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四章 舌战
小院老树轻轻摇晃,积雪化开的水珠滴去下方的酒杯,荡起一丝涟漪。
陆良生放下杯盏,面容微笑的看着对面一老一少,其实心里早已猜到来栖霞山寻他是为了什么。
至于问出这句话,就是为了占据主动。
果然,陈靖双手托着酒杯放下,呼吸了几下,也不再兜圈子,从凳上起来,拱手躬身。
“先生居于山村日久,朕....靖不忍先生才华不遇,此时过来拜会,还请陆先生出山相助,复我陈朝故土,靖,必以国士待之。”
陆良生侧过脸,看去也正望着他的老人,笑了笑,想起多年前,隋国南下渡江,刚登基的小皇帝就在这棵树下,说出了同样的话。
人心是肉长的,修道者也不例外,自然能感受到对方的诚意。
可惜.....
书生沉默了一下,过去将陈靖双手托起,请了他重新坐下。
“陛下当初可还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
“我.....记得。”
坐回石凳的陈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那时登基不久,与母亲争吵了一番,带着百余骑从天治赶到栖霞山,在村外苦等了两三日,方才得以相见,然而那次见面,陆良生当面说破不愿帮他,非其父亲的关系,而是为了天下一统,让天下黎民苍生得以享受太平时日。
“那日说的话,今日也是我拒绝的理由。”
陆良生见他沉默,给他倒了一杯,目光也看去旁边的老人:“如今天下一统数年,九州百姓过的多少是比分裂时,要好上许多,若助你,天下再起战火,不仅士卒丧命,无辜百姓也受牵连,背井离乡。”
“陆先生,此言差矣。”
一旁,端杯自饮的陈辅轻声开口,放下杯盏望来:“百姓虽受苦难,可他们也是陈朝遗民,故国不在,甘做他国黄犬?昔日陈朝开国皇帝,神文圣武,席卷八荒,百姓心向,才奠我朝天命,岂不闻:故土情深,故国难离。陈朝国土虽覆,可陛下尚在,仁德谦和,有明君之相,召集旧部,大有作为!”
宽袖一抖,摊开手掌微伸向陆良生,话语铿锵有力。
“常闻陆先生饱读典籍,擅长治民,也有通神鬼神奇之法,君子谦谦,心胸开阔,怎能以当年先帝旧怨而不顾故土统于隋人脚下,今日请先生出山相助,光复昔日陈国,也能让故土之百姓治于先生手里,得以享国安民乐!比之蜗居山中小村,洋洋自得,岂不更好?”
微风吹拂,卷着寒意跑过小院,灶房门口一颗颗脑袋重重叠叠探出脸来,妇人端着碗往嘴里刨了一口:“那老头说了一大堆,你们有没有听懂什么意思?”
上面,几人齐齐摇头。
“反正就是叫陆大书生造反就是了。”道人趴着门边回道,他不喜文绉绉不代表听不懂话里意思,瞥见大伙都在门口瞅着,回头看了一眼大圆桌,趁他们不注意,急忙跑到桌边,端了有肉的菜,往碗里赶,高的只露出一对眼睛,刷刷的往嘴里扒。
然后,陆小纤反应过来,伸出手就挠了过去。
不过门口的夫妇俩、木栖幽、猪刚鬣没太在意身后传出的惨叫,目光还是看着院里的陆良生,看他怎么说。
院里,安静了一阵。
“老先生好口才。”
陆良生打破沉默,说了句恭维的话,对方话语虽然说有理,可句句离不开光复陈朝,说到底,天下一统,这么做就是造反。
而让陆良生感到不适的,还是对方并没有将陈朝百姓放在眼前。
这老头执念不比那镇海和尚深啊。
“老先生口才虽好,可陆良生还是恕难从命,王朝更替,天命始然,老先生何必又以残烛之躯去违抗天理?”
说到这里,陆良生声音停下,忽然挥了挥手,牵出一丝法力过去,用着只能对方听到的法音继续说道:
“陈朝帝星已经陨落。”
那边,陈辅脸上露出微笑,摇摇头,也用着法力言语:“那可未必,陆先生不妨再看陈靖。”
一旁,陈靖看着陆先生和师父对视,两人不言不语,只是脸上带着微笑,顷刻,就见陆良生转过脸,看向他。
“陆先生,我脸上有什么?”
对面,书生眼睛眯了起来,泛起淡蓝法光的眸底,看到的是陈靖额头之上,仍有帝王之气象。
“老先生,这是用了术法,强行留住他帝王之气?”
“此乃我伏魔山鬼谷神道之术。”老人也不隐瞒,抬起头望去上方光秃秃的柏树,言语间没有一丝表情。
“只要能光复故土,老夫何惧逆天而行!”
陆良生抿抿嘴唇,倒是有些佩服这个老人家了,拱起手,语气不轻不重:“良生佩服,但还是恕难从命,因为.....在下已答应隋国皇帝杨坚出仕朝廷。”
“你!”
老人嚯的一下凳上起来,指着陆良生,花白须髯都在发抖:“你.....妄为陈人!”丢下筷子,朝还有发懵的陈靖喝了一声:“走!”
便是拂袖转身离开。
陈靖迟疑的起身,看着朝院门过去的师父,又看去面前的陆良生。
“陆先生,你与我师父怎么了?”
“道不同!”
陆良生倒了一杯酒,仰头喝尽,朝他笑了一下,轻声道:“你也走吧,若是信我,还是不要再想光复陈朝之事了,你也跨入修道,不妨仗剑行侠,斩妖除魔,为百姓做些事实。”
院门口,陈辅转身又吼了声。
“我们走!”
听到师父的声音,陈靖看着朝他挥手的陆良生,拱手行了一礼,这才离开小院,带着那三个护卫,追去老人。
“吼什么吼!我家良生请你吃顿饭还得罪你了不是?!”李金花跳出灶房,急的冲到院子里朝外面泼辣的骂了几句。
道人带着脸上几道红痕蹲在书生旁边。
“你要当国师的,他们要造反,干脆弄死算了,免得将来,还要对付他们。”
“人家上门来请,怎好伸手打笑脸人,那就有些不地道了。”
陆良生抬手灌了一口酒:“何况陈靖还没做出造反的事来,又有旧,这种心狠手辣的事,我可做不来。”
道人哼了声瞥他一眼,拿起旁边的筷子夹了一口菜。
“哼哼,想当年谁跟我说富水县陈府的事来着?那手段可阴狠了.....”
阳光落在脸上、杯中,书生向后仰去,靠在树躯举着杯盏哈哈大笑起来。
“那时少年,多侠义,哈哈.....”
两人说笑,最后端了没吃完的饭菜还是回到灶房,与家人一起用饭,至于发生的事,陆良生暂时不想放在心上,依旧如往日般打柴、劳作,与红怜河边散步,修补一下聚灵阵。
这一连半月,第二场雪过后,天气开始转暖,枯黄抽出了嫩枝。
满山渐绿,便是翻过了一年旧历。
算算时间,蛤蟆也该是出关了。
第四百零五章闭关的蛤蟆道人
山麓延绵浅绿,满山遍野的枝叶在风里摇摆轻晃。
春风徐徐拂过田野间,春燕叽叽喳喳啼鸣,衔着稀泥来往村落,展开的羽翅下方,挽着裤脚的农人走过田埂,远远与相熟的人打声招呼,不远贸一个挎着篮子、提着水壶的少女跨过一条条勾出的水沟,在自家田边摆上陶碗,脆生生叫去田间劳作的亲人过来喝口水。
“就来”
陆老石看着溪水夹着泥块从亲戚家田里缓缓流进来,回头叫上妻子歇会儿喝口水,也叫了田里挥着锄头的孙迎仙一起。
呯,锄头拄去泥里,道人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渍,喘了口粗气,偏头叫了声。
“老猪,过去喝水!”
黑黝黝的彪肥大汉放下锄头,搂着短卦擦了把脸,和道人一起过去陆小纤那边坐下,接过陶碗灌了一口。
“陆良生哪儿去了?”
道人从少女手里接过水,抬起脸四下张望了一下,周围过去都是忙着春耕的陆家村、北村的乡亲。
喝了口水,道人朝一个方向扬了扬下巴。
“去布置小聚灵阵了。”
喝过水又休息了一阵,李金花、陆老石夫妻俩,道人、猪刚鬣重新下到地里,一个上午都在做翻土引水的活,原本孙迎仙想用法术的,但良生不让,说了句:“春耕自然,法术捷径易生懒惰。”之类的话。
“哦,那也行。”
‘嗬忒!’
猪刚鬣说了句,走回田里,朝手掌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握去锄头,“哈嘿——”的一声,凿去地里。
连接锄头那一端的柄杆‘啪’的断裂,只剩光秃秃的一截扎进泥里,惹得李金花拿着锄头追着他撵。
周围劳作的村人直起身擦着脸上汗渍看着一幕,都跟着笑了起来。
......
距离十多丈远的河边,十多个汉子光着膀子不停挥着锄头,勾着河边泥土,引水灌田。
一袭青衣麻布青年,衣着简单朴素,长发简单的扎着,挽着裤腿站在小河中间,捞起一块拳头大的椭圆大石,丢去岸边。
“红怜站远一点,小心溅上泥点。”
“公子,山上不是已经有聚灵阵了吗?”红怜蹲在岸上,看着不远湿漉漉的大石头滚了滚,撑着下巴有些不解。
陆良生水里淘了淘手上淤泥,忽然朝正偏头望来的女子弹去水花,令得红怜抬袖遮脸,‘哎呀.....’轻吟的站起来,跺着脚叫道:“公子不许闹!”
书生笑呵呵的从河里走上来。
“好,不闹你了。”
上了河边,双脚还在水里,陆良生就着地上坐了下来,拿过那块石头放到腿上,上面有着当初布置留下的法术刻纹。
“山上那个其实不算聚灵阵,这个才是。”
拍了拍手里的石头,将石头上原先的法术刻纹,灌注法力,沿着纹刻飞速延伸,整个法纹全都亮起后,又渐渐隐没下去,看上去又变回了之前普普通通的石头。
陆良生随手将它扔回河里,噗通一声,溅起水花飞洒落下,一圈圈荡开的涟漪随着水面流淌消失,书生继续说道:
“上面法力终有尽时,前些日子重新参考了这法阵结构,想办法与山上的大聚灵阵连载一起,就能源源不息滋养这方水土了。”
看到红怜狐疑的眼神,陆良生笑了起来,想起当初自己也是这么坐在河边,疑惑的看着师父。
“放心,不会成妖成精,只能让这些鱼虾肉质鲜美,个头变大一些。”
随着年岁、阅历增长,陆良生隐隐怀疑《南水拾遗》、《青怀补梦》其实是蛤蟆道人捡自己喜好选一些归纳在一起的,尤其《青怀补梦》上,不是让东西回春,就是滋养一类的字眼,整本书三分之二感觉都有个‘吃’字在里面。
红怜虽说从罗刹鬼到如今受香火供奉,可对法术并没有像陆良生这种了解更深,提到蛤蟆道人,也有许多时日未见了。
忍不住问去书生。
“公子,蛤蟆师父什么出关?有些想他了。”
“前两日还给送过饭食,他也没说什么时候。”
沿着河边走去下一个法阵节点位置,书生停下脚步,盯着水面皱起眉头:“若是成功修复伤势,出关后,该是会让聚灵阵起反应,眼下.....什么事都没发生。不过想来以师父的定力,和往日修为的坚毅,应该不会顾着吃的。”
阳光照过起伏的河水,一片波光粼粼向东流淌,顺着这条向西去往云雾笼罩的栖霞山石窟当中。
油灯昏黄,响起吧唧吧唧的声音。
书生口中提及的蛤蟆道人,此时笔直伸着两条腿,大喇喇坐在地上,好像感觉到有人在说他,转过头来,两腮鼓鼓胀胀的四下看了看。
‘嗝儿~~’
引颈使劲咽下口中食物,这才舒坦的起来搂了搂沉甸甸的肚皮,迈着脚蹼吧嗒吧嗒走去石床,仰起蟾脸,目光一凝。
顷刻,双腿绷紧一蹬,唰的弹射出去,拉出了一道残影......然后,肚皮贴在床边,扒着床沿双腿悬在外面使劲踢腾几下,方才爬到上面。
呼呼.....
气喘吁吁的坐在那儿,蛤蟆道人摸了摸蟾脸、肚皮。
“才闭关多久,怎么感觉长胖了不少。”
“也有可能是老夫错觉.....”
“算了算了.....先把最重要之事做了。”
嘟嘟囔囔自言自语几声,蛤蟆道人撑着膝盖站起来,跑去石床最里面贴着洞壁的木抽屉,上面的架子上,圆圆东西盖在布帛下面。
灯火照亮洞室,映着短小的身形负着蛙蹼慢慢靠近,蟾嘴哼哼了两声,圆润的蛙蹼抓住布帛唰的一下扯开,丢去床上角落。
一颗青色的珠子摆在架子托盘上,氤氲之气袅绕,缓缓飘动,蛤蟆道人将它拿来,捧在面前深吸了一口气。
妖丹上,光洁的表面映着灯火光,倒映出一张蟾嘴微微张,随后咧开几乎到了脑后。
“哼哼.....哈哈哈.....啊哈哈哈——”
蛤蟆捧着这颗妖丹,抬起脸张大嘴哈哈狂笑出声。
“......就剩最后一步了,老夫终于可重回巅峰,睥睨天下!!”
笑声透过厚厚的山壁,外面林野都为之一震,胡乱摇摆,鸟雀都在瞬间惊飞出去,黑压压的盘旋在山腰上。
第四百零六章 老夫回来了!
“哇啊哈哈哈.....”
灯火胡乱摇晃,映着火光中,斜斜拖去洞壁的影子一蹼拖着圆润珠子,一蹼叉着腰,昂起脑袋大笑。
“哈哈哈.....呵呵呵.....唔。”
笑声渐小,蛤蟆道人下意识的环顾洞室,感觉到没有不妥后,小心的呼出一口气。
‘前两次都被良生搅黄了,这次终于只有老夫一人在场,一连两月,终于到最后一步了!’
想到妙处,看着手里的这颗鱼妖的妖丹,长舌都兴奋的滑出嘴角。
吸溜~~
使劲吸了一下妖丹上氤氲之气,微微阖眼,满足的发出:“啊~~”的长吟,便不再浪费时间,一蹼托着妖丹,一蹼隔空微抬,那珠子慢慢旋转升去蛙蹼上方悬停。
“接下来,该是催发这妖丹蕴养的妖气。”
蛙蹼大张,伸去一挥。
旋转的妖丹弥漫的妖气牵引而出,顺着珠子旋转渐渐形成一圈青色的星云,中间转动的妖丹上,倒映出对面的蛤蟆泛起了一层紫气升腾。
蛤蟆道人慢慢咧开嘴角,然后大张,一颗黯淡的妖丹飘了出来,升到与鱼妖妖丹平齐的位置停下。
背后的空气里,陡然响起一声蟾鸣,凝聚出一只趴伏巨大的紫蛤。
‘咕~~’
蟾鸣如雷响,那虚影张开蟾嘴,一吸。
那边鱼妖的妖丹飞速旋转起来,徘徊袅绕一圈的妖气牵出一条青色的丝线来,飞去对面那颗黯淡的紫珠,融入进去。
“成了!”
