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到此为止
先竞月这一拔刀倒不是挑衅,反而是他谨慎。需知高手过招,得失只在微末毫厘之间,只要有些许差池失去先机,只怕就连刀都可能来不及拔。此时面对的‘登峰造极’,已可谓是江湖中的传奇中的人物,先竞月当然不敢有丝毫大意。
言思道见先竞月叫阵,只得微微一笑,远远退避在旁。头顶岩壁下那人沉思了片刻,这才说道:“我们两人避世已久,也不识得江湖上的后起之秀。从你方才在石阵中劈杀路呈豪的那一招‘独辟华山’来看,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只怕我们两人也是无力应对。”
顿了一顿,他语调微扬,继续说道:“话虽如此,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这道‘登峰造极’的难题倒是不难破解,难的却是拜山之人紧接着便要与我们两人动手。若是你们能接下我们联手的三招,便算是连过两关。”
原来这所谓的‘登峰造极’二人,便是拜山之中的两位高手了,若是能接下他们联手的三招,便算是连过两关。先竞月当即淡淡地说道:“好。”显然是同意了对方的要求,旁边的谢擎辉却是大急。
他深知先竞月平生虽然未逢一败,但关键却在于“先发制人,以攻破攻”这八个字。若是要先竞月身处守势,被动着去硬接别人的攻势,面对“登峰造极”这等绝顶高手,只怕连一招也挨不过,又何况是他们联手的三招?想到这里,谢擎辉连忙踏上一步,高声说道:“还请前辈手下留情,晚辈不才,愿来接这三招。”
先竞月见谢擎辉也挺身而出,开口邀战,不禁有些迟疑,一时竟不知是叫他退下还是自己退下。只听头顶上传来一阵爽朗的怪笑,岩壁下那人傲然说道:“纵然是千军万马,我二人也曾联手对抗。如今你们两人齐上便是。”
伴随着那人话音落处,便听四面风声嘶鸣,气流奔腾,那条倒挂在岩壁下的身影已从天而降,径直扑落下来。半空中但见这人双掌齐出,分别攻向先竞月和谢擎辉两人的头顶。
来人这一招从三十多丈高的岩壁处垂直跃下,且不论他的掌力深浅,单是当中这份下坠的冲力便已是势不可挡。先竞月和谢擎辉都是久经厮杀的人,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打法,情急之下两人连忙侧过身子,一左一右地向两旁避开,让来人击出的双掌落空;同时先竞月和谢擎辉也想看看这人一招落空之后,要如何化解自己的下落之势。
谁知先谢二人身形刚一挪动,半空中那条人影却陡然分裂开来,如同变戏法似地一分为二,居然凭空变成了两个人。这两人在半空中借势一转,一左一右分别攻向先竞月和谢擎辉。
原来这“登峰造极”本就是两个人,一个姓龙,一个姓凤。据说他们曾在东瀛学艺,是以与人动手较量时,招式中往往带着七分诡异。此刻他们这招一分为二的“龙凤齐飞”,便是这“登峰造极”的成名绝技,昔日不知有多少江湖高手,都是败在他们此招之下。
要知道这“登峰造极”是在十多年前成名,先竞月和谢擎辉毕竟年轻,没见过他们动手的深浅。此刻他们突然一分为二,大出众人的意料之外,先竞月和谢擎辉两人此时刚避开一步,正是旧力未尽、新力未生之时,可谓是行动间的破绽,一时间根本就无从躲避。
谢擎辉大惊之下也来不及细想,只得用双掌奋力往上推出,使出一招“天王托塔”来硬接攻向自己那人的招式。只听一声春雷般的巨响凭空炸开,谢擎辉和那人四掌相交,双方都是身形一震。那人掌力随即吐出,顿时将他那股巨大的下坠之力尽数传到了谢擎辉身上,继而借着谢擎辉的掌力往后翻起,跳回到了身后的山壁之上。
还好谢擎辉身经百战,临敌经验极是丰富。他出掌之际便已有所准备,暗中运上了顺水推舟、借力化力的手法,对方将那股下坠之力刚一传来,便迅速被他转移到了脚下的地面上。要知道众人此刻所站之处,尽是坚不可摧的岩石地面,随着谢擎辉这一转力,陡然崩裂开来,裂纹由谢擎辉脚下向四面延伸出去,如同蜘蛛网一般地扩张发散。而裂缝当中的谢擎辉身形一晃,大半个身子都已没入了裂缝中。
谢擎辉惊恐之下,深怕对方趁势使出第二招,急忙双掌一按,从裂缝中跃了起来。却见攻向先竞月的那人也是往后跳回到了山壁,和攻向自己那人重新合二为一,紧贴在山壁上那“登峰造极”四个大字的下面,一时间倒也并未继续出手。他心系先竞月的安危,连忙分心望去,只见先竞月脸色苍白,手中纷别微微颤抖,所幸却是没有受伤。
原来方才攻向先竞月那人,双掌排山倒海般地当头击落。先竞月没有谢擎辉那千锤百炼出来的硬功夫,情急之下只得双膝一弯,使了个“铁板桥”一类的身法,将自己的身子平平贴在了地面上,脸朝上变作了正面迎敌;与此同时,他手中的纷别乌光闪烁,将那招“独辟华山”平躺着施展出来,往从天而降的那人脸上径直劈去。
他这一招以己之攻对敌之攻,倒不是同归于尽的打法,相反却是后发先至,化守为攻。空中那人掌力未到,整个身子便已被笼罩在了纷别弥漫的杀气中,只得凭空深吸一口气,借势翻出几个跟斗,跳到了背后的山壁上。
眼见这两人如此在半空中反转腾挪,轻功之高,当真是匪夷所思。先竞月这一刀只是自保,本就不是为了伤人,眼见对方罢手,他连忙直起身子来,整个后背已是一片冷汗。只见那两人回到山壁上又变作了一人,浑身笼罩在头顶凸岩的阴影下,根本看不清形貌,先竞月杀意陡生,心中暗道:“第一招便已如此凶险,若任由他们继续使出第二招、第三招,那还了得?”
当下不等山壁上的“登峰造极”发出他们的第二招,先竞月已沉声喝道:“到此为止。”话音一落,他的人随即飞身而上,仍旧是那招“独辟华山”,却是自右到左斜斜劈出,凌空往山壁上砍去。他这一刀虽然离山壁隔得甚远,招式和内力自然触及不到那山壁,但杀气早已如水般迸出,化为有质之物隔空劈落。
40 我自为峰
那“登峰造极”方才高高在上,见先竞月以杀气御刀之法一招杀死路呈豪,心中早有防范,却不料如今身在局中,才切身体会到这白衣青年那杀气的可怕,竟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想不到当今天下居然会有人另辟蹊径,将杀气化做伤人利器,非但令人无法阻挡,甚至根本就无从防范。
眼见先竞月招式中的杀气当空劈落,那“登峰造极”再次一分为二,一上一下在山壁上散开,借此躲过先竞月斜劈出的这一刀。谢擎辉和言思道两人从下面望上去,就好像是他们被先竞月这一刀分做了两片,形貌诡异之极。但听一阵金石交鸣,那片山壁被先竞月这一刀所散发出的杀气劈中,从右上到左下,划出了一道极深的刀痕。
先竞月这一刀霸气四溢,顿时威慑住了对方,当下他手中不停,刀法一变,破天荒地使出了一套“星火刀法”。
不单是言思道,就连谢擎辉也是第一次见到先竞月居然使出了那招“独辟华山”以外的刀法,顿时惊讶得张大了嘴,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刚刚生吞了好几枚带壳的鸡蛋。
原来这套“星火刀法”乃是先竞月入门时,刀王所传授的基本刀法之一,至于“星火”二字,却是取自“星火燎原”之意了。到后来先竞月刀法大成,返璞归真,临阵对敌便只用那招杀气最重的“独辟华山”,倒不是他只会这“独劈华山”一招刀法。
此刻先竞月使出这套“星火刀法”,用意自然不是要杀人。但见他凌空出招,隔空挥刀,山壁上却是铮铮有声,激得火星四射,泥石飞溅,到处都是纷纷掉落的石屑。火光尘灰中,那“登峰造极”的两道人影不敢有丝毫停歇,一直施展开轻功在山壁上四下游走,狼狈不堪地躲避着先竞月刀下攻来的道道杀气。
要知道那山壁乃是向内凹陷,形成一个倒斜面的走势,这“登峰造极”二人似这般在山壁上游走,轻功之高可想而知。先竞月使到酣处,不禁逸兴遄飞,随即一声清啸,手中纷别自上而下,又是一招“独辟华山”潇洒劈落,继而收刀入鞘。他这最后一招当真使得酣畅淋漓,仿佛前面的数十刀都不过是为了这最后一招做出的铺垫,将他浑身上下积攒的杀气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但见火星迸处,发出一声巨响,又是一道刀痕深深烙印在了山壁之上。
那“登峰造极”两个人见先竞月收刀入鞘,终于不再出招,他们这才在山壁上停下身形,似乎早已疲惫不堪。先竞月此刻杀气尽出,纷别入鞘,杀意也随之消失。他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淡淡地说道:“承让。”
山壁上那“登峰造极”两人对望一眼,又望了望山壁下面含笑不语的谢擎辉和言思道,同时长叹一声,失落地说道:“想不到后辈中竟有如此惊世骇俗的刀法,方才这位老先生说得不错,看来我等果真是坟中枯骨了。”
原来先竞月毕竟是手下留情了。他虽以杀气御刀,杀意却是锁定在这两人身后的山壁之上,若是先竞月将他的杀意笼罩在他们两人身上,只怕名动一时的“登峰造极”早已是身首异处。更何况一开始双方便已说好,这次交手乃是以二对二,山壁下分明还有个掠阵的谢擎辉,一直没有出手相助。
那“登峰造极”两人自然明白当中的深浅,当中一人忍不住叹道:“阁下生于当世,真不知是苍生之福,还是苍生之祸。”另一个人心若死灰,淡淡地说道:“福也好,祸也罢,这世间之事早已与我们无关。你们过去罢。”
先竞月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说话。那言思道却伸手指向山壁高出,阴阳怪气地大声说道:“竞月兄方才写下的这几个字,还请两位前辈指点一二。”
那“登峰造极”两人不禁一怔,同时回过去看。但见山壁上之前刻着的“登峰造极”四个大字,不知何时已被先竞月用杀气削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我自为峰”四个大字。当中开头的“我”字那起笔一撇,和末尾的“峰”字那收笔一竖,正是由先竞月一头一尾使出的两招“独辟华山”所留下。
“登峰造极”两人当即齐声念道:“我自为峰……好一个我自为峰!”想不到他们两人穷其一生,以“登峰造极”为所追求的至境,到头来却始终是在追赶前人留下的“高峰”,还不及这个白衣青年“我自为峰”,留待后人来追求自己的高妙境界。
当下山壁上的两人漠视片刻,顿时百念俱灰。一人随手一指,淡淡地说道:“这山壁下有道暗门,从此处便可通过。”说完,两人身形一动,踏着山壁往高处奔去,继而合二为一,又如同蝙蝠一般倒吊在岩壁之下,再也不动弹分毫。
那言思道早已将那山壁下方的机关暗门看在眼中,听那“登峰造极”指出机关所在,便立刻走上前去,在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上拨弄了几下。但听金属转动声响,一道暗门从山壁上弹起向外打开,门后约有一人多高,是一条深不见底的通道,散发出阵阵寒意。
当下仍是先竞月领先,带头往这通道中行去。三人在通道内行径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脚下地势便逐渐变高,继而变做向上的石阶,直到一道亮光迎面照来,这条通道也终于到了尽头。三人先后踏出通道,只见四下阳光明媚,正午的春日当空散落,将周围碧绿的栀子花叶照得一片油亮,原来方才走过的这条通道,竟是一条上山的路,由龙跃岛那“龙头”的嘴里,连通到这“龙头”的头顶之上。
如今整个龙跃岛已尽收三人的眼底,可谓是壮观之极。整个岛屿形如一条跃出湖面的巨龙,龙身由南连绵而起,面北高昂的龙头吞吐日月,当真配的上这“龙跃”两个字。
41 九道关卡
顿时便有八个洞庭湖门下绿衣汉子走上前来,向三人施了个礼,躬身说道:“我家主人已在前方的御笔峰内恭候大驾,请各位好汉随小人同往。”先竞月、谢擎辉和言思道三人对望一眼,当即便让着八个绿衣汉子带路,远远跟在他们后面前行。
此刻放眼向南而去,但见一路上营寨密布,帮众驻扎之处相互间紧罗密布,安置得极是深严,当中暗合行军布阵之道,一看便是兵法名家的手笔。龙跃岛这一大片营寨中,合计有三个小丘、两条溪流,皆是攻防的关键所在地,都设立下了关卡。谢擎辉不禁看得连连点头,显是对这龙跃岛的布局极为赞许。他忍不住问道:“这洞庭湖的拜山之礼难不成已经被我们尽数通过,否则如何会有这八个帮众前来迎接我们?”
