大洞,懂一些工匠活的,下去里面。
陆良生过来时,正将一篓篓的泥石传递出来,一个个干的汗流浃背。
外面接替的村汉见到少年走来这边,一个个站的笔直,从去过山寨的人口中知道,三十多个山贼,都死的奇惨无比,那横行铜陵的刘二龙更是被扭成了麻花。
虽说是女鬼杀的,可那女鬼对他们这大侄子却是毕恭毕敬。
一个个村汉收敛往日粗野,但也有些显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那个良生啊……你咋就下地了,多躺会儿。”
“就是就是,上午你说的挖地窖,现在洞都挖差不多,过几日,就能用了。”
“.…..这里没要帮忙的,良生再回去歇会儿。”
一堆殷勤话过来,倒是让陆良生有些招架不住,连忙转开话头。
“我听说你们抓了一个道士,我想见见。”
一名村汉拍了拍糙手上的泥垢,说了句:“我带你去!”便是干脆的走在前面带路,惹得那边干活的一群汉子嚷他偷懒。
关押那道人的柴房并不远,就在前面冒起炊烟的一座小院侧面,外面淘米的妇人,见到陆良生过来,脸上立刻泛起笑容,指去柴房。
“那贼道人之前醒过一回,怕他趁机对我这妇道人家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守着他清醒,又给了一棒子…..”
陆良生愣了一下,就连带路的村汉也吓了一跳。
“别把他给打死了。”
那妇人擦了擦手上的水渍,走去柴房,把门给打开。
“死不了,没成婚之前,我可是跟着俺爹打过几次傻狍子,只敲晕,不打死,熟练的很。”
房门吱嘎一声打开。
陆良生担心那道人忽然暴起伤人,先让那妇人和那汉子出去,袖里捏着毛笔,另只手掐起指决,慢慢靠近。
柴堆上,道人被麻绳捆的严严实实,还被堵住了嘴,听到脚步声,急忙转过脸来,阳光从外面照进来,映着一道阴影走了进来。
“呜呜呜…..”以为又是妇人进来了,飞快的摆动脑袋求饶。
这人生的尖嘴猴腮,身形倒是像那天在寨楼前看到的道人有些相似,陆良生蹲下来,道人额头上被砸的破了皮,一只眼睛都被揍的淤青。
伸手将对方口中那团抹布取出。
“在下陆良生,听村里人说,你欺负村里的孩子?”
“放屁,我哪里像是欺负孩童的人,分明是那帮村民被妖怪迷惑,若非我师父交代不许仗着法术欺负普通人,你以为本道人会被捆在这里……”
重新能说话的孙迎仙,一口气将委屈都倒了出来,还未说完,忽然他愣了一下,看着面前的少年,嘴唇发抖。
“我认得你的声音……我认得,在山寨那里……”
陆良生没有接话,从怀里取出那本书册,“你认识它吗?”
“我的!!”道人挣扎坐起来,嘴里默念法诀,捆在身上麻绳忽然一松,掉到地上,伸手:“快还给我。”
《策对》:反常理,攻其预料。
书里的内容一闪而过。
陆良生笑了笑,随手一抛,书册飞去对面。
书册划过半空,孙迎仙下意识的将它接住,欢喜的摸了几遍,忽然反应过来,愣愣的抬起头看着陆良生,原本还以为对方还提什么条件,没成想,竟然真的就还了。
“你不提条件?”
陆良生走到门口,看着他笑道:“这本就是你的东西,我又不是强盗。”
“你.....”
道人沉默一阵,双手拱了起来:“迎仙拜谢!”
第三十八章 和谐的相处
拿回那本道书的孙迎仙并没有急着离开,捂着脑袋喋喋不休的追问。
“喂喂…..你真的不提条件,就这么把书还给我啊?”
“你知不知道你村里有只妖怪,蛤蟆,能说话的那种!”
“……你还是提个条件吧……不说话,我心里慌。”
走过快要散去的工地,准备回家吃饭的村汉们看着那道人跟在一身青衣的少年后面,朝着篱笆小院回去。
又走了一段,周围没什么人了,陆良生回过头来。
“你说的那蛤蟆,是我师父。”
孙迎仙微微张合嘴,好半天说不出话,抬起手指这那边的篱笆墙。
“那妖怪是你师父?”
前面,陆良生转回去,继续往前走。
“我师父不是妖怪,只是被人所伤,被法术变成那般模样。”
转过篱笆院墙,进了门,道人还想追问,见到那边李金花和陆老石,还是颇有礼貌的稽礼。
檐下的妇人做好了晚饭,也请了道人一起,反正现在家中宽裕了,多添双筷子不是啥犯难的事。
陆良生没意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一起吃饭吧。”
“本就该请我吃饭。”孙迎仙指着脑门脑后的伤,“现在都还疼……那我就不客气了。”
灶房本就不大,多了一个道人,更加拥挤,饭食比平日多了一碟熟肉,刚摆上桌,眨眼间几双筷子唰唰的几道起落。
“要不要这么快……”道人捧着碗,筷子还没落下,碟子里就剩几粒肉渣了,张了张嘴,连忙将肉渣赶进碗里,刨了几口饭。
这才说道:“对了,本道人会降妖伏魔,若你们家中那女鬼……”
啪!
筷头打在他脑门上,李金花瞥过来一眼:“吃饭。”
“哦。”
孙迎仙连忙埋下头,夹着青菜大口大口咀嚼,周围,陆良生、陆小纤看他吃瘪的模样,跟着笑出声音。
吃完饭,天色已经黑尽,让孙迎仙留宿一晚,回到房间里,第一眼就看到床上呼呼大睡的蛤蟆。
虽然知道是陆良生的师父,还是忍不住将铜镜拿捏在手里。
“真是你师父?”
陆良生不理他,过去整理被褥,孙迎仙又将视线转去其他地方,落在墙壁的画上。
“那罗刹鬼在这吧……啧啧,你这房里人、妖、鬼都齐活了。”
画卷轻抚,聂红怜探出脑袋,狠狠盯着正打量她的道人:“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哼,本道人不屑。”
孙迎仙偏过脸,大摇大摆转去房间其他地方看看,书桌上文房四宝,几本书册忍不住翻了翻,看到里面的内容,头皮发麻的放去一边。
“想不到你还看这种考学问的书……”
那边,陆良生将被褥铺好,叫醒了昏睡的蛤蟆,也不看背后的道人,轻声回答。
“读书开智。”
然而,孙迎仙没有接话,正与蛤蟆道人对视起来,过得半响,后者憋出一句。
“若非老夫修为尽失,岂容得你这道人。”
“呸,我师说斩妖除魔是我等……”道人捏起拳头,看了看一旁的陆良生,撇撇嘴,话语停下,拳头也松开。
“本道人尊老爱幼,不和你一般见识。”
蛤蟆半睁眼睑,淡淡的说了一句:“彼其娘之。”
“你敢骂我!”
“彼其娘之,呱。”
“啊啊……我曰尔老母!”
“老夫父母是谁都不知,你去吧,彼其娘之!”
“我曰尔老母!!!”
