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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长桴     竞月贻香txt下载     竞月贻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54 以身试险

    先竞月这句话好比是一个天雷落在了言思道头上。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这位“十年后天下第一人”、“江南一刀”先竞月,居然不识水性。

    当此局面,先竞月若是执意不肯下水避火,纵是言思道当真有夺天地造化之法、鬼神不测之术,面对这满湖的火海也是无计可施,只能等着被烧作焦炭。

    当下言思道的头脑中飞快地转动起来,正待思量是否要抛下先竞月独自逃生,却听先竞月骤然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你在此稍侯,我去去便来。”言思道不禁愕然,问道:“四面都是火,你还能去哪里?”

    先竞月摇头不答,纷别再次劈出,在自己身前的湖面上激起一大片水花,却是挥出了一记空刀;而伴随这一招的出刀之势,他脚下踏立的那块碎船板顿时受到反推之力,在湖面上如箭一般地往后射出,载着先竞月滑行出去,眨眼间便没入了身后燃烧的烈焰当中。

    言思道顿时明白了先竞月的意图,但见他又是数刀空劈湖面,脚下所踏的碎船板在反冲之力的推动下,滑行得愈发迅捷,弹指间便已冲破了火海,带着先竞月径直撞向一叶扁舟。那扁舟上的人眼见先竞月的一身白衣被火焰烧得零零碎碎,兀自带着火星,惊讶之下还未反应过来,先竞月脚下猛一发力,将那块碎船板踏得一股脑沉入了湖底,他的人却已借力凌空而起,飞身扑上了那叶扁舟。

    从先竞月在火焰中挥刀滑行,到他跃上扁舟,一切不过发生在三个呼吸之间,等到那叶扁舟上的人回过神来,自然为时已晚了。先竞月刚一踏上扁舟,立刻手起刀落,大开杀戒,手中纷别只使出两招,便将扁舟上的五个人尽数劈落水中。

    其它扁舟见先竞月骤然出手,夺去了一条船,急忙吹响起号角传讯,纷纷避而远之。先竞月站在扁舟尾端,当即一手摇橹,一手持刀,向最近的一艘敌船追行过去。然而他虽是练武之人,却毕竟只有孤身一人操舟,加上又不识得水性,如何及得上其余扁舟里那些个绿林老手?对方一见先竞月摇船过来,立马便荡开自己的扁舟,始终和他保持着二十来丈的距离。

    先竞月就这般在湖面上追逐了小半个时辰,却连一艘敌船也无法靠近,更不要说出刀伤人。他心中虽然焦急,眼下却已成了骑虎难下之势,若是自己停下船橹,让对方稍有空隙,只怕又会再次布下火油,又或者使出其他更为歹毒的手段来对付自己。

    那些扁舟眼下的举动,摆明了是和先竞月打消耗战,要待他精疲力竭后,才过来捡现成的便宜。先竞月正值一筹莫展之际,猛觉船头一沉,竟是有人以水遁而来,伸手搭上了扁舟的船舷。当下他正要出刀,来人已开口说道:“莫急,是我。”却是那言思道的声音。

    原来言思道眼见四下火势蔓延过来,便潜入水中躲避,同时将他那杆旱烟杆衔在嘴里,伸出水面呼吸,这才躲过了烈火焚身的下场。待到火势稍缓,他便从水中探出头来,眼见先竞月奋力操舟追敌,固是勇猛无比,却始终不及这些江湖上的老狐狸狡猾,连一条船都追不上,分明是将先竞月当作猴一般在这洞庭湖上恣意戏耍。

    情急之下,言思道只得孤身潜水,悄无声息地从水下游到了先竞月的船边。他一爬上扁舟,便立刻说道:“竞月兄莫要白费气力,你只管往岳阳城方向划去便是,看他们追是不追。”

    先竞月早已身心俱疲,又是当局者迷,此刻被言思道陡然喝破,这才醒悟过来。如今既然是敌方主动来袭,却又不敢正面迎战,只是捉迷藏般的四处周旋,那自己又何必理会?倒不如径直往岳阳城方向划去,对方若敢追上来,自己便可出手毙敌;若是对方不追,待到自己踏上陆地,来的纵然是千军万马,只要一刀在手,也是等闲视之。

    恰好此时夜色渐深,湖风已将天际的云层扫去,隐隐露出黯淡的星空。先竞月当即仰望北斗,认准了东边岳阳城的方向,便只管摇橹行船,言思道也找了块木板帮着划船。对方剩下那十叶扁舟见他们忽然改变了战术,竟是要逃回岸上,不禁有些慌乱起来,却又不敢追得太近,只得重新列成船队,远远地跟在两人的扁舟后面,时不时放出几支冷箭偷袭。

    扁舟上先竞月一面摇橹,一面挥刀击落射来的箭支,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一道黑线自湖面上显露出来,那岳阳城的轮廓已然出现在了前方。身后那十叶扁舟料想也是急了,猛然鸣响起了一阵低沉的号角声。

    号角声中,所有的扁舟已逐渐加快了速度,如同离弦之箭飞快地追了上来,径直向先竞月和言思道身在的这叶扁舟一股脑撞来。先竞月眉头一扬,顷刻间反倒不知应该出刀劈向哪条扁舟。言思道心念一转,随即喝道:“以身当剑,血溅五步?竞月兄当心,他们又要用火攻!”

    他这句话刚落下,那十叶扁舟行到半路,果然同时燃烧起来,而船上的敌人自然早已弃船而去了,将所乘的扁舟当做武器,变成火船冲撞过来。但见这十叶燃烧的扁舟,如同十条火龙从不同方向咆哮而来,先竞月顷刻之间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当下他只得强行压下倦意,陡然大喝一声,脸上露出一副前所未有的凶悍,仍旧使出那招“独劈华山”,往身后的湖面狠狠劈落下去,

    他这一招,竟是再次面对这八百里洞庭湖水,释放出了混身的杀气,仿佛要一刀将这整湖绿水尽数毁去。但听一声巨响,先竞月船后丈许大小的一片湖水被他的杀气所击,狂涌而起,形成一道极粗的滔天水柱,顿时将当头的几艘火船掀得翻倒,继而熄灭在了湖水之中;而后面的几条火船也随着水柱激荡开的湖水,或是熄灭,或是碰撞、或是转向,也尽数消除了威胁。

    先竞月此番出手,不但威力极大,时机也捏拿得恰到好处。虽只是劈出了一刀,却将那十条火船的威胁尽数解决。言思道心中大喜,正要开口喝彩,却听身后的湖面上一声巨响,闪耀出一大片火光,映得大半个夜空都变作了通红之色。

    原来却是两三条相互碰撞的扁舟,居然在湖面上炸裂开来,想来是船上还暗藏了火药。要不是先竞月当机立断,奋力劈出的这一招,哪怕是让一条扁舟靠得近了,船上的火药顷刻间便能要了先竞月和言思道的性命。如此看来,这洞庭湖门下的水上功夫,果然都是一流的手段。

    那先竞月此刻正站立在船尾处,强忍着洞庭湖反噬出来的那股巨力,却哪里料得到那扁舟上还藏有火药?随着那两三条扁舟的炸裂,虽然隔得不是太近,但那股爆炸的冲力已然迎面扑来。先竞月情急之下来不及躲闪,只得背过身去,立刻被那爆炸的冲力击中后背,将他撞倒在了船上。

    如此一来,那股极大的冲力被先竞月的身躯挡去了一大半,言思道急忙卧倒,这才侥幸没有受伤。眼见先竞月后背上一大片焦黑,趴在扁舟上一动不动,言思道又是焦急、又是担心,眼下却也无能为力,只得跳到船后摇橹,将扁舟奋力往岸边划去。

    此时两人所乘的扁舟离陆地还有几里之遥,那些来袭的敌人之前迫于先竞月的神威,原本就隔得极远,如今又已弃船,纵然奋力游来,也是决计追不上两人的扁舟了。言思道心中一宽,连忙奋力摇动船橹。

    眼看扁舟就要停靠到岸,却见前方的黑夜之中,毫无征兆地跳出一豆惨绿色的火苗,继而逐渐变大,最后化做一道碧绿色的火墙,高耸夜空而立,左右也不见尽头,将整个湖岸全部封锁了起来。

    言思道眼见这一奇景,顿时吓了一大跳,连忙向身后望去,却见身后的景象更是诡异。那洞庭湖的湖水不知何时,已然凹陷了下去,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盘旋着将湖水纷纷吸落进去。

    就在那大洞的深处,言思道看得清楚,分明有一头上古时期的洪荒巨兽潜伏在湖底,此时正张大了嘴拼命吸气,仿佛要将整个洞庭湖吞进它肚子里。而自己所乘的这叶扁舟,被那大洞周围盘旋着的水流带动,也缓缓向那个诡异的大洞里倒退过去。

55 一招生死

    当此恐怖的局面,若是寻常之人,自然早就吓得心胆具寒、魂飞魄散。然而那言思道是何许人物?当下他丢开船橹,反而在船尾盘膝坐下,心境立刻变得一片明净。就好比是那海上的明月,任随海雨天风,涛生云灭,他也依旧明朗如故。

    只听他沉声念道:“性定伏魔朝朝乐,妄念不起处处安。心生魔生理无穷,假中求真真何在?何方妖孽,速速给我现身相见。”果然,待到他再次睁开双眼,眼前顿时恢复了平静,之前的幻象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见不远处的洞庭湖岸边,一个人在黑暗中悄然站立,虽看不清他身形相貌,却似乎能察觉到那是一个老人的身形。

    言思道方才破去眼前的一幕幻象,便已知道来的是那神火教的“流金使者”,也便是所谓的“太白金星”。此时见对方显露出真身,他当即强笑道:“流金老儿,今日早间老夫见你年老力衰,行将就木,这才手下留情,饶了你一条性命,你如何却这般迫不及待,死皮赖脸地赶来送死?莫不是你早已备好了棺材,因为担心棺木受潮腐朽,所以便想尽快入土为安?是了,眼下怎么不见那位与你蜂迷蝶恋的‘龙女’了?难不成是老人家你喜新厌旧,将她卖给了烟花巷陌,要她给你找来几位连襟兄弟?”

    他这番虽然骂得痛快,却是一时之间没了对策,只得以话语拖延时间。但见黑暗中那流金尊者的身形一晃,当即缓缓踏入湖中,一步一步向言思道所在的扁舟走来。

    言思道当即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大声说道:“你可知你神火教尊为天人的教主公孙莫鸣,当年也不过是老夫的手下败将,你这区区一个五行使者,有什么资格在老夫面前耀武扬威……”他刚说到这里,却见原本伏在船上的先竞月突然扬起头来,对言思道淡淡说道:“你且退下。”

    那流金尊者见本已奄奄一息的先竞月突然从扁舟上站立起来,倒也忍不住吃了一惊,在湖水中陡然停下前进的脚步,小心翼翼地凝视着先竞月。不料先竞月居然在这关键时刻苏醒过来,言思道欣喜之下,却也忍不住低声叮嘱道:“当心他的‘天露神恩心法’,莫要被幻术所惑。竞月兄只需牢记六个字:‘其心正,其乱灭’。”

    先竞月似乎没听到言思道的话,只是再次握紧手中的纷别,默默地望着黑暗中那流金尊者。此时那流金尊者离两人所在的扁舟不过五丈距离,腰身以下尽数没入了湖水之中,而他的身形本就被自身的“天露神恩心法”掩盖起来,此时融入到夜色里,更显得飘渺虚无,就仿佛是一个游离于尘世之外的孤魂野鬼。

    只听先竞月忽然开口说道:“破你神通,仅此一刀。”

    话音落处,他竟然举步跨出扁舟,纵身跳进了洞庭湖中。言思道不禁吓了一跳,之前先竞月还说不识水性,无论如何也不肯入水避火,为何此时却要自行跳入了水中?莫不是他伤势太重,以致神识有些错乱了?

    两人所在的扁舟离岸不远,周围的湖水倒不算太深,先竞月这一入水,湖水刚好盖过他的头顶,脚下则已踏到了湖底的淤泥。要知道先竞月本就不识水性,这一来顿时只觉四面八方都是涌来的水流,不禁连呛了几口湖水,这才急忙屏住呼吸。将心神定下。

    原来方才在那楼船之上,言思道和庄浩明两人先后点破了那“天露神恩心法”的玄机,却是通过控制对方的感官制造出幻象,继而潜入对方的潜意思埋下暗示。而先竞月的功夫向来是以杀气为刃,杀气则是源自他心中生出的杀意,换言之便是由心而发,所以恰好被流金尊者这门蛊惑人心的“天露神恩心法”所克制。

    如今先竞月重伤在身,本已昏阙过去,却被那流金尊者身上散发出的杀气惊醒,心知已到了性命攸关的紧要时刻,只得奋力提起最后一丝心力,跳入水中做拼死一搏。

    那流金尊者见先竞月的这般举动,一时也猜不透他的用意,连忙将那“天露神恩心法”运转到了极致,往湖水中的先竞月身上笼罩过去。然而他却陡然发现,自己这套纵横天下的“天露神恩心法”,此刻居然对湖水中的先竞月完全没有作用!

    想不到这先竞月竟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此刻居然借着四面冰冷的洞庭湖湖水,将他自己的五感全部封闭了起来。而那“天露神恩心法”再如何神妙,若是对方没有了视、听、嗅、味、触这五感,也便等同于失去了发功的媒介,又如何侵入得了对方的神识?