言思道刚从那通道出来,便已点起一锅旱烟。他吞吐了几口旱烟,摇头沉吟道:“如那唐老板所言,这洞庭湖所谓的拜山之礼,当中有三道机关、三道难题和三位高手,合计九道关卡。如今那三道机关已被姓曾的妇人撤去,‘巨灵神’、‘九龙吸水局’和山壁上的‘登峰造极’三道难题,也已被我们尽数破解。至于‘登峰造极’两个家伙,自然是三位高手中的两位。如今我们已经将这些拜山的关卡尽数通过,后面应当不会再有什么阻拦了。”
谢擎辉不解地问道:“若是照先生这么说,在这拜山之礼中,好像还有一位高手不曾露面,何以见得后面就不会有阻拦?”顿了一顿,他又补充问道:“莫非那路呈豪也是三位高手中的一位?”
言思道嘿嘿一笑,说道:“要知道从这里开始,后面已是龙跃岛的屯军驻扎之地,我若是江望才,必定不会把江湖上的恩怨牵扯到这里来解决。至于那路呈豪,他本是洞庭湖的三当家,这为江湖人而设置的拜山关卡,只怕还轮不到他亲自出马。所以方才他的出现只是代表神火教一方的势力来诛杀我们,多半不算在这拜山的九道关卡中。至于这拜山之礼中,还有一位不曾露面的高手,嘿嘿,老夫虽不敢断言,但若是预料不错,只怕我们今日是见不到这位高手了。”
先竞月根本便不在乎往后是否还有阻隔,当即举步往前走去。谢擎辉只得快步跟上,说道:“竞月,方才那路呈豪毁约在先,又死在了你的刀下,洞庭湖上下岂肯散罢甘休?只怕他们可不会遵照拜山的规矩来接待我们。”
言思道边走边说道:“小谢将军倒是多虑了,老夫一早便已说过,洞庭湖的这湖水乃是深不可测。就眼下的局势来看,洞庭湖的内部多半是出了什么大乱子,当中至少分裂成为了三个派系。所以方才那区区一个路呈豪的举动,仅仅只能代表那‘太白金星’和‘龙女’所在的神火教,根本代表不了整个洞庭湖。”说着,他忍不住伸了个懒腰,指着龙跃岛南面一座十来丈高的山峰,高声说道:“老夫若是猜得不错,那天下第一悍匪、洞庭湖湖主江望才,此刻就躲在那里,便是他们说的‘御笔峰’了。”
果然如同言思道所料,三人继续前行,一路上沿途竟没受到丝毫的阻隔。偶尔碰上巡视的绿衣帮众,见到三人也只是微微点头,并不多问一句。想来今日先竞月、谢擎辉和言思道三人前来拜山之事,乃是全岛皆知了。三人跟着那八个绿衣汉子,径直从那一大片营寨中穿行而过,依次通过当中的三个小丘和两道溪流,约莫小半个时辰,便已来到了那座十来丈高的山峰之外。
那山峰门口立刻便有绿衣汉子上前行礼,躬身说道:“三位拜山的客人请稍后,小人这便通知江爷迎客。”先竞月微微点头,心中的忧虑却越来越重。此刻江望才一方若是兵刃相见,即便是刀山剑林,自己也是等闲视之,不会放在心上,然而这后面半程行进,洞庭湖上下分明竟是以礼相待,叫人摸不清他们的用意。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知眼下这座山峰之内,又有什么玄机在等候着己方三人。
那带领三人前来的八个绿衣汉子,此刻已前往通报,没过多长时间,便听那山峰内发出一阵钢铁绞动之声,整个山峰也随之微微晃动起来,伴随着四下滑落的泥沙,一整座山居然拔地而起,从泥土中兀自往上升起;就在那山峰脚下,一道深埋地底的暗门已然出现在了众人眼前。当即便有几名绿衣汉子将那道暗门拉开,门后是个黑漆漆的洞穴,看模样乃是通往眼前这山峰的内部。
谢擎辉眼见这般壮阔的场面,不禁有些咋舌,惊道:“这……这么一整座山峰,居然就这么升了起来?”他实不敢想象眼前这座上千万斤的山峰,竟能通过机关的操控拔地而起。旁边言思道却一眼看破了当中的玄机,哂笑道:“这山根本便是假的,里面早已被掏得空了,只留下外面一层空壳。不过话说回来,江望才设计的这一手倒是漂亮得紧,来人若是不明其中的诡道,只怕当场便会被震慑到。”
只听有绿衣汉子恭敬地说道:“此处乃是龙跃岛上的‘御笔峰’,江爷早已在里面恭候三位多时,诸位请进。”先竞月微微点头,当下右手轻按腰间的纷别,仍旧是当先领头,踏入了通道之中。谢擎辉和言思道两人跟在先竞月身后走进同道,这次时间倒是不长,不过片刻间的工夫,但觉眼前一亮,三人已身在山峰之内。
正如言思道所料,这所谓的“御笔峰”内果然是空心的,从外面看到的整座山峰,不过是一层外壳。只见这山峰之内,眼前是一大块二十多丈方圆的广场,整整齐齐地跪立着上百名洞庭湖门下弟子,无一例外全部穿着洞庭湖那特有的绿衣;镂空的山峰头顶上,被人为地开出个大洞,阳光正好从这洞里射人,映照着南面山壁上一块凸起的平台。
一个冷眉冷眼的中年汉子此刻正坐在那凸起的平台上,面对平台之下广场上那上百名绿衣汉子的跪拜,默默地凝视着台下所有人。他就仿佛是这山峰之内唯一的神祗,高高在上俯视众生。
先竞月此时离平台上那中年汉子虽有数十丈距离,但他神识一转,顿时便已察觉出那人身上的杀气极重,内息流转间如行云流水,可见修为极是高超,绝不在那“虎行天下”路呈豪之下。当下他缓缓吸了一口气,沉声问道:“阁下便是江望才?”
42 一怒拔刀
先竞月这话一出,在场的上百名绿衣汉子皆是一片哗然。来人竟敢在这龙跃岛上、御笔峰内,直呼洞庭湖湖主江望才的姓名,可谓无礼之极,当真是自寻死路。
但见平台上那中年人微一抬手,止住了广场上众人的杂音。他当下倒也并不生气,缓缓说道:“不错,我便是江望才。”
先竞月遥一抱拳,说道:“金陵先竞月。”说罢,他当即举步向那南面的平台走去,谢擎辉在旁和他并肩而行,言思道却龟缩在了两人背后。三人一直走到那平台前十多丈距离处,两旁立时便有绿衣汉子站出来将去路拦住,示意三人停下脚步。
眼下离那平台近了,先竞月这才看清楚这个江望才的模样。但见他约莫四五十岁年纪,脸颊极是削瘦,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此刻他虽然端坐在那平台之上,却掩盖不住他身上散发出的杀气,似乎随时准备要出战迎战。
只听那江望才已淡淡地说道:“‘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竞月公子,谢大将军的二公子谢擎辉,还有这位萧老先生,三位果然不同凡响,居然能将我这洞庭湖十多年来无人敢闯的拜山之礼尽数通过,自今日起,便当扬名江湖了。”
说到这里,也不等先竞月等人答话,他又接着说道:“然而这位竞月公子此番前来湖广,沿途杀害我洞庭湖门下二十三条性命,今日又来行这拜山之礼。我江望才在此敢问一声,竞月公子究竟意欲何为?”
这话一出,在场的绿衣汉子顿时义愤填膺,齐齐向三人怒视而来。先竞月竟是丝毫不以为意,他径直凝视平台上那江望才的目光,缓缓说道:“我为寻访谢贻香下落而来。阁下若是知晓,便请告知。”
听闻先竞月说出这话,他身后言思道不禁暗叹一声。这些时日他与先竞月朝夕相处,心知此人不善言辞,以至于经常祸从口出,往往一句话便能把局面闹僵。如今三人前来这洞庭湖龙跃岛拜山,此刻分明已在对方的势力范围内,这先竞月仍然是我行我素,丝毫不顾及对方的感受,看来他这个亲军都尉府的统办平日都是在金陵城中办事,少有外出公干,这才把皇家统领的做派,用到了这洞庭湖江望才的身上。
要知道江望才方才一番言语,分明是在说先竞月杀害洞庭湖门下弟子一事,要先竞月当场给出一个交代,最起码也要他说几句可以让双方下台的场面话。哪知先竞月非但不理会自己的言语,而且还如此无礼地盘问起自己来了,那平台上的江望才顿时脸色微变,随即点了点头,淡淡地说道:“好一个先竞月,果然如传说中一般目中无人。今日你既然敢在我这龙跃岛上如此放肆,那便是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全身而退了?”
说着,他已高高抬起一支右手,大声说道:“洞庭湖上下数万帮众,若是让阁下活着离开这岳阳地界,那除非是我龙跃岛沉,洞庭水干。”
他话音落处,在场的上百名绿衣汉子便已行动起来,在这御笔峰内小跑着挪动身形,顷刻之间,便将先竞月、谢擎辉和言思道三人围在了当中。谢擎辉哪料得到先竞月三言两语间就把场面闹僵,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言思道连忙低声说道:“竞月兄,看来你还是莫要开口得好,让我来……”他话还没说完,先竞月又扬声说道:“还请告知谢贻香的下落。”
那江望才被他这句话问得怒极反笑,仍不住伸手指向平台下的先竞月,冷笑道:“那便如阁下所愿,我这便送你们下去见她。”他这句话分明是说谢贻香已然身亡,要将先竞月等三人也一并送入地下。当次情形,众人也不知道这江望才说的是真话还是气话。当下谢擎辉正待出言细问,旁边的先竞月已是怒火冲天,忍不住仰天清啸一声。
原来先竞月这些日子虽然极少提起失踪的谢贻香,但在他内心当中,却早已担忧到了极致,只不过他没在旁人面前表露出来罢了。如今好容易顺藤摸瓜来到这龙跃岛上,却又被江望才这句话所触动,一时间,先竞月居然将这压抑多日的积怨尽数爆发了出来。
但见先竞月脚下一动,身形已向那江望才所在的平台方向疾速掠去。谢擎辉和言思道本以为事情还有周旋的余地,哪料先竞月居然说打就打?当即齐声喝道:“且慢动手!”
就在这弹指间的工夫,言思道自然来不及有什么动作,谢擎辉早已施展开轻功,用尽浑身气力追向先竞月;他奋力伸手往前一搭,终于按往了疾奔中的先竞月左边肩头,硬生生地让先竞月停下身形。
然而先竞月的杀念一出,又岂是旁人所能阻挡?只见他的身形虽被谢擎辉拦下,右手却已顺势抽出腰间的纷别,抬手便是一招“独辟华山”,径直向那平台上的江望才凌空劈落。
此时先竞月离那平台上的江望才还隔着六七丈远的距离,那江望才见他似这般隔空出刀,不禁有些莫名其妙。他正惊讶间,猛觉一股极强的杀气当头笼罩,竟仿佛是化作了有质之物,如同一把无形的巨刃向自己直劈下来。
仓促间江望才倒是反应极快,急忙就地一滚,径直从那平台上翻落了下来。但听一声霹雳也似的碎裂声响,继而是石块滚落的轰鸣之声,那南面山壁上原本凸起的平台,竟被先竞月这一刀隔空劈了个四分五裂,散落得满地都是,激起阵阵尘灰。
那江望才的这一滚,居然将先竞月绝杀的一招“独劈华山”给躲避开去,可见其功夫之高,绝对是江湖中罕见的一流好手。然而他身为洞庭湖之主,这一滚却是狼狈之极,可谓是颜面尽失,那江望才顿时面如死灰,当即定下神来,一扬双掌立出个门户,怒声大喝道:“动手!”
43 神秘高手
在场的上百名绿衣汉子此刻正将先竞月、谢擎辉和言思道三人围在当中,听江望才喊出这身“动手”,却并不上前厮杀,而是同时分散开来,往四面的山壁处退去。但听山峰内机簧声响起,四下的山壁上同时涌现出数十个暗门来,竟是让这些绿衣汉子撤退进去。
言思道心念极快,立刻叫道:“不好,他们这是要关门打狗,瓮中捉鳖……”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竟不小心把自己比作了“狗”和“鳖”,话说到一半才陡然回过神来,连忙“呸”了一声。
却听这“御笔峰”内又是一片机关运转之声响起,山峰内四面的山壁上依次发出开合之声,继而露出数百个小孔,从孔里伸出一支乌黑的羽箭来,纷纷瞄准场中的三人;而那山峰顶上原本镂空用于采光的一个大洞,转瞬间也被一张巨大的铁网笼罩起来,将这唯一的出口封死。
当此局面,可谓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了。先竞月不假思索,当即沉声喝道:“擒贼擒王!”旁边的谢擎辉答应一声,立刻和先竞月一起飞身跃出,如同闪电般径直扑向那南面山壁下的江望才。
要知道先竞月和谢擎辉两人这一同时出手,只怕当今天下还真没几个人能够抵挡。那江望才仓促间一时间来不及退入暗道,只得提起双掌准备迎战;原本正在退入暗门的那些绿衣汉子,眼见那江望才的情形危险,当下也有十多个绿衣汉子抢上前来,打算拦截先谢二人。
从先竞月一怒拔刀,到此刻双方图穷匕见,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随着先竞月和谢擎辉跃出的身形,眼看便要血溅五步,当此千钧一发之际,言思道脑海中灵光一闪,终于想通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立刻放声大喊道:“全部都给我住手,大家且听我一言!”