……
一个碍着陆良生面子不好动手,一个被早上追着跑还有怨气,却没能力动手,一人一蟾就那么在床前对喷,就连聂红怜都好奇的飘下来,坐在旁边看了许久。
过得一阵,蛤蟆口干舌燥的跑去喝水,道人面红耳赤气冲冲的跑到外面,跃上房顶,不愿与蛤蟆同屋。
陆良生躺回到床榻,听的无聊,翻起书来看,随后,疲倦感袭来,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醒来,身上的伤痛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阳光从窗棂倾泻进来,窗外,鸟儿立树梢鸣啭。
院子里,孙迎仙不知道什么起来的,在那里打拳,破破旧旧的道袍在晨光里翻卷飞扬,半空腾挪落地,一掌推开,隐隐带起风声,不远的树梢都在轻轻摇晃。
回转,单腿一曲,手掌化拳击出,沉重有力,除开长相,倒是有一种仙风道骨的模样。
陆良生站在水缸那一边洗漱,一边安静的看着。
……这道人会符箓之术,竟也会拳脚功夫。
……若那天被他看出虚实,真不是对手……看样子修为比我高出许多。
想着时,孙迎仙收功回气,目光望过来,挑了挑下巴。
“该你了,让本道也开开眼。”
陆良生笑起来,喝了一口温水,“我可不会拳脚,会的只有这个!”他拿出狼毫笔,不过笔杆那一环一环的节支,散发的妖气让道人赶紧跑过来。
“这是蜈蚣的触角…..这么大个儿……怕是修炼成精了。”
孙迎仙再次看去少年,有些不可置信的表情:“那蜈蚣精被你斩除了?”
“这倒没有,还是对方放了我等离开。”
说起那晚的事情,陆良生倒是不隐瞒,坦荡的说出来,晨光里,拿出一页纸张铺开,画了一只鸟雀。
“……你不是想看,这就是我的道。”
笔尖一勾,那画上的水墨鸟儿,陡然眨了眨鸟眸,羽毛泛出颜色,一下飞了出来,立水缸边啼鸣。
引来树梢几只鸟落下,叽叽喳喳的围绕它打转。
这一幕虽然惊奇,但孙迎仙也是跨入修行的人,自然看出眉目,然后…..大叫起来。
“那晚,你用的是幻术?”
陆良生收回画上的法力,水缸立着的那只鸟雀渐渐变淡消失,他放下毛笔。
“.…..因为不会其他的。”
“啊啊啊……本道人居然栽在这种低末之术上。”孙迎仙使劲揉捏发髻,来回走了两步,冷静下来后,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对。
皱起眉头:“幻术,我师父还在时,也会的,只不过都是一些障眼法罢了,可你的…..为什么那般栩栩如生?”
“你师父不会画画。”
道人看着少年手中的毛笔,还有那幅鸟雀,揉了下脸:“还真是如此,干脆本道人再教你一些江湖人的拳脚,就当还书之恩。”
陆良生点点头:“我只有法诀,却不懂任何招式,看来这几天,我收获还不小。”
“你师父没教你?也对,一个蛤蟆怎么教你。”
孙迎仙大概也不想欠人情,便在陆家村逗留下来,拿出一套乾阳掌的徒手功夫教导,说是他师父教给他的,算是正派道统的功夫,期间也指点陆良生那套乾坤正道,偶尔也比划一番,大多都是赢的层面大。
毕竟陆良生才算是刚入门,而那幻术,却是让道人吃了不少的亏,基本做到真假难辨的程度。
熟络以后,孙迎仙也会说起常提到的师父。
“.…..我师父可是玄学通达,一手降妖除魔的手段,我只学了点皮毛,可惜有一日,他说要出去与同道中人除去一只吃人无数的大妖,不到半月,又回来,却身染紫毒,全身上下乌紫溃烂,不到两日就死了。”
这也是孙迎仙,一见到妖物就想死磕的原因之一。
蛤蟆道人睁了睁眼,哼了一声,继续匍匐晒着太阳,背上的疙瘩在阳光里,映出乌紫。
这样一连两月。
上午给陆良生喂招,下午两人结伴出村,将延河的法阵重新聚拢,这方面孙迎仙也略懂一二,互相探讨,倒是将之前的改良了不少,虽然简陋,却将北村和陆家村包围在内。
两村的人不知不觉间,发现河里的鱼虾变得丰富,个头也比其他地方的要大上许多。
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传开之前,天气转寒,下起了大雪。
第三十九章 端倪
富水县,积雪的城墙延伸,鳞次栉比的房屋,一片白雪皑皑。
大雪已经停下,偶尔还有零星的雪花飘落街头,年关将近,忙碌一年的人们终于在这个时节点上,有了空闲的时间,陪着亲人购买年货。
扰扰攘攘的长街,一处摊位被围的水泄不通,看着满载鲤鱼的箩筐指指点点。
“.…..果然,这卖的鲤鱼比寻常的鱼大这么多。”
“这脑袋都快赶上我两个拳头了。”
“喂,你们这鱼吃的什么,长这么大,都从哪儿弄来的?”
“.….给我来两条,这鱼肉鲜美,就是刺太多了,昨日买了一尾,今儿又想了。”
“我也要!”
…….
“.…..你们听说没有,鸦嘴岭发生的事?”
白气自人口中升腾,飘去长街上方,寒风挤进窗棂,酒肆二楼人声喧哗,文人雅客轻言细语,也有三山五路的旅人、商贾在此歇脚,喝酒取暖,说起一些途中见闻。
一个裹着裘衣的商贾,放下酒杯,看着对面的友人。
“三月前,我在铜陵县做买卖,回来的时候,就见那边县衙的差役、捕头都出动了,拉了好几车尸首……我找衙门里相熟的人一打听,才知道足有三十四具,你们猜这些人什么身份?”
他口中起了一个头,顿时引起附近酒客的兴趣,便是侧耳倾听接下来的话语,也有人忍不住问道。
“你倒是快说啊,都是什么身份?”
商人转过头,周围人都朝这边望,颇为满意这种气氛,捏着酒杯,压低嗓音。
“山贼!”
这二楼上一些是城中文人墨客,也有部分多地来往的商贾,或绿林侠客,对剪径之贼多是痛恨。
有人喝彩拍掌:“死几个山贼有什么稀罕的,这种人巴不得多死点才好。”
一个背刀的绿林汉子伸手烤了烤火炭。
“还以为什么大事,结果是死了几个山匪,多半,是被那些仗义行侠的江湖侠客所杀。”
那商贾却是连连摆手,站起来,朝周围人低声道:“诸位可知道那些山贼可是身无片缕,死状更是狰狞恐怖,连一个伤口都没有,那山贼的头领,刘二龙被人抬下车的时候,啧啧…..整个人都扭成了麻花,脑袋都转到后背去了,就像活生生将人扭成那样的。”
嘶——
二楼全是一片倒吸凉气的声响。
有人低声问道:“那山上还有活口吗?”
“肯定没了啊,如果你杀人,会留活口吗?”那商人摊摊手,想了到什么,又说道:“那和我相熟的衙役说,当时还是咱们这县衙的左捕头发现的,还有奇怪的地方,那伙山贼死之前,还做了笔买卖,下山劫了一个叫陆家村的地方,你们知道是哪儿吗?”
他这话一说,众人愣了一下,靠另外一边窗户的两名酒客站起来。
“兄台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起来,我倒是想起,这城里最近多了卖鱼虾的,好像就是从那陆家村贩出来的。”
这下话匣子打开,不少人跟着附和起来。
“是有这么一回事,那鱼虾个儿都很大,肉质细嫩可口,老夫还让我那儿媳多买了几条放在水缸里,准备年关的时候,款待贵客。”
“对对…..我还想起一件事,听说县衙的王主簿收了一名学生,好像也还是陆家村的。”
“如果真是那样…..那地方可真是人杰地灵啊。”
楼外相隔的两条长街。
一辆马车驶过喧嚣的街道,积雪的路面碾出两道轨迹,不久,听在富水县衙门口,闵常文一身便服,打发了老妻,去往侧面的办公院落,吱嘎一声推开房门。
寒风挤进来,长案上灯火被吹的摇曳。
后方的老人放下毛笔,看着进来的县令,笑呵呵的起身:“县尊不待在后堂与妻女相伴,怎的来这方陪我这孤零零的老头子。”
“闲来无事,也过来看看叔骅公。”
闵常文进来,抖了抖袍子上的寒气,坐到老人对面,双手伸去炉子暖暖:“对了,先生最近可有出门,听城中一些见闻?”