    那流金尊者惊恐之下,顿时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他心知不妙,急忙逆运神通,反过来将自己的一切气息尽数隐藏起来。而湖水下的先竞月本已用杀气锁定住了那流金尊者,将手中的纷别伸出湖面,吃力地高举过头。他正要劈出那招杀神杀佛的“独辟华山”,却不料陡然失去了目标,再察觉不到那流金尊者的丝毫杀气。

    如此一来,流金尊者的“天路神恩心法”自然便对先竞月无用了;而先竞月的杀气,也一时找不到流金尊者的所在。当此紧要关头,先竞月在水中本就无法呼吸,更觉浑身的气力疾速流逝,只怕顷刻之间,自己强行提起的这最后一丝心力,也要尽数化为乌有了。

    虽然自己的杀气找不到流金尊者,但先竞月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便是流金尊者此刻分明身在这洞庭湖中,将他半个身子浸泡在湖水里。

    当下先竞月心中一横,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第三次将浑身上下的杀气尽数融入湖水之中,向这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洞庭湖,全力发出了他一招“独辟华山”。

    要知道武学之道虽无止境,但因为习武的终究是人,便存在凡人不可逾越的极限。就好比一个人的修为再高,也决计无法与天地之力抗衡。似先竞月这般以杀气向整个洞庭湖出招,已然违背了这世间最基本的准则。

    此刻他浑身上下都浸泡在湖水当中,这一招“独劈华山”击出之后,那股随之而来的反噬之力更是汹涌,径直从他浑身上下的毛孔中相继渗入,逼得七窍中同时呛出血来。

    而湖面上言思道身在扁舟里,猛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周围的一大片湖水已同时炸裂开来,甚至连自己所在的扁舟也随之冲上了半空当中。混乱中他只觉眼前一黑,差点就被震晕过去。

    但见四下水花乱溅,仿佛是下了一场瓢泼大雨,周围的湖水约莫怒嚎了一盏茶的功夫,这才渐渐平复下来。待到扁舟重新落回到湖面,早已不见了那流金尊者的踪影,也不知是负伤逃走了,还是在这一击之下化作了灰烬。言思道在湖面上大口呼吸,好不容易才平定下心神,连忙四下张望,却也没看到先竞月的身形。

    他心中一急,忍不住跳进湖水里寻找。但见湖水中被荡起的淤泥缓缓褪去,依稀可见水中的先竞月双目紧闭,身躯随波轻晃,一身破烂不堪的白衣周围,盘绕着带血的湖水;所幸的是,先竞月手中依然紧握着那柄漆黑的纷别。

56 恍如隔世

    先竞月是被一股呛人的旱烟味给熏得醒了过来,只觉喉咙里极是难受,忍不住咳了几声,胸腹中随之涌上一口血腥味。

    他努力睁开眼来,但见月色下树影晃动,由两旁向身后退去。他略一定神,这才发现自己是被人背负在了背上,正蹒跚着穿行在一片枝叶横生的树丛中。

    那股呛人的旱烟味却是从背他那人嘴里的旱烟杆里发出来的,烟雾缭绕中,只听他喘息声极重,似乎十分吃力。先竞月依稀记得自己方才那全力的一招,是第三次对八百里洞庭湖劈出杀气,自己也终于被反噬之力震得昏死过去。如今看来,却是这言思道救了自己。

    当下他强咽下嘴里的血腥,冷冷说道:“放我下来。”言思道正累得气喘吁吁,听到背上的先竞月醒来,连忙转过头来,笑道“想不到竞月兄你看似清瘦,身子却是这般沉重。嘿嘿,我这一路将你从湖里拖拽上岸,又汗流浃背地走了好几里路,此刻你却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么?”

    先竞月的头正好枕在言思道的肩头,言思道这一转头,满嘴烟味立刻全喷在了他的脸上。先竞月心中一怒,便要自行挣扎下地,却只觉四肢全无知觉,浑身上下竟然使不出一丝一毫的气力,所幸那柄纷别依然悬挂在自己腰间。当下他急忙运功调息,顿时明白了缘由,原来却是自己浑身的经脉皆已受损,周身大穴也随之堵塞,这才动弹不得。一时间,他不禁低声叹了口气。

    言思道听他叹气,连忙安慰道:“幸好我身上还藏有几粒‘菩提镇魂丹’,方才已尽数灌进了你的嘴里。若非如此,似这般重伤之下,只怕连性命也是难保。”

    先竞月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法子将丹药灌进了自己嘴里的,当下也不敢多想,只是吃力地说道:“去年李九四……李九四的宝藏在黄山浮丘峰现世,据说这……这‘菩提镇魂丹’便是其中之一……”他重伤在身,说出这一长串话来,胸腹中已是难受之极,再无力继续往下说。

    那言思道此刻正背负着先竞月,说起话来也极是吃力。他当即找了一棵大树,将背上的先竞月缓缓放下,将先竞月的背靠在那棵大树上,这才转身去拣枯枝生火。先竞月见言思道不愿谈论这“菩提镇魂丹”之事,当下也不深究。眼见月光透过枝叶洒落在地,他忽然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来,脱口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言思道听到这一问,立刻明白了先竞月的意思。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默然了片刻,随即又展颜笑道:“眼下刚过子时,离那三更时分还有大半个时辰。”说着,他低头击打着火石准备生火,嘴里继续说道:“竞月兄不必担心,我既已知晓了那‘龙女’必死魔咒的玄机,那便还有一线生机。眼下仓促之间,我已想到了一个极为冒险的法子,或许可以一试。届时还要竞月兄替我护驾,所以你还是趁眼下的时机好生歇息。”

    先竞月自刀法大成以来,生平未逢一败,不料今日却在这洞庭湖上受到如此重创,险些命丧当场。此刻他虽未对言思道明言,但心中却是再明白不过:自己的这身功夫,只怕便要就此作废了。耳听言思道要自己为他护驾,不禁苦笑道:“如何护驾?”

    那言思道已生起一堆柴火,又借柴火点燃了旱烟。他当即吞吐着烟雾,一时间仿佛不想探讨这个话题,反而说道:“方才来袭的那些个扁舟,对江湖上的水战伎俩甚是老练,多半便是郑千金一方派来的。至于那个流金尊者,代表的则是庄浩明所言、那暗中与神火教勾结的洞庭湖的第三派势力。如今他们虽已尽数败退,但我却有种极强的预感,那便是江望才绝非等闲之辈,即便如今下落不明的他,却依然身在此间,暗中窥视着整个湖广的局势。”

    他不禁深吸了一口烟,缓缓皱起眉头,继续说道:“我要是没有猜错,今日我等三人,已将那龙跃岛上的一切布防看得清楚,此间的主动权便已落到了我们手中。这江望才若是暗中有知,说什么也不肯让我们这般大摇大摆地离去。”

    先竞月微微一震,胸腹间又隐隐翻腾起来,勉力问道:“你是说……江望才的人……也会来袭?”

    言思道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江望才倒也不算什么。如今的湖广已然是蓄势待发,不但有朝廷与洞庭湖之间的对持,更有湖广当地武林和代表闻天听的江海帮相互较劲,此外又还牵连上了墨家和神火教这两大教派,再加上庄浩明、谢贻香、谢擎辉以及你我等人,局面当真是越来越复杂了……嘿嘿,我倒想问问竞月兄,你说如今湖广的这些势力当中,谁才是最可怕的人?”

    先竞月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摇了摇头,心下暗想:“你莫不是要说你自己?”那言思道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笑道:“自然不会是我,如今你我同命相连,我倒也不必瞒你。其实无论是那江望才还是郑千金,又或者庄浩明以及李惟遥,甚至那墨家的蔷薇刺以及墨家掌门墨寒山,神火教的流金尊者以及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这里所有的人,我从来就没放在眼里过。因为我早已在来到这湖广之前,便摸透他们的路数。”

    说着,他吐出一大团烟雾来,又神色复杂地说道:“然而此间却有两个人,是在我的掌控之外,而且一时间无法摸透。其一便是突然现身于湖广的谢擎辉。”

    先竞月脸色一凛,脱口问道:“谢擎辉?”他这才想起谢擎辉不知去了何处,正要出言相问,胸间隐隐作痛,又说不出话来了。只见言思道点了点头,笑道:“竞月兄切莫小看了你这位小舅子,此人无论心智还是武功,虽然算不得上乘,看起来也是一副谦卑憨厚之态,但城府却是极深。我虽然暂时还没看出此人的破绽,但试问当今皇帝早已担忧谢封轩功高震主,将谢家一门视为眼中之钉,又怎会让谢家的二公子谢擎辉在漠北御敌,从而掌管兵权?嘿嘿,此中定有些见不得光的猫腻。”

    先竞月压下心头的阵痛,摇头说道:“不过是你猜测罢了。”言思道也不与他争论,笑道:“谢擎辉倒也无妨,就眼下湖广的局势而言,他至少不是我们此时此刻的敌人,反而却是最重要的帮手。相比起来,我此刻真正担心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站起身来,沉吟道:“竞月兄可还记得,今日我们前往龙跃岛行那拜山之礼,到头来却少遇见了一位高手?其实我在上岛之前便已有了预感,此人是决计不会这般轻易地现身相见,即便是在那洞庭湖的内部,也极少有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

    先竞月顿时想起一个名字来,轻咳着问道:“方东凤?”

    言思道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东方有一凤,一鸣洞庭春’。此人的身份一直是个谜团,任凭我如何打听,也查不出丝毫与他相关的线索,这才是令我最担心的事。就好比是武学中的招式,一招功夫无论有多么厉害,只要一经施展出来,自然便有破解的法子;然而这一招要是根本就不曾施展出来,又如何知道应当怎样破解?”

    说到这里,他抬头仰望起天上的明月,这才继续说道:“我自踏足红尘以来,早就在暗地里盘算过好多次,倘若有朝一日,我注定要败于他人之手,那么对方一定不是当今天下有名有姓的人物,因为不管这些人如何厉害,他们的一切言行举止,我都早已了然于胸,知己知彼,自然百战不殆。”

    他顿了一顿,这才接着说道:“所以如果我注定要有一败,那么能击败我的人,必定是个无名无姓之人,又或者他即便能被世人知道他的存在,却没有人可以真正地了解他。”

    先竞月听了言思道这番话,只得沉默不语。须知那方东凤是一年之前凭空出现在江湖上的名号,短短数月便已名动四海,天下皆知。据说此人极是神秘,从来都只是躲在暗地里出谋划策,除了江望才本人,就连洞庭湖上的一干首领帮众,都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先竞月之前还曾怀疑过,这个所谓的方东凤,或许便是从天牢中逃出来的言思道,但此刻看来,这方东凤似乎竟比眼前这个言思道还要莫测高深。

    只见言思道狠吸了几口旱烟,突然展颜一笑,又恢复了他平日里那副自鸣自得的神情,嘴里傲然说道:“只可惜那方东凤也毕竟是个凡人,而凡人终究会有犯错的时候,他最终还是在我面前露出了马脚。眼下我虽无十足的把握,但形势却已容不得我们放长线钓大鱼,这便该立刻收网了。”

    先竞月微微一愣,喃喃念道:“收网?”

    要知道先竞月此番刚一踏入湖广境内,便在那岳阳城郊的安泰镇上,首次遭到了洞庭湖的阻拦,其中为首的,正是洞庭湖“三才”之一的“破财免灾”宋玄。而那些个围攻他的高手,在合力发出绝杀之际,所用的暗语便是“收网”这两个字。

    不料此刻又从言思道的嘴里听到这两个字,一时之间,先竞月不禁有些恍如隔世。

01 独钓洞庭

    当那皓月凌空、繁星点起之际,谢贻香正坐在湖边一块大青石上,用一条绯红色的薄丝巾,默默地擦拭着手中那把绯红色的短刀。

    刀名乱离,恰如它主人此刻的心境。谢贻香身在此情此景,一时倒也分不清,究竟是因为“乱”而“离”,还是因为“离”而“乱”了。

    但听湖中的浪潮轻拍而来,温柔地抚摸着她身下那块长满青苔的大青石,微微溅起几点冰冷的水珠。她不禁抬眼望向这一潭夜幕下的碧色湖睡,暗自思索道:“原来眼前这一潭洞庭湖水,不但北接长江,当中更融合了湘江、资水、沅江、澧水这四条河流,浩浩汤汤横跨八百余里地,这才从岳阳城一直延伸到了此地的益阳。”

    谢贻香正暗自出神,忽然间仿佛有一声轻微的破裂声响起,将她从不着边际的思绪中拉扯了回来。

    谢贻香低头一看,却是手中那条正在拭擦着乱离刀身的薄丝巾,不小心触碰上了刀锋,顿时被剖作了两片。

    随着丝巾破裂的轻响声,就在湖畔的另一端,一个正以芦竹为杆、临湖垂钓的男子,愕然抬起头来,自言自语般地说道:“终于来了。”

    谢贻香微微一怔,抬眼向那男子的方向斜望过去。但见那男子手中的芦竹鱼竿下,一条六尺多长的金色大鲤鱼,此刻已被他的鱼钩挂穿了腹部,正吃力地在湖水中挣扎不休,激荡起道道涟漪。

    原来这条大鲤鱼并不是食饵上钩,却是被鱼钩侥幸撞上,所以才会是鱼腹被钩中。谢贻香微感失望,暗自讥笑了一声。

    却见那垂钓男子淡淡一笑,忽地将手里的芦竹鱼竿扔掉,一股脑抛进了湖中。如此一来,鱼竿上的力道顿时消失,那条上钩的大鲤鱼在湖水中奋力游动,竟然连同鱼钩、鱼线乃至鱼竿一兵拖拽着,拼命地游往湖水深处潜去。

    那垂钓男子轻轻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不冷不热地说道:“鱼儿啊鱼儿,自古太公钓鱼,愿者方可上钩。你既然是无心之失,这才不幸撞上我的鱼钩,我又如何忍心加害于你?”

    谢贻香听到这话,当即再也按耐不住,冷冷说道:“你又何必在我面前假作慈悲?我早已说过多次,那日我之所以出手相救,一来你好歹也算是当世枭雄,我不愿见你死于那些卑鄙小人之手;二来你掌管洞庭湖的这些年里,据我所知倒也没什么太大的恶行。所以如果是天意要让这湖广大地继续独树一帜,割据一方,那么这洞庭湖湖主的位置,还是由你继续坐下去为好。”

    原来此刻在谢贻香身旁的这个垂钓男子,自然便是昔日被她救下的洞庭湖湖主江望才了。

    那日在洞庭湖龙跃岛上,这江望才一时不慎,被庄浩明挟持当场,却不料谢贻香陡然出手,从庄浩明手中夺过江望才,当即拉扯着他冲入了在场的人群之中。要知道当时在场的,约莫有数百名洞庭湖门下的绿衣汉子,谢贻香一入人群,手中的乱离便四下挥舞,所到之处,看似伤敌自保,其实却在暗中划破了好几十个人身上穿着的绿衣。

    而就这这混乱之中,谢贻香已悄然拉扯了几件洞庭湖帮众的绿衣,紧紧攥在手中。待到她和江望才冲到湖畔,双双跃入洞庭湖中之后,便在水下匆忙更衣,换上了那些绿衣汉子的打扮。

    其实她这个胆大妄为的逃命法子,却是从言思道那里偷学过来的了。当年在紫金山的太元观外,言思道便是以此法子,一举混入在场的数千难民当中,继而躲过了一场头破血流之灾。谢贻香当年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临危之际,自然便有计上心头。

    所幸的是谢贻香自幼便在苏州的水乡中长大,水性倒也不俗;而那江望才虽然不通武艺,却好歹也是洞庭湖之主,水性自也不差。两人跳进湖中伪装妥当,便一直在水里闭住呼吸,不做丝毫动弹。而岸上的郑千金等人见两人跳入水中,早已乱做一团,只得手忙脚乱地派人下水搜寻。谢贻香和江望才却早已换好了洞庭湖门下的绿衣,当即在水下瞅了个空子,便悄然混入了那些搜寻的队伍中,伺机潜回了岛上。

    那龙跃岛南北十多里长短,当中的树林岩壁极易隐蔽。两人重新上岛后,江望才便暗中寻到了几名心腹之人,悄然觅得一条小舟。待到天色一黑,他便同谢贻香一起上船,自龙跃岛的西面下湖,径直穿过整个洞庭湖,来到了隶属常德府的益阳地界。

    然而谢贻香出手救下江望才这一举动,本就是率性而为,根本没有长远的打算。是以之后在益阳的这些日子,谢贻香也不知应当作何打算,无奈之下,只得暂时留在了江望才身边。直到今日,两人在洞庭湖畔再次提起此事,江望才被谢贻香言语相激,当下也不动怒,只是伸手轻捋颔下长须,微笑道:“三小姐说过的每一个字,江某自当铭记于心,不敢有丝毫忘怀。然而江某的那一番肺腑之言,不知三小姐却是作何感想?”