看到牵引去的妖气,属于他的那颗妖丹,渐渐泛起了光泽,蛤蟆道人嘴角勾起一抹笑,兴奋的像个孩子,踏着脚蹼左右横跳蹦跶,长舌都在嘴下摇来摇去。
过得一阵,像线团般剥离了妖气的鱼妖妖丹逐渐黯淡无光,而吸纳了所有道行的紫珠闪烁起了法光。
刚闪出第二下,就被蛤蟆道人一蹼抓了过来,狠狠亲了下,捧在手心感受到传来熟悉的妖力,张开蟾嘴一口将它吞回肚里。
两蹼拍了拍鼓鼓的肚皮,一股阴寒窜遍全身四肢百骸,蛤蟆道人伸蹼一招,安静靠在角落的紫金黑纹葫芦唰的一下,凭空出现在了他手中。
“呵呵.....”
葫芦拄去榻上,蛤蟆道人轻笑渐渐拔高,一蹼猛地叉腰身,看着桌上的油灯,哈哈狂笑起来。
“......哈哈哈!”
“哼哼,哈哈哈哈——”
猖獗狂笑夹杂妖力,震砌洞窟,整座洞室动微微抖动,灰尘簌簌往下来落的同时,外面林野刚落下枝头的鸟雀,再次仓惶的飞上天空。
远远近近,延绵起伏的山峦间,蛤蟆道人的声音威严的回荡。
“老夫回来了!!!”
......
啪啪啪......叽叽喳喳——
一片片慌乱的鸟鸣响起,栖霞山脚下的村子,不少人听到这声回荡的话语,从田间直起身,仰起脸望去四周。
“谁在说话?”
“四面八方的传来,不会又来妖怪了吧?”
“真是不怕死。”
“别理会,有良生在呢,来了也是被抓的命。抓紧时间干活,早些回家吃顿热乎的。”
田里的道人、猪刚鬣相比他们更加敏感,自然感觉到了不同,孙迎仙嘶的吸了一口凉气。
“好像是老蛤蟆的声音......难道道行恢复了?”
顿时丢下锄头,跑去寻陆良生,问了河边的勾水沟的几个汉子,才知道书生带着红怜已经跑到了北村那边,过去时,陆良生正跟里正说话,见到道人和猪刚鬣跑来,应付了几句便迎了上去。
“陆大书生!”
孙迎仙停下脚步,侧身指去西面的山头,话语顿了顿,嘴里喘了喘粗气,张开嘴还没发出声音。
陆良生却是先点下了头,脸上泛起笑容,将他话语打断。
“我也听到,应该是师父妖丹修复,快要出关了,一起去看看吧。”
见到道人吃瘪,一旁的红怜忍不住轻笑出声,随后,扬起长袖,迈着莲步跟在书生身后往回走。
“不是,大老远跑过来,总得听本道说完吧?这是礼节,懂不懂?!”
看着快步离开的两人,道人伸长脖子,又喊了声:“别走那么快,等等我!”挥手叫上猪刚鬣,拔腿就跟了上去。
陆良生跟田地那边的父母、妹妹说了声有事要去山上,便一路不停绕着村外的小路拐去村西的小木桥,上了山道。
头顶黑压压一片鸟雀,惊鸣徘徊不敢落下,陆良生扒开垂下泛着嫩绿的树枝,来到石窟外矗立的巨岩前,喜欢待在山上的木栖幽听到动静,先一步过来,见到上来的一行人,脸上笑开了花儿。
“老妖,我第一个到的!不过小蛤蟆还在里面。”
书生朝她点点头回应,向着静立不动的巨岩石门,双袖一抖,拱起手来:“师父!”
道人、猪刚鬣、红怜、栖幽站在两侧,等了一阵,也没见石门挪开。
又过了片刻,孙迎仙、猪妖耐不住性子,挥了挥袖子,或坐或蹲下来,道人咬着草尖儿,瞧了眼纹丝不动的石门,又吐去地上。
“我说,咱们像不像等在刑部大牢外接人的啊?”
红怜翻起白眼,朝他呸了一口:“你接过啊?”
“还别说,本道还真接过。”
道人原本想说当年就在天治刑部大牢外等过叔骅公,可看到那边的书生,后面的话硬生生的憋了回去,蹲在地上缩了缩脖子,双手笼去袖子里。
“当本道没说过。”
那边的陆良生哪能听不出来,过去这么多年,心里也早就不介意提起这事了。
“你想说就说,没人把你嘴封上。”
“要把谁的嘴封上啊?!”
书生的话刚出口,蛤蟆道人的声音也在同时在石门里面响起,这次空旷处掀起一阵大风,林野胡乱摇摆起来,道人、猪刚鬣、红怜、栖幽衣袍、发髻都在拂动。
陆良生驭出辟风的法术,挡在前面,才让大伙好受一些。
顷刻,耳中就听轰隆隆一阵沉重的挪动声,巨岩在众人眼里压着地面缓缓挪开,伴随一股妖气弥漫而出的,还有豪迈的笑声。
哈哈哈——
“良生,为师伤势痊愈了!!”
阳光照在漆黑的洞口,那股豪迈的声音穿透而出的瞬间,众人包括陆良生在内,都屏住了呼吸。
视线之中,一只脚迈过了阴影的边缘,踩去地上,荡起小圈灰尘。
然而,陆良生以及道人他们脸上表情顿时愣住,走出洞口的,还是一只蛤蟆人立站在那里,挺着白花花的肚皮,负着双蹼,大步走来。
还是与往日一般无二。
蛤蟆道人面色严肃,豆大的蟾眼露出寒光,似乎很满意良生他们的表情,可过得半响,陆良生脸上渐渐露出古怪的神色,以及两侧道人他们也露出了古怪,甚至树妖好像要笑出来一样。
“你们这是什么一副什么表情?”
“师父,你没照顾镜子?”陆良生咬紧牙关,像是使劲憋着笑,示意的指了指嘴唇两边。
蛤蟆道人视线下移,看去口鼻,豆大的蟾眼顿时瞪大,嘴都咧开张大到了极致。
“彼其娘之.....这两根须哪里来的?!”
鼻孔下方,是一对肉须耷拉在上唇两边。
“啊啊啊啊——”
惊慌的叫喊响彻这片林子的同时,道人、栖幽、红怜、猪刚鬣再也憋不住的爆出大笑,就连陆良生也被感染,笑出了声。
哈哈哈......
春日灿烂,从枝头间隙倾泻而下,照过大笑的几人、摸着脸来回走动的蛤蟆,洒去山壁。
第四百零七章 一行北上,人多势众
最后一抹霞光落下山头,黑暗潮汐般涌来。
亮有灯火的山村渐渐熄灭了光亮,春耕时节,村里人劳累一天比平日要睡的早些,偶尔有几声犬吠在深夜响起。
汪汪汪——
夜风吹拂篱笆小院,摇曳的柏树下,陆良生从灶房端了饭菜出来,走过檐下回到房里,不久,昏黄的光芒照亮窗棂。
“师父,吃饭了。”
暖黄的房间里,陆良生将盛满米饭、红烧肉的饭食放去桌上,榻上的枕头旁,盖着被褥的蛤蟆道人坐了起来,脸上还围了张黑巾,爬上桌面看着面前慢慢的米饭、肥肉咂了咂嘴,却是一屁股坐下来,颓丧的叹了一口气。
见到徒弟看来,连忙捂住黑巾,另只蹼挥了挥。
“转一边去,别看。”
书生露出一丝笑,坐到蛤蟆道人后面的床沿。
“师父,两根须长就长了吧,就当是两根胡子,你看老孙嘴边不就挂了两撮吗?”
外面像是有人听到了,传来道人的声音。
“老陆,没事别拿本道说笑,我可听着呢。”
屋子里,蛤蟆道人看着饭食想吃又吃不下,两支小短腿平伸来直,双蹼环抱胸口,两腮气鼓鼓的收缩。
“又不是长在你嘴上.....”
随后,松开蹼,蕴着怒气的指去自己脸上:“为师是蟾!蟾哪里有须的?让别的妖看到了,岂不是笑话老夫?”
陆良生使劲收刮一下脑中安慰的话语,想了想,组织一下话语,说道:“老猪和栖幽不就是妖吗?哪里笑话您了,别太放心上,还是吃饭吧,里面可是我娘拿手的红烧肉,再放会儿就凉了。”
“他俩?”一说起下午出关,再到回到村里,蛤蟆心里更气了:“就属那猪妖笑得最欢,还有那树妖,没事就摸为师这须......也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竟长出一对须来。”
说着时,也瞄了瞄香喷喷的红烧肉,吞咽了一下口水,伸手想去拿筷子。
床沿坐着的陆良生其实也想过这个问题,眼下再提及,不由皱起眉头来,盯着蛤蟆道人脸上那张遮掩的黑巾,忽然使劲拍了一下腿。
“师父,可能跟那可鱼妖妖丹有关,那对须,多半也是鱼须!”
书生陡然的开口,吓得原本伸蹼的蛤蟆,一个不稳,直接跌趴在桌上,陆良生靠近一点,伸手将他扶起:“师父,其实长了两根鱼须,还挺好看的,显出威严!”
听到‘威严’两字,蛤蟆靠着碗边,狐疑摩挲着下巴,眯起蟾眼,摸去嘴角那两根肉须,瞥了瞥旁边的徒弟。
“良生,你说真的?”
陆良生笑着点了点头:“千真万确。”
那边,蛤蟆道人撤下黑巾,照去铜镜,看了许久,蟾嘴咧开还笑了笑做出几个表情,似乎觉得还算不错,对铜镜满意的点点头,负着双蹼坐回碗边,拿过筷子,心情舒畅的吃起饭来。
哒哒刨了几口饭吞下,长舌一卷,拖过面上的红烧肉吃进嘴里,细嚼慢咽的回味那股肥腻,余光见到徒弟还坐在那,模模糊糊的问道:“良生....还有什么事?”
蛤蟆道人嘴里塞满饭菜,说话模模糊糊,令得旁边的陆良生微笑了一下,看到师父没事,心里也舒服不少。
“没事......就看看。”
看着师父吃饭其实也是蛮有趣的,不过,之后书生还是将近两个月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讲给他听,没结成亲,蛤蟆道人是知道的,至于身上的山海异兽当时忙着婚事,和对付画皮妖就没详说。
“为师就知道那东西有古怪,往后就把它收妖的法宝就是。”
吃完饭,蛤蟆躺去被褥上,挠了挠肚皮,想起此时开春时节,又坐了起来:“对了,咱们是不是要离开栖霞山,记得上回你跟那什么皇帝的约定过?”
“嗯。”
陆良生将碗筷收拾,拿去外面水缸清洗,早先已经答应了隋皇帝杨坚,自然要过去的,一个皇帝能如此礼遇,这份盛情也算难得了。
不过再去长安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的,那就是去年答应过各大宗门,去洛河镇,不仅竖碑,更是要一块一块石头堆积雕琢,才显得出替师父还罪,当然这些肯定是不够的,还有能做的,唯有将当初师父掠来的那些法器送还别人。
‘反正,一件一件的弥补吧。’
回到屋里,和师父说了会儿话,红怜也从庙那边过来,两人檐下靠在一起,安静看着伸进檐角的一根树枝在风里晃动。
“这次出门,可能很长一段时间,家里的事要让你多操心了。”
素白衣裙的红怜握紧男子放在腿上的手,靠在他肩头,看着那伸下来的枝头,只是嗯了一声,随后才开口。
“走的时候,把栖幽也带上吧,她虽然神魂模糊,可道行还在,万一遇上什么事,说不定还能起到很大作用。”
“那你放心吗?”陆良生加重语气,强调了一下:“栖幽长的极美,又信赖我。”
红怜迟疑一下,靠在肩头脸,抿起笑容。
“红怜信公子。”
背后的窗棂,屋里正翻着食谱的蛤蟆道人,从小册子边上探出半张脸来,还以为说些正经事,居然就说这些?
还不如多看两道菜.....唔,这道不错,南方酱汁,渗在嫩羊上,烹蒸两个时辰,味入骨.....
灯火微微摇晃,檐下的男女又说了许多,村里犬吠也都变得安静,送走红怜,陆良生回到屋里,床榻上,蛤蟆道人盖着被褥呼呼大睡,捡起一旁还未阖上的小书本放去桌面,便吹了灯火,宽衣躺下,想着未来之后的事,慢慢睡了过去。
不久,陆良生将要远行北上,去往长安当官的消息在传开,村里老老少少之前也都是知道的,天光在东方放亮升上云端,早晨打水、洗漱、淘米的村人如往常聚在一起唠着家常。
“听说良生要走了,你们知不知道?”
“到时候走了,不就知晓了,到时候给他多烙几张饼子路上吃。”
“......这会可是去当官,听外面的人说,那长安很大,从东门进,走一天才从西门出来。”
“哎哟,比富水县大这么多?”
“唉,要是有机会,真想跟着出去看看外面世道。”
“就是,王半瞎都过去了呢.....”
“那半瞎可是良生的弟子,那边有地方住,咱们去住谁的去?街边听说是不让睡的。”
家长里短说起这事时,一个搓着衣裳的妇人‘哎哟’的叫了声,擦了擦手背水渍站起来。
“那不是良生吗?怎么说一声呢。”
周围忙活的妇人、汉子抬起目光,通往篱笆小院的路上,一袭青衫白袍的陆良生牵着老驴,驮着两个书架慢慢悠悠出来,后面还跟着陆老石夫妻俩。
看到村里有人望来,笑着朝他们点点头,这次出门,其实是不愿伸张的,所以离开的时间也就家里知道。
“爹,娘,别送了,又不是第一次远门。”
走过村口,陆良生转身朝父母、小纤挥手作别,后者三人也经历过几次,倒也没有太多的伤感,就是嘱咐外面小心一些,办完事想家了,就回来看看。
在母亲絮絮叨叨话语之中,书生牵着驴子渐行渐远,悄悄背过旁边父女二人,擦了下眼角。
阳光倾泻山林,清脆的鸟声林间鸣啭。
过去的山道上,道人打着哈欠,睡眼朦胧的坐在路边石头上晒着晨阳,这次他也要跟去的,一旁彪肥的猪刚鬣蹲在地上,吃着饼子,肩上还有一柄木身铁头的钉耙。
嘶鸣的老驴背上,摇晃的书架间,蛤蟆道人换上一件好看的衣裳,推开小门,下意识的拍了拍腰间系着的绳子,挥了挥蛙蹼。
“良生,可以上路了!”
