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武侠修真竞月贻香TXT下载竞月贻香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竞月贻香全文阅读

作者:长桴     竞月贻香txt下载     竞月贻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8 百官谋定长者疾

    听到得一子这一对策,谢贻香虽然仍有不少疑问,但也好过先前的一头雾水,心中多少有了几分镇定。随后两人一路回到乌衣巷附近的大将军府老宅,便见得一子点名要来议事的各级文武官员已有部分抵达,一个个焦头烂额地等候在府邸门口,之前打过照面的禁军统领池中岳也在其中。

    眼见谢贻香和得一子终于露面,众人相继松下一口大气,正欲上前询问,却见旁边一顶软轿帘幕掀开,从中下来一个脚步虚浮的长须老者,向谢贻香大声招呼道:“谢家侄女,逢此国难当头之际、生死存亡之时,你可得替叔叔好生谋划!”正是当今丞相宁慕曹。

    谢贻香当然识得这位宁丞相,真要细论此人,可谓是恶事做尽、罄竹难书。早些年这位宁丞相为求得势,居然私下揣测皇帝兔死狗烹之意,相继做出污蔑父亲谢封轩谋反、毒害青田先生等一系列令人发指之事,虽然许多诡计最后并未成功,却也着实恶心到不少人。后来他位居丞相一职,深知皇帝有心铲除自己,竟不惜一切代价笼络朝野各方势力,尽数与他结为同盟,其牵扯之大,几乎覆盖了大半个朝廷。如此一来,皇帝若要动他,便等于要动整个朝廷,自然会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而此时这位宁丞相的处境,更是尴尬无比,谢贻香还没来得及回应,他已上前拉起谢贻香的手,焦急地说道:“我的好侄女!假借‘恒王’之名那逆贼也不知是何居心,声称‘清君侧’倒也罢了,但我宁慕曹兢兢业业,一生如履薄冰,所有行事都是依照皇帝旨意,半点不敢违抗,如何便成了朝中奸佞之首了?当真是岂有此理!如今皇帝又临危任命,让叔叔来接管金陵城防,这虽是皇帝对我宁慕曹赤胆忠心的肯定,可是……可是带兵打仗的事,叔叔可谓一窍不通,接下来只能仰仗你这位将门虎女了……”他口中对谢贻香说话,一双眼睛却贼溜溜地打量起了旁边的得一子,显是早已从宫中得到消息,知道是这位号称“鬼谷传人”的小道长,才是决定此战胜败的关键人物。

    得一子自然不会理他,也不搭理等候在大将军府门口的其余众人,径直踏入大门,一路穿过天井进到大厅,大摇大摆地在正首席位的太师椅上坐下,示意谢贻香在旁站立。以宁丞相为首的一众官员紧跟着入内,三四十号人顷刻间便将整个大厅塞满,纷纷七嘴八舌地向得一子和谢贻香二人发问。只见得一子用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冷冷扫视在场众人,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池统领身上,沉声问道:“我让你叫的那些人,眼下可有到齐?”

    池统领微微一凛,连忙盘点厅中众人,恭声回禀道:“还缺十余人。”得一子冷笑一声,没好气地说道:“那便等人齐了再议!”说罢,他便在椅子上闭起双眼,再不多说一句。

    眼见得一子这般姿态,厅中众人面面相觑,最后也只是敢怒不敢言,纷纷责问谁还没到。这边大将军府的仆人急忙入厅奉茶,虽能做到人手一盏茶,但三四十人齐聚在此,大都没有座位,只能双手端茶,站在厅中等候。如此又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得一子要找的所有官员才陆续到齐,最后一个赶到的则是亲军都尉府的总指挥使、之前“太湖讲武”上玄武飞花门的掌门人叶定功,一脸歉意地说道:“下官方才正在宫中议事,得知谢三小姐和道长召见,急忙快马加鞭赶来,如有耽搁,还请诸位大人海涵!”

    正中椅子上的得一子这才缓缓睁开双眼,冷冷扫视厅中众人。那宁丞相早已按捺不住,急忙问道:“既然人已到齐,敢问道长……”话刚出口,得一子已厉声打断道:“统统闭嘴,只管听我说便是!”宁丞相愕然当场,只得把话咽回肚子里。其余众人见丞相带头表态,一个个也只得照办,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只听得一子扬声问道:“叶大人,此番守城破敌,第一件差事便要交给你亲军都尉府来办,你可愿意?”叶定功来前便已知晓皇帝的心思,是要委任眼前这个小道士为此战的总指挥,当即不动声色,恭声说道:“道长尽管吩咐。”

    得一子也不和他客气,随即说道:“从此刻起,一直到城外叛军败退,在此期间,我要亲军都尉府替我杀尽五类人。其一,不听号令者;其二,办事不利者;其三,私自出城者;其四,暗中通敌者;其五,临阵退缩者。此五者,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个,你可能办到?”

    这话一出,厅中所有人都是一惊,直吓得冷汗直冒。只有叶定功反倒松下一口大气,面露微笑道:“原来是要叶某人做监军了……哈哈,道长只管放心,这本就是亲军都尉府的分内之事。下官及麾下‘六瓣梅’、‘十二卫’乃至金陵城中的五百弟兄在此保证,从此刻起严查以上五类人,若有犯者,莫说是他本人,更连同他妻儿人头一并奉上,道长可还满意?”

    要知道在场众人同朝为官,对亲军都尉府的手段再是清楚不过,听到叶定功这般承诺,当场吓得说不出话来。就连谢贻香也是惊骇不小,心知得一子这是要借亲军都尉府之手竖立威严,以免众人不听号令。随后得一子才微微点头,让叶定功先一步前去调度,自己则起身去往后堂,吩咐谢贻香道:“叫到名字的,一个一个单独带到后堂见我,其他人便先在这里等着。”说罢,他便叫出第一个名字,说道:“宁慕曹!”继而头也不回地去了后堂。

    谢贻香见他对这帮文武官员如此无礼,心中又气又笑,但逢此危机时刻,也顾不得这些繁文缛节,当即向厅中众人致歉,叫大家在此稍候,便和宁丞相一同前往后堂找得一子议事。那宁丞相此时已急得如同没头苍蝇,路上一个劲地向谢贻香打听得一子的来历,又问他有什么谋略对策,甚至还问他平日里有何喜好,谢贻香全然不答。待到两人进到后堂,得一子早已稳坐堂上,向这位宁丞相冷冷说道:“你既是丞相,自当熟知朝中官员。那么从此刻起,你便要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旁,一切听我吩咐行事,却不能多嘴询问一句,你可明白?”

    那宁丞相虽是声名狼藉,但到底也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百官之首,几时受过这等羞辱?但他深知皇帝此番令自己接管金陵城防,仅仅是为了明面上有个交代,实际上却是将此战的主导权交给了眼前这个脾气古怪的小道士,甚至是将整个江山社稷的生死存亡一并交到了他手中。如此形势下,即便自己这个丞相再焦急、再委屈、再好奇,也只能暂且忍耐,万万不可逆他之意。

    得一子见他果然不敢开口询问,随即略一点头,便问道:“我要征用金陵城里全部的火药,包括所有硫磺、硝石和木炭等制作火药的原料,再加上城里全部的火油、菜油,甚至只要是助燃之物,全都要收集征用。这些物件平日里是谁在管理?该派谁去筹备?”

    宁丞相不禁脱口说道:“道长是打算用火攻……”话刚出口,他便及时醒悟过来,急忙止住话头,恭声回答道:“启禀道长,官用的火药和各类原料,皆是由朝廷工部掌管,同时城中民间也有不少存货;若要统一征用,工部尚书郑大人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除此之外,负责四季节气大典祭天的礼部,应当也有香烛烟火等助燃之物,可以让礼部尚书皇甫大人从旁协助。”

    得一子当即应允,便让谢贻香出去通传。谢贻香早已知晓得一子这回又要以火为谋,心知此事事关重大,由于之前并未召集工部、礼部两位尚书前来议事,只能让禁军统领池中岳临时派人去请。在此期间,得一子便先传唤了“驭机营”统领,要他今夜率两千名佩戴“三眼火铳”的军士倾巢而出,兵分两路埋伏在“内城”西北方向滨江长江一段的仪凤门和钟阜门两处,听号令行事。

    之后得一子又相继召见了池统领和皇城侍卫总管,要他们分别率领两千禁军和一百名宫中侍卫,于“外城”栅栏门与外金川门之间的两处水关,以及“内城”仪凤门和钟阜门之间的城墙上驻守,全力抵挡叛军明日一早的进攻。至于外城其余的十六道城门,则是由金陵城里的官差衙役以及各级武将府中的亲兵镇守,谢贻香所在的刑捕房同僚也被分派但其中。如此一来,仅“外城”的防御便已耗尽了所有兵力,作为金陵城第二道防线的“内城”,除了西北方向滨临长江的仪凤门和钟阜门一段,便再无一兵一卒镇守。

    对此谢贻香难免心存疑虑,要知道得一子这般安排,无疑是将己方所有兵力全都集中在了金陵城西北方向滨临长江处、“外城”和“内城”重叠的这一小段,从而全力抵挡叛军从江上发起的进攻。可是叛军要从此处攻城虽然合乎情理,但到底只是得一子一厢情愿的猜测;即便当真被他猜中,也不能排除恒王叛军同时会从东西南北方向进攻“外城”的其余一十五道城门,届时仅凭数千名官差衙役和亲兵零零星星分守于各处城门,岂非不堪一击,顷刻间便会被叛军破城而入,直逼全无兵力防守的“内城”?

    想到这里,谢贻香不禁望向一旁的宁丞相,只见他脸上也有同样的疑惑,却又不敢向这位皇帝钦点的小道士发问。便在此时,原本在朝中议事的工部尚书郑大人和礼部尚书皇甫大人听到传唤,同时抵达大将军府老宅,喘着粗气冲进后堂。得一子也不等他们缓过气来,便问火药和相关原料的数量,郑大人思索片刻,回答说道:“眼下库房中存放的官用火药,约有两千三百余斤,硫磺、硝石和木炭等原料倒是充足,若是连夜配制,再加上派人到民间征用,应当可以凑足一万之数。”

    谁知得一子冷冷说道:“一万斤不够,我要三万斤,务必在明天日落前凑足。”郑大人愕然半晌,身旁礼部尚书皇甫大人急忙帮衬道:“下官这里能帮着凑五千斤。”郑大人沉吟许久,当即一咬牙,说道:“便依道长所言,明日酉时之前,凑足三万斤火药!却不知……不知道长要这许多火药做何用途?”

    宁丞相急忙向两人使眼色,示意他们不该发问,谁知得一子竟不隐瞒,正面回答道:“三万斤火药,尽数布置在‘外城’东面观音门到仙鹤门之间的城墙内,于后日午时同时引爆,将‘外城’这一段长达一十五里的城墙彻底炸毁。”

    这话一出,在场的谢贻香、宁丞相和工部、礼部两位尚书都是脸色大变。得一子若是要用三万斤火药去炸叛军,倒也在情理之中,可为何是要将金陵城“外城”的城墙炸毁一大段?郑大人和皇甫大人又想发问,却被宁丞相摇头阻止,告诉他们只管听令行事便是。那郑大人思索良久,不禁说道:“道长既有皇帝旨意,下官也不敢多问。只是‘外城’城墙高二十余丈、厚约五丈,皆是由坚硬无比的花岗石堆砌,即便三万斤火药,恐怕……恐怕也难以将整整一十五里城墙彻底炸毁。”

    得一子顿时脸色一黯,冷冷说道:“我只要结果,不问过程,若是三万斤不够,那便准备十万斤、三十万斤!又或者你们自己想办法,连夜拆掉‘外城’这一段城墙的部分砖石,只要不被城外叛军知晓便是。总之后日午时,我要亲眼见到这一十五里城墙被当场炸毁,若是办事不利,自有亲军都尉府的叶定功来取你人头!”

    听到这话,郑大人直吓的双腿发颤,险些坐倒在地,哪里还敢多问?随后得一子又让他将城中的火油、菜油以及各种助燃之物通通收集起来,留作他用。待到郑大人领命离去,礼部尚书皇甫大人也想跟着走,却被得一子叫住,要他和宁丞相一起替自己在“内城”仪凤门和钟阜门之间的城墙上搭建一座道坛。

    谢贻香本以为听完得一子的部署,多少也能猜到几分他的谋略,谁知听得越多,反倒越是迷糊,越不知道这位鬼谷传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当下她正要再听得一子这座道坛应当如何搭建,却见府上一名老仆扣门而入,向谢贻香低声说道:“三小姐,胡老他……恐怕是捱不到日落了。”

    谢贻香听到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一时竟没回过神来,脱口问道:“你说什么?”那老仆人低声解释道:“是竞月公子府上的那位胡老……前几日胡老感染风寒,谁知竟越病越重,竞月公子因公务繁忙,又念着昔日的情分,于是瞒着三小姐私底下托我们代为照料。谁知方才本该在先府照料胡老的小厮来报,说胡老恐怕是不行了,整个人已经晕死过去,可竞月公子又偏偏又不在城中……”

    谢贻香这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顿时惊愕当场。要知道师兄自幼父母双亡,全靠这位胡老将他养大成人,算得上是家里唯一的长辈,如今胡老病重垂危,师兄却不能在榻前尽孝,以自己和师兄的关系,又岂能坐视不理?

    想到这里,谢贻香也顾不得再听得一子的部署,匆匆和众人打了个招呼,便离开大将军府老宅,一路往先竞月府邸飞奔而去。

09 攻守遥对终局弈

    谢贻香从今日一早入宫觐见,再到赶回大将军府老宅会见文武官员,不知不觉已是大半天光景过去,待到她抵达先竞月府邸时,日头已经渐渐偏西。

    只见正如家中老仆所言,亲眼看着自己和师兄一起长大的胡老,此时已病得不省人事,只能从微微抽搐的面容上感受到他如今的痛苦。病床前的郎中也是束手无策,面对谢贻香的询问,只说是因为胡老年事已高,加上年轻时经历的苦难侵蚀了本元,本就不是高寿之躯,所以这回虽然只是一场小病,但因秋气入体,竟以蚁穴溃堤之势摧毁了整个身子。而今胡老一直沉睡不醒,非但汤药不进,只怕到头来连遗言也无法留下一句。

    听到郎中的话,谢贻香心中一痛,过往的点点滴滴浮现眼前,顿时泪如雨下。她看病床上胡老的状况,心知这位慈祥善良的长辈确实已至弥留之际,只恨眼下言思道挑唆恒王叛军围城,师兄又被得一子派去了镇江筹备,阴差阳错之下,竟连胡老的最后一面也不能见到,怎不教人悲恸欲绝?

    随后郎中和仆人又想尽办法做了些救治,到底还是无策,最后郎中只得让谢贻香唤醒胡老,也好让这位老人交代几句遗言。谢贻香便在床前低声呼喊,谁知自己每叫一声,沉睡中的胡老面容表情便痛苦一分,无奈之下,她自然不忍心继续呼喊。只见伴随着呼喊声一停,胡老脸上的痛苦才逐渐缓和,继而生出一丝安详,隐约可以感觉到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释然。

    一旁的郎中见惯了生死,心知胡老转眼间便要去了,忍不住低声说道:“你再不将他唤醒说几句话,往后……便再也没有机会了。”谢贻香咬紧嘴唇,眼泪如同断线珠子般往下坠落,终于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随后便见床上的胡老一口气戛然而止,嘴角微微含笑,身子也再无呼吸起伏,自是彻底与世长辞了。

    一时间谢贻香只觉双腿一软,当场跪倒在床前,但见眼前金星乱冒,险些脱力昏死过去。原来自从得知了恒王二十万叛军围城的消息,她和太湖西山岛上的众人马不停蹄赶回金陵城,这几日来可谓吃不好也睡不下,身子早已乏困。再加上今日一早又入宫觐见,临行前只是喝了一小碗稀粥,到如今几乎已是一整天过去,却滴水未沾、颗米未进,哪里还支撑得住?

    幸好先府一众下人急忙上前搀扶,又有郎中在旁把脉,才知道谢贻香是饥困引起的虚脱,急忙将药箱里的半截人参切下一小块,磨成粉和粥喂她喝下。如此折腾了一个多时辰,谢贻香才缓过一口气来,再看床上的胡老,尸体早已凉透了。

    接下来自然便是处理胡老的后事,先竞月不在家中,这一重任便只能落到谢贻香肩上。然而逢此兵荒马乱之际,城中已是一片死寂,再加上又是日暮时分,街上哪还有开门做生意的棺材铺?府中下人出去找寻了一大圈,最后只能无功而返。最后只能由几名下人将胡老的尸身简单沐浴更衣,由谢贻香亲自率众人搭建了一个简易的灵堂,又在自己腰间添了一根白色束带,便算是替胡老戴孝了。

    忙完这一切,已然是深夜时分,谢贻香想起得一子说的明日一早便要揭开这场金陵城攻守决战的序幕,到底放心不下,只能收拾悲恸的心情,吩咐先府下人天明之后一定要再去街上寻访,务必替胡老选一口上等的棺木,以待等先竞月回来祭奠,这才告辞离开。

    之后谢贻香重新回到大将军府邸,不料竟扑了个空,非但不见一众文武官员,就连得一子也不知去向。她询问家中仆人,才知道得一子依次与到场的众官员商议完后,早在一个多时辰便随宁丞相一同离开,应当是前往城中各处巡查了,却不知此时身在何处。

    谢贻香心知得一子多半已经完成了所有部署,自己虽未听全其中细节,倒也多少知道了一个大概。她便在家中匆匆洗了个脸,又换了身干净的素衣,回房中取过乱离,径直出门寻访。待到她踏出家门,只见夜色已经深邃,头顶上是漫天繁星拥簇着半盏白玉般的弦月,将星月之光洒落尘世,为整座金陵城镀上了一层晶莹的光晕。可想而知,来日甚至往后几日,皆会是秋高气爽的晴朗天气,倒是适合两军对阵厮杀。

    只可惜夜色虽好,谢贻香却无心留念,一路来到“内城”南面就近的太平门。但见星月之下,二十多个衙役正在城门口架起两口大砂锅熬煮东西,还没来得及上前细看,当中已有人开口招呼,说道:“大伙快看,是谢三小姐……真是谢三小姐!金陵城这回一定守得住!”

    谢贻香不想有人竟识得自己,急忙定睛一看,可自己却不认识说话之人。幸好那衙役已自行解释道:“谢三小姐可还记得,当年太元观谋反那夜,便是由你亲自率领弟兄们镇守东安门,这才阻止了上万难民涌进城里!”

    谢贻香顿时醒悟过来,原来对方竟是当年和自己并肩作战的一名寻街公差,不想如今已混成一名正规编制的衙役了,难免有些恍如隔世。她便上前招呼,再看一众衙役升起的那两口大砂锅里,熬煮的竟是暗红色的粘稠液体,扑腾出大股热气,倒像是融化的金铁。只听那衙役在旁解释道:“这是禁军池统领下的命令,说从今夜开始,便要彻底关闭金陵‘内城’的一十三道城门,并用铜汁将门缝封死,不可留一丝缝隙;直到叛军尽退,方可重新开启。”顿了一顿,他又询问道:“一会儿等我们将这太平门封死,弟兄们便要前往‘外城’驻守了,也不知是否还能活着回来……谢三小姐,你说这一场仗,我们真能赢么?”

    谢贻香不禁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你这是什么话?当然能赢!”话虽如此,她却不敢正视对方的双眼。待到得知负责整个金陵城防的宁丞相眼下正在“内城”的仪凤门和钟阜门一带,谢贻香不敢久留,急忙和众衙役告辞离开,匆匆赶往金陵“内城”的西北方向。

    话说“内城”的仪凤门和钟阜门,此时皆已彻底关闭,并且和太平门一样,已然用铜汁封死了所有缝隙,俨然便是镶嵌在石砌城墙中的一整块厚铁,自是坚不可摧。谢贻香抵达之时,城墙内已有成群结队的禁军驻守在角落里歇息,她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沿石梯登上城墙,两名宫中侍卫装扮的中年男子随即上来迎接。谢贻香和两人交谈几句,才知道皇帝派出的一百名宫中侍卫,此时已照得一子的吩咐尽数聚集于此,只待参与明日的战事。

    谢贻香见这两人目光精湛,显是内力深厚之辈,虽不及当日前往“太湖讲武”的十位高手,但单以修为而论,只怕皆不在自己之下,心中又是一定。然而转念一想,原以为凭借自己手中的乱离,多少也能为明日的战事出一份力,可如今像自己这样的武林高手,此间竟有足足一百人,面对城外二十万叛军,到底也只是杯水车薪,又何况是自己这么一个小姑娘?心里反倒又变得焦虑起来。

    随后谢贻香踏上城墙,只见城墙箭垛间弓弩火炮一应俱全,皆是严阵以待,一致对准城墙外星月光映照中滚滚东逝的长江。而在二十余丈高的城墙之下,是一片约莫半里长的陆地,尽头处便是“外城”栅栏门与外金川门之间的两处水关,此时早已肃清江畔停泊的所有船只,并且用大量木桩密密麻麻钉入周边江水之中,又通过木桩露出江面的部分拉扯出上百条儿臂粗的铁链,从而以铁锁横江之势,阻挡一切船只靠岸。

    再沿着城墙前行,没过多久便到了城墙位于仪凤门和钟阜门之间当中的位置,随即便见二十余名工匠正在搭建一处台子,约莫有一丈见方,却只有五六尺高,其形状显然是按照道家先天八卦方位排列的一个八边形,正中间则是太极双鱼的圆圈,显然正是得一子需要的什么道坛。此时整座道坛已经基本完工,工匠们只是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涂对应颜色,从而绘制出一个完整的太极八卦形貌。

    而在这道坛旁边,则是几名负责守卫的宫中侍卫,围着当中沉睡过去的宁丞相和盘膝打坐的得一子。谢贻香再次见到这位鬼谷传人,原本的千般疑虑、万种担忧,顿时一扫而空,心中却又不是平静与笃定,反倒像是一种死马当活马医,或者破罐子破摔的无奈。她同几名侍卫点头示意,便去到当中在得一子的身旁坐下,眼见得一子双目紧闭,神游太虚,身上依旧披着那件白色斗篷,将他整个人紧紧裹覆其中,谢贻香就这么呆呆看了许久,突然想起方才太平门处那个衙役的话,不禁低声自语,喃喃问道:“你说这一仗,我们真能赢么?”

    殊不知也是今夜,便在这漫天星月光下,远在金陵城东面恒王大军的三江口驻地外,旷野之中一个女童盘膝而坐,用她玄黑色的瞳孔凝望着不远处一个身披鹤氅、手持羽扇的俊雅文士,也在询问道:“这一仗,先生真能胜出么?”

    那文士并未作答,只是出神地望向夜空,连左手中的一锅旱烟早已燃尽也没发现。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转过头来展颜一笑,说道:“看来我毕竟还是低估了这位鬼谷传人,看来这小道士的确是我生平最强劲的对手。至于此战的胜败……嘿嘿,依照他的谋略,此战原本还存了几分变数,然而星儿姑娘既然来了,既是天意,亦是因果,终究还是我们胜了。”正是化名为“逃虚散人”的言思道。

    听到这话,不远处的星儿“嗯”了一声,平静地问道:“先生此话怎讲?”言思道叹了口气,摇头笑道:“实不相瞒,这些日子忙于军中琐事,我也是直到方才,才将此战的每一种可能、每一种变化从头到尾推演了一遍,终于想通了对方的全盘计划,确然是天下无双之才!只可惜这小道士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星儿姑娘这位青田传人也会入局,如此一来,便注定他只能竹篮打水、功亏一篑。”

    说罢,他他略一思索,又说道:“我与这小道士交手数次,深知此人长于算计,尤其是推演复盘的本事,乃我所不能及也;当日我们三方在囚天村的那场对弈,便已充分论证了这一点。试问这小道士在‘太湖讲武’上得知我军突袭金陵之事,到今夜已有足足七天时间,足够他推演复盘上千遍、上万遍,从而将我的每一步计划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连我军何时进攻、进攻何处、每一处派多少人、用什么方式进攻,都已在他的掌控之中。所以同样的道理,今夜我将自己与他易地而处,思索应该如何破解我自己的谋略,果然找出一线生机,从而想通了对方的全盘计划。嘿嘿……以金陵城里的区区几千人,破我二十万精锐之师,果然是鬼谷传人才能想出的手笔!”