他这声呼喊犹如箭在弦上,当此境遇不得不发,一时间也顾不得自己此刻正扮作一个老穷酸摸样,言词间应当自称为“老夫”。却不料眼下这御笔峰内局面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喧哗嘈杂的声响,言思道奋力喊出的这句话,顷刻间便被各种声音湮没下去,就连他自己也没听清自己说的话。正焦急间,只听一个浑厚的声音从天而降,大喝道:“住手!”
这一声“住手”,却是从那山峰的顶端处传落下来。须知那山顶处镂空的地方不过方丈大小,下面却是方圆二十多丈的宽阔山体,使得这整个“御笔峰”内,仿佛是一个倒放着的号角,顿时将这一声大喝扩大了好几十倍。但听这呼喊声在御笔峰内激荡起伏,响起一阵又一阵的回声,在场所有人的耳中都不停地响起:“住手……住手……住手……”
就连先竞月和谢擎辉两人听到这一声大喝,双耳中也是微感震痛,不禁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双双举头向那山峰顶处望去。
要知道这座所谓的“御笔峰”,其实只是一座虚有其表的山峰,山体当中已被掏作了空心,用于江望才平日里的议事会客。当**人出入所用的暗门,都开凿在四面的山壁上,平日里随着整个山峰的下沉深埋地底,外人即便知道暗门所在,也是无计可施,必须要通过机关的控制将整座“御笔峰”升起,方可找到暗门。至于那控制整座山峰的机关所在,更是没有几个人知晓。
所以这“御笔峰”内唯一的空隙,便是众人头顶上那个镂空的采光口,横竖约有丈许大小,此时已被儿臂粗细的铁网封得严严实实。纵然先竞月或者谢擎辉能施展轻功攀登至此,半空中也是无从借力,根本无法将这道铁网破坏破坏。
而如今在场众人被那声突如其来的大喝声震立当场,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举头望那山峰顶上的铁网处看去。透过那道铁网,依稀可见一个灰衣蒙面人负手而立,形如苍松,岳峙渊渟,隐隐散发出一股高手的风范;再看这人的双足,分明正踏在那道铁网之上,自然是身在山峰之外,不曾被困于这“御笔峰”内。
先竞月不料此番西行湖广,居然接连遇到这许多高手,此时这蒙面人突然现身,更是激得他心中战意陡升。当下先竞月也不顾四面山壁上那数百支蓄势待发的羽箭,径直将自己的杀气凝聚,向那头顶上那蒙面人笼罩过去。
然而先竞月的杀气一出,却仿佛是石沉大海一般,在那蒙面人脚下三尺之处,尽数消失得无影无踪,却是被那蒙面人以极强的内力尽数化去。他当即心中一跳,手里的纷别似乎也心有灵犀,期待主人出手一战。
山峰顶上那蒙面人似乎感应到了先竞月的不善,不禁咳嗽几声,沉声说道:“竞月公子切莫误会,在下并无歹意。”顿了一顿,他又向那江望才说道:“江先生,你我此番之事,与这三个人并无关联,你又何必另生枝节?今日之事不如给在下一个薄面,大家就此作罢,请他们速速离去便去。”
众人听这蒙面人说话时,喉咙中似乎梗着什么异物,以致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但有江湖经验的人都知道,蒙面人这是刻意将自己原有的声音掩盖起来,不愿以真声示人。虽是他极力掩饰自己的声音,但听他那低哑的声音微微发颤,当中隐隐还带着一丝沧桑感,众人也依稀可以分辨出,这蒙面人多半是个上了年纪的男子。
听这蒙面人的意思,却是要那江望才放自己一行人离去,先竞月和谢擎辉两人一时也摸不透这蒙面人究竟是敌是友。就在蒙面人说话的这一空隙中,在场的绿衣汉子已全部退去,尽数钻进了山壁上的暗道中。那江望才也已退到了一道暗门前,将半边身子缩进了门内,嘴里冷冷地问道:“若是就这么放他们离去,那我洞庭湖的威严何在?”
44 反客为主
那江望才这句话自然是对那蒙面人说的,听他的口气,似乎对那蒙面人有些忌惮。只听山峰顶上的蒙面人似乎叹了口气,淡淡地说道:“当此局面,江先生哪还顾得了什么洞庭湖的威严?要知道眼下这三人中,一个是皇帝身边亲军都尉府的统办,一个则是大将军谢封轩的二公子,在漠北军中也挂有军职。试问这两人今日要是命丧此间,由此引来的麻烦,你洞庭湖上下可能应付得了?”
江望才听了这话,顿时脸色微变。原来他适才喝令帮众动手,也是被先竞月一时的狂傲所激,这才让他下不了台。此刻被这蒙面人点破其中的关键,那江望才立刻定下神来,一时间倒也不知应当如何作答。
先竞月却一点也不领那蒙面人的情面,仰头问道:“还请阁下告知谢贻香下落,否则我等绝不离去。”那蒙面人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苦笑道:“竞月公子息怒,且听在下一言。谢三小姐确然曾来过这龙跃岛上,但却早已离去了多日,至于她如今身在何处,我等确然不知,还望公子海涵。”说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说道,“眼下这湖广之地,正值霪雨霏霏之时;洞庭湖上,更是浊浪排空之景。还请诸位多求自福,尽快离开此地。”
先竞月听蒙面人这番话说得诚恳,似乎并未欺瞒,不禁眉头深锁。倘若谢贻香真不在这龙跃岛上,此刻她又身在何处?旁边的谢擎辉毕竟兄妹情深,当即张口说道:“我们凭什么要相信你?”
那蒙面人瞥了谢擎辉一眼,又望了望四面山壁上密布的羽箭,淡淡说道:“此刻你们已然身陷绝境,我又何必欺瞒……”谁知他话还没说完,便听一阵放肆的大笑声突然响起。众人微感诧异,急忙顺着声音望去,却是与先竞月和谢擎辉同来的那个老穷酸,此刻竟如同疯癫一般,正手舞足蹈地大笑不止。
言思道这一阵笑声太过突然,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一时间竟没人出声打断。他自顾自地笑了好久,直到微微有些喘息,这才停了下来。只见他伸手指向暗道门口的江望才,高声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江望才被他这一指,竟似乎有些害怕,连忙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好笑的?”
方才言思道大声喝令众人住手之时,便已想通了其中的关键,此刻又听到这突然现身的蒙面人一番说辞,心中已是再无疑惑。当下他踏上几步,直指向那江望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根本就不是江望才。”
这话一出,先竞月和谢擎辉两人同时一愣,当即交换了个眼色,却见对方也是一脸茫然不解,只得同时转过头来望向言思道,看他究竟要作何解释。那“江望才”顿时脸色铁青,怒喝道:“你……你胡说什么?”
言思道冷笑一声,悠然说道:“事到如今,老夫也便开门见山了。试问那江望才盘踞洞庭,坐拥湖广长达十多年之久,倘若当真是阁下的这副德行,一言不合便要胡乱动手,嘿嘿,只怕早就被朝廷剿灭了多次。”
他一开口,顿时便将这御笔峰内的整个局势全盘扭转,一举掌控住了全场。一时间,众人都定下神来,安静地听他说话,就连头顶上那个突然的神秘人,此时也不再言语。当下言思道大声说道:“若是老夫猜得不错,近日洞庭湖门下之所以在沿路布下关卡,尤其是不许朝廷中人踏足湖广,自然是你们洞庭湖的内部出现了问题,甚至是发生了变故,是也不是?至于你洞庭湖内部究竟有什么变故,嘿嘿,想那江望才既然能掌管这湖广多年,自然早有准备,无论何种变数发生,他也一定有应对的法子。所以即便是天翻地覆,乾坤倒转,以江望才的本事,也必定可以在短时间内重新控制局势。但如今尔等却将湖广封闭了这许多时日,至今依然不曾解禁,门下的帮众弟子又是各自为政,那‘二虎’之一的路呈豪、堂堂洞庭湖的三当家,更是公然破坏洞庭湖的拜山之礼,欲在龙跃岛上暗下杀手,来取我等的性命……”
说到这里,即便言思道的口才再好,也忍不住要停下来换一口气。只听他继续说道:“……所以老夫在此断言,眼下湖广的这番混乱局面,唯一的解释便是,你们洞庭湖的主人江望才,已然不在此间了。”
要知道那自称“江望才”的中年汉子,自先竞月一行三人进到这御笔峰内,便早已暗中留意过这个老穷酸模样的“萧先生”。却见这老家伙自一直躲在先竞月和谢擎辉身后,举止极是猥琐,更察觉不出有什么惊人的修为,因此根本就没将他放在眼里。谁知这个老穷酸仅凭猜测推理,居然反客为主,一语道破了洞庭湖上下此刻最大的机密。
那“江望才”的脸上已然看不出一丝血色,嘴里喃喃说道:“你……你这老儿,究竟是什么人?”他这话分明是承认了自己的猜想,言思道心中更无疑虑,大笑道:“老夫是什么人,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阁下又是什么人?”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头顶上那莫测高深的蒙面人,笑道:“试问那江望才乃是堂堂洞庭湖湖主,整个湖广大地之王,却如何会因为这蒙面人的一句话,便打消了自己原本的主意?单凭这一点看来,阁下便绝不是那江望才。除了江望才,老夫久闻这洞庭湖上,合计共有‘一凤二虎三才四鱼’,然而以阁下的智慧来看,似乎也不会是那‘一凤’方东凤;再加上那洞庭湖的三当家路呈豪,又已败亡在竞月兄刀下。嘿嘿,除此三人,眼下能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也便只有洞庭湖的二当家、人称‘二虎’之一的‘虎啸风生’郑千金。”
45 装腔作势
原来眼前这个那所谓的“江望才”,正是那洞庭湖二虎之一的“虎啸风生”郑千金。
那日这郑千金和庄浩明暗中勾结,借庄浩明前来龙跃岛拜见江望才之际,当即发了一场叛乱谋逆,结果却被同来的谢贻香救走了江望才。此后郑千金便自己坐上了这洞庭湖的第一把交椅,却因为逃走的江望才下落不明,是以一直不敢对外张扬此事,这才将江望才失踪的消息封锁得极是严密。
至于洞庭湖门下那些没参与叛乱的那些帮众,也被郑千金花言巧语所蒙骗,以为江望才的失踪乃是因为谢贻香之故。众人还以为这郑千金之所以封锁江望才失踪的消息,却是一番好意,生怕消息传扬出去,朝廷便会借机采取对付龙跃岛的行动。所以整个洞庭湖上下对此也是忌讳莫深,虽然有不少帮众心存疑虑,也被这郑千金或好言安抚、或重金收买、甚至暗下毒手尽数摆平。
直到今日先竞月一行三人依照江湖规矩,前来洞庭湖行拜山之礼。眼见他们一路闯关破防,这郑千金情急之下,生怕因此让江望才失踪的消息泄露出去,他料想世间也没几人识得江望才的庐山真面目,于是便以江望才的身份在这御笔峰内迎客。而洞庭湖门下的帮众弟子,也配合着他演了这场戏。
却不料郑千金这一番盘算,竟被这个老穷酸“萧先生”当场喝破,一时间叫他如何不惊?当下那郑千金急忙定下神来,沉声说道:“先生此番言论,看来你等今日是当真不想离开这龙跃岛了。”
言思道听他终于坦言承认,心下倒也有些佩服他敢作敢当的气魄,不禁哈哈一笑,说道:“郑先生切莫怪罪,方才形势危急,老夫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还请郑先生海涵,莫要计较老夫的失礼。”言思道如今既已知晓了这假江望才的身份,立刻便有了对付他的法子,当下又说道:“然而比起老夫的无礼,今日我等却也为郑先生立下了一桩功劳。适才我们三人依足了江湖规矩前来洞庭湖拜山,却不料那堂堂洞庭湖的三当家路呈豪,居然不顾道义暗下毒手,最终命丧于竞月兄刀下。要知道发生这等事,洞庭湖的面子上自然有些不太好看,但对郑先生而言,却是一桩功劳了,是也不是?”
他这话虽然说得有些意犹未尽,但当中的意思却也浅显易懂,分明是说郑千金和路呈豪两人暗中不合,存在争权的嫌疑。想不到对方居然将自己洞庭湖内部的派系纷争看得如此透彻,那郑千金的脸色原本极是难看,此刻一想言思道这话倒也不错,心里又忍不住有些欢喜。
原来在郑千金眼里看来,那路呈豪本就和自己不是同路人,也并未参与前些日子自己和庄浩明合谋的叛逆。自从郑千金坐上这个洞庭湖湖主的暂代之位,便一直在思索应当如何除去这路呈豪,却因为那路呈豪毕竟是龙跃岛的三当家,自江望才失踪后,俨然已是这洞庭湖的二把手,从而使郑千金顾虑太多,下不得手。想不到今日鬼使神差之下,那路呈豪竟然死于先竞月刀下,当真是意外之喜。当下郑千金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先生说笑了,哪有此事。”
却听言思道语气陡然一转,大声喝道:“我等既然是替郑先生办事,助阁下诛杀强敌,立下如此大的功劳,却不料郑先生此刻竟要取我等性命,莫不是想要杀人灭口?哼,原来江湖传言诚不欺人,久闻‘虎啸风生’阴险毒辣,翻脸无情,如今看来,果然是擅长于恩将仇报。莫非那一手将你提拔起来的江望才江爷,如今也是遭了你的毒手?”