驴头前方的书生牵着缰绳微微侧脸,笑着点下头,招呼路旁的道人、猪妖起身。
儿吖哼昂~~
老驴仰起颈脖,甩着鬃毛,跟着主人的脚步,兴奋长嘶,晃着脖下的铜铃,叮叮当当徘徊在山道间。
叮铃咣当的声音回荡,远方的红怜庙,一身白色衣裙的女子站在老松下。
要说的话,这两日里,都已经说过了,陆良生走去路边,看着挥手的红怜,抬起双袖拱手辞别。
“走吧!”
轻声说了声,转身离开,然而,才过红怜庙不久,前方山道中间,有八个穿着短卦,敞着胸膛的大汉一字排开,一个个宽厚的肩背上还挎着包袱,犹如一堵墙壁拦在那里。
“盼叔?你们这是......”
“你娘担心你去长安,当了官儿没心腹使唤,就让咱们八个跟着一起去。”
陆盼抖了两下胸肌,挥手啪的一下拍响:“放心,有咱八个叔伯给你撑场面,就算皇帝欺负你,也都随你把他金銮殿掀了!”
随后,声音小了下来。
“.....良生,其实叔伯八个,没见过什么世面,想去看看,你瞧东西都带出来,总不至于叫我们回去吧?那丢人,你说是不是?”
这.....陆良生确实有些犯难,原本简简单单上路,一下多了八个人,脚程肯定会慢了许多。
看着八个叔伯期望的望着他,真要拒绝让他们回去,又有些为难,何况对方到了长安,真要为官,手底下真要一批信得过的人才行。
“那行吧盼叔,不过,路上一定听我的。”
“别说路上,就算到了那长安,皇帝的话都不好使!”
听到这番话,众人跟着哄笑起来,回响山间、田地,引得过往的行人、商贩转过目光望来。
阳光灿烂,照过一行十余人大声说笑,热热闹闹一路去往北方。
第四百零八章 围山镇
三月春日,阳光照在身上还有些许寒意,光秃秃的地面泛起了斑斑点点的青绿,夹杂其中的,还有地鼠隆起的小土包蔓延去一颗不知名的青嫩草叶,下一秒,一颗硕大的头颅俯下来,青草连带根茎都卷入驴口。
阳光里,老驴磨着驴嘴甩着尾巴,迈着轻快的小步子,书架吱吱嘎嘎的响声里,跑过前方的陆良生,咬去下一颗青草。
此时一行人已过荆州,那个叫洛河的镇子还在河州下方,差不多还有近千里的路要走,轻装简行,只有道人、猪刚鬣的话,施展法术几日间就能到达,眼下,多了陆盼、陆喜、陆庆等八个叔伯一路,脚程慢了许多,半月间才过了江河,今日才出得荆州。
不过也有个好处,深山老林、偏僻小路遇上山匪路霸,远远看到这条壮汉,撒开腿就跑,剩了陆良生费口舌的时间。
哗哗~~
林野间,枝叶轻摇慢晃。
仍有老驴在前面跑着,陆良生回头看去身后,陆家村八条大汉好似游山玩水般落在后面看着四下风景,不时翻出背后猎弓,带着道人钻进附近山林,打几只野兔、狍子回来,凑合对付一阵。
不过因为方向的原因,出了荆州往河州去的路上,当天夜里猪刚鬣跟陆良生,还有众人辞别,原本跟着去陆家村,一来是想要画,二来,书生失去修为法力,算是一路上护他周全。
“俺老猪还有兵器未取,等寻得了兵器,再来长安找你们喝酒!”
林间燃烧的火光里,猪刚鬣彪肥的身形拿着酒袋挨个儿的敬了一遍,到了孙迎仙面前,瓮声瓮气的开口:“俺老猪交给你的几个法术,口诀都记好了?别到时候忘记了,那可是能排上大用场的,想当年,俺老猪可是天蓬......”
“知道了知道了,什么天罡嘛!本道记在心里了。”孙迎仙忙着给拔了皮的两只山兔涂抹酱料,放去火边烘烤,一边去翻另外几只差不多熟了的,一边口中嘀嘀咕咕。
“还什么天蓬,两个多月说了几十遍,真当本道会信?不就想让我把你供起来么,本道可是野道士,将来还要成家的!”
那边,八人也没将他话当中,一个黑黝黝的彪肥汉子,怎么看都不像天上下凡来的。
“神仙都长你这模样,怕是庙里都人上香了!”
陆盼一番玩笑话引得其余七人哈哈大笑,猪刚鬣也不在意的挥了挥大手:“哼哼,就知道你们不信,等俺寻回兵器后,再让你们见识厉害。”
听着那边大笑,趴在陆良生脚边地铺上的蛤蟆道人睁了睁蟾眼。
“哼.....又在那吹。”
“说不得,跟师父一样,看似吹嘘占多,实则还真是星宿下凡呢?”
陆良生撕下一片兔肉递给师父,从陆盼手中取过酒袋,过去举手敬了一敬:“老猪,若是你取兵器有什么难处,不妨到时来长安寻我等,”
“长安肯定还要去的。”
想起繁华街道,莺歌燕舞的楼阁上,女子花枝招展勾着手绢朝他娇滴滴的大喊,猪刚鬣闭上眼睛都能想起那画面。
看着老猪这副神色,陆良生喝了一口酒水,随手从道人手里拿了一只烤熟的兔子坐回去,与师父分着吃。
蛤蟆道人对其他人并不是很关心,吃完两只兔腿,打了一个哈欠,掀开被窝钻进去,翻了个身就睡了过去。
那边,陆盼八人也在吃完晚饭,披了一床薄毯,围着火光睡下,道人跳到树上,躺下来从怀里翻出一本书,扔去下面。
“省着点看,本道最后一本了。”
“嘿嘿。”
猪刚鬣捧着泛黄的书册,瞧了瞧周围,籍着火光翻上两页,揣进了怀里,“俺老猪就知道你不会忘记。”
说完,双臂环抱,靠着树杆闭上眼睛,休整的空地上,顿时响起了几人打呼声此起彼伏,周围树叶都吹、吸的一上一下。
篝火噼啪弹起火星,陆良生听着不间断的鼾声,只得翻出书本,籍着照来的火光翻阅,惬意的啃着还未吃完的胸骨上肉丝。
上面都是自己还有恩师的注解,翻了无数遍,倒也没什么新的感悟,夜深下来,陆良生打了一个哈欠,躺去师父旁边,阖眼睡了过去。
摇曳的火光随着木料燃尽渐小了下来,昏黄的光芒范围外,猪刚鬣悄无声息的站起来,拿过钉耙,抗去肩头,朝黑色里走去。
“老猪,保重!”
身后,传来陆良生的声音,走进黑暗里的身影沉闷的‘嗯’了一声,瓮声瓮气的回了句:“你也保重。”
踩着杂草的沙沙声在漆黑的林间远去。
不久之后,天色青冥,再到东方亮起鱼肚白,晨光破开云层洒下来,投过茂密树隙的斑驳落在熄灭的篝火上,睡在火堆旁的八人,在老驴亢奋的嘶鸣声里陆续起来,升火煮点稀粥,至于不见了的猪刚鬣,都是好爽汉子过问几句便不再提了,毕竟昨晚就道过别了。
“陆大书生,起来吃饭好上路!”
听到道人在喊,陆良生从地上起来,伸了一个懒腰:“你这话听着怎么感觉有些怪怪的,是吧师父?”
身下的被褥乱糟糟的压扁成了一团,只有一条蛤蟆腿伸在外面,微微的抽搐。
揭开小被子,陆良生揉了揉眉心,颇有些不好意思的将师父捡起,塞去书架隔间里。
.....
吃过早饭,晨阳升上云端,穿过这片荒山野岭,远方山腰偶尔能见几片田地,也有几户人家稀稀拉拉分布在各处,八人中个子较高的陆庆跑去最近一户人家问了路。
随后,一行人沿着脚下踩出的山路往前走,好在都是山里的猎户,陆良生、道人也是早已走惯,速度倒是不慢,穿过前方一片林子,视野开阔起来,左侧没有树木遮掩,站在地势高处,远远能见那边有不少房子集中,像是一个镇子。
走惯了几日崎岖的山路,来到镇子外平整的路面,感觉说不出的舒服。
“围山镇?倒是一个奇怪的名字。”
陆良生望了望镇口的牌坊,笑着跟道人、陆盼等人说道,镇口过往的百姓匆匆看了他们一眼,各自走开。
街市间,石砖铺砌,两侧与往日所见集市并无不同,白墙黑瓦,像是来之前,这里下过一场雨,滴滴答答的落着水渍,路上踩满泥泞。
行人熙熙攘攘,热闹而嘈杂。
风餐露宿半月有余,陆良生纵然法力恢复后,可以不用洗澡,但终有些不习惯,走过一段街道,街尽头有一间客栈。
“盼叔,走去开几间房,歇歇脚,换洗一身如何?”
听到这话,陆盼等人巴不得睡一睡床榻,跟着书生急吼吼的走去客栈,那边三个东倒西歪的汉子搂着店家伙计堵在门口不走,那伙计正挣扎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视线里,天色都阴了阴。
“让开让开!!”
三个醉汉迷糊的转过脸来,张口:“干什么?”时,三只肌肉虬结鼓涨的手臂猛地伸来一抓,拧去三个醉鬼的衣领丢去一旁,护着陆良生进了里面。
“哎哟,你们.....”
倒在地上其中一个醉汉摔的不重,叫嚷了一声抬起头,见到的是,虎背熊腰的八个大汉齐刷刷的回过头来,顿时打了一个激灵,酒都吓醒了,爬起来,屁滚尿流的就往外跑。
柜台后面的掌柜,见到几人,连忙放下笔,从后面转出来,拱手一圈。
“诸位,这是要住店?”
陆盼昂了昂下巴,怕被人坑,神色显得凶狠许多:“废话,来你这店,不住难道闲逛啊?”
“盼叔。”
陆良生开口轻说了声,陆盼这才想起出来时,侄子说的话,又狠狠瞪了对方一眼退到后面。
“掌柜,还请不要见怪,我们一行长途跋涉,许久没有安稳睡过了,心情都有些不好,不知贵店,可还有客房。”
原本心里还有些怨气的胖掌柜,听到书生这番说辞,心里也好受许多,不过还是摇了摇头。
“不生气不生气,但诸位要住店,怕是不行了,房间都满了,就算有一间,你们这么多人,怕也住不下。”
“那就不打扰了。”
生意进门,哪有不做的道理,那掌柜看到陆良生就要走,连忙叫住:“这位公子,其实,我这里倒是还有个住处,就是太偏,许久没人住,落满灰尘,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凑合一晚吧。”
第四百零九章 慌宅
“诸位莫要嫌弃,上门的买卖谁不想做?若非实在住不下,我也不会说出这番话来,不过那确实是有的,我这就叫伙计,领你们去看看。”
掌柜抱歉的拱了拱手,回到柜台后面叫了之前那伙计,后者还瞅着陆良生身后八个壮汉细看,听到掌柜的话,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一摊。
“公子,还有诸位,这边走!”
“有劳带路!”
陆良生笑着回了一礼,叫上道人,还有陆盼八人随那伙计出了客栈,拐去旁边的小巷,巷壁陈旧爬满青苔,下过一场雨的缘故,地上坑洼泥泞,还在巷子并不长,出了巷口,相比另一边的街道行人嘈杂,这边是一片青翠竹林,偶尔还有几处坟包夹杂林间,看上去有些阴森。
那伙计怕竹林景色让这几人害怕,回头说道:
“诸位,这些林子都是有主人家的,家中死人也多是葬在自家地头上。”
陆良生朝远处几座坟看了看,墓碑爬满去青苔,坟土更是杂草茂盛,感觉不到丝毫的阴气,想来有些年月,早就投胎转世去了。
收回视线,笑道:
“小哥,无碍的,我们也走过不少路,荒山野岭都过来了,几处坟包还不至于吓到我们,对了,那处宅子为何那般偏远?”
“其实也不算远,前面就到。”
沙沙的脚步声里,伙计指去一簇竹林,干涸的水沟泛着青绿,走过上面的木桥,来到掌柜口中所说的宅院。
簇拥一团的竹子立在墙边弯下垂身,风吹来,叶子哗哗的响动拂去长长的墙壁上青黑的苔藓,高高的院门前落满枯黄的竹叶,破烂的灯笼悬在屋檐两侧轻轻摇,露出里面的竹条。
“公子,就是这里了。”
伙计翻出钥匙,打开上面的铜锁,随后吃力的将院门推开,积攒的灰尘簌簌的落了下来。
咳咳~~
伙计呛的咳嗦两声,挥着袖子扇开弥漫的灰尘,又请了陆良生进来。
“诸位,觉得可还入眼?这处原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宅子,后来败落了,举家搬离别处,又过了许多年,才落到我家掌柜手里,也没来得及打理。”
家道中落,这么大一处宅子都舍弃,陆良生自然不会全信这种话,不过这处院子倒是与河谷郡周大学士府上不逞多让,破败成这样,有些可惜。
房檐积满落叶,风水壁颜色早已脱落,留下许多风吹雨打的斑驳。
满院的枯黄,显得颓败。
,书生在风水壁前看了两眼,回头看去店家伙计。
“不碍事,反正就凑合一晚,小哥,回去给我们送些饭菜过来。”
“好的好的,那公子与诸位就去寻几间房住下,小的等会儿就给你们送饭菜过来。”
记下了几道菜名,那伙计匆匆跑了出去,回头又看了一眼,吞了吞口水,脚步飞快过了木桥,朝客栈后院过去。
道人站在门口收回视线,牵着老驴进来:“那店家小哥,神色匆匆的不愿多待,怕不是这里闹鬼吧?”说到这里,他眼睛都亮了亮。
正收拾行李的陆盼抬了抬头,陆喜、陆庆等人跟着纷纷丢下手头东西。
“莫不是想坑害外乡人?走,去找那掌柜的理论去,非把他客栈给掀了不可。”
“不用,闹鬼就闹吧。”
陆良生阻止八人出门找那掌柜,掐出法决在他们身上各戳了一下,这才挥了挥手,将书架从老驴背上取下来,提在手里径直走去后院。
“若是真有鬼祟作乱,倒也是平添趣事。”
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话倒是能听懂,就是不明白干嘛在他们身上各点一下。
一旁,道人也在自己额头点了一点,从布袋里掏出几张黄符藏去袖口,回头见他们还杵在那儿,跳上石阶嘿嘿笑道:“求本道,就告诉你们啥意思。”
求?
