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问金甲梅花现身
谢贻香哪里料到这方大人说翻脸便翻脸?顿时一怔,只得说道:“正所谓各司其职,小女子身为刑捕房捕头,自然要恪尽职守,依律办案缉凶。适才因为城里的军士欺人太甚,小女子无奈之下,不得已撒了一个谎,这才得以面见方大人。至于……至于眼下宁义城的危局……”方大人不等她将话说完,已厉声骂道:“查什么狗屁案子!恒王叛军将宁义城围得密不透风,要让我们尽数饿死在城里,这是不是作奸犯科?这是不是杀人凶手?说什么各司其职、依律办案,你有本事倒是去将那些叛军尽数缉拿归案,在我这里瞎嚷嚷什么?赶紧给我滚出去了!”
眼见对方如此凶蛮,谢贻香也是心中有气,当即争锋相对道:“区区叛军之围,又何足道哉?此案看似一桩普通的连环杀人案,但幕后极有可能牵涉到设局搅乱天下的那个主谋。方大人若是肯协助我侦破此案,我自有办法解了宁义城之围。”那方大人不禁讥笑一声,兀自坐回到几案前,冷冷问道:“就凭你这丫头?少在这里胡乱吹牛!”
谢贻香沉声说道:“不过是区区三万叛军,却还拦不住我。凭我孤身一人,足以闯出叛军包围,赶回绍兴、杭州等地。届时救兵也罢、粮草也罢,那还不是应有尽有?”谁知方大人听到这话,顿时哈哈一笑,摇头说道:“要请救兵,哪里轮得到你这丫头?早在半个月前,我便飞鸽传书通知朝廷,向皇帝禀告了恒王叛军围困宁义城之事。倘若朝廷当真还有兵力前来相救,早就已经来了,又何必要等你去请?若是连我方铁衣也请不来的援军,你一个小丫头凭什么去请,难道要抬着你爹的棺材去请?至于粮草,哼,就算你有本事筹到,又将如何突破城外那三万叛军的封锁,将粮食平安送进城来?”说罢,他似乎再不愿和谢贻香多说一句,也不抬起头来,只是伸手指向门外,冷冷喝道:“滚出去!”
谢贻香直气得脸色苍白,自己的父亲才刚过世不久,竟然便要被人如此羞辱,而且眼前这个方铁衣分明还是父亲昔日的旧部。当下她正要发作,旁边一个师爷已凑上前来,低声劝道:“还请谢三小姐莫要见怪,恒王叛军围城多时,方大人率领城中军民拼死抵抗,已有数日不曾歇息,所以性情难免有些……有些乖戾。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谢三小姐海量汪涵,小人在此替方大人赔罪了。”
听到这话,谢贻香的怒气顿时消减了一大半。今日之事说到底是自己撒谎在先,让这位方大人刚刚生出一线希望,却又立刻尽数落空,算是错在己身。况且无论如何,这位方大人宁死不降,更是一位忠义之士,自己又何必在这节骨眼上与他置气?那师爷又赔了几句不是,便请谢贻香到偏厅说话,谢贻香心知自己已经无法和这位方大人理论,只好随这个师爷离开后堂,一路去往衙门的偏厅。沿途听这师爷自我介绍,谢贻香才知道这师爷姓杜,一直在方大人左右效力。
待到两人来到衙门的偏厅,那杜师爷请谢贻香就坐,自己则在门口处张望一番,小心翼翼地将门关上。随后他满脸堆笑,向谢贻香问道:“谢三小姐一路风尘,可要讨碗水喝,以求庇佑?”谢贻香微微一怔,脱口问道:“什么庇佑?”
那杜师爷笑道:“小人这里有几副铠甲,当中一副更是祖上传下来的黄金甲,不知谢三小姐可以兴趣?”谢贻香听得莫名其妙,再看这杜师爷的神情古怪,不禁暗自戒备,冷冷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杜师爷“哎哟”一声,随即笑道:“是小人想多了,原以为谢三小姐是……是自己人,应当知道我们这几句切口,所以才出言试探。实不相瞒,小人虽是这宁义城衙门里的师爷,但同时也是金陵城‘六瓣梅’的人。”
谢贻香不禁皱起眉头,喃喃说道:“什么‘六瓣梅’?”话一出口,她随即醒悟过来,脱口说道:“你是……你是亲军都尉府的人?”那杜师爷顿时脸色微变,又去门口张望了一番,才低声说道:“谢三小姐当心隔墙有耳!”
原来方大人身旁的这一位的杜师爷,竟然是亲军都尉府里的人,隶属于后卫军叶定功麾下,奉命监视宁义太守方铁衣的一举一动,已有数年之久。而他所在的后卫军中,除了统领叶定功之外,其统办一职便是大名鼎鼎的“江南一刀”先竞月,所以这位杜师爷其实也算是先竞月的属下,自然知道“竞月贻香”的名头,也知道谢贻香和先竞月两人的关系。
不仅如此,要知道皇帝近来正在着手改建亲军都尉府的编制,其副指挥使一职,极有可能会让先竞月出任。而这杜师爷本就隶属于先竞月麾下,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己也极有可能因此受到提拔;若是还能借机搭上谢三小姐这一层关系,往后的飞黄腾达,自是指日可待。所以今日有幸在宁义城衙门里遇见这位谢三小姐,杜师爷欣喜之下,这才会自保家门,向谢贻香亮出自己的身份。
弄清此中的缘由之后,谢贻香可谓是哭笑不得,心中更是暗自惭愧,想不到自己此番竟然是沾了师兄的光。只可惜除夕之夜自己当众撕毁和先竞月之间的婚约,从今往往,只怕是再无颜面去见自己的这师兄了。
当下谢贻香便向这杜师爷询问宁义城里的真实情况,这杜师爷娓娓道来,却也和她知道的差不多,乃是恒王叛军围城近一个月,虽不曾发起攻城,却不肯放任何一个人出城,到如今城中粮草耗尽,已到了生死关头。谢贻香又询问皇帝的意思,是否会有援兵来解围,杜师爷忍不住长叹一声,说道:“小人职位低贱,只知道叶统领传下皇帝的意思,叫小人死死盯紧了方铁衣;一旦他有任何异动,便立刻诛杀当场。不过这段日子看来,这方铁衣的确是个难得的忠义之士,说什么也不肯投降恒王叛军,誓要与宁义城共存亡,就连小人也是敬佩不已。至于这座宁义城,听叶统领的意思,只怕……唉,以江南如今的局势,朝廷只怕是真没有兵力前来救援了。”
22 损有余而补不足
谢贻香听到这话,也只得暗叹一声,随即醒悟过来,这些军国大事又与自己有何关系?她立刻收敛心神,向这个杜师爷说明此番的来意,乃是要追查一桩“人厨案”,寻找数日前抵达宁义的一老一少两个人。
杜师爷看了她拿出来的女童画像,不禁沉吟道:“这事却有些难办了。自从恒王的叛军围城以来,城外叛军奉行‘只进不出’的原则,时常会些放百姓进城,却是为了耗尽城里的粮草。对此方铁衣有他自己的盘算,说城里多一人是一人,好歹能多一份力量,叫守城军士们只管放百姓入城,也不曾做过详细盘查。所以要找数日前进城的一老一少,衙门里也并无相关记录,小人更不曾见过谢三小姐画像上的这个女童。不过整座宁义城已被叛军困死,谁也出不去,倘若数日前当真有一老一少前来宁义,眼下一定还留在城里,却不知道身在何处。”
谢贻香微微点头,心中暗自盘算,又问杜师爷能否替自己安排几个衙役帮忙搜寻。杜师爷却一个劲地摇头叹息,说恒王的叛军虽未攻城,但是城中粮草耗尽,已是民心大乱,仅有的五六百名守城军士和衙门里的三十多个衙役,这些日子都在维持着城里的治安,正忙得不可开交,实在抽调不出人手。而杜师爷这里能够效劳的,便只有替谢贻香在衙门后面安排一个住处,同时吩咐伙房里的厨师,每天为她多准备一份食物。
听到这话,谢贻香也深知方大人和这杜师爷的难处,看来要想继续追查这桩“人厨案”,便只能靠自己孤身一人了。随后杜师爷便带她去往衙门里的住处,却是一间还算干净的客房,待到谢贻香解下身上的行囊,杜师爷便起身告辞。谁知没过过久,谢贻香才刚把自己的随身行礼整理完毕,便听敲门声响,竟是那杜师爷去而复返,再次折返回来。谢贻香只得打开房门,却见杜师爷的脸色甚是的古怪,神神秘秘地说道:“还请谢三小姐屈尊纡贵,随小人去一处地方。”
谢贻香不由地大感惊奇,询问之下,这杜师爷却又不肯明言,只说去了便会知道。谢贻香心知此人到底是亲军都尉府里的人,自己绝不可掉以轻心,便将乱离携带在身,随他一同前往。只见杜师爷领着她一路绕回到衙门的后堂前,继而转向左边的院落,穿过一条走廊,便是衙门的伙房所在;杜师爷脚步不停,又绕过伙房继续前行,最后终于来到后院里的一处空地。眼见四下无人,杜师爷便在空地上度量着脚步,似乎是在计算方位,然后蹲下身子刨开地上的尘土,顿时露出一块三尺见方的木板。
谢贻香心中愈发警觉,当即沉声问道:“你做什么?”杜师爷却不回答,径直将地上那块木板揭开,向谢贻香笑道:“谢三小姐请看。”谢贻香小心翼翼地上前一看,只见木板下竟是个极大的地窖,当中尽是一粒粒带壳的稻米,竟将整个地窖填满了一大半。杜师爷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沿着地窖入口处的木梯攀爬下去,用布袋装了满满一袋稻米,爬上来交到谢贻香手中,笑道:“别看衙门里还这上千斤稻米,若是让守城的军士和衙役们敞开了吃,也最多只能支撑个五六日,所以方铁衣才会将这批稻米藏匿于此,不敢对望声张。至于这一小袋稻米,则是小人的一点心意;也不敢取得太多,否则方铁衣便要起疑心了。还望日后谢三小姐能够在先统办……不对,能够在先副指挥使的面前替小人美言几句,将小人调回金陵任个闲差。”
谢贻香这才醒悟过来,略一掂量手里这袋稻米,少说有五六斤之多;以自己的食量,节省些吃也能支撑个十天半月了。她不禁冷笑道:“都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想不到今日倒是真正见识了一回。想必你们方大人藏起来的粮食,还远不止这一处罢?”那杜师爷连忙摆手说道:“谢三小姐莫要误会,宁义城里的粮草确实已经告尽,衙门里也只有此处还藏着这些稻米,自然是要留给守城的军士和衙门里的衙役。倘若分发给城里的百姓,无疑是杯水车薪,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但军士和衙役们若是因此饿着肚子,又哪有力气抵挡恒王的叛军?”