    星儿反问道:“所以你要改变自己原来的计划?”却见言思道缓缓摇头,一面装填着旱烟,一面沉吟道:“那倒不必……一来我原本的计划,本就是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代价拿下金陵城,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方针;二来号令早已传至全军,若是贸然更改,非但影响士气,甚至会引出一些不必要的变数;三来依照我原来的计划推进,那小道士虽有应对之策,却会因为青田传人的入局功败垂成,最后依然是个败局,我又何必更改?当然,若是星儿姑娘临阵倒戈,突然变卦不肯出手相助,那又另当别论。”

    听到这话,星儿却是面色如常,淡淡地说道:“先生大可放心,既有三方当日那一局对弈,小女子自当替老师兑现承诺。况且先生与得一子道长之间的对弈,从来便未结束。如今小女子既已身在局中,自当陪两位下到终局。”顿了一顿,她又补充了一句,说道:“只愿先生莫要忘记之前的约定,让小女子愧对老师的遗愿。”

    言思道顿时神色一肃,正色说道:“这个自然。那小道士若是落在我手里,定会将他完好无损地交给星儿姑娘,带回囚天村安置,以全黄石一脉与鬼谷一脉历代的渊源。”

    听到言思道再次给出的承诺,星儿便不再言语,只是默默静坐在旷野之中,仰望头顶上方的星月。言思道闭上了嘴,举目眺望西面方向,凝视黑暗中若隐若现的金陵城轮廓,口中缓缓吞吐着旱烟。

    似这般星耀月转,光阴已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待到那半盏白玉般的明月渐渐西坠、渐渐淡没,终于若有若无地悬挂在西面金陵城的上方之时,东面已有一线金黄色的光晕泛出,将一轮鸡蛋黄般的红日缓缓托起。

    旷野中的言思道缓缓吐出一口浓烟,脸上随之泛起一丝罕见的敬畏之色,但更多的则一种是期待已久的兴奋。他尝试着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右手中的羽扇轻轻往前一挥,遥指西面的金陵城。

    霎时间,长江之畔,金陵城外,日月当空,风云际会。

    而在这同一时刻,金陵“内城”仪凤门和钟阜门当中的城墙之上,原本静坐神游的得一子突然睁开双眼,灰白色的瞳孔中既有紧张、又有不安,但终于被一股前所未有的狂热所取代。

    随后他猛然起身,褪去身上披的白色斗篷,露出里面那一身边角处用银线绣有太极暗纹的漆黑色道袍,衣襟、腰带和鞋子却是赤红之色,将他整个人映衬得格外诡异。

    只听得一子开口吐字,清朗而冰冷的声音径直刺破晨曦,仿佛已将整座金陵城从睡梦中唤醒,城墙上下所有人耳中都听到了他的厉声呵斥,喝道:“开——坛——”

10 潜江惊雷掩言辞

    伴随着得一子这一开口,沉睡中的谢贻香当场惊醒,但听“刷”的一声清响,腰间乱离自行离鞘飞出,显是危险临近,以至神兵示警。城墙上四下布防的兵将也纷纷惊醒戒备,就连一旁的宁丞相也是“哎哟”一声,揉着睡眼四下张望。

    借着东面初生的旭日光辉,众人情不自禁地举目往东北方向眺望,只见浩浩荡荡的长江之上,密密麻麻的巨舰逆流前行,朝着金陵城方向破浪而来;粗略一数,竟有上百艘之多,正是谢贻香当年在洞庭湖上见过的、江望才麾下曾无息设计的“飞虎神舰”。

    话说当日“太湖讲武”上言思道曾大放厥词,说此番有二十万大军连同两百艘“飞虎神舰”直取金陵城,谢贻香还一直以为是他夸大其词。谁知此刻目之所见,便已有上百艘之多,约莫是四五艘并排而行,在长江上摆出数里长的阵势。由此可见言思道竟是所言非虚,无论是他还是拥立的恒王,此番偷袭金陵之举可谓下足血本,乃是精锐尽出,誓要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

    然而对本朝而言,无论开创前后,水战始终是最为薄弱的一环,否则当年鄱阳湖一役大破李九四水军,也不必赞颂至今。而今眼见叛军舰队这般声势,每一艘“飞虎神舰”之雄伟巨大,竟是城墙上一众兵将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难免有些惊惶失措,渐渐开始低声议论。却听得一子的声音突然响起,平静地吟诵道:“……洪荒有道,德分天地。六甲九章,天圆地方。四时五行,青赤白黄。太乙为师,日月为光。禹步治道,蚩尤避兵。青龙夹毂,白虎扶衡。荧惑前引,辟除不祥。北斗诛罚,除去凶殃。五神导我,周游八方。当我者死,逆我者亡。左社右稷,寇贼伏匿。见者有喜,留者有福。万神护我,永除盗贼……”

    众军士顺着声音望去,才发现这位高深莫测的小道长,此时已来到城墙上昨夜新搭建的道坛正中,盘膝稳坐于八卦图案中的阴阳双鱼,双手在膝前结印,兀自闭目吟诵。四下众人虽听不太懂得一子念诵的咒语,但类似“左社右稷,寇贼伏匿”和“万神护我,永除盗贼”等词句倒是明白,再加上得一子平静的声音中似乎有种摄人心魂的力量,伴随着他的吟诵声入耳,众人原本惊惶的心情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平和下来,相互低声议论道:“据说这位仙尊乃是鬼谷传人,法术道行不在当年的青田先生之下,这次有他相助,定会让叛军灰飞烟灭!”

    再看东面长江上延绵数里的上百艘“飞虎神舰”,此时已逆流西行到金陵城对岸的鹂岛附近,却突然分做两队,一队沿长江继续前进,往“外城”栅栏门与外金川门之间的两处水关而来,也便是重军驻守的“内城”仪凤门和钟阜门之间的这段城墙;而另一队则将船头调转北方,往长江的支流夹江方向而去。

    要知道整个长江一路往西流至金陵城时,先是往东北方向改道,然后才取道东南方向,从而在金陵城北面环绕出一个半圆。正因如此,上游冲刷下的泥沙日积月累,便在金陵城对岸堆积出一个方圆十余里的岛屿,是为“鹂岛”;环绕鹂岛北面的长江支流,则为“夹江”。眼见叛军舰队兵分两路,竟有半数取道环绕鹂道的夹江而去,谢贻香顿时醒悟过来,暗道:“不好!叛军这是要在对岸的鹂岛上扎营,从而与金陵城隔江相对,以便做持久之战!”

    对于这一变故,道坛中的得一子却全无反应,依旧双目禁闭,低声吟诵着拗口的咒语,仿佛叛军接下来的每一步计划,都已在他的掌控之中。那宁丞相眼看敌军出现,急得团团乱转,两只眼睛便没离开过道坛当中的得一子,却又不敢开口发问。一旁的禁军统领池中岳怕他影响士气,急忙上前安抚,说道:“丞相莫要惊惶,道长既已有了对策,我们听他吩咐便是。”

    宁丞相微微一怔,似乎想起了什么,急忙去旁边取过几样物件,谢贻香用余光一瞥,却是计时用的圭表、刻漏等物。待到宁丞相把这些计时用的物件摆放妥当,便听道坛当中传来得一子冷冰冰的声音,吩咐道:“宁慕曹,报时。”宁丞相听他终于开口,顿时心中一定,急忙回复道:“启禀道长,眼下乃是辰初一刻!”

    只见得一子也不睁眼,口中淡淡说道:“今日之战,从辰正时分敌军进攻开始,到戌初时分暂退于鹂岛驻营,合计五个半时辰。我方参战诸人,皆已有所安排,务必严格按照时辰行事。若有办事不利者、临阵退缩者,立斩当场,由亲军都尉府监办。”话音落处,便听不远处的城楼上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沉声回答道:“领命!”

    谢贻香心中一凛,暗道:“‘金箭追星’何时来的?我竟全然不知,当真无能至极!”转头望去,只见朝阳下的城楼屋顶,隐约可见一名背负长弓的男子身影,正是亲军都尉府的前卫军统办、曾在“太湖讲武”上力挫武当高手的“金箭追星”辛雪恨。

    眼见亲军都尉府的人现身,城墙上众军士可谓既喜忧参半,急忙去听得一子的调度。只听道坛当中的得一子缓缓说道:“将城墙上所有的火炮劲弩,统统对准临江的两处水关,待到巳正时分,便可万炮齐鸣、万箭齐发;在此之前,不可擅自发放一箭一炮,更不可私自喧哗,违令者斩!”顿了一顿,他又补充一句,说道:“吩咐众将士填饱肚子,静候巳正时分。此后直到日落之前,今日便再无闲暇歇息了。”

    话音落处,四下众人不敢耽搁,立刻便由池统领吩咐下去,让众军士将火炮弩箭对准城墙外半里开外的两处水关。要知道“内城”西北面的这一段城墙,乃是呈一个“凸”字形,钟阜门和仪凤门便在凸出之处的两侧,当中夹着的一段城墙长达里许,乃是五步一劲弩,十步一火炮,合计约有两百多架弩、一百多樽炮,伴随着号令一下,不过一顿饭的工夫,众军士便以这段城墙当中得一子所在的道坛为界,将两侧的箭头炮口分别对准了城墙外的左右两处水关,只待得一子吩咐的巳正时分来临。

    而这边众军士刚准备妥当,金陵城内一众富商酬军的糕点也正好送上城墙,由池统领的人负责分给每一个军士。谢贻香也领到一份,却哪里吃得下去?再看长江之上恒王叛军的舰队,由于在鹂岛附近夹江并入长江的交汇处兵分两路,便只剩下六十余艘“飞虎神舰”继续朝金陵方向逆流而上,此时也已行至金陵西北方向的江心,与众军士所在的“内城”这一段城墙正面相对,却并不急着靠岸进攻,而是一字并列排开,各自放下铁锚稳在江心。池统领见状,不禁遥指两处水关外的江边,冷笑道:“此间数里江面,早已被我布下木桩、拉上铁链,以此阻止所有船只靠岸。我倒要看看逆贼舰队如何破我的‘铁索横江’之阵!”

    话说众军士此时所在的“内城”城墙,离“外城”临江的两处水关尚有半里之遥,叛军舰队又是在阔达三四里的长江江心停泊,所有城墙上虽备有火炮劲弩,却只得四五百步、也便是一里左右射程,自然难以攻击江心的舰队。再加上得一子方才又有号令,让城墙上所有火炮劲弩只管对准半里开外的两处水关,众军士既已调整妥当,哪还敢擅自再动?眼见敌方舰队在江中下锚,一字摆出阵势,己方则全无应对,一众军士难免有些手足无措,纷纷望向道坛正中的得一子。

    却见盘膝坐在太极八卦中的得一子双眼禁闭,口中依然念念有词,分明是不做理会,更不会有什么号令传下。四下众军士面面相觑半晌,最后只得由谢贻香打破沉默,说道:“道长既已有言在先,于巳正时分向‘外城’的两处水关开炮放箭,那我们只管照办便是。宁丞相,眼下是什么时辰?”宁丞相连忙应答道:“辰初三刻刚过,离巳正尚有一个多时辰。”

    谢贻香沉吟半晌,终于强压心中的波澜,安抚宁丞相、池统领的等人说道:“世间传言称:鬼谷入世,意略纵横;日月逆行,江海倒灌——纵是诸葛复生、青田再世,也未必及得上眼前这位得一子道长!如今一切既已尽在道长的掌控之中,三军将士大可不必惊慌。既然离巳正时分还有一个多时辰,那大伙便先饱餐一顿,只待巳正时分一到,奋勇杀贼便是!”

    听到谢贻香这话,众人才微一定神,由池统领传令下去,叫众军士歇息进食。号令刚传下去不久,便听江中那六十余艘“飞虎神舰”上突然传来叛军的呐喊,反复喝道:“清君侧——除奸佞——清君侧——除奸佞——”声音从两里开外的长江当中径直传来,声势极为浩大,少说也是上万人同时呐喊。

    城墙上众军士虽然心惊,却因未得号令,只能不做理会。似这般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众叛军的声音才渐缓,随即便有一个洪亮的男子声音自舰队中响起,朗声念诵道:“盖闻书曰:不见是图。又曰:视远惟明。夫智者恒虑患於未萌,明者能烛情於至隐。自古圣哲之君,功业著于当时,声明传于后世者,未有不由于斯也。今事机之明,非若不见,而乃不加察,请得以献其愚焉……”虽是在两里开外的江心舰队念诵,却字字清晰地传入城墙上众人耳中,显是念诵之人运上了深厚的内力。众人惊讶之余,再一细听,竟分明是一篇“清君侧、诛奸佞”的檄文。

    要知道恒王此番兵发金陵,分明是不折不扣的叛逆之举,若是恃强凌弱,以二十万之众径直攻城,倒也罢了,不想还假惺惺弄出这么一篇义正言辞的檄文,众人听在耳中,只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听那洪亮的声音滔滔不绝,竟洋洋洒洒地念了一顿饭工夫,最后又读道:“……昔者成周隆盛,封建诸侯,缔八百余年之基,及其后世衰微,齐桓、晋文成一匡之功。虽以秦楚之强,不敢加兵于周者,有列国为之屏蔽也。秦废封建,二世而亡,可为明鉴。今不思此,则宁有万乘之主,孤然独立于上,而能久长者乎?诗曰:‘价人维藩,太师维垣,大邦维屏,大宗维翰,怀德维宁,宗子维城,无俾城坏,无独斯畏。'谨以是为终篇献。万一必欲见屠,兵连祸结,无时而已……”

    不料舰队中那人念到此处,陡然间只听“噗”的一声闷响,半里开外“外城”两处水关附近的江面,已毫无征兆低炸起一道高高的水花,倒像是有火药自水底炸开;不等众人回过神来,紧接着又是“噗噗”数声,水关前的江面接连炸起,一串串水花冲天而起,声势极为惊人。谢贻香惊骇之余,还以为是众军士按捺不住,提前朝“外城”的两处水关附近开炮,再看城墙上火炮如新,众军士也是一脸茫然,她正诧异之际,一旁的池统领已破口骂道:“好狡猾的贼子,假装宣读檄文故布疑阵,竟在暗地里派水鬼破环我‘铁锁横江’之阵!”

11 渡江登城战火急

    原来“外城”这两处水关外的江面,早已用大量木桩密密麻麻钉入江水之中,又通过木桩露出江面的部分拉扯出上百条儿臂粗的铁链,从而以延绵数里之势,形成铁锁横江之阵,以此阻挡恒王叛军的舰队靠岸。说起来这倒不是得一子的安排,而是禁军统领池中岳早在“太湖讲武”刚结束时,听说叛军舰队即将沿长江水路偷袭金陵,便已做此安排,归根结底,乃是效仿昔日东吴拒守晋军南下之策。

    话说东吴当年在长江摆下的“铁锁横江”之阵,最后虽然被晋军以携带火油稻草的木筏烧融而破,但池统领曾仔细推演,晋军之计之所以能够奏效,乃是因为占据了长江上游地利,空无一人的木筏才得以顺流漂下,进到铁链中焚烧。可如今的叛军却是沿长江逆流西来,船筏非人力不可行进,断不可依样画葫芦,所以才照搬了这“铁锁横江”之阵,令江面上大小船只上不得也下不得,全然无法靠岸,无疑是十拿九稳的防御良策,最不济也能抵挡个三五日光景。

    谁知今日一役战局未开,对方便借着诵读檄文为掩护,暗中使出绿林水鬼的手段,派熟识水性的军士潜至江边,将插入江底的这一根根木桩悉数破坏,从根源上摧毁了这固若金汤的铁链阵。至于此时江面上炸起的一串串水花,显然是对方派出的水鬼嫌切断或拔出木桩太过费事,竟还随身携带了水雷,要将这些木桩尽数炸毁。一时间但听江中闷响不觉,露出江面的木桩接连倒下,被铁链拖拽着沉入江底,直气得城墙上的池统领脸色惨白,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这“铁锁横江”之阵溃不成军。

    一旁的谢贻香等人弄清其中缘由后,也是惊怒交加,又听宁丞相报时,眼下乃是辰正时分,正是得一子方才提及的今日开战之刻,竟事分毫不差,可见这位鬼谷传人所言非虚,一切早已成竹在胸。当下谢贻香便开口安抚众人,说道:“诸位稍安勿躁,我已知悉道长的安排。眼下叛军派人潜水破坏江边的木桩,照这速度,再快也得半个时辰方可将这连绵数里的横江铁锁尽除,然后才好让舰队驶近,于‘外城’的两处水关停泊上岸,算来正好是巳正前后。届时我等只管用早已瞄准两处水关的火炮劲弩招呼便是!”

    城墙上众军士听到这话,顿时心中微定。要知道叛军水鬼此时虽在破坏布防的木桩和铁锁,但由于是潜于水下作业,纵是火炮劲弩射程足够,亦是无能为力,况且又无得一子的号令。当下众军士只得依照谢贻香的吩咐静观其变,继续抓紧时间饱餐一顿,以待今日这场大战正式打响。

    如此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但见江面不断炸起水花,江心舰队中又翻来覆去地诵读同一篇檄文,渐渐地待到两处水关江面的最后百余根木桩毁去,池统领摆下的这“铁锁横江”之阵便算是被彻底破解了。随后便见水花翻涌,江面上“噗通噗通”接连窜出人头来,冲着东南面“内城”城墙上的众人哄笑,粗略一数,竟有四五百人之多,七嘴八舌地笑道:“福建童夜哭麾下群侠,给皇帝老儿送份大礼!”随即齐声喝道:“清君侧——诛奸佞——”

    伴随着一众水鬼的呼喊,江中五十余艘“飞虎神舰”上的军士也开口响应,震天的嘶吼声中,舰队纷纷起锚,自江心向“外城”的两处水关驶来,顺便把江中众水鬼接了回去。待到舰队离得近了,城墙上众军士才真正体会到这“飞虎神舰”的雄伟,每艘巨舰少说也能容纳五六百人;五十艘巨舰,便意味着此刻攻来的或许有数万人之多。一时间众军士急忙检视每一樽火炮和每一架劲弩,确认已经瞄准了泊船的两处水关,竟是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这边宁丞相更是坐立不安,兀自来回踱步,说道:“巳初一刻……巳初一刻!道长……离巳正只差三刻了!”

    伴随着宁丞相不停地报时,城墙上众将士纷纷望向道坛正中盘膝而坐的得一子,嘴上虽然不说,但心底显然已将今日一战的胜败乃至整个江山社稷的存亡寄托在了这个年轻俊美的小道士身上。只见得一子始终不动声色,就连双眼也不曾睁开,看不出丝毫喜怒哀乐之色。待到宁丞相报出巳初三刻时,叛军当先的几艘巨舰已经抵达“外城”的左右两处水关,池统领按捺不住,上前请示是否立刻开炮放箭,得一子还是全无反应。等宁丞相报出巳初四刻时,叛军已有一十二艘巨舰在两处水关靠岸,开始放置供军士们上岸的踏板,就连谢贻香也坐不住了,上前问道:“小道长……叛军马上便要上岸了!”

    然而得一子还是不闻不问,口中兀自念道:“……玄兵斗法,阵列纲常。万法无极,心法合一。天地同寿,阴阳相投。九天之力,五行之长。两仪互捕,八门互放。七星归位,天煞异常。阴阳五行,天数以定。逆天而为,必遭天谴……”众人听得心急如焚,眼见叛军当先的一众巨舰踏板已成,颈围红巾的黑甲军士依次冲出,已有数十人踏上水关处的地面,这边宁丞相也终于再次报时,扯开嗓子大喊道:“巳正——已至!”

    伴随着宁丞相这一开嗓,城墙上百余樽火炮几乎是在同时炸响,发出地动山摇般的轰鸣声,直震得整座金陵城仿佛都在微微摇晃。但见一轮炮火肆虐中,当先靠岸的一十二艘“飞虎神舰”大片船板木屑炸烂,当场伤痕累累。当中那些正在上岸的黑甲军士更是血肉横飞,形貌惨不忍睹,纵有侥幸躲过炮火之人,也被铺天盖地的弩箭射了个透心凉,纷纷钉死在地上,转眼间竟是一个活口也没留下,少说也有两三百名叛军命丧于这轮火炮劲弩之下。

    眼见己方的第一轮攻击便有如此神效,城墙上众人都是大为振奋,不等将领吩咐,众军士已自行装填起了火炮和劲弩。谁知趁着第一轮炮弩后的间隙,大批黑甲军士已从破裂的船身中蜂拥而出,高呼“清君侧,诛奸佞”的口号,狂奔向这边的“内城”城墙,粗略一数,约莫有四五百人之众。待到第二轮炮弩齐发,火光箭影间,却仅仅是将后队的数十人击毙于水关处,剩下的黑甲军士则继续往前冲锋,眼看便要抵达半里开外众人此刻所在的城墙。

    谢贻香等人明知这“内城”城墙高达二十余丈,若非攻城云梯绝难攀登,但眼看这数百名黑甲军士突破火炮劲弩的攻击范围,难免心中惶恐。谢贻香不禁问道:“可要调整火炮劲弩的方向,瞄准轰击这些叛军?”一边宁丞相结结巴巴地说道:“可……可是道长并未下令……”话未说完,池统领已接口回答道:“不必调整,只管继续轰击水关处的叛军船只,其它的事道长早有安排!”

    池统领话音刚落,便听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再次响起,炸得在场众人耳膜生痛。定睛一看,一半巨响声是城墙上的百余樽火炮发出第三轮攻击,顿时便将率先靠岸的一十二艘“飞虎神舰”轰炸得不成模样;而另一半巨响声则来自城墙下和江边水关之间的这半里空地,竟是提前埋有火雷,被这数百名黑甲军士踏上,当场引爆开来,便仿佛是从地底冒出一大团火海,炸得这支叛军先锋队七零八落。虽有数十名黑甲军士侥幸躲过一劫,也被城墙上充当弓箭手的军士一通乱箭射死。

    如此一来,叛军今日的首轮攻势便算是被彻底化解。城墙上众人正待松一口气,却见借着这会儿工夫,剩下的四十余艘“飞虎神舰”早已偷偷靠岸——却不是在临江的两处水关,而是分别停泊在两处水关的左右里许处、隔在了“外城”城墙之外,此时正从船上搬下攻城的云梯车,显是将先前的一十二艘“飞虎神舰”以及船上数百军士当做诱敌的炮灰,以此掩护叛军大部队上岸。

    话说整个金陵的“外城”也是一大圈高达二十余丈的城墙,只是在西北面的栅栏门与外金川门之间断开,由两处水关作为防御工事,而今叛军舰队停泊在两处水关左右的城墙之后,这边“内城”上的炮弩便自然无法攻击。对此众人连忙商议对策,最后才发现还是只能将炮弩继续瞄准两处水关一带,因为无论叛军从何处上岸,终究还是要从“外城”和“内城”的重叠之处、也便是众人此时所在的“内城”仪凤门和钟阜门之间这段城墙处发起强攻,所以只能守株待兔,等叛军从两侧向当中汇合、抵达两处水关一带时再发起攻击。但如此一来,因为是要瞄准移动中的叛军队伍进行轰击,火炮劲弩最多只能消灭少部分叛军,大队人马终究会攻至“内城”城墙下,免不得会有一场近身肉搏的血战。

    想明白了这一点,城墙上连同谢贻香在内的众军士已知今日一役必定异常惨烈,纷纷鼓足血气,只待即将到来的厮杀。随后正如众人所料,四十余艘“飞虎神舰”上合计共有两万多名黑甲军士上岸,推着上百辆云梯车向当中的两处水关靠近,继而冒着城墙上一轮轮火炮劲弩的攻击,向“内城”仪凤门和钟阜门之间这段城墙发起正面进攻。放眼望去,只见城墙外到长江边上两处水关这一带,尽是黑压压的人头,犹如铺天盖地的黑潮,直看得城墙上众军士心惊肉跳。

    由于城墙外这半里多空地中预埋的火雷已被叛军先锋队尽数引爆,此时叛军的大队人马一旦躲过水关附近火炮劲弩的攻击,便已是畅通无阻,一路冲到城墙之下,顶着城墙上弓箭手射落的箭雨,迅速搭建出攻城的云梯。只见这些云梯倒是设计得精巧,原本不过丈许长短的一辆木车,在城墙下被叛军军士一通摆弄,便依次弹出一道道木梯,相互拼接起来搭上“内城”城头,显然和那“飞虎神舰”一般,也是昔日洞庭湖“无才无德”曾无息的机关消息术。城墙上众军士本欲将搭上城头的云梯推倒,谁知下方的车体便如同生了根一般,任凭城墙上的军士如何发力,整架云梯亦是纹丝不动;想要用火将其焚毁,梯身却又是经过特殊药水的浸泡处理,怎么也点不着火。

    于是接下来便是攻守双方的鏖战,恒王叛军作为攻城的一方,虽然损失惨重,但众黑甲军士一来人多势众,二来骁勇无比,全无半分退缩之意,一波接一波沿着成功搭建出的五六十架云梯攻上城头。城墙上池统领率领的禁军奋起抵挡,与攀爬上来的叛军短兵交战,也是丝毫不肯退却。

    但随着越来越多的叛军沿着云梯涌上,禁军将士也是死伤不少,终于让数百名叛军踏上了城墙,全力破坏城墙上的火炮和劲弩。谢贻香再也按捺不住,当即一声清啸,和宫中派来的百余名侍卫高手一同加入战团厮杀,就连负责监军的亲军都尉府统办“金箭追星”辛雪恨也一并出手,直杀了个天昏地暗、血流成河,这才渐渐扭转战局,将攻上城头的数百名叛军尽数击毙,化解了敌方这轮猛烈的进攻。

    然而便在城墙这边攻守双方苦战之际,西北方向长江之上又有五十余艘“飞虎神舰”破浪而来,停靠在“外城”两处水关的左右,又补充送来了两三万黑甲军士——却是方才在鹂岛附近兵分两路前往夹江的舰队。待到这五十余艘巨舰抵达,便将先前的四十余艘空船换走,沿着长江往东驶去,多半是还要调运新的兵力过来。

    城墙上众将士刚击退叛军的一轮猛攻,还来不及停下来喘口气,便看到城外叛军又添新力,难免士气大减。只见一支新来的叛军队伍闯过炮弩的轰击抵达城下,这回倒不全是黑甲军士,当中分明混入了一批服装迥异的武林人士,混乱中谢贻香也来不及辨别来的是哪些帮派高手,唯见当先一人白发红袍,如飞一般踏着云梯冲上城头,犹如一团腾腾而起的烈火,正是神火教“五行护法”之一的明火尊者。

12 天火焚江满盘逆

    眼见以明火尊者为首的一众江湖高手加入战局,谢贻香深知对方这一轮进攻已是倾尽全力,势在必得,急忙招呼一众宫中侍卫抢到城墙箭垛前抵御。只见那明火尊者离城头还有丈许距离时,已在云梯上猛一借力,令他整个人腾空升起,继而探出左脚踏上城头。

    谁知他左脚刚碰到城墙箭垛,还没来得使力稳住身形,谢贻香恭候多时的乱离已使出一招“拨乱反正”劈向他的左腿,逼得明火尊者不得不收回左腿,在间不容发之际将右脚探向旁边的箭垛,以求借力站定。不料谢贻香早有准备,对方双腿刚动,她这招“拨乱反正”也随之变成虚招,刀锋改做斜劈落下,化作“空山鸣涧”的刀意,全力一刀劈中旁边明火尊者所踏立的这方城墙箭垛。

    随后便听“砰”的一声大响,整方箭垛竟在谢贻香这一刀之下当场断裂,被明火尊者右脚一踏,顿时连人带砖石往下掉落。明火尊者一时不慎,破口骂出一连串西域话,急忙在附近的云梯上两次借力,这才安然无恙地落到地面。

    与此同时,附近的宫中侍卫也和叛军里的江湖人士交上了手,照对方的路数来看,基本都是神火教的人,也有小半是来自西域的异族高手。双方兵刃拳脚你来我往,丝毫不见江湖上比武较量的路数,全是你死我活的性命搏杀。谢贻香不敢耽搁,握紧乱离抢入战团,一时间但见刀光剑影中血肉横飞,直杀了个天昏地暗,百余名宫中侍卫拼尽全力,一次又一次将敌方大批高手逼下云梯。当中那明火尊者更是数次踏上城头,皆被谢贻香合众人之力击退,最后一次明火尊者以凌空掌风扫中谢贻香左肩,自己的右边大腿则被辛统办以一支金箭洞穿,终于无力为继,骂骂咧咧地退了回去。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敌方攻势终于渐缓,谢贻香的左肩因不久前刚在“太湖讲武”上被宁萃的油伞洞穿,如今又被明火尊者的掌风击中,只觉半边身子撕心裂肺的炙痛,几欲痛晕过去。再看四下的战况,对方一众高手和黑甲军士虽已退下云梯,但城墙上的火炮劲弩却被摧毁了大半,己方百余名宫中侍卫更是死伤过半,双方高手连同军士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堆在城头,几乎将城墙上一方方箭垛都给掩盖起来,其惨烈可见一斑。

    然而不到一顿饭工夫的休整,城下叛军又开始发动了第三轮进攻。要知道城外叛军已聚集了四五万人,却因这一段“内城”城墙中的仪凤门和钟阜门皆已被铜汁封死,成功搭上城头的云梯又不过五六十架,以至黑甲军士人数虽多,却无用武之地。于是这回城外叛军的进攻变成兵分三路,一路继续沿云梯攻上,另外两路则是分别向左右推进,沿着“内城”城墙往东北、西南方向寻求突破。

    话说金陵“外城”和“内城”重叠处的这一段工事,由于“外城”城墙从中断开,设立了两处水关,所以断开处两边的城墙起点,乃是和“内城”城墙几乎紧贴在一起,往后才渐渐分开。如今两路叛军沿着“内城”城墙分别往东北、西南方向进军,不过片刻工夫,便来到内外两道城墙之间的夹缝前。只见其入口处约莫有两三丈宽,如今已被池统领派人用鹿角层层封死,又在鹿角后堆积了大量沙土袋,以此阻挡敌军攻入其中,从而突破“外城”直逼“内城”的其余各门。

    当下左右两路叛军的前队便用兵刃拆卸拦路的鹿角,誓要由此突破。这边“内城”城墙上的谢贻香等人见状,纷纷暗叫不妙,却因忙于应付从云梯上攻来的黑甲军士,哪有工夫顾及城墙两边半里开外的战事?正焦急间,忽听左右方向同时响起一连串轰鸣声,“噼里啪啦”如雨点一般密集,仿佛是同时点燃了数百串鞭炮。城墙上众人惊异之余,只听池统领的声音已厉声喝道:“打得好!叫这些乱臣贼子见识见识‘驭机营’火铳的厉害!”

