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二十五章 城隍周瑜
初春绵绵细雨落去荷塘荡起圈圈涟漪,啄去浮萍青鱼一甩尾巴躲去深水,荡漾的水面倒映一袭青色衣袍的书生打扮的男子走过边沿,一头老驴跟在后面悠闲的甩着秃尾巴。
陆良生抬起头,铅青的天色里,是巍峨延绵的城墙,绵绵雨线冲刷着上面斑驳的血痕。
塌斜的城门重新修复,能见到百姓仓惶的进出,把守的士卒如今已换做隋朝的衣甲,持着长兵,目光严厉盘查过往的行人商旅。
‘能见到百姓自由出入,看来杨素统兵有方。’
远远的看了一阵,拂袖转身走去路口的拐角,不到两里,能见到远处的城隍庙,附近也有隋朝兵卒巡逻而过,见到牵着老驴的陆良生时,也会看上几眼。
陆良生走上爬满青苔的石阶,庙里檀香味比上次少了许多,里面也有几个香客坚持上香礼拜,瞧见书生,挤出笑容冲他点头。
香客一旁,还有孩童绕着柱子玩耍,看到父亲与那位看起来很温和的人打招呼,忍不住也朝对方挥了挥手掌,躲在柱子后面跟着笑。
然而,片刻间,孩童笑容僵了一下,拿手背使劲擦了擦眼睛,正殿不远,弥漫起一阵烟雾,那边还跟他笑的人,拱起手来。
“陆良生见过城隍。”
烟雾迅速收拢,显化出一道人影的轮廓,随后凝实,周瑜一身云纹白袍,笑着拱手还礼。
“远远就感到一股浩然气朝这边过来,一猜便知是你,特地出来相迎。”
“无事不等三宝殿,此次过来,是有求都督。”
客套一番后,陆良生坦然说明了来意,城隍做了一个请,两人身形仿佛别人看不到一般,并肩走在檐下。
那边,抱着檐柱的孩童瞪大眼睛,看着书生与一道模糊的人影一起消失不见,惊得父亲过来唤他离开都未听到,被拉住耳朵时,这才回过神,指着之前那个地方,话语都变得结结巴巴。
“爹……刚刚…..和你点头的……的人…..一下不见…..了。”
那男人左右看了看庙里,之前那书生确实好像不见了,明明见他进来,而且庙也不大,就两三间小殿,藏不了什么人。
想到可怕处,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拉着儿子就往外走,跨过庙门途中,与他擦肩而过的,周瑜看了看那对父子出去,转过视线,投去身旁的陆良生。
“那,陆公子此来何意?”
陆良生抿了抿双唇,停下脚步,面向对方拱起手。
“陆良生此来,为求一鬼投胎转世,不过那鬼如今已成罗刹。”
让鬼进入泰山阴府轮回转世,第一道关就是城隍这边,若是一般鬼类,周瑜倒是无妨,插个队卖个情面就过去了,可听到‘罗刹’二字,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罗刹鬼……”
他低吟一声,随即摇摇头:“此事,不能帮你,陆公子也是修道中人,该是知晓厉鬼杀生,而化罗刹,永不轮回的事,此乃阴司定律,也是天道公则,非我区区城隍能改变。”
“…….”
陆良生沉默下来,周围老杉绿枝,远处驴子嚼着青草,慢悠悠的散步,好半响,他才叹口气。
“都督也没办法?”
“陆公子高看我了,我在此地所说一介城隍,可也荒废了许久,没多少神力,何况天道规则就是如此。”
推诿的成分是有的,不过周瑜说的也是实话,城隍另处人间看似权利极大,可上面终究是有阴府压着,更上面还有天道,区区城隍神位,不可能逆天而行。
见身旁的书生不说话,周瑜犹豫了一下,试着开口问道:
“那罗刹鬼可是你亲人?”
“差不多吧。”
两人就着院门的石阶,颇为洒脱的坐着,陆良生捡起一片枯叶在手中翻看,口中将红怜的遭遇说了一遍。
“红怜幼年家中不幸被卖入戏班,后来家中亲人全亡,自己好不容易能过一点好日子了,又被人残害,最终化作厉鬼杀人报仇,可后来她为我亲人、陆家村遭遇杀了一个山寨的贼匪,才落的这般下场……说起来,我也欠她的。”
周瑜做为此地城隍,对于鬼类恩怨阴德何其明晰,听到这里,笑道:
“化作厉鬼心有怨气,连杀数个无辜,就是妄杀了,你说的那位红怜心怀仇怨,想要戏虐杀死仇人,却牵连了无辜,这事上她已有罪过在身,而那些山匪虽然咎由自取,可那是人间官府之事,沾上人命凶煞,就是罗刹,更改不了。”
听到城隍的解释,陆良生知道再说下去,对方也不可能答应,抿了抿唇,也跟着笑起来。
“那生前无愧人心,无愧阴德之人呢?”
“陆公子想说的是你恩师叔骅公吧?”
城隍能虽不能探查活人底细,可死者归入城隍,册子上会显出生前一切,那位死在天治城中的老人,他自然是清楚的,也勾连出了陆良生这层师生关系。
“你恩师德业积厚,为人正直,如今早已轮回去了。”
陆良生手微抖,枯叶飘去脚边,听到恩师的消息,心里多少是有些激动。
“那我恩师他老人家…..现在投生何处?”
“打听清楚,你去找也没有用,他不会记得你。”周瑜手一勾,将那片枯叶招来手中:“不过说给你听也无妨,如今投生鼓城县,一个老来求子的崔姓人家。人从头来,你可别去寻他,让他忆起前世,有违天意。”
“这个我知晓。”
陆良生不是个乱来的人,知道恩师重新转世为人,有了一个好归处,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红怜的事虽然没着落,至少没有白来一趟。’
事情没有办成,还是起身朝城隍周瑜鞠了一礼,便告辞离开,下了石阶,唤来老驴时,石阶之上,周瑜忽然开口。
“罗刹鬼转世不行,可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
陆良生牵着缰绳回过头来,上方的周瑜负着双手走下石阶,将身后的那片枯叶递给他。
“人魂而枯,终有散,立庙观供奉,或许有转机,不过,你要将她身上凶煞恶魂剥离出来,或者感化才行。”
说完,身形模糊散开,化作一团薄烟飞回了庙里。
立庙祭祀…..
陆良生看着手中枯叶重新焕发出了生机,知道这是城隍在提点自己,将那片叶子捏在手中,朝庙门再次拱了一拱。
‘剥离恶魂,就是剥开红怜往日的罪孽……立庙祭祀,让她以鬼修得道修成正神之位。’
想到这里,陆良生又是一阵头大,他又非洞晓玄机之辈,这里面如何运作,根本没有一丝头绪。
说不得到时还要来麻烦城隍。
周围还有稀稀拉拉的香客过往,见到这书生朝庙门鞠躬拱手,颇有些诧异,看了看那边根本什么也没有,再回头,拱手的书生连带一旁的秃毛老驴都在瞬间不见了。
“大白天,还在城隍庙外见鬼了……哎呦,得快些进庙拜拜!”
那两名香客吓得白毛汗都泌在额头,提着竹篮里的香烛,撩起袍摆飞奔进了城隍庙。
……
春雨绵绵,就在陆良生赶回栖霞山,收降富水县的队伍,点出千余人,此时此刻已进了延绵的山势之中。
“殿下真觉得那个什么陆先生是得道高人?”
“哼,本将只服战场杀出来的。”
“.….两位将军切莫说如此话,清河公也是修道中人,谨慎为妙。”
延绵起伏的栖霞山间,马蹄声、人的脚步声回荡,‘隋’‘杨’各色旗帜整齐在旗手手中高举,一列列骑兵、步卒混合的军队沿着道路蜿蜒向南,直指远方栖霞山脚下。
轰轰轰……无数脚步脚步前行,山道间尽是密集的声响。
高举的帅旗后方,说话的三个将领本能的打量四周地势,口中也说起陆良生此人,大多都关于道听途说来的,并未觉得如何神异。
“咱们往南打下来,面前这栖霞山除了风景秀丽,还真没看出有什么仙气。”
骑乘棕黄战马的将领望去陡峭山壁悬于半空的林野枝头,目光收回来,随着马背起伏,身上甲叶摩擦轻响,浓须下,嘴唇咧开笑道:
“韩将军,你觉得如何?此间要是埋伏一军,我等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呵呵。你们死就是了,我只护晋王殿下。”
附近的鱼俱罗等将也都侧过脸,笑了起来,看着韩擒虎与史万岁互怼,这些都是随晋王南下的将领,打过突厥、灭过北齐、西梁,即便有些年龄稍大了一点,也多是血海沙场杀出来的老将,彼此之间,偶尔如眼下闲暇,也会斗嘴说笑。
“你们说,殿下口中的陆先生长什么样?是清河公那般,还是文弱书生?”
“哼,听说是一个书生模样,曾还是这陈朝贡士,说不得就在这里埋伏一军,等着老鱼!”
“哈哈哈,那来的正好,南陈军将,胆气不够,杀的不够过瘾,要是这里还有一军,正好杀个痛快!”
前方,杨广回头看了一眼粗豪说笑的一帮将军,脸上也是露出笑容,有这些将军们,何愁天下不能一统?
说话间,座下走动的骏马陡然刹住蹄子,连带他差点顶在马脖上。
“怎么了…..”
杨广说出这句时,周围骑马的侍卫,身后跟随的将领座下马匹一一停下,惊恐不安的在原地兜转马蹄,发出嘶鸣的一瞬,烈风吹拂,地面的细石都翻滚起来,扬起的泥尘弥漫半空将千余人包裹进去。
哗哗——
山道两侧林野忽然猛烈摇曳,树梢绿野一片片的拂响,惊鸟成群飞出,黑压压的盘旋在他们头顶上空。
呜——
一声牛角号自队伍前方的山道传来,做为军中宿将,怎能听不出这牛角号所蕴含的恐怖讯息。
“敌袭!!”
史万岁纵马飞奔,拔出腰间战刀大喊起来,周围兵将应声而动,迅速结成战阵,持盾的步卒翻下盾牌立地面,那是齐齐轰的一声,将晋王杨广护在阵中。
沙尘在风里过去,渐渐散开,视野前方露出的,同样密集而整齐的军阵。
‘白’字大旗猎猎作响。
一柄柄长戈,弓弩上弦响起哗的齐响,一辆战车越众而出,森寒的宝剑自将领腰间拔出,一指。
“大风!”
呈出一片精气狼烟。
第两百二十六章 我家先生的法阵不能闯
“保护殿下!!”
“弓手搭箭——”
队官人群里呼喊,狭长的山道间,千余人拉开二三十丈的距离,鱼俱罗、史万岁、韩擒虎等将拔出兵器,促马冲去前面,有人喊:“护殿下去后方!”
被同样拱卫在杨广一侧的清河公杨素,皱起眉头望着道路前方那支来历不明军队,感受到一股灵气在山间四周流转。
唏律律——
黄骠马不安长嘶,甩着鬃毛驮着杨广,在侍卫护送下兜转方向,马背上的少年勒住缰绳回头,见到那边的杨素还安稳坐在马背。
朝他喊道:“清河公为何还不走!”
“殿下,莫要惊慌,这可能是陆良生布置在这里的法阵,只是被我等杀伐之气惊动了。”
周围士卒架盾结阵,马背上的杨素抬了抬手,目光凝起来。
“殿下不知,陆道友擅长幻术一道,此阵估计也与幻术有关……”
咻——
远方破空疾响,杨素直视飞来的黑影,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脸侧一缕头发唰的被带了起来。
身后有些血花溅了起来,一个士卒捂住肩膀“啊!”的惨叫,跌坐地上。
他回头瞥了瞥,哼了一声。
“此乃幻术!假的!不是真的痛。”
“可是,清河公真的好痛,好痛啊!”那士卒捂着钉在肩膀的箭矢,鲜血正从指缝淌出,将甲胄、衣襟染红一片。
杨素咂了咂嘴,眉头更皱,回正脸神色严肃起来。
“可能……我想岔了。”
猛地一转马头,“驾!”的轻喝,促马往后挪了数丈,觉得安全了方才停下,朝这片大山拱起手,催使法力带着话语嘹亮山间。
“长安杨素,与晋王殿下拜见栖霞山陆良生!!”
声音山间回荡,杨广挺直背脊,在侍卫簇拥下目光张望,飞鸟依旧盘旋,他看不到的灵气法光,忽地在前方一座山头闪烁,这边吹拂的风反而更加剧烈,袍摆翻飞,倒贴到他脸上,急忙抬手将脸脖遮住,大喊:“清河公,为何变成这般了?!”
“呃……”
杨素也不知道情况,声音在风里变得有些模糊不清:“殿下,陆道友可能不在家!”
“先撤走啊!”
“走不了,一路过来,我们可能已经在幻阵当中,只能破阵!”
不多时,有战鼓的声音传来,杨素法力聚起双眼望去山间,掐起法诀寻找破除法阵的关键位置。
咚!
咚!
咚!
此时风大,后面杨素的话语传不到前方,指挥军队集结的史万岁、韩擒虎、鱼俱罗等将也将阵势摆下,对面战鼓声一节一节的敲响,密密麻麻紧靠如长龙的队伍,压着长戈一步步推来,后方还有大弩、长弓,令几将直感头皮发麻。
“弓弩……这这狭窄地段如何应对……”“凑合着打吧,刚才谁说没杀过瘾的?”
“别看我!”
“咦,你们可有觉得,对方衣甲有些不同?”“对啊,这衣甲也非陈朝的,也没听说陈朝有白姓大将,此处兵马少说一万有余,不可能是无名之辈。”
诸将经历战事颇多,观对方衣着,旗帜顿时发现了可疑之处,不过眼下,几将也不敢托大,当即布下军阵。
鱼俱罗身具用力,提一口大刀回头:“我带百人去探探对方虚实,你们守住这里,若不利,也不需来救我,安心护着殿下!”
“小心一些,不利立即返回!”史万岁叮嘱一句,旋即招来传令兵:“速去询问清河公,下一步该如何做?!”
“是!”
传令兵拨马离开时,鱼俱罗已经点出一百二十名士卒,捏紧刀柄,刀身自手臂抬起一扬,大声呐喊。
“随我来!”
脚跟一夹马腹,带着百余名有些惶恐的士卒猛然间奔行而出,踏动长达一里的山道。
“杀!!”
厉声的暴喝冲口而出的瞬间,里许之地,转眼既至,翻动的马蹄之上,鱼俱罗单手擎刀:“我乃大隋鱼……”
视野瞪去的前面,那战车上的将领面无表情,简简单单抬起手臂,摊开的手掌在半空死死一捏。
他身后持戈步卒左右移开,露出半蹲的一道道身形,手持弓弩瞄准过来。
“风!”战车上,白姓将领握拳大喝。
下一秒,便是‘哗啦啦’的齐响,弩矢上弦,自士卒手中抬起,奔涌过来的鱼俱罗,以及百余名士卒瞪大眼眶,原本的怒容停在了脸上。
眸底倒映的是一排黑影带着嘭嘭的弦音,朝他们直射飞来……
唏律律!!