郑千金最忌讳的便是洞庭湖内有闲言碎语,让自己这龙跃岛的第一把交椅坐不长久,所以即便是行谋逆之举,他也要借庄浩明之手才敢将江望才除去。之后他又想方设法地四处收买人心,便是因为不敢落下丝毫的话柄。谁知人算毕竟不如天算,自己多年来的精心布局,竟然被与庄浩明同来的谢贻香从中破坏,出手救走了已是瓮中之鳖的江望才,至今还没任何消息。
须知这郑千金跟随江望才已有十多年光景,深知这江望才的手段。自己此番举事没能将他杀死,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江望才便说什么也不会善罢甘休。所以这些日子里,郑千金可谓是寝食难安,提心吊胆。如今又被这个老穷酸接连几番话语,说得他一时欢喜一时愁。此刻居然当着在场帮众的面,直言不讳说是自己恩将仇报谋害江望才,还把路呈豪的死也一并算到自己头上,郑千金惊愕之下,连忙脱口大喝道:“放屁!”
当此情形,言思道自然也不想把他逼急了。他口吻随即又是一转,重新露出笑容来,微笑道:“郑先生息怒,老夫不过是与你说笑罢了,你又何必当真?要怪只能怪眼下恰逢朝廷失饷之际,以致湖广东面的承天府驻兵无粮,当中若是稍有不慎,只怕整个湖广都要大祸临头,而你洞庭湖则是首当其冲。嘿嘿,此时此刻,可谓是危机存亡之秋……哦不,危机存亡之‘春’了。却不料在此紧要关头,你们的江爷江望才又出了岔子,嘿嘿,嘿嘿……”说到这里,他便不再往下说,只是不停地冷笑起来。
旁边的先竞月一直不曾言语,眼见这言思道侃侃而谈,自然有他的道理,所以先竞月也一直不曾干预。至于那谢擎辉却是留了个心眼,眼见那郑千金和言思道说得起劲,当即悄然上前几步,离那郑千金不过丈许距离,生怕他忽然遁入身后的暗门之中。
那郑千金见言思道欲言又止,分明是在吊自己的胃口。他心中飞快地盘算,却发现这老穷酸的话竟是句句在理,字字直刺自己心中的忧虑。要知道朝廷的军饷前些日子在湖广境内遗失,洞庭湖一脉自然脱不了干系。而郑千金如今刚刚才坐上这个位置,就连前任江望才的生死都还没能解决彻底,又哪有精力来和朝廷抗衡?
一时间郑千金也只得强压胸中怒火,恭声问道:“如此说来,敢问先生又有什么高见?”
46 兵贼相认
言思道见他上钩,心中暗喜,脸上却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色,阴测测地笑道:“高见倒是不敢当,只不过古今多少事,说到底不过是付之于一句老话,那便是‘化干戈为玉帛’。无论何时何地,能不打,那便还是不要打得好。郑先生你说是也不是?”
郑千金细细体味着他这句话,陡然醒悟过来,皱着眉头说道:“先生是说……与朝廷和谈?这……这如何可能……”要知道即便是之前的江望才,也只能凭实力和朝廷互不来往,两头井水不犯河水,却也终究只是个洞庭湖水匪的身份,哪有资格与朝廷和谈?更何况是他郑千金了。
先竞月和谢擎辉听到这话,忍不住吓了一跳,不知那言思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就连山顶铁网上那个蒙面人也是微微一怔,不明白这老穷酸的意图。言思道当即漫不经心地冷哼了一声,淡淡地说道:“有件事郑先生或许忘记了,老夫这便提醒你一二。我等今日前来龙跃岛的这三个人,吃的可都是皇粮。嘿嘿,所以有些事情,无论是做也罢,又或者是不做也罢,我们左右都是有地方吃饭的人。正如老夫方才说的‘化干戈为玉帛’,倘若双方可以息事宁人,谁又愿意无端拼上性命,做出些损人不利己的蠢事?”
那郑千金听到这里,心中顿时反应过来:“这老头倒也罢了,那先竞月乃是朝廷都尉府的统办,谢擎辉则是大将军谢封轩的儿子,尚有军职在身。他们原本就是朝廷的人。”此刻听这老穷酸的口吻,分明是说不愿多事,想私下与洞庭湖达成协商,继而将湖广眼下的这场大灾抹去。他不禁微微松了口气,却又有些不敢相信,连忙问道:“先生所言极是。可是……可是请恕在下斗胆问上一句,先生所言,当真能代表朝廷的意思?”
只见那言思道的脸色顿时一黑,忽然转身向金陵城所在的方向行了个礼,拱手说道:“放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朝廷乃是社稷之基,天下之本,又岂是老夫一人所能代表得了的?俗话说得好,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朝廷的事,再小也是大事。朝廷中即便是一件芝麻绿豆的小事,那也要看圣上的旨意如何。”说到这里,言思道这才放下双手,微笑着柔声说道:“不过郑先生大可放心。吾皇明察秋毫,无所不知,与尔等有关的一切,他老人家自然早已心知肚明。至于吾皇最终的旨意如何,那却要看郑先生够不够诚意了。”
郑千金原本对这老穷酸说的话还有三分怀疑,这才出言试探。若是这言思道大言不惭,说什么自己一言九鼎,绝对能够代表朝廷的态度,这郑千金反倒未必相信。如今听言思道这么回答,言辞间分明是想从自己这里捞些好处,岂不正是那些朝廷官员的一贯做派?
就连先竞月也不由地吃了一惊,言思道方才的这一番言谈举止,可谓是将朝廷里那套官腔模仿了个淋漓尽致,当真能够以假乱真了。那郑千金顿时疑虑尽消,高声说道:“既然有了先生的这番话,我洞庭湖上下也不愿大动干戈。你我今日之事,便就此作罢,我这便安排船只送三位离去,改日自当派人登门道谢。”
这郑千金当着在场帮众的面,倒也不好把话说明,只是说“改日登门拜会”,意思却是改日要向言思道补送上一份厚礼。眼见郑千金就这么被言思道三言两语给唬住,先竞月虽有些不满他的做法,心中也忍不住暗自好笑。那谢擎辉一直不知言思道的来历,此时竟也被他的一番话语震慑,还真以为他是朝廷里派来的什么钦差大人,不由地暗自心惊。
言思道眼见大局已定,心知不可拖延。他连忙拱手寒暄了几句,将双方适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那郑千金也喝令撤去了山壁上的羽箭机关。当下言思道正待与那郑千金作别,尽早脱离险地,却听头顶铁网上那个蒙面人突然开口,冷冷地说道:“敢问这位先生高姓大名,又身居朝廷何职?可否说出来让在下也认识认识。”
要知道言思道方才同那郑千金说话时,便一直提放着头顶上这个神秘莫测的蒙面人,留了三分神识放在此人身上,此刻听他突然发问,言思道自然早有准备。当下他也不回答,只是微微一笑,反问道:“老夫也请问这位‘梁上君子’,为何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久闻‘东方有一凤,一鸣洞庭春’,莫非方先生一定要戴着面罩才敢见人?”
莫非头顶上这个蒙面人,便是这洞庭湖的军师,人称‘一凤’的方东凤?
只听那蒙面人冷哼一声,倒也不置可否,言思道顿时面色一沉,知道自己猜错了。他惊异之间,愈发摸不透这蒙面人的深浅,不由地下意识摸出腰间旱烟杆,装了锅旱烟点燃,吞云吐雾地燃吸起旱烟来。
山顶铁网上那蒙面人见他旁若无人地吞吐起烟雾来,心中猛然一动,脱口大喝道:“你是言思道!”
几乎在同一时刻,言思道脑中灵光一闪,心中雪亮一片,顿时将整件事情尽数串联起来,脱口喝道:“你是庄浩明!”
一时间,御笔峰内这两人同时开口喝破对方的身份。先竞月和谢擎辉两人同时一怔,连忙抬头向那蒙面人望去。
虽然山顶上的铁网隔得甚远,离地面有接近二十多丈高的距离,也能依稀可以看见那蒙面人的身躯不停地颤动,显然是惊恐到了极点。
难道此时这个现身龙跃岛的神秘蒙面人,当真是失踪多日的朝廷刑捕房总捕头、天下第一名捕庄浩明?
先竞月转头望向言思道,满脸疑惑地问道:“你说他……是庄浩明?”却见言思道脸上一阵青红交替,就连嘴角也忍不住微微抽搐起来,居然露出一副前所未有的惊惶之色。
原来方才言思道虽然喝破了对方的身份,对方却也在同一时刻喝破了自己的身份。虽然只是“言思道”这三个字的假名,他心里也是吓了一大跳。
47 干戈玉帛
要知道这言思道可以算是当今天下最为神秘之人了,他素来是知其白守其黑,躲在暗地里翻云覆雨,从未留下过任何踪迹线索,更没有人能因此查出关于他的蛛丝马迹。即便是他此番受武林盟主闻天听所托,前来湖广化解这场军饷失窃的灾祸,虽然他是被那福建巨盗童夜哭在泉州给找到的,其实却是他故意露出的破绽。若非如此,别说是区区一个童夜哭,纵然是整个武林齐出,也休想发现他的踪迹。
却不料今日在这洞庭湖的龙跃岛上,言思道竟被对方一语喝破了身份,当真是前所未有之事,叫他如何不震惊?幸好这言思道终究不是等闲之辈,不过刹那间的工夫,便已恢复了心智。眼见那铁网上的蒙面人身形颤抖,似乎也是惊恐万分,他顿时明白过来:这庄浩明身为朝廷官员,奉命前来湖广公干,如今非但不回朝述职,反而还屈身贼窝。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只怕他立时便要身败名裂,家破人亡。所以此时此刻,这庄浩明的心里定然比自己还要害怕得多。
当下言思道连忙先发制人,踏上一步向那蒙面人喝道:“你可要想清楚了,你我之间的恩怨,当真要在此地做个了断?”要知道此时此刻,先竞月、谢擎辉和言思道三人身处险地,随时都有可能被那郑千金率众围攻。如今全凭言思道的一番说辞,将自己伪装成安抚湖广局势的朝廷大员,这才将那郑千金暂时蒙骗过去,从而网开一面,肯放他们离去。
倘若那铁网上庄浩明当场揭破言思道天牢逃犯的身份,那郑千金立马便会知道自己上当受骗,说什么也不会放过这三个人。那言思道虽然是抢先一步开口发话,额上却隐隐冒出滴滴冷汗来。
他千算万算,说什么也没料到当今世间竟有人能认出自己,更没料到这个认出自己的人,竟然便是刑捕房的总捕头庄浩明,而且恰巧又现身于此间。
铁网上那蒙面人一时间也是犹豫不绝,不知应当做何打算。郑千金仿佛早已知晓那蒙面人的身份,听了言思道和他两人的对答,心中微微生疑,淡淡地问道:“原来这位老先生却不是姓‘萧’,而是姓‘言’名思道。在下倒是孤陋寡闻,莫非言老先生与山顶上这位朋友乃是故交?”他虽然称呼那蒙面人为“这位朋友”,但也并未反驳说这蒙面人不是刑捕房总捕头庄浩明。
原来当日在龙跃岛上,庄浩明和郑千金里应外合,联手策划了一场叛乱,要借刑捕房之手把江望才押解至金陵领罪,当作军饷被劫的替罪羊,继而平息这场风波。谁知眼看便要大功告成,同行的谢贻香却突然反水,将那江望才救了出去,从此下落不明。
想不到这个原本异想天开的计划,居然一举成功,到最后却又生出此变故,庄浩明当真是又气又狠。他深知倘若自己就此回京,一方面并未缉拿江望才归案,无法向朝廷交代;另一方面又弄丢了谢贻香,更是无法向大将军谢封轩交代。庄浩明左思右想,只得暂居在这龙跃岛上,和郑千金一同搜寻江望才与谢贻香的下落,却始终徒劳无功。直到今日先竞月和谢擎辉前来洞庭湖拜山,庄浩明虽与两人并无多少交往,但终究是大将军谢封轩的儿子和未来女婿,眼见双方一言不和便要血溅当场,情急之下他只得现身山顶,喝止众人住手。
想不到三言两语间,庄浩明顿时认出,此刻和先、谢二人同来的这个老穷酸,居然便是自己曾经亲手关进的天牢的魔王言思道,新仇旧恨顿时一并涌上心头。然而当此情形,他却又不知是否应该当场揭破这言思道的身份。
眼见那郑千金听了两人这番对话,已然有些生疑,言思道连忙哈哈大笑,故意摸棱两可地说道:“郑先生这一问却是多余了。虽然老夫在朝堂中不过是挂了个闲职,却也识得这位刑捕房总捕头。”刚说完这话,身边的先竞月已扬声说道:“庄大人,贻香何在?”