老人倒了酒水过来,放到县令面前:“这倒没有,外面又有何新鲜事?”
“昨日我家吃的那条鲤鱼如何?”
王叔骅端起酒杯敬过去,点点头:“入口既化,汤汁鲜美。”
县令笑了笑,抿了一口酒放到桌面。
“那可是陆家村河里捞出,拿来城里卖的,却是好啊…….”他这句带有长叹的声调,随后顿了顿,话锋一转:“叔骅公可记得,那日左捕头从鸦嘴岭回来,说起的事?”
“自然记得。”
老人皱眉回想了片刻:“那日左捕头言那三十四个山贼下山劫掠……尸身无外伤,与陈员外家的人死状相符…….”
说到这里王叔骅停下话语,眉头更皱了,之前陈员外家发生鬼祟一事,乔装高人的四十名闲汉、市井无赖都有登记,其中有九人来自陆家村。
闵常文见老人不再说话,跟着叹了一声,拍拍老人的手背。
“本县嫉恶如仇,行侠而为之,当可睁只眼闭只眼,他是先生的学生,当走正途,旁门左道,只会毁了他天资。”
“左捕头可知晓?”老人收回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不知具体之人。”
“你我也只是猜测。”
“先生,你也该知我当年为京官时,常与那些奸宦打交道……算了,这些就不提了,但还有一事,陆家村大多猎户、农人,家无存银,那陆良生如何识字?”
闵常文起身哈了口白气,搓搓手,将老人面前的公文都挪开。
“先生这几日也繁忙的辛苦,不如去陆家村那边看看山上的雪景,吟诗作赋,舒缓心情,顺便也看看你那学生。”
老人点点头,跟着笑起来。
“也好,老夫这几日确实坐的太久了,该走动走动,顺手拿几条鱼回来,给县尊补补身子。”
“哈哈,叔骅公高见啊,我也馋那鱼。”
不久,闵常文将自己那架唯一的马车借给老人,又遣了几名差役跟随,拉上准备过完年就离开前往河谷郡的左捕头,翌日一早就出发向西。
出了城门,进入郊野道路,银装素裹,白茫茫的一片在远山铺砌开来。
第四十章 所见、所闻、练气
白茫茫的一片里,有着不同颜色行驶过去。
一辆马车,数名随从前后跟随。
积雪覆盖的泥路难行,摇摇晃晃的车厢,有人揭开帘子,朝外头看了一眼,几名猎户打扮的身影,匆匆从旁边过去,将他们叫停。
“敢问乡亲,此地距离陆家村还有多远?”
那边几人见马车周围随行的是捕快,大抵也猜到车内之人是什么身份,不敢怠慢,指去一个方向。
“顺着这条路一直下去,遇到岔口向走西南那条,不到两里就见到了。”
“谢谢老乡告知!”
车中人拱手谢过一番,这才让外面的捕快继续前行,随后放下帘子,朝小案后面的老人说道:“还有两里。”
队伍缓行,起起伏伏的摇晃里,主簿王叔骅点点头,不时也看去被风掀起的帘角,隙外的远山,风景宜人,他已是很多年没见过了。想不到迁居偏僻之处,还能有幸见到这种景色。
“老夫记得还住在南陈的时候,冬天干冷,十余年没下过雪了,今日出门观雪,把你叫上,不会心里埋怨我吧?”
听到老人的话语,侧面跪坐的左正阳微微低了低头。
“主簿说笑了,我已交卸差事完毕,年关之前都颇为悠闲,能与老先生一起观赏乡野雪景,左某求之不得。”
来年他就要升任河谷郡总捕,论官职的实权,比一个县城的主簿要大上许多,眼下能让左正阳垂首的,还有另外的原因。
“左捕头升任河谷郡总捕靠的可不是溜须拍马,而是实打实的能力。”王叔骅说了一句,看着目光正望过来的左正阳,嘴角露出一丝笑来。
随后,给对方倒了一杯酒,递过去:“埋怨就埋怨吧,这人啊,在世上走一遭,一土一山,风声、雨声、人声都要看,都要听,不然老夫又怎的陪县尊来此处?”
“主簿来此处,正好养望,县尊或许要不了多久,就会调离,回到京师。”左正阳与老人碰了碰酒杯,低声道。
“哈哈…..这是你们想当然的话,要回去哪里会那么容易。”老人抬起宽袖,遮掩一下,将酒水饮尽,“不过也好,左捕头,你看这地方,景色当真美不胜收,其实这天下啊,也不过几个山头罢了。”
左正阳愕然,放下酒杯,缓驶的车辕停了下来,一个捕快来到帘外。
“启禀主簿、捕头,陆家村到了。”
“竟不知不觉到了……”王叔骅抖了抖宽袖,起身下车,一旁的左正阳搀扶他,跟着一起下去。
寒风扑面,映入眼帘的是延绵的白色山峦,田地间反倒是积雪很少,还能见到农人正在忙活。
老人领了领衣领,做了一个相邀的手势,“正阳一起随老夫去看看,这个时节,怎的还有人在田间忙碌。”
“是。”左正阳拱手,随后一摊,“叔骅公,请。”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田埂,那边勾泥壑的农人也见到两人,以及路边的马车、捕快,放下锄头有些拘谨的站在那里。
“老乡不必害怕,我二人过来就是好奇。”王叔骅停下,缓缓开口,语气平和,没有往日堂中的威严,“此间时节,怎的还在外面忙碌?不都是春耕才种地吗?”
对面,那农人看了看周围其他的田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位老先生……春耕是春耕,不过今年有些特殊,我这是早点先把勾挖出来,等明年蓄水的池子修好,田里能多点栖霞山流下的水灌溉。”
“蓄水?”
老人点点头,“好想法。”
说着拱手告辞,踩着不平的田埂继续前行,远处靠近河边的几亩田地之间,十多名汉子穿着短褂不停挥着膀子,砸下锄头。
寒冬天气,浑身是汗渍都未觉得冷,不时拿起搭在肩颈的毛巾抹去汗珠,兴奋的与同伴说笑。
“.…..挖好了,这来年说不得就是一个好收成。”
“还别说,良生想的这个办法真绝了,池子一边蓄水,一边还能养鱼虾,家里再养些畜生,这往后的日子…..说不出的美啊。”
“可不是,读过书的人,真就这么聪明,将来也让家里的娃让良生教教。”
“.…..嘿嘿,我们北村可就跟着沾光不少…..”
村里的汉子嗓门大,还没走近就能听出个大概,老人抿唇听了片刻,脸上多有笑意,也不过去探个究竟,带着左捕头一干捕快差役,又去了河边。
日头照下来,水光潋滟,河岸边,还残有薄薄的碎冰,翻滚的水浪上,水汽升腾。
老人走近河岸,让捕快下去舀了一瓢水上来,轻啄一口。
“甘凉入口,回味是甜呐……”
轻叹了一声,周围还能见到两个村子的人忙碌,便是收拾了一下心情,前往不远的陆家村。
这段时日里,陆家村变化还不起眼,但每家每户手里有了余钱,开始想着怎么将自家房子修缮一二,王叔骅、左正阳进来时,村里老老少少多在讨论谁家先修,谁家出人。
坐落一角的篱笆小院,光秃秃的柏树下,多了石桌石凳,陆良生支起画架,笔尖飞速游走,余光之中,正是小院里的冬日景色。
孙迎仙也在这景色里,保持打拳的动作站在那方,一动不动,眸子眨啊眨的。
“好了没有……本道快坚持不住了。”
陆良生头也没抬,继续画着:“堂堂练气期的修道者,连一两个时辰都坚持不了?”