听到杜师爷这番强词夺理,谢贻香当下也不和他客气,便将这袋稻米收起,忍不住说道:“正所谓民以食为天,对于常年以耕种为生的百姓而言,千百年来都是看天吃饭,收成好坏全凭天意,所以才要在丰收之年贮藏粮食,以便灾荒之年来临时,自己一家不至于饿了肚子;这当中越是富足之家,便越懂得这个‘居安思危’的道理。所以方大人此举,也算是符合天道,原不该多做苛责。”
那杜师爷倒也是个明白人,听到谢贻香这话,顿时醒悟过来,抚掌笑道:“妙极妙极,谢三小姐果然聪慧过人!既然连方铁衣都知道在衙门里藏些粮食,又何况是宁义城里的那些百姓?小人这便去和方铁山说,叫他立刻带着军士挨家挨户搜藏,找出各家各户藏匿起来的粮食,收敛起来统一分配,损‘有余’而补‘不足’!”
当下杜师爷便欢天喜地离去,谢贻香则回衙门的客房歇息。往后的这两天,谢贻香便在衙门的客房里住下,独自在城中寻访画像上的那个女童和那个披着斗篷的老者。由于宁义城里已是这副光景,此番又没有衙门里的公差衙役相助,她也不敢大张旗鼓,只能在私底下悄悄查访。然而先后询问了城里的数十个百姓,却都说没有见过画像上这个女童。
而经过这两日的寻访,谢贻香才知道这座宁义城里的情况,当真已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原本的酒楼、茶馆和店铺,早已彻底荒废,就仿佛是历经过一番洗劫。再说城里的百姓,不少穷人都已状如难民,纷纷到街上讨食,若是饿得急了,什么树皮草根,皮袄毛毡,全都一股脑煮来填肚子。而稍微宽裕些的人家,也只敢在半夜里煮些东西果腹,生怕被旁人知道,尽数抢了过去。由此生出的争执和斗殴更是数不胜数,若非有军士和衙役来回巡街,只怕整座宁义城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到后来谢贻香也开始有些绝望,也不是因为这桩“人厨案”毫无线索,还是因为眼前宁义城里的局面。她不禁心中暗道:“当日绍兴府的杨捕头等人曾劝阻于我,说天下相貌相似之人数不胜数,仅凭一幅画像便断定东阳关那一老一少正是李屠夫家失踪的女童,的确是太过草率了一些。况且那一老一少虽然和东阳关的将士说要前往宁义城探亲,但谁知道他们的话是真是假?倘若那老者当真便是此案的凶手,那么他这番话极有可能是在故布疑阵,从而将自己引入歧途。”
23 观星象四皇夺位
按理说案情进展到如此地步,谢贻香在宁义城里也是毫无收获,又逢恒王叛军围城,对她而言,最好的选择无疑是就此返回绍兴,找杨捕头等人从长计议。然而她又不甘心就此作罢,独自一人返回,一时间心中可谓是矛盾至极。
如此等到这一日夜间,倒是个弦月当空、星河涌动的好天气,谢贻香本就心中有事,哪里睡得着觉?她便离开衙门的客房,独自来到宁义城的街道上闲逛,不知不觉中,竟已逛到城南一片的贫民住所。此时夜色已深,街上更不见一个百姓,就连巡逻的军士和衙役也已歇息,可谓是出奇的宁静。待到她转过一处路口,忽然听到街角处有人发出低沉的嘶吼声,似乎正在做垂死挣扎。
话说谢贻香这两天曾亲眼目睹过好些个百姓因饥饿至死,其形貌可谓是惨不忍睹,此时听到深夜里传来的这一阵嘶吼,无疑又有百姓饿得奄奄一息,已经熬不住了。她便顺着声音一路找去,终于在黑漆漆的街角处发现一个骨瘦如柴的长须男子,浑身肮脏不堪,正坐倒在街角处,背靠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息;但一双眼睛却是异常明亮,正死死盯着夜空中的繁星。谢贻香知道这是一个人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连忙从怀里摸出半个黑面馒头,靠近了问道:“这位先生可是腹中饥饿?我这里还有晚间吃剩的半块馒头,先生若不嫌弃,不如垫垫肚子。”
话音落处,那长须男子却是毫不理会,仍旧望着头顶上的夜空,脸上肌肉不停抽搐着,忽然嘶哑着嗓子说道:“天分三垣,中宫紫薇……而今‘亡’、‘镇’、‘魄’、‘魂’四星神犯帝星,是为四皇并起、问鼎中原之兆。用不了多久,不止是西北和江南,这天下……整个天下都会彻底大乱!伏尸千里,血流成河!只可惜……只可惜贫道已经看不到了……”
谢贻香听得莫名其妙,这才发现眼前这个长须男子那一身肮脏不堪的衣衫,竟是一袭沾满黑泥的杏色道袍,想必是个问卜算卦的游方道士,却不知为何竟来了这宁义城里,落得个如此下场。她便将手中的半块馒头递了过去,说道:“道长,还是先吃点东西再说。”谁知谢贻香刚一伸手,这个游方道士忽然探出一只手臂,死死扣住她的手腕,厉声说道:“你还没……还没听明白……所谓‘四皇并起、问鼎中原’的星象,便是说不久之后的将来,在这中原大地之上,除了当今皇帝,还会……还会出现另外四位真龙天子,全都是有资格坐上皇位的人!而这大好河山究竟落入谁的囊中,那便要……便要看他们谁的手段更狠、谁的心肠更毒!”
谢贻香这才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脱口说道:“本朝基业已定,除了当今皇帝,哪里还有另外的四位真龙天子?”话一出口,她猛地回想起不久前在镇江的星夜,长江边那个垂钓的老者也曾说过类似的话,说什么“四星夺位,紫薇失色”,此时想来,分明和这个垂死的游方道士是一个意思。难不成这两人其实都是精通星象的高人,所以夜观天象,依据星象预见到了相同的结果?