    原来自从当年禁军统领韩峰伙同太元观谋逆之后,皇帝为了分权,当即下令裁减禁军编制,又在此之外新建了一支配备“三眼火铳”的火器军,称之为“驭机营”;去年前朝异族的“尸军”偷袭金陵时,大将军谢封轩也是私自调用了这支精兵,才得以御敌于国门之外。

    而此番设防抵御恒王叛军,谢贻香昨日听得一子调度,虽知“驭机营”将士就在附近,但今日却并未在城墙上见到,还曾有过好奇,原来却是埋伏在了两便内外城墙之间的夹缝入口处,以便做此伏击。此时依仗鹿角的阻拦和沙土袋的掩护,左右两边各一千名军士火铳齐发,顿时便将这两路叛军当成了活靶子,伴随着火铳声不断响起,冲在前面的黑甲军士便接连倒下,直令城墙上众人士气大盛,急忙奋勇杀敌,拼死抵挡从云梯上攻来的黑甲军士。

    只可惜“驭机营”火铳虽强、城墙上禁军和宫中侍卫虽勇,终究抵不过源源不断的叛军潮水般涌来。如今城外少说也汇聚了五万黑甲军士,前队刚一阵亡,后队已踏着同袍的尸体奋勇冲上,可谓前仆后继,犹如大窝争食的蚂蚁,直看得城墙上众人头皮发麻。似这般也不知激战过了多久,渐渐地攻守双方陷入僵持之态,朝廷一方虽借助地势和利器击杀了五六千名叛军,但禁军和“驭机营”将士也是死伤近半,照此下去,只怕挨不到今天日落,金陵的“内城”便会被叛军从此处彻底攻破,从而长驱直入,直逼“皇城”。

    不仅如此,此时长江之上又是四十余艘“飞虎神舰”破浪而来,却是方才第一批靠岸、之后又撤离的那支舰队;眼下去而复返,显是又补充了兵力和军备,一股脑运送到前线战场。远远望去,不少巨舰上还运载着大型器物,多半是攻城所用的机关利器,对即将溃败的守城一方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火上浇油。

    话说城墙上的谢贻香,如今早已累得脱了力,一身素衣从头到脚都被鲜血染做红褐色,只得退到后方大口喘气,旁边宁丞相过来照看,她却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眼见近处是接连攻上城墙的黑甲军士,远处则是叛军舰队送来补给,她只觉心若死灰,心中暗道:“完了……这回是真的完了……”

    谁知突然间一个久违的声音的自后面传来,冷冷吩咐道:“宁慕曹,报时。”正是稳坐道坛正中的得一子,语调竟是异常冷静,不见丝毫慌乱。宁丞相愕然半晌,似乎这才想起还有这位鬼谷传人坐镇此间,急忙抬头看了看已经偏西的日头,又细看身旁的圭表、刻漏等物,回答说道:“眼下刚过申时不久……嗯,启禀道长,申初一刻刚过,眼看便是申初二刻了!”得一子当即吩咐道:“申初二刻再报。”

    耳听得一子开口询问,谢贻香也是精神一振,寻思道:“是了,既然小道长早有安排,如今战事方起,如何便要落败了?我可不能泄气!”于是她强忍左肩的剧痛,想要过去询问得一子接下来的安排,却见得一子又在道坛中闭起双眼,自言自语般念道:“皇天忽敕不留停,水部奉行龙神惊。收云散雾四天清,狂风吹散阴不凝。太阳生辉日炁明,唵火轮风轮急摄……”

    谢贻香无奈之下,只等在旁静候,将希望寄托于得一子提及的“申初二刻”。幸好没等多久,便听得一子念道:“……天将骑吏,径下云罡。斗转星移,潋灧三光。上应九天,下应九地。雷公霹雳,风云聚会。罩布十方,乾坤定位——急如律令!”伴随着他这个最后这个“令”字出口,一旁的宁丞相也同时开口,高声呼喊道:“申初二刻!”

    话音落处,猛听一道刺耳的嘶鸣声冲天响起,却是亲军都尉府的辛统办朝天射出一支响箭,显是得一子早有吩咐,只等宁丞相报出“申初二刻”,便立刻放箭传讯——只因昨日先竞月家中胡老病故,谢贻香临时缺席,这才不知今日一战的详细安排。

    伴随着辛统办这支响箭破空,谢贻香忽觉背心一阵清凉,略一辨别,却是刮起了一阵清风,从背后金陵城所在的东南方向而来,径直吹往城外叛军聚集的西北方向。与此同时,“内城”城墙上的左右两端同时传来呐喊声,却是朝中一众武将亲自披挂上阵,自“内城”城墙上的东北、西南方向杀到,各品级武将凑在一起,合计竟有两千多人,尽数加入了此时城墙上的激战。

    要知道这些朝中武将皆是沙场出身,无论品级高低,皆是靠一刀一枪的军功上位,多是身经百战的将士,实力绝不在禁军将士之下。有了这两千余名生力军入局,不过片刻光景,便将已经攻上城头的黑甲军士尽数歼灭,从而令正面攻来的叛军尽数退到了云梯之下。紧接着又听车轱辘声响,却是大量城中百姓推着上百辆救火用的水龙车从两边城墙上驶来,紧跟在一众武将的队伍后面抵达,于城墙箭垛前一字列开,面向城外黑压压的叛军当头喷洒,犹如下了一场瓢泼大雨。谢贻香见水龙里喷出的液体粘稠且微微泛黄,再一辨别气味,顿时心中一凛,暗道:“是油?”

    四下众军士也不知晓得一子的谋略,看到百姓推来水龙车往下喷洒,难免有些摸不着头脑。众军士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便觉头顶上方的日光一暗,举头望去,却见半空中竟然布满了五颜六色的孔明灯,全是来自身后的金陵城内,凭借当中烛火的热力升到半空,少说也有近千盏之多。每一盏灯非但款式不同,颜色也是各异,倒像是从商家手里征用过来的。此时半空中近千盏孔明灯被突然生出的这阵东南风一吹,顷刻间便以遮天蔽日之势,朝西北方向也便是城外叛军的上方飘去。

    眼见这一幕奇景,不单是守城的朝廷一方,就连城外的数万叛军也是瞠目结舌,不知敌方此举究竟意欲何为,后方的好些黑甲军士更是驻足观望。只有极个别叛军反应颇快,出声示警道:“当心!对方先是往下泼油,接着又放出天灯,只怕是要……是要用火攻!”只可惜当先的百余盏孔明灯此时已飘出城墙,飞到叛军头顶正上方,后来的武将队伍里便有人大声下令,喝道:“放箭!落灯!”

    一时间众武将当即弓如满月,一通箭雨过处,飞出城墙的百余盏孔明灯立马被射破,在半空中燃烧开来,劈头盖脸地往下方人群里砸落。附近叛军本就挤得水泄不通,当场便有数十人被火团命中,又因身上沾有城墙上水龙车里喷洒的油,铠甲战袍上顿时腾起大片火焰;身旁军士想要上前灭火,却因火遇油越烧越旺,仓促间哪里扑得灭?

    随后越来越多的孔明灯不停从金陵城里升起,因风飞出城墙,相继被射破落进叛军队伍;而城墙上的一百多台水龙亦不停歇,源源不断地往下喷油。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城墙下的火势越来越大,继而整片空地上皆是一片火海,烧得上万名黑甲军士满地打滚,再被东南风一吹,火势愈发凶猛,逐渐往西北方向的江边蔓延,逼得其余叛军纷纷往后退却。

    伴随着叛军大队人马这一后退,之前攻向两边内外两道城墙夹缝处的两路叛军后援一断,自然也无力为继,或被“驭机营”将士的三眼火铳击毙,或被逼入身后的火海,到头来竟是全军覆没。幸好赶来增援的四十余艘“飞虎神舰”正好抵达江畔,与停泊在岸的五六十艘汇合,急忙招呼退下来的队伍到江边休整,待到城下火势消减再行进攻。

    谁知这数万叛军刚一退至江边,还没来得及站稳脚步,陡然间只见天地间红光吞吐,犹如罩落了一片红霞,定睛一看,竟是身后长江上游的江面之上,兀自燃起了大片火焰,一路扑腾着往这边下游方向蔓延;刹那之间,附近的江面也随之燃烧开来,将停泊在江畔的近百艘“飞虎神舰”尽数笼罩其中,吞吐的火焰更是往甲板上而去。

    一时间但见浩浩荡荡的长江之上,从长江上游到金陵城西北方向的下游、从江心到叛军舰队此时所在的东南岸,场达数里的半片江面,都已彻底沦为一片火海,就连天空都被映得通红,直吓得城上城下双方军士魂飞魄散。不少人想不明白江面为何会突然起火,还道是有天上神灵下凡施法,急忙跪地叩头,口呼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之名。

    对此就连谢贻香也是一脸茫然,兀自愕然当场。试问便在不久之前,己方苦守的这段“内城”城墙眼看便要被叛军攻破,谁知待到得一子一通咒语、宁丞相一次报时、辛统办一支响箭,整个战局便已在顷刻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非但守住了众人所在的这段“内城”城墙,而且还令城外数万叛军溃不成军,甚至是身陷绝境?

    至于滚滚东逝的长江为何会自行燃烧,谢贻香仓促间竟无暇思索。此刻她还在寻思突然刮起的东南风、喷油的水龙车和数千盏孔明灯这一连串的变故,又见江上起火将叛军的近百艘“飞虎神舰”吞没其中,恍惚中她突然响起得一子昨日所言,说是要以金陵城为阵、以“火”破敌,莫非便是指眼前这场不可思议的长江大火?

    幸好浑身是血的池统领正从城墙箭垛边退回,及时做出了解释,喘息着大笑道:“哈哈哈……工部、礼部连同户部官吏连夜征集,再加上城中富商相助,凑出的两万斤火油菜油……便在方才东南风起时,于数里之外长江上游的长岛附近,尽数倾倒于长江之中,顺着水流漂浮至此,再一举点燃,如此才有了眼前这一幕千古奇观!哈哈哈……水面偏能用火攻——道长神机妙算,果然有昔日诸葛孔明之遗风!”

13 判敌虚实摆军器

    听到池统领这番解释,谢贻香才大致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得一子这一连串的谋略,说到底便是他之前提到的那个“火”字——至于这把火是否能够烧起、烧旺,关键却是申初二刻突然刮起的这场东南风。

    要知道临江火攻,风向最为重要,稍有不慎则是引火烧身。纵是昔日赤壁之战,若非孔明祭天,东南风乍起,只怕到头来曹公当真便要铜雀春深锁二乔了。

    而今日申初二刻这场东南风的来历,以谢贻香对得一子的了解,十有**是这小道士在暗中推演天象气候,提前预料到了这场风起,于是才以此为谋,设下天灯坠火、倒油焚江这一连串火攻之计,却要故意装神弄鬼,在城墙上摆下道坛念咒,让旁人误以为这场东南风是他作法请来的。

    此时再看城外这一幕长江大火的奇观,其火势虽然猛烈,到底只是江面上漂浮的火油菜油,难免后劲不足。而叛军那些“飞虎神舰”的驱动,乃是靠舱中军士踩踏机簧牵引两侧木轮转动,从而排水前行。伴随着江面火势刚起不久,舱中军士立刻全力踩踏,迫使所有巨舰离岸,拼死往下游方向的江心驶去,百余艘“飞虎神舰”最后竟有大半逃出了火海,一路去往斜对岸的鹂岛方向休整。

    至于退至江边的数万叛军,伴随着江面火起,自是无法上船。又逢金陵城下熊熊烈火在东南风的趋势下逼近,不得已只能沿着江畔往长江下游方向撤离,待到抵达安全之处,再伺机和对岸驻扎在鹂岛一带的舰队汇合。

    如此一来,今日之战便终于以叛军的全面败走暂告结束。再举目望天,便在这阵突如其来的东南风停歇之处,一抹夕阳已悄悄将西面的天际染红,和城外空地及江面上即将熄灭的火焰交相映照,犹如火神降世、焚遍天地,景貌分外壮丽。再一核对时辰,正如得一子之前所言,今日之战果然是在日落时分结束。

    对此众人粗略估算,对方今日合计动用上百艘“飞虎神舰”,最终被火炮和江火摧毁了近半数;合计出动五六万黑甲军士,被击毙两万余人。虽然己方这边的禁军、“驭机营”和宫中侍卫也有过半折损,但充其量不过两三千人,比起叛军的伤亡,也算以一敌十、大获全胜了。一时间城墙上所有人都是松下一口大气,相互勉励之余,但觉城墙下焚烧的叛军尸体焦臭冲天,急忙掩住口鼻,继而或坐或躺,尽数累倒在了城墙上。

    随后便有城中百姓前来相助,处理城墙上堆积如山的两军尸体,池统领却不让百姓将尸体收敛,而是不分敌我尽数搬往东北、西南方向内外两道城墙之间的夹缝处,代替之前布置的鹿角和沙土袋,将两处入口用阵亡军士的尸体堵上,并浇上火油。如此一来,之后倘若有叛军要从这两处进攻,便可点火烧尸,再行一次火攻之计。

    此外还有前来酬军的百姓,送来金陵城里各种美食,池统领照单全收,分发给城墙上众人享用;酒却一瓶未取,以免军士们饮酒误事。谢贻香猛灌几口热茶,整个人才逐渐回了魂,眼见得一子已从道坛中起身,来到城墙箭垛边往西北方向眺望,她和宁丞相、池统领对望一眼,急忙打起精神围了过去,要看这位鬼谷传人接下来是何调度。

    只见历经今日这场血战,得一子却依然面色如常,不见丝毫喜怒哀乐。但谢贻香和他相识已久,却隐隐感觉到这小道士的眼神里分明正努力克制着一种躁动,又或者说是一种狂热的兴奋——仿佛眼下这场大战,竟是他梦寐已久的一幕。不得众人开口询问,得一子已自行说道:“从此刻开始,今夜便再无战事,只管让众军士好生歇息。夜里无论听到任何动静,都不必理会。”顿了一顿,他又向宁丞相吩咐道:“明日战事将于卯正三刻打响,你只需在卯初三刻报时,唤醒众军士备战即可。至于如何守城的细节,用不着我来教。”

    耳听得一子已有安排,谢贻香、宁丞相和池统领三人虽有诸多疑惑,但心中倒也一定。那宁丞相不敢发问,急忙大声领命,谢贻香却不肯善罢甘休,追问道:“道长说让众军士今夜只管好生歇息,无论听到任何动静都不必理会。敢问道长,这所谓的动静,究竟是指何事?还请明示我等,以免三军蒙在鼓里,到时候小题大做,反而弄巧成拙。”

    得一子顿时白了她一眼,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却还是解释说道:“恒王大军远道而来,今日一战,已然元气大伤,非得修整一夜不可,所以今夜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发起进攻。然而那个家伙想让麾下将士歇息,却未必肯让我军歇息。我若是他,今夜定会虚张声势,以少量军士擂鼓呐喊,行佯攻之举,从而教我等不得安宁;众军士若是理会,反倒中了他的诡计。”

    听到得一子的解释,三人顿时恍然大悟,既惊怒于对方之卑鄙,又庆幸己方有这位鬼谷传人坐镇,否则众将士苦战终日,早已精疲力尽,倘若叛军果真佯攻搅得众军士无法歇息,明日哪还有力气再战?

    当下池统领立刻领命而去,吩咐众军士今夜务必好生歇息,切莫中了敌人的惊扰之计,甚至大可捂上耳朵睡觉。谢贻香见得一子好不容易才肯开口解释,急忙又追问方才那场激战,问道:“所以今日突然刮起的这场东南风,是你一早便预料的,于是才提前准备了这许多孔明灯?可是这东南风来得快、停得也快,倘若明日不再刮起,又或者改刮西南风,又当如何施展你的火攻之策?”

    面对谢贻香新提出的这一连串问题,得一子显然已有些不耐烦,冷冷说道:“区区一阵东南风,我想让它刮便刮,想让它停便停,何须你来担心?哼,呼风唤雨这等微末伎俩,又岂是黄石一脉的独门手段?至于明日一战,我早已有言在先,明日午时,便是破敌之时,定会教恒王这二十万大军灰飞烟灭!至于那个家伙……嘿嘿……”说到这里,他冷笑几声,才意味深长地说道:“……至于那个家伙的死活,便要看你师兄先竞月的本事了。”

    谢贻香被他这通言语说得哑口无言,一旁的宁丞相见谢贻香都能发问,也大着胆子跟问道:“道长,此番叛军号称有二十万之众,分驻于金陵城的东西南北四方,今日攻城之兵,充其量不过十之二三,但我等却已将城内几乎所有的兵力集结于此,只有些公差衙役和各府亲兵零零散散分驻于‘外城’各处。即便……即便我们真能守住这段城墙,但整个金陵合计共有‘外城’十八门、‘内城’十三门,叛军会不会……会不会选择从其它门攻破?”

    谢贻香虽然打心底瞧不起眼前这个宁丞相,但听他此时这一问,倒是一针见血,指出己方此番设防的最大纰漏,急忙点头称是,要看这小道士作何答复。谁知得一子竟当场大怒,冲着宁丞相厉声反问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质问于我?”直吓得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宰相浑身哆嗦,再不敢多嘴一句。

    之后得一子便不再理会两人,重新回到后方道坛正中坐定,就此闭上双眼,神游太虚,留下面面相觑的谢贻香和宁丞相。两人尴尬之余,相互间也无话可说,只得在城墙上各自找地方歇息。谢贻香胡乱吃了几块米糕,只觉眼皮发沉,左肩伤势直痛得半身麻木,终于支撑不住,靠在一处楼阁边昏睡了过去。

    如此也不知睡了多久,猛听城外战鼓声震天,当中“清君侧,诛奸佞”的呼声此起彼伏,谢贻香当场惊醒,整个人吓得如箭一般射起,再看城墙上众军士,却有大半睡得正酣,只有小部分揉着眼睛坐起身来,一脸迷茫之色。她正惊惶间,忽听一旁池统领的声音骂道:“无耻贼匪,果然行此卑鄙手段,想要惊扰我军歇息!道长所料竟是丝毫不差!”

    谢贻香微微一愣,这才想起得一子有言在先,早已算准叛军会在夜里行佯攻之举,这才松下一口大气。可是再看城墙外临江的两处水关一带,漫天繁星之下,黑夜中密密麻麻的灯火光点起,和上方的星空相互映照,分明又有不少“飞虎神舰”抵达,运送来了大批叛军。她难免又有些担忧,生怕叛军的佯攻虚虚实实,到最后当真来个连夜偷袭。

    然而事到如今,众人也只能对得一子的判断笃信不疑,全不理会城外叛军的擂鼓呐喊。不少军士听从池统领的吩咐堵上耳朵、盖住头脸,只管呼呼大睡。谢贻香却哪里睡得着,独自在城墙箭垛后探视,但听江畔众叛军的擂鼓呐喊约莫持续了一顿饭工夫,果然渐渐安静下来,并无进军攻城之意。

    于是今夜便是反反复复的折腾,城外叛军每隔半个时辰便会佯攻一次,击鼓声、呐喊声震耳欲聋。眼见守城军士不做理会,佯攻的众叛军愈发大胆,居然一路来到城墙之下,却因日间搭建的云梯已被尽数摧毁,只能扯着嗓子乱骂。负责监军的辛统办实在听不下去,便在黑暗中听风辨位,开弓处箭不虚发,这才将其惊走。

    似这般一直熬到卯时前后,迷迷糊糊中谢贻香也不知自己今夜是否又睡着过,但见西天一弯明月渐隐,却因深秋时节,天色还不见泛白。片刻之后,宁丞相已率先醒来,按照得一子的吩咐于卯初三刻报时,唤醒众军士戒备,只等卯正三刻正式打响今日的战事。

    由于昨日一番激战,城墙上的火炮弩箭已然损毁大半,今日之防便要以众军士的弓箭为主。一众朝中武将带来的水龙车也一并加入战团,早已往里面重新装满火油,只待故技重施往下喷洒。伴随着天色渐亮,城墙上众人摩拳擦掌望向城外,但见熹微的晨光中,五十余艘“飞虎神舰”停泊在岸,数万名黑甲军士严阵以待,当中更有大量火炮车、投石车和云梯车等攻城器械,直看得众人脸色大变。

    要知道叛军昨日一整天的攻城,全靠数万名前仆后继的黑甲军士,最多只是动用了百余架云梯,便已险些破城而入;今日再次来犯,竟用上了各类攻城利器,如此架势,又岂是城墙上一众残军所能抵挡?

    然则兵临城下之际,也容不得众人细思,伴随着宁丞相报出“卯正一刻”,江畔的叛军队伍已列阵前行,往众人所在的这段城墙缓缓推进,边走边喝道:“清君侧——诛奸佞——”一路来到城墙之下。待到宁丞相报出“卯正三刻”,城墙上众军士不敢耽搁,立刻在池统领的带领下弩炮齐发,一股脑往叛军队伍招呼。

    只可惜此时里许长的一段城墙上,不过十多樽火炮、二十余架劲弩,面对城下数万叛军,无疑是杯水车薪。炮弩连同众军士射落的箭雨,一通猛击之下,城下叛军不过百余人伤亡,漫天箭失基本都被前队的黑甲军士以盾牌挡下。

    随后叛军便顶着城墙上炮弩的攻击,在城外空地上将带来的火炮车、投石车依次排开,合计约有一两百辆,继而一声令下,与城墙上的炮弩展开对攻。那金陵城墙虽高达二十多丈,又是当年天下第一富豪出资修建,每块城砖皆是上等花岗石,再以糯米为浆、石灰涂面,可谓铁壁铜墙,但城外叛军这些攻城器械显然经过洞庭湖曾无息的机关消息术改良调试,火炮车和投石车自下往上发出炮石,大半击中城墙墙体,也有小半炮石径直打上了高达二十余丈的城头,直轰得众人躲闪不急,纷纷退到后方,远离城墙边的箭垛。

    如此约莫对攻了小半个时辰,城墙上仅剩的火炮劲弩已被炮石轰了个稀烂,再无反击之力。装油的水龙车仓促间来不及挪到后方,也有大半被毁,就连城墙箭垛也被轰塌不少。待到叛军炮石攻势渐停,又是数十辆云梯车上前,展开木梯搭上城头,只等后方跃跃欲试的黑甲军士奋勇攻上。

    这边谢贻香和池统领惊骇之余,正要召集众军士上前应战,不料便在此时,一名传令军士自城内登上城头,一路狂奔过来,口中不停说道:“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池统领当即怒喝道:“慌什么?即便天大的事,也不可自乱阵角,违令者斩!”

    那传令军士顿时一愣,这才清醒过来,迅速来到谢贻香和池统领身边,强压心中恐惧,低声禀告道:“大事不好……金陵……金陵失守了!叛军从昨日起强攻此间,根本只是声东击西之计,便在昨天夜里,贼将古镇海、唐先开、辜鸿渐和纪文峰四将已各率三万叛军,自金陵东南方向而来,分别攻破了金陵‘外城’正东面的麒麟门、东南面的沧波门和高桥门、正南面的夹岗门,眼下……眼下这十二万叛军,已经进入金陵‘外城’,正兵分四路直取‘内城’!”

14 人间炼狱孤城闭

    听到这一消息,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在谢贻香耳中炸响,一时间竟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不想昨日宁丞相最担心的事,居然当真发生了?

