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憋不住了
富乐坊乃富水县城豪绅聚集住宅之地,有名的当属陈员外,漆红铜扣院门,外面两头石狮蹲坐,上方门匾,金字灿灿书写‘陈府’二字。
相隔的街道对面,是坊间的牌匾,下面聚集附近百姓,抱成数个小圈子,偷偷朝那边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今早老远就听到陈员外家传来尖叫,你们猜怎么着?这回直接死了三人,其中还有一个陈员外的小妾。”
“这么厉害,莫不是厉鬼作祟?”
“.….听敲锣街的王半瞎说,那是冲撞了太岁神,招了祸事临头。”
“不知道里面人怎么活……哎,左捕头来了!”
杂七杂八的私语里,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向后望去,然后让开一条道来,踏踏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马背上,那人背插两口森白长柄刀,高鼻阔嘴,下颔小撮短须,一脸威严肃穆。
穿过牌坊,‘吁’的一声,在陈府外勒马停下,扫了一眼那边围观的百姓,招来几名捕快。
“把人都驱散,不要靠近这里。”
那四名捕快领命,飞奔过去,把着刀柄朝围观的人群大声喝斥,将警戒线推出了牌坊范围。
左捕头转身带着副手和十名捕快上了台阶,敲了几下门,不久,漆红大门吱嘎一声微微打开缝隙。
露出半张老脸,是陈府的门房,看到外面一群公人打扮,急忙将大门全部打开。
“你家陈员外在哪里?”左捕头解下身后的披风递给副手,走了进去。
那门房老头紧跟两步到屋檐下。
“回左捕头,员外受了惊吓,正在卧室休养。”
左捕头嗯了声,继续前行,两侧是苍松迎客的盆栽,一路延伸下去,越过绘有山水林野的风水壁,便是到了前院。
前厅此时聚集了府中不少人,大多都是依附的旁亲,左捕头带人过来时,在外面都能听到里面吵吵嚷嚷的声音,也有小孩门外石阶玩耍,稍一走远,就被家中大人抱住,带回厅里。
一名胆大的男孩坐在石阶上,玩着石头,听到脚步声,抬起脸,叫了声:“叔叔们好。”
左捕头在他头上抚了抚,大步走入厅里,拱起手。
“诸位,在下富水县衙捕头,左正阳。”
家里摊上这么一个事,厅中诸人脸上大多不太好看,妇孺更是表情紧张、惶恐,见到衙门来人,心里想说抓住了盼头,蜂拥的靠了过去。
“左捕头,你可要找出府中的怪事啊,我就不信乎是鬼祟作孽。”
“.….左捕头,要不,你帮忙找个法师来,先帮大伙定定心。”
争先开口的人没什么议事的权利,被人喝斥开后,一名管事的老仆上来见礼。
“左捕头,这边请,员外已经起来了,在侧院等你。”
“请!”
左正阳点点头,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随那名管事去往侧院,这是三进三出的院落,长廊水榭,假山花圃,不过眼下看来,却是有些阴森的感觉。
快近侧院牙门,远远的,一个穿着金丝铜钱袍服的老人,被两名丫鬟搀扶站在那里,身边还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身书生袍,捏着纸扇,儒雅俊秀,像是上京赶考的读书人。
“陈员外!”左正阳过去见礼的同时,也让副手带人先进去查验尸体。
那老人有些激动,颔下白须都在微抖。
“听说左捕头即将升任,这次还能过来,老朽这薄面有光啊,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见陈员外连连两声道谢,左正阳也不多客套了,边朝里走边说道:“左某只能尽快查明原因,给陈员外、给死者一个交代。”
“左捕头。”陈员外忽然小声问道:“坊间都在说,我这办寿惹了太岁……或鬼祟一类,你觉得……”
左正阳摆手,越过了老人。
“左某不信神鬼”
走上前去,那边侧院里,是盖上白布的三具尸体,查看过的副手迎上来。
“头儿,这些尸体,身上均无伤痕,面色发青,嘴唇发白,也非中毒,倒像是被活生生吓死的。”
左正阳过去将白布揭开,是那陈员外的小妾,年轻貌美,可惜此时面容扭曲,双眼圆瞪,眼角周围能见鼓起的血管。
“手指抓握,手肘有高抬的动作,想来是想挡住脸,不想看见什么东西,但是没来得及…..”
轻触了一下死者的手臂、以及其他部位,又查看了另外两具尸体,分别是府中的巡夜,和守卫。
“跟先前几具尸体,都是相同的。”
左捕头重新将白布盖上,让属下先将尸体带回衙门让仵作再进一步验尸,之后,回到陈员外那边。
“那唱戏曲的,每次一出现,就会有人死?”
陈员外看看身旁的儿子,摊摊手:“确实如此,我们就算搬到郊外的庄子,也会跟过来。”
“几时会出现?”
“这老朽如何知道,有时隔天就来,有时三五天不现。”
那边,左捕头脸色沉了下来,看着被抬走的三具尸首,似乎思虑什么,片刻,拱起手:“这些天左某都会在衙门,若是府中那戏曲出现,立即派人来寻我。”
“左捕头!左捕头!”
陈员外连声挽留,左正阳只是摆了摆手,便往外走,大抵是要将这件事先做一个总结,报给县令,先将外面流传的言辞压上一压。
嘈杂的大院渐渐安静下来,大门重新阖上,老人身边的那名青年,负着手来回走动,不时望去侧院,又走回来,停在老人面前。
“爹,这样下去可不行,衙门的人等的,我们却等不得啊。”
说到这,斯文俊秀的脸上,有着细密的冷汗,某一刻,纸扇也不要了,拉住陈员外的手,嘭的一下,跪了下去。
“若是儿子命不久矣,你老人家百年之后,谁给你披麻戴孝、端灵位哭嚎送终啊,爹!你想想办法,往后陈家就断根了,你这偌大家业也没人给啊。”
“你!!”陈员外气的浑身发抖,挣开丫鬟的手,使劲在那青年脑袋上锤了两下,“还不是你这狗东西干的好事。”
那青年跪在地上蹭出两步,拉着打下来的手。
“爹,你怎么把自个儿也骂进去了,咱们还是快想办法吧,要不到外面张榜,请一些法力高强的法师?”
丫鬟手不停的给老人顺气,片刻后,陈员外方才缓过来,叹口了气,手无力的抬起来,挥了挥。
“张榜吧…..”
与此同时,陈府门外,左正阳看着门匾上的两个大字。
副手牵来马匹,凑到他近前:“头儿,咱们就怎么走了啊?”
“不走,难道坐在那里等?”
转过身,左正阳取过缰绳,“那陈家父子俩,怕是有什么隐瞒的,不愿告诉我们,既然如此,那就等他俩再受些苦头。”
说罢,翻身上马,一抖缰绳,暴喝:“驾!”带着麾下径直离开了富乐坊,十名捕快排成一列紧跟在后。
喧嚣的长街上,檐下一行九人坐在那里还想着怎么解决村里的事
远远的,马蹄声、脚步声穿行而过,陆良生站在檐下看着背插双柄兵器的身影骑马过去,眼里颇有些羡慕。
包裹里,陡然响起蛤蟆道人的声音。
“你直接入道,他却走了很长一圈,才隐隐有了入道倾向,有什么好羡慕的。”
陆良生回头,只见包裹的缝隙,露出半张哈蛤蟆脸,连忙看了看四周,见周围没人注意到,才低声开口。
“练武的也能入道?”
蛤蟆眯了眯蟾眼,视线穿过包裹的缝隙、长街狭长的天空,白云如絮,飞鸟划过眸底时,才轻声回应徒弟的话。
“为何不可?你看那只鸟,可能飞着飞着哪天就有了灵识,也能入那修行之门,这天下山精鬼怪繁多,何况人?雕琢的石匠,长年累月,若有所悟,会得道;盘坐佛前咏经的和尚会、写书之人,说不得哪天也写出浩然之气,寄情山水的酒客也可能是隐士高人,以武入道,算不得稀奇。”
话语停下,蛤蟆道人转头忽然开口说另外的事。
“良生,为师教你对着月亮修炼的口诀,就不要再练了,我这里另一本适合你的法诀。”
陆良生倒是没听出那‘适合’二字咬的有些重,倒是开玩笑的说了句。
“那弟子岂不是又要重头再来?”
蛤蟆望着天,回忆起了一些东西。
“重头来又何妨,修道之路,不知有多少人想要重头再来。”
说到这里,目光转去长街,有人奔跑起来,接着又有人跟在后面,大声喊起来。
“有好戏看了,陈员外张榜求贤,谁能除去府中鬼祟,赏银五百两——”
长街上,一片哗然。
第十七章 栖霞山陆家庄八大金刚
陈员外张榜求贤的消息当天下午就已经传开,整个富水县都被轰动起来,也直接坐实了坊间流传的陈府邪门事。
之前也是道听途说,住在富乐坊附近几条街道的百姓说的有鼻子有眼,但对于住在城中其他地方的人来讲,那也只不过是传闻,毕竟这年头山猪下山找圈里的母猪都有可能被人讹传成野猪成精。
眼下消息坐实,吃瓜看热闹的大有人在,一时间蜂拥而至,跑去的地方自然是张榜的菜市口,里三成外三成的围着,垫着脚伸长了脖子朝榜单望,也有识字的人在旁,朗声读给众人听。
“……知富水县众乡亲视听,陈某向来为人乐善好施,上助县衙,下济百姓,修桥铺路、乐善好施,近日家中却突遭不幸,仆人侍女接连罹难,似有鬼怪作祟,扰我家中清宁,今日张榜求贤,若有人帮忙除去家中祸害,当酬谢白银五百两。”
那人声音落下,周围全是一片哗然。
五百两对于普通人来讲,那不是一般的数目,常人家中一年开销,不过三四两,这五百之数,足足够普通人家用上百年有余。
“让开让开——”
陆盼挤开人群,从前方听完布告回来,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渍:“啧啧…..五百两啊,够咱们村三十多户过好几个好年了。”
那陆庆点头附和。
“是啊,要是有这五百两,还跟北村的人打什么官司,直接将地里的庄稼送给他们都行。”
另外五人当中,也有人顾虑,小心道:“可听说,都死了好几个,之前衙门的人也去了,咱们都看到了,看样子还不是灰溜溜的回去,要是真是厉鬼索命,我们这不是平白给鬼送几百斤肉嘛。”
“可是这赏钱,不拿真有点可惜啊…..”
五百两的赏银,谁能不心动?
就连陆良生也颇为心动,他又不是圣人,自然也希望有这笔钱财,改善家里,能让父母妹妹穿好吃好。
少年看了眼包裹,蛤蟆道人却是没有想要说话的意思,这回只能他自己拿主意了。
嗯…..也不知道那陈员外家的鬼怪到底凶不凶,我这点修为就算除不了,应该还是能逃出来…..可要是有了这五百两,村里对不对簿公堂都无所谓,就算拿不到那五百两,可帮过那陈员外,到时候站在那县衙里头,对方说不定也会卖我一个情面,伸手帮衬一二,也就不怕北村有里正撑腰。
那边八人还在叹气。
陡然就听陆良生一砸掌心,转过头来:“我们去陈员外家看看。”
“哎,良生呐,真要去啊…..”
陆庆之前兴奋头过去,被说起厉鬼来,多少还有些害怕,话还没说完,就被陆盼扯了一下,低声道:“你忘了,那天蜈蚣精的事了?”
这么一提醒,不光陆庆愣了一下,就连另外六名陆姓汉子都愣了愣,想起那晚火光里,隐隐约约看到那妖怪可是给他们的大侄子行礼,要说看错了,可那妖怪又为何不吃了大侄子以及他们?
一联想到这里,八人心里猛地一跳:大侄子刚刚那神态、说话的语气,说不定这事还真能成!!!
八人你望望我,我看看你,兴奋的膀子上的肉都在抖动,连忙从背后翻出武器,跟在陆良生身后一字排开,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神色,吓得原本挤过来看榜文的百姓,躲到两侧。
“良生!”
途中,少年斜挎肩膀的包裹忽然传出蛤蟆道人的声音。
陆良生微微侧脸,眼睛看去周围,跟着压低了嗓音:“师父,什么事?这里人多,等会儿再说。”
包裹动了动,露出缝隙,紫星道人探出一张嘴来。
“你的样子…..这般年岁,别人岂会放你进去,说不得刚一开口,就被人轰出去了。”
“对啊…..”
陆良生被这一提醒,陡然停下脚步,身后一排跟着的壮汉也紧跟驻足,陆盼上来:“良生,怎么不走了啊?”
少年皱着细眉想了一阵,凑近壮汉,指了指自己这身到处补丁的衣服,还有稚气未脱的脸。
“盼叔,能不能找块大布来,我想将全身罩起来。”
大抵是以为大侄子之后要施展本领不让人轻易瞧见,那陆盼便是点点头,留下两人,带着其他跑去街巷。
富水县只不过偏僻小县,城中不过三四万人,算去做工、开店、看今日热闹的,其余街巷行人便是清静不少,留在家中的妇人推开阁楼的窗户,伸出一支晾衣杆,原本挂在绳子上在半空晾晒的灰色床单,只剩下几件衣裳还摇摇晃晃的挂在那里。
气的探出半个身子,朝巷子尽头,抱着床单正飞奔的几道身影叫骂。
“偷床单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上来偷老娘啊——”
急吼吼的几人,抱着床单回到人群里,引得许多目光看过来,见到这帮赤膀大汉又急忙转开。
陆良生闻了闻,一股皂角的气味,罩在身上却是有些大,而且颇引人注目。
“算了,就这样吧,盼叔,我们现在就过去。”
沿着东门菜市口往西过两条长街,去往北门方向,那富乐坊很出名,路上随便一问,都有人知晓。
“这么多人……”
陆良生过来这边,站在牌坊下面,一条人形站列的长龙直直的延伸到了前方,漆红大门、两头石狮的石阶前,足有四十人,各种打扮,光头的、扎着胡须、披着黄橙橙的袈裟,甚至破破烂烂的乞丐也在混杂在里面,随后被人给扔了出去。
“快滚快滚,成天在咱们府门外要饭的,也想混进来。”
两名陈府的家丁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走回大门两侧站定,双臂环抱目光审视上来的一个个为榜单而来的‘奇人异士’。
而下方的长龙里,也有不少人碰见相熟的面孔。
“王半瞎,你不是算命的嘛,你怎么也来了?”
“老夫算命那是吃饭的本事,降妖除魔,乃是职责所在,何况老夫只是半瞎就如此了得,要是全瞎了,那还得了?!咦…..你不是那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吗?你怎么也来了?”
“.…..我走街串巷,那是…..那是体会那人间冷暖,你看张屠夫的都来了,我为什么不能来。”
絮絮叨叨的两人望去身后,一道身形彪肥像堵肉山似的矗立队伍中间,系着围裙,腰间还插着一柄屠刀,那对细眼瞪了瞪。
“看什么看,老子平日杀猪宰羊,杀气重,什么鬼怪近的身?混不到那五百两,五两总有吧?饶是如此,饭菜酒水也能备足……”
这些细细碎碎的言语,陆良生算是听明白了,五百两的悬赏,来的基本都是平日里的人,装模作样一番,想来都是过来混的。
快到他时,回头对陆盼八人说道:“盼叔,你们还是在外面等吧,要真有个什么事,咱们也不能全折在里头。”
还没等陆盼回话,那边看守大门的陈府家丁已经叫陆良生进去了。
一身灰扑扑的床单裹着,看不见全貌,只露出点下巴,倒像是披着斗篷的怪人,把守门的两人今日怪人见得多了,也不在意,打量一番就挥挥手让他进去。
“反正除不了鬼祟,那就你们自个儿来找死,巴不得你多来点,把那鬼喂饱了,也不用来害我们这些苦哈哈。”
外面,见陆良生已经进去,陆盼捏着拳头砸了砸掌心。
“良生一个人进去,我有些不放心…..”