一时间谢贻香福至心灵,顺着这游方道士的话细想下去,陡然醒悟过来。难道所谓的另外四位“真龙天子”,其中之一便是指眼下起兵谋反的恒王?要知道这恒王贵为皇子,又是一众皇子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再加上手握重兵,就连朝廷也拿他没有办法,若说他也是“真龙天子”之身,那倒是名副其实。
至于另外的三位,必定也有去年冬季自己和宁萃在天山墨塔中救出的“小龙王”赵小灵。这少年不仅是昔日香军首领“九龙王”之子,更是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一身内力深不可测,几近天下无敌。若非皇帝当年在暗中使诈,只怕他早已在神火教的拥戴之下,成为了当今的汉人之主,自然也是“真龙天子”之身。
除此之外,就在谢贻香此番离开金陵之前,便听到市井里传出不少谣言,说皇帝终于有了立太子之意,人选正是自家大姐谢洵芳的下嫁的那位皇长子。而且父亲在世之时也曾说过,待到当今皇帝驾崩之后,继承皇位的十有**便是这位皇长子。如此看来,这位皇长子既是奉天承运,应当也要在这四个名额里占据一个席位。
那么这最后一位“真龙天子”,放眼当今天下,还有谁可以与以上三人并驾齐驱?谢贻香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合适的人选,只得又在皇帝的一众皇子当中一一筛选。然而她逐一盘点下来,忽然回想起除夕之夜父亲对二哥谢擎辉说的一席话,刹那间只觉手足冰凉,背心里全是冷汗。
记得父亲那夜曾说:“……赵王此番率军南下,皆顾进退,当真是下了一步绝妙好棋……”谢贻香当时心神大乱,以为父亲只是在拒绝赵王的提亲,所以也并未深思此言。此时重新想起,再回想二哥听到这话时的反应,心中已是雪亮一片。
原来那个神秘小道士得一子的分析竟是丝毫没错,言思道在西域的一连串布局,果然只是声东击西,好让漠北的一位皇子南下偷袭金陵,行谋朝篡位之举。而这位皇子,正是大同卫的赵王无疑;至于那支“尸军”,自然也是由赵王故意放入中原境内的诱饵,却将脏水泼到了宁夏卫颐王的身上。倘若那支“尸军”果真能够攻陷金陵,赵王紧随其后的两千军士便能以“黄雀在后”之势,不费吹灰之力接管金陵城,继而登上皇位;倘若那支“尸军”战败,被金陵城的驻军击溃,那么赵王便来个前后夹击,以‘回师救援’之名替自己开脱,甚至还是大功一件。这也正是父亲所说的“皆顾进退”,自然是下了一步绝妙的好棋。
所以当时赵王麾下的两千骑兵奔行千里,一路上却始终没能寻到那支“尸军”的踪迹,从而任由那些异族军士兵临城下;所以赵王用飞鸽传书向朝廷示警,才会在路上耽搁了时间,直到那支“尸军”抵达金陵城附近的前一天才送至朝廷手中。只可惜事到如今,此事已经过去好几个月,赵王也早已回到漠北的大同卫驻地,就算自己想通了其中缘由,又或者朝廷里早有人对赵王产生过怀疑,也仅仅只是猜测而已,拿不出任何证据坐实赵王“皇子谋逆”这一条大罪。
想到这里,谢贻香愈发觉得政局中的肮脏,无论是当今皇帝,还是他膝下的皇长子、赵王和恒王,竟没一个是好东西,自己又怎会在这一潭污水里打转?再看眼前那个游方道士,双眼中的目光已有些涣散,从喉咙里发出低声的嘶吼声,谢贻香急忙挣脱他的手掌,将那半块馒头塞到这游方道士手里。与此同时,谢贻香忽然心念一动,开口问道:“多年前我曾得高人指点,说什么‘岁星失位,为祸人间’。既然道长精通星象之术,敢问太岁星的近况如何?”
24 踏夜色肉香满城
原来当年谢贻香在金陵城里调查“撕脸魔”一案时,曾请教过城里的一位精通易数的秃顶老者,却凑巧听到那秃顶老者的一通胡言乱语,依稀记得是说什么“岁星失位,为祸人间”,便是指太岁星已经下凡化身为人,势必扰乱整个天下。所以眼见这垂死的游方道士精通星象之术,她便以此询问。
不料那游方道士听见这一问,顿时脸色大变,断断续续地说道:“简直是……是一派胡言!贫道专研星象三十七年,还从未……从未听说过什么太岁星下凡之说!要知道对应生肖的属相,每十二年便是一次轮回,这正好是……是太岁星运行一周所用的时间,所以古人便以‘岁星’命名,用此星宿来记录一此轮回的时间。但这却……这却并非真正的‘岁星’,而是……二十……唉,贫道和你这丫头说不清楚!简单来说,太岁星每运行一周,其实只需十一年零十个多月,并非是十二年整数,所有每逢……每逢七年,便会出现一年的偏差,为了精准校队这十二年一次的轮回,古人便……便假想出了一颗根本不存在的星宿,让它与太岁星呈相反的轨迹运作,并称之为‘岁阴’,这才是……才是真正的‘岁星’;而太岁星和‘岁阴’之间每七年一次的偏差,则是我道家所谓的‘犯太岁’之说。贫道活到这把年纪,还从未听说过一颗虚拟出来的星宿能够化身为人,而且……而且在我道家的各派宗脉里,也绝没有……没有类似的星象学说。说什么高人指点,根本就是欺世盗名之辈!”
这番话顿时将谢贻香说得晕头转向,不料这游方道士弥留之际,居然还能滔滔不绝地讲出这么长的一串话来。她便将游方道士手里握着的那半块黑面馒头推到他的嘴边,说道:“道长赶紧吃些东西。”那游方道士似乎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将这半块黑面馒头塞进嘴里,谁知才刚刚咀嚼几口,他忽然脸色大变,本已经奄奄一息的身子更是从地上挣扎着跳了起来,将嘴里的馒头碎屑尽数吐出,厉声问道:“你……你这是什么东西?”
谢贻香不禁莫名其妙,说道:“这当然是馒头。只不过城中缺粮,早已没有了面粉,所以只能用仅存的一些荞麦粉来做馒头。而这个馒头我早些时候已经吃过一半,不知有何不妥?”那游方道士却是“呸呸呸”地吐个不停,随后瞪大眼睛死死盯着谢贻香,眼神中尽是恐惧之色,喃喃说道:“馒头……这是馒头?你这个……这个妖魔……你是妖魔……”说到这里,他一口气没接上来,整个身子已然僵直当场,继而往后栽倒,就此一命呜呼了。
这一幕看得谢贻香心惊肉跳,再抢上前去查看,地上这个游方道士却已没了气息。她又去检查地上的馒头残渣,也是毫无异常,乃是因为衙门里杜师爷的特别关照,伙房每天都会替自己准备两个黑面馒头;而自己连吃了两日,也不曾察觉到什么异样,实不知这游方道士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反应,还骂自己是什么妖魔。最后她实在想不通其中缘由,只能认定是这游方道士临死前神志错乱,这才举止疯癫,满嘴胡言乱语,于是便将他的尸体收敛到街角,打算等明日再叫衙役来收尸。
经此一事,夜色已是愈发暗沉,就连夜空中的星月也被一层淡淡的乌云笼罩起来;一算时辰,只怕已经过了子时。谢贻香心情低落,正要准备回衙门歇息,却忽然却闻到街上传来一股淡淡的肉香,似乎有人家在深夜里炖煮肉汤。她不禁心中好奇,如今这宁义城里已经断粮,有百姓在深夜偷偷烹煮藏起来的余粮果腹,倒也是在情理之中,但无论如何也不该有肉汤的香味传出。难道是有百姓在深夜里烹煮狗肉,又或者是偷了守城军士宰杀的马肉?
谢贻香心中冷笑,看来自己猜的一点也没错,这天底下最为精明之人,便是这成千上万的百姓。如今整座宁义城虽已断粮,但城里的不少百姓早已和太守方大人一样,在私底下藏起了不少粮食,当中甚至还有肉类。
当下她也不作理会,继续沿着街道往回走。待到穿行过一条街道,她便发现前方路旁一间破破烂烂的小木屋里,此时还隐隐透露出微弱的灯火光;靠近了细听,当中分明有人在低声交谈。谢贻香本不愿打探别人家的**,但既然已在深夜之中撞见,自己身上又有案子在查,便决定驻足听上一听。
只听屋子里是一个故意压低嗓门的男子声音,正说道:“……要怪就怪方铁衣这个老顽固,只要他肯开城投降,城外恒王的军队立刻便会将粮食送进城里,解除宁义城的这场危机。岂料方铁衣这厮只顾自己的名节,一心想要当什么忠臣孝子,不惜拉上城里的数万百姓给他陪葬,其行其举,简直是人神共愤!”
话音落处,另一个粗哑的男子声音随之响起,低声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这些年方大人对宁义城的百姓着实不错,那起兵造反的恒王不过是区区一个皇子,而且依照朝廷的说法,还极有可能是由歹人冒名顶替。如今方大人死守宁义,不肯屈身于贼,那也是精忠报国,又岂能以此责怪?”