    试问眼下金陵城里的所有战力,都已集中在了西北方向“内城”和“外城”重叠的这一段城墙上,哪还有其余兵力抵挡自东南方向攻来的一十二万叛军?而且叛军此时分明已经攻破“外城”,接下来的“内城”、“皇城”和“宫城”自是畅通无阻,整个金陵城几乎已经等同于沦陷,再无回天之力了。

    可一旁的池统领脸上却不见丝毫慌乱,甚至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冷笑,向那传令军士吩咐道:“休要惊慌!此间种种,皆在鬼谷传人的预料之中,早已有了万全之策!你要是敢胡言乱语、扰乱军心,我当场砍了你!”说罢,他见传令军士吓得连连点头,便不再理会,上前招呼起城墙上残余的禁军、“驭机营”和朝中武将共同御敌,对付从云梯上攻来的黑甲军士。

    话说叛军所用的这些云梯车,城墙上众军士昨日便已领教过厉害,乃是既推不倒、又烧不着。幸好今日再遇,众军士急中生智,竟将城墙上一众水龙车推上前来,冲着搭上城头的百余架云梯喷油。这些云梯梯身虽经过药水浸泡以至火烧不燃,但大量火油喷洒上去,难免滑不溜秋,不等守城军士动手,便有大量黑甲军士从十几二十丈高的云梯上自行滑落,跌了个粉身碎骨。与此同时,守城军士还将对方投石车抛上城头的巨石沿着云梯往下滚落,伴随着每一块巨石滚落,便是一连串黑甲军士跌落云梯,接连阻止了叛军的好几波攻势。

    而这边的谢贻香还在惊骇于一十二万叛军从东南方向攻破金陵“外城”一事,也不知池统领所谓的“鬼谷传人早有万全之策”是真是假。正彷徨之际,忽听不远处道坛正中传来得一子的声音,冷冷吩咐道:“宁慕曹,报时。”宁丞相立刻回答道:“马上便是辰正二刻!”得一子随即说道:“辰正三刻再报。”

    谢贻香不由地心中一凛,想起得一子曾多次提及,说今日午时便是破敌之时,而眼下离午时却已不足两个时辰——倘若得一子所言非虚,那便意味着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里,非但要将城外这数万叛军杀光,而且还要将东南方向已经攻入金陵“外城”的那一十二万叛军尽数歼灭,岂非痴心妄想、白日做梦?

    便在她思索之际,城墙上众军士又击退了叛军的新一轮进攻,随即宁丞相也高声叫道:“辰正三刻已至!”话音刚落,亲军都尉府辛统办的响箭已破空升起,在初生红日的映照中冲上云霄。与此同时,得一子也在道坛正中盘膝而坐,口中念念有词。谢贻香心知己方将士必定又有调度,急忙留意四下动静,却见城墙上众军士全无反应,只是全力阻挡自云梯攀登而上的黑甲军士。

    谢贻香无奈之下,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拔刀上前杀敌,全力应对眼前的战事。激战中她忽觉身后红光摇曳、晃动不休,起初她还以为是东面朝阳的映照,谁知渐渐地竟有阵阵热浪袭来。待到众军士又以巨石击退云梯上黑甲军士的好几轮进攻,谢贻香抽空往身后一看,顿时目瞪口呆、僵立当场。

    话说金陵城依次分为外、内、皇、宫四道城墙,其中“外城”范围之大,乃是东起荆山、南近秦淮河、西至菊花台、北临长江,就连方圆十多里的紫金山也被囊括在内。此时谢贻香这一回首,但见东面紫金山原本郁郁葱葱的轮廓,竟已变作火红之色,弥漫出大股黑烟冲天而起,分明是方圆十多里的整座紫金山正在燃烧;除此之外,从东面的紫金山开始,一直到金陵城的西南方向,环绕小半个金陵城的天际,也是红光冲天、黑烟四起,直映得上方天空犹如绚丽的晚霞。只听宁丞相惊恐的声音问道:“这……这是城里起了大火?”不远处的池统领当即大笑道:“正是!道长早已料定叛军主力今日将从东南方向攻破‘外城’,所以一早便在‘外城’之内、‘内城’之外的城中各处乃至紫金山上布置好引火助燃之物,只等叛军进城,便一举点燃整座城池,来他一个火烧金陵!”

    原来,此番恒王亲率二十万大军围攻金陵,若能从西北方向滨临长江的“外城”和“内城”城墙重叠之处攻入,紧接着便可挺进“皇城”,夺取“宫城”,无疑是事半功倍之谋。然而此等战略要地,守城一方自是心知肚明,定会集结所有兵力,不惜一切代价坚守城池,再加上长江天堑,反倒令此间成了整座金陵城最难攻破之处。

    这一道理莫说是化身“逃虚散人”的言思道,就连恒王麾下的“十二天王”也早有预见,所以此间百余艘“飞虎神舰”、数万黑甲军士连续两日的攻城之举,的确只是声东击西之计,目的便是要牵制住金陵城里的所有兵力。而真正的大军主力,早已在古镇海、唐先开、辜鸿渐和纪文峰四将的带领下悄然集结于金陵城外的东南方向,于今日一早同时攻破“外城”正东面的麒麟门、东南面的沧波门和高桥门、正南面的夹岗门,继而以一十二万之众,直取金陵“内城”。

    对于恒王大军这一声东击西之策,得一子筹谋此战已久,既已决定要和言思道在这金陵城决出胜负生死,当中的各种可能、各种变故,自是早已推演了不下上千遍,又岂能预料不到?于是早在前日备战之时,他也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方面吩咐众将士死守此间,另一方面则在暗地里定下这一条玉石俱焚的“火烧金陵”之计。乃是将金陵“外城”所有百姓赶入“内城”暂避,同时在城中各处以及紫金山上布置助燃之物,只等叛军大队人马进城,立刻举火烧城;也便是赔上整片金陵“外城”烧作灰烬,从而尽灭叛军主力于此。

    所以早在前日傍晚,得一子便将“火烧金陵”的安排告知池统领,叫他带户部官员前往筹备,由于事出机密,谢贻香又去了先府处理胡老的丧事,自然无从得知,直到今日城中火起之前,都一直被蒙在鼓里。

    此时伴随着整片金陵“外城”起火,一时间红光黑烟冲天而起,阵阵热浪更是扑面而来,不仅城头上众军士手足无措,就连城外江畔的数万叛军也是惊骇当场,纷纷停止攻城,举目眺望东南方向的金陵大火。池统领见谢贻香脸上还有疑虑,不禁得意地解释道:“谢三小姐不必担忧,此战胜负已分——道长这一把大火,已将恒王叛军尽破矣!要知道金陵城中的数千名官差衙役和各级官员府中亲兵,前天夜里便已前往‘外城’的东南各门驻守,待到叛军大队今晨攻城时,却不做任何抵挡,任由叛军入城,然后再以巨石封死‘外城’各门,断其退路;至于‘内城’各门,则早已用铜汁封死,亦是前去无路。眼下伴随着城中各处火起,整个金陵‘外城’已是人间炼狱,一十二万叛军身在其间、进退不得,便如同瓮中之鳖,插翅难逃,只能坐以待毙了!”

    听到这话,谢贻香才彻底弄懂了得一子的整个谋略,原来他之前提及的以“火”破敌,倒不单是指昨日“天火”、“江火”,真正的火攻,竟是今日拼着焚毁整个金陵“外城”、与一十二万叛军一并灰飞烟灭的这场“火烧金陵”!

    虽然按照池统领的说法,朝廷已提前将“外城”百姓转移进了“内城”,但事出仓促,难免有所遗漏,再加上城中亭台楼阁、房舍财物,以及紫金山上的名胜古刹,一切的一切便要随着这场大火通通付之一炬;如此为谋,说到底依然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之策,和这小道士当日以流亡百姓为饵、焚尽林间倭寇的毒计如出一辙。难怪这小道士一直大言不惭,说今日午时便可击溃叛军,依照整片金陵“外城”眼下的火势,只需再烧得一两个时辰,莫说当中有十二万叛军,哪怕是百万、千万人,只要整片“外城”容纳得下,也休想保全性命,势必连同大半个“刘朝古都”化作灰烬。

    于是接下来城墙上下激战的两军,便只能各自停战,静静遥望东南方向这场金陵大火。毕竟这等巨大的火势既已点燃,便非人力所能掌控,只能静观其变,坐等结果。谢贻香面对眼前的红光黑烟,心中却无丝毫兴奋之意,反倒有一种莫鸣的凄凉,又有些沧桑过尽之后的宁静。她不禁望向不远处盘膝而坐的得一子,心中暗道:“所以这场大战便似这般结束了?那个家伙……他终于还是败了?”

    一旁的池统领兴奋之余,突然想起一事,当即凑到谢贻香身旁,小声嘀咕道:“说来也怪,道长曾勒令工部、礼部凑出四万五千余斤火药,尽数布置于‘外城’东面观音门到仙鹤门之间的城墙内,要于今日午时同时引爆,从而将‘外城’这一段长达一十五里的城墙彻底炸毁。对此我思来想去,至今也不明白道长的用意,试问若是将这四万五千余斤火药布置在城中各处,伴随此时的大火一并引爆,那岂非锦上添花,炸这些逆贼一个屁滚尿流?”

    谢贻香微微一怔,池统领提到的这件事,她当时倒是在场,曾亲耳听到得一子有过如此安排。然而无论当时还是此刻,她也和池统领一样,对得一子这一安排摸不着头脑。便在她思索之际,忽觉眼前似乎渐渐暗沉了下来,仿佛是日落西山、夜幕降临的景象。谢贻香开始还不太在意,可仔细一想,眼下连午时都还未至,又怎会突然天黑?况且整片金陵“外城”此时的大火,直烧得东南方向红光冲天,原当越烧越亮才是,又怎会令眼前的光亮变得暗沉?

    紧接着便听四下军士相继发出诧异的惊呼声,仿佛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就连池统领也是怪叫几声,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难道是……”谢贻香陡然惊醒,下意识地抬头一望,顿时发现原本晴空万里的蓝天,不知何时竟已乌云密布,从而成黑云压城之势,笼罩了整座金陵城的上空。

    这一幕惊变直看得谢贻香脸色惨白,虽然明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发生之后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变故,但她惊骇之余,一时竟说不出口来。倒是不远处的宁丞相按捺不住,向道坛正中的得一子脱口说道:“道长……这……这可不太对劲……你既已决定要在今日以火攻破敌,又怎会算不到……算不到今日会有暴雨?”话音落处,猛听头顶上方一道惊雷炸响,随即便有黄豆般大小的雨点坠落下来,劈头盖脸砸向众人;渐渐地雨点越来越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又是几声雷响,一场瓢泼大雨已倾盆而下,冲刷着整个天地。

    要知道眼下整片金陵“外城”的火势刚起不久,一十二万叛军身在其间,虽是在劫难逃,但短时间内必定损伤不大。伴随着这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落下,城中火势转眼间便已消减不少,只怕不出半个时辰,便会彻底熄灭。如此一来,所谓的“火烧金陵”之计,到头来岂非白忙一场,最多令叛军折损个十之二三,谈何将其尽灭?

    面对这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变故,谢贻香早已心乱如麻。以她对得一子的了解,深知这小道士最是精通天文地理,曾多次以气象为谋装神弄鬼,所以正如宁丞相所言,他既已设局要在今日用“火烧金陵”之计击溃叛军,又怎会预料不到此时这场暴雨?况且昨夜明月当空、繁星漫天,乃是谢贻香乃至众军士亲眼所见,于情于理,今日也绝不该有这么一场暴雨;如此反常的气象,莫非竟是天意使然,要令本朝覆灭于今日?

    一时间,城墙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道坛正中盘膝而坐的得一子身上,有彷徨、有沮丧、有悲愤、有震怒。只见暴雨中的得一子微微仰起头来,任由大颗雨点拍落在他脸上,神情间却看不出丝毫喜怒哀乐。过了半晌,他终于轻启红唇,淡淡地说道:“青田老贼,你果然也来与我为敌。”

    这话一出,旁人倒还罢了,谢贻香却是心中剧震,回想起当日在宁义城外、青田县内的种种见闻。倘若这场暴雨并非天意,而是人为,试问这呼风唤雨之术,岂不正是手持《黄石天书》的青田一脉之绝学?难道此时这一场有违常理的暴雨,竟是青田先生或者青田传人在暗中相助言思道那厮,助恒王叛军灭了得一子这场金陵大火?

    不等她仔细思索其中缘由,便听得一子再次开口,吩咐道:“宁慕曹,报时。”那宁丞相愕然半晌,继而惊喜地跳了起来,犹如溺水之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大声回答道:“启禀道长,如今刚过巳时,眼看便是巳初一刻!”

    话音落处,暴雨中的得一子陡然睁开双眼,原本灰白色的一对瞳孔已变作血红之色,目光中竟是藏不住的兴奋。只听他扬声说道:“吩咐众将士坚守城池至午时,再有一个时辰,我便要叫这二十万叛军全军覆没于此!”说罢,他顿了一顿,又厉声喝道:“开——坛——”

15 篡改天地惊雷击

    伴随着得一子再次喊出“开坛”二字,转瞬间便有八名道童装扮的孩童自后方登上城墙,手中分别捧着符、剑、印、铃、旗、牌、镜、香八类法器,按先天八卦的排列,躬身站立于得一子所在道坛周围的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八个方位,从而形成先天八卦阵法。

    紧接着得一子便在阵中起身,手中结印,脚踏步法,于暴雨之中念念有词。城墙上众人虽然不明所以,但看得一子这副架势,也心知位鬼谷传人从昨日到此刻,才终于动了真格,皆是心中一凛。那池统领沉吟半晌,仓促间也不管自己信与不信,当即高声说道:“大伙不必惊慌,火烧金陵之举,不过是鬼谷传人的诱敌之计,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亦是在道长的意料当中!正如道长方才所言,今日午时,他自有破敌良策,我等只管死守此间城池便是——贼不退,我亦不退!”

    与此同时,城外那数万叛军眼见天降暴雨,顷刻间便能将城中大火浇灭,从而助己方大队人马脱险,继续攻取金陵“内城”,都是松下一口大气,顿时士气大振。于是伴随着数万黑甲军士的齐声呐喊,城外叛军再一次发起进攻,沿着云梯拼死爬向城头。由于暴雨冲刷之下,云梯上油渍尽去,反倒不似先前那般滑手,再加上城墙上巨石早已耗尽,不过一顿饭工夫,大批黑甲军士便已踏上城头。

    要知道朝廷一方残存的将士从昨日激战到此刻,早已杀红了眼,又恰逢池统领激励三军的话语刚落,也正是士气大涨之际,相继发出震天的怒吼声,誓要豁出性命与叛军决一死战。眼见黑甲军士再次踏上城头,一时间以谢贻香、池统领和幸统办三人为首,禁军、“驭机营”和朝中武将同时冲至城墙箭垛边,与叛军展开惨烈的厮杀。

    要说两军将士先前数十番交战,虽也是你死我活的生死搏斗,但好歹存有一丝理性,知道攻防进退。此时暴雨中再此交战,双方将士已如同一条条杀疯了野兽,撕咬扭打之余,用的都是只攻不守、同归于尽的打法,甚至还有不少将士直接抱着敌人滚落城墙,双双摔得粉身碎骨。

    谢贻香身在战局,耳中所闻尽是密集的雨点声和粗重的嘶吼,手中乱离每一次挥出,都是骨肉横飞的惨况,到后来竟杀得四肢发软、心胆俱寒。混乱中又听得一子念咒声越来越响,清朗的声音径直穿透雨声呼声,不徐不疾地念道:“……天动地静,日月洞明。五雷布炁,万里精光。苍灵耀景,电激霆奔。千妖万邪,清荡三元……”

    似这般也不知过了多久,漫天雨帘之中,谢贻香眼前晃动的人影似乎渐渐变少,到后来终于一扫而空,却是在守城将士的浴血奋战之下,终于又将叛军这一轮势在必得的进攻击溃,令一众黑甲军士退下了云梯。她手中乱离下意识空挥几刀,浑身力道也随之耗尽,当即跪倒在血泊之中。

    再看城头四下,已然是尸山血海的地狱,不远处便是那禁军统领池中岳怒目圆睁的尸体,肩胛、腰身和小腹处是三柄深嵌入体的军刀,任意一柄都足够取他性命,顿时便令谢贻香回想起这两日并肩作战的点点滴滴,心中悲愤不已。而城墙上众将士历经这一轮血战,此时只剩下百十来人,皆是伤痕累累,再也无力为战,就连宁丞相也只能躲在角落里抱头痛哭。

    然而暴雨中得一子的动作却不停歇,此时已从一名道童手里接过桃木剑,手中轻舞剑花,继续在道坛正中按天罡北斗的方位踏出步法,口中念道:“……魔威披散,扬矛扫阴。朱火流焕,炎烟散精。苍舌緑齿,威摧巨灵。金门肃杀,太白流威。云营围绕,罗布天机。玄戈苍甲,飞铃流金……”便在他念诵之际,周围那八名道童也随之变幻方位,依次站立于坎、坤、震、巽、乾、兑、艮、离方位,将中宫之位留给当中的得一子,却是由原本的先天八卦阵法,演变成了后天八卦阵法。

    谢贻香看在眼中,心中却已是百念皆灰。且不说眼前这数万黑甲军士兵临城下,单说伴随着着这场暴雨落下,城中大火已然尽熄,所谓的“火烧金陵”之计自然沦为泡影。如此一来,已经攻入金陵“外城”的那一十二万叛军,最不济也还有七八万人幸存,纵然大雨中行军略有阻碍,不出两个时辰,也能一举攻破全无兵力驻守的金陵“内城”,拿下“皇城”、“宫城”,从而迫使当今皇帝退位、恒王登基继位,成就言思道改朝换代的壮举。

    试问如此局面之下,己方可谓败局已定,再无一丝一毫翻盘的可能,纵是得一子所谓的道术真能请来天上神仙,也是无济于事。谢贻香心中绝望,忍不住向道坛正中的得一子说道:“你别再装神弄鬼……你……你别念了!”

    得一子却充耳不闻,自顾自地念道:“……九天有命,万神敬听。促召千真,俱会帝庭。天光散彩,**利贞。纷纭队仗,罗雨天兵。群魔束形,正道无侵……”念到此处,他已将手中桃木剑交还给道童,又从另一名道童手中接过已枚油布包裹的印玺。只见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油布,当中是一个黑漆漆的木匣,打开匣子,顿时便有晶莹的华光破匣而出,在漫天雨帘中吞吐流转。

    谢贻香微微一愣,还来不及定睛细看,便听一旁有军士无助地说道:“叛军……又攻上来了……”谢贻香只得提起最后一丝力气,托着疲惫的身子抢到城墙箭垛边。但见城外数万黑甲军士果然再次涌到城下,沿着数十架云梯往上攀登,口中齐声呐喊道:“清君侧——诛奸佞——”惊天动地的呼喊声中,身后得一子念诵咒语的声音却未中断,字字清晰地念到:“……上道太清,玄元之根。苍龙吐电,摧破邪兵。保安家国,道纪升平……”谢贻香直听得心烦意乱,不禁回首怒喝道:“我叫你闭嘴!”

    不料她这一回首,才发现得一子已将手中一枚形貌古朴的玉玺高举过头顶,仰头凝视乌云密布的天空,血红色的瞳孔中突然精光迸现,继而厉声念道:“……日月上奔,星辰下垂。潜龙升天,九州激荡,与道长存,历劫无倾——急如律令!”话音刚落,四下众人只觉天地间陡然一亮,竟是一道惊雷毫无征兆地劈落下来,直取道坛正中的得一子,紧接着便是“轰”的一声巨响,既是震耳欲聋的惊雷之声,又是布置在城墙上整个道坛炸裂当场之声,电光飞溅处,弥漫出大团黑烟。

    这一幕变故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得一子好端端地做法念咒,怎会突然引来一道天雷轰击,还当场炸毁了整个道坛?众人惊骇之余,谢贻香到底是心中关切,急忙回身冲向得一子所在的道坛。只见黑烟消散处,周围的八名道童或炸伤或震晕,横七竖八瘫倒在地,而当中的得一子竟是完好无损,独自坐倒在损毁的道坛中央,脸上神色既惊又喜,谢贻香急忙抢到他身上,正待开口询问,得一子却捧起手中炸得四分五裂的玉玺,自言自语般地狂笑道:“妙极……妙极!此番我不惜赔上中原九州之气运,强行篡改天道地理,原当有此一劫,势必为天诛地灭,只是不料这天劫竟有此等威力……哈哈哈哈,幸好日前我在城中井底寻得此玺,今日凭借万世帝王的真龙之气护体,竟以这枚玉玺替我挡下天劫……哈哈哈哈,由此可见,什么天道浩荡、什么地理纵横,终究逃不出我掌心,皆为我所驱使……”

    谢贻香见得一子如此失态,这番话更是说得没头没脑,还倒是被方才那道惊雷给劈傻了,急忙将他扶了起来。恰逢此时再次攻城的叛军队伍里,当先十余名黑甲军士已爬上城头,幸存的守城将士拼着最后一丝血气上前厮杀,却哪还抵挡得住?一名禁军被叛军利刃割破喉咙,正好倒在谢贻香身边,临死前提起最后一口气说道:“谢……谢三小姐……守不住了……败……是我们败了……”

    谁知已近癫狂的得一子听到这话,顿时怒喝一声,骂道:“放屁!眼下我道法已成,整个中原九州的天道地理皆已被我篡改,不过是区区二十万大军,眨眼间便将化作乌有!又岂容你在这里妄言胜败?都给我拼死守住城池!”说罢,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大声问道:“宁慕曹,报时!”

    那宁丞相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陡然听到得一子这一招呼,还是下意识地看了看圭表,回答道:“眼下……刚过巳正三刻,马上便是午时了……”得一子顿时哈哈一笑,高声说道:“时辰正好!午时一至,便是破敌之时!该来了……该来了……”

    谢贻香见得一子这般神态举止,本已认定这小道士是被天雷劈成了失心疯,这才满嘴胡言乱语。谁知伴随着得一子话音落下,忽然间但听一整低沉的轰鸣声自东面远方传来,声音由小而大,隐隐竟有雷霆万钧之势,仿佛是千军万马的奔腾之声。

    她急忙顺着声音往东面眺望,凭借“穷千里”的神通穿透厚厚的雨帘,只见便在数十里开外长江下游方向,天与地相交之处,依稀有一条白线生出,往西面众人所在的金陵城方向而来,沿途激荡出遮天蔽日的尘灰。不过片刻工夫,城墙上下的双方军士也察觉到了异常,相继停下手中动作,顺着动静传来的方向眺望东面。甚至连宁丞相也从地上爬了起来,两只眼睛直勾勾望向东面长江的下游,一脸困惑地说道:“这……这难道是道长安排的援军……不可能!除了西北的泰王和漠北的赵王,中原境内此时哪还有什么援军?这……这难道是道长请来的天兵天将?”

    然而伴随着轰鸣之声越来越大,犹如阵阵闷雷不住炸响,就连众人脚下的金陵城仿佛也开始微微颤动,双方军士才觉得事情绝不简单——如此惊天动地的声威,绝不可能是什么援军鼓捣出来的,甚至绝非人力所能为之。城墙上谢贻香急忙屏息凝神,将“穷千里”的神通发挥到极致,仔细眺望从东面逼近的那条白线,待到又近了数里,才发现这条所谓的“白线”,竟是一道高达十余丈的巨浪,白花花的水浪激荡翻卷,一路向西奔涌;两端分别往南北延伸,少说也有十余里宽,凭肉眼全然看不到这道巨浪左右的尽头。

    一时间,谢贻香竟无法用言语形容自己看到的这一景象,脑海中竟莫名回忆起幼年时父亲谢封轩带自己游历钱塘江的那个夜晚。记得当时黑夜之中,先是江面上隐隐传来“沙沙”声响,仿佛有一条黑色素练在江面上浮动,时断时续、时隐时现。随后声音渐骤,潮水夹着雷鸣般的轰响飞驰而来,犹如千万匹骏马同时冲锋,把满江的月色打成碎银;汹涌的潮水前浪引后浪、后浪推前浪,终于在江面形成一道数丈高的巨浪,咆哮着往前推进,直冲九天皓月,正是那天下闻名的奇观“钱塘江大潮”。

    可即便是闻名天下钱塘江大潮,也远逊于谢贻香此时此刻亲眼目睹的这一道高达十余丈、宽达十余里的巨浪,其声威甚至是当年那钱塘江大潮的十倍、百倍!惊恐之余,眼见这道巨浪呼啸着一路往金陵城方向而来,她不禁脱口问道:“这难道是……是长江……长江大潮?”

    话一出口,她才想起滚滚东逝的长江之水,千百年来几时听说过有“大潮”一事?却听身旁的得一子又是一阵狂笑,得意地大喊道:“这,便是真正的‘潜龙’!”

16 妖邪祸世断乱离

    谢贻香听得一子说出“潜龙”二字,竟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仿佛曾在哪里听说过,而且还不止一次,但情急之下一时却又想不起来。眼见这道足以毁天灭地的巨浪继续逼近,离众人所在的金陵城已不过十余里距离,所经之处,巨浪后牵引着滔天的洪水已将一切吞没其中,她陡然惊醒过来,向身旁的得一子询问道:“你是说这……这长江大潮,是你弄出来的?”

    只见得一子傲然一笑,血红色的瞳孔中迸现出无比的狂热,扬声说道:“我早已说过,金陵城——便是那个家伙的葬身之地!我正是要让他在的即将得手的最后一刻功败垂成,在他最为得意之际突然跌落无尽深渊!哈哈哈哈,狗贼……你以为我当真要‘火烧金陵’?蠢材,你爷爷我是要‘水淹七军’!”

    伴随着得一子的话音落下,谢贻香急忙再问,却听巨浪奔涌声中,金陵城东面又响起一阵阵地动山摇般的炸响,却是布置于“外城”东面观音门到仙鹤门之间城墙内的数万斤火药如期引爆,从而将这段长达一十五里的“外城”城墙彻底炸毁。其声响之大、动静之烈,就连谢贻香自己也听不见自己说的话。

    而此时城外那数万叛军,也终于在暴雨中看清了来自东面的威胁。试问如此雄壮的一道巨浪翻卷而来,白花花的潮头竟有半个金陵城城墙那么高,莫说是肉胎凡人,即便是停泊在岸的一众“飞虎神舰”,面对这等堪比海啸的滔天水势,也不过是一片片孩童折出的纸船,顷刻间便会被大水冲散成碎片残骸。

    惊慌失措之际,不少黑甲军士随即醒悟过来——眼下唯一的生路,便只有登上眼前这座金陵城,躲到二十多丈高的城头避难,否则定然是死路一条,水性再好也是白搭。一时间成千上万名黑甲军士便同时挤向那数十架云梯,争先恐后地往上攀爬。而先一步登上城头的少量黑甲军士,眼见捡回一条性命,已然谢天谢地,哪还记得什么“清君侧,诛奸佞”的军令?

