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老驴不是人人都可骑
“公子!”
聂红怜穿过木阶,楼外檐下灯笼摇曳,照出的昏暗里,**蹲伏身形,剪出一道狐影投在墙上。
呜~~
狐声哀鸣,绿莹双眸拖着残绿晃动,望去破开的窗棂外,脚步声、风声逼近,书生微微裂开嘴角,露出尖牙,喉间鼓出噜噜的威胁低吼。
踏踏…..
脚步声蔓延而来,有声音呐喊:
“那人进了宝库!”“.….他受伤了,我打的!”
“好像还有一个小妖也进去了!”
八人修为较低,只得用轻身的功法飞奔,齐炳章驭术轻飘飘降到木楼前,看着对开的门扇,以及二楼破口的缺口,晃魂铃祭出。
“你们进去看护好明尊的东西!”
下一刻,有人一纵,跃上二楼栏栅,跨进破碎的豁口,眸底映出一对绿莹,瞳孔缩紧的一瞬,大喊:“狐……”
下方众人刚听到‘狐’字呐喊出口,仰起的视线里,跳去二楼的同伴带着碧绿的火焰,直接倒飞出来,狠狠砸在地上,衣襟燃烧。
“狐火?!”
幽绿的火焰照亮齐炳章的面容,猛地看去二楼,还没来得及摇响法器,一道黑影唰的窜下,奔去帮忙灭火的一个修士回头,视野翻滚起来。
“小心!!”
齐炳章这时才喊出来,那方六人转身,就见后面那名同伴挣扎着,被一道黑影拖行地上,迅速拉去黑幕里,顷刻,传出凄厉的惨叫。
“好胆的妖物!”“结阵!”
余下六人手持法器背靠背围成一圈,对付独行的妖物他们终究有些经验,至于齐炳章,有人偏过头小声道:
“他修为比我们高强,不会有事!”
另一人也点头:“我们在外面拖住妖物,照看明尊宝物的事,他会负责。”
六人窃窃私语,似乎守着那边的妖怪,齐炳章相隔也不算远,怎能听不到他们刚才的话,手背青筋鼓胀了一下,捏紧晃魂铃柄首。
……算了,不与他们计较,当务之急先确保明尊之物不失。
权衡之下,齐炳章跨步就冲去宝库木楼,二楼上,蛤蟆道人短小身形一摇一晃,双蹼高举白底青花的小坛走到栏栅缺口,那坛口被撕开了符咒,氤氲(yinyun)袅绕。
“气之灵韵,亏尔等想的出来!”
蛤蟆道人看着下方六人,身形踉跄,将坛子扔了下去,咣的一声,摔在地上,瓷坛没碎,坛口的气体却是飘了出来,在空气里散开。
那六个修士看着地上坠地缓缓滚动的坛子,眼睛都瞪大起来。
“完了……那是明尊收集的灵韵之气……”
有人抬头望去二楼,看到蛤蟆的身形时,气的大叫:“蛤蟆小妖,尔敢!!!”
呯!
又一件东西摔了下来,咚的在地面滚动,像是雨花玉岩,摔开的裂缝内,有青色的灵光像胎息一闪一鼓。
六人面色一僵,当中五人齐齐看向喊出“尔敢”的修士,后者脸比哭还难看。
“我哪里知道这蛤蟆真敢……”
稍一分神的瞬间,黑暗之中,荧绿双眸一晃而过,不等那人说完,隐匿弓起的身形,扑食般撞进六人当中。
嘶啦——
噗!
衣帛撕裂、血肉绽开,有人脸上被溅了一串鲜血,吓得惊慌后退。
“散开!”
视野间,一人手臂脱离身体掀上半空,胸口抓开倒了下去,还有人撞击中,被撞来的同伴,砸的摇晃,急忙转身跑开,被一团幽绿火团击在后背,打去假山水榭。
嘭!
山石崩裂飞溅,落进池水溅起无数的水花。
木楼上,蛤蟆道人偏头看去屋内,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冲来,朝红怜挥动蛙蹼。
“快走,快走。”
伸出长舌卷住栏栅,往下一跳,快到地面长舌绷紧,短小的身子半空来回弹了弹,舌头松开栅柱,颇有经验的稳稳落到地面,与红怜一道跑远。
“这个蛤蟆小妖!!”
齐炳章看到下方消散灵韵的坛子,和裂开的玉岩,怒吼将栅栏捏爆。
“全都留在这里!”
晃魂铃叮叮自他手中摇动,下方撕裂六人的书生,听到铃声神情恍惚,摇晃两下时,一块碎石自远处蛤蟆手中飞来,呯的砸在他头上,陆良生陡然回过神,看去二楼。
呜~
狐鸣低声嘶哑,顿时化作一道残影,跳上檐柱,浑身妖气升腾,四肢飞快攀爬而上。
吱嘎…..
檐柱摇摇晃晃,齐炳章“啊”的一声,踢碎栅栏,运起法力与冲上来的狐妖合身撞在一起,冲去地面,翻滚分开,与宝库拉开距离后,他袖口中再次祭出一柄摇铃,与之前的晃魂铃一起并用。
——晃魂抽魄!
冲来的狐影刹住脚步,半弓垂手鲜血一滴滴顺着指尖落去地面,听到双铃摇响,疯狂的摆动头,想将铃声隔绝。
“哈哈哈!!”
齐炳章这边摇铃更欢,法力荡开的铃声,几乎让对面浑身妖气的书生寸步难行。
“.…..我这一对法宝无形无色,看你怎么防,再等会儿,便抽了你魂魄,好好看看,你是人还是妖!”
嗬…..
这时,有喉嗬出的声音响起,齐炳章话语刚落,陡然一股寒意爬上后背,手中法宝一停,本能的侧步躲开。
嗬,忒——
一口黑烟喷来,溅在他刚才站过的地方,些许粘稠的液体腐蚀地砖,嗤嗤的冒起难闻烟气。
“该死的蛤蟆!”
顺着黑烟过来的方向,只看到蛤蟆吧嗒吧嗒踩着地面,迈开两条小短腿转身又跑远了。
下一秒。
陡然一抹寒光拉开,齐炳章偏过视线,**上身的书生唰的投向天空,握住飞来的法剑,怒张劈而下。
嘶啦!
金纹道袍肩帛撕开,鲜血溅了出来,齐炳章持着两个摇铃跌跌撞撞后退十多步。
风吹过中庭,燃烧起来的四角阁楼,摇摇曳曳的火光里,书生荧绿的双眸渐渐消退,散乱垂下的发丝在肩头抚动,脚步有些蹒跚在走。
“谢你的摇铃……让我回过神智。”
片刻,陆良生手中月胧,菁然长吟一声,微微颤动。
前方,齐炳章捂着肩头的伤口,血流不止,手臂难以抬起,被对方法剑所伤,也会伤他元气,看着蹒跚走来的书生,竟下意识的继续后退开去。
一咬牙,转身就跑,眼下他气息、法力紊乱,也只能用跑。
哼昂哼啊——
碑门方向,远远的一头毛驴驮着书架踢着蹄子小跑而来,齐炳章眼里闪过喜色,冲去将毛驴缰绳牵着,就要翻身上去。
“别让他跑了!”
蛤蟆道人挥蹼让红怜将那人弄下来,陆良生咬紧牙关加快脚步冲去。
“哈哈!等明尊回来,你们必死!”齐炳章踩去脚蹬,大笑声里,身下驴身剧烈晃动,转身跑开,后肢高高拱了起来。
呃…..
齐炳章笑脸僵住,然后……驴蹄间电光一闪而逝,呯的踹在他胸口。
噹噹两声,一对摇铃掉在地上。
身形瞬间划过火光,撞去燃烧的阁楼,下一刻,噗的一声穿在断裂的檐梁一截。
“呃啊…..”
摇晃的身体低下头,看了一眼破出胸膛的梁木,头一歪,再无声息。
第一百五十一章 千年修为的灵根木
望去悬挂的尸首,陆良生坚持不住,拄着月胧半跪下来,意识半醒间,感受到老驴伸来舌头在他脸上舔了舔,拿口鼻拱过来,哼哧的叫出两声。
稍远,蛤蟆道人迈开双蹼,气喘吁吁的狂奔而来,红怜先一步飞来。
“公子!”
“良生!”
蛤蟆道人伸蹼在替徒弟把脉,跑去老驴下腹,跳了跳,去勾书架,怎么也勾不到,气的拿脚蹼踹过去,踢找驴腿。
“你这老驴跪下来!”
“蛤蟆师父,让我来!”
飘来的红怜红袖一拂,将书架挥到地上,摔开隔间小门,黑纹葫芦滚了出来,
“是不是这个?”
扒开葫芦塞子,蛤蟆道人倒出从洞府带出的丹药,跑去,站到徒弟半跪的大腿上,掰开他的嘴,塞了一粒进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幸好老夫临走时,没将这些丹药忘记。”
咳——
半醒半昏的书生咳嗽两声,眼睛缓缓睁开,朝担忧的师父、红怜挤出笑容,握住剑柄从地上撑了起来,摇摇晃晃转过头看去宝库。
沉默了片刻,感受到法力吃过丹药恢复了一些,低头看去蛤蟆道人。
“师父……这里最近的县城有多远?”
蛤蟆道人沉吟了一下。
“两百多里……你又想干什么?”
重重喘息了几下,陆良生艰难的迈开双腿走出两步,从书架里取出画卷,摸去身上,这才想起狼毫笔早就碎了,便是皱起眉头,使劲咬破指尖,在空白的画卷上画出殷红。
“那木楼里…..还有很多女子和孩童,我们也……安置不了,只能通知官府,让他们来……安置,收拾残局……”
指尖画出长长的红柱,陆良生偏头看去红怜。
“还有,把那个什么明尊的东西,我们带不走,也毁不掉,就都丢去山崖,别让赶来的公人带走,否则会给他们招来杀身之祸。”
红怜看着虚弱的陆良生,紧抿双唇点了点头,飘去那边宝库,阴风离散,书生松开按在画上的指头,吞咽了一口口水。
“法…..”
陆良生手指颤抖捏出法诀,一旁,蛙蹼陡然伸来将他手挡住,蛤蟆道人叹口气,转身走去画卷。
“师父……”
“好生待着,还是让为师来吧,虽然只能几息的法力。”
说着,双蹼摊开,按到画卷上。
蛤蟆道人蟾眼亮起两点猩红,法力流转,那画卷上,鲜血画出的红柱顿时绽放光芒,化为实质。
一道红光冲天而起。
……
距离瀛石山两百二十里的怀恩县城,此时已至深夜,街道上空无一人,梆梆的打更声不时响起。
“夏夜蚊虫叮咬,关好门窗,严防失火。”
梆梆…..
“……提防盗贼和隔壁王生。”
薄薄雾气升腾,提着灯笼摇晃而来的打更人,忽然停下声音,偶尔传出的犬吠声里,他抬起头望去街道上方的夜空,眸底一道细小的红柱延伸到天空,下一秒,红色的光芒映红了他的脸。
“这….这….这是什么?!”
他大喊一声,调头就跑,红色光柱还在远方的山麓之中升起,红光几乎照亮了延绵的山势,朝着城池推了过来。
片刻,将整座县城包裹了进去。
各家各户的鸡鸣、犬吠响彻城中各处,睡梦中的百姓揉着眼被吵醒过来,朦胧中,看到了从外面照进窗棂的红光,连忙穿上鞋,披上一件单衣,推开窗户。
不久,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小院的房门,来到街上,目瞪口呆的望着连接天地一般的红色光柱。
“神仙显灵了!!”“会不会是妖怪来了?”
“哎哟,能吓死个人……”
县衙,县令从床上被麾下的差役叫醒,见到红光洒满庭院,飞快披上衣服跑了出来,就在让人去城中打探时。
一道威严的声音彷如从红光中传出。
“瀛石山中恶人作祟,掠囚妇孺……”
县令捏紧衣袖,哎哟一声在这片光芒中跪了下来,城中出门的百姓、窗棂后胆小的身影听到这道威严法音,一片片跪到地上。
“.…..此间首恶已除,妇孺乃你人间官府之管辖,速来将她们带走安置!”
法音落下的刹那,红光从一道道惊愕的目光里飞速缩回山中。
………
红色法光缩回画卷平复下来。
“人前显圣这种事……怎么感觉有些舒坦呢。”
蛤蟆道人收起画卷,负背后,咂咂嘴回味刚才那种被人膜拜的感受。
“老夫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点……”
身后,陆良生摇晃站起身来,看着那方飘进飘出,将木楼里的东西丢出院墙摔去悬崖,他低声道:
“师父……我们也该走了。”
“嗯,走吧走吧,可惜了为师的东西都不在这。”
蛤蟆长叹一声,被陆良生捡起来放进书架隔间里,又将书架安放到驴背,看去地上那对摇铃,犹豫了一下,还是捡起,换下生锈的铜铃,系在老驴颈脖,轻轻在驴头拍了拍。
“反正也用不上,就当赏给你那一蹄子的奖赏。”
哼昂哼昂。
老驴翘起脑袋,拱了拱主人的掌心,像是表达开心的情绪。
“走吧。”
陆良生虚弱的坐到它背上,整个人几乎趴在上面,手上随意拉了一下缰绳,老驴甩着秃尾巴,慢悠悠的走过碑门,走到山道上,闻着山间空气,蹄子轻快的洒开,小跑起来。
书架吱吱嘎嘎的摇晃。
蛤蟆道人双蹼撑着隔间,朝外大吼:“你这老驴,慢点!”
脖铃叮叮当当摇晃声里,陆良生直起身子,微微偏头朝左右看了一眼,弥漫的法雾此时已经消散,籍着月色,发现少了一个人。
“师父,红怜没跟上来?”他虚弱问道,又努力侧了侧身子,看去后方渐远的碑门。
隔间小门推开,蛤蟆道人一边忙着系绳子,一边探出脑袋朝外张望。
“那不是吗!”
陆良生回头,后方夜色之间,红袖飘舞,确实是聂红怜,她脸上洋溢喜色,肩上好像还带了东西一起回来。
“.……红怜抗了什么东西,这么高兴?”
勒了勒缰绳,书生让老驴停下,等到红怜过来,一口黑木盒子呯的落在地上,封口处贴了黄符,方法跟那些陶瓮有些相似。
不过,黑木盒却传来法力的波动,都被那张符纸给挡下。
“难道是那明尊的法宝?”
陆良生下了驴,过去触碰了一下黑木盒,手指顿时收回来,眉头皱紧。
“嘶……好高的修为。”
红怜半空来回飘荡,点头:“妾身就是见它隐隐透出很强的法力,才带出来的,说不定有公子用得到的东西。”
那边书架隔间,小门推开,蛤蟆道人拖着绳子降下来,负着双蹼摇晃走来。
“让为师看看。”
蛙蹼直接抓住黄符,嘶的一声,扯了下来,丢去一旁。
黑木盒嘭的自行朝外弹开,里面黑漆漆躺着一根木枝,下端密密麻麻长满了细小的根茎。
“师父看出是什么了?”
不等回答徒弟的话语,蛤蟆道人,将那木枝捧着双蹼,仔细端详,眯起蟾眼。
“千年修为的灵根啊.....”
然后,猛地摔在地上,滚出半丈,陆良生、聂红怜有些惊讶的望过去。
“师父你这是......”