冲刺的战马人立而起,皮肉上,数支弩矢贯入马躯陷入皮肉,倾斜坠倒在地,上方的鱼俱罗直接被掀翻倒地,左右的士卒沿着冲锋的山道上前前后后倒下来,俱都身带数矢,在地上翻滚哀嚎。
“老鱼!”“别去——”
后方韩擒虎急的大喊,史万岁拉着他劝阻,风声里,他朝后面的杨素也在大喊:“清河公,快想办法!!”
一面面盾牌后面,杨素汗水泌在脸上,此刻他已经找到破除法阵的方法,只不过此阵颇有些难懂,不仅暗合山川大势,也牵引天地人气。
‘果然,读书人修道,真他娘的难搞,到处都是弯弯道道……’
驱使法力渗入法阵节点,心里也将陆良生埋怨了一通,念头闪过脑海时,手上也不慢,咬破指尖血迹,弹去半空,消失在空气里。
耳中就听有轻微卡的声响,周围大风停了下来。
“成了!”
杨素心中大喜,面上表情肃穆,微微颔首偏头,看向晋王,抚须点头。
“法阵已破,殿下现在可跟我过去了。”
呼。
杨广也松了一口气,促马上前,两人这才来到前军的位置,只见前方那支来历不明的军队渐渐在视野中如同被风吹散,化作点点星光飘走。
百余颗脑袋露在土外,鱼俱罗惊恐的朝那边史万岁等人大喊:“还愣着干什么,把我们都挖出来啊!快喘不过气了!”
就连之前中箭的士兵也都未死,身上连伤口都没有,不过仍旧传来撕裂的疼痛,令他们连路都走不了,被同伴搀扶坐到路边休息。
看到这一幕,杨广瞪大双目,激动的捏紧衣袍,虽然不懂这些,可他还是能看出幻阵蕴含的恐怖。
果然,这才是高人仙法,那日长安街道上,他就看出陆先生非寻常修道之人可比,能持仙剑斩妖除魔,还能布下幻阵置出万千兵马。
‘不行,今日本王一定要见到陆先生!!’
那边,鱼俱罗已被士卒挖出搀扶走回,颇为丧气的垂头朝杨广拱手。
“末将给殿下丢脸了,还请责罚。”
马背上,杨广摆摆手,让他起身,笑道:“不必这样,你对手可是陆先生,道法修为高深,我等寻常人肯定不及。”
从地上起来的鱼俱罗撇撇嘴,原本还有些不服气,可终究还是没说出口,转去一侧的杨素,拱起手。
“多谢清河公及时破除妖法。”
“无妨,此时法阵已破,将军就前面开路吧。”
山间队伍重新恢复长龙,杨素接回指挥的权利,正要下达命令,原本停下的大风再次刮了起来。
山麓间的林野比之前摇的更加猛烈,地上石子翻滚直接从地上被吹的飞起打在人脸上,四周骑兵坐下战马踢踏蹄子惊恐的嘶鸣,若非被骑士死死拉住缰绳,早就调头跑开。
“清河公这是怎么回事?”“对啊,妖法不是已经破除了吗?!”
鱼俱罗、史万岁等将不安嘶喊,被风吹的眯起眼睛,不断安抚马匹,本问及的杨素也一脸发懵,刚才他确实眼睛破了法阵,为何又是这般变故,就连他也不清楚。
‘难道,阵中还有另外的法阵……’
杨素皱起眉头思索对策,忽然队伍里有声音在喊:“那是什么?!”
一旁的杨广、以及一干兵将循着声音望去,不远的山头,无数山岩大石咵咵的飞落下来,滚去道路中间。
阳光照去的山头,一抹庞大的长躯压着山顶翻滚游动,在众人眸底一闪而过,堪比房屋的鳞片映着光芒,随着滑动不停的闪烁。
长身翻卷顺着延绵的山势发出轰隆隆的雷音,某一刻,陡然停下,扑在众人脸上的风都在顷刻间转了方向,只见巨大的长身有了缓缓向上的趋势,一直不见的脑袋,此时从山的另一边高高抬起,照下大地的阳光在千余道视线中阴了下来。
“啊.....”杨广吓得差点栽落马背,抱着马脖趴在上面紧闭眼睛,周围兵将,饶是鱼俱罗、韩擒虎等人也俱都是一张张惊恐的表情。
巨大的蛇身顶部,那是九颗脑袋组成的头,每一张面相、表情皆是不同,目光如电,吐着蛇信,俯瞰山下的一群‘蝼蚁’
咕.....
杨素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捏紧道服。
.....假的假的,是幻觉,这是幻觉......不能怕!
陆良生.....陆道友,我又不是来求道闯阵的,要不要这样为难我啊。
此时,他心里也苦。
“你们是谁,还是赶紧走吧!我家先生的法阵,可厉害了!不能乱闯!”
陡然一声奶声奶气的童稚话语,在前方不远一块断崖上响了起来。
第两百二十七章 信任
焕发嫩绿的树梢摇曳,下方断崖边上,一个穿着白衫垂髫小童,悬着半截小腿在崖外,轻轻踢踏,旁边还有一只红狐蹲伏,兽瞳警惕的看去下方的队伍。
杨素视线从那方山头巨物上强行移开,循着声音看到崖边的孩童,伸手拦下搭弓引箭的士卒,压低嗓音。
“此儿,非寻常人,你们不可乱来。”
他明显感觉到了孩童身上有着妖气,旁边蹲伏的那只狐狸也非寻常野兽,侧过脸,朝杨广拱了拱手:“殿下,稍待,我过去看看。”
一挥袍袖,身形从马背飞纵,踏过前方士卒肩头,落去断崖下方不远,立在路边一块青岩上。
距离拉近,那孩童梳着垂髫,应该三岁左右,放缓了语气,笑道:
“小童子又是何人?”
“我叫……”孩童眨了眨眼睛,张开小嘴刚说出两个字,侧过脸靠近身旁的红狐。
“娘,明月可以说吗?”
狐狸长吻勾了勾,没有开口,只是点头。
得到母亲许可,孩童重新坐直身子,朝去下方那短胡须的人,脆生生的开口、
“我当然是我家先生的道童啦,叫明月,你们又是谁,带着这么多人,还拿着兵器,是不能进栖霞山的。”
杨素明白孩童口中先生是谁,那法阵可能暂且交给了这个童子把守这方。
看来老夫这老脸要给这孩童赔笑了…..
“那请问明月道童,你家先生可在家中?”
“不在不在。”
山崖上,小手飞快摆了几下,明月收回脚站起来:“你们快走吧,我家先生昨日去见城隍了,还未归来。”
见城隍了?
杨素问出那番话,也想套出陆良生的去处,好直接过去寻找,岂料得知去见城隍,表情不由愣了一下。
才多久不见,陆良生已会元神出窍这种神通了?
周围一群兵将今日是吓得不轻,以至于听到见城隍了,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好似该是如此这般的状态。
“那你家先生多久回来?”
杨素自然不甘心就这么回去,抬起手朝那童子拱了拱:“我等专程过来拜见。”
那边,明月环抱小手臂,歪着脑袋看着摇晃的树梢,想了片刻:“我也不知,先生离开时也没说过几时会归,可能要许久吧,也有可能两三日,不过你们这么多人可不能进,明月也不让你们进。”
小人儿指去远方山头的巨物,扬扬小下巴。
“不然,我会让它咬你们喔。”
这……杨素一时语塞,他也不可能跟一个三岁的孩童计较,眉头微皱思索一番,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到脚下的岩石。
“若你家先生回来,可将此物转达,他自会知晓。”
言罢,不再和那童子纠缠下去,回到本阵里,与杨广以及诸将商议一番,绝对暂且退回富水县登上一两日。
“也只得如此了。”杨广看去远在尽头的山村轮廓,叹了口气,扯过缰绳,带着队伍调头,沿着山道回去富水县。
烟尘蔓延远去山道,明月念着陆良生教的法诀,将幻阵收了,他今日其实恰好去小泉山看望母亲,才碰上这一幕,若是在陆家村里,或许都来不及收手。
看了看天色,也是不早了,转过小脑袋看向母亲。
“娘,时辰不早了,明月先回村里,省得先生回来寻不着我。”
胭脂化作人形,轻轻搂过儿子,脸贴着脸摩挲,这才有些不舍的分开,脸上绽出微笑。
“嗯,时辰也不早了,那就快些回去吧。”
将儿子送到山下,明月走出几步回头挥了挥小手:“娘,改日得空了,明月在来山上看你,到时候给你带好吃的。”
说完,小跑着一蹦一跳的往村里去,边跑,不时还回头挥手,令得胭脂轻笑喝斥几句:“小心点!”“看着路,当心绊着。”“改日娘来看你”之类的话。
目送儿子小身影消失在村口,笑着身子一矮,变做狐狸跃进了山林。
……
“大师兄,该收摊了!”
进村的明月一蹦一跳,与进村不远摆摊算命的王半瞎打了声招呼,脚丫子迈开,飞快跑回篱笆小院,原本想找宇文拓、李随安、屈元凤三个少年玩耍,反正先生现在都还没回来。
“二师兄、三师兄,我们来……”
一进院门,就见三少年规规矩矩的坐在几张石凳上,伏在石桌专心书写典籍注解,驴棚里,多了一头老驴匍匐,一搭没一搭的嚼着草料。
明月顿时咽下后面的话,刹住脚步站的笔直,看去檐下的背影,乖巧的喊了声:“先生。”
“去见母亲了?”
陆良生也是刚回来,他没有走官道,而是直接骑着老驴翻山越岭,呈一条直线回到栖霞山,那样更快一些。
在明月“嗯”的回答声里,他进屋将手中那片嫩绿的树叶放去书桌,伸出手指推行呼呼大睡的蛤蟆道人。
“师父,醒来,跟我上一趟山。”
半睡半醒的蛤蟆还没回过神来,身子轻飘飘的升高,就被徒弟放去了肩头,差点没抓稳,滑落下去。
“彼其娘之…..老夫刚梦到…..呃…..梦到什么来着?”
门口,明月走过来,抬起手臂,摊开的掌心有一枚玉佩。
“先生,刚刚有人给的,还带了好多人过来,不过都被明月打发了,厉害吧。”
“厉害。”
陆良生拍拍小脑袋,拿过那枚玉佩,不用明月解释,从上面流转的法力,他能感觉到对方留在玉佩中的讯息。
‘杨素不好好攻城掠地,跑栖霞山来做什么?又奉杨坚的意思,请我当国师?’
手在小人儿脑后轻拍,说了句:“去玩吧。”便是走出房间,那边三少年伸长脖子望来,李随安见明月跑开,小声问道:
“师父,那我们呢?”
回答他的,是一巴掌拍在头顶,按回桌上,惹得宇文拓、屈元凤嘿嘿笑出声音。
陆良生走过他们,侧脸轻声说了一句:“继续写!”
便是走出院门,去往栖霞山上。
残阳从西面山头照来,拖着他影子斜斜划过山石、林木,断崖外云海翻涌,老松轻摇漫舞,舞动的斑驳里,一抹倩影,青丝飘荡,红怜站在茅庐前,看着陆良生走来,脸上化开笑容,款款福了一礼。
“公子。”
她轻声道了一声。
看着抬起的眼眸,陆良生伸手拉过她的手,推门走进房里,拉着坐到床沿,沉默了片刻,将此去天治城隍与周瑜的一番谈话讲予她听。
“可能,没办法让你投胎,不过还有一种方法,或许可以一试,可能有些危险,红怜,你愿意吗?”
一旁,感受着男人手上的温热,红怜抿了抿唇,两颊显出好看的梨涡。
“妾身信公子。”
书桌上,蛤蟆道人看看徒弟,又看看小女鬼对视,歪过脑袋,眨了眨蟾眼,不明白什么意思。
第两百二十八章 相邀栖霞山
片片嫩绿在茅庐上轻摇,房里一片安静。
灯火暖黄,看着红怜的笑容,陆良生将她手握紧,剥离恶魂凶煞,并非易事,其中可能会出现什么凶险,他也不清楚。
不过既然红怜选择相信他,无论如何都要去试试的,眼下,给红怜一点信心,只能暂时说一些宽慰的话。
“城隍周瑜该是不会骗我,若是不差,剥离凶魂,立庙供奉,有望塑造法身,再假以灵枝说不定能重塑身躯。”
感受到陆良生手心传来的温热,聂红怜望着他没有说话,垂在一侧的另只手,忍不住也伸过去时,一声轻咳从那边桌上响起,红怜连忙将手缩回去,将脸撇去一边。
蛤蟆握蹼放在嘴边咳了两声,蟾眼来回瞟着对面一人一鬼,心里早就骂开了。
‘彼其娘之,打扰老夫美梦,叫过来就是看你们两个秀来秀去的?’
负起双蹼,走到桌沿盘腿坐下:“良生呐,立庙供奉,虽然稳妥,可时效太长,为师这里倒是有一个法子可以一试。”
陆良生松开女鬼的手,坐直身子,眼神半信半疑的看去老神在在的师父。
“真的?”
听到蛤蟆的这句话,那边的红怜也激动起来,起身朝短小的身形福去一礼。
“蛤蟆师父,你真有办法让我重塑肉身?”
“哼,老夫之话,岂能有假。”
那边,蛤蟆道人睁开一只蟾眼,看了眼女鬼,从桌沿站起来,走去窗棂,月色清冷,照拂整间小院。
“此法简单而直接,为师正好略懂其中奥妙之处,不过,需女子之身八具,以血肉为祭,
艮土之位,就阴木生门,此时立春,再过几日就是惊蛰,正好施法.......呱”
话语停了下来,不由想起岐山里,孤坟中的女人。
.......要是当初老夫早些得到此法就好了。
灯火摇曳,陆良生沉默下来,手陡然被一旁的红怜握住,她笑道:“若让我一人得生,反而害了八个无辜女子,妾身就算活了,也不会开心,何况当初在陈家时化作厉鬼,就已经杀了数个无辜.......”
“当日化作厉鬼,你被仇怨填驱使,并非你本心。”
沉默了片刻,陆良生拍拍她手:“放心,我不会做如此事的。”
书桌上的蛤蟆瞥去一眼,哼了哼,转身抱起水杯咕噜噜喝了一口,舒服的伸腿坐下来。
“那为师也没辙了,就这样也挺好,没事给老夫唱个小曲儿,要是没你这小女鬼,往后再要是远行,倒是变得寂寞了。”
红怜捂嘴轻笑一下:“蛤蟆师父这才拿红怜当随意唱曲儿的啊。”
一旁,陆良生忽然起身,推开房门走去外面,既然师父这里没有其他办法,那就只能依照城隍说的那样来了,毕竟阴魂总有散时,就算他用灵气滋养,时日一长,也会被阴差责问上门。
‘仅仅像普渡慈航那般倒还简单,难就难在要剥离红怜的恶魂,一个人施法,恐有欠缺,师父是妖修这方面可能不是很全面,我这边老孙或许能帮上忙,正好将杨素也找来,他可能也懂一些这方面。’
院中走了片刻,不知不觉来到老松下站定,望去断崖外黑色中翻涌的云海,手里一枚玉佩翻来覆去,正是之前明月给他的。
陆良生手指一紧,激起法力灌注进去,顿时周围山头法阵运转灵气扑来,发髻都在风里飘散开来。
籍着栖霞山法阵的灵力,与距离几十里外的富水县隔空传音倒不是难事。
寻常人无法看见的灵气涌动,牵出一条线沿着延绵山脊,眨眼飞去黑夜中透着斑斑点点灯火的城池。
梆!梆绑!