七人点了点头。
陆盼走动几步,望去大门,又道:“他是咱们大侄子,虽然有些本事,但势单力薄,要是出了事,回去怎么跟老石交代?”
七人蹲在地上又是一阵点头。
脚步随后停下,陆盼咬了咬牙,回头看向他们:“咱们一起去,多一个人多份力,万一良生弄不服,咱们说不定还能捡上便宜,那五百两不能白白给别人。”
七人若有所悟。
就听那边呯的一拳砸响。
“而且…..这么多人,必定有饭食提供,好些天没吃一顿好的了。”
七人站了起来,齐齐点头,便是跟着陆盼径直走上石阶,那边两个家丁拦过来:“你们干什么的,一群庄稼汉也来?”
“庄稼汉?”
陆盼抬手向后一抓,拔出背后系着的猎刀,森寒的刀锋抡开,吓得对面两人仓惶后退,从他们视线划过,呯的一声,刀尖钉在地上。
“没眼力劲儿的两个憨货……”
刀身插在地上还在摇晃,而众人视线之中,陆盼双手抓住短褂,他身后七人也跟着抓住了衣襟,猛地左右拉扯。
嘶啦——
“好好看看,庄稼汉,可有我八人强壮!”
一件件短褂扯开飞洒半空,飘落下来拂过铜黄或黝黑的皮肤,阳光下,微微渗出的汗水密布粗壮的双臂散发出光泽,陆盼双臂下压,青筋鼓胀,双手握成拳头。
也接上之前的话语,声音凶戾!
“.…..我八人上山能擒虎,下河能杀蛟,现在有资格进去了吗?”
紧握的拳头,传出‘咔咔’的骨骼轻响。
他身后,七人爆出‘哈’的一声,肌肉虬结,泛着汗渍的胸膛,如同两块坚硬的铁板,高高隆起。
然后,朝着门口两个家丁,一阵一阵的抖动。
“有….有有…..八位,里面请!!”
从未见过这种阵仗的家丁被吓得一愣一愣的,连忙让开道时,陆盼捡起地上的衣裳,随意搭在肩头,拔起地上的猎刀。
“我等八人,阳刚之气,足以灭杀鬼类,若是女鬼,那不正好?!”
话语声豪迈,自大门传开。
第十八章 假酒害蛙
云团在西边透出昏色,昏黄的富水县在喧嚣的热闹里,渐渐暗沉下来,陆陆续续应布告而来的奇人异士进入陈府,很快被管事的老仆热情的邀请进去。
穿过花圃碎石铺砌的小道,延伸尽头的,是一栋两层木楼,大大的灯笼开始点亮,升上屋檐,十余名穿着长裙的清丽丫鬟,端着菜肴呈长列穿行过暖红的灯光,前方的大厅,喧哗嘈杂,人的嘶喊、笑骂变得清晰,不时还有“幸会幸会!”“久仰久仰!”之类的招呼。
正厅内,摆了七桌,每桌基本坐六到七人,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热烈之中,剃了光头的男人,披着脏黄的袈裟挽起袖口,拉着旁边的人划拳喝酒,或沉默坐在靠里的位置,视线在周围瞟来瞟去。
二楼之上,两双眼睛静静的看着这一幕。
“爹,一张布告,竟来这么多人,那妖物怕是不敢来了吧。”
端着酒杯的青年,看着下方服饰怪异的人群,另只手紧紧握住栏栅,脸上带有兴奋,“爹,这些人里,你说有多少大本事的?”
陈员外也在看着下方场面,随后,偏头看去儿子。
“滥竽充数之辈也是有的,为父在这富水县活了那么多年,这些人当中总有些熟面孔……没能力降服妖物,替你死也是好的,这么多人,咱家还是养得起。”
说着,朝儿子招了招手。
“跟为父下去,招呼这些人。”
走下二楼木阶,许多人正在劝酒、大口吃肉,见到陈员外父子出来,连忙站起来,有些喝高了的,站在原地都摇摇晃晃,也有清醒的人走上前去,拱起手:“员外慷慨,好酒好肉招待我等,甚是感激不尽。”
“王先生客气了,你在敲锣街的名声,陈某也是如雷贯耳。”陈员外笑呵呵的还礼,又朝四周的奇人异士拱了拱手:“老夫家中突遭祸事,全靠诸位高人鼎力相助,若是酒水肉食不够,尽管吩咐管事的端上来。”
众人轰然叫好。
“员外豪迈!”
“如此为富仁心之人,自当鼎力相助——”
“陈员外,你今晚就好生睡一觉就是。”
…..
陈员外笑得合不拢嘴,便是带着儿子过去应酬几番,而那叫王半瞎的老头子陪走了两桌,喝的也有些高了,意气风发的说起斩妖除魔的事来,就像自己真的是那山中修行中人一般,拿着筷子比划几下,赢得满堂喝彩。
此时大厅中座位早就乱了,王半瞎摇晃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之前的位置,便是随意寻了桌坐下,醉眼朦胧,看去的对面,乃是身形高大精壮的八条大汉,拿着整只鸡、鸭、猪肘子…..大口大口的咬下咀嚼,嗝儿的一声吞下肚子。
“好精壮的大汉…..”王半瞎笑呵呵的说了声,转头,这次发现身边还有一道身影,全身过着灰扑扑的斗篷,只能看到下巴,正慢条斯理的夹菜吃。
“这位兄…..”
他话才出口,笑容忽然僵了下来,伸去拍对方的手悬在半空,微微发抖起来,然后,慢慢转身,双腿哆哆嗦嗦的站起来,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外走。
“有妖气……娘的…..真来妖怪了……”
去拉从旁边过去的人,颤颤兢兢的指去斗篷人那桌,结结巴巴说了一句。
“有妖怪…..”
“屁的妖怪,人家有手有脚,还在吃菜,又没吃人,哪里来的妖怪,去去!”那人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端着酒碗去了下一桌拉人划拳。
王半瞎又找其他人,无一不被赶走,回头看了眼那桌的怪人,吞了吞口水,转身就朝外走。
“.…..还是走为上策,保命要紧。”
大厅内,陆盼夹过一片羊肉吃进嘴里,满脸红光的朝斗篷阴影下的少年说道:“良生,多吃点,这有钱人家的饭食,平时可没机会吃到的。”
偏头又对另外七人下巴一挑:“如何?跟进来,可比吃干粮馍馍来的过瘾吧!”
桌子一圈的陆庆等七人擦了擦油腻的嘴,哈哈大笑起来,这顿饭食确实让他们过瘾,平日里大多都是清茶淡饭,偶尔山上捕到猎物,也用来换钱米,只有一点下水过趟油荤。
众人当中,只有陆良生吃相斯文许多,但也吃了不少肉食、米饭,他微微抬起脸,笑道:“那盼叔就多吃点,我已经差不多了。”
手中筷子夹着的一块熟肉轻轻摇晃,微隙的斗篷下,一条猩红的长舌唰的弹出,不着痕迹的将那块肉卷了进去。
片刻,只有少年能听到的话语在说:“良生,再夹一块,为师要那块红烧的肥肉。”
直到蛤蟆道人将那块红烧肉吃进口中,慢慢碾磨,颇为享受的躺在徒弟大腿上,一边回味,一边说道:“此处阴气森然,必有厉鬼,等会儿午夜出没,咱们还是赶紧离开,你那点道行,不够看。”
“是…..可惜那五百两了。”陆良生自然会听师父的,之前在外面还察觉不出来,但进到院内,隐隐感觉得出,这木楼不远的侧院,凶煞的阴气森然,已经开始朝整座陈府蔓延。
悄声说话间,过道有人过来,脚步沉重,微微侧脸看去,身形彪肥的屠夫,敞着胸膛,腰间还插着那把屠刀,一手提着酒坛,一手端着大碗。
走到陆良生旁边,细眼扫了扫八人。
“你们这桌怎的没人喝酒?”
陆盼等人也不示弱,举起酒碗,高声说了句:“谁说没人喝了?”便是仰头一口喝光,将碗底朝那屠夫亮了亮。
“痛快!”
那屠夫大笑起来,都是粗野莽汉,就喜欢这种豪迈直接的方式,当即也给自己倒了一碗,将酒坛放到地上,绕着桌边走去陆盼那里。
“好汉,来我敬你一碗!”
过去的途中,嘭的撞了一下陆良生,那家伙身子彪肥,少年整个人都在凳子上摇了摇,腿上平躺惬意的蛤蟆,原本还在说:“这帮人都是过来混吃混喝的,没一个……”身子陡然倾斜,手舞足蹈的抓住床单。
接触的瞬间,布料直接从他蹼上滑了过去,蛤蟆瞪着眼睛:“谁家洗的,这么滑!”刹那,咚的一声,栽进坛子里,溅起几朵水渍。
响起一连串的咕噜咕噜的气泡声,
“师父!”
陆良生也吓了一跳,伸进坛子里,从酒水里将蛤蟆给摸了出来,放到腿上,紫星道人翻着肚子,四肢瘫软,嘴里还不停冒出酒水。
半阖着眼,抬了抬头,看着陆良生,颤抖的抬起蛙蹼。
“这酒掺水了…..呱!”
头一歪,瘫了过去。
第十九章 阴气腾腾,往生不去
“快些走,此间是留不得了。”
喧嚣吵杂在身后远去,穿过花圃小道的王半瞎,提着袍摆一路小跑,来到前院大门,门房已经不在,把守的护院将门栓插上,还加了一把铜锁上去。
自从发生恶鬼作祟的事情,每到夜里,府中仆人护院都会早早避开,躲进房中睡觉。
王半瞎看着那比他拳头还大的锁,急的跺了跺脚。
“这可如何是好。”
门房那边的老头也不在,只得下了出了房檐,来回走动,一想到那灰袍子的人身上,弥漫的妖气,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随即,一咬牙,转身就往回走。
“找陈员外,让他遣人送我出去……唔……就说家中有急事。”
又穿过前院长廊,返回花圃间的小道,叨叨扰扰的细碎话语声里,忽然停了下来,下意识的看去四周,远方廊檐,灯笼轻摇,
摇晃的灯火照来,花圃假山之间,泛起薄薄的一层白雾。
“咣…….”
雾气翻涌,隐约间有锣响,王半瞎心头猛跳,呼吸都变得极重,吞咽口水,那雾气之中,仿佛有人影扭动。
接着一声“咿咿咿……”戏腔长音回荡。
“.….我不会这么倒霉吧,这里把它给遇上了…..”
王半瞎小心朝还有人声远远传来的木楼挪动,就在转动时,距离不远一颗树后,一道细长黑影趴在后面,然后,慢慢探出半张脸,直勾勾的盯着他。
“娘咧!!”
再也憋不住了,王半瞎扯开嗓子嚎了一声,转身撒开腿就跑,远远近近,那方木楼的嘈杂的人声变得清晰,心里顿时稍安了些许。
猛地推开厅门,大喊:“那厉鬼出来了——”
然而,他声音被一群喝高的人吵闹声掩盖了下去,门旁有人听到他的话,提着酒壶醉醺醺过来,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王先生,什么来了,干脆和我再喝两杯……”
坐在中间首位,与人说笑的陈员外见他脸色发白,浑身抖的跟筛子似的,心里也有股不好的预感。
老人让儿子将他扶起来。
“王先生,刚刚你去了何处,脸色怎的这般难看?”
门口,王半瞎看着嬉闹的众人没有在意的意思,一跺脚,用上他这辈子可能最大的嗓门吼了出来。
“那厉鬼来了,就在外面——”
歇斯底里的声音响彻,嘈杂的厅内,瞬间安静下来,就连原本朝王半瞎走去的陈员外父子俩都停了下来,笑容僵住。
四十多人就那么站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另一边,陆良生跟着起身,捏了捏意识不清的蛤蟆,见他没反应,只得让对面的陆盼等人准备离开。
“盼叔,我们人都齐了吗?”
陆盼拍打下脸,消除下酒劲儿,偏头看了眼旁边,“陆庆跟那屠夫喝酒去了,马上我就去叫…..”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厅里安静的都能听见众人的呼吸声,他那句:“马上就去叫他。”刚一说完,陡然感觉室内的空气都在骤降。
“……好冷啊……”
“怎么回事,大家怎么不说话了啊,来继续喝酒…..”
“嘘,别吵,外面好像有些不对!”
锵…..
一声轻锣回荡。
“.…..戚戚枉枉……叹芳躯不遇良心郎…….”
幽幽戏声在外面响起来,像是绕着这栋木楼在唱,风拂过树枝,映过灯笼的光芒,投在纸窗摇摇晃晃,黑影幢幢,如同鬼魅。
这一下,几乎所有人酒都吓醒过来,大气都不敢出,那阴恻恻的女声在耳边回荡。
“.…..陈郎…..你在哪里…..”
两侧一排排纸窗,密密麻麻的黑影如人一般趴在上面,像是朝里面窥探,陈员外两股战战,看着左右。
“诸位,那…..那个…..鬼祟就在外面,还请诸位高人…..”
话语未说完,便是啪的一声。
一扇纸窗唰的打开。
下一刻,其余窗户齐齐朝外拉开,风声呜咽的吹了进来,楼柱摆放的灯盏,火焰明明灭灭的闪烁,然后,呼的熄灭。
整个正厅瞬间黑了下来。
“啊啊——”
丫鬟发出尖叫,大厅内所有人混乱起来,惊恐的推搡,有人被踩到脚发出痛呼,门口的王半瞎第一时间就冲出了木楼,后面更多人尾随在后,争先恐后的挤出厅门。
此时外面,蒙蒙的雾气遮蔽了视野,看不清周围的建筑。
“那边有灯光,去那边!”
屠夫指去的方向,朦胧雾气背后隐约能见一丝光亮,陈员外夹在人群中间,被儿子搀着小跑。
“尧客,那边是好像不对啊……”
名叫陈尧客的书生猛地停住脚步,拉着父亲就朝另一个方向跑:“那边是那日搭戏台子的地方。”
部分人见状,连忙跟上这对父子,毕竟是此宅主人,总会安全一些,然而跑了一阵,脚下依旧是花圃的草皮,有人发现刚刚离开的木楼又出现在视野里。
此时戚戚的女声,化作嘶哑黯淡的老生,戏锣鼓响。
细长的黑影一步一顿。
“雾月阴风盛盛…..君猜那坟墓,可有憎哭声…..”
跟随陈员外父子的二十来人,早就被吓得不行,原本以为打着除魔卫道的幌子来骗吃骗喝,说不定还能骗些银子,结果真碰上这倒霉事儿了。
“货郎不见了…..他刚刚还在我旁边。”不知谁大喊了一声。
那一步一顿的黑影旁边,多了一个人影,看上去似乎就是忽然消失的货郎。
“跑啊——”
人群彻底混乱,陆良生夹杂当中,被推挤几下,便找不到陆盼等人,对于那雾气中的鬼影,也确如师父所说,阴气极重,以他的修为,根本不够看的。
眼下,他抱着蛤蟆不时回头张望,想先将盼叔他们寻到,再做计较,不远一颗景观用的大岩石,一咬牙便是爬了上去。
此时,返回跑的人群又碰上朝灯光过去的那一拨人,披着袈裟,肥头大耳的男人吓得哭嚎起来。
“别过去啊,那边也有…..”
阴风阵阵,呜咽的风声如同女人的哭泣,从有光亮的方向徐徐飘来,蒙蒙雾气里,似有个女人的身影飘忽。
“陈郎…..你过来啊,奴在一直都在找你…..”
