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天外有天龙虎藏
伴随着先竞月突然从天而降,在场的各大帮派惊骇之余,这才相继回过神来,理清了这一连串的变故。首先是宁萃在对战之中胜出一招,谁知在她狠下杀手之际,却被谢贻香奋力一刀割破脸颊,以至容貌尽毁。公孙莫鸣狂怒之下,便要将谢贻香击毙当场,先是一拳重伤了下场救人的潮音洞前掌门人曲宝书,然后又以数拳击破“蓬莱客”的琴音壁垒,正待继续出手,却被半空中落下的东瀛剑圣之佩剑“切魂”所阻,紧接着先竞月也随之现身,拦在公孙莫鸣与蓬莱天宫的芮宫主之间。
想到这里,整个缥缈峰峰顶的会场顿时响起一阵如雷般的喝彩声——先竞月如今带着对方的倭刀归来,显然已将前来挑衅的那什么东瀛剑圣击败,从而替整个中原武林乃至被倭寇祸害的沿海百姓出了一口恶气,可谓大快人心。当中只有那寒香居士暴跳如雷,他心知鬼部剑圣素来剑不离身、剑在人在,如今这柄“魂切”落到先竞月手里,可见其人多半已经不在人世。当下寒香居士再次向先竞月厉声质问道:“鬼部剑圣如今安在?”
先竞月却不看他,随口回答道:“他败了。”两只眼睛只是紧紧盯着对面的公孙莫鸣。而公孙莫鸣接连向谢贻香出手,本是盛怒之下的热血上头,如今接连受阻,又见先竞月突然现身阻拦,他本就对这位“大侠”心存敬畏,一时反倒恢复了理智,当即顾不得其它,急忙转身跑回场中,和落木尊者一同照看宁萃的伤势。
如此一来,近乎失控的场面才算暂时缓和过下来,蓬莱天宫的几名女子急忙抢入场中,将重伤的曲宝书一并带回凉棚。在场的各大帮派不禁松下一口大气,却也深知武林盟主之位既然还未最终敲定,身为玄武飞花门第一高手的先竞月于此时平安归来,那么今夜与公孙莫鸣之间的这场决战自是势在必得、避无可避,只管静候便是。却不料来自东瀛的寒香居士始终不肯接受鬼部剑圣败亡的结果,兀自喋喋不休,向在场众人怒道:“久闻中原人士奸诈狡猾,此番观之,果不其然!须知东山之上除却鬼部剑圣,尚有三十六名东瀛忍术高手,仅凭先竞月孤身一人,岂能一举战胜鬼部剑圣,且全身而退?是以这当中定有阴谋诡计!试问吾等不辞千里前来中原,但求公平一战,最后竟败于尔等之阴谋诡计,如此卑鄙下作之举,实在有辱‘武道’二字!”
先竞月此时正在蓬莱天宫的人群里照看谢贻香的伤势,哪有工夫理会寒香居士的乱吠?幸好蓬莱天宫的伤药极是神效? 顷刻间便替谢贻香受伤的左肩止住血? 其伤势虽然不轻,但到底只是外伤,待到涂药包扎后? 只需潜心静养? 不出三个月便可完好如初。
在场各大帮派却受不了寒香居士的强词夺理? 眼见先竞月不作理会,立刻便有不少人仗义执言,和场中的寒香居士对骂起来;骂到最后,险些便要下场动手。那寒香居士本非愚蠢之人,不过是想丢下几句场面话? 以此自圆其说? 掩盖东瀛剑圣战败这一事实,又哪敢当真招惹在场的上万名高手?眼见四下众人蠢蠢欲动,他急忙冷笑一声? 扬声说道:“堂堂中原武林,竟依仗人多势众欺吾一人,实乃可悲可笑!如此低劣之国? 吾实不愿多留片刻,亦不屑与尔等多言半句!”
说完这话,寒香居士便展开身形,一路往南面会场的入口处而去,只想尽快离开此间这“太湖讲武”。不料他行到半途,却被斜窜出来的一个灰衣少年拦住去路,看模样最多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寒香居士不以为意,随口呵斥道:“汝是谁家孩童,还不速速去之!”那少年却不让路,用稚气未脱的声音沉声说道:“中原河山岂是你这倭寇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的?黄山派五代弟子龙文旷,领教你的东瀛神功!”
寒香居士微微一愣,正待出言讥讽,只听那自称黄山派弟子的少年又说道:“休要说我等今日仗着人多势众欺负于你,我只出一掌,无论你接不接的下,之后都放你走!”话音落处,他也不等寒香居士回话,当即双腿微曲,沉身一掌平平推出,隐隐中竟有乾坤吞吐之势、天地流转之象,直看得在场众人无不称奇,实不敢相信这个十五六岁年纪的黄山派弟子一掌之间竟有如此威势,更有人脱口说道:“是黄山派的‘春秋正气’!”
伴随着少年这一掌推出,场中的寒香居士首当其冲,更是惊骇万分,一时竟不敢以单掌迎敌,急忙以双臂划了一个半圆,双掌齐出迎向那少年的单掌。随后便听一声澎湃激荡的巨响,三掌相交碰撞,那少年只是身形一晃,立刻稳稳立在原地。而对面的寒香居士则是站立不稳,踉踉跄跄退出三步,正待稳住身形,谁知那少年这一掌中留有后劲,无形中又是一股巨力生出,逼得寒香居士再次退开三步,这才终于站定。
要知道寒香居士之前使出那手隔空驭物的本事,众人便知其修为已属当世一等高手,谁知此刻竟被黄山派一名后辈一掌震退六步,明白着输了一招。在场众人惊讶之余,不禁暗自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嘴上则是喝彩如雷,纷纷嘲笑那寒香居士,骂道:“东瀛匹夫,连我中原武林后辈弟子的一掌都接不住,居然也敢前来丢人现眼,当真可笑至极!”也有不少目光敏锐之人看出那少年为求强行稳住身形,执意不肯后退化解寒香居士的双掌之力,其实已经身受内伤。那黄山派的郭掌门一向谦逊,急忙呵斥道:“文旷,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哪轮得到你这后辈小儿丢人现眼?赶紧给我回来!”那少年倒也守信,果然只出这一掌,当下再不理会对面的寒香居士,一言不发回了东面黄山派所在的凉棚。
寒香居士心知这少年的修为不及自己,只因一时不慎,这才败了一招,如何挂得住脸?直气得满脸涨红,喝道:“黄口孺子,不讲武德,竟使偷袭暗算之举!吾一时大意,不可作数——汝休要逃窜,回来再战!”说着便欲前往追击。忽听西面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气于掌先,意在招前,四平八稳,一式六变——原来这位东瀛朋友竟是中原‘唐手’的传人,倒是意外得紧。不过你这‘唐手’练的不太对,最多不过六七层火候,要来中原撒野,还差的远了!”寒香居士顿时心中一凛,再顾不得黄山派那少年,急忙转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口中厉声喝问道:“何人在此大放厥词?”
话音落处,只见西面一众帮派所在的凉棚处,一个白发苍苍的干瘪老头已抗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扁担缓步行出,身上是一件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衣,腿上裤管高高卷起,一双赤足上尽是黄泥。寒香居士看得目瞪口呆,再次喝问道:“汝可是方才说话之人?汝……汝是何人?”那老头缓缓摇头,笑道:“老头不过是这太湖西山岛上的一菜农罢了,今日见你们在这里讲文讲武,所以过来凑凑热闹,哪配拥有什么姓名?”
寒香居士愕然半晌,正待破口大骂,却听那老头突然问道:“倘若我以‘推窗望月’的身法从你右侧三尺处掠过,手中扁担使一招‘杨家枪’里的‘回马枪’戳你屁股,你当如何应对?”场中的寒香居士又是一愣,随即下意识地回答道:“吾当顺势右转,贴着汝刺出之扁担欺身入怀,以双肘击汝胸口,同时提膝攻汝小腹,以攻为守!”
那老头呵呵一笑,一面向场中前行,一面又随口说出一式,不仅化解了寒香居士的反攻,一根扁担依然要打寒香居士的臀部。这回寒香居士却皱眉思索半晌,才说出应对之策,在场众人见状,顿时一片哗然。要知道此刻这两人分明是以言语过招,也便是俗称的“文斗”,若是当真动手“武斗”,其间又岂容一方思索良久?所以单凭寒香居士这一思索,其实便已败了。众人虽不识得这个自称“太湖菜农”的干瘪老头,却也心知必定是一位隐退江湖的前辈高人,不敢心存丝毫小觑。
随后那老头口中不停,又接连说出七八式,招招都是要打寒香居士的屁股。寒香居士苦思破解之法,渐渐愈发感到吃力,后来竟要花上一炷香的时间才能说出破解之法,急得满头大汗。只听那老头又说道:“我右脚以弓步挺进,占据‘坎’位,身子则取‘斜风拂柳’之势自你左侧绕过,手中扁担使一招‘五郎八卦棍’里的‘挂印封金’打你屁股,你又当如何应对?”寒香居士汗流如雨,兀自沉吟许久,终于还是想出一式,回答道:“吾当立即向左前方挺进,以进为退;兼以双掌斜劈身后,一掌断汝扁担,一掌拍汝胸口,仍是以攻为守!”
谁知话音落处,那老头顿时哈哈一笑,说道:“你输了。”寒香居士不明所以,问道:“吾如何便败了?”此时那老头已一路行到场中,离寒香居士不过丈许距离,当下也不同他争辩,脚下一动,果然如同他口中所言,乃是右脚弓步踏上,取‘斜风拂柳’之势自寒香居士左侧绕过,手中扁担使一招‘五郎八卦棍’里的‘挂印封金’打他屁股。
寒香居士心中一惊,当即不假思索,也如同他口述的破解之法往左前方挺进,同时以双掌反劈身后的老头和对方手里的扁担。殊不知那老头的双脚眼下正以“弓步”站定,身体重心都在前面作为“弓背”的右腿之上,伴随着寒香居士的双脚往左前方挺进,老头拖在身后作为“弓弦”的左腿便微微往上一勾,顿时绊住寒香居士迈进的脚步,从而令他整个人往前一个踉跄,劈向身后的双掌便随之落空。与此同时,老头手中的扁担畅通无阻,一招“挂印封金”重重拍中寒香居士臀部,发出“啪”的一声大响,直看得在场众人哄然大笑。
那寒香居士受此一击,虽然屁股吃痛,却远不及他脸上之痛。然而历经这十来式“文斗”,他深知眼前这个干瘪老头无论武学见识还是武功修为都远胜自己,如今仅以扁担在自己屁股上重重一击,已然是手下留情。当下他再不敢造次,恭声问道:“鄙人输得口服心服,前辈究竟乃何方神圣,烦请留下姓名。”只见那老头呵呵一笑,突然脸色一暗,整张脸变得无比阴沉,压低嗓子缓缓说道:“肉胎凡人之身,莫问地藏阴身……”
伴随着老头这话出口,在场众人只觉心中一阵莫名的发毛,无端打了个哆嗦;就连原本明月当空的中秋佳夜,似乎也隐隐透露出一丝阴森恐怖的鬼气。再定睛去看那老头,却见月光和灯火交织映照中,场中分明只有寒香居士一人,哪还有什么自称“太湖菜农”的老头?整个一大活人,竟当着在场上万人的面凭空消息,再也不见踪影!
话说谢贻香此时已由蓬莱天宫的人替她包扎好左肩伤口,其间也一直在留意场中之事。听到老头最后这话,她不由地心中一凛,暗自惊讶道:“难道这貌不惊人的老头竟是……竟是小道长和言思道先后提到过的‘太湖群鬼’首脑、什么‘地藏菩萨’?”她急忙透过蓬莱天宫众人去看神火教那边言思道的反应,却见神火教一行人此时已将场中的宁萃带回西面凉棚里,正围作一圈照看宁萃这位教主夫人脸上的伤势,言思道也身在其中,似乎并未关注场中寒香居士和那老头。
谢贻香心中愈发感到疑惑,要知道神火教众人前来今日这场“太湖讲武”之前,言思道分明曾经前往西山“林屋洞”深处,和传说中“太湖群鬼”的首脑“地藏菩萨”有过一场对决,并且大获全胜。倘若刚刚那老头果真便是此间的“地藏菩萨”,可见言思道当时虽然获胜,却并未将其诛灭,甚至还任由对方恣意出入今日的“太湖讲武”,那么言思道大费周章去寻他们的麻烦,又是为了何事?
至于观战的众人则更加摸不着头脑,只有极个别人隐隐知道一些关于“太湖群鬼”之事,眼见那老头已然消失,也只好就此作罢。倒是那寒香居士先后被一少年、一老头当众羞辱,这才知道除却方才下场比试的一众高手,在场的上万人乃至整个中原武林,当真可谓卧虎藏龙,不知还隐藏着多少籍籍无名的高手,哪里还敢有半点造次?当下他只得收起狂妄,向在场众人恭声说道:“吾今日一行,方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过去种种,属实汗颜。此番确然是吾东瀛败了,吾等归国之后,定当奋发图强、勤加修炼,他日若有精进,再来向中原群雄当面请教!”
在场各大帮派见这东瀛高手终于服软,顿时换做一副和颜悦色的笑脸,接连说出一通通似贬实褒的谦逊之辞,并恭送那寒香居士平安离去,以此彰显大国风范。如此一来,东瀛剑圣漂洋过海、前来中原挑战一事便算是彻底解决,众人兴奋之余,免不了心生好奇,都想知道先竞月和那东瀛剑圣交战的经过,纷纷开口便发问。对此谢贻香也甚是好奇,但她知道自己这位师兄向来少言寡语,最不喜夸夸其谈,况且眼下公孙莫鸣这一强敌未去,他更不可能在此时讲述东山一战的经过,于是便向蓬莱天宫的众人道谢,在先竞月的搀扶下回了北面玄武飞花门所在的高台。
随后便听大孚灵鹫寺的善因住持缓缓开口,压下在场众人的议论之声,说道:“阿弥陀佛,且容老衲说句公道话。玄武飞花门的先副掌门一力击败东瀛剑圣,从而令我辈扬眉吐气,传为一时佳话,却也不可因此耽误了今日‘太湖讲武’的正事。话说先副掌门眼下既已平安归来,那么玄武飞花门和神火教之间的比试,于情于理,免不了还得进行一场最后的比试,方能决出名副其实的武林盟主。对此想必在场诸位英雄也是一般心思,并无异议罢?”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相继回过神来,寻思反正依照眼下的局面,无论是由代表朝廷的玄武飞花门出任武林盟主,还是由源自西域的神火教出任,都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再加上大都想看先竞月和公孙莫鸣这两大顶级高手之间得对决,便纷纷点头称是,出声附和道:“正是!要想决出武林盟主,须得先副掌门和公孙教主再比一场才行!”
却不料便在此时,忽听一个略带虚弱的声音问道:“谁说武林盟主只在玄武飞花门和神火教二者当中决出?”话音落处,一股汹涌的寒潮已从西面峨眉剑派所在的凉棚里翻卷而出,当场便令整个缥缈峰会场置于冰天雪地之中;与此同时,手持定海剑的朱若愚大步踏出凉棚,向北面玄武飞花门所在的高台方向沉声说道:“先竞月,方才胜负未分,你我再来比过!”
50 蓬莱有客缘东洋
话说峨眉剑派和川蜀武林几个帮派方才因言思道的设计腹泻不止,彻底沦为各大帮派的笑柄,到后来眼看场中一场场对决愈发激烈,众人专心观战,竟渐渐将他们给忘了。此时伴随着定海剑的寒意弥漫,朱若愚挺剑叫阵,众人才想起今日还有这位手持“天下第一神兵”、“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四的峨眉剑派掌门人在场,惊愕之余,再看到凉棚里一干人狼狈不堪的丑态,又忍不住好笑。
此时场中的朱若愚分明面容憔悴,一张脸苍白得不见丝毫血色,可想而知是因持续腹泻造成的虚脱。众人敬畏之心一去,顿时七嘴八舌地嘲讽起来。玄武飞花门这边不等为首的叶定功表态,后面众人已纷纷笑道:“适才峨眉剑派先后两次对阵神火教,谁知先是不战自溃,接着派中第一高手戴七又败亡于公孙莫鸣之手,可谓一败涂地,如今却还要厚着脸皮出来争夺盟主之位,羞也不羞?”那大孚灵鹫寺的善因住持也扬声说道:“阿弥陀佛,且容老衲说句公道话。正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今日这场比武夺帅既已立下规矩,还请朱掌门自重……”
不料善因住持话到此处,场中朱若愚突然以定海剑遥遥一指,一股凌厉的寒气已朝他扑面而来,一股脑灌入口中,竟教他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听朱若愚运功提气,压下众人的声音说道:“便如神火教方才所言,武林盟主自当技压群雄,以武功强弱论成败——这盟主之位我峨眉剑派今日是坐定了,在场若有哪位不服,包括玄武飞花门的先竞月和神火教的公孙莫鸣,只管下场赐教便是,朱某人一一接着!”副掌门风若丧也在凉棚里用虚弱的声音嘶喊道:“不错!盟主之位既然朝廷的大官坐得、西域的魔教也坐得,我峨眉剑派乃是‘蜀中四绝’之首、中原武林堂堂正正的名门正派,为何偏偏坐不得?”
面对朱若愚的挥剑立威,在场众人都是心中一凛,再听到风若丧这话,又不禁暗暗称是。要知道今日之事,既然由朝廷或者神火教出任盟主之位都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在场能与先竞月和公孙莫鸣这两大旷世高手一战的,也便只有手持定海剑的朱若愚一人而已,以此权衡利弊,倒不如让峨眉剑派夺下盟主之位,好歹也是江湖人管江湖事、中原人管中原事。当下便有不少好事之人立马改口,支持峨眉剑派的掌门人再来比过,争吵哄闹之际? 渐渐地竟有两三千人附和? 呼声极高。
眼见局面演变成这般模样,北面高台上的叶定功心知今日这场“太湖讲武”已然失控? 彻底沦为了胜者为王之局。玄武飞花门若要依原定计划夺下盟主之位,又或者是神火教也好、峨眉剑派也罢? 非得技压群雄不可,直到在场的上万人里再无一人敢下场挑战为止。对此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先竞月已平安归来,接下来玄武飞花门是否能顺利出任盟主,继而以朝廷的名义掌控整个江湖,便只能将成败尽数压在这个“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身上了。
话说先竞月和谢贻香此时已回到北面高台上,双双在前面的椅子上就坐。旁边一直沉睡的得一子不知何时已经睁眼醒来,用他那灰白色的瞳孔打量着谢贻香左肩的伤势? 口中冷冷说道:“一帮蠢物的耍猴斗鸡之举,与你何干?多此一举,自讨苦吃!”谢贻香本就伤痛难耐,听到这话更是心中有气,然则此情此景,倒也不和他计较,只当没听见。得一子讨了个没趣,兀自冷笑几声? 又在椅子上闭目沉睡过去。
待到朱若愚下场叫阵,扬言要夺武林盟主之位,并且点名要与先竞月再战,玄武飞花门众人不禁心道:“先副指挥使刚与那什么东瀛剑圣大战一场,必定消耗不少,再加上他从东山一路赶回,免不得身心疲惫,又岂能立刻再战‘武林第一神兵’定海剑?况且即便能够战胜朱若愚,紧接着还有一个修为通神的公孙莫鸣以逸待劳,又当如何应对?”谢贻香也深知此理,生怕师兄逞一时血气愤然下场,急忙按住他的手,示意静观其变。再看西面异域武林的神火教众人,此时依然围在凉棚里照看宁萃的伤势,并未理会场中朱若愚的叫嚣,就连言思道也不曾接话,自然是想坐山观虎斗,任由玄武飞花门和峨眉剑派先行厮杀。
至于今日到场的其它帮派,一来有意争夺盟主的方才都已尽数出场、铩羽而归,二来也自问不是先竞月、朱若愚和公孙莫鸣三人的对手,是以嘴上虽不服朱若愚的狂妄,却无一人敢当真下场较量。朱若愚在场中等候半晌,眼见无人应战,不禁冷笑一声,正准备自行宣布由峨眉剑派出任盟主,忽听西面凉棚处突然传来一个如梦似幻的年轻女子声音,轻声问道:“请问在场各位前辈,今日到场的帮派,是否只要能够获得十个以上帮派举荐,便可下场争夺中原武林盟主之位?”其声音虽轻,却清清楚楚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竟是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众人急忙循声望去,竟是蓬莱天宫新任的芮宫主,此时已在一众女子的拥簇下行出凉棚,于面纱后轻启朱唇、开口询问。算来众人今日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位神秘莫测的芮宫主开口说话,不料声音居然如此好听,分明是个二十来岁的妙龄少女。再看她一袭淡紫色宫装里婀娜的身姿,难免想入非非,好些人更是当场痴迷,一时竟无人作答。
只有那大孚灵鹫寺的善因住持心如止水,虽然方才吃了定海剑一记寒气,正值浑身冰冷、好不难受,然而眼见来自海外的蓬莱天宫突然发问,分明也想染指中原武林盟主之位,急忙出来“主持公道”,打着喷嚏说道:“阿弥陀……佛……,且……且容老衲……啊啾!今日推选的乃是……啊啾!乃是中原武林盟主,蓬莱天宫地处东洋,自是不在……”谁知他话还没说完,这边被公孙莫鸣击伤的曲宝书已是哈哈一笑,竭力说道:“蓬莱天宫若要参选中原武林盟主……我普陀山潮音洞第一个举荐!”
话音落处,前来观礼的异国各派唯恐天下不乱,纷纷表态要作举荐。而中原武林的不少帮派虽不知蓬莱天宫为何要争夺盟主之位,但一部分因为不满玄武飞花门、神火教和峨眉剑派三家独占鳌头的局面,能有“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六的“蓬莱客”出来搅局,自是再好不过,索性来便个火上浇油、乱中添堵;另一部分则是见这位年纪轻轻的芮宫主绰约多姿,想必面纱之下定是倾国倾城之貌,一门心思只想讨得美人欢心,也相继出声赞同。到最后竟有五六十个帮派附议,愿意举荐蓬莱天宫出任武林盟主。
如此一来,且不说今日早已定下有十个以上帮派举荐便可参选盟主的规矩,单说公孙莫鸣和朱若愚二人先后放话,有不服者皆可下场较量,蓬莱天宫争夺盟主之举便是合情合理,无人能够反对。于是局面便成了玄武飞花门的先竞月、神火教的公孙莫鸣、峨眉剑派的朱若愚和蓬莱天宫的芮宫主四人之间的对战;其余帮派或无心竞争、或心有余力不足,再无第五人参与。眼见叶定功和善因住持都不发话,以言思道马首是瞻的神火教众人也在凉棚里默不作声,一时间在场众人不禁议论四起,实不知这四家之间的比试应当如何进行。却见蓬莱天宫的芮宫主已轻移玉步,缓缓行至场中,向当中的朱若愚行了个万安礼,恭声说道:“久闻中原第一神兵定海剑大名,今日有幸得见,实属荣幸。请恕小女子狂妄,烦请峨眉剑派掌门人不吝赐教,令我等化外之人开一开眼见。”
这话一出,四下顿时一片哗然,不料这位年纪轻轻的芮宫主竟是直接找上场中的朱若愚,还指明要领教他手中这柄定海剑。朱若愚方才听闻大名鼎鼎的“蓬莱客”出声应战,心中已是“咯噔”一声,此时再看到对方径直向自己叫阵,更是愕然当场,摸不清对方的来意,只得冷冷问道:“峨眉剑派与蓬莱天宫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芮宫主此举何意?”