眼见庄浩明安然无恙地现身此间,先竞月料想谢贻香多半也无大碍,这才稍微放下心来。铁网上的庄浩明本来还在犹豫言思道身份之事,听先竞月询问谢贻香的下落,不禁暗叹一声,心道:“这先竞月和谢擎辉终究是故人之后,若是为了言思道这厮将他们牵连其中,甚至命丧于这龙跃岛上,我又于心何忍?”
当下庄浩明缓缓说道:“在下偶遇见故人,甚是幸喜,这才一时失态,还请郑兄莫要见怪。至于贻香的下落,先统办倒也不必担忧,如今我也不知她身在何处,但想她聪明伶俐,自然不会有事。”
他这么一说,分明是将自己和言思道的这份私人恩怨放到一旁,暂且不再计较,言思道当即嘿嘿一笑,心中松了一口大气。先竞月听闻居然连庄浩明都不知谢贻香的下落,不禁心中一黯,沉默起来。
原来先竞月和庄浩明虽然都在朝为官,但一个身在亲军都尉府,一个却坐镇金陵刑捕房,平素连照面也是少有,更何况是私下的交道,两人之所以认识,还是因为谢贻香父女的关系了,所以两人相互间的称呼,都是“大人”、“统办”这等官职名,可见平日里的生疏。如今先竞月听庄浩明的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想来他也不至于欺骗自己,只得又问道:“可否告知详情?”
庄浩明不禁叹了口气,自己此番西行湖广,表面上要缉拿蔷薇刺归案,暗地里却是要出奇制胜,擒获天下第一巨匪江望才回京交差。这一切计划虽然是由他亲自筹策,但事先好歹也是请示过圣上的旨意,自然不敢随便告知他人。所以面对现先竞月这一问,他当下只得摇了摇头,说道:“还请先统办见谅,此事无可奉告。”
先竞月沉吟半响,眼见此趟龙跃岛之行,终于还是没能探查到谢贻香的消息,不禁有些气馁。他当即转头望向谢擎辉,毕竟谢擎辉乃是谢贻香的二哥,谢贻香的事他倒是比自己更有做主的权利。却见谢擎辉阴沉着一张脸,神色甚是难看,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今日便暂且作罢。”
言思道眼见先竞月和谢擎辉这般态度,心知己方三人多留一刻,便多出一分变故,连忙笑道:“此刻天色也已不早,我等今日跋山涉水前来,眼下已是疲惫不堪。这便先行告辞了,不知郑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那郑千金沉吟半响,又抬头看了看山顶铁网上的庄浩明,眼见庄浩明点头示意,他当下也不再多言,随即命人打开了这御笔峰内的山壁暗道,令人恭送先竞月、谢擎辉和言思道三人出峰。
当下便有洞庭湖门下的绿衣汉子一路陪同,径直将三人送到了龙跃岛边的泊船之处。方才众人所在的那御笔峰坐落在龙跃岛的南面,四面虽是平滩,但湖畔处却是陡峭的深壑,这才能作为泊船之用。但见此时在夕阳之下,数十艘“飞虎神舰”整齐地停靠在湖边,场面甚是壮观。先竞月曾在江浙一带见过朝廷的水军,与眼前洞庭湖的这副气派相比,自然是望尘莫及了。他心中忍不住暗叹了一声。
言思道仿佛窥透了他的心思,低声笑道:“有道是‘术业有专攻’,这水战一道本就不是我朝所擅长,更何况克敌制胜,也未必全靠器物之利。遥想昔日的鄱阳湖一役,那江望才的旧主子舳舻千里,旌旗闭空,是何等的风光?谁知青田先生不过是用了几十艘渔船,一夜之间风火无边,谈笑间便他们杀得灰飞烟灭,落荒而逃,从此再也无力逐鹿中原。”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就好比峨眉山舍身崖的朱若愚,手持一柄‘定海剑’,号称武林七大神兵之首。嘿嘿,他若是碰上竞月兄,双方作生死相搏,只怕这朱若愚也不过是个刀下亡魂罢了。所以说,一件器物的价值,从来就不在于它本身,而在于使用他的人。”
先竞月当下也不置可否,只顾大步前行,旁边的谢擎辉也是一言不发,紧随在先竞月身旁。言思道这番话让自己讨了个没趣,当下倒也不以为意,只是微微一笑。只见那些个绿衣汉子将三人领到岸边,从那一排“飞虎神舰”中招呼来一艘小船来,恭请三人上船。
48 反目成仇
其实要说眼前这艘船是条小船,却是相对那十多丈高的“飞虎神舰”而言。若是将眼下的这艘船放到金陵城的秦淮河上,相比之下,却是大得惊人了。待到三人上得船来,船上的几名船夫便互相吆喝几声,随即摇桨离岸,往东面的岳阳城而去。
眼见日色西沉,四面洞庭湖水碧波荡漾,身后的龙跃岛已逐渐变做了一条黑线,终于消失在了天际。船上的谢擎辉当即脸色一黑,扬手便向言思道脸上掴去。
谢擎辉突然出手,毫无征兆地攻向自己,言思道却仿佛早有准备。他一见谢擎辉神情不善,还未等他抬手,便已躲到了先竞月身后。
先竞月也早已料到有此一变,当即左手探出,用拇指和食指当空拿住谢擎辉的手腕,将他这一掌挡下,嘴里说道:“且莫动手。”
但见谢擎辉双眼中怒火直喷,似乎是要将那言思道烧为灰烬,和之前那副谦逊恭良的神态迥然不同。他怒视言思道,沉声喝问道:“你便是那个什么言思道?”
方才在龙跃岛上言思道被庄浩明当场喝破身份,便已料到会有此刻的冲突,他急忙说道:“小谢将军息怒,可否听无一言?”如今他见自己的身份被揭穿,便也不再隐瞒,装模作样地称自己为“老夫”了。
谢擎辉却哪里平静得下来?眼看先竞月出手拦截,顿时沉下脸喝问道:“怎么,你至今还要护着此人?先竞月,枉我一直将你当做自家人,想不到竟是看走了眼。如今贻香的死对头便在你眼前,你不肯替贻香报仇也便罢了,如何还为这人强自出头?”
原来当年这言思道曾借谢贻香之手逃出天牢,又在撕脸魔一案中哄骗谢贻香入局,引发了太元观的叛乱,谢贻香也因此大病一场。谢擎辉身为谢贻香的二哥,虽然不常在中原,倒也知晓此事,所以此刻明知家妹的仇人便在眼前,他如何不愤怒?
先竞月一时间自然也是无从解释,只得说道:“大局为重。”言思道见先竞月开口替自己分辨解释,却只说出这么四个字来,心里忍不住暗骂一声。果然,谢擎辉愈发生气,勃然大怒之下,侧身又是一掌,径直往言思道的胸口拍来,竟是要下重手伤人。
言思道的脑子虽然反应极快,但身子的动作却完全跟不上,眼看便要被谢擎辉一掌击中,先竞月只得斜斜退开一步,抬手和谢擎辉对了一掌。但听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从脚下响起,却是先竞月踉踉跄跄地退开几步,将脚下的船板踏得一片碎裂,好容易才稳住身形。
却见谢擎辉怒意不减,猛然踏上一步,双掌齐飞,排山倒海般地向那言思道推出。
自从在那御笔峰内知晓这言思道的真实身份后,谢擎辉便一直耿耿于怀,却苦于身在龙跃岛险地,只得隐忍不发,一路上早已憋得火大。此刻他双掌这一全力击出,招式未到,掌力已尽数迸发,交织着洞庭湖上湖风震耳齐鸣。
言思道心知这谢擎辉正在气头上,要是不出点奇招,还当真压他不住了。当下言思道也不理会他攻向自己的双掌,凛然大喝道:“好你个谢擎辉,堂堂谢大将军的二公子,朝廷钦点的将军,却几时投靠了这洞庭湖的巨匪江望才?”
谢擎辉盛怒之下,被他这话吓了一大跳,双掌顿时停在半空中,嘴里怒喝道:“你胡说什么?”
言思道匆匆退开几步,边退边笑道:“说来倒是奇怪得紧,今日我和竞月兄两人前来这洞庭拜山,恰好便在湖畔遇到了小谢将军你。嘿嘿,世间岂有如此巧合之事,莫不是当中另有玄机?再者那洞庭湖的拜山号称有三道机关、三道难题和三位高手,事后我们算来算去,却始终还少了一位高手。此刻你无缘无故对我和竞月兄两人下手,唯一的解释便是,阁下正是那龙跃岛上这一位不曾露面的高手!”
谢擎辉被这番话说得脸色大变,急忙辩解道:“我如何会是江望才的人?你休要信口开河……”他情急之下,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望向先竞月求助。先竞月这些天和言思道相处以来,遇到的意外可算是一波接一波,几乎习以为常了,然而此刻听到言思道这番说辞,仍旧吃了一惊。当即他略一思索,便知道言思道是在危言耸听,故意骇人,不禁怒视着言思道正色喝道:“胡说八道!”
言思道的本意便是要这谢擎辉停手,眼见谢擎辉果然被自己吓成这般模样,当即哈哈一笑,说道:“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你们如何便当真了?”谢擎辉呆立半响,一头无明业火顿起,怒道:“这种事如何开得玩笑!”
言思道暗叹一声,这个谢二公子虽然武功不俗,对行军布阵之道也颇有心得,但心智却是平庸了些,恐怕还不及那大将军谢封轩的十之一二,甚至连谢贻香也胜他几分。当下言思道陪笑道:“今晨相见之时,我便已说过,小谢将军还是不要知晓我的来历为好,否则你我便要当场翻脸。嘿嘿,狗急了还要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方才若不是我开个玩笑,只怕此刻已然命丧小谢将军之手了。”
谢擎辉冷哼一声,心中怒火稍稍平息,想起自己向这言思道出手的缘故,忍不住伸手指着他,恨恨地说道:“一年前家妹贻香为你所骗,将那希夷真人当做连环杀人案凶手撕脸魔入狱问斩,之后却被北平神捕商不弃点破,当场神识崩溃,大病数月才得以苏醒。姓言的,你可知她这一年来每天闭门勤修苦练,连话也说不上几句,仿佛变了个人似的,目的便是要将你重新缉捕归案。哼,我谢擎辉身为她的二哥,如今你既然被我捉到,当真是苍天有眼!”
他越说越是激动,又伸手指着先竞月喝道:“且不论你和贻香有婚约在身,好歹你们也是同门师兄妹,此刻怎么倒帮此人说起话来了?”
先竞月先前一直没将言思道的身份来历告知谢擎辉,便是怕他因此找言思道寻仇。如今眼见这般局面,他只得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你错了,贻香之所以变成这样,倒与此人无关。”
谢擎辉不禁一愣,惊道:“你说什么?”就连言思道也是微微惊讶,不明白先竞月的意思。先竞月犹豫了好久,终于叹道:“她幼年时落下过病根,本已不是大碍,却被撕脸魔一案给诱发了出来。”
谢擎辉却还是头一次听说自己的妹妹幼年时落下过病根,情急之下连忙追问道:“什么病根?我如何从未听说过?”先竞月摇了摇头,抬眼望向天空,眼见洞庭湖上晚霞飞起,暮色渐浓,不禁叹道:“她一直在极力掩盖此事,从未告知旁人。其实我此番前来寻她,便是与此事有关。”
谢擎辉倒是熟知这先竞月的性格,此刻听他这般说法,自然是不会透露谢贻香的私秘了,无奈之下只得重新怒视着言思道。言思道这回可谓是风水轮流转,反倒被这先竞月吊足了胃口,忍不住问道:“谢三小姐究竟落下了什么病根?医道我还略知一二,或许可以帮得上忙?”
先竞月缓缓闭上双眼,摇头说道:“没有人能帮她。”隐约中,他似乎看到了一尊赤铜塑造的雕像,在黑暗中泛出暗哑的红光。迷茫中他正待仔细观摩,猛然间却有一股极强的杀气溢出,向自己这边扑面而来。
先竞月顿时睁开双眼,望向船后那一片浩浩汤汤的洞庭湖绿波,冷冷说道:“此时紧跟船后的,多半便是洞庭湖那位不曾露面的神秘高手。”
49 流金尊者
谢擎辉听闻此话,只得暂且把言思道的事放在一旁,抬眼往后弦方向望去。但见夕阳下的洞庭湖愈发壮丽,船后十丈开外的湖面上,居然有道人影正在凌波迈步,踏浪而来。他大惊之下,脱口喝道:“这……这是什么轻功?”
需知即便是传说中的达摩渡江,也要凭借一苇之力,如今船后的这个人影毫无依靠,居然能在这洞庭湖水面上踏浪行走,岂非更是胜昔日的达摩禅师了?先竞月眉头微皱,还未答话,言思道已冷笑道:“竞月兄多虑了,来的是刑捕房庄浩明,我老早便闻到他身上那股臭味。”
谢擎辉疑惑道:“你说那是庄总捕头……”先竞月也对言思道的话有些不信,要知道此刻跟在船后那人的身法极高,不知何时便已悄然尾随,方才若不是自己一时出神,无意中感受到他身上的杀气,只怕此刻还发现不了他。就凭言思道的修为,如何能先于自己发现此人,甚至还敢断言此人便是庄浩明?