听到这句,陈员外身边的青年,直接吓得瘫软坐到了地上,裤裆渐渐被水渍浸湿一大片。
不远,大岩石上。
陆良生搜索人群里的陆盼八人,没注意手中捧着的蛤蟆道人醒了过来,摇摇晃晃的爬上了衣襟,又攀爬脖子。
感受当微凉,陆良生余光看向蛤蟆,这个时候心里也有些慌了。
“师父,你做什么?”
爬动的蛤蟆,却是不答。
………
阴风阵阵。
雾气滚动,隐隐约约有张戏台出现,白衣长袖,戴着宝钗花冠的女子,迈着莲步轻摇漫走。
“.….往生不来,奴也不去,烧那黄纸,灰烟飞,孤零坟头,无亲人哭,泥下湿冷,蛆虫向恶,陈郎啊……你害我命矣。”
长袖翻落,纤细优美的腰段停下,侧过脸来的,却是一张血肉模糊的狰狞。
陈员外脸色唰的苍白发青,他身边瘫坐的儿子更是发抖的厉害,周围装作除魔卫道的城中百姓挤做一团,吓得眼睛都闭了起来。
就这时,一道阴恻、苍劲的声音陡然在后方响了起来。
“小小一只恶鬼,也敢在老夫面前,装腔作势……”
众人愣了愣,连忙回头,就连人群里的陆盼等八人也寻着声音望去,一颗大岩上,全身笼罩灰色斗篷的人影站在那里。
光芒昏暗,看不清那是谁,可陆盼等人却是知道。
“良生…..”
阴风吹拂,雾气、远方的灯火之间,站在高高的岩石上的身影,灰色斗篷轻柔抚动,呈出诡秘的气息。
“老夫纵横重重山岳,也见过金光四射雄伟宝殿,今日却见一只恶鬼,竟也在老夫面前放肆——”
下方众人只感一股无形的东西涌上来,汗毛都在瞬间倒竖,整个人都被压的动弹不得,王半瞎却是知道,那是妖气。
……前有厉鬼挡路,后有妖怪显形…..没活路了啊。
然后,直接两眼一翻,吓得昏死了过去。
其他人双腿发软,吓得抱在一起发抖。
“娘咧,这还有更厉害的.....”
然而。
斗篷之下,又是另一番模样了。
蛤蟆道人背负双蹼,站在陆良生头顶,又顶着床单,目光通红的盯着前方那张戏台,如同回到了曾经巅峰之时。
不过,这是他酒劲上头了。
“师父......你别乱说酒话啊。”
陆良生心里也苦。
第二十章 怜花生在贫寒家
屏气凝神,花圃间一片死寂。
一个一个抱成团的身影,脖子僵硬的扭转,颤颤兢兢的看着高岩上的身影。
“他好像是救我们…..”
“.….但这人,好像比那边的鬼还可怕。”
“怎么办?要不….咱们装死?”
…..
窃窃私语的小声交谈里,不过依然还是朝陆良生那边靠了靠。
弥漫雾气里,镲、锣、戏曲的声腔渐小,空荡荡的戏台,窈窕身影一挽长袖拂过血肉模糊的脸颊,只露一对染着血垢的眸子。
“先生为何要帮助这些人。”
幽幽的话语里,并没有问‘你是什么人’一类的蠢话,对面那人群之后的身影,隐隐散发妖气,自然不可能是人,颇让女鬼感到忌惮。
颤颤兢兢缩成团的一群人,也想知道这个问题,默默的又转过头望去岩上的斗篷人。
“呵呵呵…..”
那斗篷遮住的阴影下,猩红一对眸子抬起,嘶哑暗沉的笑出声:“老夫想救谁就谁,想杀谁就杀谁,用得着你一个小鬼来过问?”
这番话令下面一群人毛都吓得立了起来,大有一言不合的就要打起来的架势。
众人心扑通扑通狂跳时,那边的戏台上,却是沉默了下来,莲步踏出裙摆,又像是在飘着晃动。
这次不再是幽幽的女声,变得有些尖锐。
“.…..真以为怜花不敢?”
陆良生手心的都捏出了冷汗,等着师父怎么开口回应,只要别真的要打起来才好,众人也等了片刻,却是不见那人回答。
“师父?”良生小声唤了一声。
呼…..
呼呼…..
头顶传来的是轻微鼾声,陆良生心都凉了半截。
坑徒弟也不至于这样坑的啊。
……这下怎么办?我这点修为,一走了之倒是没什么问题,可盼叔他们这么办?还有这么多条人命……
没办法了啊…..
到了这里,陆良生一咬牙,硬着头皮学着师父的语气开口。
“姑娘要杀人自然是敢的,可有句话常说冤有头债有主,这里四十多人,难道每一个都曾害过你?”
话语一出口,下方的人心头松了一口气,随后,却是愣了一下,怎么不是之前那种暗沉邪气的嗓音。
就连戏台上的女鬼,眸底也露出狐疑,可对方身上邪气依旧没有消失,她从未见识过妖怪,也不想与对方厮斗,万一敌不过怎办?
“先生,说得虽然有理,可这些人都是来对付我的,难道还放任他们离开?”
人群之中,落下去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跟着转头看去陆良生如何回答。
少年开口后,心里也稍安定了些许,那女鬼至少没有直接杀过来,看得出还以周旋一下。
“姑娘,他们虽不好,也不过是平日里市集间走街串巷的泼皮无赖,混进来也只为骗吃骗吃,若真丢了性命,姑娘又和那害你之人有何区别?我非鬼类,但也听闻做鬼害人太多,再无来生,姑娘,你要想清楚。”
众人连连附和的点头。
“是啊是啊是啊…..我们都是进来骗这陈家父子的!”
“你们……”陈员外看着他们,气的差点一头昏过去。
那翻腾的薄雾里,女鬼凄然笑了一声:“来生?”
身影在戏台飘忽不定,幽幽的话语悠长、凄婉。
“…..我还有来生吗……”
好歹稳下了女鬼的情绪,陆良生正要继续劝阻,趴在头顶的蛤蟆悠悠的醒过来,听到这番话,抢先开了口。
“屁的来生,一个小小鬼类,岂会落在老夫眼里!!”
陆良生当场气的差点想欺师灭祖,提醒头上的蛤蟆,小声说道:“师父,我已经劝她心情快要平复……”
“此等小鬼,多费什么口舌,随便打杀了便是——”
那边戏台上的女鬼怔住,随即“啊!”的尖叫起来,阴风大作,平缓的雾气疯狂翻涌、鼓动。
“我杀了你们——”
蛤蟆蟾眼红光大盛,威严暴喝:“你来啊!!”
陡然,打了一个酒嗝儿,趴了下来,呼呼大睡。
陆良生看着周围阴气翻涌,头皮都发麻起来,脑海里极快的闪过一道道接下来该做出的举动,下一刻,连忙拿出之前那根蜈蚣精的触须,捏着手中,修为灌注进去。
夜空轰的打响一声惊雷。
弥漫的雾气忽然翻卷,一股妖风袭来,与对面鬼气森然对冲,夹杂中间的一拨人脸颊两边都被吹出酒窝来,却是骇然的看着那边的陆良生,一闪而过的电光,投出灰袍背后,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大影子,落在木楼的墙壁上。
白裙女鬼不敢造次,收敛了阴气,忌惮的盯着对方。
中间的人也都忐忑的等待两边。
过了好一阵,那戏台上终于了丁点声音响起,那是轻轻的笑声。
薄雾渐小了下去。
戏台上,遮掩的长袖垂落下来,露出白皙的颈项,面门的血肉模糊,在蒙蒙的薄雾里,化作一张肤白的脸颊,可惜,众人看不太清楚,依稀是好看的美人。
“呵……哈哈哈……”
轻柔的笑声,变成了凄美的笑,那女鬼像是哭了起来,缓缓跪在了戏台上,盯着地面,薄唇抖了几下。
“奴生在贫寒家,卖于戏班……孤苦无依…..”
刹那间,那翻涌升腾的雾气里,陆良生、以及下方众人,恍然间,远远的看到了一些东西。
又近在咫尺,慢慢勾勒出来。
“哇哇……”
寒气挤进了破旧的房屋,被新生命响亮的哭声冲淡了不少,稳婆抱着襁褓出来,邀功似的看着焦急等待门外的男人,和旁边脏兮兮的小女孩。
“恭喜恭喜,是个男娃。”
男人脸上露出了笑容,女孩也跟着高兴起来,拍着手跳起来要去看稳婆怀中的弟弟。
不久之后,天下起雪来。
她却是要离开家了,被父亲带着一起,出一趟远门,临走时,卧床的母亲,拉着她,流下眼泪。
摸着女孩的头哭着。
“我们家穷,你在外面要听话,要懂事,才不会饿肚子。”
那天风雪很大,能冻住人的眼泪。
第二十一章 谁的孽障
翻涌的薄雾,仿佛看到了女鬼的过往。
寒风拂开积厚的雪花,飘在红扑扑的脸颊上,跟着前方父亲的背影,走过白茫茫的一片,回头时,家夹杂在鹅毛大雪里,变得模糊。
那年她才不过七岁。
很多事情,小姑娘懂,也有些不懂,跟着父亲来到镇子上,进了一个暖暖的亮堂,让她坐在外面,跟一个老头说着什么,周围还有很多好看的衣裳、头冠、锣鼓,另一侧黑漆漆的房屋门口,有和她差不多的孩子正望过来。
不久,父亲提着一个哗哗响的袋子出来,蹲在她面前。
“别怪爹…..也别怪你娘,你好生在这里,听伯伯的话,会有口吃的,比家里挨饿强,知道吗?”
她知道自己被卖掉了,眼睛红红的,没有哭出来,怯生生的跟着父亲到门口,搅着手指头,站在风雪里。
还是忍不住哭喊出来:“爹!你什么时候来接允儿啊。”
父亲一言不发的走掉了,过来的是屋里的老伯,将她拉了进去,老人并不慈祥,拿着细长的鞭子抽打、调教,越哭越打,一直打到不敢哭才会停下。
后来她渐渐明白,离开时娘说的话:“在外面要听话、要懂事,才不会挨饿。”的含义,院子里的其他孩子渐渐的少了,有的不适合这行,卖去了青楼,过了两年,她也被转手卖给河谷郡一个戏班。
原来的名字也变成红怜,开嗓、唱曲、练曾经在小院练过的基本功,稍有偷懒就是一顿打骂,又过了三年,十二岁的时候,登上戏台跟着搭戏,唱些小角儿,也终于分到一些细细碎碎的赏钱。
看着不大的木盒里,积攒着一枚枚铜子,是她最开心的一年,后来,因为嗓音优美柔婉,被班主看重,到十六岁时,成了李家班有名的花旦,或许要不了多久,就真的成为正旦。
多年攒下来的钱财,换成银两,专门挑了一个好日子,乘着租来的马车,回到曾经童年记忆里的房屋,想看看爹娘,看看弟弟。
然而接待她的,是家旁边的邻人,原来她家房屋已经多年不修,坍了下来,也从邻人口中知道娘在弟弟一岁时死了,不到半年,弟弟又生了病,爹崇信庙观里的高人,捐香火化灾,弟弟病也未治好,拖的时间长了,送去镇上医馆,已经无力回天。
弟弟死后,父亲这才醒悟过来,拿着家里的柴刀往那庙观杀去,却被观里的人打的满头是血,被村人抬回来,不到半日也跟着去了。
庙观里的人反而说他先持刃闯进来,被当作盗匪来打,官府也就不再追究。
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了。
红怜抱着那只木盒一面听着邻人的讲述,一面压抑的哭了出来,眼泪一滴滴的落在木盒上,离开时,她将木盒留给了邻人,又去了父母弟弟的坟前跪了好久,快到天黑的时候,才乘着马车离开,渐渐远去的那座小村,怕也不会再回来了。
回到戏班,她也仿佛长大了,开开心心的唱戏,名声也越来越响亮,来给她捧场的人也越来越多,崭新的木盒里,攒起来的金银玉钗越来越贵重,但少了从前那种期待,不过至少,她活的比父母好……老天爷给了她漂亮的脸蛋和动人的嗓音,是赏给她饭吃,班主李云秀就说过,老天爷都赏饭了,连碗都端不稳,那就别活了。
不仅她要吃饭,整个戏班的也要吃饭,接到富水县陈员外大寿的邀请,整个戏班都忙碌起来,还精心编了《南君问寿》做为压台的大戏。
听到戏台下热烈的欢呼,她知道这场戏曲是成功的,要不多久,或许富水县都会知道她的名气。
成名的花旦有独立的小间卸妆换衣,哼着小曲,窗外有人影晃过,然后推门进来,是一个醉醺醺的书生,说喜欢她。
红怜认识他,是陈员外的独子,可哪有见面就说喜欢的,双手将书生推开:“陈公子,你先出去…..”
那书生不肯,看着四下无人,带着醉意的脸上露出笑容,冲过去她抱起来,扔去桌上,急不可耐的伸手去解她裤子。
红怜拿手打他,双脚奋力的蹬过去:“公子,红怜只是来唱戏的,不是青楼的妓子…..求你放过我…..你出去啊……”
哀求着,蹬出的脚踢在书生下体,疼的对方后退半步,红怜飞快跳下来,朝房门跑,半道又被抓住,拖行在地上。
被打痛的书生暴怒,反手就是一耳光打在她在脸上,脸颊都红肿起来。
“你是戏子跟青楼的妓子有什么区别?!本公子看得起你,那是你爹娘修来的福!”
“爹…..娘…..”或许脸颊的疼痛,或许被唤醒藏在记忆深处的称呼,红怜忽然发疯似的拿头去撞面前的书生。
“啊——”
被撞破鼻子的书生大叫一声,当即扯着红怜的头发拖去床边,抱起来扔了上去,抓过堆放戏服桌上一张红菱,想要将女子捆缚起来。
红怜挣扎哭喊,一个劲儿的拿手抓他。
“放开我…..来人啊,救救我…..爹…..娘……你们在哪里啊,救救允儿…..”
害怕被人听到,书生拿着那红菱捂住她口鼻,暴喝:“别叫!”另只手飞快的去脱女子衣裳,刚将外面的衣裳脱下,发现挣扎的身体已经不动了。
书生连忙将手和红菱拿开。
女子瞪着眼睛,没有了声息…..
书生惊慌的跑了出去,找到满脸通红的父亲,以及陪席的李班主,说了实情,被盛怒的老人打了一顿,而李家班主也在数十锭元宝面前,没有报官。
直接在郊外,挖了泥坑,一张草席卷了红怜的尸体,丢进去,然后埋上。
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
雾气翻涌,拥挤的众人陷入一片安静,足足持续了许久,陆良生也被触动,没有了接下来的动作,就那么看着远方的戏台。
“这女鬼倒是有些可怜,可惜啊…..”蛤蟆道人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
陆良生抬了抬眼,看去头顶坐着的蛤蟆:“师父,她是很可怜,但你说可惜是什么意思?”
“她呀…..化为厉鬼索了数条人命,若再杀一人,就要成罗刹鬼了,到时就真的永世不得投胎,连畜生都没得做。”
少年视线看去戏台上孤零零的女鬼,沉默下来。
“老天爷对她不公…..还遇到这样的事,最后连投胎机会都没有了…….”
手中捏紧的蜈蚣精触须松开,又拽紧。
想了片刻,陆良生吸了口气,声音中正认真,冲那边戏台开口。
“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今日我在这里,就不许你杀任何一人,还请速速离去,若要自取灭亡,大可过来!”