    只可惜城下黑甲军士的动作再快,也赶不上奔涌而来的这场滔天大水。由于“外城”东面的大段城墙已被炸毁,在这道高达十余丈的巨浪面前,整个金陵“外城”便再无屏障可依。伴随着巨浪奔行过处,浑浊的洪水顿时汹涌而至,一股脑冲进城中,从而将整片金陵“外城”淹没,其水势少说也有数丈深浅。

    紧接着潮头巨浪继续往西挺进,终于撞上金陵“内城”东面的城墙。谢贻香等人此时虽是在西北方向“内城”与“外城”重叠的这一段城墙,并非首当其冲,但在水势疯狂的冲撞之下,整个“内城”城墙都在剧烈摇晃,不少军士站立不稳,纷纷摔倒在地,扯着嗓子呼天喊地,当中更有不少大小便失禁者。

    幸好金陵“内城”城墙足够坚固,到底还是挡下了潮头巨浪的猛击、拦下了滔滔不绝的洪水,从而将这道高十余丈、宽十余里的巨浪硬生生从中分割开,贴着“内城”南北两边的城墙继续往西奔涌。便在浪潮经过谢贻香等人所在的这段城墙时,城外那数万黑甲军士,连同什么“飞虎神舰”、云梯车、火炮车、投石车等等,便如同尘灰之于泰山、水滴之于沧海,只在眨眼间便被巨浪一股脑卷入其中。待到潮头过尽,后方的浑浊的大水奔流不息,整个金陵“内城”之外皆已沦为一片汪洋,任凭黄豆大小的雨点不断砸落,翻卷着大片船骸和黑甲军士的尸身。

    面对眼前这场惊天动地的大水,城墙上众人哪还说得出话来?无论是爬上城头死里逃生的黑甲军士,还是守城一方残余军士,都被吓得魂飞魄散,相继跪倒在地,全然忘记了片刻之前双方还在你死我活的厮杀。可想而知,今日一早从东南方向攻入金陵“外城”的一十二万叛军,此时显然还来不及攻破“内城”,伴随着“外城”东面的大段城墙炸毁、巨浪牵引的洪水涌入,自然也无法幸免。当中的什么古镇海、唐先开、辜鸿渐、纪文峰这些所谓的恒王麾下“十二天王”,连同麾下所有将士,在这等天灾、天怒、天威面前,绝无丝毫生还的可能。

    如此一来,此番兵临城下的二十万恒王叛军,便果然如同得一子所言,于今日午时在这场滔天大水之下化为乌有,荡然无存!而那潮头巨浪来得快,去得也快,冲过金陵“内城”之后其势不减,又一路继续往西奔涌,将所到之处尽数淹没。待到巨浪冲着长江上游方向去得远了,震天的轰鸣声才渐渐消失,只剩暴雨持续倾泻,不停打落在水面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贻香浑身一颤,陡然惊醒过来。只见城墙之外的金陵城四面,奔流的洪水已将二十余丈高的“内城”城墙淹没了近三分之一,兀自在暴雨中翻卷激荡。如此水势,莫说恒王那二十万叛军,即便是金陵城附近长江两岸的黎民百姓,想必也有不少在这场百年甚至千年难遇的大水中遭受了灭顶之灾。幸好得一子早有预见,将“内城”一十三道城门用铜汁封死了全部缝隙,所以水势倒没怎么漫延进来,只是在城内积起过膝深的水,其间百姓以及“皇城”、“宫城”里的文武百官乃至皇帝皇后,倒是安然无恙。

    看清眼前这般局面,谢贻香不禁倒抽几口凉气,先是确认眼前这一幕并非梦境幻觉,然后才向身旁的得一子再次确认道:“这场水……当真是你弄出来的?”只见得一子眼中已恢复成了那对灰白色瞳孔,大步走到城墙边的箭垛前,得意地欣赏着自己这一杰作,没好气地回答道:“废话!”

    谢贻香默然半晌,这位鬼谷传人虽已兑现承诺,果真扫清了围攻金陵的所有叛军,可是对于如今这一结局,她心中却无半分获胜的喜悦,反而生出一丝莫名的恐惧,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只是可惜了金陵城附近那些无辜百姓,你这场大水,只怕……只怕也害了十余万百姓的性命……”

    谁知得一子听到这话,顿时哈哈一笑,笑声中满是不屑和嘲弄之意。只听他扬声说道:“十余万百姓的性命?笑话!何止是这金陵城附近,从长江入海之处的松江府开始,沿途的崇明、通州、江阴、泰州、镇江、扬州,一直到此间的金陵,这连绵六百余里的长江两岸,再算上金陵西南的滁州、太平府等地,命丧于这场大水的百姓,何止千万之数!”

    谢贻香一时没听明白,脱口问道:“你说什么?”得一子又是哈哈一笑,不屑地说道:“此乃东海之水倒灌进长江,否则你以为如此壮观的大潮,却是从何而来?我是说,潮水这一路所经各地,沿岸百姓当然无法幸免,陪葬的有上千万甚至数千万人!”

    这话一出,谢贻香只觉脑海中“嗡”的一声巨响,终于听懂了得一子的意思,结结巴巴地重复说道:“你……你是说这水……这水是从东海而来,顺着长江倒灌至此?那么从松江府到金陵城……不对,一直到西面的太平府,这一路长江沿岸的百姓……他们……他们……”得一子看也不看她,高昂着头望向城外暴雨中的滔滔大水,傲然说道:“兵者,凶器也。两军对阵,无论胜负,皆要付出代价!此番我挟必败之局,以一己之力篡改天地,翻转乾坤,不但令二十万恒王大军消弭于无形,更叫那个家伙的多年来的经营功亏一篑,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放眼华夏万古,便只有我一人能够办到!不过是牺牲些无用百姓,又有何妨?”

    对于得一子这番说辞,谢贻香自是难以接受,直听得不住摇头。要说自古以来无论开疆拓土还是保家卫国,但凡是行正义之师,归根结底,无一不是要拯救黎民于水火,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岂有因一时胜败之争屠戮无辜百姓之理?

    她越想越觉得迷茫,言思道唆使恒王谋反,此举固然大逆不道,但无论是宁义城鏖战对百姓秋毫无犯,还是江浙沿海奋勇清剿倭寇,又或者是此番大军偷袭金陵,试图以最小的代价改朝换代,细论起来,其实倒并未如何祸害百姓。

    反倒是眼前这个铁石心肠的小道士,所思所虑,一举一动,全无半点仁义道德可言。看似要保江山社稷,实则却只是要和言思道争个输赢高下,为求一己之私欲,不惜引东海之水倒灌长江,从而令长江沿岸上千万甚至是数千万无辜百姓陪葬。试问如此伤天害理的手段,纵然能保全江山社稷,到头来又有什么意义?

    又或者说,倘若眼前这一战,一定要牺牲数千万百姓的性命才能获胜,那么……这一战又何必要胜?便应该让他恒王进驻皇宫,登基继位、君临天下?

    想到这里,谢贻香心中的是非对错已被彻底摧毁,整个人也接近奔溃。再看眼前这个身穿漆黑色道袍的得一子,此是虽是背对自己,也能猜到他脸上那副得意忘形的表情,令她心生反感的同时,更无端觉得有一股妖邪之气沛然而生。

    一时间谢贻香越想越觉得不对,回想起自己和这小道士之间的点点滴滴,从蜀地初见,到墨塔重逢,再是宁义城相遇,最后一路走到今天,其间得一子的一切行事做派,岂非正是妖邪之辈?只不过因为他一直是在针对言思道行事,每每与之相反,这才显得好像是在相助于自己,从而令人误将他当做了好人?

    不知不觉中,谢贻香心中思索,手中乱离已缓缓举起,尝试着要往眼前这个背对自己的小道士身上劈落;然而犹豫许久,这一刀却始终劈不下去。伴随着大雨继续浇灌,城外洪水翻卷不休,再想到数千万无辜百姓命丧于得一子惹来的这场大水之下,伴随着又是一道闪电照亮天地,谢贻香猛一咬牙,乱离终于在雷声中径直劈落!

    不料谢贻香刚一发力,乱离却仿佛生出了一股奇怪的力道与她抗衡,无论如何也不肯往得一子身上劈落,就这么僵持着停顿在半空中;任凭谢贻香如何使劲,绯红色的刀身始终纹丝不动。

    要说似眼前这般诡异的情况,谢贻香倒不是第一次遇见了。记得当日在宁义城缉拿那号称“人厨”的女童时,谢贻香的乱离便有过好几次不听使唤,同样也是无论她怎么发力,乱离就是不肯向那女童劈出。事后得一子听闻此事,倒是有过一番解释,说谢贻香的乱离在铸造之时曾以人血祭刀,是以存有灵性,而那女童本是妖邪之物,当时又得宁义城“天地人”三者加持其势,所以令乱离生出了畏惧,这才临阵失控,不敢向对方发起攻击。

    倘若这一说法当真成立,此时乱离再次失控,说什么也不肯向得一子身上招呼,那同样的道理,眼前这个号称鬼谷传人的俊俏小道士,岂非也是货真价实的妖邪之物?谢贻香早已心乱如麻,整个人也已接近崩溃,再加上本就有为民除害的念头,当下更是将心一横,咬紧牙关用上浑身力气,一刀劈向得一子的后颈。

    然则也不知是乱离刀身上随之生出的抗拒之力,还是谢贻香心中到底拿不定主意,全力劈落的这一刀,终究还是偏了几分,正中得一子身旁的城墙,刀锋径直没入砖石之中。紧接着但听“啪”的一声清响,却是谢贻香慌乱中使力不当,这柄由师父刀王亲传的宝刀,竟然当场断作两截,将上半截刀身留在了城墙砖石之中。

    要知道谢贻香自从技成以来,可谓刀不离手,这柄乱离几乎已成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此时刀身突然断裂,惊讶间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背对他的得一子听到身旁动静,已然转过头来。眼见谢贻香这般举止,得一子先是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用意,顿时脸色大变,厉声喝问道:“你要作甚?”

    谢贻香本就是一时间的冲动之举,面对得一子的当面质问,顿时急得连连摇头,说道:“我……我……”下意识地往后退避。得一子直气得浑身发颤,一张脸更是抽搐得变形,抢上几步再次逼问道:“你……你要杀我?为什么?难道……难道就因为那些蝼蚁的性命?”

    谢贻香被为气势所震,只得矢口否认,说道:“不是……不是……”整个人则拼命往后退避,却被地上横七竖八的军士尸体一绊,顿时往城墙边滑倒。恰逢此间城墙曾受叛军火炮轰击,边上箭垛早已塌陷,全无屏障可言。得一子见谢贻香整个人径直往城墙外倾斜,虽是狂怒之际,也不由地冲上前去,伸手要将她拖拽回来。

    谁知谢贻香到底是习武之人,眼见自己倒向城外,转眼间便要跌落城下,身子已下意识地将重心一移,立刻定住了身形;与此同时,得一子也伸手抓住她的肩头,用力往回拉扯。谢贻香此时已对眼前这个小道士心生恐惧,正恨不得躲他越远越好,被得一子这一拉扯,急忙用力挣脱。混乱间但见一道绯红色的光华自大雨中闪现,却是谢贻香挣扎中手里的半截乱离不经意挥出,当场便有鲜血飞溅,将得一子的一条右臂齐肘割断!

    这一意外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无论是谢贻香还是得一子,都吓得僵直当场。紧接着断臂之痛传便得一子全身,顿时令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四下军士听到声音,这才注意到争执中的两人,相继围拢过来。慌乱中谢贻香便像是个闯了祸的孩童,连忙丢掉手里的半截乱离,颤抖着辩解道:“我不是……不是故意的……”

    只见得一子剧痛之下,原本俊俏的面容已扭曲得狰狞可怖,惨白的面颊在雨水的冲刷下,更是不见一丝血色,兀自捂着断臂处来回盘旋。四下众军士正要上前救助,不料他二人本就身在损毁的城墙边上,得一子这一踉跄踱步,当场一脚踏空,整个人已从箭垛损毁处跌出城墙,径直往城下洪水中掉落。千钧一发之际,一旁的谢贻香情急之下,一时顾不得细想,全副心思只想着救人,当即如箭一般冲出城墙,在半空中探手抓住了得一子胸前衣襟。

    然而谢贻香虽然抓住下坠中的得一子,但自己此时也已身在城墙之外,两个人依然是往城下洪水中掉落的结局。慌乱中谢贻香空着的左手便往身后乱抓,想要找寻借力之处,不料竟果然抓到一物。原来那亲军都尉府的辛统办身为此战监军,听到得一子的惨叫,急忙赶了过来,眼见得一子和谢贻香相继跌出城墙,他急忙以双脚勾住城墙边缘,同时探出自己的金丝长弓,想要用弓弦将谢贻香套住,正好被慌乱中的谢贻香稀里糊涂抓住了弓背。

    当下谢贻香便握紧辛统办的弓背,在半空中借力稳住身形,同时右手发力,抓紧得一子的道袍衣襟努力将他往上提起,吃力地说道:“先……先上去再说……”却见半空中的得一子已不再叫喊,只是用那对灰白色的瞳孔默默凝视着自己,眼神中全无喜怒哀乐,便仿佛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似的。

    谢贻香只觉心中莫名一恸,竟不敢与他对视,只能死死抓紧得一子的衣襟,转头招呼上方的辛统办,要他想办法将自己和得一子拉上去。隆隆雨声中,忽听下方的得一子突然开口,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喃喃自语道:“是我……错了……错了……”

    谢贻香不禁回头一看,只见暴雨冲刷下,得一子嘴角处扬起一丝凄凉的冷笑,用一种悲哀又惋惜的眼神望向自己,口中淡淡说道:“我一直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原来……是我错了。你,也只是这世间万千蝼蚁中的一只罢了……”

    说到这里,得一子已探出左手,一举解开他腰间那条朱红色的腰带。伴随着腰带一去,他整个身子便从道袍中滑出,径直往下坠落,转弯间便没入了城墙下方那滔天洪水之中,泛起大圈涟漪,随即便在倾泻的暴雨和激荡的水流中消失不见,踪影全无。只剩城墙外悬挂在半空中的谢贻香,手中还死死拽着他那件漆黑色的道袍。

17 洪波万里水中击

    话说先竞月照得一子吩咐,早在两日前便已抵达金陵以东长江下游的镇江润扬码头,却见驻守于江岸的官吏,早已为路过的恒王叛军击溃,就连江畔船只也被尽数焚毁。他拆开临行前得一子交付的锦囊,里面则是一张字条,竟是要他征调当地所有官吏和大量船只,尽数屯于镇江的招隐山巅,待到后日未时,于长江之上拦截败退的败军余孽,一举生擒恒王、言思道等人。

    先竞月虽不知得一子为何要自己将当地的船只尽数运往招隐山上,但事到如今,只能选择信任这个小道士,孤身前往镇江衙门亮出亲军都尉府副总指挥使身份,寻求当地官吏的相助。由于江畔船只早已为叛军焚毁,得一子要征调的大量船只,众官吏只能去就近的京杭大运河上寻找,最后勉强凑出一千来人、三十多艘大小船只,依照得一子字条所写,雇征夫运送上了招隐山。

    随后便是漫长的等待,第二日先竞月与临时组建的千余人在山中空等了一整日,并未见到丝毫动静。待到第三日上午,先竞月难免有些坐立不安,挂念着金陵城里的战况。试问金陵城中兵力不足万人,恒王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可谓势在必得,又怎会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道士杀得落花流水,沿长江一路逃窜至此?

    谁知他刚生出这个念头不久,便听东面轰鸣声响,其势犹胜千军万马。紧接着便是一道高达十余丈、横跨十余里的巨浪凭空生于天际,沿着长江一路往西奔涌,分明是长江之上引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潮。

    幸好先竞月和众人此刻身在的这座招隐山,又名“兽窟山”,因南朝名士戴颙隐居于此,故得名“招隐”,乃是整个镇江的最高处,非但不为巨浪所及,而且看得分明。只见风和日丽之下,这道巨浪过处,滔天洪水随之而来,顷刻间便令山下整个镇江沦为一片汪洋。其间的房舍田地、百姓牛马,尽数被浑黄的浊浪覆盖,不见丝毫踪迹,直吓得山上众人心惊肉跳,纷纷呼天喊地。纵是先竞月艺高人胆大,面对这等天地之威,也不禁心中生惧,脸色发白。

    眼见这道巨浪吞没镇江之后,其势丝毫不减,又一继续往西奔行,分明是冲着金陵城方向而去。先竞月不知晓金陵城里此时的情况,眼见这场大水来得全无征兆,绝非人力所能为之,还倒是天降灾祸,引来洪水灭世。可是再转念一想,得一子信誓旦旦地说今日午时恒王叛军便会一败涂地,思来想去,莫非正是算准了长江之上有此剧变,那小道士才敢以此设计,要借这场大水对付恒王叛军?

    可是如此一来,无论是眼前的镇江还是远在西面的金陵,乃至长江沿岸的黎民百姓,面对这场滔天大水,又当如何是好?倘若那小道士果真提前预知了这场天灾,为何不先行示警,好让沿岸百姓早做准备、举家迁徙?难道得一子是怕这场大水来袭的消息一经泄露,便会令恒王叛军有所提防,于是才故意隐瞒不说,竟不惜赔上长江沿岸所有百姓的性命?

    先竞月一时也猜不透其中缘由,只见伴随着潮头巨浪奔涌而过,后面牵引的滔天洪水虽然也是往西流去,水势倒不算太过湍急。他当即定下神来,召集山上的千余人将备好三十余条大小船只统统推下水,驾船前往营救附近洪水中的百姓。

    然而这场大水实在太过浩荡,浑浊的洪水竟达数丈之深,附近百姓哪能从中逃生?三十余条船四下寻找了两个多时辰,最后只是救起了几个溺水窒息的精壮男子以及及时爬上一棵参天大树的一家五口,此外再无任何收获。众人悲恸之余,还要继续搜救,却见原本往西流淌的水势,竟已在不知不觉中减缓,渐渐地几近静止不动,但最后水流方向居然掉了个头,重新变作往东奔流之势。

    先竞月思索半晌,终于明白其中缘由。要知道中原九州的地势本是西高东低,万千江河自西而生,皆是一路往东流逝,是为百川东入海。而眼前这场洪水一开始却是自东往西,虽不明其中缘由,但试问如此巨大的声势,也只可能是东海之水倒灌进长江,从而形成十倍、百倍于钱塘江大潮一般的奇景。如今大潮一路往西而去,其势终究也有耗尽之时,待到洪水再也无力往西推进,自然便会回归常态,沿着西高东低的地势重新东流入海。

    想明白这一点,先竞月倒是稍微松了口气。如此看来,这场洪水势头虽猛,却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前后不过小半日工夫,尚不至于造成毁天灭地的伤害。随后众人继续驾船搜救溺水百姓,不一会儿,突见一艘高大的巨舰自西面天际破浪而来,定睛一看,正是当年在洞庭湖龙跃岛上见过的那种“飞虎神舰”。先竞月心中一凛,再向一旁的官吏询问时辰,正好便是得一子和自己约定的申时前后。

    要知道得一子有言在先,之所以让先竞月前来镇江,便是要他备好船只于半路截杀恒王败军,从而一举擒杀恒王、言思道等人。此时看这艘“飞虎神舰”的来路,正是长江上游的金陵城方向,莫非恒王和言思道便身在其中?只是此番叛军号称二十万之众、合计两百余艘“飞虎神舰”,遇上这场滔天大水,莫非到头来便只剩下这孤零零的一艘了?

    先竞月一时也不及细想,当即挑了一艘快船,由四名官吏划桨,径直往洪水当中驶去,想要将这艘“飞虎神舰”半途拦下。那巨舰在退去的水势中顺流东下,自是来得极快,待到离得近了,却因船头实在太高,全然看不见上面情况,更不知船上载有何人。先竞月不敢大意,当即令众官吏将快船横在巨舰的去路上,提气高喝道:“停下!”

    谁知那巨舰借水势破浪而来,奔行之势丝毫不减,船还未至,船头推开的水浪已层层涌至,顿时便将先竞月所在的快船荡向一旁,眼看便要从这艘的“飞虎神舰”右侧船舷擦身掠过。先竞月当机立断,一面解下背后的偃月刀,一面从快船上飞身而起,要抢上巨舰船头查看。谁知他的人刚跃过巨舰船舷,陡然间只觉一股浑厚的掌力扑面而来,其力道之强,犹如百川赴海、泰山压顶,竟是自己生平仅见。

    先竞月不用细看,也能猜到是何人自巨舰甲板上向自己出掌。虽然他跃起之时便已有所戒备,但哪料得到等待自己的竟是当今天下第一强劲的掌力?再加上此时他身在半空之中,全无依仗借力之处,一时竟不敢硬接这股掌力,只能侧身躲避。谁知对方这一掌显是有备而发,非但力道层层推进,而且呈铺天盖地之势,犹如一堵堵无形厚墙,势要将先竞月当场逼退,远远跌落进滔滔洪水之中,根本无从躲避。

    先竞月心知自己若是顺着对方的掌力就此退避,自然能够全身而退,但若是失去这次登船的机会,在这滚滚滚东逝大水之中,只怕再难追上这艘“飞虎神舰”。当下他在半空中深吸一口气,将手中偃月刀竖在身前,整个人往左飞速旋转,刀身力道所至,竟将迎面涌来的部分掌力向左荡开,自己也随之往右斜飞出去。百忙中他向船头定睛一看,只见一名年轻男子身穿灰布粗衣,一脸歉意地向自己隔空抱拳,说道:“大侠,得罪了!”正是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

    然而滔天大水中巨舰东行速度极快,先竞月这一往右斜飞,伴随着船身飞速前进,顿时便令他沿着“飞虎神舰”左侧船舷径直旋转至船尾附近。先竞月摆脱公孙莫鸣掌力的纠缠,当即身形一晃,改做往船尾处的甲板上踏落。殊不知这回守在船尾处招呼他的,则是恭候多时的“定海剑”朱若愚,眼见先竞月身形逼近,这位峨眉剑派的掌门人也不多言,早已蓄势待发的定海剑当即全力刺出,使出“峨眉十杀剑”里的一式“祥光剑”,要将半空中的先竞月一剑穿心。

    算来这已经是先竞月第四次和朱若愚交手,双方皆是再了解对方不过。此时先竞月刚化解掉公孙莫鸣的掌力,又值身形悬空之际,面对朱若愚这近乎偷袭的夺命一击,剑还未至,剑上的寒意已扑面而来,哪还有余力反击?仓促间先竞月只得奋力挥出手中偃月刀,将朱若愚攻来的定海剑荡开;刀剑相交之际,先竞月只觉虎口剧痛,刺骨的寒意已透过偃月刀径直弥漫至他整条右臂。

    不料朱若愚剑势极快,眼见一招无功,刹那间手中定海剑已相继变幻出“清音剑”、“晓雨剑”、“晴云剑”和“霁雪剑”四式,皆是“峨眉十杀剑”中的杀招,招招攻向先竞月要害。先竞月以偃月刀接连格挡,待到挡下第四式“霁雪剑”时,只觉胸中血气翻涌,半边身子犹如置入冰窖,手中偃月刀再也拿捏不住,当场脱手飞出。

    朱若愚心中大喜,急忙祭出“定海剑决”的神通,飞速挥舞手中定海剑,肆虐的寒意顿时凭空凝聚出四道气墙,交叠呈一个“米”字直奔眼前的先竞月而去。先竞月避无可避,偃月刀又脱手掉落,情急之下只得以左右双臂同时自上而下劈落,各自使出一招“独劈华山”,化作两道凌厉的杀气,和朱若愚攻来的“定海剑决”硬碰硬强攻。

    要知道从朱若愚攻出第一式“祥光剑”开始,再到他接连变幻出四式“峨眉十杀剑”,最后用定海剑连挥四记、以“定海剑决”凝聚出四道气墙,这一连串举止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与此同时,先竞月双手同时攻出的两记杀气也已正面撞上朱若愚的四道气墙,双方力道碰撞之下,直震得四下气流乱飞,犹如凭空刮了一场妖风。

    先竞月本就是以攻为退,双方力道刚一碰上,他已借着气流的冲击往后倒飞出去,眨眼间便和那艘“飞虎神舰”拉开了十几丈距离。眼见自己所乘的那艘快船也已从巨舰左舷擦身掠过,此时便在离自己数丈之外的水面上,他当即将身形一个折返,重新落到了自己的快船之上,第一时间运功调息,逼出侵入体内的定海剑寒意。

    显而易见,这艘自金陵方向败退的“飞虎神舰”之上,竟有“江湖名人榜”上分别排名第二、第四的公孙莫鸣和朱若愚二人镇守,仅凭先竞月一人之力,若想强行登船,无疑是比登天还难。但神火教教主和峨眉剑派掌门同时现身于此,却也恰恰说明得一子所料不差,恒王和言思道二人此时十有**便在这艘巨舰之上,接下来便要看先竞月是否能够把握机会,将其当场擒杀。

    先竞月心知恒王乃是此番兵祸的元凶,言思道更是挑动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虽然明知自己难敌公孙莫鸣和朱若愚二人的联手,当下也毫不犹豫,一面抓紧时间运功调息,一面叫众官吏扯满风帆,只管全力追赶这艘“飞虎神舰”。

    一时间巨舰和快船一前一后,相继顺流东行,不过一顿饭工夫,到底是先竞月的快船更为轻便,开始不断缩进双方之间的距离。待到快船离“飞虎神舰”还有十余丈距离时,只见巨舰船尾处公孙莫鸣和朱若愚二人横掌仗剑,分立于一左一右,当中则是一个身披鹤氅的长须男子,形貌甚是狼狈,正是恒王帐下军师、化名“逃虚散人”的言思道。