下一秒,一声‘哎哟.....’的女声响起,打断了书生的话,那边,一身黑纱裙摆的女子,发髻高攀,插着一对宝钗,捂着额头,被摔得七荤八素。
蛤蟆道人声音威严,蛙蹼张开一挥。
“良生,把她绑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棋逢对手
山风摇曳林野,沙沙轻响。
青冥天色里,阁楼的大火熄灭,袅袅余烟在风里打着旋飘去山外,一片片火把聚集山脚,人声鼎沸叫嚷。
“就是这里!”“看,还有烟从上面飘出来!”
“神仙说的,肯定是这里没跑了,这荒郊野外的,谁没事把庙观修在这里,定是妖邪之人!”
“快快,前面软梯搭好了,上去看看!”
一片片火光摇晃,前头指挥的县令身着官服,接到神仙显圣,组织人手赶到这片山中,已经是凌晨快要天亮,若非黑夜中山顶有火光燃烧,还不一定找到这里。
“别闲话,上去救人!”
县令挥手遣了数十个衙役过去,山崖峭壁上,善于攀登的山民将软梯固在上方树躯,朝下面的人打了一个‘可以上来’的手势。
“上!”
攀爬的衙役负着刀,咬牙攀上去,接应下面的同僚,不久之后,人集结的差不多了,涌去碑门。
踏踏踏…..
脚步声飞奔踏过白岩铺砌的地板,一进入里面被廊檐水榭、花圃凉亭惊呆,若非那方还冒着青烟烧的焦黑的木楼,这里倒是与世外桃源一般无二了。
“四处查看!快!”
似是领头的捕头把着腰间刀柄,大声指挥一帮衙役散开,“沿途一寸寸的搜,仙人说这里有女子孩童,肯定就有的。”
走过几步,心腹手中的火把光里,捕头扫过四周,脚步忽然停下。
“画?”
弯腰捡起的,一卷中间被斩开的画卷,上面凶兽栩栩如生,仅看一眼,就让这捕头有股寒意泛起。
“定是仙人与这方妖邪之人打斗时遗留下来的……嗯?陆良生?这名字好像哪儿听过。”
像这种东西,世俗难见,那捕头看了看四周,将画轴卷起揣入怀中,此时搜寻的衙役也颇有斩获。
有人从那方木楼探出出来大喊:
“找到了,有好多女子和孩童被装在陶瓮里!”
周围散开的差役纷纷围了过去,那捕头加快脚速,推开前面挡路的两人,压着刀柄大步上了二层,看到麾下捕快正将一个个孩子或女子从瓮器里抱出来,而周围如这般的陶瓮,最少还有上百之数。
“定是崇尚妖邪之人所做!速去通知山下的县尊,再派一些民夫上来!”
“是!”
身着公服的捕快动起来,朝来时的方向狂奔,将这边的发现大声喊去山下,不久,更多的人手顺着软梯攀上,帮手将孩童,或女子捆在背后,一个个送去山脚。
“这等乌烟瘴气之地,留来做甚!”
那县令也是嫉恶之人,看着一个个昏迷的孩童女子,下令还在上面的捕快,一把火将庙观给烧了。
火焰噼啪燃响木楼,照亮凌晨青冥的天色,相邻的一座山上,陆良生眨了眨眼睛,收回视线,终于也放下心来。
“师父,我们可以走了……”
被法火烧黑的手臂撑着地面,站起来,书生回走进树林,篝火烧着锅底,煮着米饭,蛤蟆道人盘坐一侧,目光紧紧盯着不远树下,捆缚双手、双脚的黑裙女子。
红怜蹲在那女子旁边,撑着下巴看了一阵,歪头问道:“蛤蟆师父,你说她千年修为,怎么那么容易被抓,而且…..一副傻傻的表情。”
捆缚双手双脚的女子睁着眼睛,迷茫的侧躺在地上,紧贴的衣裙显出窈窕凹凸的身段,就那么一动不动。
“嗯…..可能被祈火教的人封印在盒子里,伤了神魂。”
火光映红蟾脸,蛤蟆道人环抱双蹼看去走回来的徒弟,微微抬了抬下巴。
“哼……想老夫当年何等修为,被数十大宗大派围困,都没被伤过神魂,这种空有千年修为的树妖,连给老夫提鞋都配。”
“师父,上次你说才几个……”
陆良生光着上身坐到火旁,衣袍在昨晚被烧毁,又没备穿的,眼下只得这样硬着头皮光着。
舀了三碗粥饭,洒了切好的肉丁上去。
“吃完饭,我们就走吧,先去金州安顿,既然答应了那个杨素,那就不能失信于人,之后……干脆回南陈,出来这么久,有些想家了。”
“唔…..也好。”
蛤蟆盘坐地上,看着放到面前的小瓷碗,“为师的东西,估计也被那什么明尊放在别处,将来待修为恢复,再找他算…..”
说到这里,看到洒下的肉丁,话语陡然一转。
“再放点肉丁,再放点!”
肉丁坠下来,划过蛤蟆道人目光时,他嘴角都兴奋的裂开,然后…..一道细长黑影伸来,卷住落下的肉丁。
蛤蟆道人张着嘴,肉呢?
慢慢转过脸,那边树下横躺的黑裙女子眨了眨眼睛,猩红的舌尖还从嘴角舔过。
蛤蟆张开口,探出自己的长舌看了看,又看去对方。
……彼其娘之。
根须是这样用的?你是树妖,不是蛤蟆啊!!
那边,黑裙女子坐起来,看着蛤蟆道人探出舌头,也跟着伸出长舌,半空舞动,还能分裂成数条,像一条条细长的红色小蛇。
一旁,啃着青草的老驴撒欢小跑过来,也跟着伸出舌头,在嘴边翻来翻去。
简直棋逢敌手。
“够了!”
蛤蟆道人嘴角抽了抽,收回舌头,拍响地面大喝一声,端着小碗转了一个方向:
“吃饭!”
书生看着泄气的师父,露出一丝笑,早在来这里后,大抵已经弄明白了那个黑裙女子的来历,祈火教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抓来的一个树妖,不过伤了神智,很多记忆都不健全,呆呆傻傻的,不过也可能之前就这样,否则也不会被抓。
而口中的长舌,其实就是之前在盒子里看到的无数根须。
“就是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个树妖……”
陆良生也有些感到头疼,总不至于杀了吧?若是放了,弃之不理,万一又被祈火教的找到也是一件麻烦的事。
“算了,暂时带在身边,先去金州,之后再说吧。”
山风徐徐,晨光在山麓间洒开,行李、书架收拾妥当,陆良生牵着老驴朝西,走过山林,阳光沐在他脸上,偶尔低下头,看去手中地图,转去一个弯道,继续前行。
书架隔间,蛤蟆跟着老驴走动一摇一晃,撑着下巴,蟾眼瞪去一根绳子牵引的黑裙树妖,后者眼睛好奇的四处乱看,发现蛤蟆在看她,吐出舌头在唇间进进出出……
老驴扭过头来,伸出舌头跟着摇晃。
“别学!”
蛤蟆大声喝斥声音里,伴着红怜哼唱的小曲儿,走过山道树林,一路热热闹闹的去往金州地界。
第一百五十三章 林中寂静为兰若
知…..知….知……
绿盈林间,蝉鸣此起彼伏,鸟儿飞来,扑着翅膀一口叼住枝上的夏蝉,含在嘴上,叮叮当当的铃声由远而近,鸟眸看去稍远的树荫,带着斗笠、披着蓑衣的身影牵着一头老驴慢悠悠过来。
后面,还跟着捆这双手,却是一边四处乱看的黑裙女子,一脸兴奋,不时从口中探出细长的舌头,学着前面毛驴去卷地上的青草,咀嚼两下呸的一声吐到地上。
叮当的铃声停在一条河边,陆良生打了河水在岸边升火煮饭,看去不远一座石桥,摘下斗笠,放到一边,坐下来。
“有石桥,说明附近有村子或乡镇,或许可以探听这里是何处。”
草地上,蛤蟆捧着小碗,喝了一口茶水,哈出一口热气。
“为师猜的没错,该是进金州了,至于离那商雍城有多远就不得而知,对了,良生呐,有空还是多练练《乾坤正道》早日炼就金丹。”
陆良生理了理蓑衣上的叶片,一路过来数日,途中也没遇上乡镇没机会换身衣裳,兜里的钱也是不多,只得向山中一户人家买了这套蓑衣和斗笠。
听到师父的话,他笑了一下,搅动汤锅。
“金丹哪里那么容易,我也只是感觉隐隐有了这个趋向,不过说起来,师父,那日失去理智,浑身妖性而为,让我有另外一层感悟。”
“哈哈,那就好好感悟。”蛤蟆捧着小碗又喝了一口,一只蜻蜓飞来时,唰的弹出长舌将它卷入口中吞进肚里,拍拍白花花的肚皮,仰躺下来,看着阳光倾泻。
“妖性、人性,都要感悟了,还能坚持本心,说明你参悟自己道也就不远了。”
“那师父感悟出什么没有?”
“呵呵…..为师,什么也没感悟出来。”
蛤蟆道人看去一旁同样伸舌卷过河边飞虫的树妖…….老夫一生为妖,吃人无数,哪里有时间去感悟那些东西。
说着,懒懒的伸展四肢,打了一个哈欠。
“其实,不管做人还是做妖,还不如现在舒服。”
舀了肉汤盛进碗里,陆良生递给师父一碗,另一碗放到黑裙树妖手中,看着懵懵的表情,笑道:“谢谢师父教诲,我懂了。”
哧溜~
吸了一口热汤,蛤蟆抬起脸来……老夫都还没懂,他就懂了?
师徒两说了一阵,吃完午饭,收拾妥当,时辰已过了正午,陆良生练了一会儿《乾坤正道》,这才牵上老驴,过了石桥。
哇——
行了几里地,日头偏西,老鸦落在枯树嘶鸣,远远近近道路前方,隐约见到一处小镇的轮廓。
“别跑!”“前面的站住,转过身来!”
几声暴喝响起,四道身影持着刀兵从树林冲出,追着一人打了起来,呯呯一阵乱响,转眼杀进一片芦苇里。
戴着独眼罩的绿林客回头,打量陆良生,还有身后跟着的黑裙女子,听到同伴传来惨叫,哼了一声,转身追了上去。
陆良生牵过老驴继续前行,望去晃动的芦苇间,笑着摇摇头,拉着缰绳越了过去。
“想不到这里还有些乱。”
隔间里,响起蛤蟆的声音:“怎么不管?”
“这种江湖仇杀,管有什么用,都是自找的。”
走去远处的镇子,叮叮当当的锻铁的声音响彻一片,镇里带着刀剑的绿林侠客或结伴、或独行匆匆走过,数家兵器铺子生意兴隆,外面挂满了各式兵器,伙计裸着膀子与一名江湖人讨教还价,说急了,一旁肌肉虬结的铁匠,拿起手中刚成形的大刀劈在旁边的桌上,惹得周围过往侠客纷纷望来。
不远街道尽头,还有洒纸钱,吹奏唢呐的丧葬队伍哭哭啼啼的从这边过去,路过的商旅车辕纷纷给死者让道。
也有旁人窃窃私语。
“这个月第几个了?”“第六个了吧,去年也死了八人。”
“就说没事,往林子里跑什么。”
“多半是被鬼迷了心窍吧……不过听说,好像是狐狸精呢。”
“狐狸精?长的美不美?”
“啧…..你想去啊?那我跟着就去你家吃饭了。”
……
“这镇倒是够热闹的。”
陆良生挪开脚下一片纸钱,叮嘱跟在身后的女子不要乱伸舌头,便是走去前面一家客栈,里面绿林豪客人声嘈杂,粗俗笑骂,挑逗唱曲的姑娘,引来一片口哨。
紧挨门口的柜台,顶着鸡冠帽,肥头大耳的掌柜记着账簿,陆良生想了要问的,上前拱起手。
“掌柜的,请问……”
呯!
不等说完话,一把厚背剁骨刀砍在柜台上,那掌柜抬起头:“什么收账,我店欠谁的帐了?!”
周围喧闹声、唱曲声陡然停下,盘踞里面的酒客大多都是三教九流,大多带有兵器,有人摸去桌角的刀剑,眯起眼睛,目光不善的望来。
陆良生瞥去一眼,仍笑着朝柜台的掌柜拱手。
“在下不是来收账的,只是过来投宿、吃饭。”
看着陆良生这副斗笠、蓑衣的打扮,话语客气,那掌柜收了刀,摆了摆手,又指去里面一圈。
“房间满了,饭也没多少,不过就算你想吃,这里没什么空位,都是刀口上吃饭的,还是不要打起来为妙。”
“哦,那行吧,掌柜的,此处可是金州商雍?”
那掌柜不耐烦的挥手,重新拿起毛笔,埋头记着账簿。
“是了是了,往北走二十里,就是商雍。”
陆良生点头拱手谢了一番,牵了老驴在外面一家饼店买了几个白面饼子,路旁的行人、或江湖客或多或少朝他看了一眼,多半的目光都望去黑裙女子,不过真要上来寻事的倒是没有,想必也遵守镇里的规矩。
黄纸钱纷飞在镇里洒的遍地,一路出来,天色渐暗沉下来。
离开这处镇子往北,抄近路走去商雍,要过一片山麓,放眼望去,林间薄雾翻涌,枝隙透下的月光,显得阴森诡秘。
偶尔,狼嚎呜的从远方传来。
陆良生挑着灯笼,一手牵着老驴穿行,对于远远近近的狼声,并未放在心上,拐过几颗大树,灯笼昏黄的光芒摇晃,前方薄雾间,隐约能见一处破旧的建筑矗立。
“今晚,看来有落脚的地方了,师父,凑合一夜吧。”
“嗯,不过此处,阴气有点重。”蛤蟆推开小门,朝周围打量,画里的红怜也出来,飞到附近一棵树梢坐下,踢着绣花鞋。
“刚才路过下面集市,说死了很多人,会不会和这里有关?傻树妖,你说是吧?”
最不受影响的便是跟了一路的黑裙女子,好像神魂真的受到重伤,懵懵懂懂,途中也从未说过话,看什么都感到好奇。
“我这边的妖、鬼还少吗?”
陆良生将话接过来说笑一句,拉着老驴走近那座建筑,远远的,一座石碑立在前方,上面爬满了枯枝老藤。
手轻轻挥开,蔓藤无声滑去两边,露出碑文:
“兰若寺?”