深夜长街有着薄薄一层水雾贴着地上翻涌,后脖插着灯笼摇摇晃晃过来的更夫敲着梆子,边走边吆喝。
“夜深人静,小心火烛,严闭门窗提防盗贼、隔壁王生!!”
梆绑!
走过街口,声音刚落下,唰的一阵风从他头上过去,吹的差点一个踉跄扑去地上,两侧房舍瓦片都在哗啦啦作响。
县衙后院,暖黄的灯火照着屋中两人的人影投在窗棂,杨素正与对面的杨广说着话,大多关于栖霞山陆良生的,其中也有说起南征陈朝之后的事。
“此战过后,殿下要在陛下那里谨慎言行,持功而不骄。”“......本王不想和兄长抢太子之位。”
“殿下聪慧,怎的到此时糊涂了,太子虽然仁厚,可将来是要成皇帝的啊......”
杨素颇为喜爱这个从小机灵,想法朝前的晋王,加上这次领兵南下,与军中将领那是颇为默契,将来未必没有登大宝的机会。
“回去,殿下切记先和军中将领保持距离.......”
这时,他话突然停下,就在杨广疑惑的眼神里,起身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族叔,怎么了?院中可有什么不妥?”
杨广走在后面,跟着出来,声音里,站在檐下的杨素抚过颔下长须,抬手打断这位晋王的话。
“是陆良生。”
“陆先生?”
听到这个名字,杨广急忙走到族叔身侧,睁大眼睛抬头望去院中这处夜空,目光扫过四周,什么也没有。
“陆先生在哪里?”
一旁的杨素没有回答他,而是抬起手,朝夜空一拱,颔下长须抖动。
“陆道友别来无恙。”
......
栖霞山上,握着圆玉的陆良生脸上也有笑容,望着断崖外的云海,轻声回道:“昨夜去了一趟天治城隍处,今日下午才堪堪赶回,让清河公久等了。”
空无一物的夜色,片刻传回杨素的声音。
“那是素来的不是时候,不过既然陆道友已回栖霞山,那明日白天,我与晋王殿下再来拜会,不置可否?”
“自然是好的,正好我也有一事需要清河公帮忙。”
“那明日栖霞山见。”
灵气的丝线从夜空断开,杨素收回手,脸上笑吟吟的转过来,看向一旁目瞪口呆的晋王。
“殿下,陆良生已回栖霞山,邀我们明日拜访。”
“如此甚好。”杨广拳头一握,有些激动的指去夜色,“刚刚清河公是如何做到与陆先生说话的?”
说到这一点上,杨素微微颔首抚须,笑了起来。
“殿下此乃法音入耳之术,不过也非修为低微之人能做到,殿下快快去休息,明日一早,我们就只带侍卫过去,否则兵戈之气又要惊动山中法阵了。”
颇有修行高人的风范叮嘱一番,笑吟吟的转身回去自己那间厢房,只留杨广一人还盯着夜空歪头想着这事如何做到的。
翌日一早,两人早早起来,只带了二十个侍卫,以及侍卫将领鱼俱罗,快马出城赶往栖霞山,来到昨日触发法阵的山道,再无异象发生,不过还是有一头驴子挡在路中间,甩着秃尾巴,自个儿在那里溜达。
惹得鱼俱罗差点想拔刀将它给劈了,好在杨素反应快,将他手给按住,眨眼间,那头老驴化作一道残影带起一连串的青白电光就去了山上,惊的鱼俱罗刀都拿不稳。
杨素松开他手,抚须促马继续前行。
“此地看见寻常家畜,都不要莽撞,若是祸及到殿下,老夫让你生不如死。”
第两百二十九章 熟识
春燕拂过田野,光着脚丫的孩童捧着细腻坐在田埂捏起泥人,偶尔跑远一点,被直起要喝口水的父母大声呵斥,乖乖的回来,抹去额头汗渍的目光之中,一行二十多人的队伍从山下的道路过来进村的泥路。
“这些人谁啊,不像来买鱼的商贩。”“哎哟,你看他们身上还有兵器!”
“跟上回的那批人好像。”
“二牛,快去告诉陆盼他们有外人来村里了。”
四周田地里,陆家村、北村的人一个个警惕的张望,有人从田里上来,光着脚沿着田埂跑上泥道飞快进了村里。
“盼叔,又有人带着兵器来咱陆家村了。”
晒坝打熬身体的八人,放下石锁、磨盘缓缓转过身,胳膊、胸口肌肉绷紧鼓胀,陆盼扭了扭脖子,看去另外七个兄弟。
“出去看看。”
也吩咐那二牛去告知良生,便是将手中石磨一丢,呯的砸在地上,拍拍手上灰尘,八人连成一排龙行虎步走到村口。
远远的,村口泥路,烟尘长卷,飞驰而来。
“来者下马!!”
陆盼站在七人中间大喝一声,声音雄浑嘹亮,惊得迎面过来的一行队伍马嘶长鸣,人座下战马纷纷缓下速度。
“吁!”
杨素拉紧缰绳,停下马匹,看到村口一字排开的八人众,拱起手:“在下杨素,受栖霞山陆良生所邀,特地赶来。”
“是不是,待我家良生确认后再说。”
自从上次三只蜈蚣妖怪跑来,差点冲进村里,陆家村若非村人带路,外人不得进去,将一切危险都确保在村外。
二十多人队伍里,鱼俱罗脾气暴躁,翻身下马走到前面一截,虎目圆瞪:“放肆,可知我们是谁?!”
“管你们是谁,在这里等着!”陆盼身后七人也纷纷叫嚷起来。
“你们!”
鱼俱罗急的大吼,之前那头老驴给他记忆犹新,惹不起那驴子,还惹不起一群山民?
他不敢莽撞,但还是跨出半步,手握去刀柄,对面陆盼等人也不怯弱,上前一步,口中‘哈!’的一声,肌肉鼓胀,绷紧铜黄的皮肤,一抖一跳。
“不得无礼!”
杨广见事情逼急,连忙在马背上开口的同时,也有声音从村里响起:“盼叔,让他们进来吧。”
听到这声,村口八人看也不看身后,左右退开让出一条道来,只见村里一声青衣白袍的书生正走来,旁边还有拄着拐杖,须发斑白的老者,一双苍目无神半阖,如同深幽古井。
高深莫测的脸上,露出笑容。
“师父,这种小事,何须你出来,承恩就打发他们。”
“是为师邀来的,自然不能失了礼数。”
陆良生笑着回了一句,与王承恩慢慢走近村口,见到来人,脸上露出微笑,宽袖抖开,拱起手来,一旁大徒弟听觉敏锐,听到宽袖抚动的声音,也跟着拱起手,丝毫不比师父慢。
鱼俱罗视线径直划过文质彬彬的青年书生,落在一旁,苍目斜上,灰袍老者身上。
‘这家伙就是陆良生?看上去倒是有股仙风道骨。’
他身后,晋王杨广当日在长街是远远见过的,他能分辨出熟悉的身形,不用杨素介绍,飞快翻下马背,拱手还礼。
“广,见过陆先生。”
四周侍卫齐齐下马,朝村口拱手躬身,鱼俱罗不敢怠慢,也没注意到后方众人姿态,拱手垂首就出好那边老头拜下去。
“年轻的才是我家良生。”守在一旁的陆盼,朝他挪挪嘴,小声提醒一句,那边,鱼俱罗微微抬起脸,愣了一下,余光朝后瞄了一眼,原地拱手的方向赶紧偏转,朝向了书生。
“晋王殿下、清河公不必多礼。”
陆良生笑道,伸手朝里做了一个‘请’邀两人进村,至于侍卫还有鱼俱罗一并留在村口晒坝。
家里来了当今天下晋王,李金花、陆老石站在灶房内,透过门隙向外偷偷张望,虽然儿子是修道中人,可做了一辈子平头百姓,见到这般人物,终归是有些紧张。
咯咯......
妇人一脚踢开在门缝探头探脑的花白母鸡,捏紧丈夫衣角,瞅着外面低声道:
“这晋王可真年轻,比咱家良生都还小,你说他们来干嘛?”
陆老石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倒是蹲在下面偷瞄的陆小纤扯过母亲的裤腿。
“会不会找哥去做官,不然亲自跑过来做什么?”
“小纤说的有些道理.......”
妇人点了点头,偷瞄的视线透过门缝,小院之中,光斑落在人肩头,繁密的树梢沙沙轻响着,陆良生使笔,勾出一尊酒壶从石桌凭空显现。
散发酒香的玉液将三只酒杯斟满,推到对方面前,陆良生放下酒壶,举杯与杨广、杨素轻碰。
“不知殿下与清河公来栖霞山所谓何事?”
杨广将酒杯停嘴边,看着对面的陆先生,脸上绽出笑容。
“广这次为南征统帅,一路约束兵将善待俘虏,不做扰民之举,如今陈朝国都天治已克,但陈朝国土还需费些时日才能尽全功,广此次过来,其实想请先生出山相助,有先生站出来,必然就有后来者效仿,这让尽快平复南陈是最好不够的办法。”
另一侧,杨素抚须微微的点头,却是没有说话,而是看着对面的陆良生。
那边,陆良生轻笑一声,放下杯盏:“殿下抬爱了,陆良生之声望还达不到,让别人效仿投诚,不过我有一人举荐,殿下不妨在他身上试试,此人位居昔日陈朝吏部尚书,又有扶持幼主登基之威望,殿下一旦让他投入大隋,比之我更有效。”
杨广愣了一下,身子朝前微倾,嘴唇张开还想再说:“陆先生......”
旁边,杨素放下酒杯,笑起来,开口插话,将他话语掩盖下去。
“对了,陆道友不知昨日法音入耳里,道友有何要事要说。”
“此间不便说,清河公随我来。”
陆良生起身朝杨广拱了拱手:“殿下在这里稍待。”
“先生请便。”
原本还有许多话要说,突然被族叔打断,杨广只得作罢,起身看着两人走出小院,颇有些苦恼的坐回石凳,望去头顶老树轻轻晃动枝叶。
‘该如何让陆先生出山.....难道是本王诚意还不够?’
思索间,陆良生邀着杨素用着缩地成寸来到村西栖霞山上,两人并肩而行,路过曾经绑有红绳的树木,见他露有疑惑,陆良生笑起来,也不掩饰当初的身份。
“这些褪色的绳子,是我当初系在上面,以免迷路用的,那时的陆良生,还是村里普通的少年郎,若非碰上我师父,岂会有现在这般......”
看到前方茅庐,小院里还有三个少年埋头苦读,他话语继续说道:“邀清河公过来,其实也是一件事,不知清河公可会剥离恶魂一术?”
远远近近,朗朗读书声传来,杨素正要答话,视线看去的小院中,一个少年侧脸,他目光凝了起来。
‘宇文拓.....怎么会在这里?!’
第两百三十章 裂魂
“清河公?”
陆良生停下脚步,侧过脸看去对方,后者迅速回过神来,笑着继续迈开脚步,跟着走去那边篱笆小院。
“想不到陆道友竟收了三名弟子,着实让我有意料之外。”
“都是无家可归孩子,收下教养,也是一种修行。”陆良生摊手,以待客之礼,先让他进到院里,路过李随安三人勉励一番,随后与杨素一起走进茅庐。
收拾桌上几本书,放去一边,将正盘在窗棂下晒太阳的蛤蟆道人拿过手中,放去书架上。
“这茅庐乃我心血来潮时所建,清河公可不要嫌寒碜。”
杨素从院里那张埋头的少年身影收回视线,随意坐去一张木凳,摆了摆手:“不碍事,修道中人随行洒脱,屋中稍有杂乱也属正常。”
手放去膝盖,目光扫过屋里,那放去书架的蛤蟆,抬起蛙蹼缓缓爬了出来,呯的一下摔在地面,狼狈的爬起,像是在骂骂咧咧,打开一扇小门走了进去,关上时,那蟾眼好像是在瞪他。
“陆道友,你这蛤蟆,倒是有趣,可是到了通灵期?不知是否愿意割爱?”
陆良生愣了愣,倒了一杯清茶过来,递给对方,笑道:“随身之物,养了许久,恐怕不能赠人。”
“那倒是有些遗憾。”
外面朗朗读书声传进窗棂,两人坐在那边慢饮细说了一会儿闲话,陆良生这才接上刚才来时的那句话。
“刚才,我问清河公可会剥离恶魂之术,可否告知?”
“剥离恶魂?”杨素端着茶水想了片刻,“此术倒是没怎么接触,不过我倒是会人傀之术,不知道是否能帮上忙。”
“人傀?”陆良生微蹙眉头。
“呵呵.....此乃阴损小道。”
杨素也不隐瞒,放下茶盏,起身抚须走过窗棂,望去外面:“人无阴阳则为走兽,再无灵台,沦为草木,素非善类,此法用于行兵布阵大有益处,便是研习过一段时间。”
提到阴阳、灵台四字,陆良生顿时明白其中要理,人之阴阳剔除,则不断是非,与疯子无疑,消除灵台,便是抹去人的神智,沦为草木般的傀儡,炼出人傀,用来战事,自然大有好处。
确实如杨素所说,太过阴损。
不过,那是他人行事之法,与陆良生并无关系,沉默了片刻:“不知此法可有触及魂魄一道?”
“颠倒阴阳便是有此道。”
“不伤无辜之人?”
“又非炼人傀,自然不须旁人。”
陆良生松了一口气,只要不像师父那般用人祭,那此法倒是可以一试,当即唤出红怜站到屋中,杨素修为不浅,阴鬼一类也打过不少照面,对一个罗刹女鬼,并不惊讶,不过再看陆良生,眼神露出‘我懂’之类的神色。
“陆道友以元神出窍,与阴魂**,倒是不错的法子,不过当谨慎,莫要让天地灵风将阳神吹散。”
红怜翻了翻白眼,小声呸了一口。
这令得陆良生哭笑不得,随即找来了正在栖霞山洞窟里翻书的孙迎仙,他降妖除魔一派,对于阴魂一类有独特的法门,接下此事后这两天都在洞里翻他师父留给他那本道书,看是否能找出剥离凶魂的法术。
“没找到,不过咱们三个倒是可以合作。”
道人与杨素见过礼后,一边翻着书,一边从布兜里翻出一张方形的先天八卦图,在外面地上铺开。
“本道布阵,负责牵引魂魄!”
杨素从袖口中,拿出一枚锥子:“那素的人傀之术,倒是可以用来倒逆阴阳,或许能将恶魂分离,不过还需要一件器物来封存恶魂,需这女鬼常用之物。”
“这个如何?”陆良生打着伞从屋里出来,手里提着的,是红怜常用的那张画皮,软软的皮囊,眉目如画,栩栩如生的面容、肤质令趴在篱笆院墙看稀奇的三个少年一阵恶寒。
伞收拢,一缕青烟飞去不远的树荫下化出红怜的魂魄,有些畏惧的盯着地上铺展开的阴阳法阵图。
“别怕。”
陆良生将画皮放去杨素旁边,安慰女鬼一句后,站到阴阳八卦右侧,“我来给红怜固魂,剩下的拜托二位了。”
说完,他朝杨素和孙迎仙拱手谢去一礼。
“你拿本道黄符的时候,也没见你谢过。”道人撇撇嘴,掏出几张符纸在上面画出符咒,一抛,符纸轻飘飘飞去八角。
口中轻喝:“敕!”