    谢贻香只是冷哼一声,并不理会。江望才讨了个没趣,却也并不气馁。当下他抖了抖衣袖,自湖边站起身来,缓缓说道:“眼下这益阳的沅江,便是生我养我江望才之地,也是我江某人一生的基业所在。所以自从我掌管湖广以来,决计不敢有任何忘本之举,一直以造福湖广为己任,不曾亏待百姓分毫。眼下在我湖广地界,家家户户男耕女织,安居乐业,俨然一副太平盛世的光景。即便是去年那场突如其来的大旱,也不曾将我湖广百姓击溃。”

    江望才嘴里说着,已缓缓走到了谢贻香所在的那块大青石旁,露出一脸诚恳的神情,继续说道:“相比之下,当今皇帝刻薄寡恩,拥权利己;朝中百官则是贪生怕死,一心只顾争权夺势。整个朝廷上下,根本就没人关心治下百姓的存亡,以致千里饥荒,灾民四起。单凭这一点,我江某人便已远胜于当今朝廷,却不料到头来竟然落得个‘洞庭水匪’、‘湖广反贼’的名头,被天下人所不齿。”

    说道这里,他仿佛有些伤感,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唉,平心而论,其实我与当今的皇帝,都不过是平头百姓出生,二十年前自前朝的暴虐中揭竿而起,各自率领义军割据一方。到如今二十年后的今日,我与皇帝之间唯一的区别,便是他所割据的疆域,要比我江望才的湖广大上一些罢了。难道就因为双方所割据的疆域大小,当今皇帝便能以正统自居,而我江望才便成了洞庭湖水匪?”

    谢贻香一直低头不语,待他这番长篇大论说完,当即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亏你也是一方之主,莫非连‘成王败寇’这四个字也没听说过?”

    听到谢贻香这“成王败寇”四个字,江望才却陡然大笑起来,笑声中满是不屑,就好像是听到了这世间最可笑的话语。谢贻香不禁怒气渐生,冷冷喝道:“有什么好笑的?”

    江望才嘎然止住笑声,沉声说道:“好一个‘成王败寇’!此话若是从旁人口中说出,自然是没有错,只可惜你谢三小姐却不是旁人。”

    说着,他缓缓踏上一步,直视谢贻香的双眼,一脸郑重地说道:“江某平生阅人无数,这些日子相处以来,深知三小姐的与众不同,绝非是那些庸碌无为的世俗之人。若非你心存大义、深明是非,当日又怎会置朝廷的旨意于不顾、置上司的命令于不顾、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要来出手相救江望才这么一个匪类?”

    谢贻香被他这番话说得心头一热,连忙定下心神,铁着脸沉声说道:“少在我面前多费唇舌,无论你说什么,我也决计不会相助于你。眼下我留在此地,不过是救人救到底罢了,待到此间事了,我自然会孤身前往那江西鄱阳湖,替朝廷寻回那批失窃的军饷。”

02 江风湖云

    江望才听闻谢贻香要孤身前往那鄱阳湖,不禁哑然失笑。

    当下他正要出言相劝,却听身旁的洞庭湖里水花声响,窜出一个曲线玲珑的身形来。却是一名妙龄女子破水而出,**地跃到岸上,向江望才拱手作礼。谢贻香这些日子和江望才相处得久了,倒是识得这名女子,知道她便是那号称“洞庭四飞鱼”之一的“鲢鱼”连玉。自从江望才逃离龙跃岛以来,她一直紧随在江望才身边。

    此刻但见那连玉轻摇细腰,抖去一身水靠上面的水花,这才向江望才恭敬地禀告,说道:“属下连玉有礼,果然不出主人所料,今日确然有人前往龙跃岛行拜山之礼,共是三人,一路上接连闯关破阵,最后闯进了御笔峰内。到如今他们已经安然离开龙跃岛,回到了岳阳地界。”

    谢贻香听到这番话,不由地暗自心惊。要知道此地虽然也是在洞庭湖畔,却已是资阳地界的沅江,离那龙跃岛和岳阳城一带的水域,遥隔着百余里的水路。似连玉这般说法,如今那三个拜山之人刚一离岛登岸,这边便已传来了消息,可见这江望才如今虽是在逃之身,但在这湖广境内,私底下仍然掌控着一股极为强大的势力。

    那连玉说完这番话,当即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大青石上的谢贻香,脸上露出一丝犹豫、甚至有些鄙夷的神色,分明是想让谢贻香暂且回避了。却不料江望才只是缓缓点了点头,连玉一愣之下,只得不情愿地继续说道:“属下现已查清,今日拜山的三个人,一个是姓萧的老者,暂时摸不清他的底细,似乎是被武林盟主闻天听重金请来湖广的,却又好像是朝廷的官员;另一个则是漠北南宫破将军手下的参将、朝廷大将军谢封轩的二公子谢擎辉;至于还有一个人,便是闻名天下的‘江南一刀’,身居朝廷亲军都尉府统办之职的先竞月。”

    谢贻香陡然听到自己二哥和师兄的名字,忍不住从那大青石上跳了下来,脱口问道:“什么?你说今日去那洞庭湖拜山的人里,有谢擎辉和先竞月?”她这些日子随江望才出逃资阳,一路上颠沛流离,到达沅江后又是深居简出,倒是少有想起自己身边的亲朋。如今仔细算下来,从自己前来湖广开始,到如今已有近半个月的光阴,难怪二哥和师兄要同来湖广,到龙跃岛上去找寻自己的下落。

    那连玉似乎对谢贻香心怀敌意,听她开口询问,当下只是白了她一眼,继续向江望才冷冷说道:“主人,那龙跃岛是我洞庭湖的枢机所在,若是被朝廷的人勘破其中的屯兵布局,待到战事一起,我们多年来辛苦创建的基业,只怕便要毁于一旦了。”说完这话,她便伸出一只纤手,在自己脖子旁作了个斩杀的动作。

    连玉这番言辞和这个动作,分明是暗示江望才对谢擎辉和先竞月下毒手了,谢贻香盛怒之下,反而冷静下来。她只是望向身旁的江望才,看他要作何说法。那江望才却只是淡淡地一笑,缓缓抬起头来,仰望着空中那轮皓月,漫不经心地问道:“我若是下令擒杀这三个人,三小姐是否这便要与我翻脸为敌?”

    谢贻香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无论你是否要下这个指令,你我终究是敌非友,与你翻脸不过是迟早的事。”她当即一扬手中那把绯红色的乱离,口吻随之一转,狠狠说道:“你若是当真要对谢擎辉和先竞月两人下手,我此刻便与你翻脸,要你死在我的刀下。”

    她这句话刚一出口,远方黑夜中立刻便有一道人影飘然出现,不过两个呼吸间的工夫,这道人影已然挡在江望才身前,乃是一个白发老者,面无表情盯着谢贻香手中的乱离。谢贻香倒是见过这个老者好几次,只知道他是江望才身旁的保镖护卫,这些日子一直紧随江望才左右,虽然年纪颇大、武功奇高,并从不开口说话,旁人都称他为“云老”。

    如今眼见这“云老”现身相见,自是要保护江望才的周全。谢贻香虽不知这“云老”究竟是何方神圣,却也始毫无惧色,反而踏上一步,嘴里缓缓说道:“阁下既然要来赐教,只管出招便是。”

    那江望才突然说道:“云老,劳烦你暂且退下。”那老者听得江望才发话,当下根本没有一丁点犹豫,立时转身而去,弹指间便消失在了夜色中,仿佛至始至终根本就没出现过似的。

    那连玉眼见江望才居然喝退了云老,完全不顾自己的安危,顿时脸色大变。她急忙一跃而起,带着一串水花落在了谢贻香与江望才两人中间,从腰上解下了一条拇指粗细的软鞭来。江望才不等她开口说话,便已出声下令道:“连姑娘,你这便传我江望才的号令,岳阳城内任何人都不许对谢擎辉和先竞月一行人动手,否则便是与我江望才为敌。”

    连玉听到这一号令,不禁呆立当场。就连谢贻香也有些惊讶,难道江望才真肯放过谢擎辉和先竞月二人,甚至置自己的龙跃岛安危于不顾?却见江望才向她展颜一笑,继而郑重地点了点头,显是心意已决。谢贻香心头随即莫名一跳,猜不透这江望才究竟是何用意。

    只听江望才柔声说道:“三小姐切莫多心,江某虽是洞庭湖的匪类,却好歹是一言九鼎,经这些日子的相处,我又何曾欺骗过你?就连方才那条误上我钩的大鱼,我尚且能放它一条生路,又何况是你的兄长和师兄?”

    谢贻香只是沉默不语,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旁边的连玉忍不住出声提醒道:“主人,那郑千金虽然放他们三人离岛,但暗地里必定会设伏拦截,若是能将他们截杀在洞庭湖中,倒也罢了;若是那郑千金失手,那我龙跃岛上的一切虚实,岂不是要……”她说到这里,陡然想起自家主人是何等厉害的角色,既然做出如此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又何须自己出言提醒?想到这点,那连玉当即住口,不再继续往下说。

    江望才微微点了点头,仿佛是对连玉的夸奖。那连玉见状,不禁嫣然一笑,躬身退到了一旁。谢贻香仍是有些不放心,忍不住向江望才问道:“堂堂洞庭湖湖主,自当言出必行。你当真不会对我二哥和师兄两人动手?”

    她话一出口,忽然醒悟过来,暗骂自己愚蠢。须知谢擎辉和先竞月都是当世英杰,驰骋风云之辈,如今两人既然结伴同行,这天下间还有什么人能威胁到他们?不料自己一时情急,反倒关心则乱,似自己这般追问江望才,倒似在祈求这江望才网开一面,岂不是平白折了谢擎辉和先竞月二人的威名?

    却听江望才忽然长叹了一声,举目凝视着眼前的洞庭湖水,有些悲伤地说道:“凉风满江,黑云压湖,看来是时候要变天了。”

    谢贻香眉心一跳,不禁顺着江望才的目光向湖面望去。在她那“穷千里”的神通之下,虽是黑夜也能明辨秋毫,但见湖面上方才那尾上钩的金色大鲤鱼,虽已被江望才放走,然而腹部毕竟被鱼钩刺入,又拖拽着一整根芦竹鱼竿游弋了这许久,终于筋疲力尽,在湖面上翻起了白肚。

03 当头棒喝

    先竞月陡然睁开双眼,但觉脑海中一片剧痛,仿佛是有千万只蚂蚁转进了头颅里面,正大口大口地蚕食着自己的记忆。一时之间,他纵然是铁打的意志,也忍不住低声痛哼起来。

    此地是一片枝节横生的树林,如今虽已是春回大地之际,但这片树林中却没有丝毫新春的生机,不见一片新生的嫩叶。黑夜中放眼望去,所见处皆是横七竖八的枯枝,兀自带着那洞庭湖特有的湿气。

    先竞月待到脑海中那股剧痛逐渐褪去,这才强行定下心神。他不禁回想起,方才是在洞庭湖畔遇到前来阻截的流金尊者,自己重伤之下无计可施,只得向那八百里洞庭湖水出招,这才伤上加伤,是言思道一路将自己背负到了这里。

    想起言思道,先竞月当即抬起头来,只见那言思道此刻分明正站在自己面前,虽然满脸都是笑意,眼神中却隐隐透露出一丝沉重的倦意。言思道见先竞月醒了过来,当即笑道:“竞月兄可还安好?”

    先竞月伸手揉捏自己的太阳穴,也不知脑海中刚刚那阵剧痛是怎么回事,只是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无妨……”

    言思道心知这先竞月极为好强,只得暗叹一声,嘴里却笑道:“竞月兄适才歇息的时候,我已在这片树林中布下了个小小的阵法,在我们身旁四周建起一道屏障。然而这毕竟是仓促间草草而为,虽能将常人阻隔片刻,却是无法阻拦到真正的高手。”

    说着,他不禁抬起头来,透过头顶上那密密麻麻的枯枝,打量着夜空中月色,又喃喃说道:“方才湖上的来袭船队,其间章法有度,深得江湖上水战的精髓,想来便是郑千金所派遣的杀手。至于那流金尊者,想来是路呈豪已然身亡,不得已只能亲自出马,却也败逃而去。嘿嘿,若是我所料不差,接下来只怕便该轮到江望才一方势力所派出的杀手们登场了。但愿眼下我布下的这个阵法能够奏效,护我平安渡过三更时分那夺命的魔咒。”

    黑夜中先竞月却只看见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枝干,又见言思道手中正把玩着一个一支短笛,身上一袭长衫到处都是黑泥,也不知他所说的“阵法”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当即追问道:“你要如何化解那‘天露神恩心法’的魔咒?”