只见芮宫主微一抬手,身后八名黑衣女子便呈两列上前,奉上一床焦黑的槐木古琴,竟不同于世间之琴,乃是琴身双面皆有琴弦,一面外拱,上架七弦;一面内陷,中置五弦。芮宫主抱琴在手,稍微整理衣裙,便在朱若愚对面的三丈处盘膝坐下,将这床古怪的双面古琴竖于身前,这才回答朱若愚的问题,淡淡地说道:“此番前来中原,若非随身携带此琴,小女子亦不敢直面定海剑之锋芒。”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对这床双面古琴愈发感到好奇。须知据古籍所载,上古伏羲作琴,由舜定五弦,内合金、木、水、火、土五行,外合宫、商、角、徵、羽五音,意合君、臣、民、事、物五象,后经文王、武王又各自增加一弦,名为文、武,方有流传至今的七弦。然而芮宫主这床古琴竟有一十二弦之多,还是呈正反两面分布,实在有违乐理,纵是在场上万人里不乏见多识广之辈,亦无一人识得这床双面古琴的来历。但是听芮宫主的言下之意,似乎眼下这番较量,争夺武林盟主倒是其次,更重要的却是要以这床双面古琴领教对方手里的定海剑,倒像是专门冲着朱若愚来的。
场中得朱若愚见对方答非所问,倒也不再胡乱揣测。眼见芮宫主席地而坐、竖琴在前,不禁心中暗道:“这女子如此架势,想必如同她方才以琴音对抗公孙莫鸣的拳劲,是要以琴音中蕴含的内力来与我较量。哼!以她这般年纪,即便当真服食过什么奇珍异果,以至功力大进,也未必是我对手,更别说抵挡定海剑的神威!倒是她这床双面古琴甚是古怪,不知藏有什么厉害的机关,需得小心在意才是。”
当下朱若愚不再废话,手中定海剑隔空遥指对面的芮宫主,四下凌厉的寒意顿时大盛,直冻得在场众人犹如针刺骨髓。只听他扬声说道:“朱某人不欺女流之辈,由芮宫主先行出招!”
51 月夜飞雪欺暖阳
那芮宫主当即“嗯”了一声,先示意送上古琴的一众女子退下,随即探出右手,在身前古琴七弦那一面轻轻一拨,便有一声柔和的琴音自指尖跃出,萦绕于缥缈峰峰顶,直听得在场众人心中一热,原本定海剑弥漫的簌簌寒意居然减弱不少;伴随着她指尖琴音徐徐溢出,分明是一曲唐时王摩诘诗《送元二使安西》改编成的《阳关三叠》,众人只觉琴音入耳,暖透心底,仿佛有一股热气流淌于周身,四肢百骸说不出得暖和,顷刻间便将四下森严的寒意尽数冲散。 朱若愚不料对方纤手轻弹,仅凭一曲平平无奇的《阳关三叠》,便能将内力融于琴音之中,凭空生出暖意化去自己定海剑的寒意,不禁心中暗惊,也不知是对方的修为神妙还是这床双面古琴有什么古怪。幸好芮宫主这一弹奏,便算已经出招,他急忙潜运真气,继续催发定海剑的寒意,同时欺身上前,隔空一剑刺出;剑气与寒意交织之际,犹如一柄无形巨剑腾空而起,激得场中尘土飞扬,直取三丈开外盘膝而坐的芮宫主。 眼见腹泻刚刚缓解的朱若愚一出手便有如此声威,在场众人顿时收起小觑之心,不由地替芮宫主这个妙龄女子担心。却见对面的芮宫主不闪不避,右手指尖曲调不停,左手五指已在古琴上布有五弦的一面疾速弹奏,原本《阳关三叠》舒缓的旋律中顿时响起一阵高亢的琴音,自她左手指尖聚成惊雷之势,化作一道无形弦劲破空飞出,在半途迎上朱若愚攻来的无形巨剑,碰撞出澎湃的气流炸裂,继而双双寂灭于无声处。随后芮宫主左手五弦琴音不断,曲调既成,乃是一曲周朝鲁人的《风雷引》,和右手七弦的《阳关三叠》并行不悖,竟是分心二用,一人一琴同时弹奏两曲。 话说这曲《风雷引》虽不及世人耳熟能详的《阳关三叠》,却也是古琴中常见的曲谱。此时在芮宫主左手五弦中弹奏出来,起于风雨欲来之凝重,承于迅雷烈风之激荡,转于阵雨如注之磅礴,收于雨过天晴之爽朗;每奏出一段旋律,便有一道无形弦劲飞向对面的朱若愚,配合着曲调节奏的变幻或快或慢、或柔或刚,道道弦劲各不相同,攻得朱若愚措手不及,先后以剑招、剑气、剑意配合定海剑凝水成冰的寒意,才将芮宫主这一连串无形弦劲尽数挡下。与此同时,芮宫主右手七弦的《阳关三叠》音律不停,相同的曲调变化反复三次,从而形成“三叠”之势,渐渐地将定海剑的寒意尽数催散,令原本的中秋冷月寒夜,仿佛也有春日暖阳当空的意境。 要知道江湖中虽不乏“音波功”一类的武学,但临阵对敌之际,大都是音律中蕴含内力,最终沦为内力深浅的比拼。而此时身为“蓬莱客”的芮宫主一心二用,双手分弹两面琴弦,竟能一边以琴音催生暖意,化解定海剑的寒意,一边以琴音化作无形弦劲,隔空弹射对手,可谓别开生面,竟是在场众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之奇景。相比起来,“武林第一神兵”定海剑凝水成冰的神效众人今日早已见过多次,反倒落了下乘,直看得在场众人心旷神怡,喝彩之声接连不断。 随后芮宫主的《阳关三叠》和《风雷引》两曲奏完,琴音顺势一变,换做左手五弦以一曲《春晓吟》对抗定海剑的寒意,右手七弦以一曲《酒狂》弹射无形弦劲。然而她的曲调虽已大变,攻势的本质却未改变,朱若愚此时已与她交战百招,自是心中有数,深明其理。当下朱若愚清啸一声,手中定海剑在身前一封,顿时以寒意凝聚出一道朦胧的气墙,将芮宫主隔空弹射来的弦劲尽数挡下,正是峨眉剑派“定海剑诀”的至高神通;随后他剑尖前指,内力所至之处,这道凭空生出的气墙便平平往前推进,缓缓压向三丈开外的芮宫主。 眼见朱若愚使出压箱底的“定海剑诀”全力反攻,芮宫主不敢大意,双手弹奏不停,凭借《春晓吟》的暖意和《酒狂》的弦劲连续攻出,顷刻间便将朱若愚缓缓推来的这道气墙击散。谁知朱若愚定海剑招式不停,横剑连封之际,又是三五道寒意凝聚成的气墙凭空生出,重叠着徐徐压向对手。不仅如此,朱若愚甚至展开轻功身法,游走于芮宫主四周,手中定海剑相继凝聚出一道道气墙,从而凝聚出铺天盖地的气墙自四面八方压向当中的芮宫主。 如此一来,场中对战的两人到底还是沦为相互间的消耗比拼。芮宫主的弦劲每击散一道气墙,朱若愚便以定海剑重新祭出一道乃至数道气墙,一破一立之际,到底还是朱若愚的动作更快,渐渐地场中竟有二三十道气墙,内外重叠着四五层,将当中盘膝而坐的芮宫主环绕困住,任凭她琴音如何变幻,依然朝当中缓缓收拢推进,转眼已离她的身子不过丈许距离。 观战众人看到此时,已能辨出两人的高下,这位蓬莱天宫新任的芮宫主虽然年纪轻轻便有如此精湛的内力,还能通过这床古怪的双面古琴弹奏出神妙的威力,却还是不及“天下第一剑”的峨眉剑派掌门人朱若愚。待到朱若愚以寒意凝聚出的这一道道气墙彻底收拢之时,也便是当中的芮宫主败亡之际。对此场中的芮宫主自是再明白不过,左手五弦和右手七弦先后变幻了五六首琴曲,奋力攻向四面八方的气墙,却依然不及朱若愚重新凝聚气墙的速度,眼见周围气墙层层推进,离她身子已不过六七尺距离,危局中她的琴音似乎也有些慌乱,接连出现跑调,发出好几段诡异的音律。 而朱若愚此时已是胜券在握,自然毫不留情,手中定海剑接连前指,全力推进所有气墙,定要将困在当中这位“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六的“蓬莱客”一举击溃。不料伴随着对方的琴音中又发出一段诡异的音律,四下观战的众人顿时发出阵阵惊恐的呼喊,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之物,紧接着朱若愚便觉身后劲风声响,竟是有人从后方出手偷袭。 这一变故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要知道场中两人本是为争夺武林盟主之位的一对一较量,又有上万人在旁见证,朱若愚哪料得到竟会有第三人突然出手偷袭?仓促间他来不及回剑招架,只得往左侧奋力闪避,但觉右肩火辣辣的一阵疼痛,却是被身后偷袭之人攻来的一爪擦伤。惊怒中朱若愚扭头一看,只见偷袭之人乃是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脸色惨白、双眼外凸,胸口处还有被器物洞穿的伤口,衣衫上尽是凝固多时的鲜血——略一辨别,竟是方才已经死在宁萃手里的玄武飞花门十大高手中的郑庚! 原来玄武飞花门这十大高手被公孙莫鸣和宁萃相继击杀之后,由于场中接连生出变故,玄武飞花门至今还未来得及收敛尸身,只是由四下各个帮派弟子随手拖拽到了场边。眼见偷袭自己的竟是一个已死之人,朱若愚这一惊可谓非同小可,虽不明白一具死尸为何会暴起伤人,但眼下与蓬莱客的对决已到关键时刻,自是容不得他细想。当下朱若愚一剑斜撩,不等郑庚的尸体再次出手,已将他的尸身自左肋到右肩斜斜分作两片,上半身和下半身相继摔落在地,兀自动弹不休。 随后朱若愚正待转身推进自己的气墙,彻底击败被困当中的芮宫主,却听对方琴音中再次出现一段诡异的旋律,凄冷的月光映照中,又有一条人影自斜对面扑向自己,却是十大高手中孙丙的尸体;因为咽喉被宁萃的油伞洞穿了咽喉,如今整个脑袋都已挂到后面,形貌极是可怖。只听西面凉棚里埋剑阁的古阁主突然说道:“是了!冥蛛吐弦,尸槐雕面;曲通阴阳,碧落黄泉——蓬莱天宫的这床古琴,便是传说中能够蛊惑生者、操控亡者的鬼琴‘尸舞’,乃是与定海剑齐名的武林十大神兵之一!” 听到这话,众人顿时想起方才古阁主所言,说所谓的“江湖七大神兵”’依次为“定海”、“顺天”、“风雨”、“摩诃”、“玄妙”、“殃煞”和“破阵”七件,后来又新增了“落日”、“尸舞”和“肝胆”’三件,合称为“十大神兵”。倘若古阁主并未看错,那么此刻芮宫主抚奏的这床双面古琴,自然便是当中的“尸舞”,顾名思义,乃是一件能够操控死者尸体的邪物。众人还想向古阁主打听这“尸舞”的来历,然而古阁主也只是略知一二,说不出更多的东西,众人失落之余,只得将目光重新挪回场中对决的二人身上。 话说芮宫主以“尸舞”古琴操控场边玄武飞花门众高手的尸体,接连向朱若愚发起偷袭,虽然并未对他造成太大威胁,却也令其分心不少。趁着朱若愚挥剑劈砍尸体之际,芮宫主右手七弦和左手五弦轻拢慢捻抹复挑,又变作一曲《良霄引》和《梧叶舞秋风》同时奏响,音律和弦劲所至之处,已将逼近自己周围的一道道气墙尽数击溃,稍微扭转了局面。 而这边朱若愚先后以定海剑劈开郑庚、孙丙等四具被“尸舞”琴音操控的尸体,不禁暗自焦急,心道:“这女子看似出尘脱俗,实则邪门得紧。若是再同她耗下去,不知还会使出什么古怪的花样,反倒让后面的公孙莫鸣和先竞月二人看了笑话!” 想到这里,朱若愚再不敢有丝毫保留,运功闷哼一声,手中定海剑接连挥舞,寒意便如水一般层层泼洒而出;剑峰所至之处,已凭空凝聚出一道道缥缈虚幻的气墙,往对面芮宫主身上一股脑压落过去。层层气墙正面迎上“尸舞”琴音,两股力道激荡间,竟有点点白芒飘起,随风飞散。待到朱若愚定海剑的剑势愈发汹涌、芮宫主“尸舞”的琴音愈发激昂,对抗中生出的白芒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片片漫天飞舞,笼罩了整个月夜下的缥缈峰峰顶。在场众人只觉周身冰冷,再定睛一看,才发现四下飘散的哪里是什么“白芒”,分明是鹅毛般大小的雪花! 眼见朱若愚一人一剑,居然能改变这江南深秋之气象,凭空生出一场鹅毛大雪,众人皆是大惊失色。就连北面高台上的先竞月和西面凉棚里的公孙莫鸣等高手都是心中暗惊,自问若是与场中的芮宫主易地而处,也实难抵挡定海剑如此恐怖的威力。 果然,伴随着朱若愚“定海剑诀”的全力施展,寒意疯狂侵袭之下,芮宫主琴音中的暖意已是荡然无存,原本右手七弦和左手五弦的一守一攻之势也渐渐变作双手一十二弦齐守的局面,反复弹奏着一曲《阳关三叠》,奋力对抗着泰山压顶般袭来的寒气之墙,再无暇发出诡异旋律操控场边的尸体。然而任凭芮宫主的琴音如何强劲,也抵不过气墙野蛮凝聚的速度,终于被层叠了数十重的寒气之墙一尺尺、一寸寸推进,压到了这位新上任的“蓬莱客”面前。 众人看到这里,心知蓬莱天宫败局已定。今日这一战,虽然“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六的“蓬莱客”名不虚传,兼有“武林十大神兵”之一的“尸舞”相助,也到底不敌手持定海剑的峨眉剑派掌门人,足见这所谓的“江湖名人榜”也算货真价实。况且以朱若愚此刻毫无保留展现出来的实力而论,莫说这位年纪轻轻的芮宫主,只怕连方才打遍各派无敌手的公孙莫鸣和孤身击败东瀛剑圣的先竞月二人也未必是其对手。不少人都在暗中替这位芮宫主惋惜,但更多的人则是转而替峨眉剑派呐喊助威,嚷嚷着要推选朱若愚为武林盟主。 却不料就在芮宫主败局已定之际,忽听“尸舞”古琴的旋律一转,由原本《阳关三叠》的曲调变作一阵晦涩隐忍的曲调,依稀有凝聚之意,却又引而不发,听得在场众人心中郁结,好不憋屈;若要强行形容,便是白乐天《琵琶行》中的一句“幽咽泉流冰下难”。对阵的朱若愚微微一怔,但听琴音入耳,腹中隐隐又有一阵汩汩声响,竟是本已缓解的腹泻又有复发之势。但此刻已是决出胜负的关键时刻,眼看自己便要一举击溃闻名四海的“蓬莱客”,他当然不肯因此分心,急忙气沉丹田,运上十二成功力毫无保留地祭出定海剑的寒意。 谁知伴随着朱若愚这一气沉丹田,芮宫主的琴音也随之一扬,化作一弦高音奏响整个月夜,回荡于四面八方的太湖之上,从而将原本的晦涩隐忍之意一扫而空,以前所未有的畅快之势尽数倾泻直出,正是“银瓶乍破水浆迸”。一时间四下观战的众人倒也罢了,场中朱若愚则是情不自禁,随着琴音发出“噗”的一声巨响,一袭白色长袍的后摆上,随即出现一道褐长长的黄色污浊。 要知道世人皆有羞耻之心,纵是市井乡野间的寻常百姓出此大丑,也恨不得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更何况是身为峨眉剑派掌门人、“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四的朱若愚?一时间朱若愚直气得浑身冰冷,若非他的内力修为已臻化境,只怕当场便要经脉逆行、气出内伤。不等在场众人回过神来,这位朱掌门身影一晃,施展出生平最快的一次轻功,一溜烟消失在南面的会场入口处,再也顾不得什么武林盟主之位。
52 摩诃现世驭金杖
这一幕变故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眼看朱若愚便要胜出,谁知竟在琴音的驱使下腹泻出丑,从而令这位“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四的峨眉剑派掌门人当场遁走。四下观战的人群里好些人都还没弄清究竟发生何事,便听东面峨眉剑派所在的凉棚里随之哄闹开来,不少弟子一面呼喊掌门名字,一面往南面的会场入口处追去。
那峨眉剑派的副掌门风若丧纵是见惯风浪,面对此等变故也是措手不及,兀自愕然半晌。然则他心知整个峨眉剑派上下虽然实力不弱,可除了手持“天下第一神兵”的掌门人朱若愚,派中确实无人能与公孙莫鸣、先竞月这等顶级高手一战;伴随着掌门人这一遁走,峨眉剑派称霸武林的计划便已彻底沦为泡影。最后他只得留下句场面话,扬声说道:“正所谓君子不处危地,今日我峨眉剑派误中歹人奸计,何妨退避三舍?所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定会再来讨教!”说罢,便招呼着门下的什么“六大掌剑使者”、“十大长老”和众弟子紧跟朱若愚的步伐,一路离开飘渺峰峰顶的会场。
如此一来,峨眉剑派自然便算退出了此番的武林盟主之争,甚至连“太湖讲武”也不再参与。川蜀同盟的各帮各派包括唐门、青城墨家和凌云寺等人不禁僵在当场,可谓留也不是、去也不是,一个个好不尴尬。而这边玄武飞花门的叶定功和大孚灵鹫寺的善因住持相继回过神来,正待商讨应当如何推进后面的事,却见西面凉棚处言思道已大步行出,吞吐着旱烟笑道:“不想自卓老宫主以后,蓬莱天宫一脉非但后继有人,更有青出于蓝之势,实属可喜可贺!今夜一战,在场各路英雄看得明白,年纪轻轻的芮宫主竟能以一己之力击败成名已久的峨眉剑派掌门人,单凭此战,便足以光耀门楣、彪炳千秋了!”说到这里,他语调一转,向场中的芮宫主正色问道:“言归正传,如今峨眉剑派既已落败,争夺盟主之位的便还剩朝廷与我神火教两家,不知芮宫主接下来打算先向哪家讨教?抑或是静观我们两家先行分出胜负,来个坐收渔利?”
这话一出,顿时便将此间的“太湖讲武”拉回正题,赢得不少人出声附和。但也有不少人冷笑道:“什么叫‘坐收渔利’?芮宫主刚和朱掌门打完,自然应该歇息一场。所以接下来的这一场,于情于理也当是玄武飞花门和神火教分出高下,由获胜一方再向蓬莱天宫讨教!”却不料场中的芮宫主已抱琴站起,徐徐整顿衣衫,口中淡淡说道:“中原武林的各位同道莫要误会,小女子今夜有幸目睹中原第一神兵定海剑,这才一时技痒,不自量力以‘尸舞’古琴讨教。至于中原武林盟主之位,实不敢痴心妄想,更无力担此重任。烦请诸位另选高明。”
众人还道这位芮宫主故作谦逊、以示礼节,谁知她说完这话,果真缓步退场,由门下弟子奉回“尸舞”古琴,一路回了西面凉棚,直看得各帮各派惊异万分。须知方才这位芮宫主分明是说蓬莱天宫也要争夺盟主之位,还获得不少帮派的推选,莫非她这一连串举止,仅仅是为了针对朱若愚,令峨眉剑派当不了武林盟主?到最后众人追问得急了,蓬莱天宫门下那名年长的蓝衣女子便回答说道:“蓬莱天宫此行中原,不过是想见识中原武林风采,兼与当世高手印证武学,并无意卷入中原武林的纷争。这武林盟主之位我家宫主既已说了不要,那便是不要。”
听到这话,在场各帮各派又是一阵窃窃私语,就连叶定功和言思道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话说眼下这一结果,无疑是蓬莱天宫甘作嫁衣,出手替玄武飞花门和神火教扫除了峨眉剑派这一争夺盟主之位劲敌,却不知她究竟是为哪家出头,玄武飞花门和神火教各自盘算,还以为蓬莱天宫是对方的盟友。北面高台上谢贻香思索半晌,不禁莞尔一笑,向身旁的先竞月低声笑道:“这位芮宫主修为虽高,毕竟是个年轻小姑娘。方才赵小灵暴怒出手,幸得师兄及时赶回,虽是为了救我,却也是替这位芮宫主挡下赵小灵的全力一击,免得蓬莱天宫当众出丑,多少是份人情。如今她出手打发掉朱若愚,却又不觊觎盟主之位,只怕是要还你这位‘江南一刀’的人情,说不定当中还有……还有其它心思。”先竞月只是略微摇头,双眼死死盯着西面凉棚里的公孙莫鸣。
此时圆月正挂头顶,已近三更时分,今日这场轰轰烈烈的“太湖讲武”召开至此,在场的上万人难免有些疲乏。然而伴随着峨眉剑派的落败和蓬莱天宫的退出,这场盛会顺理成章,自然已近尾声,剩下的便是玄武飞花门和神火教之间的这场决战,可谓势在必行、避无可避。想到这里,众人纷纷打起精神,只等先竞月和公孙莫鸣两人之间的这最终一战。
西面凉棚里的公孙莫鸣纵是心智单纯,也知今日之事已到关键时刻,需得由他和先竞月决出胜负高下。虽然他对这位玉门关外神威凛凛的“大侠”一直心存敬畏,但此刻箭在弦上,亦是不得不发,只得硬着头皮下场,一直来到会场正中站定。由于被纯金火焰面具遮盖面容,在场众人无法看到公孙莫鸣此时的神情,也不知是否因为“江湖名人榜”排名第二的光环太过强大,都觉场中压力倍增,不由地替不久前刚和东瀛剑圣进行过一场生死激战的先竞月担忧。只听后方言思道的声音再次响起,朗声说道:“竞月兄,你乃信义君子,更是江湖上铁骨铮铮的好汉。说来你与我家教主已非初识,一年前玉门关外的救命传功,不久前金陵城内的点到即止,我家教主非但次次留手,亦算有恩于你。今日你当真要甘当朝廷鹰犬,来与我神火教为难不成?”