言思道似乎明白两人的疑虑,当即笑道:“庄浩明与我一个是兵,一个是贼,自古便是水火不容。如今他好不容易才窥探到我的踪迹,当然不肯轻易将我放过。”
就在三人说话之时,水面上那道人影似乎知道自己的行踪暴露,当即步履如飞,踏得脚下水花四溅,弹指间便已奔行到了船舷之后。众人此时终于看清来人,只见他灰衣大袖,苍白的须发迎风飘扬,果然正如言思道所言,乃是那人称“明镜千里,浩气长存”的天下第一神捕、金陵刑捕房的总捕头庄浩明。
先竞月见庄浩明追来,心中暗惊。他在船尾微一拱手,问道:“庄大人有何见教?”那庄浩明却是一言不发,只是摇了摇头,先竞月恍然大悟,想来是他正在提气运功,不敢开口说话泄漏真气,以致于当场掉进水里。旁边的谢擎辉四下一望,一时也没找到绳索,便顺手抓起身旁悬挂的铁锚,往庄浩明面前扔了下去。
庄浩明伸手拉住谢擎辉抛出的铁锚,借力一跃,众人只觉眼前一晃,他的人已稳稳落在了船上。三人此时才看得明白,原来这庄浩明的两只脚底分别绑了一块尺许见方的木板,竟是借助了木板的些许浮力,这才能在水面上登萍渡水,凌波而行。
然而即便如此,先竞月和谢擎辉二人也自问是做不到,倘若踏水时的力道稍有偏差,便决计无法像庄浩明这般踏水而行。所以庄浩明这法子虽然有些讨巧,但放眼当今天下,只怕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够效仿此举了。
先竞月不知这庄浩明的来意,怕他会突然对言思道猛下杀手,当下不经意地踏上一步拦在言思道身前,再次问道:“庄大人有何见教?”庄浩明依次扫视过眼前的三人,最后将目光停在了先竞月身上,微微笑道:“先统办不必惊慌,老夫此来并无恶意。方才身在龙跃岛上,以致说话多有不便。如今我特意追来,便是要将整件事的实情告诉你们。”
原来刑捕房此番西行湖广,庄浩明当真是栽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跟头,非但先后损失了三名下属的性命,还被谢贻香临阵变节,弄了个措手不及,以致未能如约缉拿江望才回京,落得个进退两难的地步。这些日子他只得屈身于那龙跃岛上,和那郑千金一同寻访江望才和谢贻香两人的下落,可谓是苦不堪言,却又别无他法。
那郑千金自篡位以来,一直担心自己不能服众,于是对内只敢声称是暂代江望才的位置,对外则勒令洞庭湖上下将江望才失踪的消息尽数掩盖起来。庄浩明纵然有心将消息传回朝中,却也是无计可施。今日他好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撞见先竞月和谢擎辉人前来拜山,由于当着那郑千金的面也不好多言,他只得在事后立马追赶上来。
当下庄浩明也不隐瞒,将自己率领刑捕房西行湖广的缘由和沿途见闻尽数告知了众人,先竞月这才明白了整个事情的缘由,不禁眉头深锁。要知道谢贻香身为大将军谢封轩的三小姐,原本不应做出救走江望才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然而先竞月和谢擎辉二人都深谢贻香的脾气,似她这般任意妄为的举动,倒也在情理之中。
只听庄浩明又说道:“如今江望才和谢贻香下落不明,洞庭湖的内部,已隐隐分作了三派势力。一派以刚刚上位的郑千金为首,势力最为强大;一派则是江望才的旧部,如杨自辽、曾无息等人,如今大都隐忍不发。另外还有一派,却是以路呈豪为首的少数,表面上是虽归顺于郑千金,暗地里却似乎与那消亡多年的神火教有所牵连,老夫多日来也猜不透他们究竟有何目的。”
先竞月听他提及神火教的名头,顿时想起今日晨间前来生事的“太白金星”和“龙女”两人,当下便和庄浩明相互印证。那庄浩明自幼便在江湖里摸爬滚打,后来又身居刑捕房总捕头十多年,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江湖了。他之前就曾和这一老一少打过两次照面,此刻听了先竞月的叙述,心中对那一老一少的身份更是十拿九稳。
只听庄浩明缓缓说道:“若是老夫没猜错的话,那‘龙女’不过是个幌子,真正厉害的是那称作‘太白金星’的老者,也便是神火教座下的五行护法之一、正北方位的流金尊者。据说这位流金尊者乃是天生天养的弃婴,自幼神通附体,仅凭意念便可隔空碎物,被人称作灵童转世。后来他被神火教收留,又习得了神火教四大镇教之宝里的‘天露神恩心法’,更是如虎添翼,数十年来威震江湖,往往不出一招,便可杀人于无形。”
先竞月听庄浩明说出这流金尊者的名号,心下更是沉重。他今日曾和那老者有过刹那间的交手,结果非但没能讨到便宜,甚至连对方的招法套路也是一无所知。今后若是再次相逢,恐怕自己依然是凶多吉少。
然而转念一想,那神火教自教主公孙莫鸣以下,依次是流金、落木、积水、明火、碎土五位护法。流金尊者便是身居这五行护法之首,其地位可算是尊贵至极,眼下如何会带着一个小女孩装神弄鬼,在岳阳一带以“太白金星”的名头招摇过市?神火教在这当中究竟又有什么图谋?
那谢擎辉听庄浩明提起“天露神恩心法”,不由得微微一凛。原来这套功夫谢擎辉倒是听说过,自己的父亲谢封轩便是出身神火教,机缘巧合之下,便曾学过一点这“天露神恩心法”的皮毛。当下他忍不住问道:“小侄请教庄大人,这所谓的‘天露神恩心法’,究竟是门什么样的邪门功夫?”
庄浩明摇头苦笑道:“这门妖法乃是神火教的不传之秘,外人又如何知晓其中的玄机?依老夫的猜测,那应当是一种蛊惑人心的幻术罢了。”
旁边的言思道自庄浩明现身登船,便一直不曾说话,只是自顾自地在一旁抽起了旱烟。此时听众人谈论起了神火教的“天路神恩心法”,他突然插嘴,冷冷地说道:“雕虫小技。”
庄浩明听这言思道开口,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并不接话。谢擎辉则是狠狠瞪向言思道,喝道:“莫说是那什么流金尊者,单是眼下船上的这些个船夫,随便找个人也能轻易将你收拾掉,你却还敢在这里大言不惭。”
却见言思道傲然一笑,说道:“真是好笑了,那流金尊者终究只是个凡人,‘天露神恩心法’也不过是门武功,居然能将你们这三位绝世高手吓成这副模样?不错,论武功我自然不及你们三位,但无论对方有多大来头,又或者多么厉害,眼下我既已在那老头手里吃过一次大亏,那便决计不会再有第二次。”
说完这话,他见三人都是一副怀疑的神色,当下冷笑一声,淡淡地说道:“既然诸位不信,我便将那所谓的‘天露神恩心法’施展出来,让你们看看这门功夫究竟有多么厉害。”
50 魔咒之谜
听闻言思道要施展出那“天路神恩心法”来,当下先竞月、谢擎辉和庄浩明三人都是一脸诧异地望向他,要看这言思道究竟要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言思道嘿嘿一笑,默默地深吸了一口旱烟,将烟锅里的烟丝吸得通红。他突然探出手中的旱烟杆,将烟锅里燃烧得正旺的烟丝,倾倒在了谢擎辉的手背上。
他这一举动大是出人意料,那谢擎辉此时正站在言思道身旁,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慌乱中他连忙下意识地缩手躲避,却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手背上已被燃烧的烟丝烫出一大片通红。谢擎辉莫名其妙地挨了这一烫,顿时火冒三丈,怒目圆睁道:“你这是做什么?”
言思道并不答话,只是摊开手掌,将烟锅里残余的烟丝尽数倾倒在了自己的掌心里。只听他笑道:“诸位可曾看清楚了?这便是那所谓的‘天露神恩心法’了。”
三人一头雾水地向言思道手掌中望去,但见那残余的烟丝兀自丝带着火星,被湖风一吹,烧得愈发通红,继而飘起袅袅青烟;而言思道却仿佛一点也感觉不到痛楚,脸上还挂着一丝得意的笑容。
先竞月微惊道:“什么意思?”言思道手掌握拳,将手心里的烟丝火星捏灭,不徐不疾地说道:“怎么,竞月兄莫非忘记了?我这袋烟草,乃是产自南洋的‘吞火烟’。那日在静湖侯府,我曾与那唐老板谈论过此烟,乃是我费尽心思从福建童夜哭手里弄来的。这种烟草奇就奇在燃烧的温度极低,燃烧时看起来虽然火星明亮,其实却没有多少热力,即便是徒手将火星捏灭,也决计不会被它灼伤或者烫伤。”
说着,他重新摊开手掌,平平举到众人眼前。只见那烧尽的烟灰被湖风一吹而去,言思道的手掌之上,果然一点烫伤的痕迹也没有。众人略感释怀,随即又立刻重新陷入了困惑,惊讶地向谢擎辉手背上的烫痕望去。
谢擎辉一愣之下,急忙去抚摸自己的烫伤之处,但觉触手生痛,隐隐中还感到一阵火熏火燎,自己这烫伤却分明是真的。
先竞月的悟性本就极高,当下第一个反应过来,开口说道:“是摄心术?”言思道点头说道:“不错,这便是神火教‘天路神恩心法’的精要所在。”
其实要说这所谓的摄心术,却也一点也不神秘,确切地说更类似于一种心里暗示。乃是通过与他人的潜意识对话,在他的意念里埋下一个念头,继而用这个念头让那人的身体产生行动,最终达到伤人的目的。
说得简单些,江湖中就曾有过不少这类的例子,本来是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旁人告诉他说;“你已经身中剧毒,无药可救了”,只要这人对此深信不疑,那便再不需施加一指之力,待到设定的“毒发”时间到来,这人自然便会毒发身亡,这便是所谓的心理暗示。而在这期间,如果能遇到个懂行的外人,在“毒发”前随便给这人开一记顺心理气的药方,骗他说是解药服下,那么此人中的“毒”也便解掉了。
此刻谢擎辉手背上的烫痕,其实也是一般道理。方才他亲眼看到那通红的烟丝触碰到了自己的手背,所以在他的潜意识里,当即以常理推断,让身体出现了滚烫的感觉;与此同时,他的手背自然也根据他的潜意识做出反应,于是便有模有样地在手背上出现了烫伤。
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庄浩明心中豁然开朗,困惑多日的疑虑顿时尽数解开。他内心中虽是极不愿与这言思道交谈,一时也忍不住出声说道:“不错,所谓的‘龙女夺魄手’三更催命,确然便是如此。想来是那施术之人,也便是流金尊者,趁其不备事先对受害人进行了催眠,继而在对方的潜意识里埋下了一个‘三更时分必死’的暗示。如此一来,只待三更时辰一到,对方潜意识中被埋下的恐惧便会爆发出来,以意念之力强迫自己的身体,被掐死在那‘夺魄手’之下,最终气绝身亡;而死者的脖子上,也会随之出现被掐伤的痕迹。所以在旁人看来仿,这些死者的死因都是被一只无形的鬼手当场掐死。”
照此推论,庄浩明顿时回忆起了当日的情形。神火教的流金尊者那夜带着小女孩初次现身,以“龙女”之名假意针对贾梦潮,从而吸引住了众人的注意。继而那流金尊者自己便在暗中下手,对“抽丝剥茧”薛之殇施展出“天露神恩心法”,向他埋下了三更必死的暗示,这才导致薛之殇之后的暴毙。
至于薛之殇脖子上的手掌掐痕,拇指印记处凸起的一个直直的尖角,和那”龙女”拿出的断掌上拇指处的顶针相互对应,其实却是在薛之殇的潜意识里,早就认定了自己要被这支断掌所掐死,所以掐痕上才会如此显露出来。所以这场诡异的凶杀案,其实说到底只是薛之殇自己的潜意识在作祟。
而那“龙女”拿出的那支断掌,在凭空消失之后,又凭空出现在了薛之殇的尸体旁边,别人或许不知道,庄浩明却是看得清楚。那夜在客栈里,正是薛之殇趁众人谈论之际,悄悄地将那支断手藏进了自己怀中,待到他出事之后,这支断手也恰好从他身上跌落了出来。庄浩明当时便是因为薛之殇偷偷藏起断手,从而对薛之殇产生了怀疑。如今想来,那薛之殇身为刑捕房的仵作,一生都在和尸体打交道,多半是见了那支断掌的断裂处蹊跷怪异,这才忍不住要偷偷藏起来研究。
庄浩明此刻心中的所想,先竞月等人自然不知。那谢擎辉听了几人的解释,也终于也明白了其中的玄机,忍不住向言思道问道:“如此说来,你既已经勘破了这的‘天露神恩心法’的真谛,可有什么破解的办法?”言思道却摇了摇头,苦笑道:“之前是我一时大意,这才着了那老头的道,往后若是再遇,他绝不会有任何成功的可能。至于究竟要怎样破解他的手段,嘿嘿,我却暂时还没有法子。”
那庄浩明沉默半响,如今虽然终于解开了那“龙女魔咒”之谜,但却是为时已晚,刑捕房因此而丧失的三条性命,也再找不回来了。眼见此间的事情已经讲明,当下庄浩明双袖一挥,淡淡地说道:“言思道,你是自行了断呢,还是要待老夫来送你一程?”