    言思道听他发问,当即将手里的短笛塞入怀中,下意识地摸出腰间旱烟点燃,吞云吐雾道:“如今你我已然知晓这‘天露神恩心法’的原理,乃是以催眠之术干涉心神,继而在我心底埋下一个必死的暗示。所以待到三更一至,潜意识中暗伏的指令便会爆发出来,以意念之力强迫我的身体出现窒息的反应,脖子上也随之出现掐痕,最终让我丧命……”

    先竞月听他一开口便是滔滔不绝,说出这般长篇大论的废话,忍不住插嘴说道:“我只是要问你如何化解。”

    言思道当即止住话头,嘿嘿一笑,说道;“要破此术,对我而言原本倒也不难,只不过我暂时还舍不得这副皮囊,所以不得不想出一个有些冒险的法子。要说这法子,说起来倒是有些骇人听闻了,那便是将我的一切神识尽数封闭起来,让浑身上下进入假死一样的状态。如此一来,我的所有神识甚至是潜意识便会随之停顿,即便是三更时分来临,我的意识和身体也不会做出任何反应;待到三更时分一过,这个必死的暗示,自然也就从此消失、不攻自破了。”

    先竞月不料他竟然想出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法子,听起来虽然有些异想天开,但仔细思索,却也是合情合理,极有可能就此避开这场劫数。

    要知道那所谓的“龙女魔咒”,不过是以催眠的手段控制对方的心神,从而让对方的潜意识里深信“三更必死”这一念头,待到时辰来临,这个念头便会发出指令,从而控制身体出现死亡的迹象,也便平日里开玩笑常说的“自己吓死自己”。

    然而这其中有个关键点,那便是这“魔咒”所设定的时刻。除了这个特定的时刻,无论在这个时刻之前,又或者在这个时刻之后,“魔咒”都无法产生任何作用。而言思道的办法,便是封闭自己的神识,让身体进入假死状态,从而让自己的神识和身体平安地度过这个时刻。

    然而言思道话说得容易,先竞月转念一想,即便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要想将自己的神识完全封闭起来,进入假死的状态,却又谈何容易?之前和流金尊者的那场大战,自己也是借助了洞庭湖水之力,这才勉强将视、听、嗅、味、触这五感尽数封闭。眼下这个言思道好像根本就不通武技,又如何能自行封闭神识?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疑问,只见言思道已伸手递过来一根手臂粗细的枯枝,漫不经心地笑道:“其实我这法子说难不难,说容易却也不容易,倒是要看竞月兄手下的轻重了。这便有劳竞月兄高抬贵手,一棍子将我打得昏死过去。”

    先竞月自幼出身苦难,素来不苟言笑,然而此刻听了言思道的这番话,竟忍不住笑出声来,骂道:“别闹!”言思道却是一脸严肃,郑重地说道:“竞月兄,我可不是在同你看玩笑。之所以说我这法子有些冒险,便是在于你手里的轻重。你这一棍下去,力道需捏拿得恰到好处,既不能打得太轻,根本就没将我打得晕死,又或者虽然将我打得晕死,但却还没到三更时分,便让我苏醒过来;当然你也不能打得太重,否则径直将我打出个头破血流,就此毙命当场。”

    先竞月听他说得振振有词,似乎极有把握,一时也不知此举究竟可行与否。他正犹豫间,言思道又望了望天上的月色,催促道:“竞月兄,此时离三更十分,只剩一炷香左右的工夫了,你若是不想眼睁睁地看着我死于那‘夺魄手’的魔咒之下,那便不要迟疑,赶紧动手。”

    先竞月当即微一沉吟,只得接过言思道手里那根枯枝,但觉入手极是沉重,却是这洞庭湖沿岸的湿气太重,枯枝被潮气所染,里面早已湿透。

    当下他微掂枯枝,暗中运功,却只觉百脉中连一丝真气也提不起来,这才想起自己身受重伤,浑身经脉皆损,虽不知日后能否恢复,但就眼下来看,自己已然等同于一个废人了。”

    言思道见先竞月还没出手,只是拿着枯枝在一旁发愣,不禁些着急起来,催促道:“大丈夫当断则断,婆婆妈妈作甚?”先竞月仍是有些拿不定注意,须知自己如今毫无内力可用,只能以臂力挥棍,只怕很难控制其间的力道,他不禁犹豫道:“你确定此法可行?”

    言思道见先竞月这副扭扭捏捏的神态,心中倒也猜到了一二,多半是他重伤之际,害怕出手间掌握不好力道。然而眼下三更将近,除此之外,已再无其他办法,倒也只能赌上一把了。

    当下言思道语气一转,大声喝道:“世人皆说竞月公子少年功成,手中一柄纷别足以令鬼哭神嚎,震惊天下,必定是十年后的天下第一人。我自然也是对此深信不疑,这才将身家性命交托到你的手里,莫非事到临头,你却信不过自己了?不敢……”

    他说到这里,猛然间头顶一阵剧痛,眼前金星直冒,继而变作一片漆黑。却是先竞月终于挥出了手中那根枯枝,狠狠地击打在了言思道头顶的百会穴上。

    眼见言思道翻起两只白眼,一股脑摔倒在地昏厥过去,先竞月也不知自己这一击的力道是否合适。再看自己手中那根枯枝上,依稀沾了些血迹,料想也足以让这言思道晕死上好几个时辰了。

04 以刀破刀

    月光流转间,四下渐渐升起一阵迷离的薄雾,听不到丝毫的虫鸣鸟叫声。先竞月如今身在这荒无人烟的枯树林中,也无法得知确切的时辰,只得心头默算,估摸着那三更时刻的到来。

    而那被打晕的言思道,此刻正悄无声息地躺在泥泞当中,满身都是污垢。先竞月毕竟有些不放心,三番四次伸手去探他的鼻息,但觉言思道的呼吸若有若无,所幸并无性命之忧,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不知言思道这等粗鄙不堪的法子,是否当真能够奏效,从而将那流金尊者的“三更必死魔咒”化解开去,先竞月心中又忍不住泛起了一阵极为躁动的惊惶。

    伴随着心里的这一阵惊惶,先竞月不禁有些诧异。他虽然从未受过如此严重的伤势,但好歹也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即便是当年在河北独闯十八连环寨,或者是纵马两江万里击杀“淮安腐尸”董过海,甚至是前年紫金山交战太元观掌教希夷真人,先竞月都从不曾有过此刻这般惊惶的心境。

    要知道先竞月向来以杀意出招,杀气御刀,武功偏于精神一道。别人眼中极为重要的内力深浅,在他这里不过是武学的辅助罢了,所以即便是眼下暂时无法催动内力,也不应该影响到自己的武学修为才是,却怎会出现这种坐立不安的感觉?

    他又忍不住望向泥泞中昏死过去言思道,但见他脸上伪装的假须经先前那一番波折,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几根还粘在脸颊上,一张脸在月光的映照下变作一片惨白之色,耳后的一片“肌肤”方才被湖水浸泡后,此刻居然生出了数十个小泡,想来他定是在脸上覆盖了一层**了。

    先竞月陡然生出一个好奇的念头来,暗自思索道:“这‘言思道’三个字,自然是他的假名了。却不知这张假脸下面,又隐藏着一张怎样的面孔?此人始终不肯以真面目视人,难不成却是个熟人?”

    要知道当次时刻,正是看清这个天下最神秘之人真正面目的最佳时机,先竞月虽然无法洞悉未来,心中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便是自己若是错过了眼前这个唯一的机会,只怕今后就再无可能看到这言思道的真面目了。

    当下他忍不住伸出手来,正待揭去言思道脸上的**,连手都已触碰到了言思道的脸颊,却又陡然停顿在了半空。

    在他心中,似乎有一个的声音冷冰冰地说道:“我先竞月是何许人,怎能做这等偷偷摸摸之事?此念一生,他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当下只是盘膝静坐,暗自驾驭着心中的杀意,再不胡思乱想。

    如此过了约莫一顿饭的工夫,便听不远处传来一阵踩踏枯枝的轻响声,继而有一个男子的声音低声说道:“大家当此,江湖俗话说得好,‘逢林莫要乱入’。眼前的这片树林似乎有些古怪,也不知道金先生要我们杀的那两个人,是否就在这里面。”话音刚落,另一个人已冷笑道:“金先生既已传下号令,要我们今夜务必将那两人擒杀,莫说这片树林真有什么古怪,就算是片吃人的陷阱,我等也绝不皱一皱眉头。”

    耳听两人的这番对答中气十足,先竞月心知来头不俗,当即屏住了呼吸,只是侧耳倾听。但听前方数道劲风响过,带得四下枯枝摇曳,此番与那说话两人同来的,少说有二三十个人。此刻正步履飞健,沿路拨开树林中横生的枯枝,一步步向自己这边摸索过来。

    先竞月虽不知道他们口中的“金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但回想起言思道方才的话语,这帮人很有可能便是江望才一方势力所派出的杀手,也是今晚第三波要取自己性命的人。

    耳听这帮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先竞月当即小心翼翼地将纷别拔出鞘来,腰身略一发力,身子已顺势站了起来,竟是丝毫不觉勉强。他顿时明白,言思道那几粒“菩提镇魂丹”果然是难得的灵药,虽无法修复自己受损的经脉,却早已将身上的伤势尽数压了下去,自己这才可以行动自如。

    就算眼下无法催动内力,既然自己已经可以行动自如,那么自然也就可以用心中的杀意催动出杀气,未必便不能使出那招“独劈华山”来。

    想到这一点,先竞月顿时豪气一生,信心重现。当下他略一凝视,察觉到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敌人所在,便顺着那人的方位一路大步踏去,丝毫不作掩饰;他脚下接连踩断数根掉落的枯枝,发出清晰的碎裂之声。

    随着先竞月发出的声响动静,对方自然也发现了他。刹那之间,但见寒光自黑暗中乍起,一团狂风暴雨也似的刀光径直翻滚过来,沿途将四下的枯枝绞得粉碎,尽数化为木屑到处飞舞,势如破竹地冲向先竞月。

    原来对方听得先竞月所发出动静,一时之间也顾不得仔细参详眼前这个枯树林中摆布的阵势,只好做出快刀斩乱麻之举,将眼下拦路的枯枝尽数劈开,一股脑冲到了先竞月面前。

    黑夜中先竞月也看不清来人的容貌,只能依稀分辨出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眼见这男子将手中的一口宝刀舞得虎虎生风、寒意四射,刚和先竞月打了个照面,当即也不开口询问,不论青红皂白便是一刀,向先竞月迎头劈落而来;而他所用的招式,正是刀法之中最普通最简单也是最常见的一招、江湖刀客人人会使的“独辟华山”。

    眼见来人居然使出一招“独劈华山”攻向自己,虽是危急之下,先竞月也忍不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对方这一举动,当真可谓是鲁班门外弄斧斤,关公面前耍大刀了。当下先竞月也懒得出手招架,脚下斜斜踏上一步,便让对方迎头劈落的这一刀落空,擦过自己的左肩劈落到了斜后方去。

    却不料这男子竟也是个高手,应变倒是极快。眼见自己的一招“独劈华山”落空,不等招式使老,手腕发力,刀锋已随之一转,行云流水地变作了一招“罡风扫叶”横劈过来。要知道他的宝刀本就已经到了先竞月左腰附近,此刻这一变招刀锋距离极近,刀光闪烁下,眼看便要将先竞月齐腰分作两截。

    先竞月还是不做任何招架,反而再次踏上一步,脸对脸地贴到了对方身前,鼻尖差点就要触碰上这男子的脸颊;与此同时,对方那一招“罡风扫叶”也已命中先竞月腰身,却因为先竞月又向前踏了一步,是以命中先竞月后腰的竟是那人宝刀的刀柄,刀锋却落到先竞月身后,劈了个空。

    这男子还是头一次遇到先竞月这般打法,此刻自己的招式明明已经击中对手,却因为是刀柄命中,终究未能毙敌。惊异之下,这男子正要起身退开重新出招,哪知眼前这个和自己脸对着脸的青年突然递出手中兵刃——一柄漆黑的长刀——无声无息地捅进了自己小腹。

    先竞月这一招得手,当即强忍腰间被刀柄击中的伤痛,迅速退了回来,重新守护到言思道身旁。但见那言思道依旧翻着一双白眼,昏阙未醒,也不知是否度过了那三更时分的劫难,先竞月心知来敌众多,只得暗自焦急。

    不过片刻,便听来的那帮人在四下枯树林中来回乱闯,接着便发现了同伴的尸体,立刻有人大喝道:“这……这……这是田若石田大侠……怎会可能……今晚的点子究竟是什么人?竟能在一眨眼间便取了‘翻手**覆手刀’田大侠的性命?”

    先竞月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什么**什么刀名头,也不知这人是何来历,忽听头顶上一个人冷冷说道:“这片树林中暗布阵法,你等莫要乱走,只管留在原地便是。要取这两个人的性命,我一人足矣。”

    先竞月听到这话,不禁抬头望去。只见月色下一道人影单脚站立在一根高高的枯枝上,逆光之下,只能勉强分辨出是个身穿白衣的青年男子。眼见他的身形正随着脚下枯枝的摆动微微起伏,丝毫不见生涩,显是轻功甚佳。随着这白衣青年这番话语,树林周围的其它人当即原地站定,再不动弹,隐隐有人低声说道:“‘天刀乍现,形神俱灭’,‘天刀’万少侠既肯亲自出手,那我们只管等着给这两个点子收尸便是了。”

05 腹背受敌

    需知此刻这片树林,已被言思道方才动过了手脚,不知布下了个什么样的阵势。外人若要穿过这个阵势进到当中,最好的方法便莫过于施展轻功,直接从树顶穿行,继而居高临下将整片树林尽收眼底,那么这阵势自然也便失效了。如今枯枝上这个白衣青年竟然能在短时间内想到了这点,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先竞月一时也不禁暗赞此人的机智。再加上又听闻对方的人将这白衣青年称作“天刀”,先竞月一时间倒也有些好奇,想要看他这“天刀”究竟是怎样的一柄刀。

    他刚生出这一念头,便觉一股杀气从头顶上传来,四下的枯枝也随之纷纷断裂落下,仿佛是下了一场“无边落木”之雨。飞舞的枯枝中,那白衣青年已然飞身从枯枝上面扑落,半空中将右手一扬,竟以手掌作刀势,径直往先竞月的颈部劈落而来。

    他这以掌作刀之举,虽然是隔空发招,但隐隐中自有一股的无形刀气破空而来,原来却是“以气为刀”的“无刀”境界了,难怪能被旁人称之为“天刀”。先竞月此时看得清楚,这白衣青年也就二十岁左右年纪,似乎还比自己小上几岁,却不料竟能炼出这般非数十年功力不可的隔空刀气,倒也是当世罕见了。

    然而当此情形,先竞月纵然心有不忍,也只得暗叹一声。待到那白青年的手掌劈到自己面前,他当即迅速踏上两步,身子一侧,当下便以自己的左肩硬受了那白衣青年的这一记手刀。只听一声轻碎的破裂声,先竞月的身子随之一晃,却是被他这一“刀”给劈碎了肩骨。

    那白衣青年虽然一招得手,却被对方避开了要害之处,当下他正待再出杀招,却正好是旧力方尽、新力未生之际。而先竞月以身诱敌,不惜被劈碎肩骨,等的便是白衣青年这一刹那的破绽。