女鬼身影飘忽,没有看中间的那拨人,盯着斗篷内的陆良生,过得一阵,微微躬身。
“奴不敢冒犯先生,今日岂放过他,可先生也永远不会停留这小小府邸,你一走,奴还会再来!”
“那也是往后之事!”
女鬼抬起脸,看了一眼人群中的书生,哼出几声冷笑:“今日先生在此,暂且留你一条狗命,待先生走后,奴再来私会陈郎。”
便是朝陆良生遥遥一拜,身影慢慢消失在雾气里,连带那张戏台也跟着消失,周围翻涌的薄雾,吹拂的阴风逐渐停歇。
坐在花圃草皮的众人重重出了一口气,汗水像是开闸后的水,这才不停的流出来。
“我的娘咧,以后再不来这里了,差点把命送了。”
有人失口叫出声,也有人站起来,忽然朝那边的陈家父子呸了一口:“禽兽不如。”
“对对,这父子俩简直丧尽天良!!”
“干脆报官吧!”
然而那边的陈员外不理会这拨人声讨,连忙跑去那般岩石上的陆良生面前,老人的儿子跟着嘭的跪下,不停的往地上磕头。
“先生高人,还请救救我性命,这事儿实是我酒后做的糊涂事,往后再也不敢了…..”
此时雾气已散,周围能听到丫鬟仆人的声音,陈员外急忙叫人过来,端了五百两银子,恭恭敬敬的行礼。
“先生,还请收下这银子。”
白花花的一片银锭排列整齐摆在面前,陆良生本来就是为它而来,何况自己也确实帮了这父子俩,不收白不收。
当即点头:“老夫只是游荡至此,听闻有厉鬼作祟,才来一观……可惜不能久留,这样吧。”
说着从腰间拔出随身携带的一把小刀。
“此乃老夫随身携带之物,让你儿子佩在身上,可防那厉鬼再来,往后不要再做这种伤天害理之事了。”
那陈尧客连忙将它抢在手里,飞快的系在腰间,不停朝陆良生作揖。
“谢谢先生教诲!”“谢谢先生赠送此物辟邪!”
“小生往后定当多做好事!”
那斗篷阴影下,陆良生冰冷的看着他,伸手端过那盘银子,在蜈蚣精触须上灌注法力,激起妖风,吹拂过来,眯的众人睁不开眼时,端着就银子就跑去了远处。
在一簇草木间,将那灰扑扑的床单扔去一边,五百两银子藏好后方才出来。
混入还在吵嚷的人群叫来陆盼等人,悄悄过去将银子分成九份藏在各人身上,回来这边时,前院传来喧闹,那边院落的仆人跑来,说是衙门的左捕头带人来了。
天色青冥,此时厉鬼退去,众人心中惊恐缓和了不少,对于衙门过来人,反倒是更加心安,纷纷迎接过去。
“左捕头,你来的正好,此间真的闹鬼啊!”
“是啊是啊,那鬼还真是厉害,要不是我们人多,说不得陈家父子已经遭了祸害。”
言辞之间却是没人提及那鬼祟的来历,毕竟这些人还要继续在这里讨生活,陈尧客被抓捕,陈员外岂会放过自己?
左正阳皱起眉头看着这些人七嘴八舌的说话,便是让麾下捕快将他们拉到一边做详细的笔录问话。
然后,站在门口盯着每张面孔,从面前出陈府。
他是武艺高超,这天夜里在衙门思虑陈府案子时,感觉心惊肉跳,便带了人赶过来,看着这些人出门的神色,想来也确实发生过什么令人不可置信的诡事。
待人都走完,他找到陈员外想要继续问话,可被身子疲惫为由拒绝,只得带着人重新回去县衙。
与他相隔不远的另一条街道,一行九人寻了家客栈,开了宽敞的房间,看着堆放到桌上的五百两银子,又亲又笑。
“哈哈,这次发财了!”“干脆回去的时候,给家里婆娘,买点胭脂水粉?”“滚球的你,要买肯定要粮食、油盐啊。”
“最好,再买点布料,给家里老小弄身新衣裳。”
“那还是要让良生来拿主意才行。”
“不过说起来,那女鬼可真是可怜,陈家父子,尤其那陈尧客,简直丧尽天良,恨不得一刀劈了他!”
怎么使用这笔不小的数目,众人还是望向了最终拿主意的少年人。
“到时看着办,给每家每户买东西是肯定的,至于那位陈公子,不是你我能管的,天会收他。”
陆良生朝他们笑了笑,捧着一本书坐在床边,籍着油灯,静静的翻看。
夜色随着时间渐渐过去,变得更加深邃。
原本沉寂下来的陈府,渐渐有了风声,挑着灯笼的巡夜,走过廊檐,陡然听到风里传来幽幽的轻笑。
“那鬼….刚走不久,又杀来了?”
“快去通知员外!”
有人飞快的跑开,提着灯笼的那人远远看到青冥的夜空里,有东西飘飞去陈尧客所住的院落。
吓得大叫:“快来人啊——”
整个大院被吵了起来,丫鬟仆人敲锣打鼓的赶过来,陈员外简单的披着一件外套,被人搀扶着来到儿子所在的房间,两名壮扑连忙将房门撞开。
一股血腥扑鼻而来。
举着灯笼的丫鬟朝里探了探,“啊!”的一声尖叫,灯笼掉到地上。
摇曳的火光照去的范围,床榻上,一道身影歪斜的倒在床与地之间,衣裳撕开,敞出的胸膛、肚子裂开一条大口。
内脏血糊糊的拉扯在一边,不远,还有柄染血的小刀。
“我儿啊…..”
陈员外嚎了一句,身子猛地抖了几下,两眼翻白,倒在了丫鬟怀里。
片刻,整个府邸混乱了起来。
夜风从廊檐跑过。
无人注意到的树梢,一袭白裙的人影坐在上面,青丝抚动,看着这一幕,起身又飘远了。
……
混乱吵杂的陈府外面,街道安静,偶尔响起一两声犬吠,亮有灯火的纸窗内,抱着银子的八条大汉躺在地上酣睡,不时发出嘿嘿的笑声。
窝在枕头上的蛤蟆,睁开一只眼睑,瞄去书桌。
“真是一个傻子。”
打了打哈欠,继续睡过去。
油灯黯淡,少年趴在桌上,已经睡着,旁边写有《南水拾遗》的书籍,在窗户缝隙挤进的微风里,翻过一页内容。
“黄川有邪术,甚恶毒,凭随身一物可害人,不慎者,肠穿肚烂……..”
第二十二章 喧闹、嘈杂与公堂
叽…..叽……
灰色羽翼的飞鸟落下房檐,笔直的街道,扛着糖葫芦,挑着货担的货郎走街串巷,街边摆设的摊位揭开蒸笼,热气腾腾,老汉推着的独轮车吱嘎吱嘎的轻响,也传来店家伙计的吆喝。
“刚出锅的烙饼,松软的花糕…..”
“卷口的陶罐,装不了东西,也可当夜壶,那边那位俊朗的公子,不来看一看吗?”
“梳妆、铜镜,上好的桃木,挑不上眼,还有好看的画像。”
……
喧嚣而热闹的街道上方,飘着的常客来三字的客栈二楼房间,有着窸窸窣窣吃东西的声响。
“吃多点,这城里店家卖的饭食,味道极好。”
“多吃什么,给良生留点,陆二蛋,你把蹄子放下!”
陆盼、陆庆等人吵杂的话语里,陆良生睁开眼睛,坐起时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到了床上。
蛤蟆道人缩成一坨,在书桌上晒着晨光,八个陆家村的大汉围着圆桌叫了许多肉食,见陆良生醒了过来,坐最近的一人,撕下一支鸡腿递了过去。
“良生,给,大清早多吃点好的。”
压着床沿,放下脚将鞋子穿上,陆良生接过鸡腿放到书桌:“等会儿再吃,昨晚吃的多,现在也没感觉有多饿。”
说了句后,穿上衣袍就去墙角洗了把脸,擦着水渍回头。
“盼叔,今天我们去县衙看看吧,早点处理了村里的事,早些回去。”
捏着半只鸡的陆盼点点头,想了想,将手里的鸡放下,转向大侄子,眉头却是皱了起来。
“良生啊,早上,下楼吩咐伙计上饭食的时候,听来店里吃饭的食客说陈员外的儿子死了。”
旁边,陆庆抬了抬,呸了一口。
“死了就死了呗,这种人不死,老天爷就瞎了眼。”
那边墙角,陆良生挂上毛巾,坐到饭桌边,有人赶忙递来筷子和一碗稀粥,少年笑道:“跟我们可没关系,我们走的时候,他可活蹦乱跳的,说不定那女鬼太聪明了,我们一走,反过来将他杀了报仇。”
“……唔。”陆盼想了想,大胡子舒张开,重新拿起那半只鸡,狠狠要了一口。
“也对,该是这个理。”
说着偏头,朝其他七人压低了嗓音,补充一句:“往后陈员外家的事,咱们谁也不能提,就算提了,也别把良生带进去!”
吃完有些油腻的早饭,也将房退了,此时外面对于陈员外家发生的事,一早就传开了,甚至亲身参与其中的那四十几人,更是将昨晚陈府遇厉鬼的事添油加醋的讲出来,现在陈尧客一死,陈员外气的卧病在床,便没了什么顾忌。
“你们是不晓得厉害,那天要不是有个高人在场,恐怕那陈尧客当场就得殒命。”
小孩子追逐打闹,家中大人喝斥几句,转过身继续与人附近邻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讨论自己听来的消息。
“哎哟,那是你们不知道,那女鬼就是上回来富水县给陈员外唱曲的,当时我就在场,那声音好听的很,唱的人骨头都酥了。”
一个年纪颇大点的书生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
“……还不是陈员外的儿子害得,这人就没读过多少书,打扮却是读书人的样子,到处调戏良家妇人,败坏我等读书人的名誉,活该死了!”
“也不知道这回县令怎么处理这事。”
“……难道还抓鬼坐牢啊?”
大街小巷,或茶室、酒楼,多是三五成群这样的小圈子,毕竟厉鬼杀人的事情,也是不多见的,期初还有些觉得,陈家父子倒霉,眼下知道了一点实情,一个个开始拍手称快,有些性子烈的,跑到陈府门口,朝门上吐口水。
陆良生跟着八人去往县衙的途中,听了一些后,就不再继续听下去,走过熙熙攘攘的街头,寻到县衙,陈家的那个管事老仆正从里面出来,老眼微红,看了一眼陆良生九人一眼,匆匆乘了马车离开。
陆盼看着远去的马车也跟着朝地上的呸了一口。
“想必家中死了重要的人,才来县衙报官,那红怜女鬼,怎么不见他们来?还为富仁心,乐善好施,我呸——”
“盼叔暂时先不说这些。”陆良生向他使了一个眼色,事情已经落下,就没必要在后面议论,免得节外生枝,出门两趟,第一趟跟父亲陆老石来到这县城到没有什么感触,就觉得外面的世界繁华,令人眼花缭乱。
这第二趟,却是让他成长不少,见过放他一行人性命的精怪,也见到了比精怪更加恶心数倍的人心。
至于那女鬼,红怜。
陆良生叹了口气,他能帮忙的都已经帮了。
想着,人走上了衙门台阶,朝两边的差役行了一礼,说明了来意。
“两位大哥,我们是栖霞山陆家村的,两天前来过一回,状纸也递上去了,是关于两个村因为灌溉农田发生争执的事。”
那差役看了眼面前的说话平缓,没有胆怯的少年,点了点头:“是你们呐,正好听昨天当差的老赵说起过。”
“说起过?”陆良生有点疑惑。
“字写的很漂亮!”
那差役笑了笑,指去衙门檐下一侧:“你们暂且在那里等候,我进去通报主簿。”
原来是因为之前写的状纸,陆良生也不知是否该笑,学着对方拱了拱手。
“那劳烦这位大哥了。”
差役提着水火棍跨进了县衙大门,并未去正面的公堂,那里是平日审案开堂之地,县令主簿处理日常公务的地方则在侧院,那里有数间偏房,分别县令、县丞、县尉各据一间,主簿、典吏又是一间。
那差役过来时,小吏、捕快来去忙碌,之前还因为闹鬼的事让县令和主簿伤透脑筋,眼下人忽然死了,外面流传的是厉鬼害命,只能暂且搁到一边,让典吏着人去查,找不到凶手,正好当做无头公案来处理。
“若是正如坊间流传那般,这陈尧客之死,本县不仅不管,还想豪饮一瓢!”
“县尊这是嫉恶如仇的性子难改啊,要是将来被召回南陈,怕是要改一改的,省得又要得罪人,被贬出来。”
侧院左边的一间房内,两桌相对,对门主位上,身穿官袍的县令,约四十左右正愤愤而谈,拍响桌面,但其面容端方,颔下长须看上去反而颇有气度。
话语过去的对面,则是年龄较长与他的一位老人,乃是富水县主簿,因县城并不大,公务也不多,就没设置县丞、县尉,便是搬来与县令同一间屋子,也好说话谈公务,用不着来回召见,显得那般繁琐。
那县令喝了一口茶水,拿起笔批改公务。
“贬就贬吧,京官还没现在这般逍遥快活,就是这地方上,闹的这神神鬼鬼的,倒是让人想破头皮……”
那边老人笑道:“地方上多是这般,既然陈尧客已死,那就让下面的人去查,查不到也就算了,这种古古怪怪的事,难以说清的,县尊与我,有那闲心,不如先将这两日挤压的公务处理完。”
说着,他拿开面前已经批过的公务,伸手拿起另一边还未处理的诉状,看着上面的内容,忽然笑了一声。
那县令抬了抬头:“那上面可有问题?”
老人放下诉状,摇摇头。
“这状纸,内容朴实无华,就如初入学堂写的故事,可这字,却是让人看的舒服,好字啊......唔,落笔乃陆良生,倒是不错的名字。”
“哦?能让老先生赞叹的,本县倒也想看看。”
县令过来,接过那张状纸,上下看了一遍,忍不住点了点头:“确实写的一手好字,一笔一画丝毫不拖泥带水,工整而有力,可惜又太过工整,就像临摹一般,死气沉沉。”
说话间,房门敲响,县令偏过头:“何事?”
“启禀县令、主簿,栖霞山陆家村的陆良生来县衙诉两村的纠纷。”
县令放下手,看去老人,笑了起来。
“呵.....刚说到他,就来了,我倒是想看看写这字的人,长何模样。”
后者,也笑起来,随后起身,跟着走了出去。
第二十三章 赠书
“良生,你说等会儿升堂,县令过问咱们村的事,会不会打板子?”
衙门外的屋檐,陆盼等人牛高马大,可站到这公堂外面,多少有些紧张,民见官,气势上就矮三分。
他小心朝那边门口张望:“也不知道北村的人会不会来,他们可是有里正带头。”
“盼叔,里正向着他们,那就更没什么害怕的。”
陆良生整理衣袍,虽然破旧了一些,但多少穿在他身上显得精神,随后摸了一下包裹里的银两。
“大不了争不过,咱们就让一步,拿地里的庄稼补偿给他们。”
陆庆环抱双臂,大声嚷了一句。
“那也要先争一争啊,辛苦种出来的,平白给人,心里不痛啊!”
“就是,那也要先跟他们说清楚,免得还以为真是咱们村儿断的水!!”其他人也纷纷说到,话语声刚一停下,其中陆二蛋的汉子,转去脸,低下声音:“快看,北村的人来了。”
从街上过来两个汉子,一个瘦弱,唇上一字髭须,另一个身形也算高大,着了白短褂,过来时,也看见了檐下的陆良生九人。
也不说话,站到另一边的檐下等候。
不久,公堂内响起一声:“升堂!”