谢擎辉本已将自己与言思道的恩怨暂且搁下,此刻见庄浩明居然也要对他动手,顿时想起这言思道毕竟是个十恶不赦之徒。当下他也踏上了一步,沉声说道:“姓言的,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
先竞月见这两人旧事重提,一时倒也有些拿不定注意。他此番之所以和言思道结伴同行,大半却是因为被言思道的话语打动,要助他将眼下湖广的这场灾难化解开来。此后这一路行来,所到之处皆是波谲云诡,暗伏杀机,若是没有言思道从旁帮助,先竞月纵然有倒海翻江之力,只怕也未必能够应付下来。
然而正如庄浩明和谢擎辉所言,此人终究不是善类,迟早还会露出狐狸尾巴,自己岂能因为眼下局势的需要,便一再出手维护于他,从而与庄谢二人翻脸?他正犹豫间,只听言思道冷冷一笑,淡淡地说道:“怎么,要过河拆桥了?其实倒也不劳两位动手,实不相瞒,今日早间我已中了那流金尊者‘天露神恩心法’的暗示,也便是所谓的’龙女夺魄手’的诅咒,只怕今夜三更之时,便是我丧命之际。所以此时此刻,两位与其在我身上浪费气力,倒不如好好想想,要如何才能度过即将来临的危机。”
51 尔虞我诈
庄浩明深知此人鬼话连篇,万万不可相信于他,只是冷笑道:“你少在我面前花言巧语,任凭你说得天花乱坠,今日老夫说什么也不会放过你。”
言思道哂笑道:“庄大人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如今我们四人,当真是同坐在一条船上,只能同舟共济、相濡以沫了。嘿嘿,试想那江望才是何等人物?他之所设下这般刁钻古怪的拜山之礼,难道当真是怕慕名前往洞庭湖拜见的人太多,以至令他无暇接见?”
谢擎辉微微一震,忍不住惊道:“莫非……”言思道立刻点了点头,接过话头说道:“洞庭湖能和朝廷分庭抗衡,屹立十多年不倒,自有他存在的道理。而那龙跃岛正是整个洞庭湖的心脏之地,其间的地形、工事、驻兵和粮草等机要,更是其中的关键所在,又岂可轻易让外人知晓?”
庄浩明被他这话点醒,顿时叫苦不迭。这些日子他在龙跃岛上进退两难,今日突然见到先竞月和谢擎辉前来拜山,惊喜之下也不曾细想,待到郑千金送客出岛后,立马便追赶上来。如今被言思道一语点破,他定下心来细细思索,顿时明白:试问那郑千金是何等的老奸巨猾,好歹是逼走了江望才的人物,又怎么可能仅凭言思道的三言两语,便当真就让他们大摇大摆地离去?
一时间庄浩明不禁暗骂自己愚蠢,他此番悄然追来与众人相会,原以为是神不知鬼不觉,想不到竟是自投罗网了。言思道眼见这条船上的局面又重新落入自己的掌控中,不禁微微一笑,叹道:“那郑千金一直是江望才的左右手,又如何猜不透江望才订下这拜山规矩的目的所在?方才他之所以假意送走我们,一来是被我的说辞震慑,不想当面与朝廷撕破脸面;二来则是在那御笔峰内,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将我等杀死。我若是那郑千金,想要一举杀害‘江南一刀’先竞月和大将军之子谢擎辉,自然要想个十拿九稳的法子。”说着,他又叹了口气,悠然说道:“如今我等已然离岛,身在这浩浩汤汤的八百里洞庭湖水当中,当真是一片大好风光。”
先竞月不禁脸色微变,眼见暮色渐浓,坐船四周的水波泛起金色涟漪,弥漫出一股淡淡的杀气,他不禁轻按腰间纷别,冷笑道:“那便要看他的本事了。”言思道嘿嘿笑道:“竞月兄不可大意,你和小谢将军都是当世高手,对方自然不会蠢到正面来袭,多半是要耍些阴险的伎俩。”
却听谢擎辉忽然大喝道:“船上那些个船夫哪里去了?”方才他整个心思都放在这言思道身上,竟没留意到船上的船夫,此刻回过神来,却哪里还有船夫们的踪迹?要知道众人乘坐的这艘船虽然不大,却也是一艘用作于水战的楼船,内外可容纳下二十来人。众人方才一直在甲板的城楼上交谈,刻意避开了下面划桨掌舵的一干船夫,不料竟被他们有机可乘,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溜走了。
先竞月和谢擎辉二人在上船之前,便早已留意到这些船夫都是会武功的好手,继而暗自留意提防,所以谢擎辉方才还对言思道说“随便找个船夫也能将你解决掉”。此刻眼见这般情形,谢擎辉忍不住问道:“那些逃走的船夫究竟要耍什么花招?”
只见言思道哈哈大笑,不屑地说道:“小谢将军的这一问当真好笑,这洞庭湖是什么地方?这可是天下第一大水匪窝。而这所谓的水匪,自古便有一门流芳千古的绝技,那便是凿船底。”
庄浩明当即冷冷凝视着言思道,心中的惊恐越来越重。方才这言思道一边和众人交谈解惑,一边则暗自防范着自己和谢擎辉要对他动手,同时居然还能分心留意四处船夫的动静,这份心智,只怕这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更可怕的是,这言思道的城府简直深不见底,每到关键之时,总能说出一番令人震惊的言论,真不知此人的心里究竟还暗藏着多少玄机不曾向众人明言。
就在这时,忽只听一阵奇怪的响声从周围的湖水中传来,上千个大大小小的气泡接连着从船身四面冒出水面,果然便如言思道所言,众人乘坐的这艘船,已被人悄然凿破了船底。眼下这番景象,便是船底漏水的征兆了。幸好那凿船底的人似乎还想将这艘船回收使用,所以未下狠手,此刻虽然凿穿了船底,但漏水的速度倒是不快。
谢擎辉借着夕阳放眼望去,但见四面都是洞庭湖湖水,看不到一丝陆地,也不知此时船行进到了何处,不禁心中大急。他当即对言思道怒喝道:“你既然一早便已知晓他们要凿船底,为何不事先说出来?”言思道悠然笑道:“若不是你们急着要置我于死地,我或许来得及说。”
方才那些船夫弃船水遁,先竞月已然看在眼里,脸上却不动声色,想要看他们到底要做些什么勾当,不料竟是被他们凿破了船底,大出他的意料。幸好这船一时半刻间还沉不下去,先竞月转眼望着庄浩明,眼见庄浩明神色自若,自然也是早就发现了那些船夫的逃离,便开口问道:“庄大人可有对策?”
庄浩明先点了点头,立刻又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眼下我毕竟还要依附于郑千金,借助他洞庭湖的势力,继续寻访江望才和贻香两人的下落。此番我私自赶来约见你们,若是被洞庭湖的人当场撞破,只怕面子上抹不过去。”
他这番话虽然说得理直气壮,但言下之意,却分明是说自己要溜之大吉了。言思道心生鄙夷,在一旁嘿嘿笑道:“怎么,莫非庄大人又想放我一马?”就在他说出这话的同时,脚下已飞快地斜斜退开几步,让先竞月隔在自己和庄浩明两人中间。
果然,庄浩明一听他说话,顿时挥舞开两条大袖,势如雷霆般攻了过来,嘴里喝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老夫这便先毙了你!”
先竞月原本还有些犹豫,不知自己是否要继续维护这个言思道,但此刻自己正好隔在庄浩明和言思道两人当中,那庄浩明这一动手发难,便径直腾空而起,要跃过自己自己头顶向自己身后的言思道出招。然而先竞月自出道以来,还从未有人敢这般无礼,要从自己的头顶上跨过,当下他也不及细想,左手下意识地一探,顿时捏住了庄浩明挥出的两条长袖,将庄浩明跃起的身形径直拉扯了下来。
庄浩明见先竞月出手阻拦自己,已然是吃了一惊;再看先竞月居然有这般俊俏的身手,心中又是一震。他素知这先竞月的刀法奇高,一直不敢小觑了他,却不料此刻先竞月空手的这一捏,竟也是妙绝巅峰的手法。
眼见自己在晚辈的手下输了一招,庄浩明老脸一红,随即喝道:“当心了!”说着,他两条长袖阴阳同现,一条犹如江海凝清光,一条犹如雷霆收震怒,顿时从先竞月的手中挣脱出来,径直往他头脸上拂去,正是庄浩明平生最得意的功夫“袖中日月”。
先竞月见庄浩明出袖转攻自己,招招来势凶猛,急忙空手施展开一套擒拿手法,和庄浩明一招一式地拆解起来。谢擎辉眼见船身已逐渐开始下沉,想来这艘船的底舱已被湖水注满,形势可谓危险之际,却不料先竞月和庄浩明两人又莫名其妙地动起手来。他微一犹豫,当下向言思道踏上几步,高声喝道:“言思道,你虽是十恶不赦,但我谢擎辉也敬你是个人才,不屑用武力来占你便宜。你还是老老实实地束手就擒,莫要做无谓的挣扎。”
52 逆转战局
若是庄浩明,言思道或许还要忌惮三分,却哪里会惧怕这个谢家二公子谢擎辉?此刻眼见谢擎辉向自己发难,言思道突然间面色一沉,沉声问道:“小谢将军,倘若我给你一支两万人的军马,你可有把握攻破那江望才的龙跃岛?”
他这句话仿佛是一道晴天霹雳,顿时在谢擎辉的脑海中炸开。要知道谢擎辉刚从那龙跃岛上出来,借今日拜山的一路行程,他早已将岛上的地形工事看得是一清二楚,了然于心了。此刻言思道居然异想天开地问自己能否率兵攻破那龙跃岛,他忍不住脱口说道:“不错……不错……以我如今对龙跃岛的了解,莫说是两万军马,哪怕只有五千骁勇善战的兵卒,也有五成把握可以将其击破。”话一出口,他兴奋之余又忍不住暗骂自己粗心,若是一早便能想到这一点,自己方才在那龙跃岛上就应该看得更仔细些。
言思道见他已然入瓮,当下伸手入怀,摸出一团皱巴巴的油布纸抛到谢擎辉手里,笑道:“有了这个东西,小谢将军是否已有七成把握了?”谢擎辉不明其意,连忙展开言思道给自己的那团油布纸,但见油布纸里面包裹着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绢,上面竟以焦炭为笔,勾勒出了一幅详尽的地图,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标注。
谢擎辉定睛细看之下,心中越发惊讶,忍不住大声说道:“这是龙跃岛的布防图!你……你是从何处得来?”他话刚一出口,立刻反应过来——这白绢上的碳痕极新,还残留着没抖落干净的碳灰,分明是画成不久。
旁边的庄浩明和先竞月两人斗得正酣,先竞月毕竟不善长拳脚功夫,和庄浩明拆不到十招,已然落尽下风。那庄浩明却是于情于理也没有伤害先竞月的理由,此刻毕竟是手下留情了,尚有闲暇分心盯着那言思道。此刻他眼见言思道拿出一张手绘的龙跃岛布防图来,也忍不住吃了一惊,脱口说道:“这……这是你画的?”
庄浩明年近七旬,终究是老迈之身,与人交手全靠内力催发招式。他此番开口说话,一口真气自然外泄,手中的招式也随之减弱,先竞月顿觉压力稍缓,空出的右手立刻伸向腰间的纷别。
须知先竞月克敌制胜的关键,便在于这“杀气”二字。其中纷别是以杀气驾驭,继而伤敌的利器;空出的左手则是捉摸对方的杀气,从而将来袭的兵刃一举夺下。方才庄浩明一心要置言思道于死地,是以两条长袖上的杀气极重,这才被先竞月一招拿捏住了袖口。
此时庄浩明的攻势虽猛,心中却始终未动杀意,以致招式中也毫无杀气,倒让先竞月有些吃不消;再加上先竞月一身功夫都在刀上,空手对敌本就吃亏,又如何能与庄浩明这等一流高手拆招对战?所以此刻趁庄浩明一口真气外泄之际,他伸手便要去拔出腰间的纷别,继而将挨打的局面尽数扭转过来。
然而那庄浩明岂是等闲之辈?他这辈子打过的架,只怕比先竞月吃过的饭还要多,一早便看穿了这个年轻人的软肋所在。当下他双袖虚晃一招,右手长袖使了个阴柔的巧力,顿时将先竞月准备拔刀的右手荡到一旁。先竞月错失良机,心中微惊,情急之下只得奋力抢攻几招,却被庄浩明一一化解开去,仍旧没有机会去拔出腰间的纷别,心中不禁愈发慌乱。
谢擎辉此时的全副心思只在那张龙跃岛布防图上,就连身下的坐船正往湖里沉没,也已抛诸脑后了,又哪有心思理会激战中的先竞月和庄浩明两人?眼见言思道这张布防图上将龙跃岛上的一切关卡布置标注得清清楚楚,谢擎辉心中钦佩之极,对面的言思道已笑着问道:“小谢将军可愿收下我的这份大礼?”