听到‘一两个时辰’那边保持不动的道人,就气得不行。
“是一两个时辰吗?从上午一直到下午,你数数多久了?!”
窗内的倩影捂嘴偷笑,她倒是不惧寒冷,而趴在窗棂的蛤蟆道人却是穿着一件合身的小棉袄,样子颇为滑稽,那是陆小纤给缝的,期初蛤蟆是死活不愿穿上,可最后也架不住天气越发寒冷。
“不愿意,你就走啊。”蛤蟆道人哼了一声。
孙迎仙偏过脸,忽然笑起来。
“呵……你这激将法可不管用,这么大的雪,出去又饿又冷,傻子才会走,要走也是明年开春,天气暖和了再说。”
脚下的积雪陡然冒出青芽,正在他说话间,头顶发髻也伸出花骨朵,粉色的花瓣轻绽盛开。
“哈哈哈——”
一向不喜言笑的蛤蟆道人,站起来捂着肚皮大笑出声
孙迎仙“啊!”的伸手在头上胡乱抓扯,那花怎么也弄不下来,隐隐的,还有花香钻进口鼻。
猛地停下手,看着画架后的少年。
“你到练气了?”
“难道不该吗?”陆良生笔尖又是一勾,雪地冒出的青芽迅速拔高,转眼间超过了道人,变得枝繁叶茂,树枝间嫩绿抽出、展开,开出无数淡淡的白色小花,片刻,花瓣飘落,结出果实。
孙迎仙好奇伸手去抓,果实断开,落到他手中,仿佛被刀切开,顺势化作两半。
“幻术配上你这一手绘画的绝活,真的可以……哎,说不出怎么形容,要是你修为再高一点,以虚化实也有可能。”
伸手去触碰,那果实没有任何实感,直接穿了过去。
窗后的聂红怜也是满心欢喜,这三个月以来,她是看着对方一步步走过来的,与那道人、蛤蟆师父探讨修道之路,每日勤加修炼,到了夜晚还攻读书籍学识,换做常人就算有这样的毅力,身子也拖垮了。
陆良生还想在画上添些景物,正要下笔,忽然将画上的法力撤去。
院中的春色消散,孙迎仙还想问怎么回事,耳朵抖了抖,隐约有脚步声由远而近。
画架后面的陆良生微笑着将毛笔放下。
“有贵客临门了。”
果然,父亲陆老石的说话声夹杂另一道熟悉的声音朝这边过来。
陆良生起身到院中,朝走进院门的老人拱手施礼。
“良生,见过恩师。”
第四十一章 叔骅公
家里来了县衙的大官儿,陆老石高兴的忙前忙后,又叫了还在外面的李金花回来做饭,赶忙搬了几根凳子放到檐下。
“那….那个…..王主簿,你快坐。”
回头又望去儿子,催促:“良生,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请主簿落座。”
“不用这么劳烦。”
老人摆摆手,看着行礼的学生,嘴角微微笑了笑:“今日出门就是看看人杰地灵的栖霞山景色,顺道也过来看看良生。”
“那怎么行,你是我家良生的恩师,都来家里了,怎么能不吃饭。”李金花已经打了水淘米,山村的妇人向来没有那种男人说话,女人不能插嘴的规矩。
陆良生也点头:“恩师,留下吃饭吧。”
那边,老人也非迂腐,对于妇人插口进来,并不在意,他笑起来:“若吃了晚饭,怕是今晚都回不了县城,明日还有公务要处理,良生,随我到村外走走。”
“是。”良生也不再劝,跟在老人身后走出院门。
窗棂趴着的蛤蟆哼了哼。
“往日也没见对老夫这般有礼数。”
嘀咕一句时,一只大手伸来,将蛤蟆道人举起,放到肩膀上,孙迎仙嘿笑道:“我知你想去,本道人好心带你一路。”
“要你好心!”蛤蟆瞪他一眼,将脸偏去一边。
相处三月,孙迎仙倒也知道这蛤蟆脾气,甚是不在意,走到院口,那边还有一人盯过来,道人愣了愣,随即堆起笑容。
“哟,这不是捕头嘛……”
左正阳盯他一眼肩头,视线这才落到道人脸上,目光如电:“你怎的在此处?”
“本…..道人为何不能在此处?”
初一见面,孙迎仙倒是对这捕头的刀法还心有余悸,稳下心神后,嘴皮子变得利落:“陆家村人善良好客,见我一个落魄道人,接济十天半月的,也正常嘛。”
瞥了一眼对方腰间的细长刀鞘,手一拱。
“告辞,先走一步!”
便是追了出去,左正阳也不放心这道人,脚步飞快,跟在后面。
村外,一片雪白倒映阳光,有些刺人眼眸,走在乡间道路的一老一少,看着周围一亩亩良田,好半响,王叔骅才缓缓开口。
“我这一日过来,途中所见,村人勤劳,良田开垦,很好很好。不过,良生呐,你觉得造福一地百姓好,还是一国百姓好?”
走在后面的陆良生愣了愣,看着前面停下的背影,微微蹙眉。
“…..自然是一国之百姓,一国也包括了一地。”
“敷衍之词。”
老人不生气,负着手走了两步,侧过身望去不远流淌的小河。
“那陈尧客是你杀的吧?”
陡然的话语,虽然语气言辞温和,却是让陆良生后背寒毛都竖了起来,杀人这种事被说出来,不管是谁心里都有些许紧张。
“恩师……”
不等少年解释,王叔骅侧过脸来,点头:“杀的好!”
田间小道的远处,孙迎仙、左正阳站驻足望过来。
这边,陆良生看着老人,脸上表情愣住,一时间猜不出眼前这位老师到底要说什么,但那件事,他心里也从未有过后悔。
便是微躬拱手:“恩师,那陈尧客是学生所杀。”
“杀的好!”
老人重复了一句,看向陆良生的眼神终究是不同的,“今日过来,其实也是受县尊之令,他也猜出陈员外家、鸦嘴岭之事乃你所为,却是不打算追究,只是想托为师之口,告诉你,旁门之术,不过是小道。”
“恩师,良生修炼的是…..”