    只见言思道朝快船上的先竞月遥遥抱拳,朗声笑道:“竞月兄,昔日洞庭湖畔、玉门关外,我曾两番救你性命,今日你可不能恩将仇报。试问华容道上,关云长也曾饶过曹孟德一命;而今长江之上,你先竞月又何妨放过我言思道一次?”虽是话中带笑,却藏不住言辞中的疲倦和失落。

    后方的先竞月却不理他,脚下快船航速丝毫不减,继续逼近前方的“飞虎神舰”。言思道不禁眉心一挑,当即收敛笑容,恭声说道:“竞月兄,此番我二十万大军尽数命丧金陵城外,已然一败涂地,眼下便只剩破船一艘、残兵百人,竞月兄又何苦赶尽杀绝?似这等恃强凌弱之举,本非侠义之道,更非阁下之为人,还望竞月兄顾念旧情,高抬贵手、网开一面。”

    不料言思道话音刚落,一旁的朱若愚已怒道:“明明是我方稳操胜券,先生求他作甚?这小子若敢逼近我定海剑六丈之内,不劳公孙教主出手,朱某人定要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18 巅峰论道摄强敌

    话说今日这场滔天大水奔涌至金陵城外之时,恒王和言思道便身在长江对岸的鹂岛驻地亲临督战。眼见高达十余丈的潮头排山倒海般袭来,顷刻间便将当先的十余艘“飞虎神舰”拍了个粉碎,直吓得数万叛军魂飞魄散,就连言思道也是面无人色。

    幸好贴身守护恒王的公孙莫鸣和朱若愚二人,到底是当世绝顶高手,面对这等天地之威,一个以数百年功力催动气劲,一个以定海剑凝水成冰,竟在巨浪的强劲冲击之下,完好无损地护住恒王和言思道所在的一艘“飞虎神舰”,这才救下巨舰上整船人的性命。随后舱中军士全力踩动机关,令巨舰两侧一十八个木轮飞速旋转,终于让这唯一一艘幸存的巨舰拼死逃脱,在往西奔流的大水中逆流东行。

    如此一来,无论是金陵城北面滨临长江的大批将士,还是早已从东南方向攻破金陵“外城”的一十二万大军,无一例外皆尽命丧于这场滔天大水之中,从而让恒王一方此番偷袭金陵、改朝换代之举功败垂成,彻底沦为泡影,同时也令言思道多年来的精心布局毁于一旦。这位“逃虚散人”悲愤之余,心中却深知这场大水的来历,料定是那号称鬼谷传人的得一子所为,情急之下,竟当场喷出一口鲜血。

    随后这艘载着恒王的“飞虎神舰”继续吃力地逆流东行,打算沿长江原路返回,自下游的松江府出海。一直到未时过半,往西奔行的潮水终于势尽,无边无际的大水又重新恢复东流之势,这才令巨舰变得轻快起来,一路乘风破浪。谁知刚抵达镇江地界,竟撞见早已恭候多时的先竞月截江阻拦,这对今日大败而归的恒王一方而言,无疑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愈发雪上加霜。

    此时伴随着朱若愚放话恐吓,后方快船上的先竞月却不为所动,继续让官吏们加速航行,只管追击前方巨舰。船尾处的朱若愚直气得脸色铁青,当即冷笑一声,以定海剑剑尖遥指后方不住逼近的快船,缓缓运功蓄力;不过片刻工夫,刺骨的寒意便以朱若愚为圆心,在他周围缭绕凝聚,冻得一旁的言思道急忙退避到后方。

    话说峨眉剑派这柄“天下第一神兵”定海剑,最大的神通便是天性属寒,其威力足以凝水成冰,此时在这一望无际的洪水当中,可谓占尽天时地利,更能收获奇效。而今朱若愚仗剑聚力,将自身功力提至顶点,从而将定海剑上的寒意催发到前所未有的极致;一旦出手,必定毁天灭地的一击,要将后方的先竞月连人带船摧毁当场。

    而先竞月此时也已调息完毕,将体内寒意尽数散出。他虽然遗失了偃月刀,但面对前方巨舰上蓄势待发的朱若愚,却是丝毫不惧。眼看快船和巨舰不断靠近,双方从九丈距离渐渐缩短到八丈、七丈,马上便是朱若愚开口示警的六丈距离,不料对持中的先竞月和朱若愚二人还没怎样,一旁掠阵的公孙莫鸣却已急得连连跺脚,突然抢先出手。

    要知道公孙莫鸣当日曾亲眼目睹先竞月在玉门关外的神威,内心深处本就不愿与这位“大侠”为敌。可无论是当日的“太湖讲武”还是今日江上对阵,双方皆为形势所迫,乃是不得不战。

    此时他深知一旁这位峨眉剑派掌门人即将出手的这一剑之威,后方的先竞月却又不肯罢手离开,眼看快船便要驶入朱若愚约定的六丈范围,慌乱中他竟起了止战之心,当即出手向巨舰后方的水面隔空一挥,施展出神火教第一神功“蛟龙吸海劲”;力道所至之处,浑浊的水面上当即生出七八个磨盘大小的漩涡,湍急的水流立刻便将先竞月所在的快船卷入其中。

    而先竞月和朱若愚二人正值全神贯注之际,公孙莫鸣这一突然出手,竟是谁也没能料到。伴随着水面上的漩涡生出,快船立刻便被水流带得颠簸盘旋,和前方巨舰迅速拉开距离。待到先竞月气沉丹田稳住船身,四名驾船官吏则已先后跌落水中,被漩涡的水流卷去了远处。

    眼见自己的快船离前方巨舰越来越远,先竞月不敢耽搁,当即探出右手凌空一抓,便听前方巨舰的船尾处响起一连串摧枯拉朽的破裂之声,继而从中飞出一道乌光,径直掠过阔达七八丈的江面,稳稳落入后方先竞月手中,正是他之前脱手掉落的偃月刀。

    原来先竞月适才在半空中硬接朱若愚的五式杀招时,偃月刀虽为对方的定海剑震飞,但在脱手的那一刹那,先竞月已在暗中使了一股巧力,让飞出的偃月刀正好落在这艘“飞虎神舰”的船尾吃水处,刀身径直插入船身当中。此时他调动杀气隔空取刀,往后旋转飞出的偃月刀顿时便将巨舰船尾一股脑割破,破开一条尺许宽、数丈长的裂缝,昏黄的浊水顿时便往船舱中汩汩灌入。

    话说曾无息设计的“飞虎神舰”虽然体型巨大,终究还是一只木船,在这滔天大水之中,一旦船身进水,不出片刻工夫,也会倾翻沉没。而这也是先竞月早在偃月刀脱手时便已想好的对策,如今果然一举奏效,逆转了整个局面。

    然则船尾仗剑而立的朱若愚反应也是极快,下方船身刚一破裂,他便已想通了其中的利害关键。盛怒之下,他蓄力多时的一剑也随之攻出,却是将寒意催生至顶点的定海剑向船尾后方的水面凌空刺落。一时间但听“叮咚”声响络绎不绝,巨舰后方原本湍急的水流,竟在定海剑的神威下凝结成大大小小的冰块,相互碰撞出清脆的声响。随着剑上寒意持续催生,成千上万的冰块已融合成成一整块浮冰,以巨舰后方的水面为中心,径直往四下漫延开去,到最后竟在滚滚东逝的洪水中凭空凝固成一座方圆数十丈的“冰岛”,从而将整艘“飞虎神舰”连同后方先竞月所在的快船一并冻结在了上面。

    算来这还是先竞月首次见到号称“天下第一神兵”的定海剑真正的威力,惊骇之余,难免暗生钦佩。朱若愚这一动作,便等同于是在巨舰下方垫上了一整块巨大的浮冰,船尾破裂进水的威胁自然迎刃而解。而整座方圆数十丈的“冰岛”在水势的推动下,便如同一艘巨大的“冰船”继续往东漂流,其场面之壮观,直看得不远处的公孙莫鸣瞠目结舌。

    幸好四下洪水这一冻结成冰,先竞月所在的快船便也身在这座巨大的“冰岛”之上,再不必担心追赶不上对方的巨舰。当下他便下船踏上浮冰,朝前方巨舰缓步前行,准备同守护在巨舰船尾处的公孙莫鸣和朱若愚展开最后的决战。二人虽然占据以二对一的绝对优势,但面对手持偃月刀的先竞月缓缓逼近,也不敢有丝毫大意,各自提掌持剑,小心戒备。

    谁知先竞月这边刚行出几步,忽听一个男子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既有年迈沧桑之感,却又仿佛是个精壮汉子,径直从他身后那艘快船上传来,淡淡地说道:“小子……你可知道,方才我若出手,此刻的你早已是个死人了……”

    伴随着话音响起,先竞月仿佛是被一桶冰水当头浇落,一时间从头顶到脚底、从肌肤到经脉,皆是冰冷一片,整个人都僵直当场。要知道且不论如今的他已达至“十二流转、八脉齐通”的无上境界,纵然是昔日手持纷别刚出师不久的他,放眼整个天下,也决计不可能有人能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哪怕是对面的神火教教主或者峨眉剑派掌门人,又或者是闻天听、流金尊者、希夷真人、毕无宗等等,也绝对做不到!

    但此时自他背后开口说话的这个男子声音,却显然办到了。而且依照对方所言,若非手下留情,先竞月方才便已命丧此间,这教他如何不惊?倘若背后说话之人并非鬼魅,确实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么来人的修为岂非远胜于他,甚至已经达到他根本想象不到的境界?

    顷刻之间,先竞月的背心里已是冷汗密布,就连身为一个习武之人最根本的信心,也被对方轻描淡写的这一句话给彻底摧毁。他努力张开干涸的嘴唇,只觉口中奇苦无比,继而想起师妹谢贻香曾提起过的一个名字,颤声问道:“青竹先生?”

    身后之人却不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是先竞月?”先竞月被对方气势所摄,只能顺着对方的提问努力回答道:“是……”身后那人当即轻声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那你何必明知故问?当今世上,除我一人……还能有谁?”

    这话一出,不止是先竞月,就连对面巨舰上的公孙莫鸣和朱若愚也是脸色大变。那公孙莫鸣倒也罢了,不过是因对方所带来的压迫感有些局促,朱若愚则是收起满脸的暴躁,换作一片虔诚之色,持剑抱拳说道:“不知前辈大驾光临,峨眉剑派朱若愚有礼了。敢问青竹……”

    不料来人立刻打断他的话,说道:“峨眉剑派掌门人不必紧张……我此番前来,不过是还一个人情,替一位烟国老友解决一个劲敌罢了……”巨舰上言思道的声音随即传来,说道:“正是正是!青竹老哥乃是因我而来。竞月兄,你若肯就此罢手,那大家握手言和,都是朋友,岂非皆大欢喜?”

    听到这话,这边的公孙莫鸣和朱若愚都暗自松了口气。来人适才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先竞月身后那艘快船上,就连他们两人也没能看清对方究竟是从何而来,还倒是一时眼花;甚至直到此刻,也只能依稀看见来人盘膝稳坐于快船的船蓬之上,虽是深秋时节,身上却披裹着好几层厚厚的裘皮,其面容却是一片模糊,看不清楚。显而易见,来人虽未亲口承认,但分明正是传说中那位武功天下第一、“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三的天山青竹,乃是受言思道所托,专程前来对付先竞月这个烫手的山芋。

    如此一来,此间的局面便成了青竹老人、公孙莫鸣和朱若愚这三大绝世高手齐聚,对阵先竞月孤身一人。莫说是区区一个先竞月,就算是千军万马齐至,抑或是天上神仙,碰上这三人的联手,也是必死之局。当下朱若愚和公孙莫鸣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打算静观其变。

    只听船蓬上的青竹老人又说道:“实不相瞒,在我得知此番要对付的人,竟然是近年来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江南一刀’时……嘿嘿,着实有些害怕……直到方才亲眼见到他出手,心中惧意更是不减反增,吓得我险些便要遁走……小子,这其中的道理,你可明白?”

    他这话显然是在问前方背对自己的先竞月,但见先竞月默然站立,并不作答,额上则有冷汗滴落。这边的朱若愚见状,顿时明白了青竹老人的用意,正如用兵之道,乃是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同样的道理,高手对决,亦是下士逐力、中士斗气、上士诛心。方才青竹老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先竞月身后,已然令他信心受损,此时再以言语压制,自然是要进一步摧毁先竞月的意志,是为“不战而胜”,又或者是“先胜而后战”。

    想明白了这一点,朱若愚见先竞月闭口不答,便接过青竹老人的话,笑道:“前辈说笑了,不过是一乳臭未干的后生晚辈,又如何能让天下第一高手心生惧意?”谁知青竹老人却不理他,顿时便让在场众人陷入沉默。过了半晌,最后还是巨舰甲板上言思道的声音打破僵局,试探着问道:“老哥的意思可是说,一个人的武功练得越高,反而越会感到害怕?”青竹老人顿时笑道:“所以说天下虽大……便只有你一人是我知己。”

    言思道便顺着他的话说道:“老哥此理,便好似人之一生求学致知,若把人的所知比作一个圆圈,圈内是已知,圈外则是未知。此圈越小,圆圈周边所能接触到的未知便也越少,其人自是信心满满,以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然而此圈越大,圆圈周边所能接触的未知则会越多,其人反倒不矜不伐,以无知自居,甚至终日惶惶。正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试问老哥身为当今武林的第一高手,难免高处不胜寒,心中自然会比别人多存了一分敬畏,又或者是一分担忧,这才心存惧怕,是也不是?”

    远处的青竹老人不禁一笑,说道:“我可没你那么多圈圈圆圆的道理,之所以心中害怕,说来倒是简单……就拿你船上的神火教教主和峨眉剑派掌门人来说,若要与他们二人动手,我同样害怕得紧……比如这位公孙教主,倘若生死相搏,十招之内,他至少三次机会足以制我于死地……至于这位手持定海剑的峨眉剑派掌门人,嗯……也差不多……三五招之内,他便可取我性命……如此实力,我岂能不怕?”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是愕然当场,实不知身为天下第一人高手的青竹老人,为何会如此贬低自己。朱若愚当即抱拳说道:“前辈过誉了,朱某人尚有自知之明……莫说三五招内,即便是三五百招、三五千招……”青竹老人再一次打断他的话,淡淡地反问道:“我若说你可以呢?”

    朱若愚顿时哑然当场,竟不知如何回答。后面的言思道接口说道:“我明白老哥的意思了!你是说无论公孙教主还是朱掌门,又或者是这位竞月公子,真要和老哥你动手过招,其实都有机会获胜,但他们自己却不知道罢了——说到底便是双方的武学修为和见识存在差距,老哥你能看到的胜机,他们自己却未必能看到,是也不是?也便是说,老哥你与人对阵交战,难免将心比心,会用自己的武学修为和见识去衡量判断,从而高估自己的对手,所以才会心存害怕?”青竹老人当即正色回答道:“正是如此!”

    话音落处,那公孙莫鸣本就浑浑噩噩,倒还不觉得怎样,一旁的朱若愚则已脸色大变,背后衣衫皆为汗水浸湿。要知道按照青竹老人的意思,身为峨眉剑派掌门人的自己,其实只需三五招便可取了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的性命,但自己却全然不知,那么单以武学修为和见识而论,自己分明远逊于对方,甚至连给这位天下第一高手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幸好青竹老人这番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论道,攻的并非公孙莫鸣和朱若愚二人,乃是要攻先竞月的心。当下他也不与公孙莫鸣和朱若愚纠缠,转向前方的先竞月问道:“小子……你我二人动手,你可知道自己几招之内能杀我?”

    先竞月至始至终也没回头去看这位突然现身的天下第一高手,此时听他发问,还是不做回答,只是微微摇头。对面巨舰上的公孙莫鸣、朱若愚和言思道却看得清楚,只见先竞月眉心深锁,双目禁闭,一张脸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显是到了意志即将崩溃的边缘。青竹老人当然明白其中关键,继续追问道:“你在害怕?”

    眼见先竞月还是不答,他当即冷笑一声,一字一句地逼问道:“回……答……我……”先竞月沉默良久,终于低声说道:“是……”

    耳听先竞月这一开口,在场众人同时松下一口大气。试问以先竞月平日里的脾气,自是宁折不屈,但此刻竟能开口服软,无疑已经一败涂地。言思道怕他太过难堪,急忙抛下一番场面话,笑道:“竞月兄今日失利,非战之罪,实乃我厚颜无耻,哄得天山青竹、神火教教主和峨眉剑派掌门以三敌一,这才略占上风。不过竞月兄大可放心,今日你深明大义,高抬贵手放过我等,这番恩德我定铭记于心,他日江湖重逢,定当把酒谢罪……”

    谁知他一通话还没说完,忽听先竞月用极低的声音磕磕绊绊地往下说道:“……世上……谁人……不怕?无知者……无畏,匹夫耳;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方可称之为勇……”他这番话开始时虽说得甚是吃力,到后面便越说越顺畅了,声音也越来越响,继而语调一扬,继续说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非是不惧,而是道义所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是之为侠!”

    伴随着先竞月这话出口,顷刻间竟有一股凌冽的杀气直冲云霄,将四下青竹老人带来的压迫感尽数冲散,就连头顶上方的日光也似乎明朗不少。一时之间,后面船蓬上的青竹老人、对面巨舰上的公孙莫鸣和朱若愚二人连同言思道在内,都是大惊失色,实不敢相信先竞月明明已被摧毁了信心,眼看便要意志崩溃,谁知竟能在最后关头论道破局,以冲天杀气突破了青竹老人的禁锢?

    裹覆在裘皮中的青竹老人顿时沉下脸来,两眼瞳孔急剧收缩,口中冷冷问道:“小子……今日之事,本可化干戈为玉帛,你……当真要自寻死路?”先竞月头也不回地说道:“阁下之所以能悄然出现在我身后,只因阁下未动杀心,否则你我生死,方才已判;孰生孰死,尚未可知。”

    说罢,他竟不再理会自己身后这位虎视眈眈的天下第一高手,抬眼望向对面巨舰上的公孙莫鸣和朱若愚二人,扬声说道:“恒王谋逆,叛军围城,以至生灵涂炭,实乃罪不容恕。今日此间,我誓擒杀贼首,除死方休。”

    话音落处,先竞月“刀”、“招”、“人”三者融为一体的至强杀气已毫无保留地弥漫开来,不但笼罩了众人所在的这块方圆数十丈的巨型“冰岛”,就连四下滚滚东逝的大水,也在杀气的浸透下激荡翻卷,犹如烧开的沸水。在场的青竹老人、公孙莫鸣和朱若愚三人,虽已是当今天下最强的三大高手,面对此情此景,也不禁心中一凛,各自戒备。

    只见先竞月缓缓抬起右臂,将偃月刀高举过头顶,继而深吸一口气,朗声说道:“青竹先生,公孙教主,朱掌门,你们便三人齐上,我先竞月何惧?”

19 技压天下尊第一

    先竞月这话一出,无疑是向在场的青竹老人、公孙莫鸣和朱若愚三人同时叫阵,要以一己之力独自对抗当今武林最强的三大高手?

    在场众人虽知先竞月一向自负,却不料竟是狂妄如斯。一时间青竹老人、公孙莫鸣和朱若愚三人惊异之余,还来不及细想,便听先竞月一声清啸,继而扭转身子,将高举过头的偃月刀径直往下劈落,以一招“独劈华山”隔空攻向身后快船船蓬上的青竹老人。

    他这一出手,无疑是在众人的意料之外。要知道先竞月曾与朱若愚对阵多次,自然熟知对方的武功路数;和公孙莫鸣也曾有过两番交手,亦是轻车熟路。眼下先竞月即便当真准备以一敌三,于情于理也该选更为熟悉的朱若愚或者公孙莫鸣作为突破口,却为何偏偏要选今日初次照面、而且还是当今武林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

    对此青竹老人也是吃惊不小,一来不料先竞月这年轻晚辈说打便打,二来对方居然一上来便选择冲自己猛下杀手。仓促间他不加思索,下意识地便往后退避,自是要取后发先至之势,不愿一上来便和对手硬拼。谁知他人还未离开快船船蓬,先竞月早已弥漫于四下浮冰上、洪水中的杀气,已然伴随着他这招“独劈华山”汹涌而至,一股脑冲向当中的青竹老人,将他整个人死死封在船蓬之上,可谓进退无路。

    其实以青竹老人的对阵经验和他那近乎鬼魅妖邪般的速度,原是有机会和先竞月抢攻,从而以“渡河未济,击其中流”之策,将对方的攻势破解于未成之际。但由于先竞月这一刀攻得实在太过突然,青竹老人一惊一退之间,对方这招“独劈华山”已是大功告成,再加上早已笼罩于四周的杀气层层压来,仿佛有质之物,顿时便令他避无可避。

    情急之下,青竹老人两眼精光直射,整个人一改先前的颓废之势,急忙双手合抱,十指紧扣,继而伸直左右食指,以剑意向前疾刺,正面迎上先竞月这隔空一刀,正是他威震天下的武学神通“暗香浮动天山雪”。

    如此一来,双方力道当即正面碰撞,但见如雪的白光自青竹老人身上激射而出,与四面八方偃月刀映照出的乌光交融在一起,飘荡出阵阵寒梅般的幽香。随后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青竹老人“暗香浮动天山雪”的内力和先竞月“独劈华山”的杀气先是融合,而后炸裂,直震得青竹老人身下那艘快船连同下面方圆数丈的浮冰,皆尽化为指甲盖大小的碎片,纷纷随风飘散,犹如吹起一场大雪,漫天飞舞飘散——显而易见,青竹老人竟是以自身功力彻底化解掉了对方的杀气,从而正面接下先竞月这招无坚不摧、无往不利的“独劈华山”!

    然而先竞月却根本不在意这一招的结果,便在双方力道碰撞引发炸裂之时,他已借着冲力往后飞出,整个人犹如划破苍穹的一颗流星,径直射向相隔七八丈远的巨舰船尾;人还未到,偃月刀已先行脱手飞出,化作一道乌光直奔船尾甲板上公孙莫鸣的面门而去。

    那公孙莫鸣的反应在四人之中本就要略慢半拍,此时正瞪大眼睛观看先竞月和青竹老人交手这一招,待到惊醒过来时,破空飞来的偃月刀已突破了他的护体气劲,一举来到他面前,其刀锋离鼻梁不足半尺距离。慌乱中公孙莫鸣的动作比脑子还快,双手下意识地一合,左右掌心便在面前合十,稳稳夹住了偃月刀刀身。

    谁知公孙莫鸣这一双手夹刀,居然轻松得出奇,先竞月脱手掷来的偃月刀上似乎全无劲力。他还没想明白其中缘由,便觉刀身上的后劲汹涌而来,却是先竞月将劲力压后,只等公孙莫鸣出手接住了偃月刀,这才一举迸发出来。

    要知道先竞月附带在偃月刀上的这股后劲,自然伤不到身负数百年功力的神火教教主,但公孙莫鸣如今双掌夹刀,整个人自然便和偃月刀融为一体;刀上后劲一出,顿时便听一阵破裂声从公孙莫鸣脚下传来,巨舰甲板在这股后劲的压迫之下,当场便被公孙莫鸣踏穿,整个人都掉入了船舱。随后偃月刀上的劲力不断,竟逼得公孙莫鸣继续踏破船底,接着又踏破巨舰下方由定海剑凝聚成的丈许厚浮冰,连人带刀径直沉入了滔天洪水之中。

    与此同时,半空中掷出偃月刀的先竞月,也已顺利抵达巨舰船尾。然而持剑在旁的朱若愚是何等人物?面对先竞月这一连串动静,他早已看得分明,手中定海剑更是守株待兔,只得先竞月自投罗网。伴随着先竞月刚一抬脚踏上船尾护栏,朱若愚的定海剑已如惊雷闪电般刺出,寒光吞吐之际,剑尖正中先竞月左肩。

    朱若愚一招得手,顿时心中大喜,急忙继续发力,要借势废了先竞月的一条左臂,同时将定海剑上的寒意注入对方四肢百骸。却不料先竞月不退反进,中剑的左肩奋力往前一挺,让剑尖更深入几分,左手则顺势往上弯起,以拇指和食指紧紧捏住定海剑剑身,力道所至之处,顿时便令朱若愚这一剑刺不下去。

    话说朱若愚和先竞月交手多次,彼此间可谓再是熟稔不过,一直以为这小子就仗着一招“独劈华山”横行霸道,不料此刻性命相博,对方竟然还藏着这么一手空手夺白刃的功夫。朱若愚惊骇之余,急忙全力往回夺剑,却见先竞月左手继续捏紧定海剑,右臂则已高高抬起,用掌缘朝自己当头劈落,正是自己最为忌惮的那招“独劈华山”。

    朱若愚一见对方摆出这招“独劈华山”的架势,立刻便往旁边躲避。然而先竞月这记“独劈华山”只是虚晃一招,趁着对方躲避之际剑上的力道一弱,他捏住定海剑剑身的左手顿时猛一发力,不惜用上生平所有功力,竟将这柄天下第一神兵硬生生从朱若愚手里夺了过来,随手扔向远处。

    这一结局无疑太过惊人,就连朱若愚自己也没料到堂堂峨眉剑派掌门人,竟会被对方以空手夺走了镇派之宝定海剑,而且还当场丢向远处?

    其实以朱若愚的武学修为和临敌应变,此时若以空手出招,猛下杀手,原是有机会反败为胜,一举击毙已是强弩之末的先竞月,最不济也能重创对方。可是定海剑之于峨眉剑派是何等的重要?其地位甚至犹胜历代掌门人,就连朱若愚自己也正是凭借此剑,才能与此间另外三人并驾齐驱,又岂能让这柄世代相传的定海剑在自己手中遗失?