所有人视线阴了阴,周围刮起风来,一朵游云将山腰的阳光遮掩下去,道人猛地踏出一步,偏头大喝:
“聂红怜,你飞去阵中!”
不远,倩影飞舞长袖,飘入黄绸八卦阵里,杏黄光芒顿时从八角升起,犹如牢笼般将她围困在里面,这本来就是用来捉鬼,此处阴气触发,红怜只感一阵灼烧般的难受,魂魄在里面都有些不稳起来。
“撑住!”
陆良生掐出指决,指尖朝半空一伸,法力绽开,只听山间轰隆隆一阵雷音,常人无法看见的灵气,从云海中翻滚流淌。
“去!”
并直的剑指一招,指去红怜,翻涌的灵气直扑八卦阵里,如水泼油般,瞬间沸腾起来,水雾弥漫,朝四周扩散的同时,也将身形变得模糊动摇的红怜包裹起来,以灵气反哺滋养,稳固她的魂魄不被八卦阵冲的魂飞魄散。
“公子.....我好难受!”
就算被灵气滋养保护,红怜环抱双臂,身形不断的发出嗤嗤声响,浑身都在往外泄出黑色的阴气,整张脸变得如漆白粉刷一般。
“清河公!”
陆良生法力加大灵气灌入,脸上渐渐有了汗珠,他朝另一侧的杨素大喊出来,后者一声不吭,盯着阵中红怜背影,双脚猛地左右推挪开,扎起马步。
双掌手指夹着那枚铁锥横在颔下,双唇念念有词飞快嚅动,袍摆、须发在风里飘动。
听到陆良生呼喊,陡然睁开眼睛,绽出电光般,铁锥在手中一转,指尖抹去上面,显出一道道法纹。
“阴阳倒逆!”
铁锥悬空,他手掌一推,唰的一道黑影直冲红怜后背,锥尖抵在女鬼后背的瞬间,杨素陡然跃了起来,双手握住铁锥尾端,念着咒词,彷如有千斤重,一点一点往下挪动。
划出一道黑色法纹从红怜后脑延伸而下。
第两百三十一章
呼——
狂风吹拂林野胡乱摇摆,茅庐上绿叶也在哗哗拂响,蛤蟆道人捏着一块碎饼,绷直两条小短腿,垫着脚蹼趴在窗棂望去外面,两腮鼓胀,细嚼饼屑。
“老夫人祭之术,有何不好,非要欠别人情,这般大费周章。”
篱笆院墙内,宇文拓、李随安、屈元凤三个少年鬓发散在风里,抬起手臂、袖口遮住脸颊,全都下意识的缩到墙角下避风。
透过篱笆摇摆的缝隙,外面空地数道灵气拖着长尾绕着法阵徘徊游移,陆良生指决一翻上翘,游动的灵气再次冲入阴阳法阵滋养红怜,减轻她灼痛,抵消部分道人专门克鬼的道法。
《青怀补梦》:以灵蕴养草木生灵,阻其衰竭,续命以其反天意而再生。
此法用在人、家畜身上也有部分效果,做不到草木那般全功,眼下滋养阴体一类,同样如此,但也是陆良生目前唯一觉得合适的。
“红怜,撑住!”
他咬牙挤出一声,法阵内,承受法阵灼烧的红怜,发髻散乱,显出荧绿阴森的脸孔,呈出她当初屈死时的状态,眼眸死死盯着陆良生,以及前面维持法阵的道人。
“恶魂出来了!”孙迎仙与罗刹恶魂对视一眼,忍不住打了寒战。
法阵另一边,听到这声,杨素双手紧握的法锥,一道道法纹绽亮,抵在阴森鬼气已拉到后背。
袍摆踢开,向前一步,将法锥尖锐抵进去的瞬间,大喊:
“孙道友,震慑她魂魄,越乱越好!”
三魂七魄混乱,方才从中锁定恶魂,他人傀术法中倒逆阴阳就如浑水摸鱼,趁这片刻的混乱间隙,将红怜的罗刹恶魂单独剥离出来。
那边,孙迎仙掐着指决的双臂绷紧,瞪大着眼睛,细密的血丝蔓延出来,紧咬的牙关猛地牵出口水丝大张开。
指决一转,地上八角安放的符纸唰的飘了起来,道人咬破食指,将血珠弹去法阵,接触杏黄光膜的一瞬。
八张符箓‘轰’的爆开火焰。
“呃啊啊——”
阵中,红怜魂魄震荡,凄厉至极的嘶吼,空气仿佛在天光里都扭曲了一下,荡出涟漪,躲在篱笆院墙后面的三个少年捂住了耳朵,震的耳膜嗡嗡直响。
三魂七魄都此刻变得模糊朝四面八方扩散,杨素手中那件法器幽光亮起,在他掌心一推,直接没入一道模糊里,握紧往后一拖,锥尖拉着一道人形从里面倒飞分离出来,拖在半空挣扎,凄厉惨叫。
“进去!”
杨素怒吼,手上一拉一推,锥尖指去地上铺好的画皮,法力鼓动,催使拖出的红怜恶魂逼去里面。
地上扁瘪的画皮在人形挣扎进入之中,好似充气般,渐渐鼓胀起来。
“还想反抗?!”
杨素法力下沉压向画皮,余光却是瞟向那边正收敛法力回气的陆良生,目光凝了起来。
.......宇文拓原来是被你抢走,不管是不是无心之举,害得让我在兄长面前出丑。
念头一闪而过,法力封去恶魂时,稍稍收去了两层。
风声渐渐平息,四周狂摇的枝叶静止下来,道人急忙收了道法,阴阳八卦法阵中模糊的鬼影重新凝聚,陡然虚弱跪坐到地上。
“红怜!”
陆良生跑来,看着周身淡淡阴气的女子,揽去的手掌,径直从她身上穿了过去。
“公子.....我没事.....”
减去一魂,红怜虚弱到根本无法凝聚出往日的阴体,跪坐在那儿,青丝滑开,露出俏脸抬起来看去面前的男子,露出一抹微笑。
“我感觉.....心里好似再也没有任何作恶的念头了。”
“你别动。”
陆良生走去一旁,将伞捡起来,在她头顶撑开,红怜化作一股青烟飞进里面,片刻,遮掩阳光的游云四散,灿烂的光芒又在这处断崖投出树枝的斑驳在地上晃动。
“陆道友!”杨素将那张画皮折叠,递过来:“记得妥善保管,剩下的立庙祭祀,就不用我帮了吧?”
“陆良生谢过清河公援手之恩。”
说完,朝对方行了一礼,陆良生将那张画皮放回屋里,将伞打开,用法力牵引红怜回到画里,点燃一柱檀香插去香炉摆在画卷下面。
“呐呐,本道也是帮了大忙,某些人怕是忘了。”
道人一边折起阴阳阵图,一边颠着脚尖朝屋里瞄,惹得院里三个少年偷笑,李随安见到师父从里面出来,连忙拉了一下另外两人,回坐到书案继续默咏典籍。
陆良生从他三个身边走过去,笑着朝孙迎仙也拱手行了一礼。
卷好法阵塞入布袋的道人,嘿笑起来,连连摆手。
“算了算了,咱俩太熟,受你一礼,怪不自在的。”
两人打趣一阵,陆良生邀了一旁干看着的杨素,阳光倾洒云雾,三人走到老松下,幻出石凳石桌、酒水,以山间云海、延绵山脊为伴,坐下喝酒谈笑。
趴在窗前的蛤蟆道人哼了哼,负着双蹼跳下书桌。
“这般怡景,也不说带上为师。”
嘀咕着,蹬着小短腿翻爬上床榻,又是重重哼了一声,揭开小被子钻了进去,盖在身上,不久打起轻微的鼾声。
阳光渐渐倾斜,还与陆良生、道人说笑论道的杨素,忽然放下酒杯起身。
“与两位道友说得来,差点忘记晋王还在村中,此时天色不早,还要赶回富水县,今日怕是要告辞了!”
“有殿下,那我就不挽留了,我送清河公!”
“本道再坐会儿,就不送你了。”
留下孙迎仙,陆良生与杨素结伴走过茅庐,见那三个少年坐在座位,屁股扭来扭去,今日耐心便是磨没了,挥手让他们三个下山。
“快走快走!下山我给你们耍一套飞剑。”
李随安催促宇文拓和屈元凤,朝这边慢行的师父和杨素行了一礼,三人飞快跑去山道。
“这三个少年中,有两个是贺凉州那场大旱时所收。”
两人往下山的道路慢走,陆良生也说起这三个徒弟的来历,他为人坦荡,自然也将其中曲折以说笑的方式讲出。
“那双眼有褐蓝双色的少年,叫宇文拓,心气高,被一个大和尚捡到送去万佛寺,嫌弃别家庙小容不下,这才辗转送到我这里,到了这边同样如此,还在稍惩戒了一番,才收敛许多,跑在前面那个叫李随安......”
书生的话语里,杨素表情愣住,后面的话听到耳中已是嗡嗡的嘈杂。
莽撞了,莽撞了。
这下如何是好,之前还在想这陆良生是如何知晓他计划的,却不想是另有原因。
......这下错怪人了。
要不要说刚刚的事?
杨素手一紧,掐在大腿上。
‘不行,不能说,说了,且不是显得老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就丢脸丢大了。’
‘嗯,本就想戏耍他一番,也不算手脚,以陆道友的修为,也难不到他.....嗯,那就暂时不说.......’
“清河公?!”
听到陆良生询问的声音,杨素回过神来,抚须笑道:“刚刚想起一些事,方才失神,让陆道友见笑了。”
“无妨。”
这边,陆良生也没在意,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走回山下村子,早已久候的杨广急忙迎上,想要继续劝说,被杨素拦下,随后做出告辞,毕竟他们南下的目的,还是以打下整个陈朝。
“心怀天下者,不可拘于一隅。”
出了陆家村,杨素叮嘱阅历尚浅的殿下,后者抿抿嘴唇,回头看了一眼渐渐远去的山村轮廓。
“这些本王都懂,可为什么,清河公三番两次不让本王说话?”
踏踏.....的马蹄声里,杨素抹过须尖,目光看去道路一侧山腰一头啃草的老驴。
“为的就是不让殿下将话说完,若是陆良生一再拒绝,将来就再也没机会请他出山了,不如将话留到下一次,还不行,就留到下下一次,长此以往,就算言语上不行,殿下也用诚恳打动对方,就算不出山,也是结下了善缘,往后还怕他不帮你?”
杨广眨了眨眼睛,原本就聪慧,顿时从话里明白含义,向一侧稍落后半个马头的清河公拱了拱手,再看一眼陆家村的方向,扬起手中鞭子,抽响半空。
“那就先打完陈朝,本王得空再来,驾!!”
一抖缰绳,杨广纵马冲去了前面,身后,一众侍卫紧跟在后,狂奔起来,激起一道长烟,朝富水县而去。
......
天光渐落,在家中吃过晚饭,考校了三个徒弟一番,陆良生端着一碗饭菜上了栖霞山,早已等候饭菜的蛤蟆道人撒开脚蹼,火急火燎的爬上书桌,系上围裙,拿起筷子坐在一本书册上看着饭菜摆到面前。
哒哒哒,筷头飞快刨动碗底。
蛤蟆道人鼓着两腮咀嚼,手中筷子指着碗里。
“下次给为师换只大碗,还有还有.....多放点盐,味儿还差了一点。”
看着师父大口大口刨动饭菜一会儿,陆良生转身望去墙壁的画卷,青墨的美人画泛起淡淡青烟,上面的美人儿传出话语。
“公子.....”
“什么?”
画里,聂红怜声音虚弱。
“红怜.....想回家看看了。”
第两百三十二章 家
春播过后,陆良生要盖新庙的消息打破村里的平静,陆太公时而清醒而是糊涂,拄着拐杖站在晒坝的碾磨上,动员村里老老少少。
这些年村子富裕不少,但多数人还是保持当初的勤劳,有些甚至专门跑到城里或去周围有些手艺的人那里学了些手艺活。
当中会泥瓦匠艺的村人聚在一起,与陆老石商量过后,将新庙选在原来的破落山神庙旧址,一来原有地基在,重新砌砖抹泥就要快上许多,不用太费时辰,也节约银钱,二来也因为陆良生要求尽快起一座庙观。
原来的山神庙正好附和。
春日渐渐温热,陆良生过去时,那边已经开始破土动工,原来荒凉的旧庙拆的只剩地基桩还在,四周杂草都被踩的平实。
“把那边几颗树也一起砍咯!”“还有那边两颗,挡着东升的日头!”
“那边和泥的,快点!”
一声声叫嚷喧闹里,旧址不远的村中妇孺,有说有笑的搅合泥水挑去背篼,身子骨硬朗的老人,轻易背起这数十斤的稀泥,好在距离也并不算远,十来丈就到了。
懂工匠活的,将泥砖一点点的砌起来,不时拿着砖刀在那瞄来瞄去,陆老石与一帮村人将几颗砍倒的大树断去树梢,滚去庙观,刨出木梁的形状,重新粉刷上漆,整个是热火朝天的场面。
给众人施了解乏的小法术,又看了一阵,陆良生回到村里,走回篱笆小院,书架早已准备妥当,上面除了月胧剑,就只有红怜的那卷画轴。
红怜的老家并不远,就在河谷郡北面二三十里的一个村子,全力赶路的话,大半个时辰就能抵达河谷郡,也就没有和父母、师父、徒弟们说起。
牵出老驴,将书架安放好,里面传来一声闷响,陆良生皱了皱眉头,过去吱嘎一声拉开隔间小门,只见蛤蟆道人脸贴着木壁上,随后飞快坐回去,拿起烟杆含在口中。
吐出一口烟气,蟾眼瞥去徒弟。
“老夫只是待腻了,想出去透透气,可不是陪你们,别多想。”
隔壁,画卷传来红怜虚弱的声音:“谢谢蛤蟆师父。”
“哼,谢老夫作甚?”
蛤蟆道人侧躺下去,撑起脸,挥挥蛙蹼:“替为师把门关上。”
外面,陆良生笑了一下,将小门关上,牵过老驴便是走出了院子,叮叮当当的摇铃声响起山道间,一眨眼就远去了另一头。
路过富水县,去了一趟当初的陈府,门庭凄凉,一对威风的石狮子,其中一个断去了一只耳朵,陆良生施了穿墙术、障眼法进去,里面难见一个人影,自从陈尧客死后,陈员外也惊吓、悲伤过度死了,因为闹鬼,这处宅子再也没人搬进来。
空荡荡的硕大院落,荒草丛生,陆良生来到侧院,在红怜指引下,将土里的尸骸取出,戏服破烂裹着一具白骨,好几处骨头都被砸烂,额骨上也有破开的口子。
红怜偏过脸,像是吸鼻子的声音,说道:
“他们怕我没死透,埋下去的时候,多砸了几下.......”
陆良生沉默下来,铺开一张白布将红怜的尸骨缠裹,施了一道缩小的法术,放去书架上格。
“走吧.....”
不久之后,出了县城,沿着官道去往北边的河谷郡,当初的李家班还在,可惜出了那档子事后,生意大不如从前,戏班里的人也就陆陆续续离开,各奔东西。
人来人往的集市,行人间,陆良生牵着老驴站在远处看着坐在戏班门口发呆的班主李云秀。
“他也算一份,红怜要报仇吗?”