十多根木棍齐齐击地的响声,噼噼啪啪的传出,一名差役从门口出来,朝陆良生等人,以及那边的里正和北村的人招了招手。
“诸位进来吧。”
陆良生朝陆盼他们点点头,便一起走进公堂,在两侧差役中间站定,随后,里正带着北村的人也进来。
两边谁也没说话,不多时,后堂转出两道身影,其中着官袍的走上首位坐下,另一人年约五十左右,侧下方小桌落座,拿起了笔墨,却是笑吟吟的看着堂中的陆良生。
少年看向这位老人,大抵能猜出对方身份,礼貌的拱手。
“陆家村,陆良生见过主簿。”
那小桌后的老人,笑眯眯的点头还礼,上下打量了一下少年,“好一个少年郎。”
堂中,里正和北村那汉子见状,莫名有些慌,若是陆家村跟主簿、县令拉上关系,那就输定了。。
老人像是知道他们的,笑了笑,朝他二人摆手。
“县尊审案决断,向来秉公处理,若此少年所在村子真有不端行为,也绝不包庇,且放宽心。”
首位上,县令目光带着审视,轻抚须髯。
“自是如此。”
其实所谓的对簿公堂,不过是县令陪王主簿过来看看眼前的少年罢了,两个村子因为河水这种纠纷,每日都有,若是都拿到公堂上来,那他基本什么也不用干了。
何况此件事,谁占上风谁占下风向来难说,河水又是山中流出,真要解决,遣一差役拉上里正和两村的人,去山里便能一探究竟,拿到公堂上,就有点小题大做的意思。
县令刚说完话,那堂中的里正上前躬身拱手:“启禀县尊,两村一上一下,栖霞山只有那么一条河水,要先经陆家村过,再回到下游,往年两村都因灌溉农田的水,争斗多次,这一次,想必怀恨在心,将上游的水断了一些,才使得下游水位较少,难以蓄水。”
北村汉子也跟着点头,附和道:“是啊县尊,今年我们村田地里的作物,生长不好,收成自然也少了许多,村中妇孺怕是要在冬天挨饿了。”
县令抬手让二人站直,目光转到陆良生这边。
“你有何反驳?”
陆盼八人在后面捏紧手心,小声催促:“良生,县尊在问你话,快些说啊,别让他们占了好处。”
前面,少年也在组织语言,片刻,拱起手行礼。
“回禀县尊,绕两村而走的河水,本是山中流出,若说陆家村断了水,他们大可过来查看,却为何来都不来,就直接跑到县尊这里?”
话语刚落,里正连忙大喝出来:“那是你们村的人向来蛮横,我们怕被打!如今就在县尊面前,还敢狡辩!”
陆良生抿了抿唇,紧捏的指头松开,他笑了起来。
“凶不凶蛮,看没看过,两者之间并不冲突啊,若是陆家村的人打了你们,再到县衙诉状,那我们根本无言狡辩,是不是这个理?那今天这事就不用上公堂找县尊理论,直接将判决发下来便可。”
那里正被反问的哑口无言。
……这少年字写的不错,这张嘴也是厉害。
县令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一个轮廓和定向,这种事,原本就不用太为难,手伸去惊堂木。
“本县决……”
“县尊!”
就在落下一锤定音的话语同时,陆良生忽然插口进来,上前半步,朝县令、主簿拱手。
“启禀县尊、主簿,此事上,良生想要息事宁人。”
“哦?”这倒让县令和那边的老人有些意外,就连里正、北村的汉子都为之一愣。
片刻,就听陆良生的声音继续说道。
“北村今年收成不好,虽然不赖我陆家村,可两村毕竟相邻,村中妇孺若因为收成而挨饿,甚至死人,心多有不忍,要是两村共同分担,虽说吃不饱,但也不用死人,而且…..”
陆良生抬了抬头,看向北村的男子。
“.….而且,两村多年积怨,多少也能变得和睦一些。”
陆盼、陆庆八人脸上也多有惊色:“良生….你这……”
而另一侧的北村汉子微微张着嘴,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双唇微微张合几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听堂上呯的一声响。
惊堂木落下,那县令坐在那里,看着少年,小桌后的老人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
“善!”
稍许,县令目光转向里正和北村的汉子:“你二人可有话说?”
“没、没了……”
原本就是为补偿而来,对方既然应允了,自然就没什么好争下去的,只是那少年那番话,却是让那汉子心里颇为复杂。
不久,判令下来,公堂之事也就敲定落下,待人都走后,那县令笑了起来,走到老人身旁。
“这陆良生心性不错。”
那老人起身拱了拱手,随即招来一名差役吩咐:“你去将那少年留下等我。”随后才接县令的话:“是块璞玉,一手好字,而心性更难得呐。”
“叔骅公,这是起了爱才之心?”
“之前没有,现在倒是有了,哈哈!”
两人相视片刻,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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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外面,陆盼八人有些愤愤跟在少年后面。
“良生啊,咱们都占上风了,干嘛还将东西往外推,叔实在有些想不通。”
“对啊,咱们庄稼地,那也是一滴水一滴汗养出来的,平白给人了,着实让心里憋屈。”
“…..要不,重新回去,跟县尊说刚才的话不算数?良生,你觉得如何?!”
回到衙门院口,听到身后这些叔叔伯伯叨唠的话,陆良生笑了起来,拉着他们到一旁。
“盼叔、庆叔,诸位叔叔,我们有五百两,这两年都能过些好日子,虽说将今年的收成分了一些出去,可你们没看县尊和主簿的脸上的喜气?两村若纠纷不断,其中一村难过这个冬天,县衙必定要破费施救,眼下良生给堂上两位大人剪去一忧,那是情面了啊。”
陆盼等人皱起眉,想了会儿……好像是这么一个理。
不等他们开口,陆良生再次开口。
“…..良生以前赶集的时候,听镇上一个给人写字的老先生,说过‘无德而取厚利,必有奇祸;善心善行而受磨难,必有后福。’再说,他们领了咱们陆家村的粮,往后再有纷争,他们有那脸面争执吗?”
果然,衙门口出来的那北村汉子,远远朝陆良生乃至陆盼等人抱拳,显然是感激。
陆盼摸了摸胡子,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嘿,对咱们这般客气,倒是有些不习惯。”
就在准备离开,陆良生被出来的差役叫住,听到主簿要见他,也不敢托大,连忙跟着对方去了侧院。
“就是这里,你自行进去。”那差役在一处房门前停下,叮嘱了少年一句,便离开了。
陆良生路上也问过是何事,但对方也不清楚,眼下吸了吸气,敲响了房门。
只听门扇吱嘎一声打开,之前堂上见过的老人笑呵呵的迎他进来。
“别客气,随意找个地方坐。”
县令虽然不在,可面前的老人就是最大的官,而且又是长辈,自然不会坐到对面去,就站在书案侧面。
“主簿找良生有何事?”
“不用那么紧张,找你来非公事。”老人将面前的公务账册挪开,拿过一张状纸,摆在面前,看向少年。
“这是你写的吧?”
上面的字迹、内容确实是陆良生那夜写的,他收回视线,点头:“确实是我写的,主簿…..这上面可有不对的地方?”
老人摆摆手,只是笑着,拿过三本书册。
“这三本《孟语》、《策对》、《礼乐》拿回去看看。”
陆良生一头雾水的捧过这三本书,看着老人。
“老先生,你这是…..”
“当然是给你的。”老人看着茫然的少年,手指轻轻在书上敲了敲,给他解释道:“多看书,多学点东西是好的,堂上时,看你有急智、有仁心,若是荒废了,那就是糟蹋老天爷赐给你的天赋,既然会写字认字,那就好好学,来年考个生员。”
见他还不懂,老人说的更直接一些。
“若有了生员资格,就可参加童试,一年一次,三年都中,便可考乡试中举了,将来也能当官。”
“可我没想过要……做官?”
老人微笑点了点头:“做官,往后你父母亲人,也能以你为荣,就算做不了,我陈国也多了一个饱读诗书的博学之士。”
“为官......”
陆良生抱着三本书,稀里糊涂的走了出来,回头望去衙门。
“这老先生.....岂不是让我叫他老师了?”
与外面等候的陆盼等人汇合,八人七嘴八舌的问他怎么回事时,远远的,一队捕快过来,当先骑马的正是左捕头,经过这陆良生身边,不由多看了眼他们。
随后,下马进了县衙,将陈府的发现禀报给县令。
第二十四章 聂红怜
“左捕头,这么快回来了?!”
“左捕头,陈员外家的那件事查的怎么样?是不是真有厉鬼?”
左正阳马不停蹄回到县衙,途中碰上的差役文吏纷纷上前打探,都被他婉拒,问了县令在哪后,径直寻去了后堂。
后堂门朝西开,一身官袍的闵常文抚须看着手中一页纸张,沏好的茶水热气升腾,脚步声进来时,他转头脸看去,笑着放下那篇文章。
“正阳回来了啊。”
跨进门槛身影,双手一拱:“左正阳见过县尊。”
“坐下说话。”闵常文伸手让他在旁边坐下,招来后堂的仆人,再上一盏茶,两人寒暄了几句,随后说起正事。
“陈府那边,可有什么发现?”
左正阳卸下背后两柄长刀,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水,“有一些!”说着,门外等候的捕快,将一把染血的小刀,以及折叠好的床单呈到堂中。
他起身,指去托盘中的利器。
“县尊请看,此物就是将陈尧客开膛破肚的凶器,而之前死去的数人,均是肝胆破裂,血肉枯萎,两者之间死法大相径庭。”
闵常文放下茶盏,起身走过去,却也仔细打量起那柄小刀。
“左捕头的意思,陈尧客,非女鬼所杀,而是被人用这利器划破了肚皮?”
“正是如此!”
左正阳点了点头,又指去另一盘内叠放的灰色床单。
“那日闹鬼,众人中有一个灰色斗篷怪人与鬼对峙,而这件床单正是左某在陈府角落搜寻找到,地面还不止一人的脚印,杀死陈尧客的小刀也经陈员外证实,乃是那怪人所赠辟邪之物!”
闵常文紧抿双唇,捻着须尖走动几步,思虑片刻,在门槛停下,回头看向左捕头。
“…..可若是那厉鬼恼恨那怪人护佑陈尧客,反用其所赠之物来杀死护佑之人呢?”
“县尊所言,也不无道理。”左捕头垂下脸,拱起手道:“此案,左某还会继续追查下去,但眼下,我敢断言,陈尧客之死绝对非鬼类所为。”
“可本县,却是想尽快结案。”
“县尊,人命关天!”
“非也,若是该死之人,就与老天无关!”
…….
而此时,与这件事里若隐若现的一行人,奔波与富水县城各处商铺,购来的两辆驴车,装的满满,粮食、布匹,甚至还买了几头猪仔、羊羔,牵在车架后面。
陆良生换了一身行头,湛清色的衣袍、鞋履,头发梳的整齐,用纶巾缠住,又购了狼毫笔、墨砚,几本空白书册,乍一看去,还真有了少年读书郎的气质。
不过,几番下来,几两银子就出去了,吓得陆盼等人连忙收住手,不敢再买下去,毕竟这五百两可是陆良生挣来的。
穿行过熙熙攘攘的长街,出城的时候,取了寄放的老驴,天色已经快黑了下来。
以免夜长梦多,被人看出端倪,牵着猪羊、赶着驴车连夜踏上返程的道路,厉鬼、精怪都见过了,陆盼八人觉得走夜路反而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且身边还有大侄子这样的高人徒弟,就连衙门里的主…..什么来着都欣赏。
不久,亮着灯火的县城远远被他们甩在了身后,消失在山路的弯道尽头,直到下半夜,众人才过了白得五百两银子的兴奋劲儿,陆良生也感到疲倦。
“盼叔,咱们就在附近休息吧。”
“好!”
陆盼递过去一袋水,招呼其他人将驴车靠拢,猪羊牵过来,众人巴不得休息,快手快脚的做完一切,升起篝火,煮起饭食。
陶罐沸腾,陆庆舀一了碗干粮煮散的稀粥,看着大侄子端在了手里,嘿嘿的笑起来。
“良生啊,趁热看紧吃,里面加了肉的,可香,可带劲儿了。”
“庆叔也赶紧吃了休息吧。”
少年送走陆庆,一边将县衙里的那位老人送的书,籍着火光翻阅,一边喝着肉粥,他虽然识的字,可里面的内容,却是枯涩难懂,看得头大。
等到那边八条大汉吃完,围在火堆边上睡过去时,陆良生悄悄将包裹取过来,打开缝隙。
“师父?”
紫星道人扒拉开袋口,钻出来,长长出了一口气。
“现在才知道为师还在?差点憋死过去。”
出了口气,负着双蹼摇摇晃晃的走去地上放着陶碗,探头朝里瞄了一眼。
“还有肉啊…..”
“专门给师父留的。”
陆良生过去在旁边坐下来,将手里的《礼乐》扬了扬。
“师父,你能不能这书里的东西,都传给我?”
抱着陶碗坐在石头上的蛤蟆偏过头看了一眼书名,又转回去,努力将那几片肥肉嚼烂。
“老夫要是会,还搁你这儿吃残羹剩饭……..好好的道不修,当什么官。”
周围安静下来,杂草间虫鸣一阵一阵的嘶鸣,篝火的光芒里,陆良生放下书,看着那边酣睡的八条大汉,话语很轻的开口。
“师父,你说那夜我做的对不对?”
蛤蟆道人像是吃饱了,推开陶碗,枕着一颗小石子躺下来,蛙蹼架在另一条曲起来的短腿上。
“烂好人。”
旁边,少年枕着脑袋也躺下来,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夜空半轮清月。
“……父母弟弟都死了,她一个人还活得那么坚强,却遭受这样的罪,我看不下去…...总觉得老天爷不该那样对她。”
蛤蟆道人没有说话,依稀的记忆里,好像有那么一个姑娘,活的坚强,可最后还是被沉在了河里,这么多年过去,都快忘记她长什么样了。
思绪飘了一下,晃晃脑袋,又重复刚才那句。
“烂好人!”
陆良生看着月亮笑了起来,忽然爬起来,跑去驴车那边,翻找了一卷空白的画轴,蛤蟆坐起身,看着他在火堆边将画架给支了起来。
“你这是要做什么?”
“画……”
画轴在上面铺开,陆良生将之前用过的墨汁又磨了磨,拿起毛笔,看着那空白的画卷,脑海中忆起那夜薄雾里,那一抹白色衣裙的女子。
笔尖轻轻点在了上面…….
蛤蟆道人打了一个哈欠,就那么看着少年人目光专注,嘴角时而带着微笑的挥动笔墨,摇了摇头,重新躺下。
远方的山麓响起哀鸣的狼嚎。
火焰渐渐小了下来,那边挥墨作画的身影过了好一阵才停下,微弱的火光之中,那空白的画卷,多了薄纱飞舞的美人,栩栩如生。
最后,在左下角落下红怜二字。
陆良生方才收笔,对这幅画还算满意,看了会儿,疲意来袭,躺回到蛤蟆道人身边,沉沉睡了过去。
夜空半月渐渐被云朵遮掩。
风拂过林野,传出哗的轻响,燃尽的枯枝的火苗,泛着淡蓝的颜色,呼的倒伏一下,周围渐起了薄雾。
一道人影自雾气中飘来。
熟睡的八人之中,有人被冷醒,陆庆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飘忽的人影吓得脸色唰的惨白,猛地又躺了回去,拿手捅旁边的陆盼。
“老盼,那厉鬼寻来了!”
陆盼被他挠的转醒过来,撑起半边身子,眯着眼睛看去他指着的方向。
“什么鬼来了…..哎哟!”