轻念出话语,周围林间惊鸟纷飞,拍响翅膀盘旋,不敢落下。
深山幽静之处,是为兰若,陆良生想着,瞥了一眼四周惊鸟的变化,又看去前面的破庙,木阶老旧破损,屋檐塌陷倾倒一侧,走进里面,杂草从地砖缝隙间茂盛生长,几尊佛像早已倒塌,沾满灰尘。
“兰若出自梵语:阿兰若,这里该是一座僧庙,怎的荒废了?倒是有些可惜。”
兵器卸下,靠去一旁,升起篝火,暂且落脚歇息,陆良生摘取斗笠,靠着佛台,终于有了闲暇的时间,籍着火光,翻起书来。
第一百五十四章 阴煞之地
夜色深邃,月光透下树隙阴森而朦胧,破旧的庙宇里,有火光燃烧。
噗噗噗……
煅烧的枯枝弹出火星,小锅粥饭沸腾,蛤蟆道人系着围裙站在石头上,垫着脚蹼,把着汤勺搅动锅底,沾了粥水尝味,随后从围裙兜里掏出一点佐料洒下去。
“可以吃饭了。”
哗。
书页翻动发出轻响,火光里照陆良生脸上,片刻,将书本阖上,过去坐下,叫来红怜一起用饭,那黑裙树妖束着双手,仰起头正打量房顶,吹着垂下的蜘蛛网,暂时不用管她。
吃完饭,陆良生重新点燃灯笼,挑在手中随意在这处破庙里看看。
这座兰若寺毕竟是野庙,没在官府备案发文,其实难称寺,规模也不算大,方方正正一个大殿,围上一圈院墙,墙角落还有偏屋茅厕。
灯笼摇晃,去往二楼的木梯,脚一落下,吱嘎乱响,灰尘尽起,陆良生挥了挥手,将尘埃赶走,上面也没甚稀奇的,除了一个佛堂外,两侧四间房,各有一两张倾塌腐朽的木床。
“这庙不知道多少年了。”
佛堂神龛帷帐也垮斜了一边,轻轻一扯,全是灰尘扑面,陆良生举过灯笼朝神龛照了照,里面的神像从中间断成了两段,上面雕刻的痕迹也变得模糊不清,看不出是哪位佛陀。
通往佛堂后面的夹道,忽然吹了一阵阴风,灯笼内的火光顿时明明灭灭起来。
陆良生举过灯笼照去,陡然一颗白骨头颅唰的从拐角,像是看到了这边的人,张合下颚直接扑了过来。
“红怜,别闹了。”
灯笼转开光芒范围,那骷髅头浮在半空静止,显出女鬼红怜的轮廓,将手里的头颅抛了抛,提在手里,跟在火光范围外面。
“公子也不说配合演一演,没劲。”
“呵呵…..”
陆良生轻笑两声,停下将她手中的头颅取过来,放到神龛一侧,“人都死了,就不要再戏弄遗骨,这很不敬。”
说着,朝那骷髅头拱拱手。
“打扰了。”
提着灯笼又走去其他地方转转,大抵也没什么稀奇的,出了大殿来到后面,几颗枯树前,一口老井,旁边一尊地灵碑,早已断裂翻倒。
井内深幽,陆良生皱起眉,捡了一块石子投进去,好半响才传来‘啵’的水声回荡,火光照下去,里面漆黑不见底。
“阴气还挺重,难怪这方圆二十多里,入夜阴气森然,源头是这里啊。”
联想到下午那镇子听到每年都会死许多人的事,大抵跟这井下的阴煞之气有关,可惜封印这种阴煞,是孙迎仙这种道人才会的,陆良生有心也只能望着井口叹气。
想着的时候,黑裙树妖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了出来,光着脚拖着裙摆到处瞎晃,看到这边的陆良生,眼睛一亮,竟笑嘻嘻的小跑过来,挨着他身子蹭了蹭,就是发出任何言语来。
“傻树妖,你走开!”红怜两颊鼓起,拿手指去一边。
女子眨巴着黑亮大眼睛,使劲摇了摇头,令得陆良生哭笑不得,将她推到一旁,好在这女子好奇心重,或许千年灵根木的关系,片刻吸引到井口,朝里面张望。
“小心掉下去。”
陆良生将她拉回来,“回去吧,估计这会儿师父都睡着了。”
听到这话,红怜哼了一声,拂开长袖,穿过庙墙去了里面,书生也拉着树妖回走,从庙门进去时,陆良生停了停脚步,微侧过脸,望去不远矗立的兰若寺石碑。
然后,轻笑一声摇摇头,吹熄灯火,走进庙里。
夜空星月被阴云遮掩下来。
石碑外的林子间,数道目光正自林隙黑暗中望去破庙。
“.……看到那个小娘子了吗?果然水灵。”
“镇里眼睛太多,不好下手,现在就那厮一人,正好将他做了。”
呜~~~
远山狼声传来,不知名的夜鸟扑着翅膀从林间飞过,六人服装各异,面容狰狞,提着刀兵蹲伏在几颗树间,盯着隐隐露出火光的庙门。
“我们这样做会不会有些不好?”“那人也不见得好人,没看那黑裙女子双手捆着?说不得也从哪里掠来的。”
“嘿嘿,这么说来,咱们也是英雄救美,然后……”
一个矮胖的身影跟着笑出声:“然后…..让美人以身相许,不算过分吧?”
四周,氤氲漂浮翻涌,林子里夜鸟陡然止住啼鸣,传入人耳中的只有风声,吹着叶子哗哗的轻响。
哗——
风从外面吹进庙内,火焰鼓动倒伏,光芒照着人影明明灭灭,蛤蟆盘成一坨,无聊的打了一个哈欠。
陆良生从书面抬了抬脸,看去四周,指尖聚集法力,往火上一弹,篝火重新竖直,安静的燃烧。
“外面几个人,怕要倒霉了。”
“趁夜大劫,也不是什么好人。”火光中盘成一坨蛤蟆半睁蟾眼,“换做为师,管他们死…..”
想起那日瀛石山法言传递时的感觉,蛤蟆道人停下后面的话,从地上起来,双蹼负在背后,看着篝火。
蟾眼透出威严。
“.…..我等修行中人,岂能见死不救,个人善恶,自有官府定夺,看为师去搭救他们。”
言罢,负蹼转身走去庙门。
……
风在林间呜咽跑过去,弥漫的雾气翻涌沿着地面,朝那边三颗树下的六人缓缓蔓延。
呵呵…..
…..呵…..
年轻女子的轻笑,或老妪的咳嗽隐约林间回荡,蹲伏树下的六人停下声音,其中高瘦的汉子侧了侧脸,低声道:
“你们可有听到什么怪声?”
矮胖的汉子擦了擦脸上的汗珠:“我好像也听到了,咱们要不就走了吧,之前听镇里的人说,这林子里闹鬼。”
前方,为首的虬须大汉,一巴掌盖在矮胖汉子脑袋上。
“我等可是恶人,杀气重,鬼敢过来?那人都敢坐那破庙里,我六人还怕什么?!”
呼…..
正说话,虬须大汉陡然感觉脖子凉飕飕的,像是有人在背后对他吹气,顿时打了一个哆嗦,回头看去,四周白茫茫的一片。
“雾怎么这般大了?”
呼…..
呼呼……
风声变大,六人这才惊觉四周的薄雾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浓密,心脏猛地一抽。
周围雾气翻涌,好似活了一般,朝这边蠕动,有好似有人从里面伸手,朝他们探来。
“咕…..”
六人齐齐咽了一口口水,握着刀剑颤颤兢兢站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目光盯去那虬须大汉。
后者挺了挺胸膛,粗声说了一句。
“看我做甚,我等恶人,遇到鬼也是正常的……”
目光随后睁大,一个转身,大吼:
“快跑!”
透有火光的庙门,短小的黑影负着双蹼跳下石阶,正走去对面的林野。
听到人惊慌的嘶喊。
蟾嘴勾勒,拉出一道笑容。
“都过来,老夫…….”
然后,笑容僵住。
沙——
草丛破开,六道人影齐齐飞窜出来,嘭的一下,好像踢到了什么,不过没人停下,疯狂的朝庙门跑去。
地上,一团黑影翻滚弹跳几下才停下来。
“彼其娘之…….”
蛤蟆道人亮着白花花的肚皮仰躺地上,骂了一声,翻身起来时,林间白雾翻涌而出,身子顿时僵了一下。
脚蹼缓慢的挪出一步,转身就跑,想要拉开距离再施法。
身后,延绵无尽的白雾铺天盖地般翻涌,紧追上来。
下一刻,庙中陆良生话语震响。
“魑魅魍魉,也敢放肆!”
锵的一声,剑身出鞘,奔上庙门的六人眼前一花,一道冷芒唰的从中间飞了过去,没入雾气当中。
嘶啊~~~
雾里法光闪显,传来凄厉惨叫。
第一百五十五章 停留兰若寺
月胧剑钉在树躯,整片林野都在摇晃,法光照亮浓雾溅射开去。
“啊啊…..”
“~~嘶吼!”
怨念戾气形成的人状雾气凄厉惨叫,想要被奔逃间,被法光、剑气撕开,或直接被硬生生钉在树躯上。
“哼!一群阴煞之气,凝聚的魑魅魍魉,开!”
中正的话语声在庙内震响,一个‘开’字出口,法随言行,林间树木、枯枝噼里啪啦一连串裂开倾倒,蔓延的法光直接照穿白雾冲上夜空。
飞鸟成群,惊恐啼鸣飞出林外。
一时间,小镇上的居民、檐下打盹儿,或接到护镖的绿林侠客,纷纷望去北面的山麓,法光犹如天际弧光绚烂,凄厉的鬼魅惨叫,伴随一阵阵阴风,令人只感头皮发麻。
鸡犬不敢鸣叫,镇上持着刀剑、出屋的百姓吞咽口水,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那边山里真有鬼怪…….”“哎呦,我就说昨天死的那个人就是被妖、鬼所杀。”
“定是有高人在山中做法!”
“屁的高人,夜黑的时候,我见六个人摸黑进去,想必是被鬼吃了。”
“怕不是,喝酒的时候,就见他六个,好像打一个牵驴的同道主意。”
“…….我知道我知道,那人来我店里投宿,后来又问了路,是去商雍的,估计这会儿应该在那兰若寺歇脚。”
“哎,那人身后还跟着一个黑裙女子,双手束着,莫不是那女子是妖怪,才这般做的?”
“…….你这么一说就说得通,毕竟谁把水灵灵的姑娘绑着?那肯定是妖了啊。”
“快去通知,二狗家的,他家仇报了!”
……
细细碎碎的交谈话语声中,山林之上光芒渐消。
弥漫浓雾消散,急速回撤沉入地下,狂摇的一片片树枝停止,重新安静的垂下。
“归鞘!”
插在树躯的月胧剑噌的一声,倒拔而出,唰的飞来庙门,吓得门口六人再次蹲了下去,法剑冲进里面,精准插回鞘口。
低垂的余光,还是瞟去前面,身着蓑衣的男子此时垂下手来,蓑衣上根根木叶,在他动作间哗的收拢贴合。
呼——
那六人抱头蹲在地上长出一口气,这下不用死了,稍许,喉结滚动,互相对视,极为缓慢挪手挪脚向后退开。
“……谢高人相救之恩,我们就不打扰高人休息了。”
说完,退到门外石阶,起身跑出两步,庙内火光摇曳,陆良生冲着跑开的几人背影,开口。
“回来!”
那六人瞬间刹住脚,猛地转身跪在地上。
有人顿时哭喊起来:“高人饶命呐,我们有眼不识泰山……”
旁边,虬须大汉赶忙打他一下,接过话来。
“高人在上,我们六个只是路过,真是路过的。”“对对,我们要去山下的镇里买些东西,在山里迷路了。”
“高人你就歇……”
忽然看见那边身影走去插剑的书架,一个个连忙丢了刀剑,掏出银两,摆在地上,双手一趴,头触到地面。
“高人,请您一定要收下这份心意。”
虬须大汉略微抬了下头,小声道:“我们只有这么多。”
那边,火光映着陆良生走过书架,他瞥了一眼跪伏的几人,不想揭破什么,从书架里摸出几粒碎银子。
“刚才你们也经历了山中魑魅魍魉,也知晓下方镇里死人的事。”
说着,走去那六人面前,一抬手,六人被法力牵引站起来,一边神奇高人术法,一边不知所措站在原地,战战兢兢地看着对面披着蓑衣的高人。
片刻,陆良生将碎银递给为首的虬须大汉。
“…….此处破庙原本修建来镇压下方阴煞,可惜不知什么原因荒废,阴煞之气没了阵抚,便肆意扩散,孕出山间鬼魅邪物,好在眼下都没有灵智,否则山下的镇子也都不保。”
听完原由,那六人心情平复了不少,虬须汉子看着手中碎银,大抵猜出要做的事。
抱拳道:“先生高人,我等实在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吩咐!”
“下山帮我买来笔墨,和几幅空白画轴,买好后,你们天亮再上山来,省得半途再遇上阴煞汇聚。”
陆良生语气平缓,伸手在大汉手臂轻抚一下,画出一抹黑色。
“此色待你们上山来,自会消除,若不来,半日溃烂全身。”
言罢,朝他们挥了挥手。
“快些下山吧。”
虬须大汉看了看手臂上的黑线,脸上全是冷汗,连连点头。
“是是,高人稍待,我们立刻就下山买来笔墨画卷。”
转身一脚踢在后方同伴屁股上,大吼:“还不快走,耽搁了此间事,老子一刀劈了你!”
“高人先在庙里歇息,随后就来!!”
六人跑出几步,又转身作揖说了一句,这才拖着兵器屁滚尿流的钻进林子里,朝着山下过去。
脚步声消失,陆良生走下石阶,将不远叉蹼抱胸的师父捡起来放到肩上。
“师父,还生气呢?”
哼~
蛤蟆冷哼一声,双蹼环抱撇过脸。
“为师还是觉得,斩奸除恶最好!”
走到里面,随着徒弟坐下,蛤蟆顺着手臂滑下肩头,盘坐到火旁,骂骂咧咧了几句,想到徒弟在对方手臂上下了咒术,心里总算舒畅了许多。
“想不到良生也有了防人之心,为师觉得就该如此,最好规定时辰回来!”
陆良生将锅底翻过来,指尖在上面沾了沾,抹去一旁偏头看师徒说话的树妖白净脸上。
“哪里是什么咒术,吓唬他们的,不然怎么会将我要的东西带上来。”
一旁,黑裙树妖摸着锅底的黑色,在脸上、手上抹来抹去,笑嘻嘻的还要去给蛤蟆道人抹上,蛤蟆瞥了一眼,转过方向。
“还以为南陈一事后会有长进,还是心太软。”
听到‘南陈’二字,映着火光的脸上只是浅笑了一下,陆良生靠着残墙,拿起书侧继续翻了起来。
……
山下小镇,灯笼在风里摇曳,街上、镇口聚集了不少人,将自己看到的,或猜测告知出来晚的人。
“那牵驴的人,定是高人无疑了。”“走,大家亮起火把,不妨一起上山看看?”
“对,说不定帮高人除妖,高人高看我等一眼,授一些上等武学或道法仙术…….”
镇上南来北往多是一些商旅、江湖人,看到传闻中的仙术道法,难压心里那股兴奋好奇,吵吵嚷嚷着纠集了数十人,没等他们拿着各自兵器上山,远远的,一伙人火急火燎的从林间泥路出来。
见到这边一堆人,扯开嗓子就喊:
“让开!”“快拿笔墨来!”
“兰若寺里,有仙长镇压邪灵!!”
话语传开,盘踞外面的一众人顿时哗然,原本这般猜测的人更加兴奋,冲过去扯住往镇里走的六人。
“高人多大?你们可见到仙法?”
“让开!”
虬须大汉将那人手打开,不过被问起山上的情况,胸膛不由挺了挺,目光扫过望来的众人,挥起画有黑线的手臂,声音洪亮。
“高人,那是你们随便见的?我告诉你们,咱六个,那是山上差点被魑魅…..什么来着,差点给害了!”
说起发生的事,不免加油添醋的描绘一番,他嗓门又大,相隔较远的人也都能听见。
“.……那一剑亮着神光,唰的一下飞进雾里,就见那些个妖魔鬼怪显了原形,又是一道神光闪烁,那高人的宝剑,那叫一个剑气纵横,林子里的树啊,是一片片的倒下,直叫那些鬼怪魂飞魄散,惨叫连连。真不是咱们江湖中人那些个把式,那才叫一个高……..”
这番描述,加上之前山上异象,不似人有的凄厉惨叫,听的在场一帮江湖人、镇里百姓一愣一愣的,嘴都合不拢,最后听到阴煞之气的来历,镇中不时死人的缘由,众人急急忙忙回家找了毛笔、墨砚交给六人。
甚至还有牵来家中的大黑狗。
“这也一并带去吧,听说黑狗血能驱邪!”