陆盼八人面色肃穆,敞开的衣衫里,胸肌鼓涨起来,手指曲紧握成拳头,发出‘咔咔’的轻响。
“动手?本道更不告诉你们了!”孙迎仙起身,直接跳去前院门厅的房檐,一个纵跃落去里面,穿过空荡荡的前厅,沿着长廊到了后院。
枯树老井,陆良生找来的木桶系着绳子丢进井里,打上来的水里满是丝丝的青苔,夹杂一股腥臭,倒掉几桶后,才算看得过去。
看着水里慢慢沉淀的渣垢,烧开洗漱洗漱也是能用的。
‘嗯.....少了清理水中渣滓的法术。’
过得一阵,之前带路的那伙计端着菜肴,带着店中另外两个小二提了碗筷、饭桶过来,抬头看了看天色,阳光正媚,与身后同伴对视一眼,听到后院人声,一进去脸上泛起笑容。
“诸位客官,你们的饭菜来了.......这是老醋炒的酸辣白菜丝、酱蒸肘子两份、三只本店秘制烧鹅,客官可别小看鹅有些小,里面可另有乾坤!保管等会儿吃得过瘾。”
一边小心翼翼将屋里正中摆去的圆桌,一边报上菜名,令得八条大汉围过来,看着满满一桌菜,直咽口水。
菜式不多,但每样都额外多做了两三份,平时家里可不是每天都能这般大鱼大肉,何况半月赶路,见到这么多菜,哪里还管得住自己。
陆盼八人,算上道人添上饭碗,站在桌子一圈吃的满脸红光,回头又叫了声还在房里转悠的陆良生过来吃饭。
“良生,干嘛呢,快些过来吃饭了。”
旁边一间屋子,洗漱一番的陆良生换了一身简单的书生袍,系上纶巾颇为清爽的出来,吃饭的那间屋子门口,之前带路的那个伙计站在那里正看着院子四处。
见到书生跨过门槛时,说了句:“公子小心”紧跟着,又低声开口。
“这位公子,天色暗了后,就早些休息,要是听到什么,千万别开门,看见有院子里有火光,也都别出去。”
陆良生诧异的看着面前的伙计,随后笑着点了点头,
“谢过小哥提醒,不过这里确实闹鬼?”
“有的有的,我看公子面相和善不像恶人,才跟你说,你别乱传。”
说到这,那伙计伸头瞧去忙着铺床的两个同伴,回过头紧跟着说道:
“这处宅院其实转手好多次了,都是被吓走的,最后才被我家掌柜便宜买了过来,之前也有两个客人住过这里,不到天亮就被吓得跑来客栈敲门,不敢回去住,都是等到第二天天亮了才回去取行李。”
陆良生微微皱起眉头:“那你家掌柜为何还要让别人住?”
“哎。”伙计叹口气,见同伴快出来了,语速加快了许多:“掌柜说反正死不了人,不赚白不赚这钱,这镇上就只有一家客栈,过往投宿的,不就只有过来住下,好了好了,刚才小的说的话,公子要记下来,天黑早些睡,半夜不要给人开门,谁都不行!”
伙计那个两个同伴出来,告了声罪,三人便是匆匆离开。
陆良生抬起头看了看时辰,摇摇头,“还是先吃饭吧!”
不久,天色渐暗沉下来。
第四百一十章 老妪
哇——
老鸦飞过最后一抹霞光,孤寂的宅院内,响起哗哗的水声。
“换我了!”
陆盼抢过刚从井口提上来的木桶,举过头顶就是一倒,冰凉井水从头淋到脚,那叫一个爽。
亮有灯火的房里,火光从半开的门扇照出,院中是陆家村的八条大汉只穿了兜裆的裤子,站在一口老井旁,虬结鼓涨的肌肉沾着水渍都在烛光里泛起一层光泽,看的蹲在檐下的道人眼睛发直。
“老孙,一起来啊!”个子较高的陆庆,抹去脸上凉水,抬起双臂压了压,挑衅的昂了昂下巴。
孙迎仙撇了撇嘴,笼着双手走回屋里,颇为无聊的踏着圆桌一跃,翻上房梁摆弄起符纸来。
“老陆,你说真有鬼?本道特地换了身行头,藏匿修为,把这宅子都逛了一圈,别说阴气,连人气儿,除了咱们几个,什么也没有。”
下方,烛台立一张案几上,光芒摇晃。
籍着光芒翻书的陆良生抬了抬脸,伸手遮了一下烛火,待它不动了,才收回手,翻去书页。
“谁说的清,说不得那伙计受那掌柜吩咐,故弄玄虚吓唬人的,不管有没有,反正也只是住上一夜,有的话就当替镇上居民除害。”
“随你!”收拾好符纸的道人,一个翻身,从梁上稳稳降到地上,挥了挥手:“本道先去睡了,有事叫我啊。”
随即,传来隔壁关门的声响。
外面陆盼几人的哄闹嘈杂声还在响,放在案几一侧的书架,隔间小门吱嘎一声打开,蛤蟆道人抱着空碗出来,放去地上,酒足饭饱的在原地扭了扭腰。
案几后的书生放下书本,看去地上的那团扭动的短小身影。
“师父,我记得你出关时,还有法力的啊,怎么现在感觉只有一点。”
“用光了!”蛤蟆道人双蹼叉着腰继续扭动,头也不回:“出关吼了一嗓子,不用妖力啊?妖丹修复,妖力不需要积攒啊?为师现在都改吃素了,积攒很慢的。”
这一路上可把他憋的不轻,爬上案几,负着双蹼走伸头看了一眼书,不感兴趣的打了一个哈欠,趴去烛台。
陆良生也不打扰师父休息,重新拿过书翻了起来,不久,外面冲澡的八条大汉光着膀子过来打声招呼,去另一边的屋子,或许半月没沾床铺,片刻就响起了打呼声。
院中沉寂下来。
夜空半月渐渐被游云遮掩,清冷的银辉收去,风吹来,漆黑的竹林,垂下的枝头微微动了动,传出一片沙沙轻响。
荒凉的宅院泛起薄雾,几盏火红的灯笼在漆黑里浮动,穿过假山水榭,摇摇晃晃过来廊檐这边,昏黄火光里,隐隐约约有着女子的声音轻笑。
“妹妹们,家里又有客人来了,一定要好好招待。”
“这是自然。”
黑暗里摇晃的几盏灯笼分开朝着那边还有亮光的房屋过去,摇晃的光芒里,一道倩影飘去响着鼾声的房间,房门并未插上,轻轻一推,携裹阴风飘然进去。
屋里一行八人并排睡在软铺上,感受到一股凉意,有人模糊的呢喃了几声,挠了挠手臂,翻了一个身,似乎察觉到屋中多了一个人来,猛地睁开眼睛,翻身坐起。
一盏灯笼悬在半空,照出红色裙摆下,一双绣鞋,随着彤红的火光缓缓往上,照出半张俏脸,红唇慢慢勾起笑容来。
“好汉子,跟奴家出去如何.....”
光芒摇晃,偶尔照去另一边脸,白皙的肌肤是厚密的浅黄绒毛,莹黄的眼睛,尖细的獠牙呲出唇角。
然而,并未传来对面汉子意料之中的惊慌叫喊,四周昏黄光纤里,窸窸窣窣有起身的动静。
那女子心里陡然一紧,刚想转身,身后不知什么多了一个人,呯的将房门给碰上,灯笼一转,照去周围,视线里,一道道魁梧壮硕的影子,映着灯笼的光芒投去墙上拉长拉高。
“你们.....”
女子惊慌起来,手里的灯笼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火光明明灭灭照出的是,八个光着上身的精壮大汉,肌肉一阵一阵的抖动,咧开嘴角,露出一口大黄牙,朝她围了过来.......
.......
呼~~
呼呼~~~
同一时刻,风声从廊檐跑过,摇曳的树影投在破烂的窗棂好似妖魔般张牙舞爪,立在案几的烛火歪歪扭扭摇晃两下,映着翻过书页的影子微微抬起脸,看了眼摇晃的火光,陆良生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还以为是鬼,原来一些妖啊。”
趴在烛台下面的蛤蟆道人半阖眼帘,瞧了一眼紧闭的门扇:“几只小妖,为师没兴趣。”
顷刻,窗外摇晃的树影更加频繁,沙沙声里,窗棂一侧,一道人影轻飘飘走过门窗,破烂的孔眼隐约能瞥见衣裳抚动。
人影到了外面门扇停下,有些微嗔的女声响起。
“公子深夜读书,想必寂寞,可否让奴家进来,陪伴左右?”
“进来吧。”
陆良生翻过一页,轻声说了句,对面陈旧的门扇发出低吟,缓缓打开,一阵冷风随着轻纱衣裙的女子吹进来。
案几上烛火摇晃。
迈着莲步进来的女子踢着裙纱,看到是一个俊俏书生坐在案几后面借灯火看书,唇角不由微翘。
‘今日还捡到宝了,往日不过一些粗糙汉子,难得遇上一个俊秀读书人,与他缠绵,吸一点阳想必婆婆也不会怪罪的......’
那女子轻笑低头,吹熄纸皮灯笼里火光,放去地上,摇曳着腰肢轻摇慢走,屈膝侧坐案几旁边,朝低头看书的书生吹去一口香气。
“公子,书有什么好看的,奴家可比书上的东西好看多了,还很好玩.....”
“哦?”
陆良生阖上书本,听到这句话笑了起来,伸手勾去那女子尖尖的下巴微抬:“有多好玩?”
“那要看公子想怎么玩......奴家了。”
女子媚眼轻眨,顺着书生的手,前倾着贴近过去,轻咬着嘴唇,纱裙下伸出圆润的长腿,微弓的足尖点去男子腹部,轻轻往下滑。
“比狐狸精还骚气.....”
陡然一声嘶哑的声音在案桌上响起,原本白皙娇嫩的足尖顿时停下来,那女子目光偏转,这才发现一只大蛤蟆趴在两本书旁边。
蛤蟆说话?
女子猛地偏头看向面前的书生,就在这时忽然响起熟悉声音:“啊——”的发出凄厉的惨叫从隔壁传来。
下一秒,女子足底一蹬书生,转身爬去地上,灯笼也不要了,拖着纱裙飞快爬行,眸底敞开的门扇,此刻自行回移,呯的一声阖上。
扑来的女子,驭起妖风舍身撞了上去,一道淡蓝的法光在门上骤然闪了一闪,扑去的女子硬生生撞在上面,浑身瞬间冒起白烟,翻滚在地上嗤嗤作响。
还未等她爬起,那方案几后的书生挥袖一招,地上翻滚惨叫的女子拖行在地面,朝他平滑了过去。
“这位高人.....奴婢有眼无珠.....还请饶命.....”
陆良生并不理会哀求,过去探出一手抚去地上哀求的女子,瞬间显出了原形,身形修长毛发浅黄,在书生手里挣扎尖叫,摆着一条长长的尾巴。
“黄皮子.....”
看到被提在手里挣扎乱叫的黄鼠狼,陆良生愣了一下,原以为会是狐狸精,没想到却是此物在这里作祟。
正要开口询问一些事,微张的嘴忽然又闭上,挥袖打开房门,走了出去,院中深邃的黑色里,一阵烟雾在前方长廊蔓延过来。
片刻,一个佝偻老妪拄着拐杖,慢吞吞的朝这边走来,近到光芒照出房门的石阶外,一头银白的头朝着檐下的陆良生低了低,矮身行了一礼。
“这位公子,她们其实都是听了老身吩咐,行行好,请您放过我这两个后辈。”
“放什么放,凭什么都不找本道?!”
道人从右侧另一间房里出来,拿着降妖镜气咻咻的跑出来,“本道不仅意志薄弱,还很好色,为什么就不来勾引我啊!!!”
气得八字胡都快扬了起来。
第四百一十一章 百年保家仙
道人挥着降妖镜气急败坏走来走去,还要说话,听到陆良生咳嗽两声,咂了咂嘴退到一旁。
“算了算了,本道可是改邪归正了。”
言谈间,另一间房屋,门嘭的打开,一个个人高马大的壮汉鱼贯而出,为首的陆盼光着膀子,腋下还夹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尖叫挣扎,使劲踢腾双脚,还拿嘴去咬大汉手臂,压印都没留下。
听到女子挣扎喊叫,道人忍不住瞥去一眼,又看去书生,赶忙挺直脊背,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
那边,陆盼伸手拍了一下那女子的头,看去檐下正中的青衫白袍的男子。
“良生,这女子怎么处置?”
“放了吧。”
沉稳、清澈的话语从唇间传出,陆良生看着外面那个老态龙钟的老妪,毫无凶煞之气,妖气也似有似无。
随即,袍袖一挥,将手中那只黄鼠狼丢去地上,后者连滚带爬嘶声尖叫跑到那老妪裙摆下面躲起来。
“不知公子仙乡何处?”老妇人握着拐杖再次矮下身来,看到夹在大汉手臂间的女子也被放回。
陆良生抬了抬手:“栖霞山,陆良生。”
“谢过公子手下留情!今日两个不知好歹的后辈冲撞公子,还有诸位,老身代她们陪个不是。”
老妇人见那门口书生,就算不用法力,也有煌煌之气溢出,佝偻的身子更弯了。
“我在此处荒宅久居许多年,修行间也有些宝贝,还望公子莫要嫌弃。”
微微侧过脸,朝着衣衫褴褛的女子,还有化为原形的黄鼠狼顿了顿拐杖,轻声呵斥:“还不回去,将我东西拿来,献给公子。”
一人一兽看去檐下的众人,想起刚才的遭遇,唧唧的叫上两声,其中变成原形的黄鼠狼后肢着地,人立而起,朝陆良生学着人那般,前肢搭起来弯腰作揖叩拜。
陆良生盯着不停作揖的两妖,观它俩妖气只在‘灵台’徘徊,不过灵识期的小妖,就如当初的胭脂,会些障眼法,吓唬人罢了,实恶该是没有做下。
书生缓下了语气,宽袖一拂。
“不用拜了,日后莫要再做吓人之举。”
收去那只黄鼠狼身上的灾火,看着对方哀鸣几声,跟身边的女子惊慌的跑去黑暗里,陆良生才偏转视线落去老妇人身上。
“你说你在此府住了许久,可此处乃人宅,当是先有人住,才有尔等窃居,人、妖共住同一屋檐,也不是不可,但施法驱赶他人,实则已是有错。”
“公子满腹经纶,说的是。”
低头的老妪看去对面的书生,慢吞吞的转过身子,目光有些浑浊扫过周围。
“可.....可老身.....住在这里,是看着这宅子一天天修起来的。”
缓缓转回来的身子,颈脖有根红绳,系着一块木牌摇晃,照出的烛火光里,陆良生隐约看到上面刻着秦字,不由蹙眉。
“你姓秦?”
老妪摇了摇头,似乎察觉到书生的视线,她抬手将脖子上的那木牌举起来,木质有些年月了,应该是被妖力护着,才没有腐朽,尽管如此,上面刻的字迹也有些模糊。
“这宅子原本的人家,姓秦,想想也有一百来年了。”
一百年?
陆良生翻阅许多书籍,也看过不少志怪小说,对于这般说辞,加上这老妪颈脖上的木牌,隐隐猜出一点东西。
“你是在此处等人?”
听到这句话,原本没打算再说的老妪表情愣了一下,目光垂去了地上,这时,之前离开的两妖回来,手里各捧了一个木盒。
“公子.....”
被陆盼八人抓着的那小妖,不敢抬头,扣着嵌片,将盒子打开,细绸重叠,包裹着几枚淡黄的丹丸,一股异香从上面飘了出来。
“这是什么味?”