谢擎辉不解地望了言思道一眼,反问道:“这份大礼?你是说……说这张龙跃岛的布防图?”言思道暗叹一声,眼见船身已经开始向湖里倾斜,他当下神色一变,一脸郑重地低声喝问道:“小谢将军,我能否相信于你?”
谢擎辉和这言思道今日还是初次见面,看他脸上始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姿态,一双贼溜溜的双眼中,隐隐还带着三分不可一世的骄傲,不料此刻居然露出一副如此郑重的神色。一时间他竟被言思道的气势所震慑,连忙应答道:“自然可以。”
言思道缓缓点了点头,缓缓说道:“你能在此刻现身湖广境内,当真可以说是天赐良机了。这便请小谢将军带上这张龙跃岛的布防图,即刻从水路出发,连夜赶往湖广东面的承天府,与驻扎在那里的两万大军会合。”
谢擎辉心头一跳,还未来得及开口细问,言思道又说出一句更令人吃惊的话来:“你要切记,一旦湖广有变,无论你采用什么手段,也务必要将那承天府的两万驻军化为己用。届时如有需要,便可剑指洞庭湖,踏平龙跃岛!”
谢擎辉不禁愕然当场,一时没了决断,忍不住望向仍在交手的先竞月和庄浩明两人。却见先竞月久攻不下,已然是动了真怒,将一套“小擒拿手”施展得杀气横生,招招攻向庄浩明的要害之处。
那庄浩明此刻虽是稳占上风,但终究不便对先竞月猛下重手。他这一心存忌惮,顿时输给先竞月三分气势,双方暂时打成个平手,自然是无暇分心旁边谢擎辉与言思道两人的对话了。
谢擎辉只得独自闭目苦思,心中纠结到了极致。要知道当今朝廷的所有兵力,都尽数落在了皇帝的几个皇子的手中,分屯于东海西域、南疆北塞,导致国内空虚得几乎没有一个闲兵,这才眼睁睁地放任江望才在湖广坐大,成为朝廷一直以来的眼中之钉、肉中之刺。倘若此番为了军饷被劫一案,承天府的两万驻军因为断粮而哗变,这洞庭湖又趁势揭竿而起,非但整个湖广难以保全,就连湖广往东的江宁府也是危在旦夕,继而直接影响到金陵城的安危。
想到这里,谢擎辉竟不敢继续往下设想。还好自己这些年来在漠北跟随南宫将军带兵,如今又恰好身在岳阳地界,再加上言思道这张龙跃岛的布防图,若是当真能掌控住承天府的那两万驻军,即便不能荡平洞庭湖,最起码也可守卫住京城的门户江宁府。
当下谢擎辉心念一横,径直向言思道行了个军礼,沉声说道:“天佑我朝,此番若能逆转战局,继而荡平贼寇,大半功劳全在先生身上。谢擎辉在此替天下苍生,感谢先生的这份大恩大德。”
言思道凝视他的双眼片刻,当下淡淡地一笑,说道:“时不可失,还请小谢将军速速动身,否则迟则生变。”他话音未落,便听见湖面上隐隐鸣响起了尖锐号角声,谢擎辉微微一愣,连忙四下望去。但见天色已在不知不觉中暗淡了下来,暮色中十数点摇曳的灯火划破湖面,依稀是些丈许长短的扁舟,正在湖面上列作战队,朝众人所乘的这艘楼船处疾速驶来。
看这阵势,莫非真如言思道所料,那郑千金终于还是要暗下杀手?只听言思道又说道:“将军身系天下安危,还请多多珍重。你只管离去便是,切不可暴露了行踪,此间的事,便交给我与竞月兄两人周旋。”
谢擎辉当此时刻,哪里还记得和言思道的私人恩怨?眼见四周的湖水已逐渐涌上甲板,凌厉的湖风中,言思道颔下的假胡须被吹得乱作一团,身形却挺立得笔直,依稀透露出一股傲视天下的绝世风采,顿时感到一阵莫名的凉意。方才三人一路同行,穿过洞庭湖上到龙跃岛上,这言思道竟能在不知不觉中,将整个龙跃岛的布局悄悄记录下来,绘制成如此详尽的地图,这是何等可怕的心机?
所幸这谢擎辉倒是个拿得起、放得下,当机立断的一条好汉。当下他再不磨蹭,迅速将那张龙跃岛布防图重新折好,裹进油布纸贴身而藏,继而向言思道略一抱拳,便起身跳入湖中。
但见一道极小的水花随着谢擎辉的入水溅起,他的身影就再没出现在湖面上,言思道心中一宽,冷笑道:“这谢擎辉好俊的水性!”
53 四面受敌
激斗中先竞月和庄浩明两人,自然也发现了湖面上疾行而来的十几条扁舟。然而眼见对方并无收招之意,一时间两人也不愿主动停手,只得继续僵持下去。
此刻身下的楼船已有大半浸入洞庭湖中,只剩三人所在的木城楼一时还没被淹没。不远处湖面上的那点点灯火也是越来越近,依稀可以数清来的共有十二艘扁舟。
庄浩明深怕自己的行踪被洞庭湖的人当场撞破,然而眼前这个手中无刀的“江南一刀”却是久攻不下,心中愈发焦急。猛听水花声响,却是谢擎辉不知为何,竟被那言思道说动,先行水遁而去了。混战中的庄浩明无暇留意两人的对答,自是不明所以,顿时怒由心生,大声喝道:“你这十恶不赦的东西,又在耍什么阴谋诡计。”
他话一出口,当即用上浑身功力挥出两条长袖,将对面的先竞月震退几步,随即掉头起身,径直向言思道飞扑过去。在庄浩明这般冠绝天下的轻功面前,那言思道刹那之间,竟然连话都来不及说,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半空中的庄浩明探出五根手指,往自己头顶狠狠抓落下来,显然要将自己立毙当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乌光骤然闪现,却是先竞月被庄浩明震退的同时,终于将腰间悬挂的纷别拔了出来。言思道惊恐之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只觉四周的湖水突然激荡翻腾起来,脚下所立的甲板也随之破裂开来。他眼前一黑,身子立刻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拖进了冰冷的湖水中。
一时之间,以众人身在的这条楼船为中心,四下方圆数丈之内,到处都是飞溅起来的洞庭湖水。只见伴随着飞溅的水花,庄浩明那条灰扑扑地身影凌空翻出,伴随着一丝无奈的叹息,径直落向远处的湖面。
须知庄浩明的双脚之下,原本就绑着两块尺许大小的木板,即便是方才和先竞月动手过招也不曾卸下。此刻他一落到湖面上,立刻借助木板的浮力施展出“登萍渡水”的轻功,朝着前来的十二艘扁舟相反的方向大步迈出,在这洞庭湖面上踏浪而行,眨眼间便消失在了暮色中。
言思道在湖水中挣扎半响,终于从水里探出头来。他一时也顾不得那庄浩明,急忙去找竞月。只见众人所乘的那艘楼船,眼下终于尽数沉入了水中,而先竞月此刻正施展开轻功,飘然站立在一大块碎船板上,手中漆黑的纷别尚未入鞘,兀自滑落下了一点血痕。言思道眼见先竞月无恙,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却见先竞月在碎船板上缓缓收刀入鞘,突然喷出一口鲜血来,吐得他面前的湖水上泛起点点血花。言思道双脚踏着水,见此突变,忍不住问道:“竞月兄伤得可严重?”先竞月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心中却是惊魂未定。
原来方才庄浩明腾空而起,全力攻向言思道,先竞月虽然纷别在手,刹那之间即便能从背后一刀劈杀庄浩明,也决计无法救下命在旦夕的言思道。仓促间先竞月只得孤注一掷,将浑身的杀气弥漫进了周围的洞庭湖水中,对着湖水奋力劈出了一招“独辟华山”。那四周的湖水被他杀气所染,顿时如同沸腾般地飞溅开来,将水面上仅剩的一截船身撕裂作了碎片,连同言思道一起卷入了湖水中,这才避开了庄浩明夺命的一击。至于他纷别上的血痕,却是庄浩明被他这一招的余势伤到了后背。
他这一招看似简单,实则反噬极大。要知道先竞月以杀气驾驭出的这招“独辟华山”乃是对着这八百里的洞庭湖所发,可谓是异想天开,一招劈出,顿时受到整个洞庭湖极大的反噬之力,继而震伤了自己的心脉。言思道哪里懂得先竞月方才这一招之中的凶险,急忙找了块碎船板借力,眼见湖面上一队扁舟逼近,当即低声问道:“竞月兄可否再战?”
先竞月不禁傲气一生,当下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住心脉间的伤势点了点头。他这才发现谢擎辉已经不知所踪,急忙开口询问,言思道笑道:“竞月兄不必担心,是我请小谢将军前往承天府坐镇整个湖广,以防局势突变。方才他弃船水遁,此时已去得远了,所以眼下的事,还得靠你我二人独自解决。”
先竞月心知大敌当前,一时也无心多想,但听湖面上相继鸣响起一连串尖锐的号角声,似乎是传递消息的信号,刺得人耳中生痛。那疾行而来的那十二艘扁,已伴随着号角声响四下分散开来,只是在先竞月和言思道两人的十丈开外徘徊游荡,也不正面邀战,竟是想要以静制动,将两人困在湖上。
先竞月却哪有心力和这些扁舟对持?今日这一整天的光阴,他和言思道只是凌晨时在客栈里吃了几个包子、喝了几碗稀粥,除此之外,连一粒米都未吃过,又因为方才救言思道的那一招受了不轻的内伤,自然不能再继续消耗下去。当下先竞月在碎船板上站直身子,紧闭双眼沐浴着冰冷的湖风,缓缓将心中的杀意提升到了极致。不过片刻工夫,他便察觉到对方那十二条扁舟上散发出的阵阵杀气,心念转动间,他立时便锁定了一艘杀气最重的扁舟。
言思道见先竞月闭上双眼,不知要作何举动,正待开口发问,却见先竞月已再次拔出了腰间的纷别,向远方隔空劈落。但见流转的乌光之中,先竞月这一招“独劈华山”势如奔雷,破浪而出,杀气所到之处,就连洞庭湖水也嘶吼咆哮起来,顺着他刀上的杀气分割出一道丈许深的水线,径直延伸出十几丈开外,向他杀气所锁定的那叶扁舟而去,顿时将那叶扁舟撕裂作了碎片。
剩下那十一艘扁舟上的人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世上居然有人能在十丈之外凌空挥刀,将一艘由上品柳木建造的扁舟劈作了碎片?再看暮色之中,先竞月脚踏船板,傲然独立,手中纷别遥指苍穹,身形随着洞庭湖的波浪微微起伏,当真如同天神下凡一般。
一时间,扁舟上的众人被先竞月这一招震慑,惊恐之下连忙将扁舟摇荡开去,再无一叶扁舟敢靠近先竞月的二十丈之内,只是在湖面上远远围成一个极大的圆圈,却也并不就此离去。
言思道见先竞月一招之后,便不再继续出刀,立刻知道他方才出手救自己的那一招已令他受伤不轻,急忙思索起对策来。却听先竞月忽然冷笑着问道:“迷药?”话音落处,一股刺鼻的恶臭随即铺面而来,言思道略一辨别,立刻出声提醒道:“当心,不是迷药,是火油!”
就在这时,暮色下的洞庭湖上,陡然升腾出十一条火龙,张牙舞爪地向先竞月和言思道两人呼啸而来。原来那剩下的十一艘扁舟四下游走之际,已在暗中将火油喷洒在了湖面上。那火油顺着湖里的水流,悄然流淌了到两人四周的水面,眼下一经点燃,顿时在湖面上燃烧起来。一时间四面八方都是熊熊烈焰,继而扩散到两人周围,将他们困在了火焰当中。
原来那些扁舟所喷洒的火油,乃是以洞庭湖中的肥鱼油脂熬制而成,不仅催火之力极佳,又能似这般漂浮在水面上燃烧,一时半会也不会熄灭。言思道眼见周围的水面上都是燃烧着的大火,在洞庭湖的暮色中映照出一片通红,心中反而大喜。他当即往先竞月所站的碎船板处游出几步,低声说道:“这帮蠢人倒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眼下火势虽猛,但火焰底下依旧只是湖水。趁此混乱之际,你我这便从水下游过去,伺机夺得他们一条船,再做打算不迟。”
先竞月却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只是缓缓摇了摇头。言思道不禁一愣,但见周围的火焰借着湖风的吹拂越来越大,激起的热浪几乎逼得自己无法呼吸,急忙喝道:“火便要烧过来了,你发什么呆?”
只见先竞月脸色微变,居然露出一丝少有的尴尬,低声说道:“我不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