“不了,就让他这般模样也挺好的,报仇又有什么意义......”
听到红怜的声音,陆良生牵过老驴挤过人群离开,远在戏班门口的李云秀像是感觉到什么,呆呆的目光望去集市,周围人潮过往,只有叮叮的铜铃声消失来往的行人间。
走过河谷郡,二三十里的路程并不长,就算刻意放缓了脚程,也在正午的时候,来到红怜小时候生活过的村子。
小小的山村经过这么多年,变得更加破败,青壮大多去了附近城镇讨生活,留下的老人妇孺看到一袭青衣白袍的陆良生牵着老驴进村,都未免有些稀奇,站的远远望来。
“这个后生可真俊,来咱村干什么?”“不晓得哇......可能看上哪家姑娘了。”
“瞎咋呼,那身衣裳一看就贵的紧,有钱人家公子会看上村里野丫头?”
“万一人家喜欢大手大脚,腰身粗壮有劲儿的呢?”
“哎哎,你们看,他拿一把伞做什么?哎哟,还把一只蛤蟆放在肩上,这书生怕是有不正常吧。”
......
远远观望,交头接耳的的一众村人视线之中,陆良生从书架取出油纸伞撑开,放了老驴自个儿去溜达,带着师父,走去红怜指引的方向。
曾经倒塌的旧屋,如今已没了,换成新的主人在此修建一座小院,一家三口人热闹的在院中吃饭。
“真像当初妾身小时候与爹娘坐在院子里,公子走吧,从这里过去就是我爹娘弟弟的坟了。”
“嗯。”
陆良生撑着伞转身离开低矮的泥墙,走过不远一片片田野,来到一处小坡树林,坟旗林立插在一座座坟茔上。
村里人丧葬大多埋在这里,死的越早越在里面,穿过数座土包垒起的坟茔,红怜从纸伞飘出,在三座两大一小的坟堆前,跪了下去。
“爹,娘.....允儿回来看你们了。”
阳光难从繁密的枝叶照下来,红怜跪在墓前,轻轻磕下额头,鬼无实体,也无眼泪,但依旧能听出哽咽的哭泣。
想说的话,红怜生前第一次回来,就在爹娘坟前说完了,眼下只是跪在了哭泣,陆良生为她撑着伞安静的看着。
书生肩头的蛤蟆,悄然伸蹼在脸上抹了抹,看到徒弟望来,忙偏去一边。
“看什么看,为师眼睛进沙了。”
“我们出去等吧,让红怜在这多陪她爹娘。”
陆良生叹口气,用法力将纸伞悬在哭泣的身影上方,走去外面田埂上坐下来,他也是有爹娘的人,见到这般情景,也难免心里不舒服。
然而,才坐片刻,身后冷风吹来,红怜举着纸伞看着诧异的陆良生,笑了一下。
“看过就好了,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公子带我回家吧。”
她说的家,指的是陆家村。
“好,我带你回家。”
陆良生点头轻声道。
鸟儿划过这片明媚阳光,草叶轻抚,叮叮当当的摇铃声,站在村中唠嗑的村人远远的看见那驴背上,一男一女举着纸伞相偎依着,在老驴悠闲的蹄子缓缓迈开里,朝栖霞山过去。
第两百三十三章 坐卧栖霞山(本卷完)
苍翠林野披满山麓延绵,飞鸟划过亩亩田地,落去北村某栋房舍,叽叽喳喳梳理羽毛,眨动的鸟眸偏了偏,望着一个身着素服衣裙的女子,端着饭菜过来,轻轻推开房门。
吱嘎~~
陈旧老木独有的低吟声里,房舍内,灯火昏黄,陈靖坐在小桌后面愣愣的出神,旁边女子将饭菜放到桌上,才缓缓转过脸来。
“母亲,你说陆先生这么久没见我们,会不会以后都不会见了?”
“应该不会的,靖儿你别乱想,快把饭吃了。”
农村老旧房舍,屋里昏暗,张丽华取过油灯挪了挪,将筷子递了过去:“娘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毕竟从一个皇帝,到......”
“母亲,没事的。”
陈靖将碗里饭菜分了一半出来,与母亲一起吃,“其实我更担心母亲不习惯。”
“娘有什么不习惯的。”张丽华将碗里鱼肉挑去儿子碗里,夹一筷青菜放进口中,红唇轻合慢嚼,想起之前的窘迫,笑着说道:“总比刚出京城,咱娘俩在山里乱窜要好的多吧。”
说着话语停了一下,又开口。
“对了,听里正说,陆先生最近很忙,才不久有隋朝的大官来过,幸好当时咱们没过去,不然让陆先生难做,现在又忙着盖一座庙,靖儿安心等就是了,吃食娘会张罗,总不能让你去干活吧.....”
母子俩在北村落脚也有几天,起初还是不习惯的,尤其是如厕,山村茅房多是挖一个坑,烂席子一圈,坑上搭个横板,什么屎尿都能瞧见,颇让习惯宫里锦衣玉食的母子俩心里不舒服许久。
吃食上,虽然从宫里带了些许金银出来,可在这种小地方,金银不仅使不开,还容易引起旁人怀疑,张丽华咬紧牙,挽起袖子跟着村里一帮妇孺做些活计,讨些黍米饭菜,还在时不时孙迎仙挥送一些好入口的米饭,母子二人这才渐渐适应了这方水土。
不过,白天点油灯,却是有些奢侈了。
筷子碰过碗边,母子俩安静的吃着饭菜,说过几句话时,外面有脚步声过来。
呯呯——
门扇还没有关,走进檐下的里正站在门口敲了敲房门,指着外面:“村外有个老头儿找你们,二位不妨出来看看,可否认识。”
陈靖与母亲对视一眼,放下碗筷,跟着那里正急匆匆走出房屋,穿过村里房舍相隔的泥道,远远看见一个灰扑扑袍子的老人负着双手在那里来回走动,不时朝村里张望一眼。
“是皇叔伯......”
过来的母子俩,陈靖一眼认出村外的老人,张丽华点点头,赶忙将有些凌乱的头发理一理,加快脚步过去。
那边的老人也看到了过来的母子,对一旁的里正拱手称谢一番,待人离开,抖开袖口,躬身朝陈靖母子就是一拜。
“老臣陈辅,拜见陛下、太贵妃。”
“皇叔伯,不必这样,陈朝都没了,还是别叫陛下了,随我们先去落脚的房舍,再说话。”
周围毕竟多有村人出入,见到这般情景,多是不便,陈靖当即引着老人来到暂住的破旧房舍。
里面陈设简陋,不少地方沾满灰尘,老人看到桌上两只缺口的碗,颇为心疼的偏开视线。
“陛下和太贵妃,就吃这种饭食?”
张丽华过去将碗筷收起来,端去一旁,抬起袖口抹了抹脸上的汗渍。
“暂住山村,能有个栖身之所就不错了,其他的不敢奢想。”
“唉,陛下、太贵妃沦落如此境地,老臣心里难受。”陈辅阖上眼站了一阵,片刻又睁开,看去陈靖。
“如今京城虽落入隋人手中,可陈朝地大,还有不少心向我陈朝之官民,陛下窘居于此,终不是出路,不如随老臣去他处,重新集结兵马光复京城。”
陈朝说到底是陈靖的,从父亲手中接过来,却是从自己手里丢掉,少年心中不服气劲终究是有的。
可一想到自己逃难与此的目的,又有些犹豫。
“靖儿。”
张丽华捏紧衣角,她知道儿子心里的挣扎,可如果停留这个地方,那光复陈朝的机会怕不再有了。
昏黄灯火里,陈靖坐在长凳上,握紧拳头压在膝盖微微颤抖,直到母亲的声音唤来,才抬起脸,缓缓起身。
“走吧,走吧。”
低声连说两遍,看到母亲穿着陈旧的衣裙,脸有菜色,陈靖深吸了一口气,望去老人,拱起手:“朕听皇叔伯的。”
不久,收拾行囊离开了屋子,踏上村外的泥道,远方一个骑驴的身影远远从前方的山道径直过去,一眨眼便消失在拐角。
“是陆先生......”
陈靖想要去陆家村道别,但被老人催促着,只得走去另外的方向,不时回头望去一眼陆家村的轮廓,快到看不见时,他放下行囊,朝那村子拱手躬身行了一礼,方才转身随老人和母亲消失在这片午后的阳光里。
......
远去的背后,风驰电掣般回到篱笆小院的老驴,撒开蹄子跑回棚子里,书架落去地上,蛤蟆道人推开小门,鼓胀着两腮飞快跑去菜圃,扶着一根木栅,‘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呕吐的声音引得走出灶房的花白身影偏过长颈望来。
“你这孽畜,还来......”
一蟾一鸡滚进菜圃,蛤蟆道人耷拉着舌头,虚弱的从菜圃爬出一截,脚蹼顿时一紧,瞪着眼眶,挤出一句‘彼其娘之.....’
又被啄着脚,硬生生拖了进去,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陆良生走过山间的道路,回来茅庐,挥袍招来一方泥土、崖外的云雾凝聚水滴,他将手中白布缠裹的长形催使法力还原成原来的大小,轻柔放去地面。
用栖霞山的泥土合着云雾凝聚的水滴,一点一点涂抹去红怜的尸骸,塑出人的轮廓,望去站在房门口朝他微笑的女子。
陆良生也笑起来,指尖揉捏、拍实稀泥,抚出五官、颈脖,缓缓下移塑出纤细身段,照着女子的模样、衣着,捏出衣裙,祭来五行火术烘干,画上漆料。
书生沾了沾墨汁,在泥塑双眼,点下漆黑的眸子,整个泥塑变得栩栩如生。
“往后她就是红怜,红怜也就是她了。”
陆良生放下笔,坐在门口与女子看着院中一动不动的泥塑,轻声说道:“你的尸骨在里面,往后要寸步不离,将来说不定以尸骨成就法身,有血有肉.....亦如你生前模样。”
“那要多久?”
“可能一两年,可能二三十年。”陆良生握住红怜如空气般的手,脸上有着笑容:“我都会在栖霞山陪你,等你出来的一天。”
拍了拍膝盖,从凳上起来,他将泥塑用法术缩小带走,撑开纸伞回头看向红怜。
“该下去了。”
天光在走,斜去山头,化作彤红的霞光照下来。
“木梁架上去——”
高亢的叫声在新盖的庙宇间掀起,做为主梁的一根大原木被八条大汉扛着,缓缓放去穹顶,陆老石骑在房顶上,笑吟吟的看着焕然一新的山神庙,在一帮村里老小手里赶工完成。
一个个裸着膀子满身大汗的青壮排着队在热腾腾的大锅前领一碗肉汤,拿着陆小纤递来的馍馍蹲在地上,咬去一口,再灌进热滚滚的汤汁,那是酣畅淋漓的舒畅。
傍晚的春风吹着些许的暖意拂过山村,陆太公拄着梨木杖又忘记了回家的路,算命摊位前,须发花白的王半瞎宛如高人,走去前面带路,将老人送到家中,随后坐在门槛聊起家常,看着院外的晚霞,听着老人家人淘米的声音,准备蹭上一顿。
不久,陆良生打着伞从这方门前走过,迎面村里的人陆陆续续从山神庙回来,与他打起招呼。
“良生,庙盖好了!”“是啊,保证你喜欢!”
“对了,你该庙做什么?”
“有用,辛苦大伙了,改日良生在家中犒劳诸位婶婶伯伯。”
陆良生微笑应和几句,又与爹娘说了些话,便是撑着纸伞走过这片霞光,来到山神庙前,踏上新铺的石阶,里面正首位的神台还是空荡荡的,放出那尊红怜的泥塑,使着法力悬去神台安放。
伞下的红怜没有说话,站在庙门口一动不动,也没有说话。
里面回转身来的陆良生牵过她的手,走去外面一根横在地上的断木前坐下来,望着这片霞光笼罩的延绵栖霞山。
“我会等着你,等你出来的那一天,如果寂寞了,你就托梦告诉我,我会过来坐坐,等你香火成神那天,我们再一起坐着老驴,闯荡江湖!”
伞下的红怜没有说话,只是捏紧男子的手,偏头慢慢靠去他肩头,看着远方泥道延伸的陆家村。
“陆郎说话算话?”
“呵呵.....说话算话!”
沁人心脾的夕阳、栖霞山,庙门前只有两人静谧的看着这一切,直到黑暗在天的一边蔓延过来。
红怜起身走进了庙门,缓缓转过身来,朝门口的陆良生福了一礼,颊显好看的梨涡,甜甜笑了笑,拂袖转入神台上的泥塑。
“陆郎,天色不早了,回去吧。”
“明日再来看你!给你好吃的贡品。”
陆良生摆了摆手,露出一抹笑容,这才转身离开,翌日一早,提了竹篮,带了李金花做的白面馍馍放去贡桌,还带了笔墨在神像前,挽起宽袖,笔尖在两条长匾写下:煌煌霞光栖千载,神威浩荡震乾坤。
挂去庙门两侧,门上短匾,则落笔:红怜神。
庙观越来越有模样了。
时间缓缓流逝,新盖的庙顶,瓦片积攒了枯叶,崭新的香炉也有了断去的香烛,春去夏至,繁密的林野多了蝉鸣此起彼伏。
陆小纤穿起漂亮的衣裳坐在堂屋,瞪着眼睛看去前来说媒的媒人,孙迎仙不爽的挥使法术,将对方凳子踢到,出尽窘相。
陆老石一旁露出笑容,还想拍手叫好,被妻子揣了一脚,疼的眼泪差点飙出来。
院外,长高一截的三个少年抱着书本飞快跑出村子,跑上栖霞山,气喘吁吁的朝一颗大岩石上,手拿木勺、系着围裙的蛤蟆道人揖礼。
然后,撒开脚,跑去前方茅庐小院里排排坐好,摆上文房四宝,捧着书卷朗朗读出声来。
鸟儿轻鸣飞过茅庐,落去老松欢快啼鸣,轻摇漫舞,晃着枝叶的松树下,云纹白衣的陆良生握着书卷,坐在石凳上,面朝云海,看着典籍,偶尔开口纠正那边院里少年读出的错误之处。
夏日炎炎,微开的窗棂内,封存书架内的一叠画皮缓缓蠕动,一阵风吹进来,化作衣袖飘然的倩影,迈着莲步靠近窗前,撑着下巴,听着浩然之声,眨动的眸子也望去那方老松下的书生,红唇勾出妩媚。
依旧是那么好看。
漫山青翠渐渐枯黄飘零,又覆上皑皑白雪,冬去春又来。
时光荏苒。
(本卷完)
第两百三十四章 千里一缘牵
傍晚热风拂过,片片芦苇起伏摇曳,清澈的河水,鱼儿冲出水面冒了个泡,一甩尾巴游去水草间,流淌的水面,倒映一座石桥,桥上一个背着书架的书生,擦了擦额角的汗渍,寻了一处坐下歇会儿,掏出干粮吹了吹上面灰尘,翻看手中地图。
“宁侠镇该是在前方了。”
有些呆呆的书生嘀咕一阵,吃完半块干粮,起来继续走去前方不远的镇子。
“站住!”