陆良生闻不出这是什么味道,一旁无聊的道人,忽然将降妖镜一收,跳到下面,直接从里面拿过一颗塞进了嘴里。
“果然是‘狐养丹’!”
所谓‘狐养丹’陆良生知道一些,并非只有成妖的狐狸能养出,凡精怪妖气所浸染之周围杂质也能在毛发间结出,吃下能养血补神,提精定魂。
人也是可以做到,只是谁会吃这种皮肤长年累月用气养出的污垢,虽说是精华.....可真要吃下去,怪恶心的。
想到此处,陆良生正要拒绝,一直沉默的老妪走上前,忽然跪了下来。
“这位公子是修道中人,老身有个不情之请。”
原本还得了丹药而高兴的道人,连忙将手里的东西放回盒子里关上,跑到书生旁边。
“看看,又跪下了,没事别答应人啊,咱们还要赶路呢。”
檐下另一边的陆盼八人曾经远远看见过一头大蜈蚣跪过侄子,这回可是真真切切看到一个老妖婆跪下来,目光顿时望去正中的陆良生。
书生紧抿双唇,脸上没什么表情盯着老妇人,他做不到镇海老和尚那般见妖就除,片刻,还是微微吐出一声。
“起来吧,你在此间住了一百年,身上无凶煞血腥之气,想来也是潜心修行,可为什么,如今你妖气也似有似无?若有隐瞒,你之事,在下问也不问。”
老妪被身边两妖搀扶起来,沉默了一阵,缓缓开口。
“老身一百年前,不过一只刚出窝的小兽,跑到一个秦姓人家里偷吃了后院养的小鸡,原本是要被打死的,结果被秦家的儿子所救,恳求了他爹娘养了下来,或许少有玩伴,小公子天天带着我玩,还给脖子上系了牌子......
后来啊,小公子长大了,老身也沾了许多烟火气,渐渐有了灵识,又有了道行,心想是要走的,回到山林里面继续修炼,可舍不得公子又留了下来,心想那就做个‘保家仙’佑着这家人。”
老妪像是陷入了回忆里,拄着拐杖坐去不远的老井边。
“一天天的,公子长大,饱读圣人典籍,又好弄武艺,不知道在外面得了什么奇遇,开始修道,也算小有所成,他是知道我的,也不赶我,反而还教老身一些法术,这种宅院,就是秦家兴旺后修建,地还是老身陪着公子挑的......”
说到这里,老妇人陷在回忆里轻声的笑了出来,“原以为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哪里知道忽然有天,他跟老身说,要出去除一个水里吃人无数的大妖,让我好好守着这个家......老身守着了,守了一百年,让这宅院不受岁月侵蚀倒塌。
可.....公子他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过。”
风吹过院中,枯树轻摇。
第四百一十二章 三卷怪书
风吹来,尽是院外的竹林沙沙声
陆良生深吸了一口气,紧抿的双唇微微张启:“那为何让我帮你。”
“因为公子也是读书人,修道的读书人心里有正气。”
老妇声音有些哽咽,从那边起来,走到这边,拄着拐杖低下头:“老身不敢提过分要求,只求公子世间游历时,若是碰上一个叫秦续家的人,让他回来看看。”
这个并不算过分要求,人海茫茫,若是遇上了,也不过动动口的事,何况这老妇人能守那份承诺从未离开半步,怎么叫陆良生拒绝,便是点头,应下来。
“此事我记下了,将来若有遇上了,定让他回来。”
“老身谢过公子!谢过诸位!”老妇朝着檐下众人都谢去一礼,搀扶两侧的二妖,也跟着行礼。
这让陆盼、道人他们颇有些难为情。
“老人家,你放心!我家良生那可非同一般,遇上了,他要是不回来,咱们几个也帮你把他弄回来!”
见众人答复,老妪脸上笑了起来,语气也轻快了许多。
“老身原本还想将这两后辈送于公子使唤一晚,可公子堂堂正气,寻常女子怕是难入眼中,正好我栖身之处,还藏有当年我家公子的一些书籍,不妨拿去吧。”
目光越过了不停指着自己的小道士,看去陆良生作揖一番,说完带着身边两个女妖离去。
“喂喂喂.....不要走啊!”
道人追下台阶几步,看着消失的烟雾,手还不停的点着自己。
“......你们看看我啊,本道寻人的本事很厉害的,也能帮忙的啊!!一个也可以啊。”
伸长脖子喊了一通,烟雾消散在了长廊尽头,惺惺的拂了一袖子,转身回走。
“狐狸精就罢了,黄鼠狼都看不上本道?!岂有此理——”
转过身来,才发现檐下八人已经回到屋里响起了鼾声,门口的书生也早就回到房里,还将门扇呯的一声关上。
陆良生不理会一遇上女妖精就脑袋不清醒的道人,回去案桌坐下,想起刚才那老妪的话,手指捅了捅烛台下四仰八叉呼呼大睡的师父。
感受到肚皮被捅了两下,蛤蟆道人睁开眼睛坐起来,揉起眼睛:“什么事?妖怪处理完了?”
“嗯,不过没有收她们。”
陆良生将之前那老妪的话重复一遍,讲给了蛤蟆听,随后问道:“师父,你曾经有没有吃过一个秦续家的修道者?”
“为师吃过的人当中......”蛤蟆道人停了停话语,猛地跳起来,蟾眼瞪圆:“你觉得是为师干的?这世道吃人无数的妖多得很,例如.....例如.....西北那头白狼妖!”
“师父上次不是说他是狼魂寄居神龛而得道的吗?”
蛤蟆道人收住话语,狠狠瞪去一眼:“你记性要不要这么好?为师都记不住你记得住?”
迈开脚蹼围着烛台吧唧吧唧走着圈,口中哼了几声,挥了挥蛙蹼。
“想当初,为师那是何等妖力通天,何等的腥风血雨,多少修道之人围困为师于山巅......真要吃那么多人,为师哪里能记不住名字啊。”
说着,顺手拨开嘴巴荡来荡去的两条鱼须:“再说了,为师也不会下水,那老妪说的是水下吃人无数大妖,又不是陆地上.....夜深了,赶紧睡觉。”
“那个.....师父......”
陆良生还想问,就见蛤蟆道人顺着桌角滑到地上,一溜烟儿的跑进书架隔间,钻进被窝,甩出舌头呯的一声小门关上,传出呼噜声。
‘唉.....算了。’
本还想问的话,吞回肚里,陆良生重新拿过书本趁着瞌睡还没袭来,再翻看一会儿。
不久,门外响起沙沙的脚步声,清丽的女声在外面说道:
“公子,婆婆让奴婢送来书籍。”
“就放门外吧。”
打发走了门外的小妖,陆良生取过烛台过去将门打开,门槛外,留着一口大木箱,桃木打的,缝隙处用了银线做了密封,从这细节就可看出那位叫秦续家的人是真正的读书人。
‘让我看看,藏的些什么书。’
将那木箱搬进屋里,脚向后一抬一撇,将门扇勾去阖上。
嘭!
木箱落在案桌旁,陆良生随意的坐到旁边,从里面拿出一本本典籍。
“《入楚说》?这本好像从未看过......《抱扑辞令集》这本家中倒是有一本一模一样的。”
翻了翻上面内容,确实一般无二,只不过装订上,有着不小差异,拿出外层的书本,最下面竟有三卷竹简并排压在箱底。
陆良生掐出法决往这些书本竹简轻轻拂去,与空气隔开,这才从里面取出,沉甸甸的捧着双手展开。
看到上书一列字:《万川山河护灵录上卷》
顺着名字往左细细看了下去,上面的内容,让陆良生手都抖了一下,连忙放去案桌上,皱着眉头目光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
“......这不是《山海图志》里的万灵法阵吗?”
轻声呢喃,转身又去箱底将另外两卷一起取出,多是一些零散记载的各种法阵,其中有不少与万灵阵有着极其相似的程度。
难道.....万灵法阵是从这上面汲取来的?
也不对,这三卷竹书,看年月和字体根本不是上古时期的东西,里面东西都是零零散散,更像是东拼西凑来的。
不过既然想不通,陆良生也不急着去研究明白,将这些书本重新装好,施了一个缩小的法术放去书架,躺去旁边铺好的地铺,一挥宽袖,桌上的烛火一歪,房里瞬间陷入黑暗。
黑夜深邃下来,随着时间推移,东方的天云泛起了光亮,阳光照过还有些湿漉的街道,飘着旗幡的客栈后院,几个店家伙计打着哈欠出了房间,胖胖的掌柜抱着一本账簿早早坐在檐下翻看。
听到伙计洗漱的声响,抬起视线,催促他们赶紧去打开门做生意。
“记得揽客的时候,声音大点,一天到晚没吃饭的模样.....”
声音停了停,忽然叫住最后一个离开的伙计,挪了挪嘴,示意他去后面的宅院看看。
“一夜都过去了,看来是没事,去叫他们来吃早点,然后把昨日的账结了。”
“好的。”
伙计将抹布往旁边一扔,脚步飞快的跑去院子,打开门栓,刚把门打开,就见竹林那边,已经有人朝这边过来。
“公.....公子好。”
那几人正是昨晚在那边过夜的,见对方神色根本没有一丝惊惶,连忙见了礼,请了对方进院,然后,跑去掌柜那里附耳低声说了些话,令得掌柜胖胖的圆脸都堆起笑容。
“就说没鬼嘛,你们不信,肯定是之前两个家伙疑神疑鬼罢了,改明着人将那里打扫出来,就搬进去住。”
说着,笑呵呵的挤开伙计,朝过来的书生拱起手:“诸位,昨日住的可好?”
“还好,承蒙款待,这一早,我等也要上路,顺道来结一下账。”
陆良生还了还礼,跟着掌柜进了客栈大厅把账结清,放下沉甸甸的钱袋子,便是挥开双袖,大步走了出去,牵过道人递来的缰绳,走上街道。
陆盼在路边买了十余张饼子过来,分给七人,也递了道人、陆良生一张。
“那家伙心黑的很,良生就这么便宜他了?”
书生笑了笑没有说话,拉着嘶鸣叫喊的老驴,拖着书架走去熙熙攘攘的人潮,沐着天光继续向北。
......
客栈之中,拨弄算盘的掌柜倒出钱袋子,看着哗啦啦堆积起来的一枚枚铜钱,脸都笑开了花。
“钱真是个好东西啊,要攒起来可不容易,饭菜缺斤少两,给客人端上,也看不出毛病,老子才能赚......”
掌柜陡然一下捂住嘴,正进门的几个熟客站在门口愣愣的盯着他,刚才的话自然悉数听了去,顷刻,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哎哎,几位别走啊,刚才我说的玩笑话,怎么可能干那种事,最多往菜里吐些口水,克扣一下伙计们的月钱。”
这下整个客栈都安静了,就连门口路过的行人也都呆住。
“我.....我.....怎么会说出这番话来?”掌柜的艰难的转过身,就见店中那几个伙计一个个挽起了袖子,咬着牙齿朝他了过去。
阳光破开云隙,金光洒在蓝底白边的客栈旗幡,过得一阵,响起了有人挨打的惨叫:“我真的没想过说这些话,你们听我......啊啊.....啊.....”
以及桌椅锅碗摔的稀烂的声音在街上久久回荡。
而此时的陆良生一行人,走出了镇子,翻山越岭去向河州地界。
第四百一十三章 赎罪
天气阴沉,进了河州地界后,下起了绵绵春雨笼罩山麓。
泥泞的山道上,老驴驮着书架,欢快的伸出舌头去接落下的雨水,踩踏飚射而出的稀泥,落去旁边书生袍摆、鞋上。
陆良生垂下视线看了一眼,手中卷起的竹简,啪的敲去老驴。
“不可急躁。”
一路从那围山镇出来,途中半日大多都是在慢行,照顾身后的陆盼等人,顺便翻看这三卷《万川山河护灵录》,分析到底有多少跟《山海无垠》里万灵法阵相似之处,毕竟世间再多万法仙决,总有人想到一处,创下相同相似的东西出来也不足为奇。
而这三卷书简之中,就陆良生目前所看的上卷,至少有两处与《山海无垠》的法阵相似,这还是没看完,若是将上卷全数看完,再算上中、下两卷,怕会是更多。
那这三卷书就有很大问题了。
一滴水渍落在鼻尖,书生抬起脸,看了看水汽弥漫的山峦,身后的陆盼八人相隔十余步,便缓下速度,落到老驴背后的书架一侧。
“师父,按时辰算,此处应该是进入河州地界了,那个洛河镇具体在何处,你还记得吗?”
摇晃的书架隔间里,蛤蟆道人挑选了一件花袖的小袍子,听到传进来的话语,放去一旁,抱着腰间的绳子,靠着摇晃的架壁,相隔小门瞥去缝隙外的山麓景色。
“为师哪里知道具体,怒火攻心谁会去记个地名,都是直接飞了过去,从天而降落到那镇子里,不过想来也不远了,反正就在河州地界,再走走说不定就能找到.....”
“师父这么肯定?”
“为师岂会信口胡说,想当初,为师飞天遁地,一脚就是三山五岳......”蛤蟆道人顿了顿话语:“.......唔,还是寻个人问路妥当。”
问路?
陆良生回过头,师父侃侃而谈的声音里,他目光望去的远方,隐约有青烟在山腰升起。
繁密的树枝挂着雨水滴答落下,顺着这条泥泞的山路蜿蜒过去,山腰有草屋小院,炊烟在房顶缭绕飘升,有孩童的声音站在山腰陡坡喊着父亲回家吃饭的话语。
应了孩童的男人收拾了锄头稀泥,提上水壶走上田埂,听到一阵叮铃咣当的铜铃声。
带着草帽的农人回过头,泥泞的黄土山道尽头,拐过一只老驴慢悠悠的走来,旁边还一袭青衫白袍的书生晃手里的缰绳,还有一个看着不像好人的道士在泥道两边跑来跑去,东张西望,两人一驴身后,更是跟着八条敞着胸口,露着茂密黑毛的大汉。
这伙人怎么看都不像好人,那农人连忙扛起锄头,转身就往家的方向走,从远处过来的陆良生正见到那农人扛着锄头走上田埂走去坡道。
“这位大哥,可否打听一下路。”
听到传来的话语,扛着锄头的男人,三十有余,看到田下方的一行人里为首的书生拱手施礼。
农人瞄过身后那八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挤出点笑容,将锄头放下。
“这位公子,唤俺何事?”
山里人虽然有刁蛮凶悍之辈,但也有老实交巴的汉子,陆良生见他紧张,大抵猜到了一点,笑着与他客套了几句,缓和气氛。
“在下栖霞山富水县人士,叫住老乡,只是想问问路。”
原来是问路啊.....
农人心里松了口气,见那书生说话温和客气,也放下戒心,走了过去:“不知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大哥该是世居此地,不知可否听闻过一个叫洛河镇的地方?”
那农人脸上一愣,随即点了下头。
“俺知晓那里,可公子为何要去哪里?”