先前那个男子声音顿时怒道:“罢了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和你有什么道理好讲?要知道皇位上坐的是当今皇帝还是恒王,与你我又有什么关系?你可知在‘活着’这两个字面前讲忠义、论规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那粗哑的男子声音也争锋相对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照我看来,你们这些读书人书读得越多,一颗心反倒是越黑!”
说完这话,屋里的两个男子便再也没有声音,随后却有女子的哭泣声响起。谢贻香听得大是好奇,这些日子恒王的叛军时常会放些百姓入城,自己也是如此混进城里;可想而知,这当中自然也混入了不少叛军奸细,好在宁义城里散播谣言,激起民愤,从而逼方大人开城投降。此时听到屋里这两个男子的对话,难道竟是叛军的奸细正在误导城里的百姓?
25 窥**人间炼狱
当下谢贻香便凑到那间木屋窗前,透过破烂的窗户纸往里窥探。只见房中的桌上点着半截蜡烛,呈一豆火光微微摇曳;当桌而坐的两人,一个是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神态极是斯文,另一个则是五大三粗的壮汉,形貌倒像是个屠夫,正是之前说话的两人。就在这两个男子身后,还分别站立着两个妇人,脸上泪痕清晰可见,想来便是这两个男子各自的妻子,虽然一个是锦衣长裙、一个是荆钗短衣,但怀中都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婴孩,此时睡得正酣。
谢贻香不禁心中疑惑,看这屋里的情况,显是两户身份悬殊的人家正在商量事情,却不知是因为何事,也不知为何要选在这深夜之中。过了半响,才看到那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叹了口气,说道:“多说也是无益,唉,既然能够因此相识,也算是缘分一场。难得你我家里都是个男孩,又是一般年纪,谁也不曾吃亏。不如这便……这便……”他并未将话说完,但身后的妻子已是泪如雨下,而对面那个荆钗短衣的妇人见状,也急得痛哭起来,将怀中的婴孩死死抱紧,仿佛生怕被人夺走。
谁知那屠夫模样的壮汉已厉声喝道:“哭什么哭?老子自己都没有饭吃,哪里有饭给他吃?”说罢,他伸手便从自己的妻子怀中抢过那个婴孩,重重塞到那书生打扮的男子怀里,然后又将对面那锦衣妇人怀中的婴孩夺了过来。一时间在场的两个妇人都是嚎啕大哭,那书生打扮的男子连忙低声劝道:“嘘——千万别吵!这……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莫要惊动了旁人!”
看到屋子里发生的这一幕,谢贻香就算是个白痴,也该看懂了这两家人的用意,顿时浑身冰凉。原以为“易子而食”之事,只是出现在史书里的一句记载罢了,哪知就在本朝这“太平盛世”之下,在今夜这宁义城里,这一幕居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谢贻香急忙定下神来,想起自己背后的包袱里还有那杜师爷偷偷给的一袋稻米,急忙去伸手去摸,想要用这袋稻米救回那两个婴孩的性命。不料她这一摸,却是摸了个空,背后的包袱里分明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稻米?谢贻香不禁“咦”了一声,难道自己竟是将那袋五六斤重的稻米留在了衙门的客房里,并未随身携带?与此同时,伴随着她发出的声响,屋里的人顿时惊醒,那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连忙低声喝问道:“什么人?”而那屠夫也似的壮汉更是站起身来,立刻便要开门出来查看。
一时间谢贻香只觉心中堵得喘不上气,竟没勇气面对屋子里发生的这一幕,下意识地展开轻功,径直窜上了房顶,随后沿着街边这一排房舍的屋脊狂奔而去。直到她一口气跑出数十丈距离,让那两家人再也寻不到自己,她才终于在一处屋顶上停下脚步,但觉浑身酸软无力,就这么在屋顶上平躺下来,独自仰望头顶上的夜空。
要知道方才木屋里发生的这一幕,不过是谢贻香无意之中偶然撞见,而就在今夜的这座宁义城里,私底下还不知还有多少类似的惨剧已经发生,又或者是正在发生。再看附近的好些户人家,都还透露出微弱的灯火光,令夜空中飘荡着一股淡淡的肉香,谢贻香这才终于明白他们锅里烹煮的是什么肉。想不到自己因为这桩“人厨案”一路追来此地,却遇到恒王叛军围城,令整座宁义城陷入如此境地,自己若是真要缉拿一个“杀人吃人”的凶手,那么这全城的百姓,岂非全是杀人凶手?这整座宁义城,岂非更是人间炼狱?
想到这里,谢贻香有生以来的一切认知,几乎已在刹那间彻底崩溃。自己之所以加入刑捕房任职,便是想惩恶扬善,单纯地替百姓做些事。可是归根到底,将一桩命案破获、拿一个凶手归案、替几户人家洗冤,又能有多大的意义?就好比是眼下这桩“人厨案”,迄今为止记录在案的总共也就四起,六年里勉强算是有十一个人因此丧命;就算这个“人厨”六年间犯下的是四十起案子,杀害了一百多条性命,只怕也比不上这座宁义城里一夜之间发生的杀人吃人之举。难怪那方大人在听到自己的来意之后,根本就不愿理会。面对恒王的叛军围城,宁义城里的百姓为了填饱肚子苟活下去,就连自己的亲生孩童也舍得吃掉,那还有什么是他们不能吃、不敢吃的?
而对这座宁义城而言,已经根本不需要自己这个金陵刑捕房的捕头了。因为所谓律法一物,看似公正严明,但古往今来皆是“法不制众”。面对宁义城里如今这千千万万个“人厨”,莫说自己只是刑捕房里一个小小的捕头,就算是皇帝亲临,难不成还能依律秉公办理,将这全城的百姓赶尽杀绝?
所以如今的宁义城,已经彻底沦为一个座无法无天的妖魔之城,又或者说是人间炼狱。而造成这一局面的,正是以三万大军围城、口口声声说“兵不血刃、不杀一人”的恒王。要是换成以前的谢贻香,撞见如此局面,说什么也不会袖手旁观,定要想方设法化解这一城之危。但是自从父亲被皇帝的一只蒸鹅赐死之后,她已彻底看清了当今皇帝的面目,对朝廷已是心灰意冷,甚至是深恶痛绝。虽然谋反的恒王也绝非善类,但从她的立场来看,便等于是两个大恶人正在相互厮杀,她又会帮助朝廷对付恒王?
再回想起方才那个游方道士提到的“四皇并起”,逐一盘点下来,皇长子和当今皇帝本就是一丘之貉,不提也罢;而赵王和恒王这两个皇子也是奸邪狡诈之辈,比起当今皇帝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是那个只有十多岁心智的公孙莫鸣,如今有言思道、宁萃和哥舒王子等人在旁辅佐,就算他还能保留一颗赤子之心,大权也早已落入身旁这几个恶人的手里,更不会是什么善类。所以思来想去,这些所谓的“真龙天子”里面,到头来竟没一个是好东西。
得出这一结论,谢贻香忽觉脑海中仿佛有一道惊雷划过,将她整个人映照得一片通透,也不知是不是那个言思道留在自己脑海里的“鬼魂”作祟,过去几个月里甚至是有生以来一直没能想通的事,反倒变得豁然开朗,终于在这宁义城的今夜,想明白了这世上最基本的一个道理。
26 扫阴霾月夜桂香
正所谓“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这一连串的说法总结下来,其实便是在告诉世人,真正能够掌控这个世间的人,一定是“恶人”,而绝非那些所谓的“善人”。心慈便不能带好兵,多情便不能办成事,仗义则不能发横财,善良更不能当大官;所以从古至今,这世间真正的法则,从来都是“恶人”管治“善人”。上至历朝历代所有的帝王将相,哪一个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下至村里的地主、城里的老板,哪一个不是踩着旁人一步一步登上高位的“恶人”?