他这话除了指责先竞月枉顾信义,同时也暗指先竞月的武功不及公孙莫鸣,在场众人听在耳中,心中各有盘算。先竞月自不会因他言语动摇,眼见公孙莫鸣在场中摆定架势,他便定了定心神,随即手持偃月刀飘然下场,稳稳落到公孙莫鸣对面三丈处站定。公孙莫鸣犹豫半晌,心知此战不得不打,不禁问道:“这个……这个是你先出招,还是我先?”只听先竞月缓缓回答道:“稍后我右手之刀将以一招“独劈华山”攻你头顶。只此一刀,胜负可判。”
这话一出,四下原本屏息凝神的众人顿时哗然开来。要知道先竞月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说要一招决出胜负,那也便意味着他先竞月若非故意求败,竟是有把握能在一招之下击败今日打遍中原无敌手的神火教教主?众人惊骇之余,皆是议论纷纷,莫说他一个先竞月,即便有着天下第一高手之称的青竹老人亲临,在决计不敢如此托大,当众夸下这等海口!
甚至连谢贻香也是目瞪口呆,公孙莫鸣的修为之恐怖,她再是清楚不过。且不论师兄如今的修为精进至何等地步,溯其源头,终究是昔日在玉门关外被公孙莫鸣稀里糊涂打通了周身经脉,这才达至“十二流转、八脉齐通”的超凡境界。所以单以修为而论,又岂能与公孙莫鸣这个“本尊”抗衡?更别说是要在一招之下击败对方。一旁以叶定功为首的玄武飞花门众人更是心惊肉跳,若非深知先竞月素来狂妄惯了,还道他患了失心疯。眼见先竞月和公孙莫鸣已在场中摆定架势,可谓一触即发,玄武飞花门众人又不敢开口劝阻令其分心,只得默默替这位副指挥使大人兼副掌门人捏了把汗。
然则在场极个别的顶尖高手却已读懂先竞月的用意,不禁暗自喝彩。须知公孙莫鸣的修为众人今日乃是有目共睹,当真称得上“惊为天人”这四个字。从天行教的姬教主到白云剑派的李掌门,从白马寺的持香、听缘两位禅师到武当掌门一清道长,这一连串高手依次使出浑身解数,到头来却连公孙莫鸣的油皮也没伤到一块。最后还是峨眉剑派辈分最高的戴七拼上一条性命,这才以“剑魂”的无上神通勉强洞穿对方掌心。由此可见,要想战胜这位神火教教主,若是不能破其防御,纵然与之打上一千招、一万招,终究也是白费力气;而且单以气息之悠长和功力之持久而论,当今天下无人能胜过这位神火教教主,更谈不上和他打消耗战。
所以对先竞月而言,接下来这一战的胜败关键,归根结底便在于他那招神佛皆可杀的“独劈华山”是否能击破公孙莫鸣固若金汤的防御。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先竞月最强的一招,自然是他全力攻出的第一刀。倘若这一刀能够破其防御伤到公孙莫鸣,那么今日一战立刻便能判出胜负、敲定武林盟主之选;倘若这一刀无法破其防御伤不到公孙莫鸣,“独劈华山”的士气因而受损,那么接下来只会一招比一招弱,更不可能伤到对方分毫,终究是个败局。如此来看,先竞月事先声明一招定胜负,非但不是狂妄,反倒是看透了接下来这一战的本质,同时还能在气势上占到优势,死死压住对方。
对此言思道和神火教的明火、落木二尊者都已看懂厉害,那明火尊者更是开口提醒道:“教主千万小心!只要能接下这小子的一刀,从今往后他便再也不是你的对手了!”场中的公孙莫鸣自是不敢有丝毫大意,当即深吸一口长气,气息流转之际,体内真气已与天地之气融为一体,任凭他操控调用,竟是前所未有的重视。伴随着公孙莫鸣这一蓄势,他脚下方圆丈许的地面居然有肉眼可见的凸起,渐渐地升出一个数尺高低的土堆,却是他吸纳天地之气化为己用时,甚至连脚下的地面也给吸了起来,直看得在场众人瞠目结舌。
却见对面的先竞月不为所动,面对蓄势待发的公孙莫鸣,只是轻描淡写地踏近一步——但在公孙莫鸣看来,却犹如千仞泰山移、万倾东海啸,心中顿时“咯噔”一声,只觉四周压力陡增,分明是被先竞月祭出的无形杀气锁死了身形。随后先竞月继续举步逼近,每踏上一步,公孙莫鸣心中的惊惶便增添一分;待到先竞月一直行到他对面六尺处站定,手中偃月刀一寸一寸高高举过头顶,形成那招“独劈华山”的起手势,公孙莫鸣心中的惊惶已至极点,突然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自己居然接不住对方即将攻出的这一刀?
只可惜公孙莫鸣从一开始便打算硬接先竞月这一刀,事到如今已无任何抢攻或者辞退的可能。随后便见先竞月高举的右臂落下,这招“独劈华山”也随之攻出,集杀气最重的刀、杀气最重的招和杀气最重的人三者为一体,正如先竞月方才所言,乃是以偃月刀刀锋劈向公孙莫鸣的头顶。
便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间,在场众人忽觉眼前一暗,整个峰顶会场里依稀有黑气四处纵横。再看场中公孙莫鸣的双手当中,已凭空出现一截尺许长短、形貌扭曲的深黑色短棒,被他以双手握紧两端,平平举过头顶,奋力迎向先竞月劈落的偃月刀刀锋。众人惊骇之余,心中随即猜到这截短棒来历,继而从“埋剑阁”古阁主口中得到证实:“是‘摩诃金杖’——神火教震教四宝之一、武林十大神兵排名第四的‘摩诃金杖’!”
53 激将一语篡规章
须知在今日到的场各帮各派眼中看来,这场“太湖讲武”进行到此时,无疑已经变成了玄武飞花门和神火教两家之争。有着“十年后天下第一人”之称的先竞月和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二人间的这场决战,更是今夜的压轴大戏,自是无比期待。
可眼下即便是公孙莫鸣已经亮出神火教震教四宝之一的“摩诃金杖”,但场中两人要决出胜负的这交手一招,依然是平平无奇——不过是先竞月使出一招刀法中最简单、最常见、最平凡的“独劈华山”,全力劈向对面公孙莫鸣的头顶;而公孙莫鸣则是用双手将“摩诃金杖”高高举过头顶,正面格挡对方劈落的刀锋。其间的变化就连三岁孩童也能看懂,可谓是既不精彩、又不好看,甚至可谓乏味至极。
然而就是眼前这平平无奇的交手一招,不但决定了先竞月和公孙莫鸣这两大绝世高手之间的胜败,更决定了武林盟主之位花落谁家,继而决定了整个江湖的未来的趋势和格局。一时间在场众人全都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二人的交手,静候先竞月偃月刀的刀锋落下,碰上公孙莫鸣摩诃金杖的杖身。
但这一刻的等待却实在太过漫长。也不知是先竞月和公孙莫鸣全力出手之际,有意将各自的动作放慢了一千、一万倍,还是偃月刀和摩诃金杖上所蕴含的威力劲道,竟将这一弹指间六十刹那的光阴凝固成了无穷无尽的永恒。为了等待交手双方的兵刃碰上,观战众人竟有一种历经沧海桑田、斗转星移的错觉,仿佛自己生来便是为了等候这一刻,其毕生的使命便是要见证先竞月和公孙莫鸣今夜这一战的胜负。
幸好天长地久,终有尽时。伴随着云雾聚散,星月穿梭,也不知过了多久,先竞月手中的偃月刀终于以肉眼难以辨别的速度落下,以刀锋触碰到公孙莫鸣手中的摩诃金杖。一时间场中两人一个持刀劈落,一个举杖格挡,刀杖相交之际,各自僵持不动,任由如水的月光铺洒在身上。四下观战的众人顿觉通体舒畅、周身轻松,心知是这场以一招决胜负的旷世之战终于结束,纷纷松下一口大气,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失落,依稀便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只怕终此一生,也再没可能见到两个这等境界的旷世高手之间的对决。
可是这短暂却又漫长的一招虽已结束,先竞月和公孙莫鸣二人究竟胜负如何,众人则是一头雾水。要论先竞月别开生面的“杀气驭刀”之境,乃是以无形无相的杀气伤人杀敌,原要高出以真气催生的内力一筹。但无论杀气还是内力抑或是其它,当各自练到最高境界时,却又是殊途同归,难分伯仲了——正如峨眉剑派的朱若愚将一柄定海剑的威力发挥到极致,也能和先竞月的杀气、公孙莫鸣的内力并驾齐驱、平分秋色——是以先竞月和公孙莫鸣二人究竟谁强谁弱,单以修为和境界而论,确实难以判定,更无法以此预判这一招之间的胜负。
于是众人只得再看场中僵持二人此时的举止,终于渐渐有了推论。话说从表面上看,两人虽然并未分出胜负,但仔细一想,先竞月攻出的一招“独劈华山”意在杀敌伤敌,却被公孙莫鸣用摩诃金杖稳稳架于头顶上方,可谓毫发无损,那么先竞月的这一招自是无功而返。也便是由公孙莫鸣胜出这一招,从而胜出此战?
想到这一层,推举神火教的一众帮派已渐渐有欢呼声响起,以玄武飞花门马首是瞻的一众帮派则是暗自叹息。当下双方相关各人正待开口,却听场中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似乎是金铁破裂之声。众人急忙举目望去,只见先竞月已撤回架在对方摩诃金杖上的偃月刀,公孙莫鸣也随之收杖,各自相对而立;但是与此同时,原本戴在公孙莫鸣脸上的那个纯金火焰面具,竟无端从中裂开一条缝隙,继而分作两片自他脸上滑落,终于露出这位神火教教主的庐山真面目。
要知道这位原名“赵小灵”的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细算起来今年也不过三十来岁年纪。但一来因为他心智单纯,二来又被墨家巨子墨寒山拘禁于墨塔十年之久,从而免去了十年风霜的磨砺,以至看起来甚是年轻,犹如十七八岁的少年,直看得在场众人惊骇不已,说什么也不敢相信成名已久的神火教教主竟会是这么一个懵懂少年,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甚至还写满了惊惶之色;若非今日亲眼目睹其恐怖的实力,定会以为眼前这个公孙莫鸣是个冒牌货。
对此众人还没来得及作出议论,便听北面高台上的叶定功扬声说道:“多谢公孙教主有心相让,令我玄武飞花门侥幸胜出。今后由我方出任武林盟主一位,定不负江湖同道所托,势必率领中原武林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开创前所未有之兴盛局面!”
这话一出,观战众人才从看见公孙莫鸣的庐山真面目中惊醒。话说公孙莫鸣虽以摩诃金杖架住先竞月的偃月刀、接下对方这招“独劈华山”,但脸上戴的纯金火焰面具却在对方的攻势中裂作两片,无疑是输了半招;若是以一招判输赢,那么单以此招而论,自然要算公孙莫鸣输了!
也便是说,玄武飞花门和神火教之间这场武林盟主之争,到头来竟是先竞月一招击败“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二的神火教教主,从而替玄武飞花门夺得了盟主之位?
却不料不等在场众人开口表态,西面凉棚里的言思道已抚掌大笑,原样照搬叶定功的话大声说道:“多谢竞月兄有心相让,令我神火教侥幸胜出。今后由我方出任武林盟主一位,定不负江湖同道所托,势必率领中原武林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开创前所未有之兴盛局面!”
在场众人不禁一愣,还道神火教这位流金尊者是在发疯说胡话,但见言思道已从西面凉棚里大步行出,大口吞吐着旱烟笑道:“天下英雄有目共睹,玄武飞花门的竞月公子拼尽全力使出的一刀,到底没能伤到我家教主一根毫毛;由此可见,纵是竞月公子使出一千刀、一万刀,依然伤不到我家教主分毫,从而令我家教主从头到尾立于不败之地,是也不是?然则我家教主在竞月公子使出这一千刀、一万刀的过程当中,只需伺机回敬一招,竞月公子便未必能够承受,是也不是?如此看来,孰强孰弱、谁胜谁败,岂非一目了然,是也不是?”
听到这话,众人才知言思道竟是妄图呈唇舌之利,将公孙莫鸣的落败说成大获全胜,顿时哗然开来。当中大孚灵鹫寺的善因住持首当其冲,说道:“阿弥陀佛,且容老衲说句公道话!神火教流金尊者此言差矣,今日各帮各派之间本是推举武林盟主的较量,自当依照比试规矩判定胜负。更何况方才双方有言在先,事先约定以一招定胜负,玄武飞花门的先副掌门一刀劈开贵教公孙教主脸上的面具,从而胜出半招,此乃不争之事实,岂容诡辩?而且为求避嫌,其间胜败也轮不到比试双方自行判定,自有连同老衲在内的十位公证人以及在场各路英雄决断。是以还请阁下好自为之,休要贻笑大方。”话音落处,之前推举出来的另外九位公证人本就大半与朝廷交好,纷纷出声附和。
言思道却不以为意,摇头笑道:“错了错了,双方比试的根本目的,便是要分出强弱高下,是也不是?倘若这所谓的比试规矩竟是让弱者胜、强者败,那便是狗屁规矩,必须要改,是也不是?试问我辈江湖儿郎一生刀口舔血,拼的便是谁能击杀对手活到最后,又岂是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一时一刻之优劣,是也不是?”说话之间,力挺神火教和反对朝廷的一众帮派也纷纷回过神来,反正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都跟着开口起哄;言思道每问一句“是也不是”,千余人便齐声回答道:“正是!”
紧接着言思道又转向场中的先竞月,扬声追问道:“竞月兄,天下英雄素来信得过你的为人。我且问你,我方才的话可有不当之处?即便是让你再出一千刀、一万刀,是否便能伤到我家教主?”先竞月虽不屑于撒谎,却也不是愚笨之人,当此局面之下,索性来个闭口不答。言思道立刻抓住机会,笑道:“如此说来,竞月乃是默认了。无论你出多少招,也根本无法伤到我家教主,是也不是?”
北面高台上的叶定功见势不妙,急忙抢过话头,沉声说道:“今日之事既是以武功判高下,其间胜负在场诸位已是有目共睹。阁下在此巧言令色、颠倒黑白,未免将天下英雄当作傻子了。”言思道喷出一口浓烟,争锋相对道:“所谓‘太湖讲武’,讲武讲武,关键便在这个‘讲’字;谁讲的在理,谁才能令天下英雄信服,成为统领群雄的武林盟主——秉正义、持公道、济危困、解纷争,可不是一介莽夫所能为之!”
要知道今日这一场接一场争夺武林盟主的比试较量,关键其实并不在于双方的强弱,亦不在于胜负,而在于“服众”二字。如今先竞月和公孙莫鸣交手一招,无论是依照常理判先竞月胜出半招,还是依照言思道所言说成公孙莫鸣立于不败之地,无论哪种说法,只要能够服众,能够获得在场这上万人的认可,那便是获胜一方。此时言思道这一番搅和下来,场面早已乱做一团,到最后竟有数千人跟着起哄,一口咬定此战应当是神火教获胜,与支持朝廷的各帮派争锋相对,顿时便令场面陷入僵局。
对此最为气愤之人,无疑是北面高台上的谢贻香。眼见师兄犹如天神下凡,一刀劈开公孙莫鸣脸上的纯金火焰面具,竟在一招之下击败成名已久的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可谓意外之喜,谁知却被言思道的一番胡诌硬生生说成败了。她气愤不过,当下也顾不得肩头伤痛,厉声说道:“狗贼言思道!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又是神火教流金尊者,却只会卖弄唇舌,效仿妇人之举,羞也不羞?有本事你倒是下场露几手功夫,凭实力说话!哼,莫说我师兄先竞月动手,就算是我也能一刀取了你的狗命!”在场不少人早就对神火教这个光说不练的油腻胖子厌恶至极,听到谢贻香这话,顿时齐声附和,骂道:“照啊!这厮嘴碎得像个娘们,也不知手底下到底有几斤几两。是骡子是马,尽管拉出来溜溜!”
面对众人的辱骂和挑衅,言思道脸上却丝毫不见慌乱,兀自慢条斯理地吸了一口旱烟,悠然说道:“倒不是我不愿出手,只是竞月兄适才已与我家教主大战一场,倘若我此时再同他动手,岂非胜之不武?至于这位谢三小姐……嘿嘿,实在抱歉得紧,我这人生平有个规矩,那便是向来不与女子和孩童动手。”
这话一出,旁人还自罢了,谢贻香却当场气得七窍生烟。言思道的斤两她再是清楚不过,居然也敢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说出这等狂言,当真可笑至极;更可气的是他声称“不与女子和孩童动手”,分明又是在讥讽师兄先竞月。谢贻香不禁怒极反笑,径直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说道:“好……很好!既然愿意下场比试,那我玄武飞花门上下这千余人,任凭你来挑选!我倒要看看……”
谁知她话未说完,言思道立刻接口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等众人回过神来,他已探出手中旱烟杆,遥遥指向北面玄武飞花门所在高台,扬声说道:“我便同他打!”
一时间在场万余人的目光都顺着他旱烟杆所指之处望去,只见北面高台上一个少年男子盘膝坐在前排椅子上,将身子蜷缩于一件白色斗篷之中,连同头脸一并覆盖起来,分明睡得正香。
话说在场众人早就对这个来历不明的神秘少年甚是好奇,实不知他究竟是何等身份,竟能和玄武飞花门的正副掌门、朝廷礼部官员以及原玄武帮帮主苏师傅、原飞花派掌门顾老拳师同坐于仅有的七张椅子上。此时听神火教的流金尊者点名要和这少年比试,众人惊讶之余,纷纷暗道:“这流金尊者连号称‘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先竞月也瞧不上,却偏偏要和这少年比试,难道这少年的武功尚在先竞月之上?”
而这个睡得正香的“神秘少年”,自然便是得一子了。他虽一直酣睡至今,但此刻被缥缈峰峰顶这上万双眼睛同时盯着,难免心有所感,立刻从椅子上惊醒,用一双灰白色瞳孔警惕地扫视四周,问道:“作甚?”
场中的言思道已扬声笑道:“小道长,大伙要你代表玄武飞花门,与代表神火教的我下场比试几招,以此决出武林盟主,你敢不敢?”得一子略一思索,立刻明白定是言思道的诡计将自己一并算计进去,当即坚定地摇头,怒道:“关我屁事!”
54 释道对决起苍黄
在场的上万人连同叶定功、谢贻香等人在内,甚至包括场中的先竞月和公孙莫鸣在内,直到此时才醒悟过来——言思道三言两语之间,竟将先竞月和公孙莫鸣方才的比试糊弄了过去,要由他和得一子再打一场来判定输赢,从而敲定武林盟主之位?
谢贻香暗骂自己糊涂,居然因一时不慎被言思道带入坑里,直气得一张脸通红,却又怕越说越错,只得不再接话。一旁的叶定功哪肯答应?且不论言思道武功如何,身旁这位号称鬼谷传人的小道士又是否能够胜过他,单说先竞月方才分明已经击败公孙莫鸣,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胜出了最终的较量,玄武飞花门凭什么还要再比一场?
对此善因住持等人也是同样的观点,但毕竟抵不住在场数千人的哄吵。当中有人高声说道:“方才谢封轩的女儿亲口说了,玄武飞花门上下千余人,任由神火教的流金尊者挑选对手比试,大伙都听得一清二楚!眼下人家挑好对手,玄武飞花门如何却反悔了?似这等言而无信之举,也配竞争中原武林之盟主?”
更有人指着得一子说道:“这小子从头到尾大摇大摆坐在北面高台上,自然也是玄武飞花门的人。如今要他代表玄武飞花门出战,如何却成了‘关他屁事’?难不成是玄武飞花门怯战,不敢与神火教的流金尊者比试?”
最后就连盐帮的冯帮主也冷冷说道:“大家有目共睹,先副掌门和公孙教主交手不过一招,看似结束,实则未分胜负。论其实力修为,可谓不相上下,难分伯仲。既是如此,何妨换人再比一场?”
面对众人七嘴八舌的叫嚣,得一子只是充耳不闻,甚至重新闭上双眼。叶定功和谢贻香面面相觑,都有些手足无措。场中的先竞月虽然一刀劈裂公孙莫鸣脸上的面具,但正如言思道所言,自己拼尽全力的这招“独劈华山”,到底无法攻破对方手中摩诃金杖的防御,再打下去也是徒劳无功。然而面对这般局面,他只得深吸一口气,向对面的公孙莫鸣说道:“既是胜负未分,你我再来比过。”
不料公孙莫鸣本就不愿与他动手,再加上又对言思道言听计从,急忙收起摩诃金杖,摆手说道:“不打了,不打了!这个……这个由我教流金尊者出战,也是一样!”一边说一边退回西面凉棚处。言思道哈哈一笑,也不理会对面的先竞月,向北面高台上的得一子扬声说道:“小道长,你犹如疯狗般一路与我斗法,却又屡败于我手,如今要你下场来一场拳脚比试,你也不敢应战,看来是真怕了我。凭你这点微末道行,也配于我为敌,也敢与我为敌?”