“杀人之法就是小道,也是为师的心里话,良生,你看……”
老人语气平静,抬起手扫去四周的田园雪景,以及延绵的远山,“……这些景色亘古不变,再过百年、千年,或许有些地方会变,但也不会差太多,可人就只能匆匆几十年,修道之人或许能活很长,追求长生久视,说到底,不过自私自利。”
他年事已高,头上花白参半,所说之话,亦有自己过往的阅历在里面。
“其实说自私自利有些过了,人嘛,都有私欲,修道之人追求长生、道法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可良生啊……这世上,不是人人都能有那般造化,还有很多如这村里的人,如你父母亲人,都是普普通通的百姓,一辈子过的清苦。”
“良生知晓。”
陆良生叹口气,拱手一躬:“不过学生不能完全赞同。”
“哦?”老人想必也料到他会这么说,笑起来:“那为师洗耳恭听。”
“恩师,学生虽修为浅薄,但也心知让此地乡亲过得好一些,在这里这条河里布下聚灵的小法阵,滋养鱼虾、土壤,以期将来温饱有余外,还能多赚些银钱。
良生也常听闻,荒郊野外、深山老林也多有精怪害人,世间也有修道者秉正义而行侠除害,并未恩师所言那般自私自利,就算追寻长生之道,也不过是人欲、心中期望的目标,与做官逆水行舟,并没有不同。”
少年话语平静,说出的这番话已经超出他这个年龄的阅历,对面的老人微皱眉头,眼中却是闪过赞许的神色。
转过身,迈开脚步继续前行。
“良生这番话,分析的很好,足见你在学业上用功了。但还是有些死板,就如你所言,修道之人行侠仗义,除去那些害人的魑魅魍魉,可能帮到多少人?何况,不是每个修道者都如你这般,良生啊…..你在此处善待百姓,开辟德业,也终究不过一隅之地。”
王叔骅负着手目光沉稳,望着前方田间忙碌的农人、挖水池的汉子。
“将来你若学业精进,考取功名入朝为官,能做的事情,会福泽多少这样的乡村田野?就算不能入朝为官,当一县之尊,也能照拂数万百姓,在这样大德大业之下,再厉害的仙道法术,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陆良生沉默下来,脸上神色未变,田间的寒风阵阵,吹动一老一少的衣袂
良久后,少年才拱手说了句:“学生知晓。”
前方缓行的老人不打算继续前行了,回过头来,见他不说话,笑起来,拿手虚点。
“你呀…..为师又不是让你放弃修行,只是想告诉你孰轻孰重,不过老夫这辈子还真没见过多少修道者,刚才所言,不过都是劝导罢了,你天资聪颖,不可荒废,明年春闱童试,且末让为师失望。”
看似平和的语,王叔骅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在意那所谓的修行之人,但这一辈子都未曾见过,杀人于无形、纵横山野高歌狂饮,也是他这种文人骨子里向往的事。
可心终究已经老了,比身子还老。
寒风越烈,陆良生以免老人受了风寒,掐了一个指决,宽袖轻拂,无形的东西将风挡在了外面,这让王叔骅惊讶不已。
甚至颇为好奇的伸手触摸,却又什么都摸不到。
连连称奇里,师生两人沿着田间的小路边走边聊,又过得半个时辰,左正阳过来说天色已不早了,这才准备离开。
老人上了车撵,撩开帘子依旧叮嘱:“要记得之前说的话。”
“谨遵恩师教诲。”
陆良生拱手一拜,目送马车远去,直到消失道路尽头,方才转身走回去。
田间的小路上,蛤蟆道人看着远去的马车,气得站起来。
“.….这老家伙,假惺惺的,瞧不起修道之人,老夫要气死了,你别拦——”
两条小短腿一蹬,唰的跳去地面,孙迎仙眼疾手快,一把抓过去,整个短小的身形,在半空被一抓,从棉袄内滑了出来,偏了方向。
啪!
那是拍击水面的声响。
远远的。
陆良生正走回村里,心里还想着刚才与恩师那番对话,片刻间,就听远处的道人在呐喊。
“陆良生,你蛤蟆师父掉水池里了!”
蓄水的池子,蛤蟆道人大喇喇的沉了下去。
“咕噜咕噜.......”
只剩几道气泡冒出水面。
第四十二章 心结
寒风呜咽跑过房檐,挤进门隙,立在灶头的油灯轻轻摇曳。
“跟你们讲啊,今天下午那捕头,前段时间硬是追着本道跑了一个山头,要不是我师父一再叮嘱,不许对普通人动手,那天我一掌,就能把他打的找不着北……”
灶房昏黄,映着五人的影子围在小桌吃饭,不时孙迎仙一句信口开河的话,引得三人哄笑,不大的屋子里充满了暖意。
李金花给丈夫夹了一筷菜,看到儿子端着碗沉默的夹着饭粒。
“良生,你在想什么?再不吃,饭就凉了。”
陆良生抬起头来,嗯了一声,往嘴里扒了两口,朝母亲笑道:“没想什么。”
说完,放下碗筷。
“娘、爹,我吃好了。”
随即,起身走去灶头,拿了空碗在柴锅里舀了一勺热汤,窗外寒风呜咽,陆良生转身时,宽袖向那边一挥,微开的窗户‘啪’的一声合紧。
走去灶房门,门扇发出吱嘎的声响,自行打开,少年迎着寒风走出,身后的门扇又关上,留下端着碗筷忘记吃饭的老两口,以及目瞪口呆的陆小纤。
只有孙迎仙撇了撇嘴。
“哼……我要有女鬼,本道也能装……”
话语陡然停下,趁着对面一家三口还没回过神来,筷子飞快的伸去盘子,往碗里夹,端起碗,只露出两只眼睛,唰唰的朝嘴里扒。
他与陆老石、李金花看到的是不同画面,除了关窗是陆良生挥使法力,开门关门,全是女鬼在帮衬,自然也不觉得大惊小怪。
陆小纤回过神来,拿筷子打了一下道人,跟着抢起来,李金花看着关上的门扇,放下碗,并没在意道人和女儿抢东西的举动。
“良生,这心里装上事了。”
陆老石点点头:“从外面回来就这样,会不会和那个王主簿…….”
妇人只是叹了口气。
外面,陆良生端着汤走过屋檐,阴风拂过,将门扇推开,走进屋里少年,挥了挥袍袖,油灯燃起豆大的火焰。
暖黄的光芒照亮房间,床榻上的被褥间,蛤蟆道人在被单下哆哆嗦嗦,感受到光亮,睁开蟾眼,陆良生坐到了床沿,端着的碗里,热气腾腾。
“师父,喝点热汤,暖和身子,里面放了姜葱,味道还不错。”
蛤蟆道人将脸转开,哼了声:“不喝。”
聂红怜挥着长袖,遮掩娇容,飘到少年旁边,双眼弯成了月牙:“蛤蟆师父这是闹脾气了,以前常听说,这年龄越大,有时候越像个小孩子…..”
“老夫才没闹!”蛤蟆裹着被子转了一个方向。
少年露出一丝笑,又坐到另一头。
“师父,你到底怎么了?”
被子鼓动几下,蛤蟆道人平伸两支小短腿坐起来,双蹼环抱:“你那个学业上的师父,怎的看不起修行的人?要是为师法力还在,说不得拉他讲讲理,老夫岁数都能当他爷爷了!”
红怜飘坐到床边,轻笑。
“和孙道长一样的说辞。”
“别提那臭道士!”蛤蟆道人怒火中烧的跳起来:“说起来就有气,要不是他抓为师棉袄,我岂会栽进那池子里!!”
陆良生笑着点头:“对,回头我骂他。”随后,舀了一勺温汤递过去:“气也气了,还是先把汤喝了,才有力气和孙迎仙叫骂。”
“你当为师是泼妇?!”
蛤蟆道人大抵也是说过后,气顺了不少,喝了一口汤水,一股暖意在肚子里回转,看着面前的弟子,忽然也觉得自己不比那老书生待遇差。
咂咂嘴:“味道有点淡,下次叫你娘多放点盐,吃食方面,老夫是行家…..”
张开嘴,喝第二口时,屋外的院子人声传来,紧跟着李金花、陆老石的话语也响起来。
“阿爷,你怎的来了,也不叫个人扶。”
话语声传入房中,床榻一旁,聂红怜将碗取过来,“公子,你去外面看看吧。”
“嗯。”
陆良生点点头,宽慰蛤蟆道人两句,起身打开房门,陆太公拄着他那根梨木杖,被李金花、陆老石搀扶着,慢吞吞的走到檐下。
“躺了三个月……身子骨还好…..还好……”
老人坐在那边,目光浑浊而慈和,看着陆良生过来,缺牙的嘴笑出声,堆起皱纹。
“我…..过来,就是想当面感谢良生…..要是没他,我怕已经埋进土里了。”
“哟,阿爷就别说什么感谢不感谢的。”陆老石不是太会说话的人,一句过后就忘了后面该怎么说。
陆良生接过话:“我爹说的对,一家人没必要说感谢。”他过去,蹲在陆太公面前,指尖触到老人手腕,探查脉象。
医书其实他是没看过的,但如何用法力去观察人的身体状况,《青怀补梦》里倒是有一篇讲到过。
“太公,身体还有些虚弱,这段时间还是不要经常出门,以免染了风寒,就麻烦了。”
老人年事已高,但到底没经历过太大的阵仗,基本一辈子都在山里过活,此刻听到陆良生平缓的话语,让他心里觉得安宁。
他抓住少年的手,过得一阵,才说道:“良生……难为你了……太公也怕死,还想多看村里的孩子们,日子一天天过得红火,我也听说了,村里现在家家户户都过的不错,太公也没什么可谢你的。”
拄着拐杖摇摇晃晃的从凳子上站起来,就要朝下一拜。
“只有……”
“太公!”