陡然一声暴喝,将书生吓了一跳,连忙站定时,身后几道脚步声踏踏踏.....的冲来,转眼从他身边越了过去,三个男子光着膀子提着兵器指着不远一个头戴纶巾的独臂游侠。
“看你往哪里跑!”“别废话,杀了他,把东西抢过来——”
几人呯呯杀到一起,吓得那书生脸色发白,颤颤兢兢撩起袍摆,一手抬起袖口遮住脸侧,凶悍对杀的场面,他是不敢看的,迈开褪色的青布鞋,小跑起来,飞快朝镇子那边过去。
“进镇就好了,就好了。”
小声连说几句,还未进到镇子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络绎不绝传入耳中,书生紧着书架的绳子,目光怯生生的扫过四周,绿林豪客背负刀剑铁枪匆匆过去,或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看着过往的行人,亮出兵器,嘴角挂起狞笑。
宁侠镇这几年更加繁盛,南来北往的客商,多有在此歇脚雇佣一批护卫去往更北的城池,虽说这三年里,隋朝大治,天下太平,可总有山头藏有匪类,时常下山劫道,令得原本绿林聚集的镇子,变得鱼龙混杂,通常也有不少山匪的人混在其中。
不过说来也奇,临近宁侠镇北面最近的山,少有人迹,就连附近山头最为出名的悍匪也不敢轻易过去,忌讳莫深。
尤其山中有座破败寺庙,一提到若兰二字,常住镇里的人,通常直接就翻脸,扭头就走,这也就成了外来人最为好奇的地方。
镇中一家蓝幡写有‘仙人来’的客栈,背着书架的书生挪着小步,怯生生进来,看去里面满是携兵器的酒客大声笑骂,吞了吞口水跨过门槛,他就不往里走了,小声叫过一个端着托盘的伙计。
“劳烦,这位小哥。”
“哟,客官是来吃饭还是住店?”伙计垂下托盘,一拉肩上的抹布,朝里请他,声音嘹亮:“有客一位......”
还未喊出,书生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是来收账的,麻烦请问你家掌柜的可在?”
那伙计顿时闭上嘴,瞄了他一眼,偏头朝里喊:“掌柜!有人来收账!!”
书生伸长脖子望去,里面柜台,肥头大耳顶着鸡冠帽的胖掌柜正拿笔做着账,听到伙计的喊声,抬眼与书生对视,顷刻弯腰去了柜台下面。
“掌柜的,我姓宁,我是来.....”
呯!
一把厚背剁骨刀砍在柜台,胖掌柜挑了挑下巴:“收账?”
咕~
书生吞了吞口水,目光四移,堂中一众酒客停下杯盏,伸手按去桌角的兵器,眯起眼睛,不善的望过来。
“打扰了,打扰了!”
那书生拱了拱手,连忙退出客栈,转身就跑,背后书架吱嘎吱嘎的乱摇,书册‘啪’的掉下来,停下脚步,又看了看客栈,见没人追出,这才捡起飞似的逃开。
“哈哈哈——”
这一幕惹得客栈里,一众三教九流哄堂大笑,拍响桌面:“这个书呆子,还学人家来收账!”
“是啊,怕死就别来!”“哼哼,干脆劫了他。”
“一个穷酸书生,劫他?扒了衣服都没几两毛。”
“哎哎,别小看书生,让掌柜的听到,非把你轰出去不可。”
当中有人开口说出这番话,引得周围忽然安静下来,一桌喝酒的绿林客拍响刀鞘,哼了声,偏头看去刚刚说话那人。
“怎么,说句书生,还引来麻烦不成?”
邻桌的汉子抖开衣裳,露出肩头的刺青,微微倾斜身子,眯起眼睛。
“那你试试,可知这家客栈为什么叫‘仙人来’?”
那边记账的掌柜抬起头,放下笔,笑眯眯的走出来,朝两桌拱起手:“吃饭吃饭,出门在外和气生财,要知道这客栈名字怎么来的,问我就成了嘛,没必要动怒,各位。”
那抖开衣襟露出刺青的汉子哼了声,坐正回去,继续喝酒吃菜,另一桌的绿林客也按回刀,回头看向掌柜。
“刚刚那厮说别小看书生,掌柜会将我扔出去?这是怎么回事,我外地护车队过来,头一次来这宁侠镇,还望掌柜的解惑。”
说着持刀抱拳,对刚刚差点动刀的事,算是赔了一个不是。
胖掌柜是生意人,笑呵呵的还了一礼,大方随意的在绿林客那桌坐下来,他知道这些刀头舔血的人最吃这一套。
“兄台不知,三年前咱这镇里可就来过一个书生打扮的神仙,那长的可真是英俊非凡,风流倜傥,举手投足间都有股仙气儿,一看就知道身怀移山倒海法力,就连牵着一头老的掉毛的驴子,那也是身姿矫健,器宇轩昂......身后还跟着一个捆着手的漂亮姑娘,然后就到我这客栈落脚。”
说起这桩事,胖掌柜每次出口,都翻着花样不带重复的说上一遍,听得人一愣一愣的。
好在那绿林客反应的快,回过神来,寻着疑惑处,皱起眉头。
“身怀仙法,掌柜也能看出来?”
“嘿,当然......”胖掌柜一拍桌子,话语一转:“.......看不出来。”
起身走出板凳,挥起胖乎乎的大手,说道:
“客官就有所不知了,那神仙当年可是显圣了的,就在山里头的兰若寺,那可是有妖怪的,神仙就牵着一头老驴进去了,哎哟,那不久啊,整个黑夜都照成白昼,电闪雷鸣的,好不吓人,当年这镇上还有几个汉子想要去劫那神仙,半道跑回来说了原委,他们可是亲眼看到的。”
“那人呢?”
“人?当然是跟了神仙,游戏人间去了。”
“说不得是一伙装神弄鬼,哄骗你们。”
听到这话,胖掌柜不干了,原本走去柜台的身子又转回来,语气比刚才大了不少,指尖呯呯敲在那绿林客桌上。
“那几人当年可经常在我这里吃酒的,岂会不知根底?”
“那又为何刚才还赶那书生走。”
“那是收账的,又不是神仙,两码事。”
胖掌柜挥了挥手,负去后背转身走到门口朝外张望一眼:“天快黑了,这怂货怎么朝山上跑了?”
视野远方,背着书架的背影像是跟人问了路,慌张的离开镇子,朝北面山路跑了去,正疑惑间,陡然有声音打断掌柜的思绪。
“掌柜的,不知还有没有空房?”“对对,我等四人前来投宿,不是收账的。”
胖掌柜偏过视线,门外檐下一侧,四个身材高矮不一的书生背着书架,笑的露出牙齿,正朝他拱手。
“今天什么运气,刚赶走一个,又送来四个!”
第两百三十五章 不是冤家,也聚头
“掌柜的,可还有四间空房?”
声音再次传来,胖掌柜回过神,看着这四人连连摆手:“没了没了,别说四间,一间也没了,这两日宁侠镇来的商队太多,镇上三家客栈早就满了。”
周围车撵、马嘶声过去,西头的残红正洒在喧嚣的小镇,檐下背着书架的四个书生面面相觑。
随后问了那店家,哪里还可歇脚,胖掌柜原本不想说将他们打发,门口一旁看了好一会儿戏的行人像是开玩笑的指着镇口向北的山麓。
“山里有座庙,你们四个倒是可去那里歇脚。”
“就你多事!不嫌事大。”胖掌柜拿手欲打,那人笑嘻嘻的躲开跑远去了。
“四位,别信那人,山里哪有什么......”
他回过头,檐下哪里还有四人的身影,视线望去远处,背着书架的四个书生都快跑出镇口了。
急的胖掌柜追出两步,朝他们大喊。
“哎,你们回来,还有一间柴房要不要?!给你们算便宜点!!”
声音掩盖在喧嚣里,不久,夜色降下,山间泛起蒙蒙水雾,远山偶尔传来几声狼嚎,四盏灯笼穿过薄雾,在四个书生手中摇摇晃晃的照亮脚下山路。
“我四人有开城之功,眼下好不容易,投得明主,直接走官道去长安不好,非要作,走什么山路,连个下榻的地方都没有。”
“这要问马流。”
“问我干啥?你们当时不也同意了么,再说,走这边直接北上长安,多近啊。”
“近出个鬼!”
“大半夜的,别说这倒霉话,别忘了山神庙的狐狸精,还有崇文家那次。”
个儿最小,走在后面的赵傥缩了缩脖子,连忙小声开口。
“慎言慎言,每次咱们走夜路,都有不好的事。”
前面三人停下脚步,齐齐回头看他,赵傥差点撞上去,后退半步瞅这三人:“看我做什么?”
三人几乎同时开口,朝他呸了一声。
“闭嘴!”
“哦。”
后面,个儿小,脸圆嘟嘟的书生,弱弱的应了一声,跟着三位兄长穿过一片树林,陡然听到一阵狼嚎在附近响起,吞了口唾沫,吓得挤在一起慢慢挪动。
“这下怎么办?咱江南四秀,好不容易熬出头了,莫不是要葬身狼腹。”
“哎,那边有火光。”
“有救了,快过去!”
沙沙沙的脚步声蔓延,四人飞跑过去,摇晃的灯笼转瞬划过写有‘兰若寺’三字的石碑,看到庙门内有火光,推搡着冲了进去。
里面,火光摇曳,一个破旧衣袍的书生坐在火堆旁,正拿着一块饼子在烤,见到进来的四人也是吓了一跳。
两边互看了半响,那书生这才从地上起来。
“四位这是......”
那边,愣在庙门的四人心里松了一口气,以他们经验观之,能这般说话,那铁定是人无疑了。
便是齐齐拱手还礼:“跟兄台一样,借宿歇脚。”
既然都是人,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过去籍着火取暖,坐在一起说笑,说起书本上的学识,那独行的书生也难得一次碰上四个饱读之士,原本之前山下小镇经历的忐忑,抛去脑后。
“在下,姓宁,名采臣。”
这边,四书生拱起手,齐声道:“王风、马流、张倜、赵傥。”
宁书生愣了愣,这四人名字,合起来不就是风流倜傥么,随即笑了起来,真是四个怪书生。
不过也好,能聚在一起谈论典籍书文,也是一件雅事。
沙沙沙.......
夜风拂过庙外林野,响起人走过落叶的脚步声,五人停下话语,有些紧张的偏过头,只见一道披着斗篷,一手持长柄刀的汉子戴着斗笠进来。
火光摇晃,映过对方半张脸,露出满是胡渣的下颔,那人声音沙哑简短。
“歇脚。”
说完,斗篷扬开,提着刀走去另一边的庙柱靠坐下来,低下斗笠,像是睡着了。
“那人,在下好像见过。”
宁采臣挪了挪屁股,与旁边四人靠近一些,低下声音道:“下午进镇的时候,路上看到有人追杀他,像是要抢他身上什么东西,他斗篷下,只有一条胳膊。”
四人中,赵傥拉了拉三位兄长衣角。
“那人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别多话,管好咱们自己。”
正说话间,门口一阵风卷着几片落叶吹了进来,五人视线一花,一道身影背着个箱子陡然出现在门口,一脸络腮大胡子,浓眉虎目,一眼就让五个书生忍不住抖了抖,连忙朝墙角挪几下。
“歇脚。”
那人也开口说了重复的话,看了眼庙柱下坐靠的斗笠身影,脚下一踏,跃去横梁侧卧,将木匣连着绳子搅在横梁上。
“来了两个杀气这般重的,此地怕是非久留之地,赶紧走。”
“外面有狼。”
“那再等等,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我等安然处之。”
四人连带那宁采臣缩去角落,守着那堆火取暖,不敢睡了,眼睛警惕的在房上和庙柱下的两个身影上来回盯着。
哇呜——
远山狼嚎苍凉悠长,月光清冷照在庙外林野,传出沙沙的轻响,庙外后面的一口深井,渐渐冒起白雾。
呵呵呵......
一片片树叶摇晃间,夜空陡然响起女子银铃般的轻笑,随着一阵卷过地上落叶吹往庙门,传进了里面。
四书生齐齐抖了一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不出的似曾相识感。
“四位兄台,怎么了?”
“不好的事要发生了,你若信我们,就跟着跑。”张倜拉起宁采臣,与三位兄弟靠去墙边,还没等拿过书架,庙门有清香飘来,两道一白一红倩影跨进门槛。
“哟,妹妹你看,今天好多人。”
薄纱垂地,拖着长裙进来的女子肌肤洁白,隐约能见浑圆的长腿,青丝高盘插着翠玉钗随她走动轻轻摇晃。
另一个红纱女子裸脚,垫着脚尖站到白色女子身边,媚眼飘去墙角的书生,脸上笑容愣了一下。
“姐姐,那四人好生熟悉。”
“嗯?”
随着白色倩影疑惑轻哼,那边四个书生发根都竖了起来,目瞪口呆的看着门口两个女子。
“这不是.....当年那两只狐妖吗?!”
“原来是当年从咱们姐妹手里逃走的四位郎君啊.....”白色女子也认出了那边四人,摇曳细腰,猩红的指尖划过红唇:“想不到,四位郎君想念奴家姐妹二人,又寻来了啊。”
月光照进庙门,宁采臣左右看去四书生,只听到狐妖二字,其他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
四人咽下口水,惨白的脸上全是汗水,见那边带斗笠汉子一动不动,王风深吸口气走了出来。
“休得胡言,我等四人饱腹经纶,岂会念你二妖之色,尔等修行化为人形,却不知廉耻,行苟且多人性命之事,可对得起你们艰苦修行!”
越说越起劲,挡在众人前面,伸开双臂挥舞,言语变得铿锵有力。
“窃天地之灵而得道,不思为善,必人神共愤,天诛地灭,我等读书之人,养浩然气,恨不得替枉死之人,生啖其肉!”
“我大隋皇帝坚文成武德,扫清六合,席卷八荒,为生民立命,我大隋太子圣贤开明,将来继承大统,必为万世开太平,立天下之大德,尔等妖物祸乱生灵残害百姓,覆灭之危不过旦夕之间,魂飞魄散——”
话语斩铁般落下,王风放下手臂,看着对面笑吟吟,不为所动的二狐,咂了咂嘴。
“唔......我说完了。”
他侧过脸看过身后宁采臣和三个兄弟。
“为兄尽力了。”
“说完,那就轮到奴家姐妹了。”
庙口,窈窕的两道身影轻柔迈开薄纱下的脚,悄无声息走了过去,柔媚而又戏虐的声音唤道:
“郎君就好好享受一番吧.....”
下一刻,呯的一声金铁交击声,一红一白二狐脚下,火花都溅了起来,一柄细刀插在那里,轻轻摇曳。
白狐顺着刀身飞来的方向望去庙柱。
“不好好装死,也想呈英雄。”
那边,靠坐的身影一手持着刀,刀尖抵着地面站了起来,洒开的斗篷下,左臂空荡荡的,腰间还悬有几颗青面獠牙的头颅,以及一条红色的尾巴。
红狐仅仅一眼,瞳孔瞬间放大,伸手拉过前面的大姐,声音结结巴巴起来。
“那是我的狐尾......他.....他是那晚的刀客!”
对于曾经斩过自己的人,野兽有着后天的恐惧,二狐知道事情不妙,架起一道妖风,冲出庙门。
“姥姥,这里有人想要破坏兰若寺!”