陆良生知晓那里当初被师父所屠,整个镇子都没了人,定然是骇人听闻的,对方露出这个表情也是情理之中。
“就是听说一些过往,想去看看。”
这时,陡坡上的草屋小院,一个孩子晃着两条小辫子,一蹦一跳出来站在上方又喊了声。
“爹,快些回家吃饭,娘快要生气了。”
“就来!”
农人回头喊了一嗓子,看着小女孩回去,这才转回头来,将头上草帽揭下,蹲到高高的田埂上,凑近下方的书生,压低了嗓音。
“公子,那里去不得,俺从祖辈讲,那里一夜之间,死了一镇的人,满地是鲜血,连尸体都找不到。”
“那洛河镇现在可还留存?”
“人早都没了,屋子倒是还在的,就是大多都倒塌了,长满荒草,俺小时候好奇就跟同村的伙伴去过一次,还是白天去的,阴风阵阵,总感觉到处都有眼睛在看你,好不吓人!”
农人见书生脸色并无惧怕之意,站起来,指去前方。
“既然公子要去,俺也劝说不了,就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到了拐弯处向北翻过面前的小山,看见一条路,再往前,看到一个半截埋土里的石碑,那就是到了。”
陆良生谢过这农家汉子,顺着对方指引的方向,走完这条泥路,翻上山岭,高高朝下望,茂密的林野间隙里,能见山下几条小路交织,到了山脚下,路口旁,走在前面的道人,发现了斜斜埋进土里的半截石碑,只留下洛,以及半个河字在外面,上面攀爬了青苔泥沙。
‘大概就在前面了。’
顺着石碑所在这条路差不多半柱香的功夫,远远能见一座镇子的轮廓。
阳光倾泻而下。
陆良生带着道人、陆盼八人走进这里,一栋栋房屋东倒西歪,残墙断壁洒落一地断砖碎瓦,夹杂脱落粉碎砖头的空地,荒草丛生,传出虫鸣。
“良生。咱们到这里来做什么?抓鬼还是捉妖?”
陆盼也是走累了,放下肩膀的包袱,就着一对残砖败瓦坐了下来,另外七人也点点头,望去四周,全是一片废墟。
“难道这里有熟人?”
“估计够呛,这里什么都没有,就算有活人,估计也都早搬走了。”
陆良生牵着老驴沉默的走过那边八人,目光望着这片周围房屋塌陷,已拂袖的梁木歪斜的搭在半边墙头,破烂的窗棂织满了蛛网在风里抚动,一片颓垣败壁不时有老鸦发出怪鸣,令人渗的发慌。
一旁的道人掐着指决,四下巡视时,走去前方的陆良生来到这处镇子空旷处停下来。
“师父,就是这里吧?”
跟在后面的老驴也停下,一侧的书架呯的打开小门。
“等为师先下来.....”
蛤蟆道人顺着绳子滑到地上,揭开绳子,背负起双蹼走到徒弟一旁站定,昂起蟾脸,望去周围,随后缓缓阖上眼睑,脑海里像是拼凑出了当年这镇子的原貌。
“是这里了,你脚下是一条街,很繁荣,而那边.....”
圆润的蹼头指去一个方向,紧挨这里一动坍塌爬满藤蔓的院墙,“那里就是那人的家宅,那大门还是为师弄塌的。”
陆良生也看着师父指着的那处废墟,紧抿起了嘴唇。
“师父重新回来,可有什么感慨?”
“有什么尴尬?都过了许多年了,早年的怨气也消失了。”蛤蟆道人负起垂下的蛙蹼,大抵是不想再看了,将目光偏去其他方向。
陆良生望着映着阳光的颓垣败壁,遍地野草荒凉,忽然抬手朝四周一拜,揭开了这身衣袍,走去书架,换上了贴身的衣裤。
“陆大书生,你这是干什么?”道人从其他地方兜转回来。
书生装去衣袍,朝他笑了一下,走去最近的废墟,抱起了一块石头。
“赎罪。”
第四百一十四章 一手一石
道人垂下掐着的法决,看着陆良生一身麻布青衣,搬起满是青苔的石头,走过杂草丛生,放去宽敞的街道中间。
却是丁点法力都没用,就靠着身体本来的力气,一块一块砖石、青岩从周围倒塌的房屋里寻到,搬到外面堆放。
道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书生这般做法,想要说他一句“装.....”的字眼,又咽回肚里,他明白这处洛河镇,往日生灵已没,可枉死之人甚多,纵然没有作乱,可常人进到这里也能感受到一股股凉意,陆良生这般举动,无非是想用实际的行动,不用外力的方式,想要化解当年的恩怨。
又搬去几块断砖的陆良生看得出老孙脸上的表情,放下手中断砖回走回来,‘嘿’的一声,推倒半截墙壁,捡起几匹乱砖。
“这也是从法净胖和尚身上学来的,不过我也知道,百年来的怨气哪里那么消散,师父当年毁了他们性命、家园,可盘踞这里,对过往商旅、行人不好......”
书生手中断砖放去一堆外面平放,看着隐隐累出一点的高度。
“.....我也就只能这般以期望能让他们心中怨气稍减一些,给他们重新造一个家。”
说完,荒芜的杂草忽然动了动,周围无法看见的阴灵、怨煞像是听到了书生的话语,阴风呜呜咽咽的吹拂,垂下的枝头胡乱摇摆起来。
老驴吖儿啊哼长嘶,一肢抬起,猛地踏去地上,蹄间哗的一声闪电炸开,溅起青白电花,在空气里噼啪乱响,地面都被烧黑几处,大眼瞪去四周残墙断壁发出。
‘嘶昂~~’的龙吟,像是警告什么,吹来的阴风都被逼退开去。
“窥阴,开!”
道人双眼一闭,二指并拢横抹眼帘,再一睁开,法光在他眼底闪烁的刹那,四周阵阵阴风夹杂一缕缕模模糊糊的黑影,重重叠叠在树林阴影间飘忽不定,朝这边望来。
“曰尔等老母......这么多阴魂煞鬼。”
下意识的伸手去掏符箓、朱砂,被陆良生伸手按住了动作,摇了摇头,“我师父有过错在先,总不至于还用法力对付他们,那非人所为。”
“老妖,什么非人所为?”
老驴背后驮着的书架,晃动里,一缕黑烟落到地上化作女子的模样,飞旋裙摆,一下扑到书生身上,精致的脸庞丝毫不在意妆容的在男子胸膛蹭了蹭。
离开栖霞山后,这一路上偶尔会出来过一两回,那时多是赶路,还有八个大汉跟着,觉得无聊最后干脆还是化作一杆毛笔,安静的躺在书架里,有时也会偷偷跟同样挂在架子的月胧小声交流两句。
“咦,好多阴魂,他们在那里干什么?是不是想对老妖不利?本姥姥去收拾他们!”
望见四周林野当中的一片影影绰绰,栖幽陡然张开红唇,几条长舌唰的冲出口,瞬间分裂成数十条细长的红线,却是被陆良生伸手,在她耳垂轻轻一捏,眨眼间悉数倒飞回了口中,颇为羞恼的捂着两边耳朵跳开。
“老妖,我帮你,你还作弄我.....”
这个是木栖幽的弱点,也就几个人知道,可真正能接触这个弱点的,也就陆良生一人,看到小孩般耍起性子来的树妖,只得将事情简单的说了一遍,后者瞪圆眼睛眨了眨,低头看去地上负着双蹼不知想什么的蛤蟆。
“小蛤蟆,没想到你这么小,原来还这么厉害啊?”
“你这是夸奖老夫?”
蛤蟆道人哼了一声,挪着脚蹼转了一个方向,他是妖,自然能轻易看到夹杂四周阴影中的阴鬼、凶煞,
沉默的看着陆良生朝一个阴魂拱了拱手,弯腰捡过几块石头,蛤蟆抿了抿嘴,负在背后的双蹼慢慢垂了下来,一直站在原地的脚蹼也缓缓迈开走了过去。
到一颗大石头前,深吸了一口气,挽起双袖触去石头表面,有着微微凉意传来。
“老夫当年做的事,岂能让徒弟一人来担!”
心想着,双蹼用劲儿往前一推——
那大石头还杵那儿一动不动,蛤蟆瞪着眼愣了一下,随后往双蹼呸呸吐了吐唾液使劲搓搓,挽起了双袖。
‘老夫还不信,不用妖力,连一个石头都推不动!’
“喝啊——”
舍身扑去石头一侧,双蹼连带半个身子都斜斜贴到上面,咧开蟾嘴,“喝啊!!”的声音,顷刻间,也化作:“啊啊啊——”的吼叫,脑门青筋鼓涨,脚蹼使劲踩着泥土,身子都绷直起来,长舌挂在嘴边,脚下不断来回的蹬,推出一层层土尘。
“啊啊啊......”
声音还在嘶吼,那块石头终于动了一下,翻滚一圈,蛤蟆道人手中一空,啪的摔趴到地上,一翻身坐了起来,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面色如常:“搬不动。”
直直看着前方的视线里,一道阴影忽然遮掩了他视线。
“老蛤蟆,让开!”
道人走了过来,伸手将他靠着的大石头抱去了胸前,跟着陆良生走去那边,呯的将石头放上去。
陆良生偏头看他,后者拍了拍手上灰尘,转身继续去找石头。
“看什么看,本道这也算是在降妖除魔,尽我道门救世本分!!”
那边,原本镇子边缘歇脚的陆盼八人,久见不到两人回来,也寻到了这边,纵然感受到森寒阴气,可八人阳气极重,也是不惧。
一进来,寻到这边,见到陆良生、孙迎仙来来回回搬运着石头,除了一袭黑裙的女子蹲在旁边拿着几个小石头丢着玩耍,就连良生那只蛤蟆都在抱着一块有他半身高的石头堆去那边。
“良生,这种粗重活,怎的不叫上我们?!”
陆盼将腰间猎刀解开丢去地上,顺势也将上身衣服抛开,二话不说走进一栋半塌的房屋,“嘿哈”叫了一声,双臂肌肉鼓涨,硬生生将残留的一根墙柱抱了起来。
“老盼好力气!”
“咱们也不能落后,走!”“那边那根留给我,谁也不许动,就瞧好了!”
其余七人不甘落后,叫叫嚷嚷的躲去衣物、包袱,袒露精壮的上身,各自寻了几栋房子,一时间拆墙捣屋的声响络绎不绝,躲在阴影中的人影幢幢,掀起阴风,想要上去,又忌惮的退回来,飘忽不定的在阴暗里徘徊发出嘶叫,眼睁睁的看着曾经的房屋,就在眼皮底下被那八个大汉一栋栋的夷为平地。
接连两日,断砖、石头堆砌成好几堆,陆良生一砖一瓦的亲手将它们砌成占地二十丈的方形地基,碎的无法堆砌的一起丢去中间充作柱心,塞的严严实实,顺着四边越砌越高的砖石形成一座方形的柱碑。
原本躁动、嘶叫的阴魂不知不觉间安静下来,就那么看着浑身衣袍破烂的书生,满脸汗渍站在石碑前雕琢起来。
不过这漫长的雕琢的时候,北方塞外,冬雪终于完全化去,草原、山麓冒出了新芽。
宇文拓的法阵也快到了最后一步。
第四百一十五章 缘分来之巧
冬雪化去,清澈的积水顺着泥壤、石缝形成小溪流去山下,延绵的山峦,一片新绿莹然。
北方的气候,还有些冷意,过去一冬的隋军大营,车辕、士卒进出,带起积水、泥泞,操练的士兵握着长兵‘哈哈嘿嘿’吼叫,脱去冬日御寒的衣物,终于显得身子矫健,精神气也比严寒时好上许多,到的闲暇,相熟的多少会聚在一起,说起家里此时的如何。
“......这次战事差不多已经结束了,该是要回去了。”
“可不,突厥大可汗都被太师给抓了。”
“哼哼,有太师坐镇,几万人马都不够打的,不过听说还是让逃了一个。”
“跳梁小丑,胆都吓破了。”
“那是,那么大一柄剑从天上砸下来,地都能砸个大坑,哎哟,当时我眼睛都花,等回过神来,八万突厥人.....啧啧.....就只看到一地的尸体。”
“那沙钵略怕是要吓疯。”
......
一队小声说着话的隋兵从一顶帐篷外过去,相隔不远帅帐之中,帘子掀开,有人走了出来。
“将军!”
两侧的护卫拱了拱手,史万岁一身甲胄,压着腰间剑柄,大步越过了二人,踩着潮湿的地面,径直走去对面一顶帐篷,掀开帐帘,松开剑柄,哈哈大笑走了进去。
“宇文太师!朝中来讯,不日我们将要班师回去,沙钵略这回可要到我大隋长安做客去了。”
大帐之中,猛虎屏风,书案油灯映着一张专注的面容,缄默的翻看书册,一身明光铠衬的身形威严,旁边兵器架上,还有一柄宽厚的金黄大剑,剑身映着灯火光,金灿灿的一片。
听到声音,宇文拓放下书卷,抬起脸来,然后点下头。
“史将军自处理就是,不用通报于我,到时你们先行,我还有要事要办。”
忽然,他将微微侧脸,看去帐中一个方向,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从长案后起身,手一招抓来披风系上。
“将军自忙,不用等我。”
史万岁看着这位比他小上许多岁的东宫太师忽然拿过那柄满是密密麻麻刻纹的兵器,有些不敢随意说话了。
去年冬日那一幕,到现在心里回想起来,实在太过骇人,一个宇文拓都如此,那他师父,那位住在栖霞山上的陆良生,岂不是挥挥手,就能移山倒海了?
回过神来,当即拱手道:“那太师,末将就先.....”
话语止住,史万岁察觉到不对,抬起头来,帐中油灯摇摇曳曳,只剩下他一人了,那位宇文太师早就不见了踪影。
掀开帐帘出去,问去守在帐篷两侧的几名士卒,后者均摇了摇头,表示并未见过太师出来。
“当真神异啊!”
史万岁走出几步,回头看去还在微微抚动的帐帘,龇牙咧嘴的摸去铁盔,望去春日的阳光明媚划过山的一端。
远去的北面大山之后,他口中的提及的太师,此时身形凝在北面靠近草原的草丘之上,一柄宽厚的金剑插在脚边的泥土,双手环抱胸前,白色的披风哗哗的在风里抚动,目光冷漠的看着远方。
远远的方向,一道身影裹着兽皮、灰色的麻布拄着一根拐杖,腰间悬着几口小瓮乒乒乓乓碰撞发出轻响,一瘸一拐走来。
下一刻,距离十多丈时,驻足停下,散乱打结的发丝间,布满烧伤的脸微微抬起,唯一完好的右眼,望去草丘上屹立的隋人。
“白狼神啊,我弄丢了草原的可汗,突厥的希望,请您降临,吞噬这个南朝的修道者.....”