忙忙碌碌一阵,东方已泛起鱼肚白,六人带着了一大堆文房四宝,拖着呜咽的黑狗,匆匆上了山林。
大呼小叫的跑向兰若寺。
不久。
晨光破开云隙,洒满山麓。
靠墙的身影,听到六人呼喊声远方传来,陆良生睁开眼睛,侧脸看向庙门,晨光落在他脸上,一片金色。
第一百五十六章 借尔等三十年寿元,化功德以期来世
“高人!”
“高人,我们回来了!”
林中鸟雀叽叽喳喳惊飞几只出来,一行六人兴奋抱着一堆文房四宝冲出林子,拉拽着大黑狗,朝破庙边跑边叫嚷。
庙门,陆良生一身蓑衣沐着晨光走出,望去六人,负手转去四周庙墙,单手一挥,将地上几块岩石拉到身侧堆积成台。
“黑狗就不用了,把墨块替我磨成墨汁。”
“是是,高人稍待!”
虬须汉子盯了一眼几块大石砌成的石台,看的眼皮都狂跳,连忙让同伴就着地面,将笔墨纸砚铺开,卖力的将墨块磨成墨汁,大汉搓着墨抬起头来,望去负手走过院墙的身影。
“高人,那我手臂……上的黑线,你看是不是给消了?”
陆良生摸过院墙,侧过脸来,笑道:“自个儿擦了就是。”
“啊?”
那汉子低头看了看手臂,连忙抹了口水擦拭一遍,果然,直接就抹的干净,根本就是锅底灰。
不过,他也不敢恼怒,赔起笑脸。
“高人就是高人,随便就能戏耍我等,嘿嘿~~”
那边,陆良生只是笑笑,没再做回答,擦了擦指尖上的灰尘,偏头看去他们继续说道:
“磨好墨汁,把这兰若寺三面墙壁清理出来。”
说完,重新回答庙内,那六人想溜却又不敢,站在原地犹豫了一阵,只得脱下衣服当做抹布去擦院墙灰尘,拿刀割下枯藤。
陆良生看了眼,回到庙里升火煮饭,蛤蟆道人掀开被褥从隔间出来,打了一口哈欠,慢悠悠转到门口看了看,走回坐到徒弟身旁。
“你这是震慑此处阴煞?”
书生点点头,传了一截枯枝进火里:“这里南来北往的商旅、百姓太多,若放任不管,阴煞坐大,倒是山下的小镇,估计就没什么活人了。”
封印阴煞的法术,陆良生其实并不会,可若以画术加上法力浇灌,扼制阴煞蔓延还是能做到,至于扼制多久,那不是他目前修为能决定的。
吃完早饭,外面六人已将院墙清理干净。
陆良生检查一遍,让六人过来。托起一只墨砚递过去。
“你们每人滴几滴血到这墨砚当中。”
那边,六个汉子面面相觑,相互嘀咕交谈。
“高人会不会给我等机缘?”“.…..可能是吧?不然为什么要滴血呢。”
“不就一点血嘛,咱们刀里来,剑里去的,没少受伤。”
虬须大汉挥刀就往掌心割了一下,捏起拳头,鲜血牵成丝线般滑进墨砚当中,余下人见老大都做了,也一一割了一刀。
鲜红覆去青黑混在了一起。
“高人,我们弄好了。”虬须汉子包起伤口问道:“…….只是,这用来做什么?”
看着墨砚鲜血成积,陆良生笑着端开,拿起一支狼毫笔在里搅动,越过六人,走去院墙,青墨混杂鲜血,此时落到墙上,是暗红的颜色。
“做什么?当然是要将此间阴煞困在这庙里,顺道也为你六人积阴德。”
那边,庙门外六人有点迷糊,积阴德?难道不是赐我们机缘,跟着修行?
中间,矮胖的身影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高人,为什么要积阴德?”
就在此时,随着陆良生在墙上落笔,勾勒出画形的一瞬,矮胖汉子顿时就感体内有什么被抽走了一般,整个人站立不稳,差点坐倒在地上。
“我…..我…..怎么回事?”
说话间,其余六人,包括虬须大汉在内,跟着摇晃起来,手中刀兵哐哐掉在地上,浑身冒出虚汗,挤成一团,虚弱的跪坐下来。
意识迷糊中,就听那方执笔在墙上写写画画的高人声音传来。
“尔等烧杀抢掠,恶事做了不少,刀口下,不少人命吧?”
笔尖游走,院墙上勾勒出一抹长袖飞舞,顺延而上,裸臂轻抬,隐约是一幅天女降凡尘的轮廓。
“.……不要急着否认,昨夜你们在庙外潜伏说的话语,我早已听到,这种事诸位熟门熟路干的不少,阴德亏欠,私德有损,与其将来死于乱刃之下,不如做些有益山下百姓之事。”
虬须大汉使劲抓过一柄刀,挣扎想要起身冲过去,但终究虚弱,蹒跚两步又跪到在地,望着那方的身影厉声大吼。
“你对我们做了什么?!!”
“借尔等阳寿三十载,围困阴煞在这兰若寺当中,也算功德无量。”
陆良生停了停笔,招来水袋,灌了一口,喷去墙壁,画上天女下凡尘,法光一闪,大汉虬须发髻间多了斑白,皮肤肌肉呈出老态,手背、眼角泛起斑纹,眨眼间已是六十余岁的老人。
“这…..这…..高人,放过我等吧。”
余下六人吓得不轻,不停的磕头,一颗颗乌黑发髻的头颅,片刻,化为银丝满布,身形瘦弱,原本紧绷的衣袍变得松垮穿在身上。
求饶的话语沙哑、张合的嘴里,牙齿脱落,接受不了这般变化的,直接昏死过去。
陆良生也不理会耳边求饶的声音,走去下一面墙。
“你等寿元可保此地一百八十年,尔等就守在这里,不要想着破坏,寿元已借,就还不回来了,三面院墙还需数日才能画完,期间,也好生思量,以期来世还能轮回做人。”
言罢,陆良生心无旁骛沉入作画当中,三壁连成佛陀、飞天画卷,围绕僧庙贴合,当时再在枯井地灵碑上落下最后一幅。
应该是能将阴煞困住,不过也仅仅是困住,阴煞之气连接地脉,除非真仙修为,否则难以根除掉。
…….也就做这么多了。
尽力而为。
晨光照在脸上,陆良生看着手中落下的一笔一画想着。
********
怀义州。
烈日炎热,少有树荫的官道上,来往的商旅歇脚喝水,一辆辕车停下,上面一个道人跳下来,挥手朝车夫道谢一番。
从黄布兜里翻出几块发硬的饼子,走去前方的县城,青石地砖铺陈的街道,行人熙熙攘攘,这几天里从外面赶来的人比往日要多出许多,城中茶肆几乎每日满座,添茶的伙计提着长嘴茶壶来回忙碌。
瀛石山中发现的妇孺,以及那日夜里神仙显圣的事传播开来,引得十里八乡的百姓忍不住趁赶集的时候,来到城里凑凑热闹,听一些那晚的玄奇之事。
说书人更是将那日发生的,编成故事。
“.…..那日仙长法言传遍全城,那是无人不知啊,后来咱们县令着急城中差役、民夫去往瀛石山,你们猜怎么着?嘿,果然与仙长所言,那山上碑门高耸,假山水榭、长廊环绕,楼舍高阁,恍如人间仙境,那里面,女子一个赛一个的漂亮…….”
孙迎仙蹲在茶肆外面廊檐听了一会儿,吃完手中饼子,嗤笑走回街上,陡然与人撞了一下。
“抱歉抱歉!”
那人一身捕快服饰,见到与他相撞的是一个出家人,笑着拱手告罪一番,便是走去附近一家当铺……
另一头,走出几步的孙迎仙忽然停下脚步,猛地转身看去已走入店铺的背影。
“怎么有老陆的气息?”
第一百五十七章 来自恩师的信
“冰糖葫芦~~又香又脆的冰糖葫芦!”
“脆梨,卖脆梨咯!”
“炊饼,好看又好…..吃的炊饼。”
短小的货郎挑着货担与挎篮的少年过去街沿,一片喧闹叫卖声里,孙迎仙皱起眉头回走回来,靠近屋檐,朝前方那间店铺望了一眼。
一身公人服饰的男子,正与里间掌柜说话,掏出怀中一卷画轴。
“掌柜的,这值多少两?”
“不好说,非名家字画,向来价格较低,不过这上面,画的倒是精致。”
柜台后,那掌柜捏着须尖端详画卷一阵,微微摇头:“可惜,这画中间一道裂痕,就算修补了,也损了整幅画。”
“你直接开个价,多少收?”
“这样,十两,官爷就算拿去别处当卖,估摸也就是这个价。”
外边听了一阵的道人,施了障眼法进去,看着掌柜手中展开的画卷,是一幅凶兽的瞬间,猛地伸手夺了过来。
“你这幅画是哪儿来的?!”
突兀一声将掌柜和那捕快吓了一跳,陡然见到身旁多了一个道人,那捕头握住刀柄,急忙退出两步。
“你是何人!”
“本道问你,这画来的——”
孙迎仙一抬脚,脚尖点在刀首,原本抽出的刀身唰的推回鞘里。
扬着手中梼杌画,道人逼近过去,一把将捕快衣襟拽住拖到面前。
“此画,出自我好友之手,平日随身携带,怎的到了你手中?”
“什么你好友!这是那日瀛石山神仙显圣,我等在山中阁楼所得!”
捕快见事出有因,也不急着动手,与道人据理力争,说起那日满城红光,法音传遍全城,就连那边的掌柜也点头附和。
“是啊,这位道长,那日确实神仙显灵,告知有妖邪之人囚掠妇孺于山中祭邪,前几日我等还看到救回的女子孩童,当真万确。”
这边,孙迎仙多少是冷静下来,刚才他见到画轴有刀口,以为陆良生出了什么事,才有些着急,眼下听到旁人作证,收回手,沉下气问清事情始末,可见到一个书生和老驴。
那捕快也干脆利索的一一回答。
“并没有见到那位仙长,可能先一步就走了。”
多半是老陆又见不惯恶事出手,与人打了一场,正好他东西在这里,我也可寻他去处。
想了想,道人拱手为先前鲁莽告罪一声。
“既然此画已到你手里,本道也不抢夺,不过可否借我一用?”
捕快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对方,孙迎仙也不顾及旁侧两人,指尖摸过画卷,掐起指决随手一挽宽袖,将画卷抛回去,转身走去外面,驭着障眼法,穿过街上来往行人,飞快出城,站在路旁,将手中捏紧的拳头摊开。
一缕白气袅绕,飘去西面。
“难道老陆去长安了?也对,来了北周,不去长安看看,岂不白来一趟。”
寻了无人地方,祭出土遁,沿着原野郊外,拱起一团土包朝西面蔓延,眨眼消失在远方。
簌簌~~~
泥壤稀松拱起又降下,顺着施展的法术,一路延伸,地上枯枝落叶都在施法下避让开来,法力殆尽,道人钻出地面,立即打上神行符,循着陆良生的气息接着往前赶路。
一连两日,却是没去长安的路径,反而跟着寻踪法术跑到了金州交界。
“这个陆大先生…..逗本道玩呢。”
这天下午,孙迎仙望着远方城池轮廓,郁闷的坐在一颗树上,吃这干粮,到得此时,寻踪法术也已经断了。
……曰尔老母的,早知道就把那画卷抢过来了。
‘这下怎么办?北上长安,还是继续在这边找?早知道,本道就来送信了,曰尔老母,腿都快跑断了……’
一路过来,土遁术用的着急,地下有时难以辨别方向,好几次撞到树桩或半埋地下的岩石上,脑袋都顶起几个小包。
轰隆隆——
雷声滚过天际,道人咬了一口干饼,抬眼看去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要下起雨来。
不远道路间,赶车的商旅来往,原本不是出奇的一幕,道人也难得去看,骂了句:“鬼老天。”时,陡然一阵马蹄轰鸣,偏头望去。
“驾!”
由北向南的官道上,一支马队飞奔而来,均是高头大马,一看便知是战马。
有声音在马队中大喊:“前面就到商雍了!”
“吁——”
听到这声,奔驰道路间的马队缓下速度,为首一人身形壮硕,面容威严,勒了勒缰绳,抬手让后面的人停下。
“那位陆先生,可说的就是这里?”
后方,一骑促马上来,拱手:“族兄,就是这里,陆良生与为弟约定商雍南郊十里外相见,他为人正派,应该不会说谎。”
说话之人,背后负剑,一身束腕长袍,腰间青色长带挂着一枚玉佩,面容消瘦,眸底却是神采奕奕,正是那日乡间客栈里的杨素。
他前面一个马头的,便是相约而来的杨坚。
解下腰间水袋,抿了一口,听到族弟这般说辞,笑道:
“我倒是不担心,让异人相面,是头一遭,为兄心里还是有些忐忑,若是面相的不好,那如何自处?哈哈哈!”
豪迈大笑,挥起马鞭,抽了一响。
“走,加快脚程,速赶往南郊十里,长安可离不得人!”
马蹄声再起,一连串“驾”的暴喝声里,马队延官道向南而去,另一头,相隔不远的树上,孙迎仙拔开树枝看了眼官道扬起的烟尘。
“他们也在找老陆,看来还约定了地点,嘿嘿,正好!”
唰的从树上跳下,祭出遁术,一头钻进土里,径直沿田野,拱起土包飞速延伸,向南五里之后,山势崎岖,多是草木岩石,遁术到了这里用处已不大,孙迎仙只能靠着神行术在山间道路估摸着路程。
哇——
老鸦立在前方林野边沿啼鸣,沿着道路寻来的道人观察四周,除了一处凉亭外,别无他物。
轰隆。
雷声又响了一记,天色阴沉的可怕。
孙迎仙急忙躲进亭子里,可雨点并未打下来,“这鬼老天,吓唬人是吧……”
这时,扫过周围的视线里,忽然看见一个老人背着柴禾走林间走过,以为是附近乡民,正好也可以问问路。
“喂,前面老头!”
道人跑出凉亭,追进树林里,前方背负柴禾的老人有些耳背,似乎并没有听到他呼喊,依旧往前走,很快来到一座破庙,走了进去。
“兰若寺?”
看着石碑上的碑文,孙迎仙皱了皱眉,这老头不回家,来这破庙干什么?
……等等,有妖气!
“老头,别进去!”
道人翻出腰间黄袋符纸,提着降妖铜镜追上去,就见那庙门口,还有五个老人,有的搭锅煮饭升起炊烟,有的拿着扫帚清理庙门前的落叶,见到过来的道人,也只是抬了抬眼皮,沉默的做着自己的事。
这些人……道人走近过去,隐约感觉到老人身上被抽取了寿元的迹象,果然有妖物作祟,迷惑精壮男子,骗取寿元!
余光之中,一道身影拖着黑裙从庙内闪过,道人一正手中铜镜就要冲进去的一瞬。
有熟悉的声音响起。
“老孙,一见面就要喊打喊杀了?”
道人顿时停下动作,循着话语的方向看去,陆良生提着笔,站在一堵院墙前,带着微笑朝他看来。
脚边,还有蛤蟆道人负着双蹼微微颔首。
“哈哈,老陆!”
“还有老蛤蟆——”
孙迎仙将铜镜一收,脸上全是喜色,兴奋的大喊两声,过去一把就将书生抱住,陆良生也在他背上拍了拍。
“你怎知我在此处的?”