这话一出,北面高台上的得一子顿时怒目圆睁,喝道:“狗贼放肆!”言思道见他动怒,急忙火上浇油,笑道:“窝囊废物,手下败将。你若是不服,尽管下来比试啊!”四下众人也跟着起哄,嚷嚷着要得一子应战。得一子狠狠凝视场中言思道半晌,突然站起身来,猛地扯去身上斗篷,露出里面漆黑的道袍,沉声说道:“你既一心求死,那我便成全于你!”说罢,径直走向场中。
眼见得一子下场应战,谢贻香心中暗惊,一时竟不知是否应当阻止。叶定功更是一头雾水,低声问道:“我看那流金尊者夸夸其谈,未必有什么真本事,却不知这位道长的武功如何?”谢贻香只得苦笑一声,不作回答。而场中先竞月见得一子果真应战,也只得退到场边掠阵。
话说在场各大帮派本是一片哄闹,此时看到得一子这身诡异的漆黑色道袍和朱红色的衣襟、腰带和鞋子,顿觉一股莫名的阴森感,纷纷低声询问这小道士的来历。玄武飞花门乃至亲军都尉府里多少有人知道一些得一子的来历,到底还是传了出去,便有人低声说道:“别看这位道长年纪轻轻,据说是鬼谷道的传人,也便是当代的鬼谷先生!”在场上万人虽有十之**不知鬼谷一脉的渊源,但也听说过“鬼谷子”的名号,顿时肃然起敬,暗道这位鬼谷传人定是绝世高手。
此时场中的言思道和得一子已相对站立,一个臃肿肥胖,一个清瘦挺拔。言思道随即嘿嘿一笑,收起手中旱烟杆,向得一子挑衅道:“别说我占你便宜,让你先行出手罢!”得一子盛怒之下,却也并不焦躁,冷冷说道:“后发制人,先发制于人。如此浅显的道理,你竟不知?”众人听他竟能说出“后发制人”这一武学至理,心中愈发敬仰,纷纷瞪大眼睛,要细看场中二人这场对决。
只听言思道笑道:“也罢,既然是我叫的你,那我吃点亏,先行出招了。”说着,他在原地伸展双臂,前后左右扭动腰身,又来回转动脑袋,倒像是在舒展筋骨,直看得在场众人莫名其妙。如此折腾了一盏茶的工夫,他才踏上几步,扬声说道:“小道长,我可真要出手了,你且当心!”
对面的得一子冷哼一声,当即正直头颈、下颔微后收;两脚开立,与肩同宽,脚尖向前;两臂则自然下垂,掌心贴于大腿外侧。伴随着他这副架势一出,四下顿时响起一片如雷般的喝彩,不少人更是脱口惊呼道:“太极拳——这是太极拳的起手式!”
要知道太极拳萌生于南朝,历经唐、宋多位宗师之研习,终于在前朝时于武当一脉的手中发扬光大,眼下可谓风头正劲,江湖中人多有研习。眼见得一子摆出的起手式静心用意,中正安舒,显是深得太极拳的真谛,非十年以上的火候不可,众人惊叹之余,对眼前神火教流金尊者和鬼谷传人之间的这场对决期待愈盛。就连北面高台上的谢贻香也是愕然半晌,暗道:“难道这小道士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却一直扮猪吃虎?”
谁知她刚生出这一念头,场中言思道已然怪叫一声,继而“咚咚咚”小跑上前,抬手便是一拳挥出,“啪”的一声,正中的得一子鼻梁,随即便有鼻血汩汩流下。
伴随着言思道这一拳命中,一时间在场的上万人仿佛石化了一般,皆尽僵直当场。就连场中的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也是一愣,一个惊讶的是自己这一拳尽会如此轻易的得手?一个则惊讶于对方的拳头怎么就打中了自己?
待到两人回过神来,得一子只觉鼻梁剧痛,哪还顾得上什么以慢打快、以静制动的太极拳?他当即怒吼一声,发疯似的猛扑上前,直取面前的言思道。言思道气势一弱,急忙矮身躲开,往一旁撒腿就跑。得一子自不肯善罢甘休,如同游水一般不停挥舞着两条手臂,全力追赶言思道。
两人这一追一逃,转眼便在场中绕出三四个大圈,直看得在场众人瞪大眼、张大嘴,就连呼吸都忘记了。渐渐地言思道因扮成作“金万斤”这一身份,难免身影臃肿,终于被身后的得一子追上,挥舞的手臂五指掠过他背心,顿时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言思道惊怒之下,扭头便是“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径直吐在得一子的道袍上。
随后得一子探出双手去挖言思道的眼睛,却被言思道的两只手分别扣住五指。两人左手扣对方右手、右手扣对方左手,各自发力较劲,四条手臂来回扭动之际,脚步则随着各自的较劲来回挪动,一会儿游走到西面,一会儿游走到东面。
在场众人看到此时,已知场中对战这两人根本就不会武功,其局面乃是既可笑、又可悲,甚至只能用“不忍直视”四个字来形容。要知道即便是市井里的流氓斗殴,到底也算彪悍之辈,斗狠拼命之际,绝不至沦落至此。似这等“吐口水”、“挖眼睛”、“掰手指”的绝招,倒像是孩童之间的扭打。更可笑且可悲的是,眼下场中两人的这场对决,还是一个代表着天下第一大教神火教、一个代表着直属于朝廷的玄武飞花门,要来争夺中原武林盟主之位?
对此不少人实在看不下去,相继捂住眼睛,谢贻香因得一子是自己带来的,更是恨不得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只听东面凉棚里也不知是哪派的名宿长叹一声,说道:“如此江湖,还算江湖?”武当掌门一清道长接口说道:“老兄错了,江湖永远是那个江湖,但武林却已不是那个武林了!”
而此时场中的局面又有了变化,两人四条手臂较劲,到底是得一子身子单薄,终于被言思道的力量压制,将他双手死死扣在下方。得一子情急之下,眼看言思道肥胖的面孔就在自己跟前,也不急细想,张口便往他脸上咬去。言思道扭头不及,左耳竟被死死咬住,疼得龇牙咧嘴。
幸好言思道急中生智,也顾不得左耳之痛,猛地抬起右腿,膝盖正中得一子下身要害处。剧痛中得一子惨叫一声,原本咬住对方左耳的嘴自然便松了。言思道乘胜追击,整个人全力往前一冲,已将得一子仰天撞倒在地,继而顺势骑在他身上,两只手用力掐住得一子脖子,喘息着喝道:“小畜生……你……你服不服?”
眼见两人又分别使出“咬耳朵”和“踢要害”这两记绝招,西面凉棚里蓬莱天宫的一行人再也按捺不住,那名年长的蓝衣女子随即说道:“蓬莱天宫此番只为观摩中原武学而来,对中原武林盟主之争全无兴趣。眼下时辰已经不早,这便向在场各路英雄请辞。如有叨扰,烦请海涵。”说罢,以芮宫主为首的一众女子便起身告辞,飘然离场。众人见状,也知场中这场对决实在太过难堪,盐帮的冯帮主便扬声说道:“既然胜负已分,还请两位罢手!”
不料得一子虽被言思道骑在身上,却哪肯认输?双手五指在言思道掐住自己脖子的手臂上接连抓出十几条血痕,随即一口唾沫吐在言思道脸上,用嘶哑的声音骂道:“服你奶奶!”言思道当即腾出一只右手,抬手便是一记耳光重重抽在得一子脸上,喝道:“杀千刀的小畜生,你老子我不曾招惹于你,却一路与你老子我作对,老子今夜便弄死你……咦,这是什么?”说着,他已抬手从地上捡起一小片东西,兀自举高了端详。
北面高台上的谢贻香凭借“穷千里”的神通倒是看得清楚,伴随着言思道这记耳光重重抽落,确实有片微小的东西从得一子脸上滚落在地。此刻在月色和灯火光中细看,却是一片圆形的透明物件,约莫有指甲盖大小,通体红色,薄如蝉翼。谢贻香还没来得及思索,便听场中的言思道陡然发出一阵狂笑,直笑得前俯后仰,说道:“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小畜生,竟连你老子我也给骗了……哈哈哈哈哈哈……”
在场众人不明所以,还道这位流金尊者患了失心疯。言思道兀自狂笑半晌,随即将手中薄片向四下展示,自顾自地说道:“哈哈哈哈哈……你们可看清楚了?哈哈哈哈哈……此乃产自波斯之工艺,名为‘玻璃’,和水晶有几分相似……哈哈哈哈哈……”
说着,他似乎也察觉到众人听不明白,当即扭头向北面高台上的谢贻香大声说道:“谢贻香,你可看清楚了,这便是你家小道长装神弄鬼的‘双瞳……哈哈哈哈哈……什么狗屁双瞳,原来竟是藏在眼睛里的玻璃薄片……哈哈哈哈哈,简直笑死你老子我了!”
言思道这一阵狂笑,他掐住得一子脖子的一只左手自然力道消减,终于被得一子挣脱开来。眼见对方揭破自己生平最大的**,得一子暴怒之下,不禁狂吼一声,双手奋力往前抓出,正好揪住言思道头顶的发髻,将他的脑袋顺势拉扯下来。
言思道一时不慎,中了对方“扯头发”之绝招,急忙伸手阻止,然而得一子早已发了狠,只管死死揪住用力拉扯。谁知伴随着得一子双手的拉扯,忽觉手中力道一空,言思道的发髻连同他头顶上整片头发当场脱落,露出一颗光秃秃的脑袋,上面依稀可见六点佛门香疤,竟是顶着一头假发。四下众人顿时惊呼四起,不少人脱口说道:“原来神火教的流金尊者竟是个秃……秃……竟是一位佛门中人?”
55 念法请神排巨浪
要说言思道本是一个和尚,谢贻香倒还并不如何惊讶。一来自己当年前往天牢求教于他时,时任刑捕房总捕头的庄浩明便曾提及,说此人和当今皇帝一样乃是佛门出身,自然或多或少与和尚有些渊源;二来言思道此时用的是“金万斤”这一身份,本就只是一个化身罢了,即便是用假发掩饰烫有佛门香疤的光头,也无法以此判定他的真实身份。
相比起来,真正令谢贻香吃惊的却是得一子眼中的“双瞳”,原来竟是在眼中暗藏了两片类似水晶的“玻璃”,每当他往上翻白眼时,便由下方眼睑中转出?如此看来,这个出身鬼谷一脉的小道士除了智计过人,到底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罢了,说什么道家千年一出的双瞳,终究如同他画符念咒之类的道家把戏一样,全是糊弄人的伎俩。
此时场中的言思道和得一子历经一番泼皮无赖般的扭打,在场众人难堪之余,纷纷出声喝止。随后先竞月和公孙莫鸣二人便同时入场,各自出手将得一子和言思道拉扯开来。然而两人盛怒之下,依然不肯罢休,四条腿朝对方隔空乱踹,口中尽是不堪入耳的咒骂之语,听得所有人大皱眉头。
言思道骂到酣处,反倒冷静下来,当即冷笑道:“也罢,今日便叫你这小畜生知道你老子我的手段!这一路上你处处与我作对,是否还以为自己和我斗了个平分秋色,或者还觉得是自己赢了?我呸!实话告诉你,眼下恒王麾下的二十万大军早已在我的运筹帷幄中,暗中于长江入海处的松江府会师,继而经通州、过暨阳、下镇江,由水路沿长江逆流西行;不出十日,便将抵达金陵城下,一举颠覆当今朝廷的江山社稷!而你自称是我的对手,对此非但无力阻止,甚至从头到尾全无察觉,根本已是一败涂地!凭你这点本事,便是来为我提鞋也不配!”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皆尽骇然,尤其是北面高台上以叶定功为首的亲军都尉府众人。话说言思道一开始便用“流金尊者”的身份代表神火教摆明立场,乃是与当今谋反的恒王同一阵营。虽然皇帝一口咬定真正的恒王已经命丧于川蜀毕府,坚持不肯承认如今这个恒王的身份,但无论如何,恒王谋反一事早已天下皆知,只因气候未成,又并未弄出什么大的动静,所以对世人而言,倒也渐渐习以为常,并不如何在意。
然而素来盘踞于江浙地界、不久前又因倭寇之乱退守福建的恒王叛军,怎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离金陵不过七百余里的松江府,而且还挟二十万之众,声称要在十日之内攻陷金陵皇城?场中的得一子第一个不信,厉声怒道:“你胡说八道!”
只见言思道哈哈一笑,不屑地说道:“你道我当真是吃饱了饭没事做,所以才要答应帮青田老儿平息什么倭寇之乱?笑话!便在与倭寇交战的这数月之间,恒王麾下五万军士早已化整为零,扮做流亡百姓经江浙地界潜入松江府筹备;与此同时,伴随着江浙沿海的倭寇势力尽除,十五万精兵已于暗中集结,由恒王麾下‘十二天王’之首‘垂天将星’古镇海率,乘两百艘昔日洞庭湖‘无才无德’曾无息改良的‘飞虎神舰’,自福建、过江浙沿海,终于在昨夜抵达松江府,合二十万大军之势,沿长江逆流西行,直取金陵!而你这位鬼谷传人成天嚷嚷着要与我作对,如同疯狗般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谁知竟和谢家那傻丫头一样天真,还道我对付倭寇当真是为了替青田老儿解救黎民苍生,犹自活在梦中,岂非天大的笑话?”
这番话直听得得一子脸色惨白,灰白色的瞳孔中渐渐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口中却不肯承认,一个劲地摇头说道:“狗贼……你……胡说八道……你胡说八道!”幸好有先竞月拽着,否则又要扑上去动手。对面的言思道冷笑一声,当即整理衣衫,重新点燃一锅旱烟,向四下在场的上万人朗声说道:“我一早便已说过,神火教此番辅佐恒王起事,势必焚裂江山、改天换地!此刻若非有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直逼金陵皇城里的皇帝老儿,我等一行人此番又何必在此大言不惭,又何必来参加这什么狗屁讲武,是也不是?至于此间之事,哈哈,当今朝廷连自己的江山社稷都已无法保全,还想着要染指江湖,争夺什么武林盟主,当真可笑至极!诸位,即便我等今日奉了他玄武飞花门为盟主,不日之后金陵告破、皇帝下台,诸位可还愿意拥护由前朝直属的亲军都尉府统管中原武林?”
在场的各大帮派虽在武林中各有建树,然则事关时局变幻,又听到恒王二十万大军压境,分明已经超出自己的能力与认知范围,一时皆是默不作声,不敢胡乱接话表态。只听言思道继续说道:“所以今日这场太湖讲武,便到此为止了,甚至根本不必选出什么狗屁盟主!待到十日之后江山易主、乾坤既定,届时我等再定时日,共同商讨江湖各帮各派自己的事。而在此期间,无论是我神火教还是恒王,都不要求诸位有任何举动,更不强迫各位立刻站队,只需静候结果即可,看我神火教如何辅佐恒王,夺取当今皇帝之江山!”
听完言思道这番说辞,在场上万人众人惊骇之余,已然接不上话,就连最爱“主持公道”的大孚灵鹫寺善因住持,也只能用无助的眼神默默望向北面高台。此时连同谢贻香在内的玄武飞花门众人因言思道给出的消息实在太过震撼,全都没能回过神来,一旁朝廷派来的礼部官员亦是目瞪口呆,无言以对。只有身为亲军都尉府总指挥使、玄武飞花门掌门人的叶定功到底彰显出领袖气派,终于强压心中惊恐,尽量用平稳的声音说道:“阁下所言真假难辨,到底只是片面之语,兀自危言耸听耳。况且即便阁下所言属实,本朝开创至今,文治武功威震四海,自有其昌盛之道,绝非一介叛臣逆贼所能动摇。至于今日的‘太湖讲武’,叶某人身为此间东道主,自当未雨绸缪,有备无患,以免跳梁小丑之辈滋事捣乱。甚至包括神火教诸位此番大驾光临,我等亦有筹备……”
谁知他话刚说到此处,已被场中言思道放肆的笑声打断。只见言思道吐出一口长长的浓烟,扬声说道:“叶大人所谓的筹备,若非眼下驻扎于西山岛上的两千禁军,那便是指由铜陵、宣城和湖州三地调来五千军马,此刻正秘密分驻于明月村、禹王庙、东村和大圣湾几处港口,掌控了进出这西山岛的所有船只,是也不是?”叶定功心中一凛,争锋相对道:“三万六千倾太湖之水,八千精锐之师,自然拦不住公孙教主这等高人。但神火教其余诸君连同阁下在内,要想来去自如,恐怕也并非易事!”
言思道当即哈哈一笑,竟不理会高台上的叶定功,而是转向对面的得一子说道:“有物混成,先天地而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可以为天地之母,强字之曰‘道’。你可知依照道家说法,‘道’才是驱使这天地万物之力?”
得一子本就盛怒未平,听他突然问及道家术语,分明有班门弄斧的挑衅之意,无疑是火上浇油,暴跳如雷之际,一时竟不知如何答话。言思道随即笑道:“也罢,今日我便叫你这杂毛小道好生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道法神通!”
说罢,言思道清了清嗓子,兀自扬声念道:“诸天神灵,静听吾诏!盘古女娲,伏羲神农,炎帝蚩尤,刑天夸父、共工祝融,玄女精卫,后羿嫦娥;率元始天尊、通天教主、太上老君;又率北极紫微大帝、南极长生大帝、西方太极天皇大帝、东极青华大帝……”在场众人见他秃着一颗佛门光头,口中则报出一连串道家仙尊的名号,可谓甚是古怪,不禁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得一子逐渐回过神来,直气得七窍生烟,忍不住怒吼道:“什么道法神通,根本狗屁不通!你……你闭嘴!”言思道口中不停,悠悠念道:“……又率铁拐李、钟离权、张果老、蓝采和、何仙姑、吕洞宾、韩湘子、曹国舅;通通阵列在前,见符遵咒,奉吾之令!”
念到此处,言思道便伸手入怀,摸出厚厚一叠黄纸——仔细一看,却是一叠如厕所用之草纸。他用烟锅里的火星将这叠草纸点燃,伸手一抛,一片片燃烧的草纸便在月色下漫天飞舞,映照着当中的言思道,厉声呵斥道:“一声惊雷动人间,万点星火焚江山!五岳挪移,四海翻卷,震泽变爻,五湖归位,急急如律令!”
伴随着言思道这最后一句念完,夜色中陡然传来一阵深邃的闷响,声音由小变大,继而充塞整个夜空,嗡嗡不绝。在场上万人惊骇之余,急忙侧耳倾听,竟不知是何动静;如此声势,倒仿佛是一头上古洪荒猛兽终于苏醒,发出一声响彻天地的怒吼,直震得脚下这座太湖七十二峰之首的缥缈峰连同整个西山岛都在微微颤抖,只怕转眼便要引发一场大地动。言思道此时已不再吟诵,向对面的得一子冷冷问道:“我这道法神通如何?”得一子狠狠凝视着他,目光几欲将其撕作碎片,随即似乎突然醒悟过来,脱口说道:“这难道是……是那‘太湖群鬼’……”
只听言思道哈哈一笑,双眼直视对面的得一子,仿佛要刺破他的内心深处,口中则沉声说道:“得一子,你不过是鬼谷易老疯子从雪地里捡回来的一个野种,非但不曾正式拜入门下,到头来还行出弑师这等畜生之举,哪算什么鬼谷传人?而今你处处与我为敌,却回回落于下风,可见无论才智还是武功,皆与我相差甚远,羞也不羞?且不论鬼谷一脉数百上千年的颜面,单说你生而为人,却无自知之明,以坐井观天之貌,行螳臂当车之举,枉自标榜当今天下无人能做你的对手。而今你一败再败、屡战屡败,敢问你还有何资格在我面前夸夸其谈?有何勇气在天下英雄之前抛头露面?有何面目立身于天地之间?”
得一子历经这一连串的变故,一张俏脸早已苍白得不见丝毫血色,再听到言思道这话,顿时血气上涌,将原本苍白的脸色涨得通红,嘶哑着声音说道:“你……你……”话刚出口,随即便是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接着两眼一黑,竟是当场气得昏死过去,全靠先竞月搀扶着身子。与此同时,四下惊魂未定的众人忽觉眼前一暗,却是夜空中骤然乌云密布,遮盖了头顶上方那轮中秋圆月;欲寻会场四下的灯火光照明,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则已吹遍整个缥缈峰峰顶,顿时便令所有灯火尽数熄灭,令整个峰顶会场变作漆黑一团。
一时间这场“太湖讲武”已然乱作一团,惊惶中也不知是谁大喊道:“妖法!这定是神火教施展的妖法!”众人也知定是神火教这位流金尊者搞的鬼,惊呼怒骂之余,更有人开口讨饶,当中还包括大孚灵鹫寺的善因住持,也开口祈求道:“公孙教主和流金尊者息怒,万事皆好商量,恳请速速收了神通!”然而伸手不见五指的混乱之中,哪还寻得到言思道以及公孙莫鸣一行人的动静?但听连绵不绝的闷响声中,缥缈峰下、西山岛外已是水浪滔天、惊涛拍岸,翻卷扑腾之声不绝于耳,整湖太湖之水竟似已被煮沸,掀起巨浪疯狂涌向当中这座西山岛!