他正是那日沙钵略身边的大祭司,当时天空上那柄巨大的神剑落下,他用萨满巫术,牺牲一只眼睛,让一个兽灵替自己死去,饶是如此,也被对方神力波及,周身被激起的火焰灼伤,法力损失殆尽。
但眼下过来.....也是最后一点法力,尚能用。
“.....突厥的大可汗,不能在我手里弄丢。”
飞快嚅动的双唇间,斑驳伤痕的手掌松开拐杖,颤颤巍巍的伸去颈脖,一把扯下吊坠捏紧,那是一颗狼牙,锋利的尖锐刺进他掌心,大祭司死死盯着山丘的人影,声音也在此刻嘶哑呐喊起来。
“白狼神——”
高亢嘶哑的突厥话语回荡,他身形陡然向后一倒,重重摔在地上,紧握的拳头松开,那枚吊坠上的狼牙,沾染着血迹顿时绽放出一抹红光。
呜呜——
宇文拓原本见他倒下气机全无,转身欲走,耳中隐约听到一声狼嚎,挪开的脚步顿时停下,微微侧脸再次望去,那尸体上方,一道血红之气唰的窜去天空,形成一道巨狼的轮廓,仰天咆哮。
“吼——”
白鬃如刚针抖擞,巨大的狼眼看到草丘上的人影,长吻裂开,卷起一道腥风,吹着满天黄沙席卷过去。
“哼!”
宇文拓冷哼,一掀披风,手中握去剑柄拔出,‘锵’的一声,几乎同时掷出。
轰——
黄沙爆散,金黄的长剑直接撕开满天砂砾,破去腥风,划做一道流光从巨大的狼影穿透而过,停下来,剑尖朝下悬在了半空。
下方,那死去的祭司手中狼牙啪的一声炸成粉末,风吹来,化作尘埃洒落草间。
天光微微倾斜,映着茫茫青绿草海,矗立的巨大狼影消失,宇文拓手一抬,轩辕剑带着轰鸣飞回,落到他手中插去剑鞘,看也不看那边躺着的尸体,转身离开,接下来,他要去完成使命,置下血灵大阵。
呼呼~~
身形刚到丘脚,再次感受到了一股气机从南面而来,转头望去属于隋地的南面山麓,距离不远,一个女子的身影,穿着红色衣裙,摇曳腰肢,抿着笑朝他走来。
“一个小妖也敢靠近本太师?”
宇文拓倒不是生气,反而有些好奇的盯着对方,自己一身神力,别说妖魔鬼怪,只要不收入体内,普通修道中也不敢直视。
“呵呵.....我为何不敢靠近?”
来人正是画红宜,轻笑声里,媚眼瞧着俊朗的宇文拓,遮着红唇撇去一边。
“宇文太师可能不太知道......我虽是妖,那也是你师娘呀。”
嗯?
盯着这女人,宇文拓两腮顿时綳紧,冰冷的眸子射出威凛:“就你也配?”
“配不配,不是你说了算,不过......”画红宜显然早预料对方的态度,也不在意,却在“不过”二字的长音里,红袖忽然洒开,有东西唰的掷了出去。
呯!
宇文拓伸手将飞来的东西接住,一块像是镜子的玉佩上有着蛟龙雕纹环绕,某一刻,掌心一曲,将玉佩拽紧放去胸口袍甲内。
转身开口:“跟上来。”
“这就对了吧,你可比你那直脑筋的师父,要识趣的多。”
画红宜红唇勾着媚笑,脚步轻快的走在前行的背影后面,“不过,那玉佩到底什么意思,跟师娘说说吧?”
前方,走动的背影停了停,按下抚动的披风,宇文拓微微侧过脸,声音冰冷。
“不干你的事,最好别问,只需看着就行。”
女子显然被这一眼吓的停了停脚步,见对方说完继续前走,嚅着嘴唇嘀嘀咕咕:“还是跟你师父一个德行,不过杀了这么凡人,真想知道那些修道中人,到时候围剿你,是什么样的场面。”
微寒的春风拂过起伏的草海,远去的背后,西面重重大山之中,夹杂悬崖山间的独峰里,坐在洞石椅上的白狼王睁开眼睛,口鼻间顿时喷出一口血,周身妖气飘忽起来。
‘好霸道的神力.....变数,天地大劫的变数......’
从石椅上起来,公孙獠使劲压下被伤的元魂,跌跌撞撞拖着披风走去洞口,有小妖过来搀扶,被他推开,来到洞口,黄沙漫卷扬了起来,好似一朵云向南飞过重重山峦。
相隔几座山的山腰上。
四道面黄肌瘦的身影,背着书架摇摇晃晃爬上山坡向东眺望。
“再翻过几十里山路,就到长安地界,一定咬牙坚持住。”
“我等四人,饱经风霜,兢兢业业治民,等回到长安,想必能得到重用。”
“哈哈.....为兄都有点想要吟诗一首.....咦,天上飞来什么东西?”
“好像要掉下来了。”
“这种异事,怎能惊我四人之心,赶紧走,莫要理会。”
“不对,朝着我们过来了!”
天空之上,一团偏偏倒倒的黄云忽然拐了一个方向,吓得那四个书生背着书架,提着袍摆边跑边看,映入眸底的,是无数黄沙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啊啊啊......撞过来了!”
一团黄云追着四个书生落去前方坡后,然后,是嘭的轰然大响,黄沙弥漫溅射升去天空,弥漫笼罩了一切。
第四百一十六章 洛河石碑
黄沙弥漫,在吹来的山风里缓缓四散开去,隐隐能见四道朦胧的身影埋着脑袋,双手抱头蹲在尘埃里,有人急忙伸手摸了摸脸和胸口,放下没有受伤,重重吐出一口气来。
“呼呼.....好险好险,我没事。”
“我也没事,不疼啊,嘿嘿,没撞着。”
“看来老天眷顾我等读书人!”
“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轻声的话语里,陡然听到‘嗬嗬.....’的野兽发出的低吟,四个书生下意识的抬起脸,挥了挥袖子扇走面前的烟尘,朝那边瞄了几眼。
只见飘散的黄沙外面,山坡一片狼藉,隐约看到一抹白色的巨影轮廓侧躺地上,肚子上下起伏。
“......不会吧....”
“又让咱们兄弟四人遇上了。”
‘咕~~’
其中一人吞了吞口水,凑过去小声说道:“趁它没注意,我们还是赶紧溜吧.....”
四人战战兢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蹲在地上蹑手蹑脚向后挪出几步,凝神闭气的慢慢起来转身,垫着脚尖,猫着身子一点一点的朝坡下离开。
刚下山坡,走在前面的一人,忽然停下脚,后面余下三人一个接着一个撞在在他背上书架,脚下踩出的细石碎土哗的翻滚落去山坡下面。
“兄长,怎么停下了?”
“快些走啊。”
待三人稳下身子,就见前面的王风双肩都在发抖,下意识的越过他肩膀,一个身披白毛绒领大氅的男人站在对面,嘴角还挂着鲜血,原本还在说话的三人,齐齐闭上嘴,迈出去的脚,几乎本能的收回来,挤出干笑。
“这位壮士.....你是不是受伤了?受伤就一定要去看大夫,可惜我四个只是书生,不会看伤,那个......嗯.....我们先走一步!”
“告辞告辞!”
三人拱了拱手,说完拉着前面的兄长王风就往后面退,然而,对面那人伸手过来,一把抓住书生肩头,沾染血迹的胡须里,双唇咧开,挤出虚弱的声音。
“你们四个带本王去河州.....慢了,就吃了你们。”
那边四个书生吓得脸无血色,听到要吃他们,“哇啊!”尖叫一声,抱做一团拥挤在一起。
“这位大王,我们四个长途跋涉回去长安,途中饿的黄皮骨瘦,不够你塞牙缝的,要不,你另外再找一个?”
“是啊是啊。”
“要不先让我们回长安,养胖一点再过来......”
“是啊是啊!”
一旁,向来正直的王风,将背上的书架呯的放去地面,目光严肃的扫过身后三位兄弟,呵斥:“我等读书之人,手捧圣贤字,口出圣贤言,岂能面对邪魔,扰乱心境!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见到三人低下脸,王风转过身,咂了咂嘴,朝对面白狼绒大氅的身影拱起手。
“唔.....在下已训斥过他们了,不知这位壮士何时启程?!”
公孙獠捂着胸口,盯着面前四个书生,紧咬的牙缝里挤出嘶哑的话语。
“立刻。”
他能感受到自己元魂仍旧在动荡,之前驾起妖风,却让伤势变得更加重了,想要一路飞过去,怕是不成的。
幸好遇上这四个人,应该还是能赶上的。
不久,四个面黄肌瘦的书生,寻来木棍树枝,花了两个时辰,慢慢吞吞搭了一个简易的轿子,让那妖坐在上面,四人各撑了前后长棍一端,在王风的吆喝声里,吃力的站起来,晃晃悠悠的走下山坡,忍着肩膀的疼痛,仓惶向南。
.......
天光西斜,一连两日的绵绵春雨停下了下来。
潮湿的地面,蛤蟆道人光着上身,推着一块圆滚滚的石头靠去高高矗立的石碑下,转了个身靠上去,耷拉着舌头,白花花的肚皮上下起伏喘着粗气,周围俱都做完手中活计的陆盼、道人等八人,围坐在四周,安静的看着石碑下来回走动的身影,挥舞着笔墨。
青墨沿着清洗过的石碑勾勒出线条,蜿蜒或笔直拉伸,画出房顶屋檐,下方一条宽敞的街道横跨过砖石之间的裂缝。
陆良生脚下一蹬,身子窜上半空,手中笔尖压着石碑向上游走,拉出这条长街的同时,握笔的手臂飞快挥舞,勾出市井繁荣,老树立在井旁。
随着画完,陆良生将毛笔一抛,半空嘭的化作一团黑影,木栖幽飘然落去地面,仰头望去半空的书生招来月胧剑,身形降下地面的同时,剑尖随着青墨描出的市井,沿着画的线条,啪啦啦的劈砍削挑,石屑、粉末四处乱飞。
啪!陆良生稳稳站会地上,插剑归鞘,伸手往一侧隔空一抓,原本正拧开水袋的道人,仰头喝了一空,袋子唰的飞进书生掌中,往嘴里灌了一口,喷去石碑。
霎时。
石碑上的浮雕像是动了起来,酒肆的旗幡风里微微抚动,街边的小摊,揭开的蒸笼里,热气升腾。
更远的街道,车辕过去,传来木轮的声响。
高高的石碑四面,俱都有这样连贯并不重复的浮雕刻画,此刻都像是活了过来,可惜上面并无一道人影走动,空荡荡的显得诡秘。
“剩最后一步了。”
陆良生望着这座十丈高的石碑,原本混乱的心绪终于有了安宁,石碑的用材都是这处镇子的断砖石头,亲手打磨砌上去的,借这种媒介,重新给枉死的阴魂一个家园。
他放下水袋,朝四周林野阴影中延伸开去的憧憧人影躬身拱手。
“在下栖霞山陆良生,替师父前来赎罪,当年一事,我师父有罪......”
靠在一侧的蛤蟆道人撇了瞥嘴,倾了倾身子想要站起来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重新坐下。
陆良生没有在意师父的举动,从书架、道人口袋里找出可以用来的祭品放去石碑前,点燃几张符纸烧成灰烬。
“......可师父终究是师父,做为弟子,自然不愿看到他丢了性命,可这罪总是要还的,一百年了,今日陆良生过来,尽力为你们做一些事,不期你们能原谅,但求能让你们重新一个栖身之所,不用在外面做孤魂野鬼四处游荡。”
燃尽的灰烬飘着徐徐青烟,陆良生摊掌,指头掐出法决,朝远方林野一牵,数以百计的阴魂化作一道道肉眼可见的阴风飞入霞光,顺着这道法力引去方形石碑,钻入浮雕刻画之中。
原本空荡荡的街头,出现一个个人的身形,蒸汽腾腾的摊位有了小贩拿起了木勺,酒肆的门口人影勾肩搭背谈笑风生走了进去,敞开的窗棂,能见伙计拉下肩头的抹布笑脸迎上,柜台之后,胖乎乎的掌柜笑眯眯的算着账簿。
相邻的街道,无人的马车,有了车夫挥起鞭子,勒紧了缰绳,三三两两的孩子追逐嬉戏从马匹前跑过去,惹得车中人撩开帘子喝骂,上方的楼阁,半开的窗棂待嫁出阁的少女坐在铜镜前,涂抹胭脂,身旁的母亲面目慈祥,替她插上玉珠金钗......
冷冰冰的浮雕,有了生气,仿如一幅人世间繁荣安宁的画轴展开,娓娓诉说他们的故事。
......
法力汇聚眼底,望着这一幕许久,陆良生拱手又是一拜,这才捡起地上的蛤蟆道人放到肩膀上。
“师父,我们该走了。”
至于这石碑就让它立洛河镇地面上,本就是这些枉死之人的家乡,就当是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翌日一早,收拾了行囊离开待了几日的地方,拉着老驴,带着老孙、陆盼八人出来上到大路,偶尔也会碰上一些过往的商旅,互相友好的见见礼,便各走各的。
这条路地势起伏,连接数个县城,不过有个诡异的洛河镇在,鲜有人选择这里,然而眼下刚过去不久的一队商旅,来到地势较高的地方,远远见到一片林野当中有黑色的巨碑矗立在曾经的废墟之中。
“怎么回事?之前路过这里也没有的啊。”
商队停下来,有大胆的人悄悄摸过去,想要探个究竟,原先遍布的残屋烂墙少了大半,一个方方正正的十丈石碑矗立在天光里,上面一道道绘出的雕刻,看得人心里有些发毛,感觉上面一动不动的人和物都是活生生的一般。
那人顿时将所看的告诉了商队里的人,任谁遇上这种玄异之事,自然会被当做谈资说给旁人听,不久之后,引来不少好事者围观,原本冷冷清清的洛河镇旧址渐渐有了人气,甚至还有人点了香烛钱纸供奉。
“前段时间,我还在附近耕种,都没见到有呢。”
“说不得是神仙显灵了,看不怪这里枉死的人,才立的碑,不然这里的阴冷怎么不见了?”
“对啊,你不说,我还不觉得,想来确实如此。”
“哎哟,那赶紧多烧点,那个谁,你纸钱可有多余的,卖我一些。”
“自然有的,过来时,就多备了一些。”
“我也要!”
“管够管够,别挤啊喂!”
“那位卖香烛的兄台,你好生面熟啊。”
“嘿嘿,我就是在庙里卖钱纸香烛的......”