    他当即抬起手中的纷别一抹,顿时在那白衣青年的咽喉处留下一道血痕。

    先竞月接连杀死两人,都只在一招之间毙敌,自己却也因此吃了两计重击,当下更是伤上加伤。

    然而这倒不是先竞月有意退让,故意不以杀气发出那招“独劈华山”,而是此刻的先竞月,已是别无他法。

    要知道这世间万物皆有其定律,能一拳击出千斤之力的人,一旦发出这千斤之力,自己也同时也要承受千斤的反噬之力。先竞月的杀气御刀,自然也是遵循这个道理,一点也不例外。平日里先竞月以杀气御道,自然可以倚仗自己的内息真气运功护体,这才能将出招之后杀气的反噬力给化解开去,不让自己受伤。

    但此刻他重伤之下,出刀虽然并无大碍,却已无法再用真气护体,去抵抗杀气出招后的反噬之力。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先竞月说什么也不敢贸然以杀气御刀,发出那招“独劈华山”来。

    所幸方才先后攻来的什么“田大侠”、“万少侠”两人,皆是用刀的高手。而先竞月在这刀法一道参悟了十多年光阴,心中再是熟稔不过,这才能靠丰富的刀法经验,用拼命的打法以身试险,继而在一招之间将这两人击毙当场。

    如今那剩下二十来个人被言思道部下的阵势所阻,困在这片树林中四除乱转,又被横七竖八的枯枝拦住了视眼,一时也看不清先竞月这边的情形。然而自从那“天刀”万少侠出声邀战之后,便再没听到他的声响,其余众人心知不妙,当即便有人喝了一声:“怪哉怪哉,莫不是这片鬼树林里有鬼?赶紧找火把来,我们将这片鬼树林给烧了。”

    先竞月眼见泥泞中的言思道依然未醒,又听得来人扬言要放火烧林,心知此地不可久留。他左肩方才被那“天刀”劈碎,当下只得吃力地用单手扶起言思道,将他的身子如同扛麻袋一样搭在右肩上,往人少的地方摸索过去。他虽然也不通晓言思道在树林中布下的这个阵势,但在杀气念动下,眼下这片树林的中的强弱气息,顿时被他洞悉得一清二楚,忽左忽右地行出片刻,便已渐渐走到了树林的边际,一路上所幸没撞上那些敌人。

    要知道先竞月和言思道两人是由洞庭湖方向而来,自洞庭湖的东畔上岸,眼下的这片树林中湿气极重,自然是紧靠着洞庭湖生长,所以往东便是岳阳城方向。先竞月身上本就受了极重的内伤,方才又被那“翻手**覆手刀”击伤了后腰,左肩也被“天刀”劈碎了肩骨,如今又强忍着伤痛,用右肩吃力地将言思道扛出了这些路程,眼前已是金星直冒,已是到了体力的极限。

    眼看再有十来步便要走出这片树林,猛听身后呼呼声响,自黑夜中升腾起一片通红的火光,却是那帮人果真做出了放火烧林之举。所幸这片树林湿气极重,光秃秃的枝干早被浸透得潮湿不堪,火势一时间倒也蔓延不过来。

    先竞月当即深吸了一口气,又艰难地走出几步,只觉肩头的言思道仿佛越来越重。猛然间他两眼一黑,一口鲜血涌上喉间,竟是自己身上被“菩提镇魂丹”压制的伤势终于复发,当即脚下一个踉跄,重心立失,连同肩头的言思道一并滚落在地。

    当此危急时分,却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树林外的东面而来,片刻之间,已奔行到了树林外,随即戛然而止。先竞月听这阵马蹄声来得极是迅捷,显然都是难得一见的骏马,微一盘算,竟有二十骑之多。如今这支马队在树林外停留,自是也是看出了这片树林中暗布的阵势,又加上江湖中“逢林莫入”的禁忌,一时也不敢贸然深入。

    眼下可谓是后有追兵、前有强敌了。先竞月见那言思道经此一摔,依然翻着一双白眼昏迷不醒,不禁大是心急。虽然不知道确切的时辰,但此刻也早已过了三更时刻,言思道依然未醒,莫不是他毕竟还是没能躲过这“三更必死”之劫,在昏阙中死于了流金尊者的“天露神恩心法”之下?

    当下先竞月也无暇多想,只能强行镇定下心神,将身体内最后一丝心力提升到了极点,暗道:“自己今夜若是当真要命葬此地,也绝不能就此放弃抵抗,势必要力战到最后一刻。”

    当下他从地上挣扎着爬起身来,缓缓拔出纷别握在手中,猛听一声骏马嘶鸣响彻夜空,前方树林外的马队当中,已有一骑发足狂奔,丝毫不为这树林中的阵势所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林中,往自己面前直奔而来。

    先竞月不料这支马队中竟有如此人物,但听马蹄散落,弹指之间,已在自己前方三丈处踏响,而那马上的骑士被林中枯枝遮掩,一时也看不清摸样,只能依稀识别出他头顶上束发的金冠。

    眼见对方来得极快,先竞月纵然是内力尽失,情急之下也只得激发出心中的杀意,继而将浑身杀气催发到了极致。就在纷别闪烁出的乌光当中,先竞月那招“独劈华山”毕竟还是使了出来,径直向那马上的骑士迎头劈落。

06 吞星吐云

    那马上的骑士刚冲进树林,刹那之间,如何猜得到迎接自己的竟是如此不可理喻的一刀?只听他嘴里不禁“咦?”了一声,似乎甚是惊讶,而一双肉掌已如闪电般地探出,双手掌在半空中一合,顿时将迎头落下的纷别夹在双掌之中,空手接下了先竞月的这一刀。

    然而先竞月的这招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独辟华山”,又岂是凡人如此轻易便能化解的?如今纷别虽已被来人的一双肉掌夹住,但刀上的杀气却依旧如故劈落。但听一声清脆的破裂声响,来人头顶上那束发的金冠顿时被劈得粉碎。

    马上的骑士不料这一刀之后,居然还有此等匪夷所思的劲力,既非是刀身的劈力,更不是刀中的内力,而仿佛竟是化为了有质之物的杀气。惊恐之下,他眼见自己就要被这股杀气从中一分为二,连忙在马上气沉丹田,使出个千斤坠的功夫,连人带马一同往下沉落。

    骑士胯下那匹骏马如何经得起这千斤坠的神力?但听“啪啪”数声,四条马腿同时断裂,悲鸣声中,一匹骏马顿时被压作了肉酱,到处都是飞溅的血肉。马上的骑士趁着这一空闲之际,百忙之中张嘴深吸了一口气,继而发出一声如雷般的大喝之声。

    一时间,只见四下枯枝乱飞,靠得近的七八株大树,竟被这一声大喝震得从中破裂开来,哗啦啦地倒下了一大片。先竞月身在其中,更是首当其冲,只觉两耳一阵轰鸣,几乎就要被震晕过去,浑身的杀气也似乎被对方这一声大喝震得消散了。他大惊之下,只觉握刀的右臂微微一热,紧握在手的纷别已被那骑士的两只肉掌给夺了过去。

    眼前这一幕当真是前所未有之事。放眼当今天下,居然有人能以空手硬接先竞月的这一招“独辟华山”,甚至将他成名的纷别也夺了过去!

    要知道先竞月此刻这一招“独劈华山”,虽然输在他重伤之下无法催动内力,再加上方才扛了言思道许久,以致手上无力,所以仓促间只能完全依靠杀气出招,威力自然大不如前;但先竞月却是胜在抢先一步出招,打了那马上的骑士一个措手不及,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偷袭的嫌疑。若是他与这骑士势均力敌地做公平较量,以眼下的结果推断,先竞月只怕也是败多胜少的局面。

    自从先竞月刀法大成以来,可以说从未有过一败,就连那紫金山太元观中近百年的修为的希夷真人,也一样败于他的刀下,这才能少年成名,被江湖中人发自内心地称之为“十年后天下第一人”。

    然而此番前来湖广,从无败绩的先竞月却是连番受挫。先是在那松萃楼中,被那路呈豪与流金尊者联手上演的一场“化气留形”骗局,让他一时做出错误的判断;接着在火场中相助蔷薇刺之际,被李惟遥用庄浩明的银枪扰乱了心神,让那李惟遥从自己刀下逃脱;后来在客栈里又被流金尊者以“天路神恩心法”的幻想迷惑,以致于一刀落空,身陷险境。

    再算上眼前这个空手接招、继而将纷别夺去的骑士,这已是先竞月在湖广的第四次失手了。

    此刻那骑士夺过先竞月的纷别之后,当即就地打了个滚,翻出丈许距离躲过刀上的余劲,这才站起身来。但见他满身都是骏马的血肉以及地上的湿泥,头顶上金冠碎裂之处,花白的头发乱糟糟地披散下来,形貌甚是狼狈。那骑士一瞥自己双掌中夹着的纷别,立刻沉声喝道:“对面的可是竞月公子?”

    先竞月听到这骑士说话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但听马蹄声碎,那骑士身后又相继有十多匹骏马长驱入林,马上骑士的衣衫五颜六色,各不相同。先竞月头晕脑胀中乍眼望去,眼见这些人当中竟然有苏州玄妙观的铁真人、听涛阁的葬花夫人、海上巨盗童夜哭等等,俨然皆是声震一方的武林名宿,随便哪个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

    如何会有这许多的闻名天下的高人一齐现身此间?先竞月心下一动,再看这个空手夺去自己纷别的骑士,顿时想起一个人来,不禁脱口反问道:“闻天听?”

    原来眼前这个空手硬接下先竞月的“独劈华山”、继而一招夺去纷别之人,正是人称“吞星吐云,日月同辉”、江湖名人榜排名第一围的两京十三使司武林盟主闻天听。听到先竞月直呼自己的名字,那闻天听也不计较他的无礼,当即哈哈大笑道:“纷乱别离,竞月贻香,又似这般冷言冷语,果然是竞月公子。好俊的身手!”说着,他双手一伸,已将纷别递还到先竞月面前。

    虽然夺下了先竞月的纷别,但闻天听这番话却并非是暗讽,而是发自内心的赞赏。须知这闻天听纵横江湖数十年,从前朝时便已成名,风光一直延续到了本朝,这才赢得江湖名人榜上“天下第一”的美名,稳坐武林盟主之位。相比之下,先竞月那“江南一刀”、“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名头虽然也是极大,却根本无法与这闻天听相提并论了。想不到今日闻天听居然被这个不过二十多岁年纪的先竞月一刀劈落马下,险些命丧当场,还逼得他施展出那“吞星吐云”的绝技,才能狼狈不堪地避开这一招普通之极的“独劈华山”,闻天听惊讶之余,自然忍不住暗自喝彩。

    先竞月眼见前来这一只马队,竟是武林盟主闻天听亲率的这么一批江湖名宿,当此情形,自然是友非敌,不禁稍微放下心来。当下他正要伸手接过自己的纷别,却只觉喉头一甜,一口浓郁的鲜血狂涌上来,径直从他的口鼻中迸出。

    原来先竞月原本就身受重伤,加上操劳过度,早已是强弩之末,如今用他最后的一丝心里驾驭杀气,全力劈出了这一招“独劈华山”,因为身上再没有内力庇护,顿时被刀上的杀气反噬,将他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势一股脑引发了出来。

    所幸今夜的危急,倒是终于熬过了。只是不知那言思道究竟如何,是否躲过了流金尊者那“三更必死”的魔咒?先竞月只觉脑海中蓦然一空,身子也随之倒了下去。

    就在他失去意识前的刹那,隐约听得闻天听身后有一个冷冰冰的女子的声音说道:“不必担心,有我‘天针锁命’在,这两人死不了。”

07 孤身入营

    谢擎辉一骑绝尘,行径到了承天府地界时,恰好是正午时分。但见日色阴霾,黑云凝锁,隐隐有湿风扑面,显是天地间正酝酿着一场通透的春雨。

    他自昨夜从那言思道手中得了那张龙跃岛布防图,当即弃船水遁,潜游洞庭湖到北面的君山一带登岸。所幸他水性极好,一路上皆是依靠内力比起,由洞庭湖水下穿行,倒也未被郑千金派来追杀阻截的洞庭湖门下发现。待到上岸后,谢擎辉又从夜行的商队行伍中夺了两匹骏马,沿途换马狂奔,这才能夜行百里,抵达这驻扎于承天府地界的军营。

    此刻谢擎辉正在一个小山丘上驻马眺望,登高临下,眼见山丘之下,分明是一片好大的旷野,广袤得看不见边际。就在那迷离的阴云下,一大片泛黄的油布营帐连绵数里不绝,竟是一个屯扎了上万兵卒的中央大营,当中被因为常年的烟熏火燎,好多营帐已显得有些发黑,逢此正午时刻,隐隐还有零星的炊烟四起。

    要知道谢擎辉向来在漠北戍边,这军旅生涯历练了十多年光阴,深知营中的规矩乃是统一起灶,军法甚严。而眼下军营中这般稀稀疏疏的炊烟毫无规律,他不用思索也知这营中有变,当即一拉马缰,径直向那片军营疾驰而去。

    虽然当今朝廷治军不及汉唐时那般法度森严,但在军营中纵马,自古以来便是死罪。似谢擎辉这般策马狂奔,还没进得军营,那营寨大门口的驻兵已是大惊失色,老远地便射出几只示警的羽箭,同时高声吆喝道:“来者何人?速速下马接受盘查。”

    却不料谢擎辉此举竟是故意为之,眼见驻兵严守军法,反倒松了口气,心中暗道:“眼下这些兵卒虽有些散漫,却也还可以一用。”他当即勒住缰绳停下马来,扬声说道:“有劳诸位同僚通报一声,我乃漠北南宫将军麾下、定海大营的参将谢擎辉。如今有紧急军情,须得面见驻扎此地的陶浩陶大将军。”

    那营寨大门口的驻兵眼见来人一身便服,形貌又狼狈,但言谈举止之间,却分明是行伍之风,一开口便叫出了营中陶浩将军的名头,当即相互间略一商量,便将营寨的大门打开一线。谢擎辉连忙翻身下马,又和驻兵交涉了一番言辞,便有军士躬身带他入营。

    谢擎辉进到营中,放眼略一打量,立刻便已认出了此间军营的布局,当下也不需要那军士带路,径直迈开大步,往那主将所在的营帐方向走去。但见沿途的一众军士或坐或立,零零星星地围在做饭的灶旁,相互间也不怎么交谈,个个脸上都有些神色不定,泛起一丝莫名的躁动,似乎极是不安。谢擎辉不禁留意着那些军士身前的灶锅,但见锅里沸腾的汤水中,原来竟是手指长短的小鱼和不知名的草根。

    看来这承天府的大军缺粮倒是实情了,看眼下这般形貌,只怕离断粮之际已是迫在眉睫,若是朝廷再不设法补救,说不准立时便要掀起一场哗变。这一思索间,谢擎辉已然快步走到了军营的主帐之外,立刻便有军士小跑入账替他通报,不过片刻工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出营帐,冲出来一个身穿甲胄的彪形将军,也不戴头盔,扬声问道:“定海营的小谢将军是哪位?”