而世人所学之物,从幼年时的“三百千”到成年时的“四书五经”,再到安身立命的“儒释道”三家,字字教人行善、处处要人积德,推崇“仁义礼智信”,说只有如此方能有所成就,其实根本就是狗屁不通。这一切不过那些高高在上的“恶人”,为了能够更好地管治下面这些“善人”,特意标榜出来的一套套歪理罢了。只有让世间所有的人都成为经典里要求的“善人”,“恶人”们才能高枕无忧,才能肆无忌惮。
而自己虽不敢说是彻彻底底的“善人”,但也绝对算不上是“恶人”,所以终此一生,是绝不可能身居高位、建功立业,如今这个金陵刑捕房捕头一职,便算是到顶了。像自己这样的人,要么随波逐流、浑噩度日;要么归隐山林,笑傲风月;如果真想做点什么事,唯一的选择便是投靠那些“恶人”,在替“恶人”效命的同时,再为天底下的百姓做点事。
对谢贻香来说,能够在她二十岁的年纪便想明白这个道理,无疑比悟出“融香诀”的秒谛显得更为重要。虽然和有些“恶人”相比,她直到二十岁才想明白这个道理,无疑有些晚了;但是这世上还有更多的“善人”,却是到死也没能想明白这个道理。
伴随着谢贻香参透此理,夜空中的乌云也随之散去,重见一弯弦月和漫天繁星。平躺在屋顶上的谢贻香不由地摇头苦笑,且不说将来之事,单说眼下这宁义城里的危局,自己若想化解这一场劫难,免不得就要在朝廷和恒王之间做出选择,终归是要相助一方。而自己究竟应该站在哪一边,其实父亲早在过世之前,便已经告诉过自己,叫自己“不要记恨皇帝”。
无论是漠北的前朝异族,还是嘉峪关外的西域各国,又或者是昔日洞庭湖的江望才,甚至包括所谓的“四皇并起”,既然所有的争夺天下之人,统统都是“恶人”,自己非要从当中选择一方站队,当然还是应该站在朝廷一方,站在当今皇帝这边。这倒并非是因为什么忠君爱国,更不是因为什么奉天承运,而是因为皇帝已经坐拥整个天下,帮助朝廷平息各方势力,让中原重归太平,对天下百姓而言,才是代价最小、损失最少的选择。
至于父亲被皇帝赐死的深仇大恨,谢贻香既然想通了这个道理,自然而然地便将这一仇怨算到了那个言思道头上。若非此人设局,导致那支“尸军”南下偷袭金陵,父亲便不会私自调用“驭机营”,从而导致杀身之祸。自己若不将此人碎尸万段,又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父亲?
想到这里,谢贻香已经重拾信念,将几个月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径直从屋顶上站起身来,立刻便感到腹中饥饿。却是她一整日下来只吃了一个半馒头,熬到如今的深夜时分,自然有些吃不消了。她一时也不作理会,整个宁义城既已落得如此地步,自己又何必再纠缠于一桩连环凶杀案?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找太守方铁衣方大人商议,看看自己能为宁义城做些什么。凭自己的本事,大可以冲出重围前往别处求援,又或者是潜入城外军营,将叛军主帅斩杀当场。
当下谢贻香便在屋顶上展开轻功,往城西的衙门方向而去。却不料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就在谢贻香已经决定放弃追查这一桩“人厨案”之际,月夜中却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味从风中传来,虽然香味极淡,却也令人心旷神怡,甚至还有些心神飘忽。谢贻香微微一愣,不禁暗道:“有道是‘八月桂花遍地开’,眼下才不过四五月份,这宁义城里怎会有桂花香味?难道是哪家女眷在用桂花香薰,又或者是梳头的桂花香油?”
她心中好奇,脚下继续沿屋顶前行。再行出几步,谢贻香陡然停下脚步,回想起在诸暨遇害的陈姓男子夫妇家中,就在桌角的香炉里,岂不正是留下半截用蒙汗药浸泡过的桂花味香线?再一仔细辨别深夜里的这股桂花香味,果然不是鲜花之香,而是香烛类的制品,当中似乎还掺有令人昏厥的迷药。
难道这个“人厨”果然是来了宁义城,今夜恰好就在附近犯案?谢贻香虽已放下此案,但既然撞见线索,又岂能坐视不理?她便寻着这股桂花的香味一路找去,就在十多丈开外,整条街道的尽头,乃是一处破旧的院落,院落当中则是一间孤零零的小屋,透过厚厚的窗纸映照出微弱的灯火光。而这股带有迷药的桂花香味,正是从这间小屋里传出。
谢贻香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自己这两日在宁义城里暗中查访,却始终没能得到此案的线索,难道今夜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也不知如今这间小屋里究竟是怎样的情况,是否又有人即将或者已经命丧于这个“人厨”之手,情急之下,她急忙摸出怀中丝巾掩住口鼻,飞身来到小屋门口,抬脚便要踹门而入。
谁知她这一脚踹重重踹在门上,但听两扇木门“吱呀”一声大响,却并未被她一脚踢开,显是从里面闩上了结实的门闩。谢贻香反应极快,当即拔出腰间乱离,朝两扇木门之间的门缝一刀劈下,刀锋过处,里面的门闩随之从中断开。再一发力推门,这两扇木门却只开出一条尺许宽的缝隙,却是门后还有桌椅之类的重物堵住了门。
谢贻香正待再次发力破门,谁知就在这时,忽听屋后传来动静,分明是开门的声音,竟是有人打开了这间小屋的后门。显而易见,定是屋里的人被自己的破门之举所惊,打算从后门逃走。谢贻香不料对方竟有如此之快的反应,一时也顾不得进屋,急忙展开“落霞孤鹜”的身法,只在弹指之间,便已抢到这座小屋的后面。
27 破诡计乱离出鞘
只见月色下小屋的后面,也是整个院落的后院,原本种着些蔬菜花木,此时早已被人扒得精光。而这间小屋的后门,也是两扇破旧的木门,此时已经大打开来,正在深夜里来回摇曳,发出嘶哑的声响。但放眼整个后院,却根本空无一人,再看院里的泥地上,更不见一个脚印。谢贻香不禁心生惊恐,心道:“对方究竟是人是鬼?就算是号称轻功天下第一的庄叔叔复生,也绝不可能在这眨眼间溜得无影无踪,就连脚印也不曾留下一个!”
她思索之间,又是灵机一动,飞身跃上小屋的屋顶,以为对方在推开后门之后,立即跃到了屋顶上藏身。谁知月光映照下,只见屋顶乃是寻常的斜顶,自中间的屋脊往两旁倾斜下去,铺满了毛糙的青瓦,却哪里有什么人影?
谢贻香心知是遇上了高手,连忙暗自戒备。她从屋顶上飘落到地,继续用丝巾捂住口鼻,随后小心翼翼地从打开的后门进到屋子里。只见这间小屋倒是不大,里面便只有一左一右两个房间,用一道木墙分隔开来。对应后门的这个小房间,便是屋里的厨房所在,此时正烧着一大锅开水,水却还未烧开,只是在锅底布满密密麻麻的气泡;就在厨房里不愿处的地上,一个衣衫破旧的中年男子,此时正扑倒在地。谢贻香不敢放松警惕,所以并不弯腰去看,只是隐约听到这中年男子还有鼻息,显然只是昏睡过去。她便用脚轻轻踢了踢这中年男子的身子,但对方却没有丝毫反应,倒像是中了迷香的症状。
当下谢贻香又绕过当中的木墙,进到旁边一个大房间里,那股桂花香味顿时扑鼻而来,虽然她已用丝巾捂住口鼻,还是难免有些头晕。再看房间里的摆设,却是和小屋前面的正门相连,此时房间里的一张木桌已经被人搬到门口,从里面死死堵住两扇木门,上面还燃烧着半截蜡烛,却已被自己方才踹门时的力道震倒,此时正滚落在桌边,往地上滴落腊油。
再看房间的另一端,角落处是一张老旧的木床,旁边是几个歪歪斜斜的柜子,另一个角落里则是堆放的杂物。而此时就在那张木床的床脚处,一个中年妇人仰面平躺,将身子摆成一个“大”,胸膛微微起伏,脸上则是一片通红;而在这个中年妇人身旁不远处,另外还有一个六七岁的女童蜷缩在地,隐约可以听到她发出的鼾声。显而易见,房间里这一大一小两个女子,也和厨房里那个中年男子一样,中了屋子里这股桂花香味的迷药,所以才会昏睡不醒,所幸却并无性命之忧。
谢贻香看清屋子里的状况,一颗心早已是砰砰乱跳。这分明又是一户三口之家,也是夫妻二人带着一个六七岁年纪的女童,完全符合“人厨”的作案目标;再加上这股桂花香味的迷药,十有**便是自己一直在追查的“人厨”所为。幸好自己发现得及时,令屋里的凶手还没来得及对这一家三口下手,便急匆匆地推开后门逃之夭夭。
只恨那凶手的动作简直是快如鬼魅,居然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逃脱,谢贻香暗叹一声,只得收刀入鞘。她这才发现就在门口那张木桌下面,还放置着一个饭碗大小的香炉,正从盖子的缕空处往外冒出青烟。她急忙抬脚将那个香炉踢倒,里面却是半截燃烧着的香线,和之前在诸暨陈姓男子家里发现的香线竟是一模一样,乃是用蒙汗药浸泡而成的迷香。如此一来,便进一步证实眼下这一切的确是那个“人厨”所为,谢贻香又惊又怒,连忙将这半截香线踏灭。
随后她便要去看房间里这一大一小两个女子的情况,也是想看看这个六七岁的女童,是否便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李屠夫家失踪的女儿。倘若屋子里这个女童果真是自己画像上的女童,那么她极有可能便是“人厨”的帮凶,从她身上应该能够查出不少线索。谁知谢贻香刚刚踏上两步,忽听“唰”的一声轻响,本已入鞘的乱离居然自行出鞘,径直落入她的手中。
要知道谢贻香这柄乱离乃是过世的师父刀王所赠,素来颇具灵性。似这般自行出鞘,分明是在向她示警,提醒她有将会有凶险之事发生。谢贻香持刀在手,只觉身上冷汗直冒,将贴身的衣裳浸得湿透,心中暗骂道:“我当真是糊涂至极!方才屋子的后门被人推开,我便下意识地以为凶手是要从后门逃走,立刻追赶过去,谁知却并不见人。要知道世上哪有这等神出鬼没的轻功?这分明是凶手在故布疑阵,让我误以为他已经逃走,从而将我骗离此地。而这个凶手,此时一定还留在这间屋子里!”