话语陡然一转,连忙闭上,呯的硬摔回去,闭上眼睛:“别看,快睡觉。”
“哪里睡得着啊,她会不会吸咱们阳气?”
“鬼知道!”
陆盼感觉到有东西从头顶飘过,吓得眼睛紧闭,拿手一把捏住陆庆的脸,用力朝外面掰去。
“老盼,你个王八蛋。”陆庆甘示弱,也拿手去掰他。
然而,隐隐一股倦意袭来,两人动了几下,便直接昏睡过去。
翻涌惹来的薄雾停了停,当中那道倩影缓缓落地,没有任何声息朝着那边熟睡的陆良生,盈盈下拜。
“……妾身聂红怜,谢先生相助之恩。”
第二十五章 初露书香
“先生…..”
“先生…..”
幽幽空灵的女声像一阵冷风拂过陆良生耳边,嘴唇嚅了嚅,少年未醒过来,身侧躺着的蛤蟆却是先睁开一只眼睛。
“好胆的女鬼,敢追老夫到这里来!”
遥遥一拜的倩影,听到这声抬起头来,说了句:“先生赎罪,妾身只不过…..”便是停下,秀眉之下,眼睛眨了眨,看着站起身的短小身影。
“蛤蟆也能说话?”
意识到说错话,自称聂红怜的女鬼指了指那边熟睡的少年,“妾身谢的是他……”
蛤蟆道人:“.…..”
……这就叫老夫难堪了,呸呸…..一个女鬼而已,怎的落了下风。
想着,双蹼负到身后,咳嗽两下,神色严肃:“少年不过老夫弟子,你找他与我自然有干系。”
“妾身大仇得报,特来感谢。”女鬼红怜秀眉如黛,诉说之下,声音委婉动听,说着,又朝少年拜了下去。
那边,困乏许久的陆良生,隐隐约约听到说话,翻了一个身,传来啪叽声响,“孽徒…..”的低吟,戛然而止。
少年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别吵…..天亮再叫我。”
红怜看了眼没醒的少年,和他身下被压的吐出舌头的蛤蟆,掩嘴轻笑了一下,缓缓起身准备离开,可走了几步,低声叹了一口气。
世上又没了亲人…..妾身该去何方…..
女鬼飘过那画架时,忽然停了停,看到上面长袖挥舞的画像,左下方那‘红怜’二字,朝熟睡的陆良生看了许久,嘴角勾勒一抹浅笑。
长袖翻转洒开,转身钻入画中。
原本朦朦胧胧的画像,淡淡水墨笔迹,凝实了几分,活灵活现,风吹过来,摇曳的火苗熄灭。
袅袅青烟飘起,天色发亮,陆良生从地上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奇怪,昨晚感觉好像有人在叫我……”
扭了扭脖子,抓起地上还在昏睡的蛤蟆道人,塞进包裹里,围着熄灭的篝火而睡的八人陆续醒过来,安静的空地,变得吵嚷喧哗。
其中有人看到那边的画轴,叫来其他人:“这是良生画的啊,上面的人好像在哪儿见过。”
“别说,画的好看,跟真人一样。”
陆盼、陆庆走过去,脸色陡然变白,想起昨晚的事,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大侄子,可看到摆在那里的画像,仿佛见鬼般。
顾盼的美眸就像是在死死盯着他两人,吓得将话硬生生吞回肚子里,改口道:“那个…..天也亮了,咱们还是赶路吧。”
陆良生倒了水袋里的水洗了把脸,过来将画轴收起,系好后,负在背后。
“我正想说大家赶紧赶路呢。”
至于早饭吃不吃也无所谓,修行的这段时间,体质上比常人要强一些,自然也耐饿,而陆盼八条大汉,到时候在路上啃点干粮,喝点凉水也能对付过去。
返程这么长一个白天,足够一行人回到陆家村,途中经过来时露宿的山林,远远还能见到那半山腰上坍塌的茅屋,到的现在回想起那只大蜈蚣,还心有余悸。
一路不带停歇的赶着猪仔、羔羊,驱着驴车匆匆离开这片山林。
陆家村外田地间,忙着秋收的农人、村妇将半年来的辛苦,堆放起来,看着饱满的黍粟,脸上却是有着担忧。
“也不知道陆盼他们把事解决没有。”
“…..唉,要是没解决,它们就要分给北村的人,想想心里怄的慌。”
另亩田里的村汉也过来,拄着锄头,踢走一块石头:“不分又怎么样,官府还能把刀架在我脖子上?”
这些日子村里谈论的事情多是关于与北村官司的事,没事就聚在一起闲聊,愤愤不平中,田埂上的三人隐约听到车轱辘吱嘎吱嘎转动的声响。
回头望去,泥道尽头,三辆辕车堆着满满当当的东西正过来,名叫陆庆的高个儿在前面跑的飞快,朝两侧的田间的人挥手大喊。
“别做了,回村领东西——”
一声呐喊将安静的山村炸的热闹起来,三十多户人蜂拥到村口,就连家中行动不便的老人,也拄着拐杖赶来凑热闹。
最有威望的陆太公站到村里的石磨上面,小心翼翼挥着陆良生送他的梨花木仗,让各家各户派个人出来,依次过去领布匹、米粮。
也将县衙做的决断告诉了众人,一开始大伙还是不情愿,闹了一场,待良生上来,将事情始末讲清楚,才平息了怒火。
“这五百两买东西,用去了一些,剩下的,待过年前,才去县城采买一些衣裳、粮食肉食,明年,再给各家各户弄几头猪、羊来养,不是更好吗?何必计较一点粮食的得失……”
大抵这样的言语里,大伙才不情不愿的把秋收的粮食分一部分出来,凑在一起,等到北村的人过来时,一并交给对方。
当然,陆家村采买许多好东西的事,是保密的,财不外露的道理,大家都懂,至于那银钱怎么来的,其实根本不重要,山里人的观念就是,只要能弄到钱,那就是了不起的。
分了东西的这几天,陆家村就跟过年一样,大媳妇小媳妇儿坐在自家门口,裁剪布匹给家人做衣裳,偶尔某些家中还飘出稻米、熟肉的香味,馋的路过的村人直流口水。
当然,有些家里舍不得吃,做成风吹干肉,挂在灶头的木梁上,实在馋的紧了,就割点下来。
就连一向不受村里人待见的陆二赖,也都被分了点肉食,还有一两银子,原本李金花是不肯的,可架不住陆良生的劝说。
“他不招人喜欢,但终是一个村的,又不是仇人,若是不给他一点东西,到时候跑到外面说起来,惹了眼红的人,打起歪脑筋,那就不好了。”
李金花叉起腰朝院外呸了一口。
“算他陆二赖命好。”
回到院里,看到陆良生正将文房四宝一件件的取出来,眼都直了。
“这得花多少钱?尽买这些吃不饱肚子的东西,真是跟你爹一个德行,败家!”
檐下编织箩筐的陆老石抬起头来,看去老妻,嘿笑了一声:“你提到我做什么,我又不败家。”
“还不败?!良生回来时,那三头驴,平白送人了!”
“那是良生让我送的。”
妇人目光一横,瞪向那边的房门口,陆良生转过脸来,也跟着父亲笑起来。
“娘,咱家不是还有一头老驴嘛。”
‘啊哼啊哼!!’凉棚下,那头卷毛老驴裂开唇口,喷着粗气嘶鸣声,像是提醒李金花。
“老娘早晚要被你们爷俩给气死!”妇人拿着扫帚顿了一下,用力在地上扫开,趴在地上的一团蛤蟆,被扫的飞起来,吓得那边陆小纤哇哇大叫,花母鸡扭过脖子,张开翅膀咕咕的就冲来。
“老夫……没招谁没惹谁啊……”
一蟾一鸡再次斗在一起,接上之前的未完之战。
……
陆良生的房间里,文房四宝整齐摆放在书桌,手中的画轴在墙壁缓缓下放,露出女子的画像。
书本堆砌,毛笔压着墨砚,美人画卷挂在墙上,终于有了一种书香的感觉。
第二十六章 升米养恩,斗米养仇
晨光划破云隙,洒满山村,农家小院篱笆菜园里,葵花向阳转动,露珠顺着叶尖滴落,匍匐的蛤蟆张开嘴,打了一个哈欠,凉凉的水滴落入口中,然后吞咽进肚里。
花白的母鸡刨着地面,陆小纤抱着一堆干草走进凉棚,不久,灶房传来李金花喝斥,陆老石规规矩矩的坐到门口,编起箩筐。
不远的房门打开,陆良生走出房门,在桶里打了一盆清水洗漱,外边虽好,可总觉得还是自家里过着舒服,这段时间,经历许多事,见识认知上,要比从前有了许多主见,尤其是红怜女鬼的事,让他明白世道人心的险恶。
要是再经历一次,还是会选择帮助对方。
吃过早饭,陆良生回到屋里,将那本《青怀补梦》带着,又拿了笔墨和纸,像往常一样走去篱笆菜圃,把师父给带上,放到肩头,便是出门去往河边。
有了一些主见后,陆良生暂且找到一些要做的事,村里人困苦,那就多帮衬一些,《南水拾遗》是害人、惩治人的法术,另一本《青怀补梦》则记载了符箓有关的东西,当中有关助人的,就有数十种之多。
至于自己的修为提升,目前还停留在练气开丹的小境界,主要还是因为蛤蟆道人让他不要继续练下去的关系。
否则这个时候,应该能到练气了吧?
从村里穿行而过,村里早起做农活的村人纷纷跟他打招呼,自从富水县回来,陆盼八人,可是把经历厉鬼、蜈蚣精的事讲了出来,引起不小轰动。
“你们那是不晓得,那蜈蚣立起来,比咱们房子还高!”
“.…..那百足,尖的呀,能把人捅个血窟窿。”
“还有还有,陈员外家闹的厉鬼,那是大有来头,不过要说起来,那女鬼也太惨了,我一个大老爷们儿都差点哭出来……那个陈员外的儿子是真的该死!”
回来的当晚,八人就在村口烤着火,把见到的世面神气的讲出来,听的一帮村汉村妇一愣一愣的,嘴都合不拢,尤其是知道县衙里的主簿,还送了三本书给陆良生,那就不得了了,这些日子看少年的目光都变得不一样。
神仙鬼怪听听就好,村里出了一个读书人,说出去都是长脸的事,外人要是不信,村里人昂起下巴,神气道:“不信?有时牵着一头老驴,肩上趴着一只蛤蟆的少年人,就是咱村的陆郎,经常河边、田间转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去请教,准给你回答上来。”
“既然是读书人,在外面干什么?”
“不知道,那是读书人的事,不过老见良生往水里丢石头,也不知道干什么。”
“.……”
村外的河边。
陆良生蹲在河提上看着缓缓流淌的河面,手指掐出指诀向上一挑,岸上一块石子呯的飞进水面,溅起一朵水花来。
“修为还是太低了啊……”
摇了摇头,埋头继续翻看手中的书册,“师父,要是这个法阵让河水有了灵气,会不会让河里的鱼虾螃蟹都成精?”
“成精?哪里那么容易。”蛤蟆张开口,吞吐晨间清新的空气,像是在修炼吐纳法门,也随口说道:“那书里的法诀都是些小术,能让水质变得更好,鱼虾个头儿大上许多,肉质也好。”
陆良生停下翻动的手指,将上面一则内容记下来,偏头看去蛤蟆。
“那灌溉庄稼呢?”
“自然也是好的。”蛤蟆翻翻白眼,长长的红舌将旁边飞过的蚊虫吞进肚里,舔了舔嘴:“对了,上次为师跟你说,还有一个修炼法诀。”
“嗯?”
“应该是颇为稀罕…..《乾坤正道》”
“师父,你懂的还真多。”
“呵呵,那是。”
蛤蟆道人翻了翻眼,蟾脸撇去别处…….那法诀的原主人,被老夫一口给吞了,什么东西都变成老夫的了,知道的能不多吗。
“你附耳过来,将那法诀好生记下,往后就照着上面练,也颇为适合你的性子。”
口诀有些长,与之前蛤蟆所教的很大不同,枯涩难懂,好在陆良生记性不差,一边背咏,一边记在纸上。
“每日正午修炼…..嗯,我记下了。”
往水里摆下最后一颗石子,时辰也快到中午,拍了拍灰尘,便带着师父往回走,走过的河段,每二十丈,河底便有一处石子堆砌的法阵,是陆良生这段半月来忙活的事,再下去,就要到北村那边。
下午的时候,还是有必要去一趟。
回到村口,远远就听到有人吵闹叫骂。
“陆二赖,你真是死性不改,又开始偷东西了!”
“.…..这王八蛋,把自己那份使完了打起我家的主意,这家伙就该打。”
“上回的帐还没算呢,这家伙手脚又开始不老实……”
聚拢的村人推搡着那边干瘦的村汉,收拾一通后,见到陆良生回来,有人将事情说出,大抵是陆二赖好吃懒做,将银子花了,又开始偷鸡摸狗。
抱着脑袋的陆二赖见人都散开,放下手来,瞧着陆良生嬉皮笑脸的凑过去。
“良生啊,我这老毛病,大手大脚惯了,一个不小心,上次你给我的一两银子都花光了…..这都怪我,良生啊,你看…..要不再接济一点,反正你还有剩那么多银子…..”
周围人顿时炸毛,再次围上去,七嘴八舌的叫嚷起来。
“你当银子天上掉下来的?!”
“凭啥你能再要一份……”
陆良生分开众人,压下心里的不舒服,朝二赖笑道:“你想再要一份可以,只要今天下午,你把你家那几分田给开垦好,那我再给一部分也无妨。”
这番话自然是出于好意,若能通过这种方式,能让一个人改正倒也是一件功德,毕竟听说师父修道,也在于修德。
其他人见正主都这么说了,也就不好继续唠叨,那边,陆二赖眉开眼笑搓着手,点头:“良生,这是你说的啊,别反悔,我这就回去挖地去。”
“自然说话算话。”
陆良生说完这句,挤过人群,回去家里,陆二赖挥手让大伙都走开,兴奋的回跑,挖几分地,就能得一两银子,那可是等于白送他了。
过了晌午,也顾不得头顶上的烈日,扛着泛着锈迹的锄头,就来到田间,自家那几分田,长满了荒草,一锄头挖下去,连根带土翻起来,非常吃力。
“娘的…..还以为轻松呢。”
才挥了几锄头,陆二赖就双手乏力,浑身冒汗,一屁股坐到田埂上,盯着东一处,西一处的坑洞。
一个古怪的念头冒了起来。
“凭啥陆良生能有几百两银子……有那么多,给我几两又怎样?”
抹了抹脖子上的汗水,起身扛起锄头准备不干了,忽然,连忙又朝地里挥下去,笑着朝一个方向,点头:“良生啊,你这是去哪儿?”
“有事出门一趟。”
陆良生吃过午饭,按之前的计划,去一趟北村,将那条河下游,也布上蕴灵气的小法阵,这样一来,就算水位小,也能让庄稼有个好收成。
望着离开的背影,陆二赖眼珠子兜转了一下,等到人走远了,连忙拿起锄头就往家里跑,将锄头放到墙边靠着,就朝陆良生家摸过去。
“…..应该是放在家里了。”
躲藏角落,看到陆老石不在檐下,李金花跑去屋后面荒草间捡鸡蛋去了,陆二赖脸都要笑开花,飞快窜入院门,吓得啄地的花母鸡‘咯咯’的乱跑。
吱……
轻手轻脚来到檐下,中间一屋的房门半掩着,床榻上陆小纤正在睡午觉,盯着白皙的脚掌,陆二赖舔了舔嘴唇。
“要是时间够,说不得还能白得一个媳妇儿。”
想了想,转身去往隔壁,房门没锁,轻轻一推,轻易走进里面,一股淡淡的书、墨香味钻入鼻中。
床头木枕旁边,还有一只大蛤蟆趴在那里。
“一定是招财金蟾……陆良生毛都没长齐的,怎么可能平白得几百两,等会儿一起拿走!”