“嗨,你到哪里,本道岂会找不到?你是不晓得本道厉害。”
两人分开,道人兴奋的说起陆家村时,听到家人还有一众乡亲都安好,陆良生一边画着壁画,一边轻笑出声。
“家里安好,便可,过些日子我也准备回南陈看望家人,顺道也去京城拜会恩师。”
提到恩师王叔骅,原本还在兴奋说着如何从陆家村一路出来的道人,话语陡然停下,脸上笑容渐收敛。
“怎么不继续说了?”陆良生画过佛陀的指头,侧过脸来。
“那个…..嗯……”
道人抿了抿嘴,目光游移偏去一旁,好半响,才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一点声音。
“你恩师他……他……不在了。”
连忙从怀里掏出捂热的包裹,手指飞开将上面布缎揭开,露出一截染红的囚衣。
“这是叔骅公写给你的……你看看吧。”
画去墙壁的笔悬停,面对墙壁的陆良生整个僵在原地,看着画壁一点一点的挪动视线,艰难的转过身来。
“我恩师……”
目光投去道人手中叠好的囚衣布片上,手颤抖抬起伸去,抓在手中,缓缓展开。
上面血迹已经干涸,但字迹依旧清晰。
“予良生吾徒。
为师盼安,京城一别,将是阴阳相隔,为师深陷牢狱,并不惧死,良生也不必难过,继圣贤之路坎坷,但我辈儒者,当视死如归,死得其所,然每每想起与良生共处,是为师在狱中难得割舍的回忆……”
轰——
雷音滚滚,天地暗了下来。
第一百五十八章 道道道道道.......
天雷轰的一声炸开,闪电划过阴云。
暗红的血字沿着囚衣布片密密麻麻展开,映入陆良生眸底。
“.……当初听到良生怒砸金銮殿,为师其实寝食难安,非为我安危所想,而为良生所遭遇之不公而痛心,良生又有什么感受?
回头有时想起往昔,为师将你带入仕途,这一路过来,难以分清是好还是坏,贺凉州捏天而迎雷劫,为师早已猜到,良生为生民奔波不惜性命,好不容易挣扎出一条出路,希望朝堂有所作为……
……可倒头来,被一句变戏法嘲弄,我为皇帝所做所言感到心痛,也为这陈朝万千生命感到心痛,也为我徒遭遇不平而愤慨,老夫便站在庙堂之上,狠狠啐他一口,骂上一句‘狗皇帝’”
垂在腿侧的笔尖墨汁一滴一滴坠到地上,捏着斑驳血迹的布片,陆良生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轰——
雨点哗的落下来,打在庙檐、远方的树林全是噼噼啪啪的声响,周围,蛤蟆道人、孙迎仙沉默的陪着书生,飘出庙门的红怜站在檐下望去那道捏着书信的身影,仿佛能感受到他心里的痛苦。
雨线落在头顶滑去一侧,落在脚边,陆良生咬紧牙齿,深吸了一口气,眼角含有了水渍。
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
“恩师……”
目光落在布片上,暗红的字一个一个继续看下去。
“为天下生民之路并不容易,为师蹉跎一辈子,大半纠缠在朝堂之上,没能像良生那般亲身奔走,为百姓做实事,牢中这几日,有时候想起来,不免觉得好笑,闵尚书一次过来探我,问为师为何要那般做,知不知道会死之类的,后来我回答他,死在这京城里,就是要告诉所有我辈儒者,为百姓争不公、为万千生民立命、为后继者开拓前路!”
“良生收到这封信时,为师可能已经不在了,不要为我难过,人这一辈子能找到自己该走的路,并不轻松,但为师找到了,也一直在这条路上前行,良生当勤勉,早日寻到自己心中的道,一定要走出来……”
蓑衣持笔的书生站在那里,手中一松,血迹斑斑的囚衣落去雨水里。
“道……”陆良生目光怔怔的望着前方一切,好半响,缓缓抬起脚,迈开一步,摇晃着走去院墙。
蛤蟆踩着地上积水,过去将地上的囚衣捧起,看去后面的内容,阖目叹了口气。
“……短暂的人生当中,会有很多路选择,但能走只有一条,踏过去了,就不能后退,眼下良生也该坚持,或许你是修道中人,选择更加多一些,可同样的,你要走的路就更加漫长。”
“信就写到这里,也是为师最后的教导,原本还想多写一些,可惜已经没有时间了,若往后良生归来,还帮我收敛尸骨,葬在栖霞山,那里的风景一直让为师难以忘怀。”
最后落字:骅书。
哗哗——
大雨冲刷院墙,站在那边的书生,握着狼毫,垂下脸,肩膀都在雨中微微抖动。
“道。”他又轻念了一句。
呵。
“呵呵……”
沉闷低笑挤出唇间,陆良生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笑,笔尖缓缓抬起,双唇抖动,那笑声沙哑难听,还在不断扩散。
“呵呵…...哈哈哈……”
轰隆!!
雷声滚过寺顶上方,伴随笑声猖獗,震的人耳膜嗡嗡直响。
“哈哈哈……哈哈……”
仿佛野兽嘶吼,手臂挥洒,扫开降下的雨帘,狼毫落去院墙猛的游走画开,接着未画完的佛陀,青墨随手臂疯狂勾勒,绘出阴沉佛眼,轮廓渐成。
“哈哈!!”
一笔落下横挥,青白电光照亮天地间,佛像露出狰狞。
……
商雍南郊,马队雨幕中狂奔,溅起一道道泥水,拐过前方弯角,一行十余人下马,拱卫杨坚、杨素跑去凉亭。
杨素挥袖施术,先除去兄长衣袍上的雨渍,笑道:
“大雨下不久,族兄莫要着急,先等一阵,待弟施法,告知陆良生我们已经来了。”
“无妨,为兄正好欣赏一番雨景。”
轰——
陡然一道雷声响起,就像在人耳边炸开一般,惊的正要施法的杨素,手都抖了一下,连忙按下法力,抬头望去亭外。
“这雷有些奇怪……”
下一刻,一阵大风夹杂雨点拂过前方的树林,雷声接踵而至,一道道闪电从阴云密集降下,电光火石般照亮视野。
“.…..雷…..雷劫。”杨素骇然望着这一幕,失口喊了出来,“兄长,不可出凉亭,有高人在应雷劫。”
闻言,杨坚转过头。
电光闪烁,一颗大树轰的炸成两段,雨中燃起大火。
……..
风雨摇曳,山林一片片摇动倾伏。
老驴跑出大殿嘶鸣,一条闪电划过从它眸底划过,正中院墙一颗歪脖老树,溅起火光,枝桠拖着枝叶哗的坠下,蛤蟆抱着他大腿,脸上呈出惊色,道人挥舞袍袖遮掩脸面,跌跌撞撞向后退开。
“哈哈哈……”
嘶哑的大笑回荡,那方身影着笔沿着院墙狂舞,雷声一个接一个响亮,闪电带着青白电光嚓嚓的冲出阴云,落在兰若寺周围。
轰!
嘭——
电蛇织罗。
击中庙檐一角,瓦片轰的裂开飞溅,躲雨的六个老人缩成一团,抱着脑袋瑟瑟发抖,吓得哭喊出来。
“饶命啊!”“我都变老了,还要怎么样啊!!”
“我不想死……”
哼昂哼啊——
老驴长嘶,扬着蹄子欢快的跑进雨里,仰起驴头朝天空不断落下的闪电喷出粗气,兜兜转转踩着积水飞溅,甚至蹲下了一趟,撒欢的在水里打滚。
然后……一道闪电‘嚓’的劈下来,老驴瞪大眼眶,浑身陡然僵住,四肢都绷直,鬃毛一根根立了起来,冒起青烟。
“良生,雷劫啊!”蛤蟆抱着道人的小腿,想要冲出孙迎仙的袍摆,但终究天生惧怕天雷,又缩了回去,朝越画越远的徒弟大喊。
“祭出妖丹,应劫,抵挡一阵啊——”
声音传来,陆良生浑身颤抖,眼中仿佛看到的,是一位引颈就戮的老人站在刑场,些许癫狂的笑声里,眼泪止不住的落下来。
“道…...
道…...
道……”
手中毛笔飞速游走,落下最后一幅神女飞天,牙关陡然咬紧,又“啊!”的张开,奋笔一挥。
“满朝文武,全是邪魔歪道——”
三面院墙法光一闪而过,隐约响起梵音诵唱,一道劈下的电蛇仿佛被飞天的神女挥袖打开,偏去庙顶,轰的打穿进去,碎瓦、木屑呯呯落下,电枝延伸,落在拿着小锅举在头顶翻看的树妖身上。
轰的一下燃起火焰,黑裙树妖张大嘴,惊恐的奔跑,身影瞬间化起一道妖风,撞破墙壁,拍打这肩膀上的火苗,脚下被地灵碑一绊,一头栽进了古井,荡出一点水浪声。
兰若寺三面院墙,佛陀、神女显出轮廓,伸出手臂撑向天空。
…….与万千天雷相抵。
轰——
天地间化作白茫茫的一片。
第一百五十九章 陆郎结丹,老驴化鳞
轰——
天雷炸开,刺入眼帘的是白茫茫一片。
山下集市,当无数电闪雷鸣打往山头,白光绽放的一瞬,被这异象吸引的镇中百姓、侠客全都下意识的闭上眼睛,过得一阵感觉光芒褪去,许久才睁开眼睛,从震撼中回过神来。
“哎哟,刚才能吓死个人!”“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娘咧,我的马都给吓崩尿了。”
“莫不是山里的那位高人有作法降妖了?之前那六人不是说要拿笔墨去吗?”
“可能吧……这六个家伙真是好福气啊,说不得将来也是仙家中人了。”
“呔,早知老子也去。”
一片交头接耳说话声里,雷音渐熄,褪去的白光里,还有碎瓦从房檐滑落,啪的摔碎。
嘶~~
庙外积攒的雨水电光游窜,冒着青烟的老驴浑身发抖,扬着四蹄挣扎长嘶,女鬼红怜躲进画里此时才堪堪冒出一点头来观察,啪的瓦片碎声响起,吓得又缩了回去。
孙迎仙靠着院墙坐在积水中,全身无力,四肢不时抽搐几下。
“曰尔老母的…….好大的雷。”
身下袍摆,蛤蟆道人耷拉两条小短腿,两眼无神,两颊一股一收,意识都还处于空白的状态。
前方的雨幕里,陆良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水渍顺着蓑衣木叶滴去地面,手中毛笔被落下的雨滴打湿,瞬间化为灰烬,飘到地上与雨水混在一起流淌四散。
若仔细观察,此时的陆良生全身上下仿佛都静止了下来,天雷劈下,法力、妖力同时运转幻化出的诸佛诸仙法相冲上天空,迎雷而上。
天地雷劫之力与人身法力相抵的一瞬,陆良生灵魂仿佛被拉离了这个世界,整个人入定般一动不动,意识却清醒无比,就像处在一个虚无渺茫的天地之间。
妖丹生命蓬勃、四元六象化作的星云变为实质,犹如星河般璀璨。
“道……”
化作星点的陆良生仿佛置身这浩渺无垠的虚无,望着斑斓如腰带的星云围绕妖丹旋转。
“这就是我的道?”
‘道’字重新念出。
四周开天辟地般的声响,轰的炸开,旋转的星云加速运转,令他心潮澎湃,自身像是跟着在动,那一枚巨大的妖丹点点剥落碎屑,露出火红的颜色,燃烧的烈日传来难以忍受的热力。
陆良生感受着这一切变化,化作星点一同飞去星云,在恐怖的漩涡星云里,朝烈阳包围而去。
星云包裹燃烧的妖丹,整个虚无都在剧烈摇晃,无尽的漆黑恍若碎裂一片片剥落化作无数星辰点缀。
四元六象包裹妖丹凝结成圆,渐渐有了金色光泽,陆良生的视野间,有了天与地,山势聚地而起,金光如日,大地间万物生长。
金丹已成,内瞰小天地。
“这就是我的道!”
……..
冰凉的雨滴顺着发尖滴在眼皮,睫毛抖了抖,陆良生缓缓睁开眼睛,眸底蕴着平淡,扫过一方的枯井。
沾着雨水的嘴唇微张。
“好生静养,顺道镇守这方阴煞,若是将来恢复神魂就自去吧,不过若遇上危险,可到栖霞山寻我。”
转过身走去庙口的院墙,捡起空白意识的师父放到肩上,伸手抚去道人头顶。
对方抽搐发抖的四肢渐渐平静下来。
“走吧。”
没有起伏的声音里,手一招,敞开的窗棂内,靠墙的斗笠飞来,落入陆良生掌中,戴去头顶,半遮的目光望去不远的老驴,前肢半跪挣扎着起来,背脊满是青黑硬鳞,四肢粗长,蹄子也大了一圈。
嘶~~~
昂~~
老驴抖动颈脖,鬃毛疯长,抖开雨渍,驴脸肌肉扭曲,长吻呲出獠牙,头顶两侧皮骨鼓出,啼鸣陡然化作一声:“吼昂——”的嘶吼,痛苦般阖上眼睛。
噗!
鼓包破开,骨质呈圆柱向上延伸,分叉,再蔓延微斜,露出尖锐,痛苦的痉挛,踢踏蹄子溅起积水,身后的长尾噼啪在空气甩响,秃尾尖长出一撮毛,半空飞舞。
狮鬃、鹿角,麋身、龙鳞、牛尾,体态优雅而威严,令人生惧。
紧阖的双眸猛地睁开,荧黄竖瞳,四蹄绷直,颔下一对肉须长出的瞬间,引颈仰天张开长吻,厉声咆哮。
“吼昂——”
鳞身电光噼噼啪啪在雨中四处游窜。
“曰曰……尔…..”
道人背贴着墙,看着电光交织中的老驴,双唇都在发抖。
“.……本道不敢骑了…….这他娘的变麟了。”
陆良生也有些错愕,没想到自己应劫铸就金丹,老驴竟也会有这般造化,变成麟或许跟之前在岐山师父洞府吃的那枚蛋有关…..再加上自己接下天雷,将它也带上了。
想着时,那方麟兽摆动狮鬃,虎目看来,裂开长吻露出獠牙,然后……伸出舌头挂在嘴边,洒开蹄子欢快的朝陆良生一蹦一跳小跑过来,俯身去舔他手。
“还记得我啊。”
陆良生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它头上抚了抚,“可还愿意替我驮书架?”
老驴点点头,转身就跑去庙里,引来红怜一声尖叫,片刻,咯吱咯吱挂着两个书架,嘴里含着缰绳跑回来丢到书生面前。
“呵呵…..”
又抚过老驴颈脖的狮鬃,陆良生将书架放到鳞背,这时红怜在画里小声问道:
“公子,这是你那头老驴?”
“是啊……”
感叹一声,陆良生牵过缰绳,招呼还在发愣的道人:“走了,前面十里亭还有人等我过去见面。”
“呃……好…..”
道人吞了吞口水,小心跟在老驴后面东看看西瞧瞧,熟络一阵后,想要去接老驴身后的长尾。
“也不知道是麟还是麒……”
嗤~
老驴走前面扭过脖子瞪他一眼,电光弹跳,吓得道人跳的远远,惹得红怜在画卷里轻笑出声,回荡在铅青雨幕里。
兰若寺外,六个老人微张嘴,听着笑声远去树林,两眼一翻,顿时昏了过去。
…….