想通了这一点,谢贻香浑身上下虽已是毛骨悚然,但脸上却努力保持着平静。这个“人厨”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否便是在东阳关和画像上那个女童同行的老者,自己至今都还无法确定。更何况眼下敌暗我明,自己若是在屋子里贸然搜寻,难免吃亏,倒不如来个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当下谢贻香便故意跺了跺脚,自言自语道:“幸好这户人家安然无恙。哼!从六年前的濠州到如今的宁义城,仍凭你逃到天涯海角,今夜我说什么也要将你缉拿归案!”说罢,她便重重地迈开脚步,从后门离开这间小屋,径直往夜色深处追去。
这自然是谢贻香故意演戏给藏在屋子里的凶手看,待到她装模作样地追出十几步距离,立刻跃到旁边一处宅子的屋顶,继而将“落霞孤鹜”的身法施展到极致,落脚之处,竟没发出半点动静,踏着附近的屋顶绕出一个大圈,重新回到院落里那间小屋的屋顶上。而在这个过程当中,她同时还用上了“穷千里”的神通,两只眼睛至始至终也没离开过这间屋子片刻,以免屋里的凶手在这刹那间遁走。
随后谢贻香便在这间小屋的屋脊上悄悄俯下身子,用最轻柔的手法将一片青瓦揭开一道手指粗细的缝隙;她怕月光从这处缝隙照进屋里,被躲藏在暗处的凶手看出端倪,立刻将自己的脸贴了上去,目光透过这一道缝隙,就这么静静观察着屋子里的动静。
28 斗心智守株待兔
谢贻香这一等,转眼便是大半个时辰过去,就连夜空中的星月都重新被乌云掩盖起来。但屋子里却是毫无动静,除了厨房里那一大锅水早已烧得滚烫,两个房间里晕死过去的一家三口仍旧一动不动,更不见有什么隐藏的凶手现身。
谢贻香本就不太耐得住性子,否则内力修为也不会一直炼不上来,这大半个时辰静候下来,已是浑身难受,恨不得跳起来舒展一下手脚。倘若正如自己所料,如今凶手的确还藏身在这间屋子里,单凭对方的这一份心智和耐心,岂不是远胜于自己?
到后来谢贻香自己也有些怀疑起来,难道是自己一厢情愿,算错了眼下的形势?这个“人厨”既然能在六年的时间里逍遥法外,极有可能是一个轻功奇高之人。所以自己在前面踹门弄出动静的时候,凶手立刻便已施展轻功,一溜烟从后门逃走了;只怪自己的轻功远不及对方,这才连凶手的影子都没看到。
可是就算谢贻香此刻再去后门外的城里追赶搜寻,也是为时已晚,事到如今也只能继续缘木求鱼、守株待兔。她便要紧牙关坚持下去,又硬生生地等候了半个时辰,无疑是身心煎熬,只觉心力仿佛是在一点一点地流逝,几乎快到她所能承受的极限;不仅如此,伴随着一阵阵困意不停地涌现,腹中的饥饿感也越来越强烈,好几次险些令谢贻香昏睡过去。
对此谢贻香全凭一丝意念苦苦支撑,不惜咬破舌尖,强行让自己打起精神。又过了片刻,到底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屋子里终于有了动静,却是大房间里蜷缩在地那个女童忽然动了一下身子,似乎便要苏醒过来。
要知道桌下香炉里的迷香早已被谢贻香踏灭,屋子的后门又已敞开通风,这一个多时辰过去,屋里的迷药早已散得差不多了,这女童在此时苏醒过来,倒也合情合理。谢贻香连忙屏息凝神,仔细留意着屋子里的动静,不敢有丝毫松懈。只见那女童又动了动双腿,却并未立刻苏醒,直到一盏茶的工夫过去,才终于伸了个懒腰,揉着眼睛喃喃说道:“娘,我的肚子好饿……”看她这副神情,似乎还未彻底清醒过来。
随后那女童又迷迷糊糊地嘀咕几句,这才转头看到平躺在床脚边的中年妇人,当场吓得尖叫一声,爬过去叫道:“娘?娘……娘你怎么睡在地上?快起来啊!”然而那中年妇人的药力未过,任凭女童如何叫喊和推攘,身子也没丝毫反应,兀自沉睡不醒。那小女孩愈发惊恐,又叫喊了半响,急得垂泪哭道:“爹!爹!你在哪里?娘怎么……怎么醒不过来了?爹!”
她一边叫喊着自己的父亲,一边在房间里吃力地爬行,显是迷药的作用还未尽数消退,只能连滚带爬往厨房那边找去,随后便发现晕死在厨房里的中年男子。女童又伸手去推地上的男子,哭喊道:“爹!你……你怎么也睡在了这里?你快醒醒啊!”
然而厨房里的父亲却和床脚边的母亲一样,怎么也醒不过来。那女童惊恐之际,已是泣不成声,用哭得嘶哑的嗓子喊道:“救命!救命……有没有人在啊,快来救救我的爹娘……我的爹娘到底是怎么了?”声音竟是说不出的凄凉,直听得人心生怜悯。
屋顶上的谢贻香见状,不禁暗叹一声,看来的确是自己想错了,真正的凶手早在方才打开后门之时便已逃走,又怎会继续留在这间屋子里?眼见这女童哭得如此伤心,谢贻香自是于心不忍,当即便要现身安抚,谁知陡然间只觉脑海中莫名的一热,依稀响起一个声音,说道:“待着别动!”谢贻香微微一愣,顿时幡然醒悟,继续静观其变。
要知道绍兴东郊银山村的李屠夫一家三口遇害,锅里烹煮的女童尸块却并非李屠夫家收养的女儿,而是文山村那个残废老者失踪的孙女;随后诸暨的陈姓男子夫妇遇害,家中明明刚领养了一个女童回来,却也不见踪影。对此谢贻香和杨捕头曾有推断,陈姓男子夫妇领养回家的这个女童,极有可能便是李屠夫家神秘失踪的女儿,以此串联起这两桩案子,这个失踪的女童必定与凶手有关,甚至便是“人厨”的帮凶。
所以谢贻香便让绍兴府的捕快依照银山村村民描述,画出李屠夫女儿的人像四处寻访,这才在诸暨南面的东阳关得到消息,说有画像上这个女童曾和一个身披斗篷的老者经过此地,说是要来宁义城访亲。谢贻香联想起昔日岳阳城里的流金尊者和龙女,以为此案和言思道这个神火教新上任的流金尊者有关,于是不顾杨捕头等人的劝阻,一路追来了宁义城里。
所以照此推测,既然画像上的这个女童与这桩“人厨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眼下屋子里的这个女童是否也存有什么古怪?况且这女童自从醒来以后,一直都在惊恐之中埋头哭喊,谢贻香直到此刻也没能看清她的样貌,自然不能轻举妄动。
如此又过了一顿饭左右的工夫,那女童只是坐倒在那中年男子身旁,用双手捂住脸哭个不停,渐渐地就连声音都哭得有些走调。屋顶上的谢贻香听到后来,反而越来越觉得这女童的哭声有些奇怪,甚至令人汗毛竖起、心胆俱寒;再一仔细辨别,这女童哭泣时发出的竟是“咯咯咯”的声音,哪里是在哭泣,分明是在低声怪笑。
与此同时,那女童捂住脸颊的双手也随之挪开,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双弯如新月的凤眼;眼角处泪痕犹在,但嘴角处却已浮现出一丝诡异的怪笑,自喉咙里发出“咯咯咯”的怪笑声。
一时间谢贻香只觉整个头皮仿佛是要炸裂开来,眼下屋子里的这个女童,岂不正是自己一路追寻而来的画像上那个女童,也便是绍兴东郊银山村李屠夫家领养回来的那个女儿?自己当时看到捕快作出的画像时,便有种莫名的感觉,觉得这女童的眉目间似乎存有一股妖气。而此时见到她本人,再看她那两只眼睛里透露出来的目光,根本就不是一个六七岁女童应有的眼神,倒像是自己在刑捕房里经常打交道的那些凶徒,而且是当中最为凶残的一类;其妖邪之气,远比画像上还要可怕十倍,就算是用“妖魔”二字来形容这个女童,也丝毫不觉为过。
29 显真身夜半歌声
看到厨房里的女童终于露出本来面目,屋顶上的谢贻香顿时困意全无,就连腹中的饥饿感也随之一扫而空。看来事情正如自己所料,李屠夫家失踪的那个女儿,根本就是这桩“人厨案”的帮凶。虽不知六年前濠州的命案和两年前镇江的命案是怎么回事,但最近遇害的银山村李屠夫一家和诸暨陈姓男子一家,包括眼下屋子里的这对中年夫妇,显然都与这个女童有关。
而且看这女童的神情举止,甚至还不是被凶手所逼迫,而是心甘情愿地参与此事。真不知似这样一个六七岁年纪的女童,怎会生出如此歹毒的一副心肠,难道竟是中了什么邪术,这才会沦为那“人厨”杀人吃人的帮凶?