    顷刻间朱若愚已是方寸大乱,哪还顾得眼前先竞月这个劲敌?急忙用双手捏成剑诀,施展出峨眉剑派“御剑飞仙术”中的“四象”境界,隔空驾驭被先竞月扔向远处的定海剑,终于令这柄天下第一神兵在即将落水的前一刻,硬生生折返回来,重新飞回到朱若愚手中。

    话说先竞月中剑、夺剑、弃剑,朱若愚出剑、失剑、驭剑,这一连串变故不过只发生在一呼一吸之间。待到朱若愚重新握紧定海剑,正欲与先竞月一决生死,却见先竞月早已飘然掠出数丈,一路来到身披鹤氅的言思道身边,继而轻抬右手,稳稳按住言思道的左肩。

    几乎在同一时刻,一根细如毛发的竹丝也从先竞月身后悄然袭来,精准无误地缠绕住他的脖子;而竹丝的另一端,则是握在一个裹覆于裘皮里的中年男子手中,此时正如同鬼魅妖邪般站立于先竞月身后,正是青竹老人——以朱若愚的修为,竟不知这位天下第一高手是何时追至巨舰甲板上,而且还不动声色地一举制住了先竞月。

    如此局面便成了先竞月制住身边的言思道,自己却又被身后的青竹老人制住。只要青竹老人手中竹丝微一发力,当场便能让先竞月人头落地;但在这之前,任凭青竹老人动作再快,先竞月只需在临死前将掌力一吐,顿时便能令言思道粉身碎骨。于是三人僵持之际,竟是谁也不敢率先动弹。

    朱若愚不料转眼间局面便已沦为这般,急忙挺剑抢上,封死先竞月的退路,却又顾及己方这位“逃虚散人”的性命,不敢轻举妄动。紧接着只见人影一晃,浑身湿透的公孙莫鸣也已重新跳回巨舰甲板,双掌之间依然死死夹着先竞月的偃月刀,眼见这一局面,也是愕然当场,不知应当如何是好。四下甲板上此时还有数十名黑甲军士,一个个更是手足无措,只得呆呆望向场中五人。

    随后整个巨舰甲板之上,便彻底陷入了沉寂,只闻巨大的浮冰外激荡的水流声响。似这般过了许久,最后终于还是受制的言思道率先打破沉默,从脸上挤出一丝苦笑,说道:“四位皆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大家有话好好说,可别拿我的性命来开玩笑。”

    话音落处,在场的先竞月、青竹老人、公孙莫鸣和朱若愚四人皆是默然以对,谁也不开口接话,反倒令气氛愈发凝重。言思道干笑几声,再也藏不住脸上的疲倦之色,兀自叹道:“实不相瞒,我以数年时间谋划,终令二十万大军突袭金陵,原以为是必胜之局,江山社稷定能手到擒来,倒还真没把那小道士放在心上,不想到头来竟是一败涂地……”

    说着,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向一旁的竞月兄苦笑道:“……说来好笑,一直以来此战我唯一担心的变数,便只有竞月兄你一人而已。为保恒王周全,我特意集齐当今天下最强的三大高手,寸步不离守候在此,怕的便是你先竞月孤身前来行刺。谁知即便如此准备,今日合青竹先生、公孙教主和朱掌门三人之力,到底还是拦你不住。哈哈……竞月兄如此本事,不愧是当今世上我唯一佩服之人!”

    伴随着言思道这番话说完,先竞月还是全无反应,继续用右掌按住他的肩头。后面的青竹老人也不敢有丝毫大意,兀自捏紧手中竹丝,左右两侧的公孙莫鸣和朱若愚更是全神贯注,生怕先竞月突然猛下杀手。

    如此又僵持了半晌,言思道沉吟良久,终于呼出一口长气,继而哈哈一笑,扬声说道:“‘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二的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排名第三的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排名第四的峨眉剑派掌门人朱若愚,三位联手,竟然还拦不住一个先竞月。嘿嘿……我倒要请教三位,江湖上素来称竞月兄为‘十年后天下第一人’,今时今日,当我中这‘十年后’三个字,是否便该从此去掉了?”

    这话一出,在场四人都是微微一怔,不知他是何用意。若是依照言思道所言将“十年后”三个字去掉,其言下之意自然便是要尊先竞月为“天下第一人”了。对此朱若愚第一个不服,当场冷哼一声,正待出言反驳,却听青竹老人先行开口,冷笑道:“妙极……妙极……这‘天下第一’的虚名,可谓拖累了我大半辈子……这小子若真想要,给他便是!反正自从闻烈已一死,那什么‘江湖名人榜’上第一的位置也已空缺许久,正好由这小子补上……妙极……妙极……”

    青竹老人这番话直听得朱若愚一脸惊诧,连忙说道:“前辈怎能……”话刚出口,却被言思道开口打断,却是向一旁的公孙莫鸣询问道:“敢问教主以为如何?”

    公孙莫鸣本就不在乎什么江湖排名,听言思道发问,急忙回答道:“你……我……我不知道……你说怎么便怎么,我听你的。”说罢,他又想了一想,补充说道:“这位先竞月先大侠不但武功高强,而且行侠仗义,我一直佩服得紧。嗯……若说他是天下第一,我自是一百个赞成!”

    待到公孙莫鸣也一口应允下来,言思道这才转向朱若愚,笑着问道:“‘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二的公孙教主和排名第三的青竹老人皆已表态,要尊竞月兄为天下第一,不知排名第四的朱掌门意下如何?”朱若愚虽然心有不甘,但论武功、论声望、论地位,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好拂逆青竹老人和公孙莫鸣的决定,再加上自己“赤婴蛊”的把柄又被此人捏在手里,更是不敢造次。朱若愚一张脸抽搐半晌,终于还是没敢反驳,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

    言思道当即笑道:“甚好,既然连朱掌门也默认了,竞月兄你这‘天下第一人’的名头,自是货真价实、当之无愧!”说罢,他直视旁边的先竞月,意味深长地问道:“不知兄弟送你的这份人情,竞月兄可还满意?”

    要知道行走江湖,归根结底不碍乎场面、情面和颜面,即便是天大的仇怨,只要肯给足对方面子,相互间你抬抬我、我抬抬你,也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此时言思道这一同言辞下来,无疑是借公孙莫鸣、青竹老人和朱若愚这当世三大高手之口,坐实了先竞月“天下第一人”之名,自然是给了先竞月一个天大的面子,甚至是成全了一个习武之人毕生的梦想。而言思道这番心意的背后,到底还是希望先竞月就此罢手,放过自己一马。

    谁知先竞月还是置若罔闻,按定言思道肩头的右手纹丝不动,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言思道难免有些尴尬,只得问道:“竞月兄,你究竟想怎样?”先竞月当即反问道:“恒王可在船上?”

    先竞月这话一出,无疑是毫不领情,要继续纠缠到底。后面的青竹老人第一个按捺不住,冷冷说道:“给脸不要脸……小子,你也未免太过嚣张……”他口中说话,手中的竹丝已随之一紧,细如毛发的竹丝顿时陷入先竞月颈上皮肉中。先竞月毫不示弱,按住言思道左肩的右手发力一捏,随即便听骨头碎裂声响,疼得言思道连声哀嚎,几欲昏死过去。

    一旁的公孙莫鸣和朱若愚见双方撕破了脸,惊骇之余,都是跃跃欲试。却听言思道又是一声惨叫,强忍着肩头伤痛说道:“全都……全都住手!竞月兄……你……你赢了!”

20 绝音破术魔王毙

    言思道这一出声,青竹老人和先竞月便先后停下手中动作,一旁的公孙莫鸣和朱若愚也急忙重新站定。只见言思道疼得脸色惨白,兀自喘息半晌,终于摇头叹道:“罢了罢了……此事因我而起,便还是由我自己来收场……”

    说着,他强忍左肩剧痛,向先竞月身后的青竹老人说道:“老哥今日前来,乃是因为昔日鄱阳湖的‘太虚一梦’,特意还我一个人情,是也不是?”青竹老人回答道:“确然。”言思道当即说道:“老哥此番如约而来,方才也已出手相助,这个人情便算是还清了。他日有缘江湖重逢,你我二人再促膝长谈、共品良烟,眼下兄弟事忙,便不远送了。”

    这话一出,青竹老人连同一旁的公孙莫鸣和朱若愚皆是一惊,言思道的言下之意,竟是要让青竹老人率先罢手,松开缠绕在先竞月脖子上的竹丝,就此离去?青竹老人还道是自己听错了,缓缓问道:“你疯了……还是我聋了?”却见言思道正色说道:“我说了,今日之事,我自己来收场。”

    青竹老人呆立半晌,终于冷笑一声,说道:“随你!”话音落处,先竞月脖子上的竹丝已随之消失。紧接着他也不与在场众人打招呼,身形一晃,整个人也已消失不见,也不知是飞天而去还是潜水而遁,便如来时一般全无征兆,当真可谓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一旁的公孙莫鸣和朱若愚惊骇之余,还在举目搜寻青竹老人的去向,言思道已再次开口,向公孙莫鸣说道:“此间之事已毕,烦请教主这便先行赶回别失八里,主持教中大小事务。”

    公孙莫鸣不禁一愣,喃喃说道:“好……好的,我听你安排……只是……只是……”他连说几个“只是”,最后也不知当说什么,只得将掌间先竞月的偃月刀轻轻放在甲板上,迟疑着往船舷方向退开。言思道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提醒道:“教主夫人前番受伤不轻,乃是由落木尊者一路护送回西域疗伤,而今想必是到了嘉峪关外哥舒涵海的军帐之中。我不在教主身边之时,还请教主谨慎行事,切不可轻信人言,更不可沉迷于儿女情长。”公孙莫鸣听得连连点头,不假思索地应答道:“先生大可放心,那哥舒王子和萃儿都聪明得紧,有他们二人在我身边,我是决计不会被人欺负的。”

    言思道愕然半晌,不由地暗叹一声,心中暗道以此人的心智,能够拥有今时今日这一切,此生倒也知足了。况且正所谓“傻人有傻福”,自己又何必替他担心?公孙莫鸣见他再无其他吩咐,便向当中的先竞月遥一抱拳,继而翻身下船,沿着浮冰一路来到水边,认准西面方向迈步下水,就这么行走于滔滔大水之上,逐流踏浪间如履平地,直看得巨舰上一众黑甲军士瞠目结舌。

    眼见公孙莫鸣也被言思道劝走,朱若愚虽不知这位神火教流金尊者、恒王麾下首席军师“逃虚散人”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也知道接下来便该轮到自己离开。不等言思道发话,朱若愚已抢先说道:“你要自寻死路,朱某人又何必阻拦?只是此番我已如你所愿,出手相助,你手里的那些东西,需得交还于我。”却见言思道冷笑一声,反问道:“朱掌门好生天真,倘若真给了你,峨眉剑派往后又怎会听我差遣?”

    朱若愚直气得脸上一阵青红交替,他虽一心想将先竞月置于死地,但眼见青竹老人和公孙莫鸣先后离去,自己孤身一人,要想对付眼前这个新晋的“天下第一人”,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再加上又有“赤婴蛊”的把柄被言思道捏在手里,他思来想去,最后只得朝甲板上啐了一口浓痰,继而飞身掠起,往甲板下浮冰外的洪水中落下;人还未沾水面,定海剑已凌空抖落一朵剑花,驱使寒意先至,顿时便在水面上凝结出一片尺许见方的薄冰,正好容朱若愚一人双足站立,随着波浪起伏飘然远去。

    随后言思道又喝退四下的黑甲军士,只留自己和先竞月两人僵持当中,这才向先竞月笑问道:“竞月兄是否可以放开我了?”

    先竞月心知此人诡计多端,但对方这一连串行事如此气派,自己倒也不能失了风度。他估摸青竹老人、公孙莫鸣和朱若愚三人确实已经走远,这才松开捏住言思道左肩的右手,继而凌空一握,被公孙莫鸣放在一旁甲板上的偃月刀当即自行飞起,重新回到他手中。

    只见言思道稍一按揉被捏碎的左肩,虽痛得满头大汗,却又不慌不忙地从腰间摸出旱烟杆,单手装上烟丝,以火折子点燃。先竞月也不催促,只看他到底要耍什么花招。待到言思道接连吞吐几口浓烟,令肩头剧痛稍缓,这才望向面前的先竞月,苦笑着说道:“竞月兄,你我之间种种恩怨,今日一笔勾销。我只求你一件事,那便是高抬贵手,饶过恒王一命。至于朝廷那边,有我这个恒王麾下首席军师,也是此番挑起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担着,定不会让你空手而归;你要生擒也罢,要提我人头回去复命也罢,只要你肯放过恒王,我绝不皱一皱眉头,如何?”

    先竞月却不接他话头,再一次逼问道:“恒王可在船上?”言思道脸上微一抽搐,又深吸一口旱烟,随即镇定下来,正色说道:“凡欲有所为者,不碍乎‘成王败寇’这四个字。奸险小人一旦事成,亦是‘王’;正人君子一旦事败,便是‘寇’。你之所以要对恒王赶尽杀绝,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我军今日战败,所以便成了祸国殃民的‘寇’了?试问李世民枉顾忠孝,弑兄囚父开创盛唐,便是唐太宗;赵匡胤背弃道义,欺兄窃国建立大宋,便是宋太祖。依照你的道理,这两人亦是谋逆之辈,难道也该诛杀?嘿嘿,须知古往今来但凡是上位之人,又有哪个不曾用过肮脏手段?只要事成之后能够外御强敌、内抚黎民,同样可以流芳千古,这才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亦是历代所谓的明君背后之真相。至于那些心慈手软的正人君子之流,哼,还当真坐不上这个位置了!”

    谁知先竞月根本不听他的歪理邪说,就连眼角也没瞥他一眼,突然抬步走向巨舰甲板当中的箭楼,口中淡淡说道:“三大高手镇守于此,恒王自然是在这艘船上。若非箭楼之中,便在甲板下的船舱里。”言思道心中一急,不禁脱口喝道:“先竞月,我这人虽非什么忠臣孝子,但生平最看重的便是‘信义’二字!我当你是朋友,所以和你讲义气;同样的道理,恒王以真心待我,大小事务皆对我言听计从,我自然也要和他讲义气,甚至是以我一命换他一命!今日你先竞月若肯饶他一命,于你而言,不过是少了一桩功劳,于恒王而言,却是活命之恩,双方权衡得失,我自然是站在恒王这一边。同样的道理,倘若换做恒王为了建功立业要取你性命,我也一样会拼上性命护你周全!今日……今日你若一意孤行,那便休要怪我……翻脸无情!”

    先竞月根本没将眼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言思道放在心上,继续持刀走向前方箭楼。四下虽有数十名黑甲军士,却皆为他杀气所摄,哪能动弹半分?言思道又气又急,眼见先竞月心意已决,心知自己多说无益,当即猛一咬牙,将旱烟杆插回腰间,自怀中掏出一只短笛来,放到嘴边用力吹响。

    一时间但听一阵刺耳的笛声飘荡而出,难听得如同婴孩啼哭,又像是泼妇骂街,就连甲板上的一众黑甲军士都是大皱眉头。前面的先竞月心中微愕,不知此人又想搞什么花样,本欲不加理会,谁知陡然间脑海中仿佛有“嗡”的一声巨响,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炸裂,继而散发出大片刺眼的白光,让眼前万物皆尽化作白茫茫一片;随后但听“哐当”一声,偃月刀径直掉落在地,却是先竞月整个身子竟已全然不听使唤,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刀。

    先竞月这一惊可谓非同小可,伴随着言思道呕哑嘲哳的笛声不断,转眼之间,先竞月视、听、嗅、味、触、神六感尽失,整个人犹如飘荡在无边无际的空白之中,仅余一念神识尚存,便仿佛是溺水之人浸在水里,既冲不出水面,又踏不到水底,从头到脚还动弹不得。紧接着又听刺耳的笛声中传来言思道的笑声,扬声说道:“竞月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要知道言思道此时正在吹奏他那支短笛,又怎有闲暇开口说话?况且自己今日已然和此人对持良久,这“好久不见”四个字却从何说起?先竞月惊疑之间,再一仔细辨别,言思道这话倒像是从自己身上传来,又或者是根本便是自己在说话?不料他刚一生出这个念头,言思道的声音又随之笑道:“竞月兄果然聪慧,如今你便是我,我便是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正是佛曰‘无我之相,无人之相’!”

    听到这话,先竞月顿时心中一震,想起师妹谢贻香曾提及,说言思道有一门“化身千万”的妖法邪术——简而言之,便是以类似催眠术的手段,将他的记忆、才识和智慧原封不动地尽数灌输于别人脑中,令中术之人丧失原本的神识,从而以“言思道”的身份自居,沦为他本体的一个“化身”,以此实现近乎永生的不死不灭。就连谢贻香昔日在鄱阳湖时,也不慎中了这一邪术,若非天涯海角阁海一粟的镇压和得一子的化解,只怕也早已沦为了言思道的一个化身。

    此时看来,自己分明也是中了言思道这一邪术,而对方此刻所吹奏的笛声,自然便是要唤醒自己脑海中“言思道”的神识,继而鸠占鹊巢,彻底接管自己的身体,最终令“先竞月”其人再不复存在。只是以自己的修为和谨慎,实不知是何时着了对方的道。刚想到这里,脑海中言思道的神识似乎知他所想,当即笑道:“竞月兄可还记得洞庭湖畔那一夜?”

    这话一出,先竞月终于恍然大悟。话说数年前自己曾与此人同往洞庭湖的龙跃岛拜山,连番苦战之下,为求击退神火教上一任流金尊者,自己不惜向八百里洞庭湖水出招,终于为杀气反噬,身受重伤。当时言思道将自己背负至湖畔林中,醒来时便觉记忆恍惚,头疼欲裂,还道是受伤之故。如今再一细想,当时言思道手里,依稀便是拿着这支短笛,显然是趁着自己重伤昏迷之际暗中施术,从而将他的神识灌输进了自己脑海之中,却一直深藏不露,为的便是今日这场反目成仇之局。由此可见,此人心机之深沉、布局之深远,实在令人发指。

    只可惜先竞月虽已想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却是为时已晚。面对言思道这近乎妖法邪术的手段,纵是先竞月修为通神,眼下六感俱失,也是全无对策,只能坐以待毙。但听对方笛音越来越高,其声之尖利,吓得四下黑甲军士纷纷捂上耳朵,当中先竞月仅存的一丝残念犹如狂风中烧至末端的香线,只需笛音再有两个转折,便将熄灭殆尽,从而令他整个人彻底被脑海中“言思道”的神识所取代。

    谁知便在这紧要关头,忽听笛音一缓,戛然而止,却是言思道自唇边挪开短笛,主动停下了吹奏。先竞月死里逃生,只觉浑身无力,当场半跪在地,脑海中的“言思道”则已渐渐褪去,从而令自己原本的神识随之缓缓复苏,身体也重新恢复控制。只听身后言思道有些失落地说道:“竞月兄,你我相识一场,哪怕事到如今,我亦不愿加害于你……只要你不再为难恒王,大家便就此罢手,如何?”

    说罢,他不禁长叹一声,说道:“须知芸芸众生,奔波一世,无非名利二字,只求一己之私。纵有大义凛然者,亦是沽名钓誉之伪装。实不相瞒,我毕生识人无数,放眼当今世上,真正称得上仁义君子、坦荡英雄的,便只有你竞月兄一人而已,可谓一枝独秀、举世无双,足以令世上所有人自惭形愧。是以在我内心深处,实不愿毁掉你这位十年后……不对,毁掉你这位当今世上的‘天下第一人’……”

    说到这里,言思道再次一声叹息,苦笑道:“……但有一点竞月兄你终究应当明白,那便是像你这样的仁义君子,坦荡英雄,不过是诸子百家、四书五经里凭空捏造出的一个念想罢了,其目的便是愚昧天下人的心志,以便历代君王如牛羊般驾驭驱使。而真正能够成大事者,真正席卷江山、荡平寰宇之人,绝非什么仁义君子、坦荡英雄,反而是那些世人口中的卑鄙无耻之辈、心狠手辣之徒,这才是整个人世间的真相,亦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所以像你这样的人,本不该存于世上,更别说你此刻自以为手持正义,想要将因一时之败而沦为逆贼的恒王与我赶尽杀绝。这一切的一切,非但荒谬至极,甚至是悲哀至极!”

    不料待到言思道这番长篇大论完,前方半跪在地的先竞月反而微微挺直了背脊,缓缓摇头道:“你错了……”随后他吃力地站起身来,转身重新面向身后的言思道,沉声说道:“奸邪当道,主宰众生,此事固然不假。但对奸邪之辈非但不加以劝阻惩戒,反而向世人标榜其行,引来争相效仿,那这世间便彻底没救了。所以——”

    说到这里,先竞月缓缓抬起双手,伸直左右两根食指,直视言思道的双眼说道:“——奸邪者恶有恶报,方可警示天下,敦促人心向善。哪怕只是弹指间的毫厘微光,亦能刺破恒古长夜。阁下方才手下留情,恕我不能领情。”

    言思道心中一寒,立刻明白了先竞月的用意,想要再次吹响手中短笛,却哪里来得及?情急之下,只得厉声喝道:“住手——”但先竞月动作极快,两根食指同时插向自己的左右双耳,力道所至之处,耳中鼓膜当场破裂,再听不到丝毫声音,自然也再不可能听见言思道吹奏的短笛之声。

    言思道千算万算,也没料到先竞月竟会如此决绝,不惜自残破术,震惊之下,整个人顿时呆立当场。只见先竞月刺聋自己双耳,随即微抬右手,掉落甲板上的偃月刀再次跃回手中。他持刀而上,伴随着乌光一闪,偃月刀刀刃已径直架在了言思道的脖子上。

    面对眼前乌黑的偃月刀,言思道不禁打了一个哆嗦,整个人反倒释然开来,挥手斥退四下黑甲军士,笑道:“你老是说我欠你一刀,看来今日是不得不还了。”说着,他用一只右手重新摸出旱烟杆,一面装填烟丝点燃,一面叹道:“其实仔细想想,竞月兄说得也是。世上若是像我这样的骗子太多,傻子反倒不够用了,倒也令人头痛得紧。也罢,你我相交一场,今日我便成全你的心意,替这个世间留下那么一丝丝邪不胜正的念想。”

    说完这话,言思道用力猛吸两口旱烟,用夸张的嘴型向双耳失聪先竞月说道:“后——会——有——期——”随即便将脖子往偃月刀刀刃上一抹,顿时鲜血飞溅,气绝当场。只留一颗脑袋斜斜靠在刀身之上,似笑非笑地望着面前的先竞月。

21 深牢幽闭有所思

    朦胧中谢贻香发现自己是行走在一处白云缭绕的悬崖边上,悬崖外则是无穷无尽的深渊。她小心翼翼地踏着坚硬的岩石前行,没过多久,便见前方有一个妙龄女子独自坐在悬崖边上,悠闲地晃荡着伸出崖外的两条腿,手里则拿着一柄漆黑色的旱烟杆,正贪婪地吸食着烟嘴。伴随着她每次张口一吐,白茫茫的烟雾便弥漫而出,四下飘荡的白云仿佛也随之浓厚了几分。

    恍惚中谢贻香似乎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觉得自己和这个吸烟女子应当非常熟稔,却又好像根本就不认识。她不禁上前问道:“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崖边那吸烟女子却不看她,而是用手中旱烟杆斜斜往下一指,反问道:“你说她什么时候才能掉下去?”