    谢擎辉当即行了个军礼,还未答话,那彪形将军已哈哈大笑道:“我便是陶浩,久仰小谢将军的威名,敢问令尊大人可还安好?哈哈,昔日那狮子山一役,末将曾与大将军并肩杀敌,有幸亲眼目睹过大将军的风采,那可是末将这辈子最是精彩的一战。”

    他这么说,自然是要和自己套近乎了。谢擎辉当即又行了个江湖上晚辈之礼,这才缓缓说道:“末将谢擎辉有礼,承蒙陶将军挂念,家父一切安好。”说到这里,他话锋当即一转,沉声说道:“然而家父他老人家若亲眼见到陶将军的这支驻军,恐怕便很难继续‘安好’下去,甚至是要五内俱焚了。”

    那陶将军不禁微微一愣,要知道似谢擎辉这般军职在身的将领,越境前来拜访,当中定有深意。此刻一听谢擎辉这话,他立刻心知这位小谢将军的来意绝不简单,连忙笑道:“小谢将军不辞千里,既然是有紧急军情要来告知末将,还请入帐详谈,以免走漏了军机要事。”谢擎辉却摆了摆手,淡淡地说道:“不必了。自古事无不可对人言,为将者自当与士卒同甘共苦、患难与共,似眼下这般情形,无论是怎样紧急的军情,也无需向在场的各位同僚隐瞒。”

    说到这里,谢擎辉陡然提高了声音,吐气大声说道:“而今运往湖广的军饷失窃,我承天府三军已然断粮。朝廷虽曾下有缉查的严令,但是仅凭刑捕房与江湖中人这点微末的力量,仓促之间根本就无力寻回失窃的军饷。料想诸位同僚也知晓,去年那场江南大旱,百姓颗粒无收,这批失窃的军饷还是从北平千里迢迢运送而来,此刻既已被歹人劫走,这天下间已再无余粮可以调拨。诸位同僚若是不想在此坐以待毙,那便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他这番话暗中运上了内力,一时间声震整个军营,附近的军士不明所以,都相继凑了过来,逐渐围成一个大圈,不解地望着陶大将军和谢擎辉两人。那陶将军听了这话,心中泛起一阵不安,不知这位小谢将军为何当着众军的面高声谈论此事,倘若稍有不慎,岂非立马便要引发一场哗变?

    只听谢擎辉深吸了一口气,又大声喝道:“当此危机存亡之际,还请陶将军明断!”

    陶将军听得这话,再看四下已围满了军士,知道今日之事自己是躲不过去了,当即沉声说道:“不知小谢将军此番来我营中,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大将军的意思?若是依小谢将军所言,不知有何事需要末将明断?你又有什么良方妙策可以助我军渡过眼下这个难关?”

    谢擎辉却不理会他,反而转身面向围过来的军士们,嘴里扬声说道:“我有一言,请诸军静听。原本运送往承天府的那批军饷,便是在这湖广境内被歹人所劫。而这湖广境内,除了那个恶贯满盈的江望才,试问谁还有这个胆量?谁还有这份本事?如今我军粮草虽然已尽,但是只要再往西面百里之地,便是那江望才的老巢洞庭湖,其间的龙跃岛贼窝里,不但粮草充足,更有金银亿万,甚至还有原本属于我们、却被江望才抢走的军饷。诸位同僚,如今我们眼下的绝境,便是被那江望才所逼迫,大家何不齐心协力,就此攻下那江望才的龙跃岛,继而收复整个湖广?”

    他这番话说得是荡气回肠,四下围拢过来的军士顿时便有大半哗然起哄、议论不休,引得越来越多的军士围靠了过来,不过一顿饭的工夫,这主将的营帐外已聚集起了上千名军士。那陶将军只听得脸色大变,高声喝道:“简直是一派胡言!我军奉圣上旨意驻扎承天府,便是要守卫金陵城的门户,防范那江望才有所异动。岂可因为你的几句戏言,便让我军擅自做主,私自出兵……”

    谢擎辉陡然运上内力,将他的话语声尽数压了下去,扬声说道:“自古将在外,军令便有所不受!如今我承天府三军断粮,倘若要眼睁睁地看着我方将士一个个因断粮而饿死,我谢擎辉第一个不答应。更何况我军一旦因为断粮而丧失作战能力,又如何能抵御那江望才的异动?倒不如……”他当即伸手入怀,摸出那张言思道画的龙跃岛布防图来,高举过自己头顶,继续说道,“……诸未同僚请看,这便是那江望才的老巢所在、洞庭湖上龙跃岛的行军布防图,便是由我昨日亲身踏入其间,一一记录手绘记录下来的。如果诸位同僚还是我朝的大好男儿,这便随我同去灭贼,夺回军饷,不但有粮有钱,而且更能光复整个湖广,真正地一统天下!”

08 一呼百应

    要知道这些军士断粮已近大半个月,幸得那净湖侯府的陆小侯爷仗义捐助,从外地采购来了一批稻谷,这才能够勉强支撑到今日,本就有了哗变的征兆。此刻听了谢擎辉这番慷慨激昂的说辞,不禁怦然心动,隐隐有热血上涌。

    再看谢擎辉高举过头顶的那张龙跃岛布防图,一众军士更是交头接耳地猜测起来。当下便有人大声叫道:“这位小将军说得好!爷爷报名从军,还不是为了建功立业、光宗耀祖?谁知道仗还没打,就被那江望才抢去了粮食,连朝廷也不管我们。与其如此,那倒不如跟着这位小将军一口气攻上龙跃岛去,就算是死在洞庭湖里,爷爷也不要这般窝囊地饿死于此!”

    另一人连忙小声劝说道:“大哥且莫冲动,我等这些年来一直追随陶大将军,虽没有升官发财,却好歹也保全了一条性命。眼下这个小将军年纪轻轻,来历不明,我们怎能因为他的一番话便动摇了?”立时便有人讥笑道:“放屁,当真是瞎了你的狗眼!什么叫来历不明?这位小将军乃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名将谢封轩谢大将军的公子,谢大将军的名头难道你没听说过?这辈子谢大将军他就从来没输过一次。这位小谢将军身为大将军之子,此刻要不是有十足的把握,又怎会亲身前来,带领我们去攻取那龙跃岛?嘿嘿,你以为小谢将军的性命也像你这般不值钱”

    一时间但听众军士议论纷纷,那陶将军说什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将竟有如此之大的煽动力,眼见周围的军士越说越是起劲,渐渐有些失控,那陶将军这才醒悟过来,暗道:“我真是糊涂,这小子乃是谢封轩的儿子,自己怎能大意?”

    然而陶将军毕竟摸不透谢擎辉的用意,也不知道他说的攻取龙跃岛究竟是真是假。如今自己奉圣谕率军驻守在这承天府,若是没有朝廷的军令便擅自出击,纵然真如谢擎辉所言能攻克龙跃岛,事后自己也脱逃不了“擅自出兵”的罪名,注定是要背下这个黑锅。

    当下那陶将军正惶恐间,只听身后的主帐里一人冷冷说道:“出兵一事非同小可,直接关系到此间的两万条性命。小谢将军仅凭一张图纸便要叫我军兵发洞庭湖,攻上那戒备深严龙跃岛,岂非有些儿戏了?”

    众军听到这人这话,顿时安静了下来,似乎对这人极是忌惮。那陶将军脸上顿时露出一丝喜色,说道:“原来是刁副军师来了。”

    谢擎辉来此之前,便早已将这承天府驻军的编制打探得清楚,眼见一个秀才打扮的中年人从主帐中徐徐踱出,心知这人便是将军陶浩的贴身智囊刁副军师了。因为这刁副军师只是一个落地秀才的出身,所以在当今朝廷的编制里,很难在军队任职,如今即便只是挂了一个军师的虚名,也只能是做副职。

    眼见这刁副军师开口,众军士便不再言语,谢擎辉当即冷笑道:“久闻刁副军师的大名,果然是好手段,难怪外面的人都在问,这承天府的驻军统领,究竟是姓陶还是姓刁。然而有件事还要向刁副军师请教,那便是方才我进来的时候,曾细数过此间的炉灶,充其量仅够一万五千人的伙食罢了,然而方才刁副军师一开口便是‘此间两万条性命’,不知这多出来的五千人,却是从何而来?”说到这里,他不禁提高声音:“据我所知,朝廷这些年向承天府派发军饷,一直都是以两万人头计算。倘若这承天府至始至终其实只有一万五千驻军,那不知朝廷播出的五千人空饷,却是落尽了谁的腰包里?”

    那刁副军师听了这话,脸上顿时一黑,连忙转开话题,淡淡地说道:“听小谢将军方才所言,之所以有把握能攻取下江望才的龙跃岛,说到底却是因为有一张什么龙跃岛的军机布防图。嘿嘿,小谢将军莫要怪小人多心,倘若你手中不过是白纸一张,却要我军出兵龙跃岛,岂非死得冤枉?既然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手中那张图乃是龙跃岛的布防图,可敢与我过目?”

    谢擎辉见他在此事上纠缠不休,当下便伸手将龙跃岛的布防图递给他,说道:“那便请刁副军师当着在场三军的面,好好查验清楚。”

    那刁副军师接过图来,眼见是张以焦炭作笔的白绢,当即微微点了点头。只见他又细细打量了半晌,这才说道:“这张图是假的,若是我军依此进攻,三军便危矣。”说着,那刁副军师陡然将整张白绢狠狠塞进自己嘴里,捂住嘴奋力一咽,居然将这张龙跃岛的布防图吞进了自己肚子里。

    在场的军士见他这番举动,顿时一片哗然。谢擎辉也没料到这刁副军师竟然敢当着这么多军士的面,做出如此举动来,心中也有些惊愕。但见那刁副军师猛咳两声,缓过气来,大声喝道:“诸军稍安勿躁,都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小谢将军,你我明人不说暗话,眼下我承天府大军断粮多日,早已变成这般模样,莫说是出兵攻取龙跃岛,只怕还走不到那洞庭湖,大家便已饿得奄奄一息了。再说了,那洞庭湖畔又无行船舰队,我军如何能与江望才那些个绿林好手展开水战?此刻你已没了图纸,也便不要再煽动大军与你一并冒这个险了。”

    谢擎辉强行沉住气,缓缓说道:“谢擎辉生平大小数十战,都是一马当先,从不曾有过丝毫退却。今日我既然敢孤身来此请战,便自有主张。刁副军师何故要毁去地图,断了我承天府大军的生机?”

    众军听他说得斩钉截铁,又见那刁副军师和陶大将军满脸阴沉,深知这两方立时便要翻脸闹僵,一时间大家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反倒高声起哄,分明是在鼓励双方动手。猛听一个尖锐的声音由远及近、破空传来,将一干军士的起哄声尽数压下,高声叫道:“在下奉小谢将军之令,特此恭送上等白米五百石!”

    自从承天府断粮以来,这营中的军士大半个月就没吃上过一顿饱饭,只得以附近湖泊里的小鱼伴着草根树皮为食,此刻听到这句“上等白米五百石”,一时间叫他们如何能不动心?

    不过弹指间的工夫,整个军营里如同是炸开锅的沸油,众军兴奋叫嚷之声经久不绝,震耳欲聋。居然有人送来了五百石百米?那刁副军师和陶大将军都一脸茫然,就连谢擎辉心里也是莫名其妙。自己分明是孑然一身踏入湖广,更从未叫人前来送粮,就连他此番连夜赶来承天府军营,也是极为隐秘,除了出谋划策的言思道,恐怕连昨夜同船的先竞月和庄浩明两人都不知晓。眼下怎会有人以自己的名义前来送粮,而且恰好是在此刻替自己解围?

    但见天色凝重、密云不雨,众军的喧嚷声中,依次便有二十多名精壮汉子步入寨门,吃力地推来十辆装满麻袋的快车。谢擎辉见状,不禁心中默算,这些麻袋中若真是白米,来人所说的五百石便是只多不少,足够大军三日的口粮了。

    那车队当先领头的,是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汉子,一张消瘦的脸上油光闪闪。当下这汉子大步走上前来,向谢擎辉拱手抱拳,尖声尖气地说道:“小弟已在营外久候多时,特奉我家先生之命,如约替小谢将军送粮而来,以助大军攻克洞庭,夺回湖广。”

    这话一出,在场众军士沉寂了片刻功夫,随即便有人大喝道:“攻克洞庭!夺回湖广!”继而有数十人随声符合,渐渐变作整个军营一并齐呼,叫喊之声直上云霄,响彻天地。

    谢擎辉这次听得清楚,心中不禁暗自好笑。在人群中带头起哄的军士,分明和这些送粮人是一伙的,早已混在了军士之中,这才能接连挑拨三军起哄。眼见这帮送粮人似敌非友,谢擎辉连忙拱手还礼,心中却是大惑不解,也不知这领头汉子嘴里的“我家先生”又是何方神圣。

09 万事俱备

    一旁的刁副军师再也按捺不住,这谢擎辉孤身入营,前来煽动众军倒也罢了,此刻居然还能凭空变出这许多白米来。若是再由他这么胡闹下去,承天府的这支军马只怕就要被这谢擎辉给夺过去了。

    当下那刁副军师连忙向身边的陶将军递出了一个眼色,陶将军顿时会意。他早就知道这个谢家二公子的来意不善,却毕竟顾忌他父谢封轩谢大将军的威望,不敢出言得罪,更别说是向谢擎辉动手了。然而此刻眼下这些个前来送粮的人,倒是个立威的好机会。

    那陶将军猛然间已拔出腰间佩剑,怒喝道:“何方奸细,胆敢借着送粮之名,私闯我承天府军营!三军将士速速将他们诛杀,不得有误!”说着,陶将军奋力一剑,往那个领头汉子的胸口疾刺而去。

    谢擎辉眼见陶将军这一出剑偷袭,虽是迅猛之极,但脚下步伐虚浮,立时便知他要吃亏。

    果然,只见那领头的汉子毫不闪避,反而挺胸迎上,居然用自己的胸膛往那陶将军刺来的佩剑上硬生生撞去。但听一声金铁交鸣,陶将军手中的佩剑正中那领头汉子的胸口,却弯做了一个半圆,剑尖竟是无法刺入那汉子的血肉。

    那刁副军师虽是个落地秀才出生,对武林中的事倒也略知一二,当即惊呼道:“将军小心,这是铁布衫的功夫……莫非这人便是‘牛头马面’中的‘牛头’牛问飞?”一时间他不禁心头一惊。听说这号称“牛头马面”的两个人,一是“铁布衫”牛问飞,另一人则是“金钟罩”吴盛熙,两人虽在江湖上并无太大的恶名,却终究不是什么善类,素来被武林同道所不齿。

    谢擎辉自然也听说过这“牛头马面”两个人的名头,却是从没见过,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了,想不到这“铁布衫”牛问飞今日居然现身于此,而且分明是要相助于自己。眼见如此局面,谢擎辉深知今日之事,终究还是要尽快将这承天府驻军的军权夺在自己手中,他连忙大声呼喊道:“在场的诸位同僚,你们此刻亲眼所见,这位姓牛的兄弟明明是替大伙送来了粮饷,然而你们的将军陶浩却要暴起杀人,必定是图谋不轨,要大家继续挨饿。陶浩,莫非是你一早便已接受洞庭湖江望才的好处,所以这些年来才一直率军龟缩在此,即便是眼下断粮饿死,也不肯发兵龙跃岛?”