要知道谢贻香方才将计就计,故意上演一幕中计的假象,佯装追去了远处,其实却是在暗中折返,悄悄躲在屋顶上窥探。不料这女童人小鬼大,竟是异常谨慎,而且耐心极好,居然在地上假装昏迷,前前后后憋了一个多时辰,才装模作样地苏醒过来,还假惺惺地上演了一出哭戏。直到确定自己果然已经不在此处,她才终于露出本来面目。其心机之深,自是可想而知。
而此刻她肆无忌惮地发出怪笑声,显是认定自己已经平安无事,所以想要招呼躲藏在屋子里的同伙现身,也便是此案真正的凶手“人厨”,极有可能便是东阳关驻军见过的那个裹覆在斗篷里的老者。谢贻香惊怒之下,心底却又隐隐生出一丝兴奋,连忙闭住呼吸,自腰间轻轻拔出乱离,全神贯注地盯着整间屋子。
谁知接下来发生的这一幕,却是大出谢贻香所料,非但全盘否定了谢贻香之前的猜测,甚至算是她一生之中所见过的最可怕、最恐怖的一幕。
只见厨房里的女童已轻轻松松地站起身来,丝毫看不出有中过迷药的迹象。她抬袖擦去眼角的泪痕,嘴里冷笑道:“如此蠢货,也配抓我归案?”显是在嘲笑已经中计追去别处的谢贻香。而且听她这次说话的声音,竟和方才叫喊爹娘时的声音全然不同,其腔调中的冰冷和阴森,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六七岁的女童。若非亲眼看见,说什么也不敢相信这两个声音竟是出自同一个人。
随后这女童便将双脚踩在地上那个中年男子的背上,踮着脚尖在厨房里的灶台上摸索,继而“哐镗”一声,一柄磨得雪亮的菜刀已出现在了她的手里。她从旁边取过一块圆木菜板,又从灶台下面拎出一个布袋,将布袋里的东西尽数倾倒在菜板上面,却是生姜、小葱、大蒜和辣椒四物。她便用手里的菜刀在菜板上细细切剁这些调料,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发出“咚咚咚”的切剁声,其刀工之娴熟,丝毫不输给饭馆酒楼里一流大厨。
待到处理好菜板上的佐料,旁边大锅里烧着的一锅沸水也早已烧干了大半。那女童便将菜刀浸泡到沸水里涮洗几下,然后取瓜瓢舀了几勺沸水,倒进旁边一个木盆里,再去水缸里舀来凉水兑进盆里,掺和成一盆温烫的热水。女童便用牙咬住菜刀刀背,从而将一柄菜刀衔在嘴里,空出双手端起这盆热水,来到大房间里那个中年妇人身旁,将一盆热水放在旁边的地上。
接下来女童蹲下身子,将妇人胸前的衣衫一一解开,露出白花花的皮肉,又从床上拣来一件旧衣,在盆里用热水浸湿,轻轻淋在那妇人的胸口,衔着菜刀的一张嘴同时含糊不清地唱道:“喝一碗酒,吃一块肉,哥哥和妹妹好风流……大块的肥膘熬成油,咕噜咕噜往下流;细切的精肉有没有,特意煮来请朋友……哥哥和妹妹手拉手,要去哪里游一游?咦,夏天的肥肉冬天瘦,他们怎么全都进了锅里头?”
屋顶上的谢贻香看到这里,只觉浑身上下冰冷一片,心中更是雪亮一片。原来这桩所谓的“人厨案”,根本就没有其它的凶手,从头到尾便是这女童一人所为;眼下屋子里的这个六七岁女童,便是真正的“人厨”!
正如绍兴府杨捕头之前的那个猜测,这个女童本是被银山村的李屠夫领养在家,却不知何故动了杀心,竟将自己的养父养母杀死,还挖出心脏切片爆炒。与此同时,她又将文山村那个残废老者的痴呆孙女骗到家里,整个剁碎了丢进锅里烹煮,以此当作自己的替死鬼,好让旁人误以为李屠夫一家三口已经尽数丧命。
在犯下这起案子后,这女童便孤身一人离开银山村,在机缘巧合之下又被陈姓男子夫妇领养回家,或许短时间内还并未对陈姓男子夫妇生出杀心,谁知谢贻香和杨捕头恰好在此时盘查全城,要找领养了五到七岁女童的三口之家。女童听到这一消息,惊惶之下,只得用浸泡过蒙汗药的香线将陈姓男子夫妇迷倒,同样是挖出心脏爆炒。由于被多管闲事的邻居惊扰,从而令她匆忙逃走,就连刚炒好的心片都还没来得及吃,自然也无暇替自己找来一个替死鬼,这才被谢贻香看出此案的破绽。
至于东阳关驻军见过的那一老一少,当中的那个女童,的确便是眼下屋子里这个即将行凶的女童。而与她同行的那个身披斗篷的老者,或许只是她半路上撞见的一个普通百姓。因为她毕竟只是个六七岁的女童,孤身行路多有不便,所以才要找来一个路人扮作爷孙二人,未必便是她的同伙,甚至根本就与此案无关。
但是如此一来,始终还是绕不开女童的“年纪”这一死结,又该如何解释六年前濠州的命案和两年前镇江的命案?若说前两起案子的凶手是另外两个女童,那么便再次回到谢贻香一直以来的设想,在这些女童的背后,一定还有其它势力在暗中操控着这些女童作案;说不定是有人给这些女童施下了什么邪术,这才令她们做出杀人吃人之举。
这些想法只是在谢贻香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眼见屋里的女童用热水淋遍那妇人的胸口后,便从嘴里取下菜刀,两只眼睛凶光毕露,直勾勾地盯着那妇人的胸口,谢贻香这才惊醒过来。原来女童这一连串的举动,分明是戏文里那些绿林好汉的取食人心的法子,乃是先将热水淋在人的胸口处,好让心脏附近的血液流散,然后迅速下刀剖开胸膛,将一颗人心活活挖出;如此取出的人心,才不会有太多积血,吃起来也更加香脆可口。再加上菜板上已经准备好的葱姜蒜椒,可想而知,这女童接下来要做的,正是“人厨”一贯的拿手好菜——爆炒人心。
30 陷梦境开膛挖心
话说谢贻香既然身在当场,又岂能见死不救,当即便要跳入屋中阻止这个女童行凶。却不料她刚要动作,才发现平躺在屋顶上的自己竟是毫无气力,整个身子全然无法动弹。她惊恐之下,急忙调匀内息查探自己的身子,却是毫无异常,既不是穴道经脉受制,也不是中了迷香毒药,更不是困倦和饥饿导致浑身无力,但无论如何就是使不上力,动弹不得,竟仿佛是被什么邪术困住了身体。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屋子里这个女童果真是什么妖邪之物,已在不知不觉中对屋顶上的自己施展出了妖法邪术?谢贻香瞪大眼睛,透过青瓦的缝隙继续往屋里看,却见那女童的全部心思此时都在地上的中年妇人身上,根本不曾留意到躲藏在屋顶上的自己,继而用手里菜刀重重劈砍在那妇人的胸膛上,再往下猛一拉扯,当场将她的胸膛剖开,喷洒了女童一脸的鲜血。
那中年妇人虽然已中迷药,但受此重创,整个人也随之惊醒,浑身上下都在剧烈地抽搐。不料那女童的手法甚是老练,在菜刀劈入胸膛的同时,另一只手已将方才用热水浸湿的那件旧衣捂在妇人脸上,让她只能发出一阵“呜呜”的闷喝声。女童将她胸膛剖开后,便将菜刀丢回木盆,空着手伸进那妇人被剖开的胸膛,兀自摸索了半响;待到她将手臂从那妇人的胸膛里抽出,满是鲜血的手掌里已多出一颗血淋淋的人心,上面还连着几截被扯断的血管。再看地上那妇人,原本挣扎不休的身子也逐渐平静下来,终于再无动静。