如此一来,缥缈峰峰顶的上万人便如无头苍蝇,嗡嗡乱撞之际自顾尚且不暇,哪还理会什么武林盟主之争、什么玄武飞花门和神火教之对决?当中稍微能够保持镇定的帮派,急忙招呼门下弟子聚在一起,共同面对这场天地失色的剧变。场中的先竞月此时已扶昏死过去的得一子回到玄武飞花门众人所在之处,正欲去寻师妹谢贻香,却陡然记起一事。
话说早在先竞月离开金陵城前往江浙地界寻访谢贻香时,曾于金陵“印月楼”中得到墨家的“蔷薇刺”的警告,劝他休要出席此番的“太湖讲武”;先竞月追问缘由,对方却又不肯明言,只是隐隐提及“昔日洞庭湖之事”。先竞月当时因急着要出城,又撞见前来滋事的公孙莫鸣、明火尊者和宁萃三人,连番变故之际,竟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此时想来,眼下太湖西山的这场近乎神异的剧变,的确与昔日洞庭湖之变极为相似;甚至追本溯源,幕后都与神火教和墨家有关,足见两者定然存有联系。不同的是昔日的洞庭湖之事,乃是由神火教前任流金尊者所为;而今日太湖之事,则是由言思道这个新上任的流金尊者所为。虽不知这场剧变究竟是何缘由,但显而易见,他方才那一连串狗屁不通的咒语定是故弄玄虚,除了装神弄鬼之外,更是在故意激怒得一子这位精通道术的鬼谷传人,从而彻底摧毁其心智。
56 谋定全局如观掌
待到一轮红日自太湖东面徐徐升起,对于整个太湖而言,这个有史以来最为恐怖的中秋月夜也便终于结束,一切又重新恢复了宁静。然而虽然太湖水如故、西山岛依旧,但历经昨夜那一场不知缘由的惊天剧变,这三万六千余顷的太湖之水竟仿佛被人凭空抽去十之一二,导致整个湖面下落了丈许高低;伴随着水位变低,单是西山岛的四周便裸露出一大圈本该浸没于水中的淤泥带,地势较为平坦的岸边,甚至多出了方圆数十丈的淤泥。
如此一来,原本停泊在西山岛各处港口码头的大小船只,伴随着湖面下降也尽数搁浅于淤泥之中,根本无法离岛,从而令前来参加此番“太湖讲武”的各路人士尽数困于岛上,就连昨夜先一步离开缥缈峰的蓬莱天宫众人,也因船只搁浅未能及时离开。
不料便在昨夜这场剧变当中,一艘快船已自西面乘风破浪而来,停靠在西山岛西面的山崖外,趁着混乱载言思道和神火教一行人悄然而去。待到天色渐明、太湖里的动静渐缓,岛上众人发现之时,这艘快船早已去得远了。纵然岛上高手如云,又有七八千精兵驻扎,却苦于船只搁浅无法追赶,智能眼睁睁看着神火教一行扬长而去,直气得叶定功连连跺脚。
话说对叶定功而言,这场“太湖讲武”以如此结局收场,无疑是功败垂成、一塌糊涂,而且还在自己眼皮底下放走了神火教一众贼首。然而比起言思道提及的二十万大军齐聚松江府、十日内攻取金陵城,区区一场武林大会的胜败得失,还当着算不上什么大事。幸好昨夜太湖之中的这场剧变虽是声势浩大,但到底只是湖水的翻涌激荡,对整个西山岛而言只有一场轻微的地动,并未造成什么伤亡。待到动静稍缓,以叶定功为首的亲军都尉府乃至玄武飞花门上下,便连同前来赴会的各大帮派整理搁浅船只,寻求离岛之法,同时以飞鸽传书将此间之事火速报知朝廷。
至于言思道昨夜搞出的这场近乎神异的动静,叶定功和先竞月、谢贻香等人私下探讨,到底没能堪破其中缘由;唯一有可能知道真相的得一子又被言思道气得昏死过去,一直未曾醒来。众人只能将各自的推论拼到一起,勉强给出了一个模糊的解释,那便是在这三万六千顷太湖深处,应当暗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玄机,能够控制或者改变湖水与地底暗流之间的流向,从而引发足以令天地变色的剧变,便如同昔日洞庭湖中龙跃岛一类的设计。甚至多半还与天山墨家有关,所以之前墨家的“蔷薇刺”才会向先竞月示警。
而言思道不知从何得知了这一玄机,于是提前谋划妥当,以此作为前来赴会的神火教一行人之退路,这才有了昨夜太湖剧变、码头港口所有船只搁浅的奇景,从而趁着混乱之际在上万名武林高手、七八千精兵的封锁下全身而退。再参考谢贻香在“林屋洞”深处的见闻推测,掌管着太湖深处这一玄机的,十有**就是传说中以“地藏菩萨”为首的“太湖群鬼”,所以言思道等人才会提前潜入西山岛,不惜大耗心神对付隐身于此间的“太湖群鬼”。
得出这一结论,众人也便不再细究。须知言思道所言倘若非虚,那么恒王这二十万大军无疑已经绕开了守卫金陵城的湖州、宣城、铜陵三地防线,从而以单刀直入之势剑指金陵、兵临城下;无论是西方泰王的军马还是北方赵王的军马,都已来不及回师救援,本朝江山确实已经危在旦夕。叶定功自然不敢耽搁,虽有飞鸽传书报信,同时又让先竞月率十余名亲军都尉府的高手取木扎筏,先行离岛赶回金陵复命。
而此时的西山缥缈峰峰顶,各帮各派早已相继下山,原本人山人海的“太湖讲武”盛会,便只剩四下空荡荡的凉棚陪伴着北面孤零零的高台。待到旭日东升,玄武飞花门的众人也已收拾妥当,陆续离开此间。谢贻香因肩头伤势不轻,又要照看昏死过去的得一子,不知不觉就留到了最后。谁知伴随着清晨的阳光洒向人间,照耀整个缥缈峰峰顶,一直昏迷不醒的得一子突然从地上坐起,竟是终于苏醒过来。
谢贻香心知得一子受此挫败,以他的脾气能够安然无恙地苏醒过来,实属难得,不禁松下一口大气,急忙上前安抚。却见得一子面无表情,全然不见惊怒焦躁之色,眼神更是出奇的镇定。一时间谢贻香竟有种莫名的感觉——难道自己认识的那个冷眼苍生、莫测高深的小道士又回来了?
只见苏醒后的得一子一言不发,只是起身整理身上的道袍,随即取过一旁的白色斗篷披上,接着举步前行,独自来到北面高台后的悬崖边,抬眼眺望朝阳之下的太湖。谢贻香怕他自寻短见,急忙紧跟其后,劝道:“小道长,正所谓胜败乃兵家常事,自然不能以胜败论英雄。就好比昔日刘邦屡败于项羽,最后不也凭借垓下一战逆转乾坤,奠定大汉四百年基业?所以……”
谢贻香说到这里,崖边的得一子已缓缓转过头来,用一双灰白色的瞳孔默默凝视着她。谢贻香见他冷静得出奇,心中反倒愈发不安,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所以眼下言思道那厮虽然胜了一局,以二十万大军之势暗度陈仓、兵临城下,我等也不能轻言放弃,定要周旋到底,阻止他的阴谋诡计!况且……况且以如今的局面,这天底下除了小道长你,只怕再无人可以阻止于他,从而救社稷于危难、解苍生于水火。所以你可不能袖手旁观,就这么……就这么打了退堂鼓。”
却见得一子依然不动声色,过了良久,才终于开口,用空灵的声音淡淡说道:“也是……试问连他都被我给骗过了,又何况是你。”谢贻香听得莫名其妙,脱口问道:“你说什么?”得一子并不答话,兀自回首望向远方的太湖,忽然问道:“你可记得当日在墨塔第十层‘兼爱’石室中,我曾经说过的话?”
这一问顿时便令谢贻香愕然当场,不知得一子为何突然提起这些。只听得一子已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自古以来,天下百姓只要还有一口饭吃,便不会铤而走险、违法犯纪,更不会拼上性命行谋逆之举。再加上本朝建立至今,前后不过十多年光景,正是民心思定之际,所以无论是朝中权贵还是市井百姓,谁都不愿再起战事。如此时局之下,那个家伙要想颠覆江山、谋朝篡位,绝不能以鏖战拉锯、徐徐图之,只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城逼宫,令旧皇退位,立新皇登基,而且必须在数月甚至数日之内完成;一旦时间拖得久了,势必引发天怒人怨,注定以失败收场。”
说到这里,得一子嘴角已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缓缓说道:“所以对那个家伙而言,从头到尾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辅佐一个足够‘正统’的新皇帝,率领一支奇兵突袭金陵、杀进皇城,将当今皇帝取而代之。事后只要新皇帝的身份能够令天下人闭嘴,剩下的便只是朝廷里各方势力的新旧更替,再不会出现什么大的变故。正因如此,当年他才会以一支‘尸军’偷袭金陵,并且选择了漠北的赵王,只可惜——”
他意味深长地望向谢贻香,嘴角笑容已愈发明显,继续说道:“——只可惜当年的‘尸军’一役,一来那个家伙准备不足,一切实在太过仓促;二来赵王心意未决,尚无破釜沉舟之勇气;三来金陵城里还有你爹谢封轩这位谢大将军镇守,到头来终于令他竹篮打水,功亏一篑。如此一来,那个家伙还想谋朝篡位,接下来便只剩一个选择——辅佐在江浙谋反的恒王,同样也是以一支奇兵偷袭金陵,一鼓作气攻破皇城,拥立恒王登基,也便是如今他这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之谋。”
谢贻香听他渐渐说回正题,才终于明白得一子的意思。听其言下之意,难道他竟是早已猜到言思道整个的布局,甚至提前预料到了这二十万大军的偷袭之举?得一子此时已有些藏不住心中的激动,语音越来越高,说道:“然而恒王叛乱一事天下皆知,朝廷亦是早有防范,其叛军要想出其不意地偷袭金陵,能走的便只剩海路——只能让大军乘坐船只,从福建、江浙沿海抵达松江府,再沿长江逆流西行,由水路攻取金陵城。而且这当中还有一桩利处,那便是本朝一向不擅长水战,水师自是一塌糊涂,但他手里却早早收编了洞庭湖江望才的势力,几乎等于是得到了昔日李九四麾下的水师,无疑是如虎添翼。如此一来,无论是由水路偷袭金陵之行,还是事后双方军队在水上作战,对他而言皆是十拿九稳、胜券在握……”
谢贻香听到这里,实在有些按捺不住,忍不住开口打断,问道:“你是说你一早便已知道恒王这二十万大军偷袭金陵之事?”得一子却不回答,只管自顾自地说道:“……所以用一支奇兵由水路偷袭金陵,不仅是他最好的选择,更是他唯一的选择。但这当中还有一桩难事,那便原本盘踞在江浙沿海的倭寇势力。话说这些来自东瀛的流寇虽非正规军队,实力却不容小觑,此乃你亲眼所见——若非如此,皇帝以前也不会特意令恒王率大军驻守于江浙沿海。所以沿海的倭寇一日不除,由水路偷袭之计便一日难以实施。不料正好便在此时,本该过世多年的青田先生突然出现、躬身入局,邀我和那个家伙共同前往青田县囚天村,除了要让我们双方自相残杀之外,更想借我们的手平息沿海的倭寇之乱。”
说到这里,得一子径直凝视对面的谢贻香,再不隐藏心中的狂喜,沉声说道:“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嗯,从囚天村外山洞之中,我、青田先生和他的那一场三方对弈开始,我便一直在和他演戏,故意让他胜出棋局,以便顺理成章地助他铲除倭寇。之后我又故意处处逊他一筹,甚至三番五次假装被他气得吐血,其目的自然是要让他低看我一眼,以为我对他的谋划全无察觉,从而放心大胆地筹划他由水路偷袭金陵之举,最后终于形成了眼下这一局面。”
话音落处,谢贻香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得一子说的若是真的,那便意味着兵临城下的这二十万恒王叛军,乃是他故意纵容,甚至还有推波助澜之嫌?难道眼前这位鬼谷传人口口声声说要与言思道作对,到头来两人竟是狼狈为奸,根本便是同路之人?又或者是这小道士昨夜所受挫败实在太大,以至无法直视自己的失败,竟不惜想尽一切说辞来替自己找回颜面?
想到这里,谢贻香不敢触怒于他,只得试探着问道:“你既已预料到那厮的谋划,却为何不加阻止,反而听之任之,陷江山社稷于危困?难道……难道你是要助他谋朝篡位不成?”却见得一子不屑地一笑,说道:“我为何要阻止他的谋划?我自有我的谋划;而他的谋划,原本便是我谋划中的一部分。”
谢贻香愕然半晌,费了好大力气才理顺了得一子这句话的意思,不禁追问道:“那……那你的谋划又是什么?”
得一子傲然一笑,再次转向崖外的太湖,迎着初生的朝阳探出右手,径直张开五根手指,口中缓缓念道:“洞庭龙跃……鄱阳阴兵……洪泽地宫……太湖群鬼……”他每念出一个名字,便依次收起拇指、中指、无名指和尾指,到最后便只剩下一根食指。
随后得一子骤然转身,以食指指向西北金陵城所在的方向,一字一句地说道:“潜龙在天,鬼神泣血,业火焚城,黄泉灭世——那里,便是他的战败之处,更是他的葬身之地!”
【本卷(上)完】
01 黄泉化龙血肉祭
金陵城里的秋夜,而今正享受着暴风雨来临前的最后一丝宁静。伴随着三更梆响落下,整座皇城已是鸦雀无声,在黑压压的天地间充塞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
然而就在这个沉闷的深夜,黑暗中却有两道人影用极快的速度穿梭腾挪,一路经莫愁湖、过红土桥、穿八爪金龙巷,最后在安品街上的一间早已歇业茶馆前驻足,小心翼翼地四下打量。眼见周围并无异样,当中一名身材高瘦的男子便徒手捏开茶馆大门上的铁锁,招呼起同行的矮个子妇人推门而入。
随后这一男一女穿过大堂,径直来到茶馆后厨。那高瘦男子显然是提前来踩过点,轻车熟路地将一口光亮的铁锅掀开,下方灶台当中顿时露出一条深不见底的暗道,笔直通向地底。他吹亮火折子用作照明,继而跃入其中,同行的妇人略一犹豫,终于也跟着跳了下去。
幸好隐藏于灶台下的这条暗道倒没想象中那般深,两人相继落地,沿着前方半人高低的通道躬身穿行出十余丈,原本的泥石通道已渐渐变得开阔规整起来,到后来竟是一条四四方方的青石走道,斜斜通向地底深处;观其形貌,显是颇有年月。跟在后面那妇人始终有些惴惴不安,又勉强行出二十多丈距离,估摸着此间离地面已有十丈之深,不禁开口询问前面探路的高瘦男子,说道:“怎会有人在这地底深处修葺,竟建出了如此规模的一条走道?”
只听前面那高瘦男子沉声说道:“你可知三国时期的东吴曾于秣陵大兴土木,修建‘石头城’作为屯兵之用,后来又取名‘建业’,也便是如今这座金陵城的前身。据说这条走道便是东吴昔日修建‘石头城’工事的其中一部分,手笔自是不小。”说罢,他似乎按捺不住兴奋之情,又补充说道:“这也难怪,此间若非三国遗址,又怎会藏有旷世奇宝,从而令张瘸子一门世世代代守护着这么一间破茶馆?”
那妇人不再发问,继续跟着高瘦男子前行。待到深藏地底的整条青石走道行完,尽头处已出现两扇虚掩的石门。高瘦男子小心翼翼地推开石门,门后却是一间三丈见方的石室,火折子微光映照之下,除了石室正中的一口古井,四下便再无其它出路。
面对石室中这一光景,同行的一男一女不禁有些愕然。高瘦男子沉吟许久,又仔细查验石室四壁,眼见确实没有其它出路,只得来到当中那口古井前端详。那妇人忍不住问道:“这……这哪像什么藏宝之地,莫非是你弄错了?”高瘦男子沉吟良久,自言自语道:“难道这竟是传说中镇压妖龙的‘锁龙井’?可是……可是如何金陵城里也有一口?”他见井口轱辘上连着一根儿臂粗细的铁链,笔直垂向深不见底的古井之中,当即将火折子交给同行的妇人,继而双手齐用,发力将这条铁链从井中拖拽上来。
伴随着他这一拖拽,井下顿时传来一阵金铁摩擦之声,经四周井壁回荡,嗡嗡之声经久不衰。谁知这根铁链之长,居然远超二人所想,那高瘦男子双手交替拖拽,拉扯上来的铁链转眼间已在井边堆做一大团,少说也有五六丈长短。但剩下的铁链则依旧笔直垂下,通向黑漆漆的古井深处,根本看不到尽头。
那妇人心中愈发感到不安,又说道:“要不……要不还是算了?就算这井里真有什么宝藏,大不了不要便是!眼下叛军围城之势将成,只要我们能抢先一步出城,平平安安离开金陵,也便够了,毕竟……毕竟未来的日子还长着……”高瘦男子却不听劝,双手间的动作反而越来越快,全力拖拽着这条铁链,自顾自地说道:“哼!张瘸子一门为了守护此间宝藏,终日寸步不离这间茶馆,不想三日前却突然不见踪影,可谓老天有眼,不枉我盯了这许多年……定是张瘸子一家得知恒王叛军压境,这才举家逃走,如此良机,岂能放弃?”
他口中说话,手里继续拖拽着铁链飞速上升,渐渐地从井中拉扯上来的铁链越来越多,竟在一旁堆砌出半人高低、长达十几丈。随后但听井中动静声也越来越大,原本低哑的金铁摩擦声,已在不知不觉中变作激荡的轰鸣声,不停地从井口传出,倒像是有什么洪荒巨兽深藏于井底,正在发出阵阵怒吼;与此同时,拖拽上来的铁链也变得湿漉起来,带着浑黄的浊水点点乱溅。同行那妇人越看越害怕,心中的不安早已变作惊恐,忍不住上前阻止那高瘦男子,说道:“峰哥,够了!我……我从来没想过什么荣华富贵,只要我们俩能在一起,哪怕粗茶淡饭了此一生,又有何妨?为了出人头地,我们已经错过了整整十年,将大好年华全都葬送在了这座金陵城里,我真的不想再错过接下来的十年……算我求你了,我们走罢!”
谁知这话一出,本就有些焦躁失态的高瘦男子当场勃然大怒,兀自怒喝一声,咬牙切齿地说道:“十年?整整十年光阴,到头来却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你叫我怎么走?又能走到哪去?我既然已经来了,就绝不会空手而归,哪怕是死!”说着,他将十成功力灌注于两条手臂,用上全力发疯似地拖拽这条无穷无尽的铁链,引得井中传出的异响径直化作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其势犹胜虎啸龙吟,伴随着大片水花不断从井口激荡而出,直吓得那妇人面无人色,下意识地往后退避,恨不得马上逃离眼前这一幕未知的恐惧。
不料便在此时,那高瘦男子突然“咦”了一声,居然停下手上动作,转头凝视着堆砌在一旁的铁链,眼神中渐渐露出狂热的兴奋。只见被他拖拽上来的这二三十丈铁链上,当中分明系着一个泡得发白的油纸包,约莫有人头大小——只因他方才拖拽得实在太过投入,竟没能立刻发现。
高瘦男子顿时喜出望外,脱口说道:“什么狗屁‘锁龙井’,果然只是藏匿宝物的小花招!”他急忙松开手中铁链,躬身去解系在铁链上的油纸包。说来也怪,他这一停止拖拽铁链,井中那恐怖的异响也便随之消失,重新恢复了平静。石室门口那妇人见高瘦男子终于找到藏在井里的宝物,终于送下一口大气,正待上前端详,然而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幕更为恐怖的奇景。
只见石室正中的这口古井出,突然有大股浑浊黄水悄无声息地涌出井口,竟仿佛是有生命一般,静静地流淌翻卷,随即汇聚成一股向上升起的水柱,在古井正上方蜿蜒盘旋;待到这股水柱渐渐成形,仔细辨别,分明是一条丈许的鳞虫模样——鹿角鱼鳞、蛇身鹰爪,岂不正是传说中的龙?
那高瘦男子虽未听见身后异动,但也隐隐感觉到一种不详之罩,一时也顾不得解开手中那个油纸包,急忙回头查看。只见井口上方这条由浑浊黄水凝聚成的“黄龙”张牙舞爪,略一缩首蓄势,便如箭一般猛扑而出,直奔那高瘦男子的面容而去,在触碰到他肌肤的刹那间,又重新化作浑浊的黄水,自他眼耳口鼻中一股脑涌入;不过眨眼间的工夫,整条丈许长的“黄龙”便已消失不见,尽数化作黄水钻进了那高瘦男子体内。
随后便见那高瘦男子五官抽搐,渐渐变得扭曲,同时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想要努力迈出步伐。谁知他这一步还未踏出,便听“噗”的一声闷响,整个人竟然自内而外炸裂开来,化作铺天盖地的血雾、烂肉和碎骨喷洒在那妇人身上和石室四壁。待到骨肉过尽,那条由井水凝聚成的鳞虫又重新出现在了石室当中——不同的是,因为融合了那高瘦男子的鲜血,原本的一条“黄龙”此时已化作一条暗红色的“血龙”,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悬浮在半空中,缓缓扭动身形,向石室角落里那妇人转过头来。
那妇人几时见过这等血腥诡异的恐怖场面?本就无比惊恐的她,再亲眼目睹井水凝聚为龙侵入同伴体内、再化一举胀破同伴的身体,竟被当场吓疯,呆呆站在原地自言自语,眼泪、鼻涕和口水齐出。但那条“血龙”却不肯放过她,再次缩首蓄势,正待向那妇人猛扑过去,却突然停下动作,继而缓缓扭动身形,将血红色的龙头转向石室门口。
只见就在这间石室的门口,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道清瘦的身形,将整个身子裹覆在一件白色斗篷之中,全然看不清服饰容貌;借助掉落在地的火折子映照,只能隐隐察觉到来自斗篷帽檐下依稀有两道灰白色的目光如箭一般激射而出,仿佛要将石室当中这条诡异的“血龙”洞穿当场。
那条“血龙”似乎也察觉到来者不善,竟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半分。伴随着它这一退让,门口那道身形当即踏上一步,也进到这间石室当中,口中则不屑地冷笑道:“劣畜……你是自行显出原形,还是要我将你打回原形?”
02 气摄玄渊皆成谜
话说此时突然现身于石室门口之人,自然便是得一子了。伴随着他这一上前喝问,石室中那条诡异的“血龙”顿时消散开来,化作带血的浊水流淌一地。紧接着便有一阵不男不女的怪笑声自石室当中那口古井里传出,用尖锐的嗓音说道:“小贼,别失八里一役让你侥幸逃脱,不想今日竟自行上门领死,很好……很好……”
话音落处,一道漆黑的身影已从井中缓缓升出,却是一个身穿黑衣的胡人老者,右臂上绕着一条长长的软鞭,正是神火教五行护法之一、曾在天山墨塔外追杀过得一子和谢贻香二人的积水尊者姬玄渊。可想而知,对方之所以能够凝聚井水化龙杀人,原来竟是这位积水尊者的看家本领之一。
眼见神火教的积水尊者现身于此间,得一子却不见丝毫惊讶,眉宇间反而露出一起欣慰的神色,自言自语般说道:“能够叫你驻守于此,那个家伙谋事果然是滴水不漏、算无遗策。不过这样也好,神火教里还算智勇双全的积水尊者既已亲自出马,可见他于此间的布置已再无其它后手……嗯,此局胜负,便在今夜已然分出!”
对面的积水尊者却听不懂他这番话,盛怒之余,整个人已从井中跃出,右手软鞭如流水般环绕飞出,往得一子身上笼罩而去,要将这个诡计多端的小道士擒下再审。谁知软鞭离对方身体尚有数尺距离,便仿佛碰上一道无形气墙,灰溜溜地弹了回来。不等积水尊者细想其中缘由,得一子已冷冷说道:“蠢材,我既然敢来,当然带有打手!”