南郊泥道,凉亭里的一行人浑身都被雨点打湿,不远的大树焦黑,噼啪燃这火焰。
杨坚倒还好,有杨素施法将风雨挡下,而其余人就显得狼狈许多,看了燃烧的大树一阵,杨坚回过头来,看去一侧的族弟。
“你们修道渡劫,都要应付像这般的天雷?”
“是,越往后,越艰难危险。”杨素忆起刚才漫天雷电,心里也有发憷,“稍有不慎,身死魂灭。”
杨坚大马金刀坐在石凳上,抚须大笑出声:“其实,与你我之后要做的事,不也一样吗?稍有不慎身死族灭啊。”
叮叮…….
两人说话间,远处的树林,隐约有铃声摇晃,杨素眉头微皱,站起身来,望去那边,四周的侍卫也俱是武道一途的高手,自然也听到了,神经绷紧,一一手握刀柄。
杨坚也忍不住好奇,起身推开一人。
“是何人过来了?”
“不知……”杨素摇摇头,“不过,应该是那个陆良生。”
话语落下,凉亭内众人瞳孔顿时一缩,映入眸底的对面树林间,有人走了出来。
那是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身影,牵着一头鹿角狮鬃,全身青黑的麟兽走过铅青的雨幕,朝这边而来。
“麒…..麟…..”
杨素喃喃出口时,杨坚以及一众侍卫惊骇的无法说出话来,脸上都变得了颜色,手足无措站在亭里。
第一百六十章 每个人的道
“那边亭子里就是你要见的人?”
草叶湿漉,滴着雨水,被在鞋底,道人跟在麟兽后面转出林子,望了一眼那边凉亭。
“看架势好像权贵人家。”
牵着缰绳走在前面的陆良生,转过斗笠微微侧脸,口中轻‘嗯’了一声。
“长安杨家,官至朝中大丞相,一手遮天了。”
道人哑口吞下话语,摇摇头,转了方向,冒着雨帘走去其他地方。
“这种人家大老远跑来找你,所求必大,你去聊,我去旁边搜刮下野味补补身子,这一两月光赶路,人都瘦了,得补补。”
陆良生笑了笑,没有说话,两人有着多年来的默契,也不会因为一两句而在意什么,便是拉着麟兽径直走去凉亭。
身姿威严的麟兽温顺跟在书生身后,荧黄虎目不时瞟去凉亭,令人心悸,与一身蓑衣斗笠的陆良生,走在铅青的雨幕,彷如一幅水墨古画充满神秘。
“咕…..”
凉亭内,一众侍卫咽下口水,盯着越来越近的一人一兽,握着刀柄的手捏的出汗,杨素挥手让他们散开退下时,几乎能听到一串如释重负的吐气声。
“此人就是陆良生?”
杨坚初见麟兽的惊骇,渐渐平复,朝中位极人臣,自有他的豪迈、气魄,挥手让众侍卫退到凉亭外。
“真神仙中人,当亲迎之!”
一抖宽袖,先一步走出亭子,朝雨幕中行来的一人一兽拱手。
“长安杨坚,见过陆先生!”
旁边,杨素看着过来的那高过人头顶的麟兽,以及半月不见的陆良生,心里满是骇然。
…….娘的,才过多久?就金丹了。
思绪一闪而过,在族兄拱手时,也在一侧拱手施礼:“素见过陆道友。”
陆良生松开缰绳,在二人对面拱手还礼,随即摊手朝凉亭一伸。
“二位远道过来,一起入亭坐下说话。”
对于面前这位陆先生的脾性,杨坚在来的路上已经从族弟口中知晓一些,眼下一见,果然这般,心里把南陈那位皇帝感谢到了八辈祖宗。
‘哈哈……这种身边有瑞兽相随,道法高深、又饱读典籍之才不用,必是上天留予我杨坚成就帝王业!’
心里想着,手也不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陆良生点点头,侧身在麟兽嘴侧拍拍。
“自个儿在附近玩吧。”
呼~~
麟兽鼻口喷出粗气,通灵的点下龙首,这让杨坚兄弟二人又是惊叹,毕竟谁也未见过传说中的瑞兽,亭外紧挨麟兽的几名侍卫被狮鬃抖开甩来的雨渍打在脸上,也是忍着一动不敢动。
…….不过被这等瑞兽抖来的雨水,会不会带来福泽?那几个侍卫眼睛动了动,上身悄悄朝前更出了些许。
麟兽迈着蹄子走在雨幕里四处兜转,凉亭里,三人坐下了来,杨素从外面漫步的麟兽身上有些不舍收回目光。
朝兄长正摘下斗笠的陆良生拱起手,先开口道:
“陆道友,半月前你我相约之事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
陆良生话语平淡,目光落在视野对面的杨坚脸上,“丞相想问何事?”
周围俱是信得过之人,杨坚自然不会拐弯抹角,但也需组织话语,有些事说出来,怕有些唐突面前高人。
指尖轻点,思虑片刻,目光这才抬起来。
“陆先生有所不知,坚任这北周左大丞相,看似权势很大,也如履薄冰,先帝宇文赟(yun一声)不仅猜忌,又时常不过问朝政,刑政苛酷,人心崩溃而不归附,如今幼帝在位,可这北周天下摇摇欲坠,各路藩王蠢蠢欲动……我想问陆先生,这天下可会再得安宁。”
陆良生眯起眼睛,盯着杨坚面容一动不动。
一旁的杨素,补充一句:“陆道友,我族兄施政宽和,精简严苛的法令,躬行节俭。”
“看的出来。”
观气望相之术可不会看出过去未来,只不过一人之面相往后运势,能窥得一斑,陆良生双手压在膝上,话语似乎没有声线起伏。
“……君王不仁,必有人代之,重施仁政于民,天道循环,从未疏漏,北周皇帝在下虽未见过,可这一路过来,我观百姓安居乐业,可见丞相能力显著。”
赞誉之言人人爱听,可杨坚并没听到想听到的那句,紧抿双唇,身子微微前倾,一字一顿。
“陆先生,那我可再进一步?”
雨声哗哗落下天地,亭檐织出水帘,亭里沉默了一阵。
看他模样,陆良生也没点头摇头,直言不讳的开口给予答复。
“大丞相,有帝王之气。”
杨素顿时捏紧了拳头,激动的微微颤抖,望去表情淡然嘴角却忍不住挂出笑意的族兄时,陆良生起身走去亭口,望着铅青的雨幕,心里却是一动,想到那日长安郊外遇到的少年,他身上也隐隐蕴着帝王龙气。
‘难道,未来那位少年也会当皇帝?若是告诉这位大丞相,怕是会害了那少年的命,甚至连累其族人一同身死,若不告诉,将来说不定又是一场谋乱,也会有很多的人为此丧命。’
但转念一想,这也是天道使然,若是他将少年的事讲出,算不算泄露天机?遭到天谴?
毕竟天谴与渡劫又是不一样的了。
很有可能累及到自身气运,修道变得坎坷。
‘算了,这是他们皇室的事,我一外人想那么多干什么事。’
转过身来,陆良生朝那边杨坚、杨素拱手:“既然相约一事做完,那在下就先离开了。”
“陆道友,且慢!”
杨素连忙起身开口,眼睛不停朝旁边的族兄递去眼色。
后者点头领会,站起身来。
“陆先生,稍慢一步,坚有话说。”
走到亭外的陆良生停了停脚步,落下的雨线滑过他头顶,落去脚边,看着杨坚,摇摇头。
“我知丞相想说什么,不过,心意在下愧受。”
手一招,落在亭里的斗笠飞来,戴去头顶,转身又走出两步,后方的杨坚冒雨追了出来。
“陆先生!你饱读典籍,照拂万千生民之心,就这般抛弃?”
前方,雨中的身影微微颤了一下。
杨坚吸了一口气,抹去脸上的水渍,声音清朗,继续说下去。
“长安之时,坚与陆先生错失一次,以为憾事,如今得见,我岂能与那南陈昏君一样轻易放你走。”
语气顿了顿,又说:“先生要走,坚拦不住,可天下百姓就错失一位贤士,既然先生说我能成就帝业,那先生不妨考虑一二。”
说到这里,杨坚抬手一躬,在雨中作揖拜下。
“坚绝不会让先生失望!”
大雨之中,一众侍卫望着前方雨帘一动不动的身影,却是不知陆良生心里也是万分复杂,好半响吐一口气,斗笠微转,侧过脸来,看着身后雨中躬身拜下的丞相。
过去将他搀扶起来。
“在下自然信得丞相,但那条路,未必好走,我还有要事赶回南陈,实在不易再停留,就此告辞!”
拱手还去一揖,那边雨中慢走的麟兽像是知道主人要离开,撒开蹄子小跑过来,跟在身后朝前方另一条通往南面江河的道路过去。
“唉…..”
杨坚望去雨幕中渐行渐远的一人一兽,微微阖眼,叹出一口气。
“神仙中人,远凡尘啊。”
“兄长,这可未必。”
杨素走上前来,他听到陆良生与族兄的对话,尤其是最后一句,心里大抵猜出一些大概,一段时间以来,也多方打听过南陈的事情,眼下可能得到佐证了。
“为弟看得出,陆良生有些犹豫,但还要离开,可能与他授业恩师有关。”
“哦?”
杨坚偏头看来:“可是那南陈名士叔骅公?”
“嗯,听说被那昏君杀了。”
“哈哈哈——”
一旁,杨坚大笑出声,拂开湿漉的宽袖,转身走去战马,翻身而上,一勒缰绳,大笑道:“真大礼也,我岂能不回敬,回去传令,给南陈皇帝送一些粮草金银,我等回长安成就大事,然后……”
他眯起眼,望去这片铅青:“然后,兵发陈朝!”
一甩马鞭,兜转马头,暴喝:“驾!”纵马雨中狂奔起来,杨素、一众侍卫连忙促马跟在后面,不久,消失在雨帘之中。
……
天地间水汽弥漫,窄长而泥泞的乡间道路,麟兽一浅一深才过稀泥,蛤蟆道人趴在徒弟肩膀,躲在斗笠下,感受这片天地带来的湿冷。
此时,他已经清醒过来,凉亭中的对话,也都全听了进去。
“为什么不答应那个人?就为了你恩师的事?”
“不全是。”
陆良生目光扫过水汽中的远山,雨幕里的农田、山村,隐约还有农人戴着草帽,披着蓑衣冒雨挖开田埂,忙着将田里的水排出。
看了片刻,话语轻声道:
“师父,我恩师那封信,让我悟了一些事,这世间每个人都有他要走的路,好比刚才的杨坚,他有帝王之相,途中忐忑,可将来就是龙吟惊天。
也比如偶遇的李随安,传授他驭剑之术,说不定,就不再是乡间客栈的伙计,他能走出一条更加宽阔的道来…….”
连接天地的雨线,漫过云端,怀义州边界的官道小村里,抱着木剑的少年坐在门槛,抬头望着万里晴空。
不久,一个包裹丢在了他面前,连忙回头,只见婶婶叉着腰,指着外面。
“下午有一支商队要去南陈,给老娘滚吧,一天到晚不是练剑就是出神发呆,客人都被你霉走了。”
“婶婶…..”少年抱着木剑站起来。
“快滚快滚,里面有些碎银,还几天的干粮!”
妇人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将他赶出,转去后厨,悄然抹去眼角的一点泪渍。
…….
铅青的雨幕里,陆良生松开绳子,让麟兽自个儿路边跟着。
“……或许弟子的感悟还不够深,但道之一途,有千条万条,选择了其中一条,就要将走完,可师父你曾说过,石匠醉心雕刻有朝一日也能悟道,儒者心无旁骛,专研圣贤学,蕴出浩然气,那是他们只有一条不用选择的路在走。
可我既是读书人,也擅画道,今日又结出金丹,那么我又该走哪条道来?”
声音里,一颗被积水包围的草叶上,一只小虫趴在上面,陆良生指尖将它挑起,放去一块石头上,看着它飞快的躲进石缝里。
“恩师的道,他找到了……而我还在寻找自己的道,不答应杨坚,也是有这个原因在里面,千年来,这华夏土地上万千生灵都有自己的路,收敛恩师尸骨,我也该潜心明悟了。”
他起身,望去天空雨势渐弱,阴云游动的间隙,有一缕阳光正探出来。
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无数的生命在这里繁衍生息,一座座城池里,雨过天晴的百姓走出房屋来到街上,妇人打开窗户,挂起受潮的被褥,农人们揭下草帽,坐在田埂,看着田中积水缓缓流出,露出笑容;徘徊古音的铜钟声里,雕琢的石匠手中,一尊佛像露出了轮廓,笑着接过万佛寺僧人递来的凉水,开怀畅饮。
寺中,不愿剃度的宇文拓,掀翻了桌子,大声在喊:“尔等寺庙容不下我!”
胖大的和尚无奈,只得将他和另一个孩童一起带着离开,往南而去。
蜿蜒道路间,手持禅杖的老僧走过一亩亩田野,走入山村道一声佛号,化来斋饭,坐在茅屋檐下,细吞慢咽,对于还有多久的路,并不在意。
巨大的城池,长安亦如往昔繁华,某栋宅院里,李渊持着手中宝剑擦了又擦,不时在院中挥舞,剑光四射。
顺原县,四个书生经过深思熟虑,拜辞了王崇文,决意重新回到南陈。
…….先入昏庸南陈当小官熬资历,待陈朝覆灭,降官更能出人头地。
阳光照射下来,四人背着书架,怀揣理想踏上返程
南方。
曾经有过斗法的院落,胭脂看着两岁半的儿子写出好字,拍手称赞,目光转去,檐下的张廉诚坐在藤椅上,枯瘦如柴,挤出欣慰的笑容。
周府,老人一手持着书籍,一手捻着棋子落去棋盘,书房的墙壁中央,裱着一幅优美的字迹。
书香、墨香,透着君子之美。
天色黄昏,王家村里,村长提着一瓶黄酒,带着一盘蒸鱼,走到河滩渡口盘腿坐下,看去的河面上,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艄公撑着撸竿,划船而来。
京城天治之外。
一道身影在周围教众的目光挥袍打碎巨岩,浑身冒起烈焰。
“灵物都不见了,要尔等何用——”
天光暗沉,夕阳落去最后一抹光亮。
天治皇城内,灯火摇曳,寂静的寝殿之中,有“啊——”的尖叫响彻。
皇帝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满脸冷汗,身旁的张丽华惊醒过来,拿过绢帕将他头上汗渍擦去。
“陛下又做噩梦了?”
陈叔宝望着薄纱帷帐外的灯火,喘息了片刻,吞咽口水。
“…….朕又梦见叔骅公来找朕了…….”
话语迟疑了一下,深吸了口气又道:
“还有…..还有陆良生……他回来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有人自北来
夜风跑过廊檐,深夜的凉意挤进窗缝,让满身汗渍的皇帝感到些许冰凉。
推开一旁伸来,擦拭他额头的绢帕,定了定神后,揭开黄绸被褥下来龙榻,套上鞋子就那么坐在床沿,又陷入出神的状态,愣愣的看着一侧青铜柱上摇曳的灯火。
帷帐轻抚开,张丽华给他披上一件袍子,曲膝侧坐旁边,贴近过去,在他额角温柔捏拿。
“陛下,这是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其实都是根本没有之事。”
过的许久,陈叔宝才眨了眨眼帘,压在膝盖的手指曲成拳头。
“不是,朕能感觉到,叔骅公每晚都会在殿外徘徊……朕有些……有些怕了。”
能听到皇帝说出这番话的,也就只有贵妃张丽华了,她能感受到紧贴的皇帝,在微微的颤抖。
“陛下,这是后悔了吗?”