    混乱中那陶将军眼见自己一剑无功,连忙调转剑锋往那牛问飞身上的其它要害招呼过去,一时哪有空搭理谢擎辉的问话。然而谢擎辉这番话本就不是要这陶将军作答,而是要定他的罪。当下谢擎辉话音落处,身形随之一动,已来到那陶将军的背后,一掌击在他的后背之上。

    那陶将军此刻正与牛问飞纠缠,哪里想得到这位谢封轩谢大将军的二公子竟然会在自己的背后出手?但见随着谢擎辉的一掌之下,那陶将军后背上的甲胄顿时被震得四分五裂,片片乱飞,而鲜血径直从他口鼻中迸出,当场就没了气息,软绵绵地趴倒在地。

    眼下这一变故太过突然,四周的军士本就已经有些心向谢擎辉一方,眼见这一局面,惊讶之际,当即便有人带头喝彩起来,继而众军也不由地跟着喝彩,主账之外的上千人都随之沸腾起来。

    那刁副军师将一双眼睛睁得极大,指着谢擎辉颤声说道:“你……你竟敢私自杀害朝廷大将……你要知道,如果没有陶将军的兵符,你也休想调动此间的驻军……”

    他话未说完,便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大声说道:“兵符在此,还请小谢将军以大局为重,接管承天府驻军的一切事宜!”众人连忙寻声望去,但见一个马脸汉子从主帐中扬长而出,手中高举着一枚黄铜虎头令牌,分明正是陶浩的兵符。想来是他方才趁着外面混乱之际,潜入帐中将兵符给盗了出来。

    既然“牛头”牛问飞已然现身,谢擎辉此刻见这马脸汉子的形貌,立时便猜到了他的身份,大喜之下当即抱拳说道:“有劳‘马面’吴盛熙吴兄弟的出手,在下定然不负众望。”当下他接过吴盛熙递来的兵符,高高举过头顶,转身对在场的众军说道:“兵符在此,驻军听令:我谢擎辉知道诸位都是胸怀热血的大好男儿,却被逆贼陶浩迫害到如此地步。如今这陶浩已然伏法,之后便由我谢封轩之子谢擎辉执掌此间。还请诸位放心,我谢擎辉绝决不食言,眼下我们的军饷正是被洞庭湖的江望才劫去,我势必要这江望才把我们应得的东西,尽数还给大家,也是为家、为国、为天下尽力一份力!大家这便饱餐一顿,明日我们便攻上龙跃岛,生擒江望才!”

    要知道这承天府的一万多驻军早已挨饿多日,眼下既有了粮饷,一时倒也没什么异议,听谢擎辉说“这便饱餐一顿”,连忙叫嚷着要生火起灶。谢擎辉当下便一一调度各级军官,将军营里的各项任务分布下去,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便将整个军营上下安排得有条不紊。待到众军都吃上了“牛头马面”运送来的白米,他这才盛了一碗之前炉灶中的小鱼和草根汤,就地而坐,大口猛吃起来。

    那“马面”吴盛熙见谢擎辉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当即也盛了一碗白饭坐到他旁边,淡淡地说道:“小弟若是没有猜错的话,小谢将军应该还有些话要问。”谢擎辉嘴里嚼着草根,漫不经心地说道:“两位送粮解围,在下自是感激不尽。只是不知你家先生的名讳,可是上言下思道?又或者是姓萧?”

    那吴盛熙见他一语中的,不禁微笑道:“小谢将军果然机智。不错,我家先生正是将军所猜的那位,至于他究竟姓甚名甚,说来惭愧,就连小弟也不清楚。”他扒了一口饭,又说道:“自从小谢将军踏足这湖广境内,我家先生便已知晓,所以才安排出了今日之事。在这之前,牛兄与小弟早已不惜重金,从荆州富商的手中采购下了这批白米,为的便是今日帮助将军接管承天府的这支驻军。”

    谢擎辉虽然早已猜到一二,然而此刻听吴盛熙亲口说出,心中还是忍不住有些惊讶,原来从自己来到湖广的那一刻,居然便已落入了那言思道的算计当中。要知道昨日洞庭湖拜山的一路上,自己还故意装傻充愣,却不料那言思道也是在装模作样。如此看来,此人的心智之高、心机之深,恐怕当今世上已不做第二人之想。

    当下谢擎辉瞥了一眼身旁的吴盛熙,笑道:“吴兄将这些事毫无保留地告知于我,却不知还有什么吩咐?”吴盛熙缓缓说道:“吩咐倒是不敢当,须知眼下湖广的局势动荡,将军却孤身一人前来湖广,自然便是打算相时而动,立下一番功勋了。我家先生对将军敬仰已久,这才命我兄弟两人鼎力相助,在将军帐下听令。”

    他这话虽说的有些隐晦,但谢擎辉倒也听了出他的言下之意,原来这言思道是想与自己珠胎暗结,共谋一番大事了。当下他微微一笑,正待说话,却见那“牛头”牛问飞手里拎着一人大步而来,将那人重重地丢在谢擎辉面前,说道:“还请将军明示,应当如何处置此人?”

    谢擎辉放下碗筷,眼见这人却是那刁副军师,想是他见陶将军身亡,便想趁乱逃走,却被牛问飞捉了回来。他当即说道:“祭旗便是。”旁边的吴盛熙插嘴问道:“方才这老秀才一口吞了那张龙跃岛的布防图,将军可要小弟将他开膛破肚,把图给取出来?”

    谢擎辉不禁一笑,悠然说道:“你家先生未免也太小看在下了,莫非没了那张图,我便不记清那龙跃岛的一草一木了?”说着,他抬眼仰望天空,但见空中的黑云愈发压抑,又说道:“如今敌方的布置我们已然了如指掌,而承天府的这一万多驻军,也已接管在手,却始终还少了一个契机……有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知你家先生,是否也考虑到这一点,要为我谢擎辉请来一场东风了。”

    那牛问飞和吴盛熙听到谢擎辉的这番话,都是一头雾水,不明其意。忽听一声春雷乍响,继而四下淅淅沥沥地响起滴水之声,却是天地间终于酝酿出了一场瓢泼大雨,将头顶积压的黑云尽数化作雨水,倾盆而下。

10 飞蛾扑火

    洞庭湖淅淅沥沥的春雨之中,一条小渔船穿过雨帘,轻轻划破湖面,留下一道细微的涟漪。

    谢贻香正撑着一柄纸伞独立船头,耳中皆是细雨打水的轻响,眼前尽是一片朦胧的雨帘,她只得把目光投向船尾那个操舟的渔夫身上,心中暗想:“虽不知这个‘云老’究竟是何方高人,但以他这等身手,居然甘心替江望才摇橹撑船,看来这江望才果然是个人物。怪不得连那宋玄、杨自辽等人,也要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她刚一想起江望才,便听船舱里传来了那江望才的声音,略带笑意地说道:“洞庭春雨虽美,却最易染人春寒,三小姐何苦要独自沾风吻雨?倒不如进舱稍作歇息,以避眼下的春寒。”

    谢贻香只是冷冷回答道:“此番是你执意要去岳阳城送死,做飞蛾扑火、自投罗网之举。我谢贻香做事自有方寸,从不半途而废,如今救人便要救到底,这才送你最后一程。至此以后,江湖路远,你我间再无瓜葛,所以你此刻也不必费力讨好于我。”

    船舱中江望才当即干咳了两声,笑道:“自寻死路的事,我江望才还不屑为之。我此番前往岳阳,不过是想面见一个老朋友……”他话还未来得及说完,那“鲶鱼”连玉的声音也从船舱里中飘了出来,笑吟吟地说道:“谢三小姐乃是官家千金,自然是不屑与我们这些江湖草莽共处一舱了,主人又何必强求?”

    谢贻香哼了一声,当下也懒得理会船舱中的两人,只是自顾自地想着心事。江望才见谢贻香执意不肯入舱避雨,当下也不多劝,在船舱中低声和那连玉调笑起来,继而传出一阵娇喘之声。

    但见这条小船分水而行,渐渐向东北方向的岳阳城摇曳而去,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光景,便有一艘形如花船的游船穿过细细的雨帘,向谢贻香所在的这条小船迎面驶来。

    谢贻香凝意集思之下,“穷千里”的神通已然穿透漫天飞雨,将来船看得清清楚楚。只见那花船的船头上,此刻正俏立着一个十来岁的白衣女孩,用呆滞的眼珠向自己这边望来,分明正是在那岳阳城一带以“夺魄手”害人性命的“龙女”。

    谢贻香最后一次见到这“龙女”,也如此刻一般,是在这洞庭湖上,当时她和那“太白金星”二人同乘一条扁舟,却是来取庄浩明和自己性命的。此刻再次看到这个小女孩,谢贻香蓦然一惊,右手已不自觉地按住了腰间乱离。

    却听身后帘布翻动,那江望才已大步走出船舱来,在雨中哈哈大笑道:“多时不见,心儿姑娘别来无恙,不知金先生可还安好?”谢贻香不料这两人竟然相识,一时不禁有些愕然,难不成江望才此番冒险前往岳阳,便是要和这个“龙女”会面?听江望才开口招呼,原来这“龙女”也是有名字的,叫什么“心儿姑娘”。

    想到这里,谢贻香立刻反应过来,这“龙女”毕竟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又能懂什么事?多半只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而她背后才是真正的主谋,也便是那个一直与她同行的神秘老者了,正是江望才此刻口中的这个“金先生”。

    那小女孩也不理会江望才,只是呆呆地看着谢贻香出神。眨眼间两条船已隔得近了,那连玉衣衫不整,胡乱穿着一件单衣,也举步踏出船舱,向江望才笑问道:“莫非眼前这个白衣小姑娘,便是那让整个岳阳城闻风丧胆的‘龙女’么?想不到竟是这般年轻……”她话才说到一半,对面花船上的小女孩忽然转过来头来,死死地盯住了她。

    连玉望着这小姑娘的呆滞的双眼,不禁心中一动,嘴里的话竟是说不下去了。只见那小姑娘的一双眼睛当中,似乎泛出一道一道涟漪,随之也在自己的脑海中轻轻荡漾开来,连玉忽然间敢到一阵莫名的惶恐,竟有种想要跳船逃生的念头生起,然而身形却又根本无法动弹。

    她身旁的江望才却是不以为意,微微笑道:“连姑娘,这些日子要你陪着我江某人颠沛流离,倒也难为你了。你也是时候该好生歇息了。”那连玉却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江望才的话,整张脸上都泛起一片迷离的神色。忽然发力一跃,她的人已跳上了对面的花船,继而迈出奇怪的步伐,走向那艘花船上的船舱。

    谢贻香深知这个连玉一直对自己极为不满,更何况她又是江望才手下的人,于情于理,眼下的事谢贻香也不愿搭理。然而这些日子以来,这连玉分明对江望才不离不弃,两人之间甚至还有些亲热之举,存在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如今见她这般举动,自然是遭了“龙女”的毒手,以致被蛊惑了心神,却不料身为连玉主人的江望才,非但不加干涉,甚至竟是默许了对方的举动。

    谢贻香心中毕竟有些不忍,当即向江望才低声问道:“你这是何意?”江望才面无表情,漫不经心地说道:“三小姐不必在意,你可知这个连玉,其实根本就是那‘虎啸风生’郑千金手下的人。自从郑千金和庄浩明联手策反,将我逼出龙跃岛以来,她便一直尾随于我左右,未必便安了什么好心。”

    谢贻香听得眉头微皱,一时也分不清这江望才的话是真是假。但见对面的花船上,那连玉已经走进入船舱,不过片刻工夫,便听那船舱之中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刺破了整个春雨当中的洞庭湖。

    伴随着惨叫声响,那连玉的身子已从船舱中平平飞出,僵直地摔落在甲板上。眼见她浑身上下再没有丝毫动弹,只是将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分明已经气绝身亡。谢贻香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她虽然在刑捕房中见过不少尸体,却还是头一次见到连玉这般死状,一时间竟找不到她身上的致命伤。

    眼见连玉惨死当场,江望才却是面色如常。此刻湖上的两条船已然侧身相靠,那操舟的云老便搬出一条木板,将两船连接起来。江望才当先踏上对面的花船,回头向谢贻香招了招收,示意她也跟来。谢贻香略一定神,只得小心翼翼地走上两船之间的木板,不敢有丝毫大意。

    当她路过那个“龙女”身边时,忽然听到那小女孩嘴里如同梦呓般的喃喃自语,仿佛是在向自己问道:“明明知道没有好结局,却偏要如同飞蛾扑火般前来送死,你说这是为什么?”

    谢贻香不禁眼皮一跳,急忙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惊惧,反问道:“你是在同我说话?”