陆良生连忙伸手将老人搀住,“太公,这是良生该做的…..该做的…..”
该做的…..
喃喃回味这三个字,之前与恩师田间的心结,终于有了明悟。
“修行助人也好,做官福泽天下人也好……勿以小善而不为。”
将老人按回凳上坐好,陆良生脸上忽然有了笑容。
屋内。
汤碗已经空了下来,蛤蟆道人摸着鼓胀的肚皮,靠在被窝里惬意的眯起眼睛与女鬼讲起是如何收下陆良生为徒,说到夜遇蜈蚣精那晚,话语停了一下。
“.……那样的关头,他竟还上来。”
女鬼趴在被褥上,曲起小腿轻摇,撑着下巴,俏脸上写满了好奇:“为什么?公子不怕吗?”
“怕?他…..就是一个烂好人。”
蛤蟆道人看去摇曳的油灯,笑了一下。
“你猜他最后说什么?”
“说什么?”
“他说:你是师父啊……”
蛤蟆道人坐起来,有些过往,不便说出来,想了一阵,只是笑了笑:“老夫这辈子也就这么一个弟子。”
豆大的灯火摇晃,照亮屋内屋外,远去大山轮廓下的山村,万家灯火的城池里,某个安静的院落,人影剪在微隙的纸窗。
偶尔传来的犬吠声里,左正阳看着书桌上铺开的纸稿,像是一幅临时画出的简陋关系图。
不久,沾有墨汁的笔尖,将‘陆家村’三个字圈了起来。
火光映在脸上,浓眉皱了起来。
第四十三章 喜欢的生活
“陆家村……”
油灯摇晃,映照男人的脸庞,浓眉下一对威目在纸张上写有的‘鸦嘴岭’三字上扫过去,随后又落到陈尧客三字,
“十月…..刘二龙一伙山贼洗劫陆家村…..当夜就被杀的一干二净……”
“八月初五,陈尧客在家中被一把小刀开膛破肚,窗户门锁没又被人动过的痕迹…….”
庭院夜色从漆黑渐变青冥,东方的天空泛起一丝鱼肚白时,左正阳猛地睁大眼睛,连忙去另一屋翻箱倒柜,找出之前原本封存交给下任捕头的文册。
纸页哗哗在他手中翻动。
某一刻,停了下来。
视线留在一条内容上,左正阳脸色陡然变化,那上面正是登记四十名闲汉姓名地址,其中九人来自同一个地方——陆家村。
做为捕头,这点蛛丝马迹原本是不该忽略的,然而一直在意妖法害人这个点上,以至于变得盲目。
“把人都叫齐!”左正阳捏着那本文册,手都在微微颤抖。
不久,馆舍里的捕快整着袍服、提着兵器慌慌张张的跑出,在庭院集合小声议论。
“也不知道快要升迁的捕头发了什么疯,这个时候把大伙都叫起来。”
“可能发生新案子了……”
“会不会是陈员外家的那件事有了进展?”
……
议论纷纷的话语渐小,堂屋的两扇门吱嘎一声被打开,左正阳穿着捕头役袍,背后插着两柄长兵,腰悬一把细长的刀锋,大步走了出来。
“人都齐了吗?!”
“齐了——”众人大吼。
左正阳捏紧刀鞘,冲众捕快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线索,很快就能找出幕后的那个人。
陈尧客虽然死状与仆人、山中盗匪不同,可终是有关联的。
“不管你是谁……我一定要将你揪出来……”
晨阳已经升了起来,他站在那儿,正要招呼众人出门,陡然间,张开的嘴又闭上,目光直直的看着麾下捕快。
昨日下午,马车内,老人的一番话语涌了出来,幻觉般的徘徊耳边。
“.…..一山一土、风声、雨声都要看,都要听……”
一山一土,听…….
陆?!
联系到最近的传闻,以及陪同主簿去陆家村,那少年如沐春风的微笑,左正阳握紧的刀柄不知不觉松开,冬日晨光照在身上的暖意,此时渐渐变得冰凉起来。
“是陆良生……”
……县尊、主簿其实早就知道了,唯独我这个捕头却是最后一个知晓。
阳光里,左正阳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直到有人叫他:“捕头,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
这边,左正阳连说了几声,望去金色的光芒,阖了阖眼,深吸一口气,然后睁开眼,朝手下挥了挥:“都…..散了吧,没事了。”
奔波数月,从调查到盘查各方路过的旅客,终于在山贼上面重新转回目光,看到了缉拿要犯的线索,到的现在,这一切都变的无用。
阳光照在脸上,显得苍白。
左正阳缓缓转过身,返回了屋里,一众捕快看着他背影愣在原地,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起来。
“捕头这是干什么?”
“或许要走了…..再过把瘾。”
“散了散了,回去再睡个回笼觉…..真他娘的倒霉,天没亮就被叫起来,就那么傻站着……”
一众捕快三三两两的离开庭院,不时还回头看一眼那边的堂屋,忍不住嘀咕的埋怨几句。
然而这日下午,他们接到左捕头即将离开富水县前往河谷郡。
冬日大雪过去,积雪化开,道路变得泥泞,两柄长刀挂在马侧,左正阳挂着行囊,牵着马匹望去四周热闹的街景,缓缓走出了北门。
城外的长亭,一辆马车停在那里,亭中还有两人备了酒水等候,正是县令闵常文,和王叔骅,共事两年有余,总是要过来送行的。
县令托起宽袖,与身旁的老人一起端起酒杯,开口道。
“正阳为何走的这般急?还有几日就是年关,不妨过了年,开春后再走也不迟。”
他脸上多有不舍。
对面,左正阳双手托举酒杯,笑道:“早晚也要走的,反正左某也是孤家寡人一个,早过去报道,也挺好,年关嘛,哪里过都一样。”
“嗯,正阳如此兢兢业业,往后说不定还会高升啊。”
“主簿高抬了。”
三人说谈了一阵,便是告辞,左正阳翻身上马,朝上了车撵的两人拱了拱手,一抖缰绳,飞驰起来,走出一段,又‘吁’的一声,勒停缰绳,转头望向后方。
远远的城墙轮廓立在红霞里,以及渐渐远去的马车。
“……陆良生。”他轻声呢喃这个名字。
左正阳半眯着眼,片刻,一夹马腹,暴喝:“驾!”纵马飞奔起来,消失在这片霞光之中。
……
霞光蔓延,烧红了天际。
栖霞山下,山里呈出了喧嚣,拄着梨木杖的陆太公坐在石头上晒着夕阳,笑吟吟的看着前方破旧的房屋翻新,一个个裸着膀子的村汉扛着木梁送上房顶,将青瓦翻挪。
杂乱的庭院间,大锅里的肉汤翻滚。
也有劳累的人,擦着汗水从陆小纤手里接过熬好的猪骨汤,大口灌进肚里,那是酣畅淋漓的感觉。
陆老石骑在房顶,满脸红光,兴奋的指挥工匠,某一刻,脚下踩空,摔了下来,身子却在半空停下,缓缓降到地面。
渐落的红霞里,隐约能见到一个姑娘的影子一闪而逝。
不久后,夜色笼罩天地,暖黄的灶房,新打的圆桌上多一双碗筷,孙迎仙想去拿,被妇人敲了一筷子,李金花望去门外漆黑的夜色,露出笑容,她已不再惧怕,甚至心里感激。
时间流逝,新建的房屋留下了风雨的痕迹,冬雪化去,不再寒冷,陆小纤穿着新买的鞋子,追赶田间一只野兔。
飞窜的兔子冲破一簇草丛,迎上的一张七窍流血,狰狞可怖的脸孔,吓得两腿一蹬,身子僵住,嘭的倒在了地上。
陆小纤跑来,将两只长耳抓住提起来,笑眯眯的看着前面那张鬼脸竖起拇指。
草丛后面,聂红怜收起鬼脸,脸颊笑出梨涡,跟着竖起大拇指摇了摇,身形犹如一阵清风拂过田野。
她喜欢现在这种生活,喜欢周围的一切。
回到院落,篱笆墙上爬满了盛开的牵牛花,臭鼻子小道士拿着毛笔画着符箓,脸上全是墨汁。
陆老石坐在驴棚里还在琢磨着车架,然后被妻子扯过耳朵拉走了。
蛤蟆道人依旧懒洋洋的,不过多了一个小柜子,装满了新衣裳,偶尔,坐起来,却是在翻看食谱……
鸟儿轻鸣,收拢羽翅落在水缸边,对面敞开的窗棂,是又长了一岁的少年,翻阅典籍,背咏上面的内容。
陆良生抬起头,看着朝他微笑的女子,也笑起来,有时也会拿起笔墨,在画卷上,给红怜添上花鸟,添上两颗青松,画上秋千。
莺飞草长,又是一个春天。
夜深人静,灯火轻摇,一道风吹来,抚动了书页,红怜迈着莲步靠近,轻轻拨弄一下灯芯,灯光更亮了一些,照出写字的人影投在窗棂。
未干的墨痕,透着墨香、书香,陆良生看着一幅写好的字,不久,舒服的伸了一个懒腰,吹灭了灯火,回到床榻,越来越有书生的样子了。
屋外的柏树抽出嫩叶、又变得枯黄,春去秋来,日复一日。
便是三年的童试。
(第一卷完)
第四十四章 栖霞山陆郎
新嫩的柳枝拂过河面,富水县衙围满了一道道观望的身影,见到大门打开,有人出来,拥堵的人群骚乱起来。
“放榜了!”