或许察觉到自己失言,陈叔宝抬手拂开爱妃的手,强做镇定的负起双手,走去两侧灯火交映之中。
“朕后悔什么?!朕才不后悔!”
他侧过身来,望去薄帐里女子的轮廓,抬手挥了一下。
“那老家伙一点面子也不给朕留,当堂辱骂,还吐朕一脸口水,若不治他罪,朕万千子民岂不是以为朕性子懦弱好欺负,没有一国之君威严?!”
说到气处,咬牙切齿挤出另外的话。
“.…..还有他那学生陆良生,自以为是,他以为他是谁?!不过仗着一点聪明,刚当着文武的面,自责朕的过失,知不知道他只有功名在身,还不是官……朕戏弄他一句,最后拂袖就走,仗着会法术,竟然砸朕宝殿,不管大殿之上,还是这南陈,朕最大,说他两句,受着就行!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
他又重复了一句时,床沿的张丽华秀媚微蹙:“可陛下,那日又为何独独揪着那陆先…..陆良生不放,若是一笑而过,或许事情就不是这般模样了。”
那边,皇帝先是愣了一下,脸偏去一边,有些遮羞的布是不能在心爱的女人面前扯下。
旋即,摆了摆手。
“爱妃,这种事……你不懂,不过这些事你也不用操心,那日也是法丈不在宫里才他得逞,等过段时间,法丈出关,朕让法丈住进宫里来,就不信王叔骅那家伙真有鬼魂来作祟,陆良生要是真敢来,也一并收拾了!”
言语间,只有一股豪迈。
不久,怀揣这种安慰重新入睡,巨大的城池上空渐渐泛起了鱼肚白,金色的晨阳飞速推开黑暗的边沿,将大街小巷浸在光芒里。
繁华的街道渐有了人声嘈杂,扛着扁担的青壮开始了一天的挑担,闻到街边解开的蒸笼,买上一两个香甜的软饼,走去街沿坐下,背后的茶肆,伙计打着哈欠取下门板,见到旧客上门,迎出笑脸,大声招呼。
城中总有闲暇无事之人,最喜坐在茶肆听着评书讲一些三山五岳的怪诞异志,不大的小茶肆坐满了人。
听着长桌铺着蓝布的书先生口若悬河,一面与相熟的人聊起最近见闻。
一个年约四十的老书生,吹了去茶沫,滋溜一口抿了抿,满足的叹口气。
“可惜了叔骅公喝不上这热气腾腾的茶水了。”“唉,是啊,叔骅公为一个昏君而死,太不值了。”
提着茶壶的伙计听到二人谈话,俯下身子‘嘘’了一声。
“切莫乱言。”
两人愣了愣,随即谢过那伙计,这时邻桌一人放下茶杯,忍不住插口进来。
“两位兄台,这话就不对了,叔骅公那叫值啊,谁有机会能往当今陛下脸上吐唾沫?”
这人刚说完,周围茶客都朝这边看来,对于叔骅公的名望,大多数人是知晓的,那日刑场,也有不少人在,顿时七嘴八舌的说起话语来。
“当时我就在,塞布取出的时候,老人家喊的那句‘我辈儒者岂会惧死’到现在,我都感到血脉喷张,这才叫忧国忧民的大儒!!”
“是啊,老人家可惜了,皇帝也真舍得杀!”“…..也不知道埋在了哪里,好歹也让我等去祭奠一番,唉。”
“对了对了,我听说叔骅公还有一个学生,就是怒砸金銮殿的那位贡士,不知道如今在哪儿?”
“肯定亡命北周了吧,不然早就被陛下抓住了。”“那可不一定,那书生可会法术,皇宫里都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必定法力高强。”
这话引得,周围茶客全是一片附和的声音。
不然,那缉拿的布告到现在都还贴着?
此时也有人道:“我有个大胆的猜测,诸位,你们说叔骅公的学生会不会投了北周,说不定听到恩师罹难,恳请北周发兵攻打咱们陈朝?”
嘶——
吸气、沉吟的微响此起彼伏,这话令得所有人没办法接上,好半响,才有声音悻悻开口。
“就咱们陛下这个样……怕是……要…….”
茶香袅绕,说话的人余光看去茶肆外的街道,几名巡街的差役走过,顿时刹住话语,端起茶杯朝四周茶客推了推。
“喝茶喝茶。”
关于大儒王叔骅被处斩一事,当时在京城乃至大半个南陈读书人圈子闹的沸沸扬扬,有性急的书生呼朋唤友,跑到本地县衙静坐,有人听到消息嚎啕大哭,曾经叔骅公注解的典籍,一度被奉为经典。
相传,叔骅公冲上金殿怒喷皇帝,是为了自己那位学生报不平,也有从京城流出的讯息里,讲老人看不惯当今陛下对贺凉州一事的态度,加上得意门生受辱、缉拿,三者混在一起,这才有了上金殿一说。
老人身死之后,更多的话题转移到了老人的学生陆良生身上,有人说他已被缉拿的军队就地斩杀,不过相信对方离开陈朝,远栖北周的可能更大一些。
投去北周其实也不算什么,真正让他们感到可怕的,还是对方的身具法术,能呼风唤雨的本事。
过去将近两个多月,谈及的热度少了许多,被提及的那位书生,牵着重新化为老驴的麟兽走过了贺凉州。
所过的地方,褐黄的土地终于有了肥沃的实质感,人烟虽然变得稀少,开垦的原野间,还是能见农人忙活,延绵的山势绿盈稀稀拉拉,但好过曾经犹如一座座坟包的模样。
“终于没有白费……”
陆良生走过这片土地,遇上的每一个人,他都笑着冲对方点头示意,路过重新组建的小村歇脚,有时还能听见白衣神仙降雨的故事,成为这片土地讲的最多的奇谈。
这方土地上的人,知道眼下的生活来之不易,几乎每家每户,堂屋都供了一座灵牌,刻下‘白衣仙人’四字。
在离开贺凉州,来到当初的王家庄,已是第二天下午。
知……知知知……
蝉鸣林野间持续传来恼人的嘶鸣,老驴伸着舌头在嘴边甩来甩去,大量的热气在上面蒸腾。
孙迎仙望着前方一片熟悉的树林,想起了某次不堪回首的毒打,连忙转身跑开,越过的书架里,红怜咿咿嘤嘤哼着小曲,有时套上画皮,落在不远,给众人来一出新编的戏曲。
吱吱嘎嘎摇晃的书架隔间。
敞开的小门内,蛤蟆道人敞着短褂,架着小短腿,巴掌大的树叶当做蒲扇不停的闪动,带起的风都夹杂热气,蟾嘴微张,热的大喊。
“良生,给为师幻一杯冰水,要奶酪的那种,加两颗樱桃!”
“再忍忍吧,师父,前面就要渡河了。”
走在前方,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书生望去对面的长河笑着说了一句,走到荒凉的渡口,一条小船缓缓驶来。
黄昏照来落在清秀的侧脸上,陆良生望着船上看不见面容的身影,拱手施礼。
“艄公,可否渡我们过河?”
“哈哈,老朽的船在这一片河上可是出了名的快!”
艄公笑声爽朗,回荡在这片夕阳里。
“二位客官,上船吧。”
小船摇晃,不久被撸竿撑离渡口,陆良生摘下斗笠,站去船首,望去东面,仿佛看到了巨大的城池轮廓。
‘恩师......良生回来了。’
和风煦煦,发丝轻轻抚动。
第一百六十二章 拜访
晚风吹过河滩,夕阳残红里一片片芦苇被吹的微摇。
‘哗’的水声荡起,小船推开水纹从河面驶来,轻轻横在渡桥,陆良生牵着老驴上岸,转身朝艄公拱手辞别。
“两位客官慢走!”
老艄公没有多余的话,收了撸竿走到岸边,望去四周,亦如往昔的自言自语:“总喝村长的酒也不行,该回他点礼才是…..哎,打点鱼吧给他。”
嘀咕回到船上,离去的陆良生与道人走在河岸,远远能见不远的王家庄子,此时村人才收拾一天的农活在田边小溪洗手洗脚,沐着昏黄扛着锄头结伴回家。
“这样的生活有时候想想也挺好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听到书生感慨,道人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晃了晃脑袋,呸的一口将草吐去不远。
“那是你经历多了,换做他们,又该是羡慕你我了。”
陆良生笑了笑,收回目光,拍拍去咬芦苇杆的驴头,让它跟紧,手负在身后,与道人并肩继续向前走。
“.…..或许吧。”
晚风徐徐,叽叽喳喳几声鸟鸣从头顶过去。
道人手疾眼快,捡起几颗石子嗖嗖几下,将飞过的那几只鸟打下,手在道袍上擦了擦飞奔过去,提起朝书生扬了扬,嘿笑起来。
“晚饭有着落了。”
过了王家庄子几里,两人才在路旁升起篝火,煮了一锅肉粥,蛤蟆道人捧着小碗冰渣奶酪从小隔间出来,朝锅里瞄了一眼,前小碗一扔,就在锅边盘腿坐下来,看到一语不发的徒弟,大抵也猜得出他在想什么。
“到了陈朝京城,想给你恩师报仇?”
这句话,引得一旁拔毛破肚下锅的道人也看过来。
陆良生伸去枯枝在火堆里挑了挑,看着几枚火星升腾,沉默了一阵,火光里,他想了一阵,将枯枝丢进火里。
语调没有一丝波动,恍如说起一件简简单单的事。
“不急,先把恩师遗骨找到,遵他遗愿安葬在栖霞山,然后再说南陈皇帝的事。”
舔着一颗樱桃的蛤蟆道人,咂了咂嘴,将樱桃丢去小碗里,环抱双蹼,神色变得威严认真,点了点头。
“嗯,皇宫里还有一只靠龙气修炼的蜈蚣精,虽说良生已入金丹境,可要对付他,首先要有克制它索命梵音的法宝或能力才行。”
起身,又将双蹼负在身后,摇晃走出两步,望去漫天星斗。
“要是为师巅峰时期,何惧它一只小妖……”
见没人应他这句话,忙回过头,道人和陆良生端起碗呼噜噜吃起饭食,就连红怜也吸着饭**华,便是蟾眼猛地一瞪,就冲过去,拿过属于他的那只碗,举过头顶。
“良生,快给为师盛一碗!”
哒哒筷子触底声响,蛤蟆道人大口包着饭食鸟肉咀嚼几下吞下肚,这才舒坦的向后靠,亮出鼓胀的白花花肚皮。
嗝儿。
长叹一声:“舒坦……”
休息了一阵,收拾碗筷小锅,两人一驴重新上路,天光黑尽,远远的,能见官道尽头满城灯火漫过城墙。
叮叮叮…..
铃声飘在夜风,守城的士卒打了一口哈欠,陡然被一阵凉意袭过后颈,几人齐齐打了一个冷颤,隐约中感觉眼睛一花,好像有模糊的身影从紧闭的城门进来,可周围除了几个同僚,还有城墙上巡逻的脚步声,并无其他异常。
“怪了,难道我们都眼花了?”
“不会是鬼……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你他娘儿子都两个了,还童言无忌!”
风从街头吹过,卷起地面几片落叶,叮铃铃的铃声响起长街,空荡荡的街道上,还有打更的梆子声。
“天干物燥,小心火……”
薄雾里,打更人陡然收住话语,目光看去街中间,渐渐显出两人一驴的轮廓,吓得急忙钻去旁边的巷子,以为是鬼,捂嘴闭气不敢发生丁点声响,眼睁睁看着对方一晃就是两三丈,两息之间,就消失在尽头。
陆良生对于吓着一个更夫倒是不知情,一路穿行几条街口,来到百官府舍大街,这条大道两侧都是京城官宦宅院集中的地方,一盏盏大红灯笼挂在檐下,其中写有‘闵’字的府门外,两人一驴驻足停下。
“我去见闵尚书,你和老驴在外面等我。”
压了压斗笠,陆良生低声说道,随后踏上石阶,走去红漆大门,扣响门上铜环,片刻,里面响起门房的脚步声,打开一条缝隙,问道:“谁啊?”
门隙里,浑浊的眼睛看到的是门外戴斗笠的身影微微抬了抬头,一张熟悉的面容映进灯笼光里。
“陆…..陆公子?!”
陆良生点点头:“我要见闵尚书。”
“陆公子先进来。”
门房连忙将门打开,邀了外面的书生进到里面,然后又探头探脑看了周围,除了一个道人和驴子外,就没有他人,这才将门轻轻关上。
“陆公子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你可千万别在外面路面啊,到处都是官兵要抓你。”
“我知晓。”
“知晓就好,知晓就好。”门房也没忘记对方来要干什么,指着侧院的方向,小声说道:“老爷就在叔骅公住过的小院里,公子自去就是,别让其他人见到,府里人多眼杂,对了,还有一个人也在,好像姓左。”
说完,慢腾腾回去门房小屋。
……
小院石桌还有酒壶歪倒,酒渍一点一滴落去地上,梧桐老树在风里沙沙轻摇。
一侧连排的屋子内,两道人影剪在窗棂。
“左千卫今夜到我府上就是为了谈这些?”
“如何不是,叔骅公不在了,我也怕尚书大人再这么直言不讳下去,惹怒陛下,又被贬官。”
“哼,饶是如此,本尚书那就不坐这官!!”
屋内灯火暖黄,陡然呯的一声,酒杯摔碎弹去墙角,闵常文怒睁双眼站起来,屋里来回走动,宽袖挥开,捏紧拳头。
“我与叔骅公相识多年,如今阴阳相隔,陛下要是不觉得解气,大可将我一起杀了了事,不杀,那我就天天在他耳边说!!”
圆桌另一边,腰挎细刀的正是左正阳,他手中酒杯放下。
“那尚书大人就是在一心求死啊。”
“知己一场,能患难,自然也能共死,若能死之前,唤醒陛下,我也对得起叔骅公了。”
呯的一拳砸在墙上,闵常文说完这句,咬牙抿唇,他也知道期望终究很难实现。
正要开口继续说下去,坐在那边的左正阳,看到桌上油灯摇曳的瞬间,脸色忽然一紧,从凳上起身看去外面。
“尚书大人莫要说话,外面有人!”
话语刚一落下。
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话语。
“闵尚书,山野之人,陆良生求见。”
陆良生…..
闵常文脸上一怔,随后泛起笑容,转身过去将房门拉开,就见那边梧桐树下,蓑衣、斗笠的身影站在那里拱手。
里面,左正阳也追了出来,下意识的去握刀柄,视野对面的书生,心里有些纠结,他是重罪之人,而我是皇宫新进千卫,是有缉拿职责的,可若不拿对方,又是亵职。
……这如何办?
那边,过去托起书生双手的闵常文倒是没有想那么多,仔细看了陆良生好一阵,欣慰的叹了一口气。
“见良生无恙,我心里也踏实了,来!”
伸手握住陆良生的手腕,拉着他快步走进屋里,正中墙壁立有神龛,龛中的是王叔骅的灵位。
“良生,给你恩师上炷香吧。”闵常文递来三根香。
“嗯。”
陆良生接过,指尖在三根香头一划,亮起火星,焚香袅绕间,书生摘下斗笠,右手覆在左手,食、中二指压住香身,拇指相对抵在香尾,看着写有恩师名讳的灵位恭敬拜了拜,插去香炉。
然后,沉默的看着灵位好一阵,才开口。
“闵尚书,我想问你,我恩师葬在哪里?”
“这…..”