话音落处,这间三丈见方的石室中已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个白衣青年,背负着半截战阵上所用之长刀。以积水尊者的修为,竟也没能察觉到这人是何时何地、用何种方式进到此处,惊骇间不禁脱口喝问道:“先竞月?”不远处的先竞月微一点头,淡淡地说道:“束手就擒,可保性命。若逼我出刀,你必死无疑。”
话说当年玉门关外一役,神火教的积水和明火二尊者曾同时施展各自的绝招“焦土狼烟”和“玄色染天”,以“五行相克”和“五行反悔”之力向先竞月联手发出绝杀一击,却被先竞月从容破去,还险些命丧于对方的一招“独劈华山”之下。如今且不论积水尊者只有孤身一人,单说先竞月在恢复功力之后日益精进,修为早已今非昔比,积水尊者今夜既已被他撞见,确实如他所言,便只剩束手就擒这一个选择,否则便是横尸当场。
然而眼前这位积水尊者到底不负“老谋深算”之名,逢此绝境,竟能立刻冷静下来,阴侧侧地冷笑道:“姓先的,我虽非你敌手,但要在临死前拉个垫背的,倒也不难……”话还未说完,他手中软鞭已再次探出,却是往得一子头顶上方扫去,鞭影过处,一团若有若无的乌云已凭空凝聚,在顷刻间变得无比浓郁,几欲挤出水来,从而将得一子笼罩其间,正是他赖以成名的绝招“玄色染天”。
先竞月虽然早有防备,却也没料到他竟是向得一子这个全然不会武功的鬼谷传人猛下杀手,不禁微感诧异。但对于如今已是“十二流转、八脉齐通”至境的先竞月而言,积水尊者这点手段早已犹如儿戏。这边积水尊者的软鞭刚一挥出,另一边先竞月已踏上一步,左手一探,便将积水尊者这条软鞭毫不费力地夺了过来,随手丢在一旁;与此同时,先竞月右臂垂直劈落,以空手攻出一招“独劈华山”,杀气过处,当场便要将积水尊者从中分作两片。
不料积水尊者甚是狡猾,如此局面之下,攻向得一子的软鞭竟是一记虚招;软鞭刚一被夺,他左手已顺势往旁边挥出,反手一掌劈向石室角落里那个被吓得痴傻的妇人。如此一来,先竞月这招“独劈华山”虽能成功击毙积水尊者,却已来不及化解他劈出的这一掌,劲力所至之处,定会将那妇人打得脑浆迸裂。
先竞月到底心存仁义,自不愿看到那妇人横死,只得将劈落的右臂稍做倾斜,从而令劈向积水尊者头顶这招“独劈华山”变作劈向他左肩,抢在他左掌发力之前,将积水尊者整条左臂齐肩卸下,从而救下那妇人性命。
然而积水尊者赌的便是先竞月这一份妇人之仁,趁着他旧力使尽、新力未生的这一刹那,强忍断臂之痛,整个人又重新跳回石室当中那口古井,顺着那根无穷无尽的铁链便往深处滑落。
要知道早在数月之前,积水尊者便随公孙莫鸣、宁萃和明火尊者三人暗中潜入金陵城,只因奉了身为流金尊者的言思道密令,这才孤身潜伏在张瘸子开的这间茶馆附近,暗中看守着这口深藏地底的古井。他虽不知言思道这一安排有何用意,也不知这口古井中究竟藏有什么玄机,但经过数月间的观察,也知这口古井诡异得紧,似乎直通极深之处的地底暗流。眼下自己既已被先竞月堵在这间石室里,反正左右也是一死,倒不如跳入井底深处,说不定还能凭借自己最为擅长的驭水之术寻得一线生机。
从积水尊者突然猛下两记杀手,到先竞月出手连救两人,这一连串变故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此时眼见积水尊者跳入井中遁走,一旁的得一子这才回过神来,急得大声喝道:“不可!绝不可让他跑了!否则便是功亏一篑,全盘皆输!赶紧……赶紧追!”先竞月虽不知其中因果,但也深知此间之事必定非同小可,当即抢上一步,伸手握住垂向井底的那根铁链,整个人就此入定,再无半分动弹。
得一子见先竞月握住井口铁链一动不动,不禁愕然当场,随即怒喝道:“你……你这是作甚?还不下去追?”先竞月并不理会,反而缓缓闭上双眼,继续握紧手中铁链,额上竟隐隐有细汗浸出,直看得得一子莫名其妙。如此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得一子还要再问,忽听井中深处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犹如炸响了一道惊雷,随即便有大股浑浊的黄水自井口冲天喷起,当中还挟带着一个黑衣男子,被激射的水流径直冲撞在石室顶部,当场骨骼尽碎,化作一具稀烂的尸身落下,正是方才逃入井中的积水尊者。
原来先竞月这一举止,竟是将自己无穷无尽的内力通过这条儿臂粗的铁链一路传了下去,在井底深处的井水中一举炸开,强横的内力所至之处,不但令大股井水冲天而起,同时也将逃身其间的积水尊者一并冲撞了上来,终于毙命当场,纵是得一子不通武学,也看了一个目瞪口呆。然而眼见积水尊者到底没能逃走,得一子终于松下一口大气,伸手一抹,才发现自己额头上竟也急得大汗淋漓。
过了半晌,先竞月才转向身旁的得一子问道:“这口古井到底有何玄机,你到底又有何安排,现在可以说了?”谁知得一子却冷笑一声,摇头说道:“这些与你无关,你也不必过问。你只需知道一件事,那便是接下来金陵城这一战,我赢定了!而你只需照我吩咐,便可擒杀逆贼恒王和那个家伙,立下不世奇功。除非——”说到这里,他用灰白色的一对瞳孔直视先竞月双眼,缓缓说道:“——除非你下不去手,偏要放走他。”
先竞月不禁微微一愣,问道:“我如何下不去手?”得一子又是一声冷笑,只是淡淡地说道:“那便好。”随即转身去捡地上方才被那高瘦男子拖拽上来的油纸包,口中继续说道:“从明日起,你便要离开金陵,孤身前往镇江,召集当地官吏于长江北面的润扬码头守株待兔。待到三日之后逆贼恒王和那个家伙沿长江往松江府方向败退,便可出手拦截,将其当场擒杀。至于金陵城里的种种,包括此间之事,皆与你无关。”
这番话直听得先竞月心中一凛,脱口问道:“你说什么?”得一子不做回答,已将那个头颅大小的油纸包从地上捡起,自顾自地说道:“你也不必太过高兴,之所以要你前往镇江静候,倒不是我有意要将这份天大的功劳拱手相送,而是因为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届时倘若逆贼恒王和那个家伙身边有此人随行,放眼天下,也便只有你能对付……”他一边说话,一边将这个油纸包在手中掂量,随即“咦”了一声,自眼中闪现过一丝喜色,自言自语道:“难道这竟是……如此倒是意外之喜了!”说着,他急忙将手中的油纸包一层一层解开,当中却是一个黑漆漆的古木匣子。
先竞月还在惊骇于得一子说的三日后恒王叛军便要兵败而逃,本要追问到底,谁知这小道士却突然摆弄起了手中这一木匣,一时间只觉这位鬼谷传人带来的谜团一个接一个,实在参悟不透其中玄机,只得又问道:“藏在井中这一木匣又是何物?”
得一子不作理会,只是小心翼翼打开匣子,顿时便有一团晶莹的华光破匣而出,充塞于整间地底石室。先竞月上前一看,匣中分明是一枚形貌古朴的玉玺,方圆四寸,上雕五龙为纽;其中一角缺损,乃是以黄金补镶。再看玉玺印面上篆刻出的八个字,他当场脸色大变,脱口说道:“这莫不是……”话到嘴边,竟不敢说出此物之名。
只听得一子沉声说道:“正是……此乃不祥之物,不提也罢。”他将木匣重新合上,喃喃说道:“都说此物早已落入前朝异族之手,败亡时将其带去了漠北。对此皇帝曾派谢封轩多次出兵漠北,誓要夺回此物,却始终苦寻无果、空手而归,不想此物竟一直留在金陵城里,而且便在皇帝眼皮底下,倒是可笑得紧……”说到此处,他脸色逐渐变得兴奋起来,咬牙切齿地说道:“我的‘宵光文火神印’被那个家伙故意摔碎,之后便一直没能寻到趁手的法器,不想今夜居然意外得到此物,足见天意如此,注定要他葬身于此役……哼,聚中原九州之气运,再加上万世帝王之正统来为你殉葬,你还不死?”
说罢,得一子再不理会面前的先竞月,带着这个黑木匣子便往石室外走,沿来时的通道扬长而去。先竞月愕然半晌,才想起石室里还有那个被吓傻的妇人,急忙向得一子问道:“这女子……可还有救?”
只听远处的得一子再次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头也不回地说道:“蝼蚁生死,与我何干?纵是全部死绝,又有何妨?”
03 三江之畔群星起
同样是在今夜,金陵城东面恒王大军所在的三江口驻地,却是异常热闹。眼见二十万大军合围金陵之势已是板上钉钉,大功即将告成,军营中上至将领、下至军士,一个个皆是摩拳擦掌,兴奋无比。
此时驻地当中的一处偏帐之内,正摆着一桌简易的酒宴,由恒王麾下“十二天王”之首、有着“垂天将星”之称的古镇海坐在主位。旁边则是身穿鹤氅、手摇羽扇的“逃虚散人”言思道,此时正好整以暇地喷出一口旱烟,朝客座上的两人笑道:“我之所谋,何止区区武林,乃是整个江山社稷也!对此两位今夜已经亲眼见证我二十万大军之势,自是无需多言,是也不是?至于江山易主之后的这武林盟主之位……嘿嘿,神火教的势力再大、公孙莫鸣的武功再高,到底只是西域帮派,只能做一时之用,难以长期驾驭中原群雄。所以只要两位愿意,今夜我便可当着恒王麾下古帅的面许下承诺,事成之后,整个中原武林便由峨眉剑派接掌!”
只见对面客座席上的两人,正是当今峨眉剑派掌门人朱若愚和副掌门风若丧。听到言思道这话,朱若愚只是“哼”了一声,不置可否,由风若丧接口说道:“一分耕耘,方有一分收获,世上岂有不劳而获之理?我峨眉剑派不过中原武林一介草莽,哪配染指什么天下大势?只怕是帮不上什么忙,更不敢痴心妄想。”
言思道顿时一笑,说道:“风副掌门言重了,既然话已至此,我也不妨明言。要论行军打仗、攻城略地之事,本非峨眉剑派诸君之所擅长,自不敢以此劳烦。只是金陵城中的当今朝廷虽已注定败亡,其实却还有一冒险之侧,那便是派出高手行刺,伺机谋害恒王性命,从而令我军群龙无首、不战而溃。对此恒王身侧如今虽有公孙莫鸣日夜守护,但这小子实在太过蠢笨,面对寻常刺客倒也罢了,倘若前来行刺之人竟是先竞月,嘿嘿,只怕是难以应付。”
说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旱烟,径直迎向朱若愚的目光,正色说道:“所以今夜若是能请到‘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四、手持天下第一神兵‘定海剑’的朱掌门留在军中做客,与公孙莫鸣一同照看恒王安危,自然便万无一失了,是也不是?除此之外,我方也再无其它琐事要来劳烦峨眉剑派诸君。”
这话一出,朱若愚和风若丧立刻交换了一个眼色,显然已有些心动。当下依然是由风若丧回答说道:“先竞月这小子飞扬跋扈、目中无人,若是他当真敢来,用不着公孙教主出手,仅凭掌门师兄一人一剑,便可令他有来无回!只不过——”
言思道心知他要提什么条件,却明知故问道:“只不过什么?”风若丧顿时面露难色,装模作样地沉吟半晌,这才说道:“峨眉剑派上下能够替恒王效力,原是荣幸之至,只不过眼下我等心中却还有些许顾虑,恐怕难以殚精竭虑。若是流金尊者……错了错了,若是这位逃虚散人肯高抬贵手,将宜宾城外郭家庄众人和武林中臭名昭著的‘割喉人’交由我等处置,那么峨眉剑派上下定然心无旁骛,一心一意替恒王效力!”
却见言思道哈哈一笑,摇头说道:“风副掌门只怕还说漏了几个人,以‘地藏菩萨’为首的‘太湖群鬼’三百一十六人,算来也是知情之人,是否也要我将他们尽数擒回,交由峨眉剑派处置?”
听到这话,朱若愚和风若丧二人都是脸色一变,面面相觑半晌,正要开口再谈,不料此时却有一名军士小跑入账,向言思道低声禀告道:“营外有一对少年男女来访,点名要让军师亲自前往江边一叙。弟兄们本想将他们擒下送到账前,谁知那一男一女却邪门得紧,这个……这个……反正甚是诡异,绝非什么善男信女!弟兄们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由我前来禀告,还请军师定夺。”
言思道不禁眉头微皱,喃喃说道:“一对少年男女……一男一女……莫非是……”他沉思良久,突然双眉一扬,拍案说道:“妙极!妙极!我这便过去!”话还没说完,他人已离席跳起,转身便要离帐而去。朱若愚见他居然为了两个来历不明的少年男女,要将自己这个峨眉剑派掌门人、未来的中原武林盟主晾在此间,直气得满脸铁青,重重地冷哼一声。一旁的风若丧更是开口说道:“还请逃虚散人留步,我等似乎还未商议妥当,阁下说走便走,未免有些失礼。”
言思道这才想起还有峨眉剑派的正副掌门在场,不禁苦笑一声,正色说道:“还有什么好商议的?若非抓住了你们峨眉剑派的把柄,我又怎会放心叫你们办事,甚至将恒王的安危交到你们手中?你却要我将手里的把柄尽数归还,岂非可笑至极?再说了,你们若能办好差事,那以后用得着你们峨眉剑派的地方自然不少,我又何必自毁爪牙,将你们的把柄公诸于世,教尔等身败名裂?如此浅显的道理,风副掌门不懂,难道朱掌门也不懂?怎么,还不乐意了是么?那也无妨,我这便请古帅下令,让此间二十万将士把你峨眉剑派如何用‘赤婴蛊’在‘太湖讲武’之上谋害中原武林的计划一五一十散播出去,再叫宜宾郭家庄的六十三号人、‘太湖群鬼’三百一十六人和那‘割喉人’同时出来指正,不知两位掌门以为如何?”
说完这一通话,言思道便再不理会帐中的朱若愚和风若丧二人,孤身离开营帐,一路穿过三军驻地往北面的江边而去,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工夫,便已抵达三江口的长江码头。只见昏黄的灯火映照之下,码头处一个女童背对着自己临江而坐,乌黑的长发和一袭青衫随夜风飘扬,不远处还有个十四五岁的男童负手而立。言思道见自己所料不差,顿时喜出望外,顾不得附近军士上前迎接,立刻朗声笑道:“昔我往矣,雨雪霏霏;今我来思,杨柳依依——不知青田传人大驾光临,在下未能及时出迎,实在罪该万死!”
话音落处,江畔那女童已缓缓回头,用一双玄黑色的眼睛遥遥打量言思道,正是当日在囚天村石洞中代表青田先生与言思道、得一子二人对弈的那位星儿姑娘。眼见故人来访,言思道挥手打发掉四下军士,独自上前招呼,这才认出不远处那个负手而立的男童,不禁笑道:“我记得这位老弟,当日是在囚天村祠堂里扮作一个采药童子,还曾与我对话半句,是也不是?我当时便曾说过,将来的天下定有你的一席之地,今日再见,果然气宇轩昂、不同凡响!敢问老弟如何称呼?”
不料那男童深知此人之可怕,一时竟不敢开口作答,只是微一行礼,便急忙退避到远处,只留星儿与言思道在江畔码头独处。言思道讨了个没趣,只得点燃一锅旱烟,吞吐着烟雾向星儿笑道:“星儿姑娘此番前来,莫不是青田先生得知我在江浙地界大破倭寇之举,所以特意派爱徒前来嘉奖于我?嘿嘿,剿灭倭寇举手之劳,原是不足挂齿!”他见星儿并不作答,又补充说道:“除此之外,我还当真想不出有什么其它理由,竟能让堂堂青田传人亲自走这一趟。”
面对言思道的嬉皮笑脸,星儿始终面无表情,终于用平静的声音缓缓说道:“好教先生知晓,老师已于上个月辞世了。”
这话一出,言思道顿时愕然当场,竟不知应当说些什么,只得收起脸上的嬉笑。只听星儿继续说道:“在小女子面前,逃虚先生大可不必装疯卖傻。想必先生早已猜到,小女子此番前来,便是为了助你一臂之力,而这也是老师生前的意思。”
言思道不敢造次,当即一揖到底,恭声谦逊道:“承蒙青田先生垂青,在下何德何能,实在受之有愧。”星儿却不受他这一礼,当即起身避开,缓缓说道:“上天既然安排先生与鬼谷传人并存于当世,两位之间的这场对决便已是命中注定、在所难免,即便是老师也无力阻止,只是却苦了这天底下的芸芸众生。而今先生的大军兵临城下,难免要与金陵城里那位鬼谷传人一决生死,小女子选择相助于先生,不过是想尽早结束这场浩劫,从而将人世间的伤亡降到最低,这亦是老师一直以来的思量。”
言思道急忙回答道:“正是!比起那个疯疯癫癫的小道士,在下行事还算有些分寸。”却见星儿缓缓摇头,平静地说道:“先生想多了,两位的言行举止,只怕未必有什么高下之分。只不过当日囚天村那一局棋,原本便是先生赢了,小女子选择相助于先生,不过是兑现老师的承诺罢了。”
言思道只得尴笑两声,附和说道:“是是是,无论如何,在下能得青田传人相助,此战更是十拿九稳、必胜无疑,再无任何变数可言。”只见星儿再次摇头,淡淡地说道:“鬼谷入世,意略纵横;日月逆行,江海倒灌。纵是老师在世,遇上鬼谷传人,也不敢轻言胜败,更无百分百的把握,还望先生好自为之,切莫掉以轻心。”说完这话,她已招呼起同行那男童一路沿江畔而行,显是准备就此离去。
言思道急忙恭送,口中则自言自语般地说道:“那小道士的本事确是天下无双,只可惜我苦心经营数年之布局既成,种因得果,一切已是定数。莫说鬼谷传人,即便是昔日的鬼谷子本人起死回生,抑或子牙、子房降世,卧龙、青田亲临,也无力回天,不可逆也。相比起来,我真正担心的变数却是另一个人……嗯,他若是发起狠来,只怕合神火教教主和峨眉剑派掌门这二人之力,也未必能够制得住他。所以为了应付此人,我还特意请来了一位前辈高人,名字里凑巧也有一个‘青’字,而且与令师青田先生乃是一文一武、并立于当世。不知星儿姑娘可有兴趣见一见这位前辈高人?”
说到这里,言思道抬眼一看,才发现星儿和同来的那名男童早已去得远了,全然没听见自己的询问。他只得苦笑一声,将旱烟杆塞进嘴里一吸,才发现一锅旱烟早已燃尽,急忙伸手去取腰间的烟袋,不料竟摸了个空;再仔细搜寻全身上下,依然没能找到自己的烟袋。
一时间言思道猛然醒悟过来,不禁哈哈一笑,冲着江畔夜空扬声问道:“青竹老哥既已到了,何不现身一见?”
04 皇城聆秘生退意
待到东面的第一缕朝阳洒向金陵城时,谢贻香正在宫中内监的引领下,惴惴不安地行走在皇城右侧的夹墙之间。虽然紧跟在她身后的便是裹覆在斗篷里的鬼谷传人得一子,但一想到自己即将面见皇城深处那位天下之主,难免千百种滋味涌上心头,竟不知是喜是忧、是敬是恨。
恍惚中谢贻香不禁想起自己已然流逝的幼年。话说当时天下初定,四海战事未平,正是朝中上下齐心协力之时,可谓是君臣和睦、同甘共苦,随皇帝打下江山的一众元勋家人,也时常奉召入宫,与皇帝、皇后和众皇子聚会,自己和大姐二哥自然是其中常客。但伴随着江山渐定,天下愈发兴盛,皇帝和当年的这一众老友反而越行越远,不仅再无往日之相聚,甚至渐渐有了世人评说的“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意,要将这些势力大、威望高、资格老的同伴一一拔除,从而替膝下一众皇子铺路,好让他们坐稳江山。
于是伴随着以青田先生为首的一众开国元勋或战死、或病逝、或问罪、或下狱,到头来竟是一个也未能幸免。最后就连自己的父亲谢封轩谢大将军也无法善终,在除夕之夜收到皇帝御赐的一只蒸鹅,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病逝于家中。
所以对于谢贻香而言,此时的她心中可谓矛盾至极。真要细论家事,此时深宫中的这位皇帝,无疑便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即便自己不能杀他替父报仇,也绝不该再为他效力!可是若以国事论之,无论是先贤圣人的教诲还是自己从小到大懂得的“忠义”二字,面对此番言思道伙同恒王造反这等不折不扣的大逆不道之举、祸国殃民之行,且不论自己身为谢家子女,即便只是江湖一介草莽,仅凭“为国为民”这四个字,也绝不能袖手旁观。所以眼下的局面,自己除了全力平叛、保家卫国,从而继续效忠身为“杀父仇人”的皇帝,哪还有其它选择?
想到最后,谢贻香心中的万千心绪,只能化作一声长叹,在内监的带领下一路穿行过大半个皇城,终于来到皇帝此时所在的寝宫。待到内监通禀完毕,寝宫门口便有一队侍卫上前,再一次对谢贻香和得一子搜身查验,眼见两人并未挟带兵刃,这才由宫中小太监领他们进到寝宫侧殿,并低声叮嘱他们在此静候,等皇帝批阅完奏章再行召见。
话说谢贻香和得一子二人此时所在的侧殿,与寝宫的主殿本是联通,仅仅隔着一张细纱帷幕。透过帷幕往内窥探,依稀可见主殿的卧榻之上,一个身形消瘦的男子身穿黄布粗衣,正斜靠着枕头翻阅面前几案上的大叠奏章,同时还一心二用,留神倾听殿中一名老太监为他诵读其它奏章。谢贻香见到此人,心中顿时百感交集,喜怒哀乐相继涌现,到头来最先想到的一句话却是:“不想转眼已是多年未见,皇帝也老了……”
再看殿中正在诵读奏章的那个老太监,不料也是熟人,乃是一向与父亲谢封轩交好的太监总管徐公公。就连去年除夕夜的那只蒸鹅,也是由这位徐公公亲自送来大将军府,不禁又令谢贻香回想起了父亲之死,恍然中眼前也随之模糊起来。只听徐公公诵读奏章的声音传入耳中,细声细气地念道:“……而今假托恒王名号之逆贼,上不识皇恩之浩荡,下不知黎民之疾苦,竟在背地里行偷天换日、暗度陈仓之举,以二十万大军之势围困我金陵皇城,实乃大逆不道、人神之所共愤是也!微臣蒙皇帝提携于山野、拔擢于行伍,以卑贱之身窃居兵部尚书一职,至今已有六年零三月,逢此危急之秋、存亡之际,可谓捶胸顿足、怒发冲冠,誓要与城下之逆贼一决生死!今有肺腑之言、平乱之策,皆是微臣日夜所思所谋,不敢私藏,临表述之于皇帝……”
念到这里,徐公公不禁稍作停顿,眼见卧榻上的皇帝并无反应,这才继续念道:“……眼下逆贼兵临城下,将二十万之数均分为四路,由贼首麾下古镇海、唐先开、辜鸿渐和纪文峰四将各率五万,依次分驻于金陵城东面的三江口、南面的横山、西面的琅琊山和北面的龙池四地,从而以东、西、南、北四方的合围之势形成对金陵城的封锁。微臣观其狼子野心,只怕不出数日,逆贼定会兵犯金陵、攻取皇城,是以务必严加看守、小心提防……”
“……再观吾朝中军马,方今兵权在握者,不过漠北之赵王与西北之泰王二位皇子,却因逆贼大军暗施偷袭,出奇不意抵达金陵城外,这两位皇子已是远水难救近火,非得十天半月不可回师救驾,诚不可以为援也。至于金陵城南面铜陵、宣城和湖州三地之驻军,此番先是南下前往宁义城抵抗逆贼自福建方向的入侵,后又东行前往江浙平定倭寇之乱,再加上协助中秋之夜‘太湖讲武’的调派,如今只能勉强凑出两万余人,虽欲北上救驾,却为逆贼麾下有着‘不动铁虎’之称的唐姓将领,率五万大军在横山驻扎抵御,以至寸步难行,亦不可以为援也。除此之外,金陵周边地界尚存的少量兵马,或为逆贼攻破、或为逆贼拒阻,也皆不可以之为援也……”
“……是以此番能战之兵,只在金陵城内。唯有皇帝新建‘驭机营’的两千火铳军和裁减编制后的两千禁军,再算上城中的亲兵、官吏、侍卫、捕快、公差、衙役等等,也难凑足一万之数。由此观之,此番乃是以吾之一对敌之二十,虽有长江天险、皇城地利,此战亦不可谓不艰难矣……”
侧殿里的谢贻香听徐公公读到此处,早已有些不耐烦,暗道:“眼下金陵城是何处境,早已是妇孺皆知,这高尚书身为兵部之主,却在奏章里洋洋洒洒写了这许多废话,未免太过啰嗦。却不知他究竟有何破敌良策?”