目光又在屋里扫过一圈,墨砚、书本、还有墙壁上的画,嘴都笑的裂开:“能值一些钱吧,到了我屋里,那就是我的…..”
陆二赖目光定格在那画卷上的美人,手指小心翼翼的摸了一下。
“啧啧…..真美,美人儿,等会儿你就要到我屋里去了。”
说完,开始在屋里翻箱倒柜,想将那几百两银子翻找出来,床头上,硕大的蛤蟆睁开眼睛,盯着勤快的背影,随后又闭上。
陆二赖打了一个寒颤,停下手,摸了摸脖子。
“怎么凉飕飕的?”
墙壁,画上的美人,眸子陡然动了一下,缓缓探出猩红的指甲,向摸脖子的陆二赖后背伸了过去。
第二十七章 幻术
篱笆小院,花白的母鸡展开翅膀惊恐的飞奔出院,李金花捏着两枚鸡蛋回来,踢了它一脚。
“吃那么多,才下两枚蛋,改天把你拔毛炖了!”
骂骂咧咧走到院中,陡然停下,看到陆良生那间屋子的门扇打开,一道身鬼鬼祟祟的侧影埋头翻找。
急的大吼:“陆二赖,你干什么?!”
屋内,画中伸出的皙白手臂唰的收了回去,陆二赖也被这声吓得够呛,冲出屋子连连摆手,“我…..我没干什么,就看良生屋子里的摆设,读书人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李金花把鸡蛋往地上一放,拿过墙边的扫帚就往赖子身上打。
“鬼才信你!”
扯开嗓子朝四邻大喊:“快来人,陆二赖偷我家东西!!”
“我没偷…..没偷啊,哎,别打!哎哟……”陆二赖护着脸狼狈的后退,连连求饶,屋里熟睡的陆小纤被惊醒过来,跟着母亲大喊起来。
山村左邻右舍本就挨得近,一听到李金花的声音,留在家中的人呼啦啦跑了出来,手里的棍子、扫帚直接往赖子身上招呼。
“二赖,你缺德哦。”
“拿不着钱,就来偷,死性不改!”
“.….往死里打!”
几根棍子、扫帚噼里啪啦打下来,陆二赖求饶几句,见没管用,抱着脑袋,撞开一人,冲出去,又摔在地上,连滚带爬起来,脸上、脑袋上都有血渍。
他抓起一块石头扔过去,恶狠狠的盯着站在篱笆院外的一群人:“你们给我等着。”
眼见有人又冲过来,这才转身屁股尿流的跑掉了。
众人见他逃走,上去安慰李金花。
“这陆二赖就是一个不记人好的。”“……还叫我们等着,他认识个球的人。”“干脆去他家里堵他,就不信他不回来!”
一拨人离开,提着手里的家伙就朝陆二赖的破茅屋过去,留下的人问起家中陆老石和良生怎的不在家里。
李金花把扫帚放下来,“老石到外面放驴去了,良生…他说有事要出去。”
众人围在一起又说了一通,不久,便各回各家,而去陆二赖家中的一拨人,等了半天,也没见那赖子回来,陆续的也散了。
远远的杂草丛间,一对视线看着人离开,出了口气,坐回到地上,低头看着草叶尖攀爬的虫子。
“陆良生有钱了,一个个跟条狗一样…..嘶…..”
扯到伤口,疼的陆二赖歪嘴呲牙,挣扎站起来,看着那边的屋子,想必是不敢回去了、
“要是陆老石和陆良生回来,岂不是还要来找我算账?干脆出去躲躲,几百两啊……”
提及这笔大财,陆二赖忽然想到一个地方。
“老子也去叫人。”
捂着头上的伤口,飞快的朝村外跑去。
此时晌午过去不久,天色渐渐阴了。
顺着陆家村外的河流往下,紧挨河边的北村,有人陪着陆良生在田间、河边走动,正是那日在县衙的那个汉子,旁边还有里正跟着。
远远的,北村一些妇人、姑娘端着木盆在河边洗衣服,不时瞄去那一身青衫的少年人,低声说着什么,掩嘴偷笑。
“他就是陆家村的陆郎……长的挺好看的。”
“……听说衙门里的主簿很欣赏他,还送了书,要让他拜师。”
“那往后岂不是要当官了?”
有胆子大的姑娘,直勾勾的盯着那张俊秀的脸,勾起嘴唇:“回去我找爹娘请媒人去说媒……”
然后,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走在对岸的陆良生全然未看她们,看了一段清水河,回头对那里正和名叫陈泰的汉子说道:“我就在这里看看河,你们不用跟着,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
“没事…..”那里正嘿笑了一声,依旧跟在后面,“反正在家里呆待也是待着,正好陪读书郎到处看看。”
轰——
天空响起雷声,片刻间,绵绵细雨,一点一滴的溅在人脸上,原本还跟着的两人不得不往回跑。
回头劝陆良生到他们村里去避避雨。
“不了,我等会儿就回去。”陆良生拱手谢过他们好意,继续走在河岸,待到人走后,袍袖下,手指捏了一个指决。
《青怀补梦》第五篇中的一个避雨的小法术。
天空的雨点落下来,在良生头顶两寸之外偏斜了方向,滑落到地面。
绕着北村走了一圈,在河底摆下了几个小法阵,原本是按照《青怀补梦》的做法,每一个法阵都需要激活,但蛤蟆道人却是提议不如先将小阵摆下,在陆家村设一个阵眼,只需激活阵眼就行,也不用担心引旁人注意。
陆良生拍拍手上的灰尘,站起来准备打道回府,几个村中的女子,还有里正不放心少年一个人在外面淋雨,急匆匆拿了家里的纸伞出来,看着从不远走过去的少年书生,愣在了原地。
“里正,你看陆良生身上好像还是干的……”
“.….会不会他先去躲雨了。”
“躲雨也不会一点都不打湿吧。”
几名村中女子和里正好奇的看着走远的身影,回去后说起,其他人也啧啧称奇,甚至猜测这陆良生会不会是天上星宿下凡投胎的。
对于背后的议论,陆良生自然不会知道,回到陆家村后,却是听到陆二赖来过家里偷东西,他再好的脾气也架不住怒火。
检查了屋里,还有藏起来的银两没少,便是与父亲陆老石找去陆二赖的破房子,等了许久,也未见他回来。
“今天暂时放过他,明日爹再来,叫这赖子好好受一顿打。”
陆良生看了眼破茅屋,哼了声,便是与父亲一道回去,家里此时也有一件怪事,李金花满脸疑惑的站在灶房门口。
“奇怪了…..”
看见陆小纤一蹦一跳从外面回来,问她:“闺女,你把饭煮上的?”
小姑娘站在原地,眨了眨眼睛,摇着脑袋。
“没有啊,我才回来呢。”
这回李金花有点犯怵了,听到父子俩回来的说话声,“难道是我煮上的,给忘了?”
摇了摇头,转身走进灶房。
……..
吃完饭,夜已经深了下去,陆良生反复背咏蛤蟆道人教的口诀,顺着里面第一句,慢慢理解,之后,又抽空抄写主簿送他的书,写上两篇。
“那日对付蜈蚣精的山神题词,是受过香火的,如果再去其他庙观,记下一些题词来,应该也是有用的吧。”
他看了一眼靠着木枕睡着的蛤蟆。
“师父说这世间任何人都会走出自己的道,我不喜欢打打杀杀,那用笔墨也能走出一个道来?书生能写出浩然正气、画师也能…..”
画……
字…..
笔……
等等…..
陆良生忽然站了起来,拿出一篇空白的纸页,狼嚎笔尖沾了些许墨水,想起《青怀补梦》中有一种术法。
连忙翻了翻,看去上面的内容。
脸上露出笑容,笔尖便是在纸页游走,导引修为灌注,隐隐间,手中毛笔绽放微光。
青墨勾勒,水波粼粼,荷叶沾着露珠,盛放花瓣,粼粼水下,笔尖画出一条鲤鱼,远方凉亭,有才子佳人。
笔尖游走,勾出一缕清风,一片叶子飘零。
“好了!”
陆良生放下毛笔,按《青怀补梦》法术,喝了一口凉水,喷洒上去。
下一秒。
飘零叶子动了起来,落在水面荡起一圈涟漪,静止的水波开始流淌,那条鲤鱼摆动起了鱼尾,来回游动,盛开的荷花上,一滴露珠滑落荷叶。
远方的凉亭,才子佳人像是在窃窃私语,又像是耳鬓厮磨。
不大的纸上,整幅画都活了过来。
“这是幻术,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就比障眼法要高明一些。”
床头的蛤蟆道人醒过来,这种法术对于他这种大妖来讲,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不过随后又补充道:“待你修为上去,一心扑在此道上,就算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所以这就是之前师父说的‘道’?”
陆良生心性淳朴,见识也别从前多了许多,稍有一点提示,就能做到举一反三。
片刻,画纸上的法力耗尽,活生生的画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陆良生乐此不疲的又试了几次,甚至其中一次,画了一只大黑狗,瞬间从画纸里跳了出来,冲着他狂吠,引得已经睡下的李金花和陆老石开门出来,到处查看,还以为邻居的狗跑到家里来了。
“要是画一个美……”
陆良生看去画卷上的女子,笑着摇了摇头,“……还是算了,不可控之事,还是不要做。”
研究了法术一阵,趁着还有点时间,将《孟说》拿出翻看,会不会去参加考试,无所谓,能读出一些学识也是不错的,加上他读书开智,对修炼也有一定帮助,至少理解能力上,更有效率一些。
毕竟需要吃透各种法诀包含的意思。
看了许久,陆良生不知不觉捧着书,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夜色朦胧,皎月隐去云层之后,暖黄的灯光映着读书的人影剪在窗棂,院内的青树在风里沙沙沙的摇摆枝叶。
暖黄的房间里,一对绣花的鞋子走过地面,悄无声息的过来,将一件单衣披在少年身上,指甲拨了拨灯芯。
火焰又窜了起来,照亮房间。
聂红怜飘到到书桌上,坐了下来,轻轻踢着绣花鞋,安静的看着熟睡的脸庞。
第二十八章 倒霉的媒人
破旧的窗棂映着趴伏的人影,轻呓了什么,换了一个方向。
聂红怜唇角勾勒,拂过少年郎的发髻。
曾经的过往,不过是一个戏子,戏台上唱曲博得再响的名声,心里其实也有少女该有的憧憬。
“我不过一个戏子。”
她经常这样告诫自己,将来最好的结果,就是被人看中,过门当一房小妾,若生一个孩子,下半生就靠着孩子活。
爹娘当初卖她进戏班,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吧。
可惜,最后一切都没有了,杀死陈府中的丫鬟、仆人,让她化为厉鬼,但能感觉到,再杀下去,可能永远只能一个四处游荡的孤魂。
眼前的少年郎却先一步将陈尧客杀死,她知道是为什么,心里是感激的,或许投胎之前,留在他身边,帮忙做一些事情,成为了红怜心里的想法。
渐渐的…..
也有点喜欢看他骑在驴背上脑袋一点一啄、看着他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看着他坐在书桌前,籍着油灯光芒读书的样子…….
篱笆院落里,泛起了薄薄的水雾,有木门吱呀的声音,李金花起夜去茅房,迷糊之中看到儿子窗棂还亮着灯光。
“.…..有点钱财,也不能这么浪费。”
妇人嘟囔一句,走下院坝,窗棂投出暖黄光芒的范围,她陡然停了下来,以为眼花,使劲搓了搓眼睛,然后……浑身打了一个激灵,颤抖起来。
视线前方,窗棂半边,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坐书桌上,正低头看着良生,似乎察觉到妇人的目光,微微转过好看的侧脸,笼罩起幽绿,吓得李金花连忙跑回卧室里,钻进被褥下,紧紧抱着丈夫,不停的发抖,又忍不住揭开一点被角,望去窗口。
外面,风吹过树枝哗哗的摇摆,一道人影出现在窗棂外面,缓缓飘过。
李金花脸色发白,本能的咬住被子,伸手去推丈夫:“老石,快起来,有鬼…….”
窗外,聂红怜停了下来,既然被看见,她想找这妇人谈谈,就要推窗飘进去时,青冥的天色,村子里响起了鸡鸣。
皙白的手掌放下来,叹口气,转身飘去灶房,不久又飘了出来。
房间里,陆老石已经被推醒过来,看去窗户,又躺了回去。
“哪里什么鬼,让我再睡会儿。”
天色蒙蒙发亮起来,鸡鸣、犬吠起伏,渐渐有了人声,小院里的风也停了,李金花这时才敢起来,利索的穿好衣裤,探头探脑的朝外面看了几眼,什么都没有。
“难道真是我老眼昏花了?”
抱了一捆柴,走去灶房,手中的柴禾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灶头热气腾腾,灶口火光燃烧,已经有人帮她把早饭煮上了。
“娘,这么早就把饭煮上了?”陆小纤打着哈欠走出房门,迷糊的站在那里。
李金花也不知道说什么,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去洗漱,然后叫你哥起床了。”
“哦!”
小姑娘来到井边,从桶里舀了一瓢水,转头朝对面的屋子大喊:“哥,起来了!”
屋里,趴在书桌上的身影动了动,坐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背上的单衣滑落到地上。
陆良生将它捡起来,偏头看去蛤蟆。
“师父给我披的?”
偏头想了想,先将油灯吹灭,此时天色已经大亮,自己竟在书桌上趴了一宿,不过眼下,身体也没有任何不适,推开房门,从陆小纤手里抢过木盆,不理会气的想挠他的小姑娘,往脸上浇了水搓动几下,指尖有少许的油渍。
想来等修为高深后,就不会有这些烦恼了。
“哟,良生这是早起了啊。”
院外忽然有人说话,陆良生正准备用避水术清理脸上的水渍,听到这声,掐起的指决松开,看去篱笆院墙,一个老妪提着油纸包,站在那里。
也不等院中的少年请她进来,自来熟一般,笑吟吟的便是走到檐下,正好看到李金花出灶房,颇为热情的过去,将手中的油纸包塞到对方手中。
“他婶啊,我是北村的,今天不请自来,是有件事。”那老妪瞥一眼院中的少年,啧啧几声。
李金花也是过来人,看着面前提着礼物就上门的人,心里也自然明白怎么回事。
“家里小,没地方招待你,不嫌弃咱们就在这儿说吧。”
“好的,好的,不嫌弃。”
老妇人笑吟吟的跟着李金花坐下来,看着过去的陆小纤,说了几句漂亮话,之后才提起正事。
“今天我来啊,是有件大喜事…..”