几日间突然出现精美石碑,以及上面绘出的洛河镇雕刻,官府巴不得大书特书一番,上报给州郡衙门,说不得还能当做祥瑞,带动本地收入,自己政绩也会添上一笔,做梦怕是都会笑醒过来。
第四百一十七章 望龙崖
微风吹抚路旁林野,叮铃咣当的铜铃自官道西面过来。
往东而行的大路,过往商旅、行人间,远远看到八个身形魁梧壮硕的大汉,远远的左右避开,看着他们过去。
‘人墙’后面,换了青衫白袍的书生,侧坐老驴背上,捧着竹简沐着这片阳光仔细阅读上面每一个字迹。
摇晃的驴背上,书架微开的小门内,些许青烟飘出,蛤蟆道人卧在里间撑着脑侧,轻晃悬在门外的脚蹼,哼着小曲,不时拿过烟杆抽了口,惬意的喷出一道烟圈飘去外面。
“师父,之后的行程,该是去岐山,将遗留那里的法宝丹药,送还给各宗门,缓解关系。”
陆良生从竹简抬起脸,挥袖扇了扇飘来的烟气,目光望着道路的田野,道人的身影在那边掏着泥洞,好像抓到了什么,塞进腰间的布袋。
书生看了会儿,收回视线,看去书架时,隔间小门外,悬在外面的小短腿舒展的绷直,又无力的悬下来,片刻,传来蛤蟆道人懒洋洋的声音。
“由得你,为师的就是你的,想送人就送人吧。”
“关系也是一门学问。”
听到这番话,陆良生怕师父误会,卷起竹简在掌心里拍了一下,解释道:“《策对》中有言,以利而驱使,方才为利器,以礼而待之,剪人之口舌.....其实,简单的话来说,就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不过这些东西原本就是别人,归还原主,还能落下善缘。”
自洛河镇出来,修建石碑之后,陆良生寻了河洗漱一番,重新换了衣袍,发髻整齐扎上纶巾,此时坐在老驴背上,握着竹简侃侃而谈,倒是让过往的行脚旅人望来,然后摇摇头离开,继续赶路。
“多俊俏一个书生,自言自语的,怕是疯了。”
“往后路走多了,什么都能见着,刚从望龙崖过来,那边还说有龙呢.....一个疯书生而已,莫要理会,赶紧走了。”
听到过去行人的说话,陆良生停下话语,失笑的重新展开竹简,捧在手心翻看,这已经《万川山河护灵录》中卷,目前只看到了中列第七行,所讲的内容,有些陆良生并没在《山海无垠》上见过,若是按之前的考量,应该是被剔除开去的法阵。
‘也就是说这三卷书岂不是无用之物?不过,这秦续家倒是一个能人,莫非山海无垠上的万灵阵就是他设想而出?’
可时间上,又是对不上的。
“陆大书生,差不多该升火煮饭了!”孙迎仙从那边田地回来,一个纵跃翻身,稳稳落在老驴旁边,拍了拍腰间的黄布袋子,鼓鼓囊囊的,令得书架里的蛤蟆也推开小门探出头来瞧了一眼。
“田鸡?”
“还没到夏天呢,哪里来的田鸡。”
道人摆了摆手,从里面翻出巴掌大的螃蟹,还有鳝鱼,又塞回去。
“这些东西打洞过了一冬,丢点饵,就不要命的扒开土钻出来,一抓一个准。”
看到收获颇丰,蛤蟆道人颔首点了点头,“那等会儿就吃它们吧,总比没有的强。”
收回探出的脑袋,呯的一下,将小门关上。
陆良生看了看天色,日头正当头顶,春尾的阳光温热,不知怎的,到了这边,空气水汽较少,让他也感觉些许燥热。
“盼叔,咱们干脆就在附近寻一处休息,吃过午饭再赶路。”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陆盼喝了一口水,虽然身体异于常人,但也未脱离常人,一行八人从洛河镇赶早出来上了大路,这一路上都未曾休息,当即,招呼了大伙到前方林野边上休整,背上兵器、包袱丢去地上,一屁股坐去草地,舒服的躺了下去。
陆良生也拉了老驴过来,松开缰绳拍了拍它脑袋:“你也有些智慧,自行寻草吃吧,莫要走远了。”
看到老驴甩着秃尾巴,悠闲的在附近低头啃草,陆良生解下水袋喝了一口,坐去一颗树下拿过竹简继续看着,另一边,道人丢出一张火符引燃篝火,陆盼帮忙搭灶架起锅过来,对于之前在洛河镇的事,他还有些疑惑,不知如何开口,手胡乱的比划两下。
“良生,之前那个地方,总感觉阴嗖嗖的,是不是有鬼啊?最后石碑成了,我好像看到风里有人飞到那碑里了。”
“确实是有。”
之前陆家村里,妖物都出现过两次,陆良生也没必要对他们隐瞒,“不过阴鬼与妖物不同,他们没有实体,常人很难见到,尤其是盼叔和诸位叔伯阳气太盛,更加不容易看到,甚至远远还要避开你们,免得被阳气所伤。”
听到书生的回答,陆盼瞪大眼眶,指头指向自己,微微张开嘴:“我几个就这么厉害?”说着一握拳头,呯的砸在掌心,若有所思的舔了舔嘴唇。
“将来遇上什么厉鬼啊,咱们八个扑上去就行了?”
陆良生笑起来,点头:“那日围山镇荒宅里,诸位叔伯不是已经试过了吗,那黄皮子不就难逃脱叔伯的八围之势,被擒在手中?”
“这倒也是,嘿嘿。”
陆盼粗犷大脸上,露出嘿嘿的笑声,起身走去篝火那边,不时看自己的手臂、胸膛,还垂上两拳,回头朝侄子亮了亮肌肉虬结的臂膀,招呼其余七人过来,将自己知道的讲给他们听,顿时引得一片轰然大笑,当着道人的面,卖弄起坚硬厚实的肌肉。
春风徐徐,春日宜人。
这条官道行人、商贩还是较多的,看到一群粗汉,原本想要歇脚也是不敢,纷纷逃似得的离开。
休息一阵,吃过午饭,众人这才重新启辰,走完前面的官道,又是一截起伏的山路,不过陆良生发现一件趣事,不少打这边的客商,有时会拐去山道旁的一条小路,去往林子里,之后又从另一边出来,回到这边继续赶路。
心里多少有些好奇,便是跟着过去瞅瞅,反正也是顺路,并不耽搁行程,林子不算大,一进里面,倒是凉爽不少,断崖那边还有不少人扎堆,都是三山五岳的旅人、商贩,也有绿林侠客抱剑屹立,人声嘈杂。
“听说崖下面,有一个碧波深潭,里面可是伏着一条龙呢。”
“听谁说的?我打这里过几次,也没见到,倒是有次看见一条水雾像一支箭唰的飞了过去。”
“......哎哟,这位兄台,那就是老蛟喷的水,在潭底戏耍呢。”
一个抱着刀的绿林汉子吐出嘴边的草根,哼了一声,笑起来:“我可不信,要真有蛟龙,咱们一堆人站在这崖边,岂不成了它嘴里的肉?也不见来吃,多半是有人胡乱说的,又以讹传讹罢了。”
旁边有人,连忙摆了摆手。
“哎哟,这话可不能乱说,真有人见过的,当时还看到一对龙角都露出水面。”
嘶——
周围顿时一片吸气声。
......
陆良生牵着老驴站着人堆外,听着他们绘声绘色的描述,朝那悬崖外看了几眼,与周朝景色别无二致,更没有龙气或妖气袅绕。
‘传说而已.....’
正要招呼听得起劲的陆盼他们离开,眼角余光之中,忽然看见一个中年男子,须髯威凛,身着漆黑袍服,负手站在不远,像是一个看客般听着众人的言语,似乎注意到陆良生看他,偏过脸来,眸子里有些惊讶,随后还是微微点头示意一番,像是在打招呼。
‘这人.....’
陆良生入道以来,观察细微,可一进来,居然没注意到有这样一个人,看对方架势,并非商旅,或赶路旅人,倒像是闲暇无聊,专门来听人讲故事的。
“陆大书生,你看什么?”
道人见他神色有异,凑过来,顺着陆良生偏去的视线,四处张望了一下。
“什么也没有呀?”
“已经走了。”
陆良生目光所看的方向,原本站在那里的中年男子,就在道人唤他一声的刹那,再看时,不见了踪影。
‘难道真还有蛟龙不成?’
目光疑惑,再次投去那所谓的望龙崖,陡然发现扎堆的人群,每个人头顶,有着一缕缕白气,飘了起来,飞去了山崖外面。
第四百一十八章 潭底老蛟
夕阳挂在山头,彤红的残光给山麓披上了一层霞衣。
远方徘徊鸟雀归林,落去最后的余晖里,不远一片林子里,篝火的光芒燃烧,道人扇了扇火焰,揭开锅盖,吹了吹米粥热气。
“老陆,留下来做什么,不会真相信那些人所言,那个深涧真有蛟龙吧?”
吹散的热气拂去的方向,一颗石头上,陆良生放下竹简,塞去书架,顺手将蛤蟆道人取出来,枕在袍摆上。
见周围陆盼八人也都投来疑惑的目光,书生便是说起之前所见。
“蛟龙不管有没有,不过那人确实有些奇怪,若是这般,我也不想管闲事,可他吸食过往商旅、行人阳气,虽然不多,也是能让人大病一场,既然遇上了,不妨看看......”
陆良生自有拿捏的,曾经两本《山海图志》中的海经,有提到过:“蛟,龙之属,长有数丈,鱼身蛇尾,四脚细颈,有独角或无脚,似牛鸣,食之不肿。”
但真要力搏蛟龙,也是难处,妖物体大,遇水法力更强,就算不用妖力,对方体型也是极为棘手的。
想了想,语气顿住,随后补充一句:“......打不过就撤。”
说着,瞥去袍摆上的蛤蟆,后者盘成一坨,目光与看来的徒弟对上,眨了眨眼睑,四肢挪了几下,转去一个方向。
“别看,为师不屑跟一个小妖动手。”
“小妖?”陆良生挑了挑眉角。
蛤蟆闭上眼,又转了个方向。
“当年.....是。”
呼呼~~
风吹过夜间山林,渐渐泛起薄雾,远方山麓偶尔还有狼嚎传来,噼啪烧着的篝火旁,陆良生掐着指头,顷刻放下书册,从地上起来,伸手一招,取来月胧剑挂去腰间。
“你们去暗处等,我先直接会会那妖是不是蛟龙。”
“小心被吃了!”
看着带上蛤蟆的书生走出火光范围,孙迎仙嚷了一声,收拾了锅碗装去书架,留下一人看顾,这才带了陆盼七人从另一个方向,籍着月色隐入林子里。
沙沙的脚步声里,月光从树隙洒下银辉,陆良生穿行过薄雾,来到白天到过的望龙崖,站在崖边看去下方山涧云气翻涌起伏,隐隐约约能听到水波荡漾的声音。
书生抚了抚双袖,身姿挺拔,向着山崖外拱手抬起。
“在下栖霞山陆良生,今日白天与道友有过一面之缘,此时不知可否出来相见。”
中正的话语随着法力传开,在山涧久久回荡。
像是听到了陆良生的声音,下方水声戛然而止,周围草丛、林野间的虫鸣也在刹那间消失,一片死寂。
哗哗~~~
树叶在风里摇晃,耳中隐约听到山涧下方水声忽然间变得更大了一些,像是石头落去水面,以及,一阵兽类喉咙间嘶出的低吟回荡。
“这位居士你我白日一见,并无瓜葛,你走你的道,我修我的妖,此时却来相见,可有其他事?”
山涧果然传来一阵威严浑厚的嗓音,袅绕云气之下,漆黑的水面荡起一圈涟漪,一抹长长的黑影蜿蜒扭动,瞬间滑了过去,露出粗壮的长身,荡开的波纹都拍去岸边打出浪花。
这片刻的水声,夹杂一股令人心骇的气机翻涌了上来,藏在四下的陆盼、道人修为低浅,顿时只感全身一阵冰冷发麻,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
而崖边的陆良生一身浩然气,神鬼妖邪不近,一拂袍袖将扑面而来的气息扫散,眼睛一眯,向山涧呵斥。
“休要放肆!”
声音回荡间,袍袖垂下,跨出两步更近一些,丝毫不在意脚下滑落滚下的碎石,盯着下方蒙蒙雾气。
“既然道友不愿出来一见,那在下直言了,想必假借蛟龙之景,吸引人过来,再观你藏匿人群中,吸食人之阳气,不知我可否说对了?!”
“呵呵.....”
山涧周围传出笑声,随即话语回荡响了起来:“吸食人阳气不假,可老夫用得着假借蛟龙之名?既然道友想激将于我,那就现身给你瞧瞧也无妨。”
下一秒。
云雾忽然涌动,翻腾的白气之下,像是有点亮了火光,朦胧间,一对猩红的灯笼在山涧下方瞬间亮了起来,朝着山崖上面急速逼近,就听哗——的水声巨响,翻涌的水雾破开,一道两丈有余的粗壮长身唰的冲上来。
呯!
硕大的短臂,利爪抓去山崖,修长的身形攀附崖边,钢鬃沿着脊背蜿蜒而下,硕大的脑袋仰头望着夜空皓月,片刻,才缓缓低垂下来,一对如同灯笼的深眼,竖瞳莹黄,死死俯瞰下方崖边的书生。
一半的身子还藏在云雾当中,而上半截高高竖起,映在月色里。
啪啪——
鸟雀惊慌啼鸣,拍着翅膀哗啦啦在林间乱飞,埋伏一侧的陆盼等人,张着的嘴微微抖动,指着那方月色里,高高竖起的长影,结结巴巴起来。
“......龙,是龙。”
“是蛟!”
道人咬牙纠正,还没进入元婴境,对于这种级别的妖物,有着难以抵抗的感受,捏着几张符纸,身子却是忍不住微微颤抖。
飞鸟林间惊鸣。
清冷月色下,陆良生一袭青衫白袍,单负一只手,站在崖边,微微仰起脸望着上方攀岩高竖的长影对视,山风吹来,发丝、衣袂吹得猎猎飞起。
另只手指决一挥,腰间月胧锵的一声出鞘,拉出一道寒芒,绕过蛟龙飞去上空,剑尖朝下悬在它头顶。
普渡慈航的声音哼哼嘿嘿在剑身响了起来。
“还未化龙,本法丈可是有龙气,想不想要?就是不给你,有脾气动一下,看本法丈给你来一个悬剑刺脊。”
自古相传蛟龙走水,伴随着狂风暴雨、江河暴涨、洪水冲毁一切,有道行之人,受乡民之托,悬剑于桥下,防备‘走蛟’,稍有不慎,便会被利剑伤到头颅、脊梁,血染河面,修行尽毁。
月光下,竖立崖边的长影自然有些忌惮悬在头顶的仙剑,至于上面的龙气,并未在意,反而莹黄的龙眼,一直盯着陆良生的肩头。
“是你!!”
蛤蟆道人睁了睁眼,冷哼一声。
“老夫与你认识?”
“如何不认识!!”陡然一声暴喝从那蛟龙体内炸开,吼的巨声响彻山涧,粗壮修长的身子动了动,硕大的头颅微微低了一下,张开长吻露出獠牙:“我有今日,皆败你所赐!!”
腥风席卷,吹的陆良生袍服抚响,后者偏过视线看去肩上的蛤蟆。
“师父,又是你手下败将?”
蛤蟆道人扶着徒弟耳朵站起来,上下打量这头老蛟。
“没打过。”
话语顿了顿,颔首沉吟片刻。
“想当年,为师打过的,或打过为师的,什么时候都能记得,唯独它没有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