“……都让开,让出一条道。”
县衙出来的人捧着布告,被衙役护送着张贴上榜单,张贴的人一走,两名衙役赶紧交叉水火棍护起布告栏。
对面,人潮唰的涌过来,以至于摩肩接踵的程度,将街头堵的水泄不通,后面的人只能垫起脚朝前张望。
“哎哟…..我中了!中了!”
“快帮我看看,上面有没有我的名字!”
“让一下,我好像是第三名……”
聚拢的人群中,有看热闹的百姓,也有童试的考生,每年春闱都有这样的一幕,对于连续三年都中才有生员资格,依旧有许多读书人趋之若鹜。
人群后面,两名体格壮硕的大汉挤到布告栏前方,压着面前的水火棍,看到榜首的名字,咧嘴笑出声。
“哈哈,陆郎又中了,还是头筹!”
“赶紧回去报喜!”
“走走!”
二人返回挤出,惹得周围书生敢怒不敢言,有人看着那两个大汉的背影离开,不屑的擦了擦被挤过的袍子。
“有什么神气的…..中了头筹,后面也未必中。”
“刚那两人好像说了陆郎?”
“陆郎没听过,你们谁知道?”
“嘿,刚出书房,来参加童试的?”
“那陆郎很出名?”
“岂止出名哟…..‘事有急,陆郎助’的名声可是富水县远近闻名……而且这可是第三年连中头筹…….”
“没错,就是这个陆郎,我在家中就听过一些,刚才那个说没听过的人呢?人呢?!”
“好像吓跑了……”
各种声音混杂一片,那不知‘陆郎’何人的书生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令得附近的百姓、考生一阵笑骂对方胆小如鼠之类的云云。
三年间连中头筹的不是没有,但一介贫寒农家子弟能有这样成就,就显得稀少,在富水这种小县,那算得上人物。
就连茶厮平日里也常有关于陆郎的评书。
“要说那陆家村当初何等贫苦,村里十几辈人不是在田间刨土,就是在山上打猎,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显灵,让陆家村出了这么一个聪慧识字的青年才俊……传闻,那位陆郎一出生就满院清香、半岁就能开口说话……两岁就能出口成章…….还得高人传授,那可是习得一身天经地纬之才,不然陆家村怎的三年间变得如此富庶……”
每每这样的评书从说书人口中讲出,必定添油加醋一番,令下方听客话语起伏。
“真神童啊……”
“难怪主簿叔骅公要做他先生,原来早就知晓。”
“.…..虽是陆家村出了个陆郎,未尝也不是富水县出了一个天资绝顶之才,将来说不得还能成为朝中大员。”
“哈哈,那不知陆郎可有婚约,老夫家中小女正好待字闺中……”
……
喧嚣的茶肆外,长街上,两道骑马的身影已经过了街口,出了县城门后,啪的抽响鞭子,“驾!”的暴喝声,沿着官道朝西南方向加速起来。
沿途乡镇渐渐落去了后方,山势延绵苍翠,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在侧面的山壁老林里不断传来。
拐过前方的弯口,展开在两名大汉视线里的,是大片大片绿盈的田野,几条白色碎石小路将官道连接,其中一条,还将附近另一个村子连通起来,中间还修建了不少建筑,那些大多都是谷仓、鱼塘的储物仓楼,以及三年间多了成家的村人在此修建了住房。
走近了看,两座村子,就像连成了一起。
三年的时间,籍着改良后的聚灵法阵,田亩收成颇丰,谷物颗粒饱满,水池中的鱼虾更是成了抢手货,来往这里收购鱼虾的商贩络绎不绝,甚至还卖去了外面的其他乡县,陆家村的人、北村的人自然在这里面得了实惠,日子也比从前好过了不少,不敢说顿顿有肉,三天两头吃上一顿荤菜那已经让从前过惯苦日子的人想都不敢想。
外村的人来这边说亲的更是踏破了每家每户的门槛,甚至家中半大的小子就早早定下了亲事。
当然,还有一桩奇事,前一年寒冬,闹了狼灾,栖霞山另一边的铜陵县靠山的几个村子相继遭难,听说还死了十多人,而这边组起巡夜的村汉们,发现狼群逼近这边两村,距离十多丈就不敢靠近,灰溜溜的又跑回了山里。
这也就成了附近的奇谈。
村里人都知道,这得来不易的生活都来自谁,不过最近,村里又修了私塾,那可是在县衙里报备了的,十里八乡,也就陆家村有这待遇,不少人托人走关系,都想家里的娃送来私塾,让那位‘陆郎’教导。
这下,更是让村人走到哪里腰板都是直直的,毕竟他们自家里的娃可是能优先入学,别人则要等到后年去了。
……
下午的阳光照过山村,整洁的路面,陆太公换了晒太阳的地方,坐在太师椅上,拐杖放在一边,听着身后的墙壁内隐约传出的读书声,跟着轻轻摇头晃脑。
过往的村人偶尔也停下来,悄悄在半隙的窗户看看自家孩子认真的表情,这才满意的扛着锄头回家,准备让婆娘多煮点肉,给娃补补脑。
不久,读书声停下,一群孩子欢呼雀跃的冲出房门,挎着装书的布兜,飞跑回家。
轻晃的门扇随后拉开,一袭青纱长袍的青年走出,腰间双鱼含珠玉佩轻摆,迈着脚步来到太师椅前,俯下身子。
“太公,该回家了。”
迷迷糊糊的老人睁开眼,看了看天色,张着没几颗牙的嘴,拄着梨木拐杖,慢吞吞的朝家回去。
柔和的霞光照过俊朗脸侧,陆良生勾了勾嘴唇,朝佝偻的背影拂过袍袖,一缕微风缠在陆太公双腿,慢吞吞的速度明显加快。
“呵呵…..老夫宝刀未老,这双腿还是那么利索。”
老人拄着拐杖沐着残阳笑呵呵的朝周围后辈们说道,精神奕奕的回去家中。
陆良生笑着转过身,拿着书本,朝家中走去,途中遇到的村人无不挥手打招呼,一些还未到年龄入学的孩童更是在大人手里被按下头,恭谨的喊一声:“先生。”
“明年就可入学了,到时再喊也不迟。”
陆良生看着有些委屈,眼睛发红的孩童,露出一丝笑,在他头顶抚了抚,孩子只感温热从头上窜进心里,原本被自家爹娘强压的委屈,好过不少。
仰起小脸,愣愣的看着青年书生。
“先生,你不打手心吗……听说先生都会打手心……”
远方,隐约有马蹄声震动地面,陆良生笑着说了句:“不打。”目光从孩童、孩童父母身上挪开,看去村外。
碎石铺砌的道路间,骑着马匹的两道身影,飞驰而来,陆盼在马背上挥手大喊。
“良生,你又中了,头筹——”
三年连拔头筹,生员资格已拿到,该是要出远门了……善小要做,大善也要行。
霞光落在清秀的脸上,陆良生看去远方的想着。
袍摆在风里轻摇。
第四十五章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山村的平静打破,有关陆郎第三次中头筹的消息传开,村里老老少少蜂拥而来,挤在篱笆小院外面,或村口的道路间。
三年童试全部考中,下一步就是去郡城考举人了,不少人心里多少是不舍的,被陆太公拿起拐杖教训了一番。
“良生要是能中举,那是我陆家村所有人祖上有荣的事,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
其实老人眼眶也是红红的。
槐树在风里摇曳,哗哗的响,村里道路间的人分开,陆良生牵着老驴,驮着书架慢慢悠悠走出,身后还跟着抹眼泪的李金花、抽泣的陆小纤。
陆老石为人温吞,也说不出什么来,粗糙的大手很快擦过眼眶,不想别人看见他这个样子。
“出门在外,别委屈自己,遇到不顺啊,就回来,咱两村的人都站在你这边,谁要敢惹你,我们帮你打回去!”