    顺着她旱烟杆所指的方向望去,谢贻香才发现在不远处的悬崖边,竟然还有一个妙龄女子悬挂在外,全靠一只右手紧紧扣住崖边岩石,这才没能掉落深渊。谢贻香大惊失色,正欲上前救人,却突然发现眼前这两个女子居然长得一模一样,就连身上的衣衫配饰也是一般无二;再仔细一看,唯一不同的是那吸烟女子的眼神中多了几分狡诈和猥琐,而悬挂在崖外的那名女子,眼中更多的则是傲慢和暴躁,并且一对瞳孔分明是灰白之色。

    一时间谢贻香不禁疑惑道:“你们是……是双生姐妹?不然为何长得一模一样?”却听悬挂在崖外的那名女子冷冷说道:“岂止我二人?我们三人不都长得一模一样?”谢贻香微微一愣,没明白对方的意思,还待继续追问时,只见崖外那名女子话音落处,抓着岩石的一只右臂突然齐肘断裂,整个人便随之掉落进了下方深渊,再不见半点踪迹,只剩一支断臂挂在崖边,五指紧扣岩石,形貌甚是诡异。

    谢贻香直吓得惨叫一声,却见那吸烟女子已回过头来,冲她笑道:“一心三念,念化人形,本是一心,何分彼此?终有一日,你我她势必合二为一,光耀万世,泽被苍生,只是却不知那个时候,究竟是由谁来主宰这副身子……哈哈哈……”伴随着她这剧烈一笑,脖子上的一颗脑袋却突然歪歪滚落下来,在地上接连翻滚几圈,口中还好整以暇地喷出一口浓浓的旱烟。

    谢贻香被眼前这一幕吓得尖叫一声,整个人立刻从噩梦中惊醒。只见眼前一豆油灯火光的映照中,四下是冰冷漆黑的石壁,面前地上还有一盘隔夜饭菜,倒像是一间不大的囚室。迷茫中她依稀回想起来,此间正是隐藏于“天”、“地”、“玄”、“黄”四层之下、不为人知的金陵天牢第五层。

    原来当日恒王叛军以二十万之众围困金陵,眼看便要攻破“内城”之际,突有东海之水倒灌长江,形成前所未有之“长江大潮”,一路从长江入海之处的松江府开始,途径崇明、通州、江阴、泰州、镇江、扬州,一直奔涌至金陵城外。由于金陵“内城”的一十三门早已关闭,又以熔化的铜汁封死缝隙,所以城内倒是并无大恙,非但皇帝和文武百官毫发无伤,就连早已尽数迁入“内城”的金陵百姓也是安然无恙。

    但城外那二十万叛军却是无法幸免,面对这场滔天大水,一应兵甲巨舰只在顷刻间便彻底化为乌有,从而一举化解金陵之困,免去了此番的亡国之祸。

    此后早已驻守于镇江的亲军都尉府副指挥使先竞月孤身拦截叛军余孽,当场击杀了叛军麾下的军师“逃虚散人”,并将贼首恒王生擒回京。皇帝为顾全颜面,一口咬定真正的恒王早已命丧于蜀地毕府,从而将此冒充恒王的逆贼当街凌迟处死,以儆效尤。至于福建、江浙等地的叛军残余势力,乃至朝中与之有所勾结的官员,也无一落空,逐一问罪问斩,不必多表。

    然而待到这场洪水连夜退去,恒王叛军围城一事也宣告落幕,真正的动荡却才刚刚开始。要知道此番这场诡异“长江大潮”一路来袭,所经之处因此而丧命的沿岸百姓,单是统计在录的便有千万之数,其危害之大、代价之重,可想而知。一时间上至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虽然始终弄不明白这场惊天大水的来由,但归根结底,都知道这定是那个目生双瞳、号称“鬼谷传人”的小道士得一子所为。

    只可惜早在大潮来临的当日,这小道士已被谢贻香一刀斩断右臂,当场跌落进了城外的洪水之中,至今仍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以当时那汹涌的水势来看,得一子重伤落水,十有**是凶多吉少。可是如此一来,伴随着引来这场“长江大潮”的罪魁祸首一死,皇帝为平民愤,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同时也是发泄自己心中怒火,最后便只得迁怒于旁人。

    首当其冲的自然便是丞相宁慕曹,作为此番统领全军守卫金陵的负责之人,宁丞相自然脱不了干系。再加上这位宁丞相素来便有结党营私的不臣之举,其行早已是危如累卵,皇帝便正好借着此番惹来“长江大潮”为由,命亲军都尉府的叶定功将宁丞相革职查办,严惩不贷。

    而叶定功这一深究下去,亲军都尉府不仅将宁丞相一党在朝中的羽翼连根拔起,甚至连平日里与之打过交道的官员也一个不落,纷纷获罪下狱,到最后竟祸及朝中近三分之一的官员,其牵连之广,一时震惊天下。对此皇帝却毫不手软,当斩首则斩首、当流放则流放,至始至终不曾宽恕一人,直杀得朝廷上下血流成河、金陵内外风声鹤唳。甚至在一年之后,皇帝还借宁丞相一案诏告天下,从此撤销丞相一职,朝中大小事务皆由皇帝一人批阅决断,这却是后话了。

    若说宁丞相因此获罪,多少还有几分冤枉,只是被皇帝借题发挥、大做文章,但谢贻香身为妖道得一子的引荐之人,自是罪孽深重,其罪犹在宁丞相之上。若非皇帝顾念大将军谢封轩昔日的功勋地位,只怕当场便要将她开刀问斩,株连九族。幸得皇后、皇长子等人轮番求情,又有叶定功、先竞月和司徒明杰等人从旁斡旋,皇帝权衡利弊之下,又忙于处理宁丞相的案子,这才将谢贻香暂且收押,打入天牢最深处的第五层,等候最终判决。

    话说谢贻香本就因为数千万百姓命丧于这场“长江大潮”耿耿于怀,又因得一子的落水而亡备受打击,难免精神恍惚。再历经刑部官员和亲军都尉府的连日审问,终于高烧不退,病倒狱中,大半时候都是迷迷糊糊的。直到入狱近一个月后的今夜,她从方才那个诡异的噩梦中惊醒过来,整个人似乎才清醒一些,只觉腹中空空,直饿得头晕眼花。

    当下谢贻香只得取过面前那盘隔夜饭菜,一口口努力咽下,眼泪却止不住流了下来。记得数年之前,也是这令人窒息的天牢第五层,自己为破“撕脸魔”一案,在刑捕房前任总捕头庄浩明的指点下,前来此间求助于“雨夜人屠”施天翔,谁知却鬼使神差地放出了言思道这个魔王,这才引出后面的一连串事。再想起自己曾立誓要将那言思道擒回此间,谁知到头来言思道没能捉到,自己则由一名捕头变成待罪之身,反过来被囚禁于此,当真可谓造化弄人,甚至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哀。

    想到这里,谢贻香泪眼朦胧中,仿佛看到囚室石门缓缓往上升起,言思道抽着旱烟从外面大步踏入,嬉皮笑脸地说道:“谢三小姐,有道是‘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当年你从此间救我一次,今日我也从此间救你一回,大家便算是扯平了,是也不是?”待到她擦亮眼睛细看,却见石门如故紧闭,哪有什么前来营救的言思道?

    幸好在牢中的这近一个月,谢贻香早已习惯了失望和绝望,她深知以当今皇帝的脾性和做派,如今虽然暂时没将自己处斩,但到头来只怕也终究难逃一死。她哽咽着将一盘饭菜吃完,又再次昏睡过去,然而这回还没睡多久,陡然间竟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无端生出,直教人心胆俱寒、手足发软。

    谢贻香顿时惊醒过来,略一辨别,分明是有一股极强的杀气正在这天牢第五层四处游走,而且还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她不禁脱口说道:“师兄?”

    要知道当今世上能够随心所欲驾驭杀气者,便只有师兄先竞月一人;而且如此猛烈激荡的杀气,世间绝不可能还有第二人。谢贻香再一仔细辨别,便知师兄此时是在以杀气探路,逐一搜寻这迷宫般的天牢第五层,十有**便是要找自己。她惊喜之余,一时也不急细想,急忙以两人约定的暗号,运上内力念诵道:“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

    然而念诵声在内力的加持下飘荡于整个天牢第五层,待到谢贻香将整阙《暗香》念完,杀气源头处的先竞月并无丝毫回应,汹涌的杀气依然如同无头苍蝇般到处乱撞,渐渐透露出一丝焦急之意。谢贻香还道是自己的声音太小,急忙运足内力,提高声音再念了一遍《暗香》,却还是没得到师兄的回应。

    幸好谢贻香急中生智,当即调动自身的杀念,也生出了些许微弱的杀气,正面迎上先竞月的杀气。果然,双方杀气刚一接触,远处先竞月立刻有所感应,紧接着便听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响,仿佛是坚硬的金铁划破岩石,一路由远及近,顷刻间便已来到自己的囚室之外。不等里面的谢贻香询问,摩擦声已戛然而止,先竞月的声音随即从外面传来,说道:“退后些。”

    谢贻香连忙退到囚室后方的石壁前,远离石牢门口,不过片刻,便见囚室石门上隐隐有裂纹生出,继而越来越深、越来越多,变成蜘蛛网一般的裂缝,最后整道石门终于化作拳头大小的碎石,稀里哗啦洒落一地。借助油灯位光,只见石门碎去后的囚室外,一个白衣青年左掌轻抬,右手则倒拖着半截漆黑色的战阵长刀,正是师兄先竞月。

    要知道这天牢第五层的囚室石门,乃是由整块两尺多宽厚的方体巨石充当,如今竟被先竞月以掌间内力不动声色地震碎当场,可见其修为已是百尺竿头又进一步,只怕已不在那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之下。

    但谢贻香此时却无暇惊异于此,她被囚于天牢深处的这近一个多月里,算起来还是头一回有人前来探视,而且还是自己最信任的师兄,自是欣喜若狂。她急忙迎上前去,径直扑进先竞月怀中,语无伦次地连问几句,还未等到先竞月回应,她又突然回过神来,望着满地的碎石颤声问道:“师兄,你这是要……是要……劫狱?”

    先竞月却置若罔闻,轻轻挣脱怀里的谢贻香,左手微一虚握,已隔空取过囚室里那盏油灯在手,招呼她道:“跟我走。”继而借着灯火照明,沿通道疾速前行。谢贻香只得快步跟上,随即发现通道地面上分明有一道长长的划痕,正是先竞月来时以倒拖的偃月刀刀尖一路划出,也便是自己听到的那阵刺耳的摩擦声;而两人此时一前一后,也正是沿着这条长长的刀痕前行。

    谢贻香顿时醒悟过来,想起当年假扮成高百川的言思道曾说过,这天牢第五层本就是一个巨大的迷宫,若非知悉布局,旁人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的。而先竞月今夜前来,定是在入口处以杀气探寻到自己所在的位置,然后沿着杀气的指引赶来,沿途则将偃月刀倒拖在地,用刀尖在地面上留下刀痕记号,如此一来,自然便将这第五层天牢的迷宫给破了。

    便在谢贻香思索之际,两人脚步极快,已到了天牢第五层的出口,来到上面的“黄”字第四层。只见出入口附近随处可见被制服在地的狱卒,显是先竞月来时所为。谢贻香越想越觉得事情有些严重,再次追问道:“师兄,你今夜前来,当真是要劫狱救我?莫非……莫非是皇帝终于要杀我了?”眼见先竞月只管继续前行,仿佛根本没听见自己在说话,谢贻香心中生疑,又问道:“你听不见我说话?”

    伴随着这话一出,谢贻香心中已是莫名的一寒。果然,只见前面的先竞月还是全无反应,兀自抬脚踏上通向上一层天牢的石阶,她急忙展开“落霞孤鹜”的身法快速抢上,拦在先竞月身前问道:“师兄你的耳朵怎么了?”

    先竞月见她嘴唇微动,知道是在询问自己,当即也不解释,只是沉声说道:“出去再说。”说罢,他已伸手搂住谢贻香腰身,全力展开身法,两人便如一缕青烟般飘荡而上,转眼间已连上几层,径直来到天牢的大门处。

    却不料天牢之外原本黑漆漆的夜晚,此时竟被铺天盖地的灯火光照得亮如白昼。但见天牢正门外、四处街道上、房舍屋顶间,尽是手持火把的军士,身上腰刀、铁链、弓箭、火铳等利器一应俱全,一眼望去,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眼看先竞月和谢贻香二人并肩闯出天牢,前方的禁军队伍里已相继行出三人,当中一人正是亲军都尉府总指挥使叶定功,左右两旁则是洪无极和凌剑心两位统领。只听叶定功扬声说道:“竞月老弟,皇帝既已判了谢三小姐的死罪,明日便要开刀问斩,今夜你孤身劫狱救她出来,这可是板上钉钉的死罪,谁也保不住你了。”

    谢贻香心中虽然早有准备,但耳听叶定功亲口说出这话,也不由地浑身冰冷、万念俱灰。想不到得一子以一场“长江大潮”之水破敌护城,以至生灵涂炭,自己这个引荐之人到底还是死罪难逃。忽听对面的叶定功长叹一声,又说道:“然而竞月老弟的本事乃是天下皆知,即便是神火教教主、天山青竹和峨眉剑派掌门人也拦你不住,又何况是此间这千余禁军和‘驭机营’将士?今日你若执意要带谢三小姐远走高飞、就此远遁天涯,那是谁也拦你不住。只不过叶某人身为亲军都尉府的指挥使,今夜乃是职责所在,只能尽力而为、拼死一战,多多得罪了!”

    话音落处,叶定功随即高举右臂,四下千余名军士或弓箭满弦、或火铳上膛,纷纷对准天牢门口的先竞月和谢贻香二人,只等叶定功高举的右臂落下,顷刻间便要枪箭齐发。

22 遁走天涯徙千里

    眼见叶定功所率众军士如此阵仗,早已是心乱如麻的谢贻香更是手足无措,也不知自己是该认罪就擒,还是和师兄一起拼死突围。却见先竞月斜斜踏上一步,拦在她身前,低声叮嘱道:“去苏州老宅等我。”

    谢贻香还没回过神来,身前的先竞月也不多言,当即深吸一口长气,用意念将杀意提升至定点,继而化作凌厉的杀气激荡而出,直取四面八方所有军士。一时间在场众军士为他杀气所摄,顿觉胆战心惊,手足无力,大都不由自主放下手里的弓箭和火铳;纵有勉强苦苦支撑者,也再无力向天牢门口的两人放箭开火。

    伴随着先竞月的杀气源源不断涌出,就连当中以叶定功为首的一众亲军都尉府高手也是心中发怵,四肢犹如负重千斤,全无胆量上前厮杀。便在这一刹那,先竞月已对谢贻香低声喝道:“走!”继而伸手在她后背处全力一推,谢贻香整个人便离地飞起,腾云驾雾般地飞向远方黑夜之中。

    叶定功等人虽知先竞月武功极高,甚至隐隐已是当世第一,但也万万没料到对方足不动、手不抬,顷刻间便能令在场上千人动弹不得,惊骇之余,都被吓得面无人色,只能眼睁睁看着谢贻香的身影消失在东面黑暗中。谁知待到谢贻香平安离去,先竞月却仿佛并无逃离之意,当即收回杀气,将半截偃月刀随手丢在地上,就这么默默地原地站立。

    如此一来,叶定功等人更是看不明白,而众军士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急忙重新举起手中的弓箭火铳。那凌剑心素来敬重先竞月的为人,生怕众军士按捺不住动手,连忙说道:“先副指挥使要杀我等,可谓易如反掌;若要就此离开,亦不费吹灰之力。却不知如此举动,意欲何为?”叶定功也急忙止住四下军士,他知道先竞月双耳失聪,当即小心翼翼地踏上几步,一字一句地问道:“老弟是何意思?”

    先竞月如今已逐渐习惯了看人说话时的嘴型,以此阅读对方的话语。眼见叶定功上前询问,他便回答道:“谢大将军于我恩重如山,不可不报。今师妹有难,我自当拼死护她周全。所有罪责,皆由我一力承担。”叶定功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自己这位同袍的意思,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你这话,可是当真?”先竞月只是微微一笑,闭目不答。

    叶定功见他心意已决,顿时松下一口大气,却又忍不住暗叹一声。随后他便向一旁的洪无极和凌剑心两位统领递了个眼色,三人便缓步上前,同时逼近先竞月。眼见先竞月毫不动弹,叶定功始终有些不安,又向藏身于先竞月身后天牢屋顶上的辛余雪恨使了个眼色,再一次试探着问道:“既然老弟心意已决,那老哥便要得罪了?”

    眼见先竞月闭目不答,叶定功不敢大意,暗中戴上自己的独门指环,如履薄冰般来到他身前,运功将自己“昙花一指”的功力提升至顶点,双手十指便如暴雨般飞速点出,只在一呼吸之间,力道已先后透入先竞月周身的三百六十处穴道。

    与此同时,一旁的洪无极和凌剑心也欺身而上,各自全力拍出一掌,分别击中先竞月左右肩膀。而藏身于天牢屋顶的“金箭追星”辛雪恨也纵身扑下,双拳借着冲势全力击出,正中先竞月后心。先竞月本就无意抵抗,受到四人这一联手重击,终于眉头一皱,缓缓倒下。

    再说谢贻香被先竞月一掌送出,竟凌空飘行了半里多距离,终于跌落到一处屋顶之上。她心知先竞月所说的“苏州老宅”,便是指自己幼年时在苏州太湖边的故居,还以为师兄早有安排,当下也无心细想,只管展开轻功在屋顶上奔行,往金陵“内城”东面的太平门方向而去。谁知没过多久,便有几条人影从附近的黑暗窜出,一路尾随而来,当中一人更是冷笑道:“谢三小姐还想往哪里逃?这桩天大的功劳,不如便由老刘领了罢!”

    谢贻香也不知这自称“老刘”的人是何来路,但显而易见是冲着自己而来,急忙加快脚步,想要甩掉身后这几人。不料她被囚禁多时,已然元气大损,此时勉强施展开“落霞孤鹜”的身法,难免脚步轻浮,始终甩不掉身后追兵。待到又跃过几处屋顶,谢贻香终于被后面几人追上,拳掌兵刃的劲力交织中,已将她从屋顶上逼落,来到了街道当中。

    谢贻香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来人,却见为首那自称“老刘”之人,分明是亲军都尉府左卫军高骁手下一名姓刘的统办,多年前倒是打过几次照面,难怪认得自己。想来是叶定功今夜将他安排在了天牢周边布防,这才凑巧撞见,想要缉拿自己回去领赏。

    要说换作之前,谢贻香“融香决”的神通既成,自然不会惧怕眼前这什么刘统办。可是眼下她刚刚逃离天牢,正是身心俱疲之时,再加上她一身功夫都在刀上,如今乱离已毁,却叫她如何空手迎敌?

    那刘统办自然也明白谢贻香此时的困窘,当即一扬手中尖刺,阴测测地笑道:“谢三小姐若肯束手就擒,乖乖跟我回天牢住下……嘿嘿,那么先竞月今夜便算是劫狱未遂,说不定皇帝念他有功,还能饶他一条性命。但谢三小姐若是执意不从,那便休怪老刘手下无情,反正皇帝已经判了你的死罪,自是死活不论!”

    逢此困境,本就浑浑噩噩的谢贻香愈发六神无主,全然不知应当如何是好。忽听一个冷冰冰的男子声音从街道另一头传来,沉声说道:“皇城重地,谁给你们的权力当街抓人、杀人?”紧接着但听马蹄声响,一匹高大的骏马已从黑夜缓缓行来,马上则是一个腰悬长剑、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看这派头,倒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老爷。

    那刘统办惊愕之余,急忙定睛一看,顿时笑道:“原来是司徒总捕头大驾光临,失礼!失礼!殊不知我亲军都尉府乃是奉皇命行事,纵有不妥之处,只怕还轮不到刑捕房……”

    谁知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那中年男子突然翻身下马,以肉眼难以辨别的速度拔出腰间长剑。寒光闪烁之间,以刘统办为首的四名亲军都尉府高手皆是咽喉中剑,气绝当场。

    这一幕直看得谢贻香目瞪口呆,说什么也没料到继庄浩明之后的刑捕房总捕头“名捕名剑”司徒明杰竟会现身于此,而且还一举击杀了亲军都尉府的高手。她不禁问道:“司徒大人,你……你这是……”

    那司徒明杰却不答话,兀自还剑入鞘,旁若无人地大步前行,转眼便消失在了街道尽头;至始至终,便没朝谢贻香瞥上一眼。谢贻香不解其意,忽见街边人影晃动,一名中年女捕头已急匆匆赶过来,却是自己当日引荐到金陵刑捕房、如今已成为司徒明杰妾室的岳颍秋岳大姐。

    只见岳大姐将司徒明杰留下的那匹骏马牵到谢贻香身边,又将一枚令牌硬塞到她手里,嘱咐道:“我已和今夜当值的太平门官吏打过招呼,你将这枚亲军都尉府的令牌给他,自会放你出城。这匹马上已经备好了水和干粮,还有几张银票和一些铜钱……对了,这口刀你也带着防身,虽不及你的乱离,却也是罕见的利刃。妹妹这便赶紧骑马出城,且不可再有耽误!”

    谢贻香心中一热,眼泪险些便要滚落下来。想不到真到了危难关头,伸出援手的竟是这位自己根本没挂记于心的岳大姐,反倒是她还一直念着自己昔日的引荐之恩,甚至还请来了总捕头出手相助。谢贻香心中感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岳大姐已将她半推半扶送上马背,仓促间谢贻香只得问道:“总捕头杀了这几个亲军都尉府的人,会不会有麻烦?”

    只见岳大姐轻描淡写地说道:“刑捕房摆平一桩案子,处理几具尸体,那还不是举手之劳?闲话少说,妹妹一路保重,今后山高路远,怕是再无相见的机会,请恕姐姐不能远送了。”说罢,她一掌拍向马臀,骏马便载着谢贻香扬长而去。

    谢贻香也知“大恩不言谢”的道理,在马上回身抱拳,便纵马前行,一路来到东面的太平门。那守城官吏见她拿出亲军都尉府的令牌,果然也不细加盘问,立刻打开城门放她出去。谢贻香趁着夜色往东奔行,自北面绕过紫金山时,算来约莫已是三四更天,东面便是金陵“外城”的仙鹤门,只要出得此门,便可一路向东赶回苏州。

    然而眼看仙鹤门已是遥遥在望,前方道路当中却突然有一人手持三尖两刃刀,拦住自己去路。谢贻香急忙勒马停下,只见黑夜中来人分明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一条可怖的刀疤自左额开始一直延伸到右边下颔,伤痕所经之处,似乎连一只左眼都被划瞎了,乃是用一块黑色眼罩盖住。谢贻香还要仔细端详,来人已厉声喝道:“你给我滚下马来!”

    谢贻香听这声音甚是熟悉,顿时醒悟过来——眼前这人岂不正是自己的二哥谢擎辉?算来自从当日与倭寇在顾云城的一役结束,谢擎辉因受丹羽一叶的重创先行回京养伤,之后的这段日子里,兄妹两人便再没见过面了。想不到今夜师兄冒死劫狱,将自己从天牢深处救出,到头来自己竟会被家中二哥拦下。

    谢贻香心神恍惚之际,人已下意识地翻身下马。只听谢擎辉怒道:“你身为谢家儿女,却只知道任性胡闹,终于闯下弥天大祸,连累谢家一门!如今是皇帝下旨要将你斩首,你真以为自己可以一走了之、逍遥法外?我且问你,从头到尾,你可曾考虑过身为兄长的我?可曾考虑过贵为皇长子妃的大姐?可曾考虑过谢家一门的荣辱兴衰?”

    谢贻香被他这番话训得无言以对,憋了许久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直往下落。谢擎辉原本还准备了大番说辞,谢贻香这一落泪,他反倒有些愕然,仿佛是浑身力气无处发泄,只能怒哼一声,直气得连连跺脚。

    要知道谢贻香今夜这一连串奔波,从被先竞月从天牢第五层救出,再遇到司徒明杰和岳大姐的出手相助,最后一路策马至此,当中本就有些身不由己,直到此刻,她也没想清楚自己究竟要不要逃。此刻被二哥这一通训斥,她到底是一副倔强脾气,擦拭着眼泪哽咽道:“我跟你回去便是……大不了便是一死,也绝不会连累谢家上下,更别……更别连累师兄……”

    谢擎辉见她这副模样,虽然兄妹二人早有嫌隙,但终究是二十多年的亲情,又岂能轻易割舍?他心中一软,怒气已然尽消,随即向路旁树林方向微一招手,便有两名轿夫抬着一顶朴素的小轿缓缓行出,来到谢贻香附近停下。只听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从轿中响起,淡淡地说道:“谢贻香今夜已死,从今往后,世上便再没有什么谢三小姐了。”

    谢贻香听到这个声音,顿时心中一恸,脱口叫道:“大姐?”激动之余,整个人便要冲上前去。却听轿中女子冷冷说道:“你别过来,我不是你的大姐,今夜也不曾来过此间;而你也再不是什么谢家儿女了。”

    谢贻香一愣之下,顿时僵直当场,眼泪滴落得如同断线的珠子。一旁谢擎辉急忙上前,将一卷身份文牒塞到她手里,说道:“今后你便改姓为‘徐’,用这个新的名字。这金陵城么,你便再也别回来了。嗯……最好……最后也别在中原出现了。”说完这话,谢擎辉似乎也有些按捺不住,急忙转过身去。

    一时间谢贻香只觉天旋地转,险些晕倒过去。试问大姐和二哥这般行事,虽说终究是要保全自己的一条性命,但也意味着要和自己划清界限,甚至将自己从谢家家谱上彻底除名?这对谢贻香而言,无疑要比杀了她还要难受。然而轿中女子似乎全无感情,当即催促道:“徐家小姐,这便可以上路了,休要多做耽搁。”

    谢贻香心如死灰,只是呆呆望向轿中不肯露面的大姐。谢擎辉见状,又是一声叹息,当即伸手将她抱上马背,又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挂在马上,替她牵着马前行,口中则低声说道:“你大姐已经怀上了皇长子的血脉,也便是皇太孙,所以不能出轿吹风,倒不是不肯与你相见……你想想看,待到皇帝百年之后,若是由皇长子继位,那大姐则是母仪天下之尊;再往后若是由她腹中的皇太孙继承大统,大姐更是贵为太后,谢家一门势必迎来前所未有的荣耀,未必便会输给父亲在世之时!”

    说到这里,谢擎辉最后看了一眼马背上的谢贻香,虽知今夜这一别只怕便是永别,但还是将心一横,咬牙说道:“所以你这待罪之身,往后千万别再回来祸害我们,便是对谢家一门最大的贡献。你只管……只管改名换姓,给我好生活着!”话音落处,他已挥动手中的三尖两刃刀,狠狠抽打马臀,骏马嘶鸣声中,顿时迈开四蹄,一路往东狂奔而去。

    之后谢贻香便懵懵懂懂地赶回了苏州老宅,却又不敢以谢贻香的身份堂而皇之地住进故居,只能用新的身份文牒在附近租了间小屋,只等师兄如约赶来。谁知她这一等便是一个多月,全然不见先竞月踪迹,就连书信也没一封。谢贻香焦急之下,也顾不上什么泄露行踪,稍作乔装易容,便去苏州城中的茶馆里打听消息。

    没过多久,他便问道了先竞月的消息。原来此事早已在江湖中传来,说亲军都尉府的副指挥使、天下第一高手先竞月,也不知犯了什么魔怔,竟孤身闯入天牢营救死囚,结果被当场擒获,收押入狱。依照本朝律法,原该治他一个死罪,但朝廷念在他多年来立功无数,不久前又生擒了假冒恒王的叛军首脑,最后皇帝经不住朝野间的诸多求情,只得从轻处理,判了他一个刺配流放之罪;便在数日前,押解的官差已将先竞月从金陵城带出,一路送去了南海琼州。

    听到这一消息,谢贻香惊愕了良久,这才渐渐回过神来。只可惜她和先竞月虽曾有过青梅竹马之谊,又曾有过百年好合之约,但在内心深处,谢贻香始终还是不够了解自己的这位师兄。

    要知道先竞月生平清高孤傲,为人处世自是磊落坦荡,凡事敢做敢当,所以绝不会因为一时之祸福而避趋。正所谓自古忠义两难全,此番他闯入天牢救走谢贻香,虽是“义”之使然,但也确实违反了国之法度,枉顾了一个“忠”字;若要先竞月就此远走高飞,隐姓埋名,难免心中有愧,亦不屑为之。于是在送走谢贻香后,先竞月才会当场弃刀就擒,任凭朝廷发落,但求无愧于天地。

    对此谢贻香却想不明白,还道是那夜师兄一时失手,又或者是中了什么奸人的暗算,这才被叶定功等人擒获。想到这里,谢贻香伤心之余,心中更是无比惭愧。试问师兄身为亲军都尉府副指挥使,又深得皇帝信任,可谓前程似锦,未来可期,谁知却为了自己这么一个死囚彻底断送,却教自己如何心安?如今师兄因此而获罪,还被押解去了琼州这等荒僻之地,自己若是坐视不理,岂非猪狗不如?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0066/ 第一时间欣赏竞月贻香最新章节! 作者:长桴所写的《竞月贻香》为转载作品,竞月贻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竞月贻香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竞月贻香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竞月贻香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竞月贻香介绍:
不死不灭的魔僧,立志祸乱天下;目生双瞳的妖道,只求玩得过瘾。谱写历史的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而是这些狂人疯子。(本书QQ群:194388020)竞月贻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竞月贻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竞月贻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