果然,卧榻上的皇帝也有些听不下去了,头也不抬地问道:“他还写了多少?”殿中徐公公急忙回禀道:“尚有不少,估摸着再有小半个时辰,应当便可念完。”皇帝当即呵斥道:“废话通通跳过,念最后!”
徐公公连声应答,兀自翻阅良久,这才念道:“……然则攻有攻之难处,守有守之弊端,战未必可战,和未必可和,微臣辗转反侧、思来想去,终究还是见识短浅、心智愚钝,不敢决断也,只得将其中利弊一一临表奏请,由皇帝圣裁决断,好令微臣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纵是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帝听到这里,当即出声打断,骂道:“逆贼大军围城,这厮全无用处,还自罢了,竟来拍咱马屁,浪费咱的时间?一篇奏章写得好似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诏——兵部尚书高应德,赏大板两百,罚俸禄三月!另,今后奏章再有废话连篇者,自领大板五百!”
耳听皇帝亲口下旨,徐公公急忙令一旁伺候的小太监吩咐下去。这边侧殿里的谢贻香却是深感佩服,暗骂这位高尚书果然是条成精的老狐狸。要知道高尚书今日这篇奏章看似挨了板子、罚了俸禄,实则却赚回了一条性命——否则恒王叛军围城一事若要问责,他这个兵部尚书铁定首当其冲,说不定哪天便被皇帝砍了脑袋祭旗。而今日这一番闹腾下来,他在皇帝这边便算是打也打了、罚也罚了,接下来一段时间只要不出什么大的纰漏,皇帝应当不会再找他麻烦。
便在谢贻香思索之际,殿中的徐公公又取过一份奏章念诵起来。谢贻香虽已等待良久,倒也不敢僭越,只得继续静候。她怕得一子心生急躁,扭头去看,只见这小道士人虽站立当场,双眼却早已合上,显是在闭目养神,并无丝毫不耐烦之色,这才放下心来。
话说接下来这一份奏章倒是简洁,几句恭请圣安的套话一过,便听徐公公念道:“……而今西域诸国再犯国境,以突厥国王子哥舒瀚海为首,于嘉峪关前列阵,显是与假托恒王之名的逆贼暗中勾结,约定共同举兵。嘉峪关守将龚百胜得墨家首脑墨寒山相助,率墨家众弟子御敌于国门之外,看似固若金汤,实则大为不妥……”
“……须知墨家一脉,学说也,素来有愚弄民智之能、蛊惑人心之术,绝非草莽帮派之流所能相提并论,不可不防。况且墨家前番成功御敌,已然深得嘉峪关内外民心,若今朝再建功业,势必名扬西北边陲,民心之所向也,终将酿成大祸。是以嘉峪关战事虽急,微臣却以为墨寒山及门下弟子绝不可再委以重任,务必禁止墨家众人……”
徐公公刚念道这里,卧榻上批阅奏章的皇帝突然抬头,厉声骂道:“鳖孙!你若有墨寒山一半本事,大可替咱去守嘉峪关,在这里放屁做甚?诏——御史叶清构陷忠良,当斩,立决!其家人带枷游街三日,以儆效尤!另,再有构陷墨家者,同罪!”
殿中的徐公公急忙应允,还是叫小太监传令下去。侧殿里帷幕后的谢贻香不禁心道:“皇帝年事虽高,人倒还没糊涂。”谁知她刚生出此念,便听正殿里皇帝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墨家……学说?哼,狗屁学说!”他随即又吩咐徐公公道:“胡虏犯我疆土,墨家仗义守城,理当嘉奖,朝廷上下亦不可袖手旁观!你这便吩咐高骁,待到城外叛军一退,便立刻率亲军都尉府众人前往嘉峪关,务必与墨家同心协力、奋勇杀贼!只是待到西域各国兵败退去,咱再不想听到关于墨寒山和墨家的任何事。”
正殿里的徐公公再次领命,这边谢贻香却已是冷汗直下,暗道:“皇帝好狠的心思……不过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本就是他的拿手做派!”她正思索之际,忽听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响,却是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喘息着跑进侧殿,大颗汗珠沿帽檐往下掉落。谢贻香看此人面熟,略一辨别,顿时认出来人正是金陵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马小侯爷、当今皇后的侄子。
当下谢贻香便欲招呼,不料这位马小侯爷仿佛根本没看见侧殿里还有谢贻香和得一子两个人,也不等正殿里的皇帝召见,猛地一掀帷幕,人已冲了进去,一路跑到皇帝的卧榻前跪下,气喘吁吁地说道:“侄儿来迟……罪……罪该万死!”
卧榻上的皇帝却不应答,只是继续翻阅几案上的奏章,待到又是一份奏章批完,他才淡淡地说道:“来迟便当罪该万死,那咱岂不成昏君了?”马小侯爷顿时一愣,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情急之下只能一个劲地扣头,直磕得花岗石铺砌的地面“咚咚”作响。皇帝等他叩了十几个头,终于又问道:“说说罢,咱叫你在城里募集的军费,你贪了多少?”
这话一出,马小侯爷差点吓得当场瘫倒,急忙回答道:“皇帝恕罪!不是我……我……我奉旨募集军费,城中百姓仓促间所捐,不过两万八千余两,远不及所需之数,不得已只得依仗一众富商。谁知……谁知这些富商虽然答应帮朝廷募集军费,却要一成作为他们的酬劳……也便是他们替朝廷收上来的十两银子里,我需得返他们一两……否则他们便不肯派人出力。侄儿别无他法,只得……只得……”
话到此处,卧榻上的皇帝猛然一拍几案,怒吼道:“咱问你贪了多少?”马小侯爷拼命磕头,直磕得额上鲜血长流,口中答道:“我……我分文未取……手里扣下的……扣下的十七万两白银,都是……都是应允了要返给那些筹款富商的……”皇帝不等他把话说完,顺势抽起卧榻前的几案,朝跪在塌前的马小侯爷当头砸落。但听“啪”的一声,整张几案从中断裂,马小侯爷整个人也被打得趴倒在地,惨叫着祈求道:“皇帝饶命……侄儿……侄儿错了……”
却听皇帝沉声怒道:“咱早已定下规矩,凡贪没超六十两者,杀!你贵为侯爵,又是皇亲,非但知法犯法,还与商贾勾结贪没募集军费,简直罪不可赦!”他一边说着,一边已从卧榻上起身,冲着地上的马小侯爷便是一顿猛踹。马小侯爷口中求饶,身子则下意识地躲避,皇帝见他还敢挣扎,心中怒气愈盛,当即喝道:“来人,替咱狠狠地打!”
话说正殿两侧虽有不少侍卫在场,但要奉旨上前当众殴打朝廷官员,不仅前所未有之事,更是闻所未闻之事。再加上这马小侯爷还是皇后家的侄子,一众侍卫面面相觑之余,都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向徐公公投去求助的目光。眼见徐公公微微点头,众侍卫才知皇帝的旨意并非戏言,急忙安排了四人上前,学着皇帝的动作朝地上的马小侯爷踢踹,却又不敢当真用力。皇帝随众人又踹了一阵,到底年事已高,难免有些气喘,随即坐回塌上,沉声吩咐道:“往死里打!有偷奸耍滑者,杀!”
听到这话,四名侍卫哪敢怠慢,只得硬着头皮狠下心肠,一脚一脚重重踹在马小侯爷身上。那马小侯爷开始时还能惨叫几声,不过一顿饭工夫,便已叫不出声,整个正殿里只剩“砰砰砰”的踢踹之声。那徐公公心中不忍,急忙上前说道:“午时已过,皇帝也该用膳了,可别气坏了龙体……”谁知皇帝全无让一众侍卫停手之意,只是喝道:“盛上来!”
立刻便有小太监将午膳奉上,乃是一碗红烧酥肉、一条油煎鲤鱼、一盘清炒豇豆、一碟凉拌花生、一盅大骨炖汤和两个白面馒头,并重新找来一张几案放置于卧榻前,依次摆好这四菜一汤和碗筷。皇帝虽是盛怒之中,眼见午膳备好,便在卧榻上夹菜就着馒头吃,待到一个馒头吃完,卧榻前马小侯爷的尸身早已凉透,四名侍卫却不敢停手,八条腿继续往尸身轮番狠踹。直到皇帝将两个馒头吃完,一桌菜也吃了干干净净,他才伸袖抹嘴,向几名侍卫吩咐道:“把这孽畜拖出去示众,以儆效尤!另,诏——凡此次参与募捐的富商,不论情由,一律满门抄斩,家产充公!”
那四名侍卫终于等到皇帝下旨,一个个都是惊魂未定,急忙将马小侯爷的尸体拖了下去,随后又有小太监上前,将午膳剩下的碗筷收走。另一边侧殿里的谢贻香看到这里,早已是心惊肉跳。想不到多年未见,皇帝的杀伐屠戮之心竟已到如此地步,非但与市井传言全然吻合,而且犹有过之。比起江湖中那些一等一的绝世高手,眼下深宫卧榻上这个不会武功的普通老人所带来的压迫感和恐惧感,分明是自己生平仅见,再不做第二人之想。一时间谢贻香只觉双脚小腿发软,竟隐隐有些萌生退意,甚至怀疑自己今日是否应该奉旨前来。
谁知她刚想到这里,便听正殿里徐公公的声音恭敬地问道:“启禀皇帝,已故‘钟山王’谢封轩谢大将军的女儿、现任刑捕房捕头谢贻香奉旨求见,已在侧殿恭候多时了。”
05 争锋相谏置死地
听到徐公公这话,侧殿里的谢贻香陡然一惊,难免有些手足无措。只听正殿卧榻上的皇帝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随即说道:“宣!”谢贻香还有些犹豫未决,身后本已入定的得一子仿佛突然苏醒过来,径直迈步上前,伸手掀起正殿与侧殿之间的帷幕。
谢贻香怕得一子举止僭越,情急之下不及细想,只得快走几步抢在得一子前面,一路来到正殿当中向卧榻上的皇帝叩拜道:“臣谢贻香,连同鬼谷传人得一子道长,奉旨前来觐见。”话音落处,便听不远处的徐公公佯怒道:“你这小道士,皇帝跟前,还不速速跪下!”
谢贻香又是一惊,暗骂自己之前怎会忘记和这小道士约定礼数。她怕得一子出言顶撞,正待寻思如何劝解,却听卧榻上的皇帝开口说道:“既是出家人,不必强求,随他!”顿了一顿,他又说道:“谢家三丫头不用多礼,起来说话!”
谢贻香听到“谢家三丫头”这五个字,顷刻间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心中一阵恍惚,下意识的站起身来。再看面前卧塌上的皇帝,此时却并未看向自己,只是低头继续翻阅奏章。谢贻香急忙定了定神,平日里她心中虽有千言万语想要当面质问眼前这位高高在上的天下之主,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更不知应当如何开口。
如此僵持半晌,皇帝见谢贻香不说话,这才微微抬头,用诧异的眼光望了她一眼,随即又低头去看奏章,口中则淡淡地问道:“咱听竞月提及,说此番逆贼大军偷袭金陵,你一早便已预料到了,却故意听之任之。其实却是有意设局,要将他们消灭于此。可有此事?”
他这一问语气虽然平淡,却听得谢贻香莫名打了个冷颤。当下她急忙收敛心绪,用一早便已想好的说辞回答说道:“启禀皇帝,要想剿灭假托恒王之名的逆贼,一直存有三大难题。叛军人多势众、兵强马壮,又有号称‘逃虚散人’的军师相助,阴谋诡计层出不穷,再加上遍布朝野的势力根深蒂固,纵使天威凛然,若要与其临兵斗阵,也非一朝一夕所能剿灭,此为其一。我朝将士与叛军斡旋僵持,时间拖得越久,朝中的经费便越紧,百姓的苦难便越多,说到底便是‘劳民伤财’这四个字,此为其二。逆贼假托恒王身份,又以‘清君侧’为名举事,倘若朝廷大军主动进攻,贸然与之交战,一旦稍有不慎,难免落下口实,为世人所诟病,有损皇帝声誉,此为其三。”
说到这里,谢贻香顿了一顿,总结道:“所以若是有一个机会能将一众逆贼一网打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息这场叛乱,无疑是上上之策——譬如眼下逆贼叛军偷袭金陵,便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来假托恒王之名的贼首亲自坐镇,麾下精锐倾巢而出;二来金陵城池坚固,兼有易守难攻的长江天堑;三来叛军围城非但师出无名,更是大逆不道,我军持正义之师,定可顺理成章将其剿灭。鉴于此,今日与我同来的这位得一子道长,乃是鬼谷一脉当世仅存之传人,早已提前推演出逆贼叛军的种种可能,并一一拟定了应对之策,逆贼偷袭金陵,便是其中之一——不想逆贼果行此举,可谓天赐良机,要让皇帝将其尽数剿灭于此。于是微臣这才托师兄先副指挥使带话,恳请皇帝今日的召见,好让这位鬼谷传人进献破敌之策。所以整件事并非我等故意设局,抑或知情不报、故作隐瞒,而是提前预料到了这一可能,从而提前定下了破敌之计。”
要知道谢贻香这番说辞,在此之前早已推演过多次,既讲明了其中利害,又彰显出得一子这位鬼谷传人未卜先知的能耐,同时还将己方“知情不报”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可谓有理有据、滴水不漏。果然,就连低头翻阅奏章的皇帝也不禁笑道:“将门虎女,果然了得,言辞锋机,倒有几分你爹当年的风采!”谢贻香听他提及亡父,心中难免一阵刺痛,正待开口接话,却听皇帝又问道:“既然预料到逆贼会有到偷袭金陵的可能,也拟定了破敌之策,何不提前奏报,好让咱定夺决断?”
谢贻香微微一愣,随即说道:“微臣不过刑捕房一名在职捕头,职责只是破案缉凶,对于军国大事,到底人微言轻。是以事发之前,实不敢妄言惊扰天听。至于这位鬼谷传人,虽然智计无双、冠绝当世,却也只是一介布衣,纵然有心有奏报,却无通天之路。更何况兵者诡道,其间计谋自需隐秘,方可收获奇效;知者越多,难免人多嘴杂,走漏风声……”
谁知谢贻香刚说到此处,陡然间只听“砰”的一声大响,却是皇帝一掌拍在面前的几案上,继而抬头怒视于她,口中厉声喝道:“狗屁!”
谢贻香顿时一惊,不知皇帝为何突然翻脸,竟被对方威严所摄,情不自禁地退开两步。只听皇帝已怒道:“谋者有万千,断者仅一人!天底下出谋划策之辈多了去,没一万也有八千!但要从这里面选出真正有用的对策,做出真正准确的决断,从头到尾便只有咱一人能办到!是咱一次又一次正确的决断,这才赶走了异族、开创了本朝!否则你以为咱凭什么坐上这把龙椅?笑话!莫说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道士,即便是昔日的刘青田又如何?不也是咱从几十个、几百个出谋划策之辈里相中了他、提拔了他、成全了他?否则哪会有他这个‘再世诸葛’之名?”
这一通话直听得谢贻香愕然当场,全然没想到皇帝竟有如此一番道理。只听皇帝的声音越来越响,继续说道:“至于你们的这一对策,且不说成与不成,也不说是否提前奏报由咱亲自决断,单说要以整座金陵城为诱饵,仅此一条便狗屁不通!其行可杀,其谋可杀,其心可杀!你以为金陵城是啥?这是国家的都城,是朝廷的根基,是咱的脸面!而你,明知叛军有偷袭金陵的可能,不仅隐瞒不报,还想用这当诱饵设局,简直是蠢如猪狗!”
说到这里,皇帝已是愈发盛怒,当即扬声说道:“诏!谢封轩之女谢贻香,知情不报,酿成大祸,当斩!立决!另,同行小道士一人,乱棍打死,尸体喂狗!”
这话一出,在场几人都是震惊当场。那徐公公素来与谢封轩交好,本是有心袒护谢贻香这位大将军之女,谁知三言两语间便被皇帝定下死罪,惊骇之际,一时竟有些踌躇,并未传下皇帝旨意。谢贻香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向身后的得一子投去求助的目光,却见得一子站立如故,双眼紧闭,面色如常,似乎全然不知自己即将被“乱棍打死,尸体喂狗”。
情急之下,谢贻香心知自己和得一子已是命悬一线,虽为皇帝威严所摄,也只得咬紧牙关,硬着头皮说道:“且慢!请……请皇帝听我……听臣一言。逆贼叛军的军师‘逃虚散人’,本名叫做‘言思道’,这个人诡计多端、狡猾至极,而且厚颜无耻、心狠手辣……谋略不在昔日青田先生之下,甚至……甚至犹有过之!无论此番偷袭金陵之举,还是先前五国联军侵犯嘉峪关、前朝异族的‘尸军’偷袭金陵……另外还有好几桩大案要案,全都出自此人之手,绝不可小觑……所以——”
说到这里,谢贻香胆气渐壮,当即与皇帝四目对视,正色说道:“——所以逆贼叛军此番偷袭金陵,以二十万之众对皇城形成合围之势,亦是此人之谋。而金陵城内及周边各地尚存多少兵力,皇帝自是心知肚明,局面无疑是凶险万分、危在旦夕!逢此危机之时,若说天下还有一人能对付言思道那厮,从而能够化解金陵城这场劫难,那便只可能是这位鬼谷传人得一子道长,更何况他早已有了对策在胸。请恕微臣斗胆直言,还请皇帝再三斟酌,且不可置一时之气,枉顾社稷江山!”
不料听到这话,卧榻上的皇帝怒极反笑,扬声喝道:“一派胡言!”他随即从卧榻上跳下,挺直身躯怒视谢贻香,正色说道:“三丫头,看在你爹的份上,咱今日便破例教教你!古往今来的天下兴亡,冥冥中自有定数,人生于当世,要么随波逐流,要么借势而起——不管哪种,通通都是时局安排的棋子罢了!其间是非成败、胜负生死,从来就不在一人一事之上!就像前朝异族的败亡、汉人王朝的重建,也是大势所趋、自有定数!即便是生平从未做出过错误决断的咱,如果是生在前朝异族,一上来便坐拥天下江山,手握百万雄师,最后一样难逃败亡结局,因为大势所趋,谁也不可能逆天而行!”
皇帝口中说话,脚下同时往前踏上几步,逼得谢贻香连连后退。只听皇帝继续说道:“所以你说的什么‘逃虚散人’、什么‘鬼谷传人’,说只有他们才能决定眼下这场大战的胜败,通通都是狗屁!江山社稷命系于天,岂是区区一两人所能妨害?况且咋手握九州,天下百姓皆为咋所用,真要出谋划策,难道还缺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道士不成?”说罢,他转头怒视在场的徐公公,厉声喝道:“发什么呆?将这两人拖下去!”
谢贻香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今日自己同得一子入宫觐见,皇帝居然根本不听得一子的谋略,便要下令赐死,慌乱间已是无言以对,甚至还有夺门而逃的打算。而那徐公公伺候皇帝十多年光阴,心知皇帝此时已动真怒,纵是自己有心相助,也是无能为力。谁知不等两人做出反应,忽听一阵轻蔑冷笑从旁响起,声音越来越响,渐渐变作放肆的大笑声。正殿里所有人急忙转头去看,却是身披白色斗篷的得一子兀自闭目大笑。皇帝惊怒之余,正待破口大骂,便听得一子已淡淡地说道:“听说当今皇帝牛倌出身,做过和尚,当过乞丐,乃是不折不扣的白丁一个;即便登基称帝,也常以‘淮右布衣’自称。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这话一出,犹如一道惊雷炸响当场,吓得殿内众人皆尽失色。要知道当今皇帝最忌讳的便是其贫贱出身,近年来甚至想攀附一位南宋时期的同姓圣人,将自己说成圣人后裔、认祖归宗。至于“淮右布衣”之称,也仅仅是皇帝的自谦之词,若是有人不识好歹当真如此称呼于他,只怕当场便要掉了脑袋。所以眼前这小道士竟敢说出这么一番大逆不道的放肆之语,简直是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也不足以抵其罪!
果然,皇帝当场气得脸色惨白,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脱口问道:“你……你……说什么?”得一子不为所动,依旧双眼紧闭,不徐不疾地说道:“皇帝方才滔滔不绝,自‘古往今来的天下兴亡’开始,到‘谁也不可能逆天而行’结束,合计用了一百六十三个字,却只是讲了一个道理,这才是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真要讲清楚这个道理,其实五个字便已足够,那便是——时势造英雄!”
说罢,不等皇帝回应,得一子陡然睁开双眼,用一对灰白色的瞳孔直视面前这位当今天子,扬声问道:“皇帝既知‘时势造英雄’,那可知‘英雄造时势’?”