刀光沿着地面唰的劈烂门槛,木屑爆飞的一瞬,朝着二狐飞去的方向径直过去。
轰!
地面泥石破开,一道黑影由下而上冲出,与刀光撞在了一起。
第两百三十六章 缘分来的如此巧
轰——
刀光在人视线中彷如被撕碎,扭曲四散开去,空气都被震出一圈涟漪。
“好重的妖气!!”
庙柱斗笠男子一兜斗篷,微微侧脸,眸子斜去墙角的五个书生身上,沙哑开口:“听到不对,就立刻走,往北便是商雍城。”
篷角翻卷,脚下呯的踩裂地砖,拖着长柄刀唰的拉出残影,冲出庙门的视野那头,破土而出的黑影,竟是一条根须,如同长舌在原地舞动。
“妖孽,休得猖狂!!”
刀客暴喝,手中踏踏两步,朝着庙外空地那根须迎了上去,刀锋呼啸,伴随:“喝啊——”的怒吼,单手擎刀怒斩而出。
接触的一瞬。
根须陡然下缩,钻回土里,斩下的刀口呯的落在地上,地面都有波纹翻起一层泥土朝四周扩散开去。
戴着斗笠下,独臂刀客眯起眼睛,视线缓缓从地上扫过,右耳廓微不可察的耸动,下一秒,他一脚提在刀面,独臂借力高举长刀,从头顶翻转,刀尖直插入另一侧的地面,刀身没入一半还多。
“妖孽,受死!”
刀客大吼一声,紧握刀柄一拧,那是‘嗤’的一声响,大股白气从地下被泄了出来,一团小土包顿时肉眼可见朝远处飞移离开。
“走?哪里那么容易——”
刀口反转,刀客反拉一刀,拉出一轮刀气沿着地面,直追土包后面,‘咵咵’泥土迸裂撕开,转眼追上那飞移土包。
嘭的巨响。
无数泥屑爆射飞溅开去。
烟尘弥漫,刀客斗篷抚动扫开灰尘,紧握刀柄,长刀‘嗡’的沉沉落去地上,目光警惕看去前方,双耳不停的耸动,听着四周常人无法察觉的细微动静。
做为武人,听、视、嗅、感知,四觉是必备的,三年来,自从经历那场与妖物的大战,除了刀法上超脱般的感悟,剩下的就是不断提升这四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敏锐的被他抓住。
庙门照出的火光摇曳,光芒照在他身前转暗的一瞬间,视线前方一寸寸泥土飞上天空,比人大了一倍不止的十多条黑影破土而出,那声音犹如山岩崩碎,轰的几声沿着地面、半空铺天盖地般席卷过来。
“呃啊啊啊啊——”
刀客怒吼连连,一压刀柄,将刀拖行地上迎着那十多条巨型黑影狂奔而上,脚下一蹬,避开砸来的根茎,独臂猛地一扬,刀口劈去另一巨物,汁液溅四溅,割裂的一瞬,身形踏出步伐,机敏躲开,身形穿插在那巨物间,收刀、扬刀,狂风暴雨般的不停怒斩挥砸,空气里全是呯呯噗噗的撕裂、砍击的声音。
躲在庙里的五个书生在门边重重叠叠探出脑袋向外张望,目瞪口呆的这一幕,根本无法理解这种到了极致的武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昏黄的视线里,只见无数刀光在闪烁。
外面,刀锋卷起风雷,劈进巨型根茎中,裂开口子的根须陡然缩紧,将他刀口夹住,黑暗里,附近一条根茎陡然横扫。
面对眸底急速放大,遮掩视线的黑影,刀客从刀柄收手,架臂横在胸前沉气一挡。
下一秒,手臂与漆黑的根茎相触。
抵御的手臂被压回胸口,空气都震动发出一声闷响,他整个人踏踏往后猛退,脚下泥土接连猜出数道深陷。
“此处竟藏有千年大妖,非一人可敌,我来助你!”
庙中陡然一声暴喝,门口的五个书生下意识的回头,一道闪亮的光芒从他们头顶唰的飞出,紧跟而至的,是侧卧房梁的大胡子男人背着木匣冲出庙门,跃上半空。
猛地一拍身后木匣。
“神剑伏魔——”
木匣打开,一柄柄小剑嗖嗖从两侧飞出,亮起法光,半空之上,虬须大汉悬停般,双掌亮起阴阳,疯狂朝下方密集的根茎推出。
无数密密麻麻的小剑雨点般钉去根茎之上,响起一片嗤的声响,冒起道道青烟,席卷去刀客的根茎明显顿了一下,飞快往后缩,顷刻间,重新钻回地下。
“收!”
虬须汉子落地,剑指向后一撇,小剑唰唰回到木匣,看去那边刀客。
“兄台伤势如何?”
“死不了.....”刀客单手一张,手掌隔空一抓将地上的长刀吸回来,手臂一摆,刀尖垂悬。
“你我合力,将此处妖魔斩......”
他最后一个‘杀’字还未出口,地上的清冷的月光渐渐褪去,前方蒙蒙薄雾间,之前不知觉去向的两个狐妖飘然落下,挥舞薄纱长袖,站立两侧,矮下身子。
“恭迎姥姥。”
薄雾后面,隐约一道窈窕身形轮廓被几名穿着红肚兜的顽童搀扶,轻摇慢走显了出来,乌黑发丝高盘,两端金钗摇坠玉铃,来到二狐中间站定,微微侧过黑袍金丝缀裙袍,面容悬有黑纱。
金色尖锐的指套抚过一个顽童脑袋,面纱后面陡然响起忽男忽女的声音。
“坏我兰若寺的就是你们?”
二狐对视一眼,连忙依偎过去,一边揉捏一边轻声道:
“对啊,姥姥,就是这两人。”
“他二人精气旺盛,说不定能给姥姥恢复天雷所创之伤。”“到时,姥姥恢复,就不用再指望那什么黑山老妖了。”
红狐话刚一说完,黑色袍口拂了过去,呯的打在她脸上,身形顿时跪坐到了地上,瑟瑟发抖。
“黑山老妖,也是你们可以称呼的?”
那黑底金边裙袍的面纱女子,斜眼望去那边两人,数条猩红的长舌探了出来,刀客一握刀柄跨步冲出两步,就被背负木匣的虬须汉子一把抓住他肩膀,抬头看了看被遮去的星月。
“此妖还未显出真身,妖气就已遮蔽星月,你我敌不过,快走!”
拉着刀客飞快后退,又朝庙里还在看的五个书生大喊。
“走啊!”
那边猛然醒悟的五人,连滚带爬冲出庙门,还没跑出两步,地面有根茎钻出,缠住他们脚脖,迅速蔓延而上。
“就知道走夜路没有好事......”“我们四个不近女色也不行啊.....唔唔......”
扭动间,无数根须将五人严严实实裹成了粽子立在原地。
妖风大作,背负木屑的汉子挥出几道掌心雷将地上窜出的妖物击碎,拉着刀客一个纵身飞跃上树枝,刀客也有轻身的功法,脚下一蹬晃动的树枝,两人齐齐穿过茂密的叶层,在树笼顶端飞踏,远遁离开。
........
沙沙沙。
夜风呼啸,逃了好一阵,能见山下小镇灯火时,两人才在半山腰一颗青岩驻足停下。
刀客呯的一刀插去地面,解下腰间羊皮袋,朝口中灌了口酒水,丢去那边的汉子。
“谢救命之恩,在下南人,左正阳!”
那边,灌了口酒,放下木匣的虬须大汉,胡须沾着酒渍,咧嘴大笑。
“燕赤霞,秦地人,江南待过十年,你我算半个同乡。”
左正阳愣了一下,随即摘下斗笠,露出面容,历经京城一战,三年间两鬓隐约能见几道白迹,满嘴胡渣,显得沧桑。
一手刀法,也变得霸道猛烈,这三年里,四处寻找妖魔鬼怪,他腰间数颗妖物头颅,便是这段时间以来,磨刀之作。
不过,想到刚才一幕,又有了回到当初京城与普渡慈航的画面,握紧拳头,呯的砸在岩石上。
“可惜,那几人没能救出。”
“凡事讲量力而行,若你我都搭进去,谁有去救他们?”燕赤霞将酒袋还他,在一旁坐下,浓眉皱起思虑一阵。
“我观此妖乃千年树身修道而成,在此处恐怕已有许多时日,合你我二人之力,最多轻创此妖,我看,还需一人相助。”
一旁,左正阳抬起头:“你提醒我倒想到一人。”
“这倒是巧,我也想到一人,栖霞山......”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说出一个人的名字。
“栖霞山陆良生。”
随即,两人也都愣了一下,对视几息,忽然都大笑起来,燕赤霞笑道:
“原来你我都认识此人!”
“既然都认识,那只需一人就栖霞山寻他。”左正阳取过地上插着的长刀,站起身回看虬须大汉。
“我在此处拖住这妖物,你去栖霞山寻他过来!”
沙沙.....
燕赤霞没答话,脑袋猛地看去林间一处,剑指陡然一挥,木匣中,一柄小剑唰的飞了出去,钉去某颗树脚下,冒出青烟。
“不好,此妖怕是勾连了此方山脉,刚刚你我的话,估计也被对方听去。”
“那就事不宜迟,你我分头行动!”
“好!”
两人非优柔寡断之辈,燕赤霞当即负上木匣,一踏青岩,身形大鸟扑林般,飞去下方山脚,踩过几颗树梢,片刻间,消失在夜色之中。
与此同时。
无法看见的讯息顺着妖力,从地面传回兰若寺,站在原地的树妖姥姥,吸了口长舌,尖锐的指套勾过嘴角。
发出吸溜的声响。
片刻,忽男忽女的声音响起。
“哼,就你们会叫人......”偏头看去身旁一红一白狐妖。
“去黑山,把老妖找来,好多年了,他也该来看看。”
红白二狐对视一眼,有些犹豫。
“姥姥,黑山在哪里?”
黑山......面纱里,模糊的脸愣了一下,阖目想了想,栖.....栖.....黑.....南方......
忆起那人临走的画面,树妖抬起手指,指尖点去白狐额头。
“现在知道了吗?”
白狐感受多了一丝不属于的记忆,彷如一张地图上,有某个位置亮了起来,看那方向,好像要跨过江河,在江南一带.....
“还不去?”
思绪陡然被打断,白狐连忙低下头,“是,姥姥。”
第两百三十七章 驴叔
七月,炎热席卷山峦、道路、城池,燕赤霞负着木匣穿梭林间,驻足休息,已经是河谷郡外的官道,收了神行法术,走进路边一家茶棚,向伙计要了一碗凉茶,两份蒸饼。
此时盛夏,兵锋过后,又焕发出往日的繁华,路边歇脚的茶棚野店,多是来往买卖的生意人。
坐下喝茶吃饼果腹,自然也会聊起途中见闻。
“......来时,你们可取过栖霞山那边没有?哥儿几个,等会儿过去买鱼贩卖,不妨去一趟陆家村外那座红怜庙。”
买卖人多信庙观香火,听到那人一说,周围吃饭歇脚的客商、行人时不时将视线瞟过去。
说话那人对面相熟的同伴有些好奇。
“那庙上次去的时候,听过,怎么了?”
“香火旺啊,听说是栖霞山陆郎亲自着人盖的,万霞镇的刘员外听过吧?生了七八个女儿,万贯家业没人继承,什么庙都拜了,不管用,这不,上月去拜了栖霞山那座庙,他那待产小妾,这个月初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乐的天天提着鸟笼在外面晃悠。”
“真有点神了......”
背对说话那桌的燕赤霞,端起凉茶摇了摇头,一口饮尽,蒸饼三下两下吃完,结了饭钱,便继续赶路,他在南方待有十年,栖霞山的方位,大致还是清楚的,遇到分叉的路口,向人打听一番,天黑之前,人已过了富水县。
夕阳照过山头,与他并行,甚至还要往前一点的延绵山麓,郁郁葱葱之间,枝叶陡然狂摆,风拂起片片落叶,卷去前方。
“姐姐,等等!”
一红一白两道身形驾着妖风穿山越岭,红色的狐影陡然开口,吹拂席卷的妖风顿时停息,开口的红狐妖拨开一簇垂下的树枝,望去山外一座座山头。
“姐姐,没觉得这里有些眼熟吗?”
身侧,白狐走来打量四周山势,望去远方一处时,瞳孔忽然缩紧,狐吻微裂。
“......这里是咱们姐妹当年修行的地方。”
她视线的方向,远方山坡片片林野遮掩的间隙,是颇为熟悉的破旧建筑矗立在那里。
“我们怎么又回到这里了?难道走错了?”
红狐妖偏头看去白狐,只有她脑中才有姥姥给予的讯息,后者闭上眼睛再次回忆起不属于她的那份记忆。
片刻又睁开,摇头道:“就是这个方向,可这里,咱们姐妹待了许多年,从未听过黑山,倒是再往南,就是栖霞山了,也没听说过有什么大妖。”
二妖望着山外颇为疑惑,可姥姥的命令就是去找黑山老妖,她二妖当初狼狈逃到北方,四处碰壁,唯有姥姥将她们收留兰若寺,又是千年大妖,更加抱紧对方大腿,顺便在对方妖力下修行,红狐也这才恢复了当初几分实力。
眼下,自然也不敢违逆。
“栖霞......栖霞.....太阳落山,便为黑,妹妹,或许黑山是栖霞山另一个称呼,只有姥姥知晓。”
白狐将自己的猜想说给妹妹听,后者越想越觉得有些可靠,二妖也不敢耽搁下去,再次卷起妖风冲过这片山麓。
呼~~呼呼~~~
妖风刮着四周林木摇晃,化作狐形的二妖四肢踩着崎岖地面狂奔,加上有妖风助力,一眨眼翻过了一个山头,远远的,落日挂在远方一座横沿的两座大山山头之间,二狐迈开的前肢犹如之前跨出。
就像触动了什么,隐晦的青灵光晕陡然在空气荡开,在二妖冲进去,感受到灵气骤然的波动,刹住脚时,一道灵气组成的光墙延伸开去。
妖风缠裹,红白二妖化作人形,恍如被猎人布置的陷阱捉住般,目光有些惊慌望去周围,青灵气笔直蔓延去更远的其他山头,隐约形成三角的形状。
“怎么回事?!”
“是法阵!”
就在两妖惊疑话声里,像是感受到这边有妖气,一道稚嫩的嗓音传来。
“你们是哪里来的小妖,敢到栖霞山来!”
二狐回转视线,只见前方不远,一个五六岁大的童子,穿一件淡青的衣裳站在那里,手里还拿了小葫芦一摇一甩。
隐约间,二狐能从这小人儿身上,感觉到一股妖气。
‘定是黑山老妖的童子。’
红狐妖瞄了一眼姐姐,赶忙像人类的女子那般,先行朝对方福了一礼。
“妾身与姐姐冒然前来,多有打扰,不过却是受了我家姥姥之托,来寻黑山老妖。”
“黑山老妖?”
小童子歪着脑袋想了想,似乎先生身边没有这么一个妖啊,除了蛤蟆师公,就剩下快要成精的老母鸡,嗯,还有自己守在小泉山的母亲,就没有其他妖怪了,更别提这个难听的称呼。
随即,小手连连摆了几下。
“没有没有,此地栖霞山,没有你们说的黑山老妖,再不走的话,我可要摇人了啊!”