    小女孩的双眼却并没有望向谢贻香,只是自顾自地在那连玉的尸体旁蹲下,轻轻抚摸着连玉那张已然冰凉的脸颊,嘴里幽幽说道:“因为世人都向往光明,惧怕黑暗。所以当她掉进一整片黑暗当中的时候,无论是谁赐予她一线光明,她便顺着这一线光明,走上了一条不归的路。”

11 移船邀见

    谢贻香心中一动,不禁想起那夜庄浩明曾经说过,那神秘老者所使的功夫,乃是神火教的不传之秘“天露神恩心法”。如今结合小女孩的这番话,可见这“天路神恩心法”多半是一种通过混淆他人的感观,继而控制住对方心神的摄心催眠之术。只见细雨当中那小女孩早已浑身湿透,慢吞吞地从怀里摸出一根墨绿色的丝带,非常小心地缠绕在了连玉尸体的手腕上。看她这般轻轻的举动,似乎生怕弄疼了连玉似的。

    眼见小女孩这般举动,谢贻香脑海中隐约想起了什么,一时却寻不到要点。只听那小女孩又柔声说道:“这便是‘夺魄绫’,乃是九天十地的众位神魔,用他们心中的怨气所化而成。只要将这‘夺魄绫’缠绕在手腕上,那么这支手掌便再也不属于它的主人,而是变作龙王惩罚世间凶徒的法器。”

    谢贻香顿时恍然大悟,只觉胸口涌上一阵恶心,原来那所谓的“龙女夺魄手,三更断人魂”,竟是这般的来由。想来是这根墨绿色的丝带上涂有什么特殊的药水,只要捆绑在尸体的手腕上,便能让尸体的手掌如同瓜熟蒂落般脱落下来,在断口处呈现出一片浑然天成的皮肉。再回想庄浩明说过神火教中有四大震教之宝,这应当便是那‘肉白骨’的奇术了。

    旁边的江望才见谢贻香神色不定,以为她还在计较连玉的身亡,当即笑道:“好教三小姐知晓,船舱中的这位金先生,修炼的乃是神火教的不传秘法‘天露神恩心法’。此法虽然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但却是极损元气,必须要靠吸纳异性的元气以补自身,否则便有性命之忧。方才金先生之所以借走了连玉的性命,却是为了替自己疗伤续命,倒不是一味地残忍好杀。”

    谢贻香还是头一次听说这“天露神恩心法”背后,竟有如此惨绝人寰的一面,对那神火教不禁更是深恶痛绝,心中暗道:“莫非为了替自己疗伤续命,便能理所当然地‘借走’他人性命?当真是荒谬之极。”

    然而她刚一生出此念,却又陡然记起,自己的父亲这些年来一直混迹于秦淮河畔的烟花之地,莫非也是因为曾修炼过这“天露神恩心法”的缘故?

    谢贻香连忙收回心神,眼下这般情形,这江望才和神火教之间,分明有着千丝万缕究的关联。而此番刑捕房西行湖广,一路上庄浩明被自己的仇家们追杀,其根本便是神火教在暗中作梗,通过“神火令”向庄浩明的仇家们泄露了刑捕房众人的行踪。而身在其间的江望才,又充当着怎样的角色?

    只听细雨滴落声中,那江望才忽然向船舱方向扬声一笑,高声问道:“江某人若是没猜错,金先生若非重伤在身,又怎会饥不择食,竟然向江某人的下属出手?哈哈,堂堂神火教的流金尊者,再加上称霸江湖的‘天露神恩心法’,想不到当今世上,居然还有人可以伤得了金先生,倒是令江某人大开眼界。”

    他话音刚落,船舱中便有个苍老的声音冷冰冰地回答道:“天露神恩者,本就是上天向凡人透露出的神之恩典,想来只有渡有缘之人。所以这‘天路神恩心法’本就不是武功,而是一门信仰,一种荣耀。”顿了一顿,他才继续说道:“若要以武功论之,天下间能胜过我的,自然大有人在。只不过眼下令我负伤的,却不是人,而是这八百里洞庭湖水。”

    原来昨夜在洞庭湖畔的激战,那先竞月情急之下,居然使出两败俱伤的打法,以杀气激荡起了整个洞庭湖的湖水伤敌,这才让流金尊重受了重伤。当时之事江望才和谢贻香并未亲眼看见,此刻又哪里明白其中的玄机?

    只听船舱中的流金尊者又沉声说道:“听阁下的意思,莫非因为老朽此时受了点伤,便可以任由你们摆布了?”谢贻香听他这句话中分明透露出一丝冰冷的杀意,不禁暗自戒备。那江望才的贴身保镖云老,此刻也登上了这艘花船,当即身形一晃,悄无声息地拦在了江望才身前。显然他也和谢贻香一般,感受到这流金尊者话音里的不善。

    江望才却丝毫不露惊惶之色,哈哈大笑道:“东方有一凤,一鸣洞庭春。江某此番前来并无歹意,而是想请金先生代为通报,便说我江某人有要紧之事,必须面见我洞庭湖的军师凤老先生。”

    谢贻香心头一跳,原来这江望才之所甘冒奇险,要离开沅江前往岳阳城,居然是要面见那个洞庭湖“一凤二虎三才四鱼”之首、号称“洞庭一凤”的方东凤。

    耳听江望才说要面见方东凤,船舱中的流金尊者沉默了半响,这才淡淡说道:“既然江头领金口已开,又点名要见凤老先生。嘿嘿,我自然不便阻拦。然而凤老先生他老人家的事,我却是无权过问……也罢,我这便带你们过去,至于凤老先生见与不见,还得由他老人家亲自决断。”

    江望才听流金尊者答应下来,当即点了点头,说道:“如此便有劳金先生。”他回头望了谢贻香一眼,又笑道:“不知三小姐是否也想见这位凤老先生一面?”

    谢贻香皱眉不语,心知此番因为自己一时的意气用事,相助这洞庭湖匪首江望才逃窜,已然僭越甚深,眼下江望才既已和那大名鼎鼎的方东凤接上了头,往后自可安枕无忧,自己何不就此抽身而退?

    当下谢贻香正要开口拒绝,那江望才却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不等她开口拒绝,便已微笑道:“眼下船行洞庭湖上,四面皆水也。左右我们也要前往洞庭湖以东的岳阳城,三小姐不妨再稍作停留片刻如何?待到船一靠岸,三小姐是去是留,大可自行决断,江某绝不阻拦。”

    谢贻香忍不住冷笑一声,有些不屑地说道:“这些日子我若是想走,又有谁拦得了我?”

    江望才听她这么说,自然是默许了自己的建议,当下只是一笑,不再多言。谢贻香听船舱中的流金尊者也不再言语,又见那船头那白衣小姑娘仍旧在摆动着连玉的尸体,不禁心生厌恶,值得绕开船舱,独自撑伞走到了船尾之处。

    谁知她刚到船尾,却见江望才问那云老拿了柄油伞撑开,也一路跟了过来,正面带笑意地望着自己。谢贻香面色一寒,低声喝道:“你跟来做什么?”

    江望才轻转手中的油伞,甩去伞面上的水滴,这才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忧伤地说道:“眼下你我分别在即。凭心而论,江某还真是有些割舍不下。”

    谢贻香眉头微皱,正待思量他这句话的意思,江望才却转过话头,悠然念道:“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如此盛况,果真好一个洞庭湖。”说着,他凝视着谢贻香的面颊,语调一转,似乎有些神秘地问道:“三小姐可知这洞庭湖的来历?”

12 云梦传说

    谢贻香不料江望才居然问出这么一个问题来,只得不解地摇了摇头。那江望才已缓缓说道:“话说上古洪荒年代,这湖广大地还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旷野平川,根本就没有什么洞庭湖。因为其土壤潮湿,多是泽地,所以被人称之为‘云梦泽大地’,常有被贬人间的仙灵流放于此。所以后来便有了一个传说,说是东海龙王的三公主,因为在天宫拜见玉帝之时,不小心摔破了一只名贵的寒玉碗,也被玉帝流放到了这云梦泽大地。”

    谢贻香听江望才忽然说起了神话故事,惊愕中又有隐隐些好奇。只听江望才继续说道:“而当时奉玉帝旨意,安排龙王三公主下凡受难的仙人,便是那白帝之子太白金星。于是他们一路便以祖孙相称,化成逃难的百姓模样,在太白金星的安排下,最后将化为凡人的龙王三公主,嫁入了一个大户人家。”

    “不料这个大户人家虽是富足,然而全家从老到小,无不是抠门之极,就算是一盘吃剩的骨头,往往也要拿来熬三次汤喝。三公主自从嫁到此家,可谓是受尽了百般刁难,明明要她负责安排全家人的伙食,却连一粒米一颗粟都不给她。幸好三公主勤劳肯干,心灵手巧,又不曾忘记东海的法术神通,好不容易才满足了这一家上下的苛刻的要求。但是不管她如何努力,却依然无法讨得这一家人的欢心。”

    谢贻香不知不觉中,已开始留神倾听江望才的故事,此时忍不住插嘴问道:“既然这户人家娶到了这么好的一个儿媳妇,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江望才露出一丝苦笑,叹道:“三小姐素来聪明绝顶,如今这一问,却未免有些天真了。有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前朝蛮夷对我们汉人便是如此,而我们汉人对自己族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只要不是自己家里的人,即便是再有才能、做出再多的成绩,却终究只是个外人罢了,而这个事实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所以很多时候,你越是努力越想得到别人的认可,往往越是适得其反,因为你到底不是他们的‘自家人’。任凭你如何努力,到头来只会引来别人的猜忌,甚至宁可除掉你而后快,也不放心继续将你留在身旁,归根到底,还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八个字了。”

    这番话说得谢贻香沉默不语,江望才看似在替那龙王三公主抱不平,其实又何尝不是在为他自己愤愤不平?果然,江望才口吻一转,冷笑道:“世人皆知我江某人的湖广大地富足安康,远胜当今皇帝所统领的中原九州。但是朝廷却偏要给我江望才冠之以匪类之名,一心想要将湖广从江某人手中收复,与中原各州郡共享贫贱。嘿嘿,朝廷此举,莫说我江某人第一个不答应,就算是湖广境内的任何一个平头百姓,也是决计不肯答应。”

    谢贻香明知江望才这话不对,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得小声说道:“中原自古便是一家,自当心手相连,荣辱与共。怎能因为你的一己私欲而分邦离析……”她被江望才的一番言辞感染,此刻的话语竟是没有丝毫底气,一时间她心中不禁生出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来,暗想:“倘若朝廷当真收复了湖广,随之而来的必定是一系列苛捐杂税。所以对湖广百姓而言,与其归顺朝廷,倒还不如继续留在江望才的治下。”

    江望才听闻此言,不禁冷冷一笑,说道:“一己私欲?三小姐果然不愧为朝中权贵之后,就连朝廷那套‘欲加之罪’的本事,也是学了个十足。就好比是此番朝廷拨往承天府的军饷,明明是在湖广之外的鄱阳湖遗失,但朝廷从上到下,可曾仔细盘查过详情?哼,他们一开始便已认定此番军饷遗失乃是我江某人所为,硬是将一桩罪名栽赃到我洞庭湖头上。先是那刑捕房的庄浩明暗度陈仓不成,如今又来硬的,派出承天府那两万驻军直取我的龙跃岛。而当头领兵之人,正是你家二哥、谢封轩的二儿子谢擎辉。”

    谢贻香之前便已知晓师兄先竞月和二哥谢擎辉一同来了湖广,此刻听到承天府的驻军已然发兵龙跃岛,而领兵的将领正是自己二哥谢擎辉,心中不由地泛起一股说不出的难受。只听那江望才继续说道:“其实百姓们只要能够安居乐业,这湖广无论由谁来管制,又有什么区别?可是眼下双方的战事一触即发,届时必将是一片生灵涂炭、血流成河的光景,而造成这一切恶果的源头,究竟又是谁的错?说到底不过是一句话,那便是我江望才并非是朝廷的人!”

    谢贻香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思绪混乱间,一时竟也想不清其间的是非黑白了。江望才眼见谢贻香一连迷惘,倒也不趁势相逼,反而缓和下自己的神情,尽量用平静的声音继续讲道:“还是说回这洞庭湖的故事。话说龙王三公主在那户人家里受尽欺凌,终于忍不住选了一个清凉如流水的夜晚,在三更时分自缢身亡。至于世间所流传的柳毅传书搭救,却是好事之人替三公主抱不平,继而胡编乱造出来的故事罢了。”

    谢贻香本来还在回味江望才之前那番话,陡然听到龙王三公主的这个结局,不禁有些愕然,脱口问道:“三公主就这么死了?”

    江望才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由于玉帝旨意中所拟定的惩罚期限未满,三公主这一身亡,魂魄也便无法回归神界,只得流落于云梦泽一带的荒郊野岭。后来此事被那太白金星知晓,因为是他亲自替三公主挑选的人家,所以他认为自己要对此事负责,于是便以化身降临凡间,同那三公主的冤魂一并云游四方,专门惩制那些不识好歹的恶人。”

    谢贻香听到这里,才知道这个故事却是在说岳阳城“龙女”和“太白金星”的来由,也便是眼下花船上的白衣小姑娘和流金尊者两人装神弄鬼的源头,不禁心道:“这左右不过是个乡野传说罢了,自己如何把它当真了?”当下她望向江望才,不解地问道:“你不是要说这洞庭湖的来历么,如何却又牵扯上了龙王三公主和太白金星的传说?”

    那江望才点了点头,微笑道:“不错,三公主虽然身亡,这故事却还没有结束。”

    他顿了一顿,又转动起手中的油伞,让伞面上的雨水旋转这四下飞舞,这才继续说道:“话说三公主死后,有一日那户人家的主人晨练时,猛然发现院里的盛水的大水缸里水波荡漾,依稀有两只牛角模样的东西潜在水缸之中。那主人心生好奇,便上前伸手入缸触摸,却不料刹那之间,那两只牛角模样的东西猛然从水缸里伸出,继而便有一条极大的巨龙张牙舞爪地从水缸里跃了出来,带起一道滔天水柱破缸而出。一时间但见天崩地裂,那水缸之中的水柱不断,片刻之间,整个院落顿时化为一片汪洋大海……”

    谢贻香忍不住接口问道:“可是龙王来替三公主报仇了?”江望才大笑道:“正是!龙王查明了三公主的身故的缘由,当即派出了自己的御弟青龙,誓要严惩这户人家。那青龙自水缸里跃出之后,这云梦泽大地上,除去贫苦百姓所居住的君山、赤山之外,以那院落中的水缸为中点,方圆八百里的平原尽数陷落下去,形成了一个烟波浩淼、深不可测的大湖,也便是今日的洞庭湖了。”

    说着,江望才忽然挪开了手中的油伞,任由漫天的雨点打落在自己头脸上,笑道:“那一日便是的二月初二,不但是这洞庭湖的诞生之日,也是龙王为三公主报仇雪恨之日。所以自古以来,湖广百姓人都将二月初二这一日唤作‘龙抬头’,象征沉冤得雪、扬眉吐气之意。而这一习俗,也一直沿用至今。”

    谢贻香心神一跳,突然泛起一股莫名的惊恐,不知江望才的说这番话语用意何在。

    只见那江望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手丢掉油伞,仰天大笑道:“待到明日,便是那二月初二‘龙抬头’之日,也是我江某人报仇雪恨之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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