06 双瞳诛心称神祇
得一子这一问出口,皇帝震怒之余,一时竟有些愕然,喃喃自语道:“英雄……造时势?”只见得一子嘴角扬起一抹冷笑,朗声说道:“道生万物于鸿蒙,其间种种,诸如天地日月、乾坤阴阳,皆为两两持反相对,是为道之玄妙。由此而寓,时势既可造英雄,英雄亦可造时势!” 说着,他直面眼前的皇帝,全然不见什么高下尊卑,旁若无人般地侃侃而谈道:“周之姜尚,天下江山三得其二,方以正义之师伐纣功成,时势造之也;汉之张良,楚军屡胜而兵骄粮竭,方借韩信破强弩之末功成,时势造之也;蜀之孔明,虽支手补天续命于汉,却终陨落五丈原而功败,不敌时势也;今之青田,前朝异族暴政自溃,汉人举火焚天而告功成,时势造之也。以上诸君,皆为时势造英雄,不值一哂!” “然齐之田单,以一孤城复齐之七十城;楚之项羽,以三户亡秦之千万世;晋之谢安石,棋间破敌续命于晋;宋之虞允文,书生持剑救国于宋。以上诸君,是为英雄造时势,有逆天改命之能、立偷天换日之功。而今恒王军中自称‘逃虚散人’者,便是此辈,且犹有过之。” 说到这里,得一子的话音渐渐变得空灵缥缈,意味深长地说道:“此人无名无姓,无亲无故,来如风生水起,去如烟消云散。天地为之爪牙,苍生为之奴仆。能杀人于无形,能诛心于无声,却决不会留下丝毫踪影,让那些庸碌的世人窥探到任何痕迹……” 随后得一子的声音再次拔高,向眼前的皇帝厉声说道:“……逢本朝开创之初,原是分久必合、民心思定之时,此人竟能以一己之力设计做局、祸乱天下,到今日挑动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成势在必得之局,如此智计手段,虽古之谋者所不能及也。为今之计,纵然是姜尚张良复生、孔明青田在世,抑或田单、项羽、谢安石、虞允文之辈齐至,也无法逆他之势、破他之局,又何况是你这么一个白丁皇帝,竟然还敢在此大放厥词!” 要知道当今皇帝生性凉薄、杀戮极重,可谓妇孺皆知,十多年间哪有人敢拂逆其意?更别说似得一子这般当面训斥辱骂。在场所有人惊骇之余,皆为这个俊俏小道士的言辞所震,竟无一人出声喝止。卧榻前的皇帝终于渐渐回过神来,目光中杀意大盛,勃然大怒道:“狗屁!你……”话未出口,得一子已开口打断,冷笑道:“你猜的一点没错,此时此刻,天上地下四海八荒,便只有我能击败此人,从而破局逆势,挽救你一手开创的江山社稷——否则,城,必破!国,必亡!” 面对得一子咄咄逼人的言辞,皇帝又是惊愕半晌,到底还是镇定下来,随即怒笑道:“你?你又是什么人?难不成你还能胜过孔明青田之辈,也是一个能造时势的大英雄、大豪杰?” 不料皇帝这话出口,面前的得一子突然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声中满是不屑,直听得在场众人心头慌乱。皇帝连问几次“你笑什么?”他也不作理会,兀自大笑不止。直到一旁的谢贻香上前拉扯得一子披裹的斗篷,他才骤然停止笑声,继而将双眼往上翻起,令原本那对灰白色的瞳孔径直转入上方眼皮内,同时从下方眼眶里升出一对血红色的瞳孔,直视面前的皇帝,高声说道:“世人皆蝼蚁,此人虽出类拔萃,亦属其类,并无区别!而我却非凡人——是天、是地、是道、是神!” 伴随着得一子当众亮出他的“双瞳”,纵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当今皇帝,也被吓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退后两步,重重坐在身后卧榻上。 正殿内的一众侍卫见状,更是面色惨白,相继发出惊呼声,虽有徐公公尖着嗓子撕喊道:“护驾……这是妖孽……妖孽!护驾……”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就连一旁的谢贻香也是惊惧不小,如今她虽已知晓得一子的双瞳乃是用什么“玻璃”暗藏于眼中,从而搞出的骗人伎俩,但再次亲眼目睹,还是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只见得一子用他那对那对血红色的瞳孔凝视卧榻上的皇帝,似乎已将他的内心洞穿,用低沉而缓慢的声音说道:“如今之势……是信我、用我,还是逐我、杀我,全凭皇帝一念决断……既然你一步一步坐上这把龙椅,靠的便是‘决断’二字,那我相信……今日的你,也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皇帝被得一子突然转的双瞳所摄,又被他这一连串惊世骇俗的言辞所迫,已然方寸大乱,只能颤抖着一条虚抬的右臂,指着眼前这个目生双瞳的俊俏小道士。此时正殿里的一众侍卫终于回过神来,急忙在徐公公的吆喝下向前涌上,拔出明晃晃的腰刀将得一子围在当中,却因未得皇帝旨意,不敢轻举妄动。但听得一子再次开口,向皇帝厉声逼问道:“回答我!是信我、用我,还是逐我、杀我?回答!” 话音落处,惊怒中皇帝随之开口指着得一子,说道:“你……你……你……”却终于没能说出下文,显是拿不定主意、做不出决断。如此一来,整个寝宫正殿里顿时陷入僵持,所有人既不敢动作,也不敢说话,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谢贻香更是吓得心胆俱裂,要知道无论得一子的计策再妙、本事再大,甚至当真能够扭转乾坤、是当今天下唯一能够化解这场劫难之人,但似他这般当众威逼辱骂,无论是哪朝哪代的皇帝,甚至贤如唐宗宋祖,也决计容忍不了,又何况是以杀戮立威的当今皇帝?情急之下,大颗汗珠已沿着她额头滴落,再看四下的一众侍卫,虽是利刃在手,也是冷汗直冒,却不知是惧怕皇帝的雷霆震怒,还是惧怕眼前这个逼得皇帝惊惶失态的“双瞳妖道”? 面对这一局面,谢贻香慌乱中竟隐隐下定决心——倘若皇帝当真要将得一子赐死当场,自己必定出手反抗,护着这小道士一路闯出皇宫。什么天下大势、黎民百姓,什么朝廷社稷、谢家门楣,大不了统统不要了! 如此僵持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工夫,对谢贻香而言,却仿佛是历经了千年万载,陡然间只听“砰”的一声大响,却是皇帝终于回定下心神,重重一拍卧榻上的几案,向面前的得一子厉声叫道:“放肆!你……” 谢贻香心中一黯,只觉万念俱灰,不禁暗道:“完了……”不料皇帝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便听寝宫外传来太监的声音,尖声禀告道:“皇后驾到——” 话音落处,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冲淡了不少,不仅皇帝脸上的怒意凝固,就连一众侍卫也仿佛松下一口大气。随后便有两名宫女搀扶着一个衣着朴素、面带病容的华发妇人,缓步踏进寝宫正殿,谢贻香转头望去,正是皇帝发迹前的原配妻子、母仪天下的当今皇后。 眼见皇后突然到访,卧榻上的皇帝当即挥手斥退一众侍卫,也不再理会得一子和谢贻香二人,径直起身迎了上去,口中则略带怒意地责备道:“你身子不适,来这里做啥?” 只见皇后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行礼,用平静的语气柔声回答道:“皇帝息怒,听闻自家子侄闯下大祸,臣妾惊怒之下,急忙赶来领罪。不想……终究还是来迟了一步。” 伴随着皇后这一开口,虽已是叶落知秋时节,整个寝宫正殿里却是如沐春风,泛起一片祥和安宁的温馨之意。皇帝愕然半晌,眼中竟有些许歉意一闪而过,立刻又变得冰冷坚毅,沉声说道:“咱亲手拟定的国法,皇亲也不能例外。否则怎么治理这天下?” 不料皇后只是“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皇帝见她不接话,反而有些尴尬,兀自沉吟半晌,只能找个话头去和皇后攀谈,说道:“正好谢封轩家的三丫头今日来了,算来你也有六七年没见过这丫头了。”皇后微微点头,轻声问道:“不知谢家三小姐因何事入宫?” 皇帝又是一怔,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谢贻香自幼便已识得皇后,心知本朝这位皇后最是宽仁,急忙上前拜见,恭声说道:“前年便听父亲提及,说皇后凤体欠安。小女子念着皇后昔日的关照,本当入宫觐见问安,却因忙于公务,一直未能如愿,实在罪该万死!” 谁知皇后却不应答,依然只是点头示意,双眼继续望向面前的皇帝,缓缓说道:“谢家兄弟的子女,即便当真罪该万死,逢此国难之际,也当披甲上阵、为国出征,以求将功赎罪;哪怕是做一名战死沙场的兵卒,也不枉负谢家一门忠烈,足以告慰谢家兄弟的在天之灵了。不知皇帝是否也和臣妾是同样的心思?” 这话一出,皇帝顿时“哼”了一声,却又无言以对。皇后这才望向一旁的谢贻香,柔声说道:“大敌当前,今日宫中便不留你了,赶紧去罢……哪怕是为金陵城添一块砖、加一片瓦,只要有这份心,也是好的。毕竟……毕竟你爹已经帮我们做了太多太多……” 谢贻香只觉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仓促间竟不知如何应答。却听皇帝重重地“呸”了一声,怒道:“狗屁!大将军谢封轩的女儿,怎能当什么兵卒、修什么城墙?传出去岂不是打了咱自己的脸?”顿了一顿,他随即深吸一口气,高声说道:“诏!丞相宁慕曹,暂时统领全军,接管守卫金陵一职,号令所至,如咱亲临!另,谢封轩之女谢贻香,出任幕僚一职,全力协助丞相破敌!如不胜,通通砍了!” 话音落处,卧榻前的得一子顿时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虽是白丁一个,却也是货真价实的真命天子……这一回,你果然又做出了正确的决断……”说话间,他转过身来,却已收起了那对血红色的瞳孔,双眼重新变作灰白之色,也不向皇帝皇后请辞,便兀自迈开大步,一路往寝宫外而去。 谢贻香却还有些没搞清楚状况,只得向皇帝和皇后投去疑惑的目光。皇帝见状,当即双眉一扬,厉声说道:“看什么看?咱生平最是爽快,若不用你,当场砍了;既要用你,便要重用!速速去盯紧了那小道士,好生教宁慕曹那厮守城破敌——此战若有半点闪失,咱便诛了你谢家九族!” 谢贻香这才彻底醒悟过来,皇帝的言下之意,分明已经相信了得一子的话,要将此战全权交由这为鬼谷传人负责;至于对行军打仗本就一窍不通的宁丞相,不过是对外挂出的一个虚名罢了。想到这里,谢贻香惊喜之余,本想叩拜谢恩,但转瞬间又想到父亲之死,终究是心中阵痛、不是滋味,最后只得依礼告退,急忙随得一子的脚步离开了寝宫。
07 四城布阵火为计
话说谢贻香跟得一子离开皇帝所在的寝宫,还没来得及追问得一子心中盘算的对策,便见一名身穿亲军都尉府官服的青年男子在殿外相迎,正是师兄先竞月。不等谢贻香上前招呼,前面的得一子反倒先行开口,向先竞月质问道:“我昨夜便让你速速赶往镇江筹备,为何还在此间?”
先竞月却不作答,只是向谢贻香略一点头,谢贻香顿时领会到他的意思。显而易见,师兄之所以等候在此,自然是担心自己此番入宫觐见遇险——倘若皇帝一怒之下当真要将自己和得一子赐死,以师兄的人品武功,必定不会袖手旁观。得一子随即也明白了先竞月的用意,不禁冷笑一声,说道:“天地宇宙,于我尚且犹如观掌,又何况今日之行?本是万无一失,何须你来操心?即便是那个家伙,任凭他机关算尽,也休想翻出我掌心,区区一个白丁皇帝又有何惧?”
随后三人便一路同行,在内监的引进下一路往皇宫外而去。其间谢贻香不住打听得一子究竟有何谋略,得一子只是冷笑不答。待到三人出了皇城,得一子便旧事重提,要先竞月即刻前往镇江,驻守长江北面的润扬码头,只等叛军兵败时路经此地,当场擒杀恒王和言思道二人。
对此先竞月早有深思,当即沉声说道:“恕我愚钝,为今之计,我方已成必败之局,实不知恒王叛军怎会有兵败退走一说,烦请道长解惑。”顿了一顿,他又说道:“我虽一介武夫,到底还有几分蛮力,两军攻守对阵,也可抵御神火教一众高手。亦或是擒贼擒王,由我孤身一人潜入叛军营地,拼死诛杀一众贼首,从而令此战尚存一线转机。但如今道长却要我置身事外,若无缘由,恕难从命。”
听到先竞月这番话,得一子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反问道:“你既是习武之人,那你可知一柄宝剑什么时候最为可怕的?”话音落处,他见先竞月和谢贻香二人均未答话,便自行解释道:“剑在鞘中,锋芒尽敛,并不可怕;剑身离鞘,锋芒尽露,亦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一柄将出未出的宝剑,锋芒将露,才是宝剑最具威慑之时。所以你先竞月若是入局参战,无论军前对阵还是暗中行刺,对方的高手也会随之而动,纷纷入局与你为敌;但你先竞月若是不动,反倒能以一人之力牵制对方所有高手,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如此一来,剩下的便只是兵阵智计之间的对决,这道理你可明白?”
先竞月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思来想去,始终觉得有些不妥。得一子见他不置可否,当即冷笑一声,又问道:“我且问你,无论对阵还是行刺,若是碰到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你有几成胜算?”先竞月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六成。”得一子再问道:“若是神火教教主加峨眉剑派掌门,你还有几成胜算?”
这话一出,先竞月当场无言以对,一旁的谢贻香急忙问道:“与朱若愚有什么关系?神火教和峨眉剑派已经在‘太湖讲武’上结下死仇,就算朱若愚也要参战,也当站在我们这边,共同对付神火教才是,又怎会与公孙莫鸣联手?”
只见得一子面露鄙夷,冷冷说道:“蠢材,峨眉剑派当初的‘赤婴蛊’之谋既已被那个家伙知晓,若要将其置于死地,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又何须用什么泻药让朱若愚等人当众出丑,还私下扣押了‘割喉人’等一干人证?哼,那个家伙如此举动,自然是要将峨眉剑派掌控手中,若是我所料不差,朱若愚此时早已身在恒王军中,和那个家伙沆瀣一气了。”
说罢,得一子似乎已有些不耐烦,径直对先竞月说道:“为今之计,放眼四海八荒,便只有我一人能破此局、逆此势!即便是皇帝被我当众羞辱,到头来也只能信我用我,你还有什么好纠结的?至于破敌之策,你休要多问,只管照我吩咐行事便是。我方才说服皇帝的说辞,难道还要对你再说一遍?”
眼见话说到这个份上,先竞月也是无话可说,当下只得和谢贻香交换了一个眼色,准备孤身前往镇江码头。谢贻香始终放心不下,又关照了几句,最后说道:“师兄此行务必小心,倘若当真如同小道长所言,恒王和那个家伙自镇江方向败退,能擒杀固然是好,可若是遇上公孙莫鸣和朱若愚等人同行,千万不可恋战!”
随后先竞月便与谢贻香作别,临行前得一子又神神秘秘地将一个锦囊交给先竞月,吩咐他在今夜抵达镇江后方可拆阅,然后依计行事,先竞月应允下来。谢贻香虽然好奇锦囊里的内容,但也知道得一子必定不肯透露、师兄必定会信守承诺,最后只得强压心中好奇,目送先竞月离去。
话说皇帝临时任命丞相宁慕曹接管金陵城防御,又钦点谢贻香担任幕僚一职,旨意此时早已传了出去。先竞月前脚刚走,新一任禁军统领池中岳便已率众前来迎接,恭请谢贻香和得一子前往兵部衙门商议对策。那池统领言辞虽然恭敬,面色却甚是难看,也不知是因叛军的声势浩大而焦虑,还是对谢贻香这个幕僚不以为然。得一子却不领情,冷冷吩咐道:“你去叫丞相宁慕曹、兵部尚书、亲军都尉府的叶定功、‘驭机营’统领、刑捕房总捕头、皇城侍卫总管、各大衙门公差的管事和府里有亲兵的各品武将,再加上你这个禁军统领,一个时辰后尽数到谢封轩谢大将军府上集合,听我调遣。”说罢,他又强调说道:“记住了,是大将军府老宅,可不是皇帝御赐的‘钟山王’新宅!”说罢,他便将这位池大统领晾在当场,招呼起谢贻香扬长而去,迈开大步行走在萧瑟的街道上。
要知道自从二十万叛军于松江府集合、沿长江逆流而上围困金陵城,城中百姓得知此事,早已乱作一团。不少人当机立断,急忙举家逃离金陵,一路西行避祸。待到朝廷传下封城旨意,城中人数已去了十之二三。剩下的人或多方打探、或道听途说,渐渐便有消息传开,说恒王此番是以“清君侧”之名起事,为的便是铲除以宁丞相为首的一众奸臣佞臣,继而重振朝纲,于百姓倒是秋毫无犯。所以城中百姓虽然惊惶,心中倒也并不如何害怕。因为举事的毕竟是皇帝的亲生儿子恒王,说到底不过是一场皇室间的争权夺利,大不了换个新皇帝,将来的日子只怕还得照过。于是城中百姓纷纷关门闭户、深居简出,免得被牵连到这场改朝换代的纷争之中,只待静观其变。
正因如此,原本繁华的街道之上,如今已是空无一人,只剩两旁落寞的房舍和满地杂物。得一子面向初生的朝阳,一路往东面大将军府所在的乌衣巷方向而去,眼神中满是孤傲,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狂热。谢贻香方才一路追问无果,此时只得默默跟在他身旁,兀自想到当时父亲辞世之后,皇帝兑现承诺将一处新的大宅赐予谢家,以彰父亲之大功,自己因心中有气,一直未曾搬去新宅,此番回京也是和得一子栖身于老宅。而今得一子要召集一干高官重臣于老宅商议对策,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倒是替自己出了口恶气。
她默默思索之际,得一子反倒主动来找她说话,说道:“明日此时,恒王叛军便会全力攻城,我和那个家伙之间的最终对决,也便正式开始了。哼,你倒还有闲暇在这儿胡思乱想。”谢贻香心中一凛,顿时回过神来,脱口问道:“明日……明日的这个时候?”只听得一子冷笑道:“恒王叛军将于后日午时败退,大约在申时前后途径镇江,所以我才会急着派先竞月前往准备。而在此之前的这场大战……哼,那个家伙既然是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袭金陵,从而在最短的时间里,用最小的代价偷天换日、改朝换代,那么如今他既已兵临城下,自然不会再等,明日一早必定发兵攻城。所以眼下留给我们准备的时间,从此刻开始,便只剩十二个时辰了。”
谢贻香被他这一通言语所惊,顿时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地问道:“明日一早便会攻城……这……这如何是好?眼下的局势你再是清楚不过,金陵城里只有四五千兵力,算上你方才要召集的官吏衙役等等,最多万余之数,短时间内又无援军可调,如何抵挡得了城外的二十万大军?”只见得一子傲然一笑,扬声说道:“那个家伙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而且苦心谋划多年,可谓种因得果,以至此战确实已成定局。但要想逆他的局、改他的势,倒也不是全无办法,那便得靠天地之间万事万物运行的法则——也便是俗称的‘道’!而‘道’之承载,则为法阵。所以接下来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这金陵城里替我连夜搭建一处道场,摆一个法阵!”
谢贻香听得云里雾里,幸好最后这句倒是听懂了,心知这小道士已然有了全盘计划,却和往常一样偏要故弄玄虚,搞成什么道术神通。但眼下情况紧急,她也只得问道:“你要在城中哪里摆阵?这阵……可有有什么要求?”
谁知得一子全然不急,兀自长篇大论道:“金陵者,六朝古都也,先后得名‘秣陵’、‘建业’、‘建邺’、‘建康’、‘集庆’、‘应天’、‘南京’,是为‘长江绕城,群山环郭’,又兼钟山龙蟠于东、石城虎踞于西、朱雀桥于南、玄武湖于北,可谓四象具备的万里江山第一城。而这金陵城的布局,亦是天下无双,由内至外一环套一环,依次分为四座城池。”
“其一是‘宫城’,合计四门,分别为午门、西华门、东华门、玄武门;其二是‘皇城’,合计七门,分别为洪武门、长安左门、长安右门、承天门、东安门、西安门、北安门;其三是‘内城’,合计十三门,分别为正阳门、通济门、聚宝门、三山门、石城门、清凉门、定淮门、仪凤门、钟阜门、金川门、神策门、太平门、朝阳门、东水关、西水关;其四是‘外城’,合计十八门,分别为栅栏门、江东门、驯象门、小驯象门、安德门、小安德门、凤台门、夹岗门、上坊门、高桥门、沧波门、麒麟门、仙鹤门、姚坊门、观音门、佛宁门、上元门、外金川门。”
“且不论当中的‘宫城’与‘皇城’,此番交战御敌,只在‘内城’与‘外城’二者,而其中最为紧要的,便是金陵城西北方向滨临长江之处,亦是‘内城’与‘外城’的重叠部分,即‘外城’栅栏门与外金川门之间的两处水关,以及‘内城’的仪凤门和钟阜门;只要攻破此地,便等于直接攻破金陵‘内城’。试问恒王叛军沿长江水路而来,又有洞庭湖江望才留下的‘飞虎神舰’相助,那个家伙若是不蠢,定会选择由此处攻城。所以我的道场,也要设于此处,搭建在‘内城’仪凤门和钟阜门之间的城墙之上。”
谢贻香费了不少心思,才终于明白得一子的意思。要知道金陵城正如得一子所言,依次分为宫、皇、内、外四道城墙,其外城囊括范围之大,几乎是三个内城的大小,就连东面的紫金山也被包揽其中。唯有在西北方向濒临长江的一段,外城和内城有一段重叠部分,正是外城的栅栏门与外金川门之间两处水关,以及内城的仪凤门和钟阜门之间。一旦叛军选择自江上进攻,只要攻破外城的两处长江水关,眼前便是内城的仪凤门和钟阜门,再攻破这两道城门,便已径直突破金陵内城,直取当中的皇城和宫城。
想到这里,谢贻香愈发认定得一子言之有理,以言思道的谋略,再结合洞庭湖余孽的水军之利,十有**会从此处发起进攻。只听得一子又说道:“至于这道场应当如何修建,稍后我自会吩咐宁慕曹去办,无需你来费心。”谢贻香不禁追问道:“你既已料定叛军会从此处进攻,那我们要如何应对?”
得一子微微一笑,仰头正视天空中升起的朝阳,意味深长地说道:“长江水战,南下攻城,敌众我寡,一决生死。如此局面应当如何应对,你难道想不到?”眼见谢贻香摇头不答,他的笑容里顿时露出一丝不屑,冷笑道:“昔日曹军南下长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与孙刘联军于赤壁对阵。其时孔明与公瑾共谋对策,曾于各自掌心写下一个字……”
他话还没说完,谢贻香已陡然醒悟过来,脱口说道:“火!你……你又要用火攻?”得一子傲然说道:“自古以寡敌众,皆凭自然之力。况且我本天上岁星下凡,以木生火,自当以火为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