闵常文愣了一下,他也没想到陆良生一回来,问起的是这个,不过倒也没有隐瞒。
“就在城郊北面的桥头岗……凡事受法行刑之人,都会葬在那里。”
陆良生盯着灵位,话语一字一顿挤出。
“乱葬岗?!”
门口,左正阳心里大抵猜出对方要做什么,伸手去抓前面背影的肩膀。
“良生,你不可乱来,陛下有令,不得私自给叔骅公迁坟!”
屋内灯火忽地一下倒伏,差点熄灭,明暗的一瞬,冲过去的左正阳嘭的一下,像是被什么撞到,跌跌撞撞向后退开,抵在墙壁。
灯火里,陆良生的表情忽明忽暗,一侧的闵常文犹豫了片刻,压低嗓音。
“我带你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 我师百日忌辰,再向陛下讨个说法
“闵大人,不可!”
左正阳抱着手臂,靠着墙喊了一声,跨出门的闵常文看他一眼,双唇紧抿。
“我不愿老友连碑文都没有,你也不愿吧?”
敞开的房门,风吹进来,原本还要劝的左正阳闭上嘴,看去那边书生,沉默的将头一偏。
“是的,也罢,今日的事,左某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
陆良生抬手朝他一拱:“谢过左千卫。”说完,便是与闵尚书一起走出小院,门房见老爷与书生出来,急忙将院门打开退到一侧。
“良生这就走吧。”
两人出来闵府,看到门外候着的道人还有一头老驴,闵常文愣了一下,大概也没想到还有旁人也在。
“嘿嘿,闵尚书你这什么表情,不记得我啦?”道人也不客套,随意拱了拱手。
闵常文失笑了一下,还是朝他还了一礼,老驴踢踏几下蹄子,哼昂哼啊的叫了两声,像是提醒他,自己也是‘熟人’一般。
“那边什么人?!”
就在三人聚拢,官府舍道一侧,巡逻的一队士卒看到这边异状,挎着兵器、衣甲咵咵的跑来。
“我乃吏部尚书闵常文,尔等可认识!”
“呃……真是闵尚书,卑职见过尚书大人。”
为首那对官连忙拱手躬身,还是机警的瞟了一眼旁边戴斗笠的身影以及道人、老驴,便是挥手带队离开。
脚步声远去,陆良生方才抬起脸来,之所以这么做,也是不愿让闵常文受到牵连,三人也不再寒暄,带着这位尚书,驭使隐身穿墙法术径直去了城北郊外。
清月高挂,游云缓缓游移。
哇哇——
乌鸦栖息树枝发出几声渗人的夜啼,咔嚓的枯枝断裂响动里,泛红的眸子眨了眨,下方有三道身影,身后跟着一头驴走过荒凉的林间,出了小树林,借着清冷的月光,能见到一堆堆坟包延绵开去。
“这里就是北郊乱坟岗了。”闵常文的声音在三人中叹了出来。
陆良生松开缰绳,行走在杂草丛生的坟头间,不少坟包被野兽刨开,里面尸骨都暴露在外,一些草草掩埋,还能看到草席暴露在外面,也有刚挖好的坑洞,想来还没来得及将人埋进去,仍由尸体躺在一侧。
书生闭了闭眼,手轻抬,向坑洞一挥,法力将那具尸体连带草席送进坑里。
“老孙,帮个忙,把这人埋进土里吧。”
“你……又使唤我。”
孙迎仙挪挪嘴,不过还是运起驭土的道法,将周围松散的泥土一点点移去,将尸体掩埋。
另一边,闵常文带着书生走去前方,在最中间的一个位置停下来,看着面前最大的一座坟包蹲下来。
“叔骅公,你学生看你来了。”
陆良生阖了阖眼,忍下心里的难受,轻声道:“闵尚书,你让开。”
面向坟包,双手一抬,坟堆上的泥土陡然一震,就在闵常文的目光里,那对抬起的手左右一分,坟土顿时裂开,犹如水流一般向上翻涌,片刻就见一具棺材被活动的土壤推举了起来。
见识过隐身穿墙之术,闵常文多少能压住心里的惊叹,看着那具棺材,嗓音有些哽咽。
“我不愿老友尸身被野兽破坏,便使了一些钱财,才买通下葬的人偷偷换上。”
“良生代恩师谢过闵尚书。”
陆良生压抑情绪,朝闵常文拱手谢了一番,走去棺椁,手抚在上面,喉结酸涩的滚动,极其低沉的开口唤了一声。
“良生回来看你了。”
然后,手掌嘭的侧击在棺木一侧,另只手把住下面边缘,硬生生将装有叔骅公的棺椁举了起来,抗在肩上!
“恩师,想不想俯瞰这座城池?良生带你去。”
不等闵常文反应过来,陆良生扛着棺椁,脚下一蹬,身形唰的跃进了天空月色里,刚埋了尸体的道人拍去手灰尘,就听到腾空的声响,远远望着高高飘过月色的身影。
“喂喂,老陆!”
“陆良生!!这就跑了啊?!”
响彻的声音在夜风里回荡,呼啸的风声里,城墙上的士卒听到木业啪啪抖动撞击的声音,纷纷抬头,就见一道身影扛着长形的东西飘过了他们头顶。
“不好,有妖人进城!”“朝皇城那边去了!”
“快吹响号角!”
有声音呐喊,一个士卒站到墙垛,朝城楼挥舞令旗,下一刻,固在墙垛上的牛角号吹响。
呜呜~~~
号角声悠远苍凉,皇城城墙上,守城的将领大声嘶喊,一队队士卒匆忙调动,纷纷架起弓箭朝向城池,然而,并不知道来人是从天空过来。
轰——
扛着棺椁的身影落在城墙一段,激起的尘埃、砖屑哗的朝四周推开,气浪将附近几名士兵吹的人仰马翻。
陆良生扛着棺材半蹲起身,看也不看周围举来的刀剑枪矛,迈开脚信步而行。
一个士兵捏紧枪柄,看着走过的抗棺怪人,想要一枪刺过去,却被身旁的同僚忽然拉住。
“别动手,想死啊,那人好像是陆良生!”
这番话顿时让周围的士卒停下手,面面相觑。
“那个会妖法的……”“那他肩上的棺材……岂不是叔骅公?”
“你们干什么,动手啊——”
城楼那边,指挥的将领提刀冲来,视野对面,一个个士兵仿佛被为什么推开,纷纷朝两边退让,抗棺的身影径直走了出来,跃起,一脚踢开那将领的刀口,在他肩上一踩,纵身跃上城楼。
棺椁嘭的立在城楼瓦片,陆良生望着一片片的房舍楼宇延绵在视野之中鳞次栉比展开,抬手指去。
“恩师,你看,从这里就能俯瞰整座天治,万家灯火啊,是不是很美?这就是想要的盛事之景。”
压抑的情绪终于释放了出来,眼角溢出泪渍,滑下脸颊。
“你一直教导良生,为苍生谋福,可你为自己谋过吗?到头来,连一个碑文都没落下。”
皇城中,一队队禁军朝这边冲到这边,甚至宫中值夜的十多个武道高手也都被惊动,纷纷跃上高墙飞奔而来。
“你是何人,速下城楼领罪!”
城楼上。
夜风拂过陆良生的脸上,他转过棺木,看去皇宫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
“恩师,你看那里,从未因为你的死,而熄过一盏灯,他们根本没有在乎过你,尤其是那龙椅上的皇帝。”
书生在棺木拍了拍。
“学生会为你讨一个说法,你瞧好吧。”
对于下方传来的呵斥,陆良生充耳不闻,体内法力仿佛沸腾起来,周围修为激荡,瓦片哗啦啦吹飞。
下一秒。
灌注法力的话语犹如一记雷音滚过天际。
“南陈皇帝,我师百日忌辰,八月十五之时,栖霞山陆良生会寻你讨个说法!”
雷声灌耳,下方奔来的皇宫高手猛然间一顿,噗的吐出一口鲜血,栽了下来摔去地面,好在并未伤及性命,捂着胸口痛苦的呻吟。
城墙的士兵却还好,只是被吓得丢下了兵器,远方的皇宫建筑都在嗡嗡的颤抖,原本听到号角声的陈叔宝从榻起来,坐在床沿倾听,陡然被这声雷声般的暴喝一惊,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瞪大眼睛,手指颤抖的指去殿外。
“陆…..陆…..陆良生……来了。”
一口气没缓过来,两眼翻白,直接昏死过去,张丽华、一干宫女惊慌的手忙脚乱起来。
…….
夜风呜咽,城中家家户户都被惊醒过来,人有走出房屋,或推开窗棂,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远方的皇城城楼上,扶棺的陆良生却是已经划过城池上空,落去城外,走去通往栖霞山的道路。
第一百六十四章 观你头顶有绿气飘出
旷野的夜风越发刮的大了,深邃的夜色里,山势的轮廓昏暗向前延伸,周围沙沙的声音,是道路两侧摇动的树林,以及一道扛着棺木的身影。
沾着泥泞的棺身挤压肩上的蓑衣木叶发出吱吱的摩擦声。
一路南回途中,压抑的情绪在皇城楼上爆发出来,到的此刻,陆良生再次变得沉默,身后远远跟着的道人有些担忧,盘着老驴头上的蛤蟆不以为然的打了一个哈欠。
“年轻人嘛,不够成熟,经历过这些事后,人就慢慢会变得,就如老夫这般,也是需要时间沉淀的。”
呱了一声,蛤蟆道人拍拍哈欠的口气,顺着老驴后颈拖着绳子回去书架隔间。
“让他自己就这样走回去,路上就会慢慢想通,没什么大不了。”
道人抱着双臂,想了想。
“也是,本道师父死的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过个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说着,伸手去牵缰绳,老驴一摆脑袋,将缰绳甩去一边,哼昂的喷出粗气,不让他碰。
“嘿,你这头老……”
那边,驴眼斜瞪过来,道人连忙刹住后面的话,老驴哼哼唧唧昂起驴头,踢踏着蹄子自个儿在路边小跑,抖的刚走进隔间的蛤蟆道人差点摔去下面,蛙蹼死死抓住小门扇,破口大骂:
“蠢驴,信不信老夫把你吞了!!”
对于身后传来的吵闹,陆良生仿佛都未听到,道路边偶尔窜出一条橘黄黑影迅速爬上树枝,绿莹莹的目光望来,也与他无关,从头到尾脚步都没有停下来,只有遇上凸出地面的石头时,脚上像是长了眼睛般,轻易迈了过去。
并不是为了显摆,而是对于这样的路面,陆良生几乎凭着本能在走。
踏踏踏…..
马蹄在泥道间翻腾,鞭子抽响声里,暴出短喝:“驾!”
夜色昏暗,看不清是什么人,但能听到落下地面的蹄声不止一道,而是密密麻麻火光蔓延,犹如一条火蛇朝这边蜿蜒而来,轰隆隆的蹄音里,从后方道路冲向这边。
“大半夜的,谁会带这么多人出来,难道追我们的?”
道人嘀咕的同时,那方,远远的一骑举着火把先来,看到这边两人一驴的身影,拔刀大喊:
“快通知萧将军,他们在这里!!”
道人眼皮一跳,果然是来抓他们的,回头大喊一声:“老陆!”手掌一翻,指间夹着几张符纸抛去半空。
口中念念有词,下一秒,嘭的炸开,火焰溅开。
唏律律——
耀眼的火光里马声长嘶,最先追来的那骑拉住受惊的马匹,原地踢腾几下时,奔行而来的马队分开,一个身着甲胄,虎须阔口的将领带着数十名亲卫骑兵越众而出。
虎目威严,扫过那边的道人和一头老驴时,旁边的斥候小声道:
“将军,这道人也会妖法。”
哼。
那将领眯起眼睛,兜着马头,像是并不在意的面前的道人,目光望去前方抗棺缓行的背影,虬须在风里抚动,厚唇张开。
“陆良生,我乃骠骑大将军萧摩柯,你若束手就擒则罢,如若不然,本将亲自带兵去栖霞山,听说那里风景不错!”
前方,抗棺的书生顿时停下脚步,棺木呯的轻放到地面,微侧过脸来,眸子划去眼角,瞟去后方,落在那将领身上。
“把后面那句话,再重复一遍。”
嗡嗡嗡……
他腰间系着的月胧剑感受到主人的敌意,不停颤动起来。
“本将说将亲自带兵去栖…….”
萧摩柯陡然停下话语,以为被戏弄了,目光凝实,虎须微张,暴喝:“你敢戏弄本将!”
锵的一声,拔出腰间战刀,刀身划过空气,忽然一道流光从天空打下来,呯的一声金铁交击般的脆响,刀身弯曲,从他手中挣脱掉到地上。
不知何时,老驴背上,一只蛤蟆人立站着,蛙蹼中抛着一颗骰子。
“怎么就抛了一点,果然是老夫时运不好。”
蛤蟆……
一众士卒看清那驴背上的短小身影,惊愕的无以复加,窃窃私语起来。
“哎哟,一个妖怪!”“刚刚你们看到什么了吗,一道光把萧将军手里的兵器打下来了。”
前面,萧摩柯脸色也变了变,杀人打仗他不怕,以前也听说过陆良生会妖法的事,留不下对方,至少也可以拿对方家人要挟,可眼下看到一个蛤蟆妖怪,还有些惊骇。
毕竟这玩意儿只听过,从没见过。
上,还是不上?
萧摩柯吞了吞口水,没了兵器,手捏紧缰绳,一时间难以做出选择。
“萧将军。”
这时,前方扶着棺木的身影忽然开口,陆良生慢慢转过来,手扶着的棺材也在跟着转动。
“这是我与陈叔宝之间私仇,百日忌辰时,我会再来京城,你大可不必费尽周折来寻我。”
这时开口说话,其实在给对方一个台阶下。
火把光芒摇晃,马背上,萧摩柯自然也听得出来,看去地上弯曲的刀身,犹豫了一阵,缓和语气,在马背上拱起手来。
“我是朝廷大将,陛下之事便是国事,没有私仇一说。”
“我知。”
吹起的风里,陆良生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过,若将军被陛下所辱,那可否如现在这般泰然自若?”
“你什么意思!?”萧摩柯捏紧缰绳,一勒马头原地兜转一圈,浓眉紧皱:“陆贡士这是在离间我与陛下之间关系?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陆良生说这些话,自然不是随意搭的话语来拖延时间,观气相面之术上,隐约看到这位萧将军似乎有后宅不宁的预兆。
旋即,放平了恩师棺木,起身站直望去那将领,语调不高。
“萧将军应该知晓我会道法,那你可知我会观气相面一道?将军面容雄壮,两鬓如倒插云霄之翼,端的威武,可眉宇之间有阴郁浊气,其浊呈绿,后院有媚意外流之相,就算戴着铁盔,我也能隐约看出一丝。”
不等对方开口,陆良生继续说道:
“将军或许不会听信,不过你大可往后悄悄观察你妻。”
这是他与陈朝皇帝恩怨,不想连累只是奉命行事的兵将,眼下说了一些引导性的言语,或许不能阻止对方继续追击,至少能勾起些许疑心,令得这萧摩柯心神不宁。
果然,马背上的萧摩柯眼神飘忽,显然也意识到最近家中美妻时不时往宫中跑去,面前的陆良生是修道中人,法力高深,难道真如他这般所说?
“将军?”
心腹上前低声唤了一声,那边萧摩柯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前方的书生、连带道士和毛驴早已不见。
“将军,咱们还追不追?”
“追......”
萧摩柯轻说了一句,话语顿了顿,又接上:“追个娘的,让其他人去追,本将先回去了。”
一挥鞭子,啪的抽响。
兜转马头就朝城池方向狂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