说到后面,声音也哽咽起来。周围,如陆盼等要好的八人也过来,拍响胸膛:“良生,你爹说的对,要是遇上什么事儿,就算是京城,咱八个都给你撑着。”
“就是去河谷郡,又不是不回来。”
陆良生安慰过父亲,才朝他们八人笑起来:“村里我不在,安危还要靠八位叔叔伯伯,之前教给你们的练身之法,好生修习,也督促村里老少都没事就练练。”
“良生放心,我们会好好督促的。”
见陆盼做了保证,陆良生看了看妹妹湿红的眼睛,陆小纤不舍的拉着兄长的袍袖,泪渍滑了下来:“哥……就不可以不走吗?”
有些事,她这个年纪还是懵懵懂懂的,但不妨碍对兄长的崇拜,生活的环境,也大多都是一家人整整齐齐的生活在一起,有女鬼姐姐、有贪睡的蛤蟆、有打闹却和谐的爹娘……
陆良生轻轻刮过她眼角的水渍,笑道:“早去才能早回,你在家好好照顾爹娘。”
小姑娘乖巧的点了点头。
走出村口,母亲李金花还有一帮乡亲都在路边等他,牵着老驴过去,接过母亲递来的包袱,又走了一段,陆良生才让一路送行的妇人还有乡亲们都回去。
“诸位乡亲,良生家中父母就拜托大伙帮忙看顾,若是村里有什么难处……”
人群里有声音好奇的喊道:“有难处,你是不是就不走了?”
“我尽量赶回来。”陆良生笑起来。
他这番话,令得众人跟着哄笑出声,就连含泪的妇人都破涕笑出来,拿手打儿子一下。
“都要出远门了,还没个正行,到了外面可不许在家里那样了。”
陆良生忽然将母亲抱住,手在她瘦弱的背脊拍了拍,低声道。
“娘…..儿子走了。”
骑上驴背,驴脖铜铃轻响,行上了官道,回头望去,远方的栖霞山绿野充盈,山下的村子依旧,一群站在那里的人,挥手送别。
或许有些感受涌上心头。
书生停了老驴,下来面朝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托起宽袖,拱手拜了下去,好一阵,才收拾心情,重新上路。
时间近午时,匆忙的官道间,一人一驴的身影缓缓走入富水县,有认识这道身影的商贩、行人,纷纷让开一条道,冲对方打过招呼。
陆良生也都微笑回应,一路走过长街,来到城中角落的偏僻小院,推开院门,恭谨的唤了声:“恩师。”
古樟老树,阳光穿过枝叶间隙,落在捧书的身影上。
“来了啊,过来坐。”叔骅公垂下书,指了指旁边的石凳。
三年间,老人家更加老了许多,花白的头发已尽全白,将近六十的年纪,精神依旧矍铄,给陆良生到了一杯茶,跟着坐下来。
“良生这就要准备去河谷郡,会不会有些操之过急?不妨再等三年。”
虽然收得这么一个佳徒,让老人面上有光,可三年童试下来,也有爱护其羽翼之心,若是乡试没中,怕挫了陆良生的心气劲,才开口劝道。
那边,陆良生抿了一口茶水,放下笑道:“恩师不用担心,良生先去河谷郡安顿下来,秋闱之事,顺手而为便是,也不会有求之不得的心态,能考则考,考不中,再等三年就是。”
“嗯,你能有这样想法是最好的,到了河谷郡,为师也没有能帮上忙的。”王叔骅点点头,说完这句,起身走去屋里,片刻又出来,手里拿了一封信函。
“河谷郡那边,我有一故交,乃饱学之士。”
老人将信函交给书生,慈和的看着他:“.….到了那边,学业上有什么不懂的,可请教于他,秋闱乡试三年一次,今年刚好轮到,你能考则考,不能考就当去适应一番,不可勉强。”
“良生知晓。”
收起那封书封,陆良生与老人在小院里聊了一会儿,县令闵常文也过来了,一路往北门过去,琐琐碎碎的聊起三年间的过往,也有未来可能出现的画面。
“若是良生能中举,说不得你我三人还能同殿为臣,到时还需你这青年才俊多多照拂啊!”
“呵…..县尊抬爱了,良生听恩师说起过县尊曾经可是尚书仆射,一生嫉恶如仇才得罪小人被贬到这里,若真有那一天,该是县尊照拂良生才是。”
“哈哈哈。”
笑声漫过长亭,不久之后,阳光倾斜,彤红的霞光照过来,陆良生跨上老驴,朝王叔骅、闵常文拱手拜别离去。
看着慢慢悠悠骑驴的背影,王叔骅轻抚白须,叹了口气,让他想到了年轻时候,也是这般踏上求仕途的旅程。
一旁,闵常文笑容收敛,从远去的背影收回视线。
“叔骅公,你我看来也要远行了。”
“嗯?”
闵常文从怀里掏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目光又看去霞光里远去的那抹身影。
“朝中旧友着人送来的,有个旁门左道之辈迷惑君上。”
老人侧过脸来,看一眼他手中的书信。
“朝中能人那般多,怎的用得上你?看来是得罪人的差事。”
听到这番话,闵常文抚须大笑起来,将书信揣回袖中,邀请老人上马车,“得罪人又何妨,朝堂不静,就关乎天下万万百姓,闵某倒是想会会是哪路妖人,叔骅公可愿同行否?”
“哈哈,老夫随你到这穷乡僻壤,你岂能一走了之,自然要一路同行。”
王叔骅伸手:“请!”
“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