红白二狐对视一眼,心里也有些着急。
“妖童子,你再想想,万一你家大人没告诉你呢,不如通报一下。”
“什么妖童子,我叫明月,乃我先生的道童!!”
明月虽是半妖,可也不喜别人这般叫他,抬起小手指过去,稚嫩清秀的小脸蕴起怒意。
“快走,再不走,我真要发火了!”
那边姐妹俩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连跑腿的事都办不好,回去必然会受到姥姥责罚。
“姐姐,干脆先把这小童子制服,再去寻黑山老妖。”
听到妹妹压低的狐语,白狐妖悄然曲起后肢,眼睛眯起来的一瞬间,那边的明月举起手中的小葫芦,里面像是有块石子般,在头顶‘咣当咣当’摇响。
小嘴张开,扯开嗓子大喊。
“驴叔叔,有人欺负我!”
对面二妖顿时愣了一下,顷刻,就听哼啊昂啊一阵驴嘶从远处传来,脚下的山地都微微震抖。
轰!
噼啪——
两道青白电光穿过树隙,瞬间从天空降下,直接来不及躲开的红白二狐笼罩进去,电光四溅,隐约能见骨骼的虚影都在闪显出来。
茂密的草丛窸窸窣窣一阵响动,老驴嚼着青草慢悠悠走出来,看了眼地上躺着冒烟的身影,鼻口喷了两道粗气,朝小童子哼叫几声,甩着秃尾巴,身上再次泛起电弧。
冲向地上二妖。
第两百三十八章 黑山老妖?陆良生?
彤红霞光穿过枝叶间隙,投下光斑,山风吹过这边,也带来另一道声音。
“别动手!”
这时一道女子的声音忽然响起,风吹过这边,一只狐狸飞奔过来,眨眼间化作美丽的妇人。
“娘。”
明月乖巧的喊了一声,却是悄悄将小葫芦藏去身后,“娘,怎么来这边了。”
妇人过来,在儿子头顶摸了摸,没有说话,眼睛看去的是,地上两只皮毛都烧的焦黑的狐狸。
“二位姐姐,别来无恙。”
青烟还从毛发间升起,精怪最惧天雷,红白二狐眼下妖力被闪电击的紊乱,连障眼法都无法施展。
保持狐狸的模样,艰难从地上撑起来。
“原来是胭脂,呵呵.....看来还是你有眼光,先投了黑山老妖,修为见涨,连看守山门的重要事都交给你了。”
红狐到没有白狐语气那般酸,语气稍弱:“妹妹,我们是奉树妖姥姥来见黑山老妖的,麻烦你通传一声。”
“这里没有黑山老......”
那边,胭脂话说到一半停下,目光看去山外,沐在夕阳里的山村,微微蹙眉,万一这是陆先生在外面的化名呢?
不然,为何这姐妹会刻意跑到栖霞山来?
想罢,她朝儿子点点头,示意明月解开法阵,带她俩去见陆先生,反正这里除了陆先生,还有孙道长、蛤蟆师公,陆先生三个徒弟,晾这姐妹二妖也翻不起风浪来。
“可是先生在闭关啊....也不知道会不会见她们。”
明月有些无奈的挥手,手腕上的铜铃清脆的响了响,四周的青灵气这才消散,胭脂搂过儿子,笑道:“既然来了,总要通报给陆先生的,这是你职责。”
老驴、明月押着二狐下山时,此刻消散的法阵外,一道飞快的身影飞檐走壁穿行进来,一亩亩渐黄田野在视线中展开,忙着收割庄稼、挖勾水渠的农人纷纷抬起头。
“那人谁啊。”“好粗犷的胡子。”
“看样子也是修道的。”“难道是来寻良生的?”
“多半是了,没见大隋的皇子都来了两次.......”
看着几乎化作残影奔过去的燕赤霞,这些农人眼力竟也跟得上,不过这些年妖啊、修道中人、大官都见惯了,也没什么稀罕的,收拾收拾农具,叫上田边玩耍的自家孩子,回家吃饭。
“陆道友!”
村口,燕赤霞冲进村子,撤去法术,也不知那陆良生家住村中哪里,灌了法力,扯开嗓子边走边喊。
“哎哎,你瞎叫什么,隔壁大柱家的母猪正产崽,被你吓回去不出来,算谁的?”
离此不远,一个算命摊位后面,翘着腿,颠着脚尖的老头儿,鬓发斑白,苍目无神望着晚霞。
“你一个修道中人,做事急急燥燥成什么样子,观你人气沉浮,想来遇上难事,赶了很远的路,来这里寻求帮助?”
老头儿鼻翼扇动,嗅了一下。
“嗯,还有妖气,遇上的怕是一只吃人大妖。”
燕赤霞有些惊疑,对方身上传来隐隐约约的修为,有那么一瞬间,对方有种返璞归真的错觉,老头怕不是陆良生的师叔辈。
“还请教这位前......”
“大师兄!”
他开口的同时,晒坝另一边也有声音喊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倒悬一柄青剑,啃着果实走了过来。
“又在给人算命了?哟,脸有些生,外面来的?”
大师兄?
燕赤霞看去偏脸转去别处的老头,又看了看面前的青年,迟疑的拱起手。
“此处可是栖霞山陆家村?我是来找.....”
咔嚓,那青年咬去一口果实,随性洒脱的摆了摆提剑的手。
“不用找了,我师父闭关,暂时不见客。”
一路南来,就为铲除兰若寺那只千年大妖,到了此刻,燕赤霞也不可能放弃,何况还有数条人命等着救,耽搁下去,等他回答那边,估计也只剩白骨了。
“我与陆道友有旧,还请劳烦通传一声,就说秦人燕赤霞来访!”
“燕赤霞?好像听我师父提起过。”
那青年正是李随安,停下咬了半块的果实,一抛丢去那边摊位的老头手上,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大胡子男人,却也有些为难的摩挲光溜溜的下巴。
“我师父闭关已有一年了,很少见外人,不过每日晨阳初升时,都会去外面的红怜庙,你不如去那边等到明日一早,反正都来了,不慌那一日两日的,对吧,也好领略一下咱们这栖霞山风景,这边灵气对修行也很有帮助。”
面对极善言辞的青年,燕赤霞半句话都没说完,就被对方逮着说了一通,明显对方这是推诿。
身后村口,有叮叮当当的摇铃声过来,老驴迈着蹄子驱着两只绒毛焦黑糊成一团的狐狸,旁边还有明月甩着小葫芦,与周围村民打招呼。
叮叮叮......
摇铃声靠近,燕赤霞感受到两股熟悉的妖气,陡然回头,视线扫过小人儿、老驴,随后落去地上蹒跚走动的两只狐狸。
“原来是你们两只小妖,一路尾随,想杀我不成?!”
一拍木匣,一柄小剑唰的飞了出来。下一秒,一柄青色长剑横空击来,呯的一声金铁炸开的声响,飞去天空的小剑翻落。
燕赤霞伸手一招,剑身飞回木匣,偏头,旁边的那个年轻人也做出长剑归鞘的动作。
不由皱起浓眉,压低嗓音。
“你这是何意?”
“陆家村里,不能打架。”李随安将青剑环抱胸口,笑的阳光:“我师父说的。”
那边,差点被一剑给杀了的二妖,呲牙欲裂的瞪着虬须大汉,自然是认得对方是半月前在兰若寺的那人。
“恶道人,等我们见了黑山老妖,由你好果子吃!”
黑山老妖?
什么情况?!
这下轮到一众人都愣住了,在虬须大汉,和两只狐妖身上来回看去。
......
霞光照着山峦轮廓倒映去大地,形成延绵的阴影,栖霞山半山腰上,盘着一坨的蛤蟆张大嘴,打了一个哈欠,吸进一团云雾,吧唧吧唧咂了咂嘴,懒洋洋的爬去那边还有霞光的石头上,继续瞌睡。
远处稀有褪色的红绳老树延伸上去,栖霞山石窟,巨石紧闭,昏黄灯火照亮里面,剪出人的影子印在洞壁上。
灯火摇晃,伏案书写的陆良生指尖轻弹,烛火亮了亮,照出的纸张上,笔尖拉出墨迹。
写出‘人道’二字。
第两百三十九章 阳神出窍
灯光昏黄,有着沙沙的轻响。
狼毫自陆良生手中游走,笔尖着墨籍着火光,一撇一拉写出人、道之后,连贯飞快写下出‘乾坤’。
——人道乾坤。
四个字上,微不可察间,犹如烟絮的丝气飘散凝实,沉回字迹上,显出几分厚朴庄严感,陆良生身体灵气若有若无旋转,带动气流,让洞窟内保持空气清爽。
沙沙沙沙.......
静谧洞窟里,只有笔尖写过纸张的声响,书写的书生目光专注沉稳盯着洁白纸面笔尖游走,上面全是人道乾坤四字,密密麻麻有序的排开。
每一个字放在识字的人面前都懂,可在陆良生眼里却有着更深层次的晦涩——以浩然气结合乾坤正道,融合属于他自己的道。
三年前,将红怜带入庙观借机香火成神,他便开始静下心来琢磨元婴境,普通的修行虽然稳定,但却太过缓慢,那次二牛家的婚礼,看到常人无法触及的人气聚集、徘徊。
人世间的道,便是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借此这些烟火之气,参悟人道,以此来达到撬动元婴境界。
陆良生这三年,教导三个徒弟各自修行,也将自己所会的法术做了归纳,《乾坤正道》导引天地灵气灌溉四肢百骸经脉穴位的图,画了出来,将导引灵气,稍作修改,也可吸纳人烟火,感悟人道。
不像志异小说里,江湖高手一朝感悟,马上就创出属于自己的武功秘籍,从此天开宗立派。
陆良生叹口气,将毛笔搁去砚边,他一向觉得自己在这修道读书作画上颇有天赋,可真要着手起来,也整整花了三年,才有了一点心得。
“我果然算不得天资聪颖之辈。”
三年间,试图将诸多法术一起融入《人道乾坤》里,大部分在他手上成功,不过最后修炼起来,发现人道乾坤反而难以向前突破,这才想用浩然之气拉动修为增进,隐隐有了触及元婴这个大境界的契机。
‘还是那些宗门好啊,有着成体系的修炼,哪像我这种散修,凡事都要靠自己,师父又是妖修,修炼的道都不同......算了,想这些也没用。’
呼。
吐出一口气,陆良生走去石榻,盘坐下来,阖上双目,周围徘徊的灵气加速,榻前的聚灵法阵也在招来大山四周的灵蕴,渗过严实的山体,进入洞窟的同时,村中人的喜怒也化作一缕缕无法看见的气絮,在陆良生四周飞旋与天地间的灵气一同进入身体,滋养身体,沉入灵识海。
体内小天地,星云带着无数斑斑点点缓缓旋转,吸纳进来的灵气也成为星云的一部分,加速蕴养中间那颗犹如大日般的金丹。
陆良生站在这片定中世界,脾土铺砌延绵、肝木成林、肺金夹杂山石之间的,是肾水化作银带蜿蜒从他脚下涛涛流过。
触及元婴,五行化气将是最后一步,既是孕化生灵。
“今日再冲一次。”
陆良生升上这方天地之上,望去头顶星云旋转的金丹,双臂伸开,摊掌呈爪,心里思及这片体内小天地的金木水火土五行。
右爪一吸,臂膀抬起:“金化万家之器”
轰隆隆——
逶迤山势之间,岩土破开,有冷白之色流光冲上天空。
陆良生侧脸,左臂一挥,念头再起。
“木卧万家之具!”
一颗颗苍翠大树摇曳间泛起青色光芒,汇聚成一道射向天空,从他身旁越过的一瞬,陆良生陡然转身,面向大地。
“水孕万灵之命!”
黑色的水光泛起,念头接踵而至。
“火开万民之智!”
“土养万灵之身!”
下方的大地化作虚无,与其余四道光芒一通划过天空,陆良生摊开手掌,悉数飞来化作五彩光团。
‘五行化气!’
曲指握住光团,代表脏器的五种颜色逐渐旋转交汇,形成漩涡,带动陆良生全身忍不住微微发抖。
‘去!’
某一刻,陆良生踩实脚下的虚无,望去头顶大日般的金丹,托起手中五行光气,全身法力催动的一瞬。
轰!
光团破开,在陆良生手中激起一圈气浪,一道五色光束唰的直射星云下端,瞬间抵去最中间的位置。
旋转的星云中心,在五色光气下泛起一道道玄奇的法纹,迅速蔓延传遍庞大的金丹,将其包裹。
‘聚灵助我——’
陆良生咬紧牙关,灵随心动,坐定的身体前方的聚灵法阵光芒陡然大盛,链接的三处山头阵点,几乎在同一时刻,亮起了光芒。
胭脂前肢交叠,脑袋靠在上面,匍匐瀑布下一颗岩石上沐着夕阳,感受到周围灵气躁动,长耳抖了抖,猛地坐起,抬起脑袋,眸光里,镇在瀑布后面的画卷破开水帘射出灵束。
另外两个山头,朱雀啼鸣展开火翅、相柳暴吼,吓得陆家村正在吃饭的人家,差点碗都摔在地上。
纷纷跑出房屋,晒坝争论的燕赤霞等人也俱都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抬起目光,便是见到三道灵束从不同的地方齐齐射去西面的栖霞山上,林野狂摇,正匍匐睡下午觉的蛤蟆道人刚睁开眼睛,盘着的身子被吹翻亮出白花花的肚皮,下一刻,被风刮去半空,长舌唰的弹出口,卷住附近一颗树,像风筝似的挂在半空手舞足蹈,含着舌头嘶喊。
“彼其娘之,怎么回事......好大的风啊,呱.......”
......
灵束渗过山体进入洞窟,聚灵阵反哺灵气照去床榻上的身躯,小天地内,陆良生法力再次加大,推去的五色光柱一点一点渗去金丹里面,彷如人之间生灵在母胎中孕育而出。
咔.....
金丹呈出了裂纹。
听到这声轻响,陆良生脸上终于了一点表情,嘴角隐隐弧起角度,射去的光柱像是殆尽了一般在他手中渐渐消失,顺着金丹缝隙,化作气絮飘散钻了进去。
金丹好似化作了蛋壳,晶莹透明,气絮在里面升腾卷动,露出一个盘坐的小人儿轮廓。
“成了!”
陆良生惊喜又复杂的捏紧拳头,跨入这一步,之前失败了五次,每次失败,几乎都会受到反噬,那种感觉就像得了一场大病,只能半死不活的躺着,就算能动,也如凡人一般,两三个月都不能动法力。
所以,这三年来,除了凌晨去一趟山下的庙观,便是很少在外面露脸,就连父母也很少见,当然,里面也有不愿他们见到自己失败后模样的原因。
心神收敛,陆良生意识回来,不顾并未眼睛,感受着刚跨入元婴境界,双手忽然抖开袍袖,掐出指决枕去膝盖。
“阳神出窍——”
一轮虚影从他身体飞出,穿过厚实严密的岩层,升上了山头。
陆良生负手飘在山顶一颗树上,风吹来,从缥缈的身体吹过去,目光扫过周围,延绵的山脊、翻涌的云海。
以及喧闹嘈杂的山村、一亩亩良田,都在他视野间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