声音传去前方侧面的房间,挂在墙壁的画卷,在听到‘喜事’时,有身影飘了下来,躲在墙壁阴影间,安静的倾听。
“.…..昨日,令郎去了一趟北村,有家姑娘啊,就看上眼了,心里害了喜,又不敢说,她父母天都没亮,就找了我,来你家说媒……”
那‘说媒’二字让墙后的身影娥眉微蹙,原本挺值得高兴的事,聂红怜听在心里,却觉得说不出的气恼,看那媒人也有些不顺眼起来,忽然红唇微翘,想到了什么,眸子看了眼床上的蛤蟆道人。
竖起手指在唇间‘嘘’了一下,身形变淡,穿过了土墙来到隔壁。
那边屋檐下,媒人还在兴致的说起:“那姑娘家也满不错的。”“相貌也是好看,你们良生绝对是良配。”“再说了,成家立业,自然要先成家嘛。”
院子里的陆良生哼哼的干笑两声,对于谈婚论嫁这种事,没多少兴致,取过家里的锄头,对李金花说了声:“娘,我去田里一趟。”
自然不是去挖地,乃是去找布置阵眼的地方。
“少年人害羞了,他婶啊,你说句……”媒人目送背影出去,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来,正要接上后面的话,声音忽然戛然而止,愣愣的盯着前面的窗户。
李金花之前早就有给良生说门亲事,有媒人登门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将凌晨见鬼的情绪冲淡了不少,正等媒人下文时,却见对方脸上全是细密的冷汗,表情说不出的古怪。
正要问出“怎么了?”的一瞬,那媒人突然“啊!”的一声尖叫,指着妇人身后的窗户,说不出半句话,身下的凳子不知怎的,忽然一歪,整个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狼狈的爬起来,飞快的就往外面跑去,一眨眼就看不到影儿了。
李金花站起来,转身朝后看了看,窗户上连个鬼影都没有,不过她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莫不是真有鬼?
想到这里,连忙双手合十,朝周围拜。
房间里,从隔壁穿回来的聂红怜心情舒爽了许多,看着那媒婆屁滚尿流跑出的样子,脸上全是得意洋洋的神色,“庸脂俗粉怎么能配上陆郎,哼!”
这才舒服的重新回到画上。
只留下蛤蟆道人坐在床边,歪着脑袋在想发生了什么事。
阳光上升云间,村人大多已下了田间,通往外面唯一的泥道上,大老远响起了马蹄声,穿着皂袍的衙役,飞奔过来,朝田里做活的农人拱手。
“请问,陆家村的陆良生可在前方?”
第二十九章 作怪
陆家村不大,占地的田亩也就不多,一身书生袍的少年就在紧挨河边的荒地,摆下石头阵。
七十二块石头表面,用笔墨写下符箓的字迹。
他修为低浅,过了一夜,恢复的也算快,灌注法力激活每一块大小相同的石头后,累的也不轻。
擦了擦额头的汗渍,吃力的站起身来,肚子也饿的咕咕叫了几声,收拾了笔墨,便是回去,这种小法阵激活后,会顺着埋在河底的其他法阵串联运转,给这条河的水添几分灵气,滋养生灵。
离开这边,回到村里,村口的陆盼远远看到陆良生回来,急忙迎上去,走在他旁边。
“良生,你怎么才回来。”
少年将狼毫笔上的墨汁甩了甩,包上油布,偏头看他:“出什么事了?”
“这倒没有,不过衙门里来一个人,正在你家等你呢。”
陆良生将毛笔收进宽袖的内袋,蹙起眉头,衙门里来人找我?想了想,脚步不由加快了几分。
篱笆院子外,已经站了许多人,这个年代什么都稀罕,衙门突然来个人,免不了凑上去看热闹。
有人见到良生回来,忍不住喊了一声,那院中正端着碗的衙役,连忙起来,见到挤过人群的少年,倒是不敢怠慢。
“在下富水县衙的公人,主簿请你过去……”
篱笆墙外,乡邻交头接耳起来、
“哎,是县衙里的主簿……”
“良生,这次攀上高枝了啊。”
“往后说不得能当官,今天早上就有媒人来说清,不过好像被赶跑了。”
“那肯定的,咱们良生怎的和北村的女子结亲。”
……
细细碎碎的言语中,李金花也端来一碗稀粥给陆良生,看着儿子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将今天一早发生的事说出来。
后者呼噜噜喝了几口时,差役想到来时只有一匹马,放下碗。
“我骑马来的,你…..”
陆良生将草棚里的老驴牵了出来,拍拍畜生的脑袋:“我骑它就可以了,放心能跟在你后面。”
哼啊哼啊。老驴咧嘴嘶鸣,兴奋的刨着蹄子。
从陆家村到富水县,快马加鞭倒是能半天跑一个来回,可骑着慢吞吞的老驴,那差役才担心一天能不能回到县衙,可面前的少年既然这样说了,自己也不好拒绝。
两人出了村口,差役骑上大马,陆良生也跨上驴背,将蛤蟆道人放在上面,小声道:“师父,你坐稳了。”
蛤蟆道人不在意的‘嗯’了一声。
少年随后朝那衙役拱起手。
“这位大哥,我们走吧,你只管在前带路便可。”
差役点点头,一抖缰绳,促马慢慢跑动起来,老驴哼唧叫了一声,不屑的喷了喷粗气,抖了两下,慢悠悠的迈开蹄子,它背上的蛤蟆滑落下去,一人一驴没察觉的跟着前方马匹小跑起来。
蛤蟆啪的落在地上,怒骂一句:“这驴留来做甚!”灰头土脸的爬起来,目瞪口呆的看见陆良生骑着驴子一蹦一跳已经过去数丈,连忙迈着两只蛙蹼奔跑,喊叫。
“老夫还没上驴呢!!”
道路前方,骑马的衙役考虑身后少年骑的是老驴,跑的也不算快,回头看时,却是发现那老驴稳稳跟在后面十丈的距离,不由心里惊奇。
陆良生优哉游哉的骑在驴背,一张灌注法力的符箓,贴在老驴鬃毛下面。
《青怀补梦》有术曰衔尾,缩地成寸中一种小术,灵气与前方行人牵引,其人行百里,己亦同百里而不疲。
“师父,这种小术用起来,挺管用的,还省力…….师父?”
陆良生低下头,忽然发现趴在驴背上的蛤蟆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吁’了一声,停下,回头望去。
一个蛤蟆人立着,气喘吁吁的在后面奔跑。
陆良生连忙下驴将蛤蟆道人捡起来,放到驴背,一抖缰绳继续跟着前面的差役继续前行。
“师父,你打熬身体吗?”
蛤蟆趴在驴背,累的四肢都在抽搐。
“别说话,为师……休息一阵。”
过了正午不久,一马一驴上的两人,到达富水县,还是如之前来过那般人来人往,穿行长街,陆良生还是隐约感觉到有些萧瑟。
“城里和上次过来时,有些不一样?”
同行那名衙役看了看周围过往的人群、摊位,叹了声气:“还不是前阵子,陈员外家闹厉鬼所致,左捕头觉得乃是修道之士所为,清查了附近庙观,盘查过往的出家人,很多不敢过来这边,香客也不敢随意出城。”
陆良生点头:“原来如此。”心里却是警惕,那个左捕头肯定是察觉到了陈尧客非厉鬼所杀。
不久,他在外面寻了摊位吃点饭食,找个地儿对着微斜的日头练那《乾坤正道》法诀,半刻之后,主簿这才有了空闲,着人过来邀他,不过不是去衙门,而是城中置下的小院。
主要是为了考校学问。
…….
下午的阳光倾斜,照去富水县西南五十多里的山麓。
光斑投在地上积厚的落叶,沙沙的脚步声穿行一颗颗树木间,循着熟悉的路径,朝着半山腰的石阶上去。
陆二赖坐下来歇了一阵。
“你们都给我等着…..”
大抵说了一句,又起身朝上面走去,拐过前方的道路,在分叉口选择了一条隐蔽的小道,匆匆跑进能过两三人的山缝,又走了一段,过了一线天,前方宽阔的地形在视野中展开。
那是一排木栏围成山寨,远远还能看见有人在里面走动。
还没过去,就被附近埋藏的暗哨给劫了下来,若非是相熟的人,说不定已经一刀结果了。
陆二赖陪着笑脸,作揖道:“这位大兄弟,麻烦放我过去,二赖这是给二爷送钱财来了。”
那暗哨看他两下,粗布麻衣下,也难藏什么利器,便是退开让他过去,冷道:“进去后,别乱看。”
“知道!知道!”
陪笑了几声,绕开对方白森森的刀口,进了山寨的辕门,这伙山贼人数并不多,三十多人左右,为首的刘二龙,也叫二爷,城里还有家耍钱的场子,偶尔也会带人下山劫个道,虽然此处紧挨富水县,却是实实在在归另一边的铜陵县管辖。
留着络腮大胡子的刘二龙,金刀大马的坐在狼皮大椅上,盯着从门口进来的陆二赖,大口咀嚼着嘴里的肥肉。
“听下面的人说,你给我送钱来了,还以为你这些天准备跑了呢。”
陆二赖搓着手,谄媚的笑两下:“二爷说哪里话,欠您的钱,肯定要还上的……这不,小的就给你送来了。”
侧面有人走过来,伸出手掌,示意他拿出来。
二赖看着伸来的手,颇有尴尬,先作了一个揖,“二爷,这钱太多了,我一个人也揣不了……”
首位上,刘二龙擦了擦嘴上的油腻,在狼上蹭了蹭,不耐烦的挥手:“拖出去,把他舌头割了。”
“二爷,是真的!”
陆二赖被两人架起了起来,在半空瞪着腿,喊道:“那可是几百两白花花的银子,我知道在那里!!”
堂中安静下来,刘二龙盯着他好一阵,端起桌上的酒灌了一口,呯的扔去一边,沾着酒渍的胡须舒张,厚唇里,裂开大黄牙。
“让他带路。”
片刻之后,三十多人加上陆二赖,趁着天还没黑,下山了。
第三十章 夜风微寒
夕阳西下,染出红霞。
飞鸟过去的下方地面,衰草随灰尘飞溅,渐露的秋日萧瑟之中,一道道身影奔跑、或骑马沉默前行。
风吹过田野间的景象,有人远远看见了这拨过去的人影,连忙蹲下藏起,看着对方迅速的从村落西面过去,丢下锄头,往村里跑。
进村就在大喊:“山匪下来了——”
各家各户纷纷出来,归家的农人听到这句也都赶来,脸色全都唰的变得惨白。
“大伙先别慌!”其中名叫陈泰男人走过来,放下锄头,声音也有些颤抖。
“冲我们北村来的?”
那人气喘吁吁的摇了摇头,指去南面的村口:“北面鸦嘴岭的山匪下来了,我看见他们直接去了陆家村。”
北村的众人一个个松了口气,但随后喧闹起来。
“陆家村的人这下要遭殃了。”
“…..今天还让媒婆过去帮忙说媒,被撵了回来,这下有好戏看。”
“那是你家闺女长的就不怎么样……”
七嘴八舌的说话里,陈泰把锄头陡然砸响,“别说了!!!”
周围人安静下来,纷纷看向这汉子。
“老陈,你这是什么意思?!”有人问道。
那陈泰捏紧锄头,目光扫过一张张脸孔,压低了声音:“在这里幸灾乐祸,要是下一个轮咱们村怎么办?”
“应该不会吧……等那些山匪抢够了,自然就上山了。”
“尽说些吓人的话,不安好心!”
陈泰想的却比他们多,也有些紧张,说出自己的想法,都有些发抖。
“上山了是不假,万一明年怎么办?再说喝水不忘挖井人,前些日子,陆家村的人还将自家口粮匀一半给我们过冬,咱们不能见死不救。”
北村的人虽然刁蛮,不识字,但道理还是都懂的,随即沉默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也有人担心:“就算过去,咱们也没武器……”
“锄头、扁担不也一样,咱们村里人多,再加上陆家村的人,怎么也能吓唬住他们。”
随后那里正也过来,大伙只得看着他拿主意,片刻后,里正点头:“老陈说的有道理,陆良生跟主簿有师生情谊,帮衬也是应该的。”
“既然里正都这么说了,大伙儿回去拿上家伙!”
“……样子做凶点,好歹把这伙山贼唬住!”
“走啊!”
事情定下来,村里四十多户人家,男女老少将近百人,三五成群的从自家拿着锄头、扁担、柴刀出来,在村口集结后,叫嚣着,汹涌过去。
距离北村人过去的五六里路,是三十多人的山匪队伍,刘二龙骑在他的马匹上,看着河对岸,浸在霞光中的山村。
俯下身抚了抚马鬃,偏头看向陆二赖:“就是这里?”
他低声的话语里,那边的二赖连忙点头,谄媚的凑上去牵缰绳,指着村子的方向。
“回禀二爷,就是这里,那几百两银子都在陆良生家里,其他人家中也有一两。”
刘二龙挥了挥鞭子,将这赖子的手从缰绳上打开,咧开络腮大胡子,笑的狰狞。
“陆家村有你这么一号人,真是祖宗八辈儿都倒霉。”他抬起手臂,拔出腰间的钢刀,声音陡然一厉。
刀尖指去山村。
“收刮全村,粮食、值钱都拿走,不给!就杀——”
三十多名山匪飞快跳过河,带着杀气汹涌过去,摆在前方的一堆石头,被蔓延而去的身影,踩在脚下,松散开。
肉眼无法见到的法力陡然断开……
远方的县城里,坐落城边的别致小院,有人眼皮跳了一下,望向南面。
“.…..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庭院樟树下,朴素青袍的老人单手握着书卷,嗓音苍劲有力,晚风拂来,吹落的叶子飘在书页上,打断了他的声音。
老人抬起目光,看去对面石凳上的少年,拿书在对方头顶轻敲了一下,陆良生转回头,连忙起身拱手。
“恩师…..”
对面,王叔骅神色严肃,负过手。
“听圣贤教导之言,不可二心,今日天色已晚,就留在这小院一夜,明日再一早回去。”
陆良生绕出石凳,后退一步:“恩师,良生家中有事,等会儿就要赶回去,就不在恩师这里叨扰。”
“这般晚了……”老人本就是严肃端正,看了看天色,点点头:“也罢,既然你归心似箭,趁天色还未黑尽,赶紧出城吧,不过回去之后,多读书,若有不解的地方,随时来城中寻我,明年童试,为师就给你报名了。”
“是。”
陆良生恭谨的拱了拱手,拿上书本这才离开小院,一出院门脸上的神色变得冷漠,骑上老驴,将驴背侧的布袋里的蛤蟆翻出来。
“师父,刚刚我感觉到陆家村那边的法阵忽然断了。”
熟睡中的蛤蟆道人被他拿在手中翻醒过来,挥了挥蛙蹼,“可能是小孩子玩耍……先回去看看就知晓了。”
陆良生心中不安,但眼下相隔太远,也只能这般了,一出城门,找了偏僻的地方,画了符箓,贴在老驴下腹,掐起指决,御使了缩地成寸的方术。
城门口的兵卒以为眼花,揉了揉眼睛,前方骑驴的身影,眨眼间,已经去了十多丈之外,顷刻就消失在彤红的晚霞尽头。
“这是……高人啊……”
“不对,县衙的左捕头好像就在搜寻会法术的道人,赶紧去通报!!”
西面远山的霞光渐渐沉入山峦,黑夜袭来,栖霞山下的陆家村,亦如往常升起了炊烟,鸡鸣犬吠里,陆小纤吆喝着母鸡回笼,李金花没有煮饭,悄悄的暗中观察灶房,见没有动静,一咬牙,跑去儿子的房间。
毕竟那晚,幽绿的脸就是在陆良生的房里看到的,妇人鬼鬼祟祟的推开房门进去,里面陈设并没有任何不同,唯独有些清冷,大抵是屋里没人的缘故。
“没什么不同啊,就算我眼花,那媒人不至于无缘无故吓成那样……”
呢喃里,李金花转身正要离开,忽然身子一停,颤颤兢兢的转过脸,眸子慢慢斜视墙壁,那挂着的画轴,长袖挥舞的美人的面容,和那晚看到的一模一样。
陡然的发现,吓得李金花牙齿都在哒哒的碰响,然后…..那画像上的美人,唇角翘了一下,露出微笑。
妇人两只眼睛瞬间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