谢贻香亲眼目睹这一幕血腥的场面,直吓得魂飞魄散,差点便要在屋顶上晕死过去。也不知自己的身子到底出了什么状况,竟会在突然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屋子里的凶手行凶。只见那女童挖出妇人的心脏后,也不擦拭脸上的血迹,一张脸上全是粘稠的暗红色,只露出两只凶光毕露的眼睛,形貌甚是骇人。她便在那中年妇人的尸体旁稍作收拾,又重新端起旁边那一盆热水,回到厨房里用同样的法子对那中年男子下手,又将那中年男子的一颗心脏也活生生地掏了出来。
屋顶上的谢贻香看到此时,已是满头大汗,神智更是接近崩溃的边缘。渐渐地,她眼前已变得一片朦胧,仿佛是弥漫的雾气,又好似凝聚的积云,甚至还像是飘渺的青烟,再也看不清屋子里正在发生的惨案,只能依稀听见那女童用水洗净两颗人心,然后在菜板上一刀一刀切成薄片。而对于自己眼前突然生出的这一片朦胧,谢贻香已不是第一次有过这样的经历,知道此时的自己多半已经昏死过去,所以陷入迷茫之中,又或者是进入到了梦境深处。
果然,她再仔细端详眼前的这一片朦胧,越看越像是袅袅升起的青烟——是吸食旱烟时喷吐出来的大片青烟。而就在这片青烟的深处,似乎存在一个模糊的人影,但无论自己怎样追赶,都无法接近青烟里的这个人影,更看不清他的身形相貌。到最后她忍不住大声嘶喊道:“我知道是你,也知道你还在这里!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青烟深处的人影没有回答,谢贻香却不肯放弃,不停地追问着同样的问题。陡然间只听“嗞”的一声大响,分明是食材丢进滚油里时发出的声响,显然是屋子里的女童已经将一盘新鲜的人心切片丢进锅中翻炒,而与此同时,青烟深处终于传来一个声音,似乎长长地叹了口气,苦笑道:“从头到尾,我根本就没有阻止过你。恰恰相反,我是想让你看清已经发生过的真相,不受他人的蒙骗。只不过……不过……唉!”
伴随着对方这一生叹息声响,谢贻香只觉浑身一阵刺痛,整个人彻底清醒过来;再一挪动身子,手脚也已恢复正常,终于可以照常动弹。再看周围,分明星月当空的宁义城之夜,自己正躲在屋顶上窥探屋子里那个女童的举动。想到这里,谢贻香一时也顾不得其它,当即发力撞破屋顶,连同碎裂的瓦片一并落入屋子里的那个大房间中,厉声喝道:“住手!”谁知她站定身子,再看屋子里的情形,却令她瞠目结舌,顿时呆立当场。
原来那女童此时正半蹲在床脚边那个中年妇人身旁,虽然手持菜刀,但身上却是干干净净,不见一丝血污,也并未将那妇人的胸膛剖开;而那妇人则是昏睡未醒,胸膛还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再看厨房里的那个中年男子,浑身上下也是完好无损,不过是中了迷香昏死过去,根本没有被女童开膛挖心,厨房里自然也不存在什么爆炒人心。
一时间千百个疑问同时涌上谢贻香心头,竟分不清眼前这一幕究竟是真是假。难道屋顶上的自己方才动弹不得,继而亲眼目睹这个女童挖出两颗人心爆炒,其实只是自己惊恐之际,在脑海中生出的幻象?又或者此时的自己依然还身在梦境之中,所以才能赶在这个女童动手行凶前及时现身,阻止她剖开那妇人的胸膛?
谢贻香惊魂未定,当下只得用手中乱离隔空指向对面的女童,再一次喝道:“住手!”那女童此时正高举手中菜刀,要往妇人的胸膛处一刀劈落,却见谢贻香撞破屋顶从天而降,也是吓了一大跳,自眼中浮现出一丝惊惶之色。随后她立即镇定下来,尖着嗓子阴森森地问道:“来者何人?胆敢惊扰本尊享用祭品?”
话说这还是谢贻香首次和这个诡异的女童当面对持,面对女童那一双眼睛里迸射出的摄人精光,她心中的惧意也愈发强烈;此时自己所要面对的,仿佛根本就不是一个六七岁女童,而是一头吃人的猛兽、一只冷血的妖魔。更何况谢贻香自己尚且还有些神智错乱,分不清眼前这一幕是真是幻,一时间只能强行打起精神,用最大的声音厉声喝道:“金陵刑捕房奉命缉凶,你这丧心病狂的杀人凶手,还不赶紧认罪伏法!”
听到谢贻香这一声用尽全力的大喊,对面的女童似乎已经看出她心中的恐惧,反而嘴角上扬,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吊着嗓子说道:“吾乃鹿吴神尊,区区凡人,也敢口出狂言?”话音落处,本是半蹲在地上的女童突然飞身而起,向谢贻香直扑过来,手中菜刀更是往谢贻香身上狠狠斩落。
31 辨真假妖邪附身
眼见这女童突然出手偷袭,本是惊恐万分的谢贻香反倒微微松了一口气。因为看女童此刻这一扑之势,可谓是章法全无、破绽百出,分明没有任何武功根基。然而她这一扑的力道倒是不小,直带得劲风声响,绝不是一个六七岁女童所该具有的力量。谢贻香也不敢一上来便狠下杀手,只得挪动脚步,侧身避开女童这全力一扑,看她是否还留有什么厉害的后招。
却不料女童用尽全力的这一扑落空,居然收不住自己的去势,接连冲撞出好几步,继而脚下一绊,径直地扑倒在地,就此一动不动。就连她手里的菜刀也脱手飞出,远远落进了厨房里,发出“哐镗”一声大响。
谢贻香看得莫名其妙,也不知女童此举是什么情况,急忙持刀立出一个门户,沉声喝问道:“你在耍什么花样?”却见扑倒在地的女童全无反应,似乎已经当场摔晕过去。谢贻香心中惊疑,急忙趁此机会调匀呼吸,让自己混乱的心神沉静下来,同时又轻咬自己的舌尖,待到疼痛感生出,这才敢确定眼前这一幕并非虚幻,而是真真实实的存在。
而扑倒在地的女童还是没有任何动静,谢贻香不敢大意,当即小心翼翼地踏上两步,探出手中乱离,用乱离刀尖往女童脚踝处的“照海穴”上轻轻一刺,那女童的身子顿时一颤,显是感觉到了疼痛,根本就没晕死过去。谢贻香可谓是又惊又怒,忍不住厉声说道:“还想在我面前装死?那可有你的苦头吃了!”
这话一出,那女童的身子又是一阵颤抖,随即从地上坐了起来,吓得谢贻香急忙退开两步。谁知那女童却并未发难,而是用手揉着自己的眼睛,嘴里喃喃说道:“好痛!娘,家里有蚂蚁咬我!”声音竟已和方才大不相同,又变回她先前醒来时呼喊爹娘的腔调,竟是无比的清脆悦耳,听起来分明是个惹人怜爱的六七岁小女孩。
谢贻香目瞪口呆,一时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那女童已经转过头来,仿佛是刚刚看到在场的自己,顿时面露惊恐,问道:“你……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为什么拿着刀出现在我家里?”说着,她又看到晕倒在床脚边的妇人和厨房里的男子,又惊呼道:“我爹娘怎么了?他们为什么……为什么躺在地上?”说着,她伸手指向谢贻香,颤声说道:“难道……难道是你杀了我的爹娘?你……你这个杀人凶手!”
听到这话,谢贻香直气得七窍生烟,自己居然被凶手反咬一口,这当真是从未有过之事。当下她虚探出手中乱离,将这女童身上的十几处要害尽数笼罩住,口中冷冷说道:“演啊,你只管继续演,我看你能演到什么时候。”那女童见她持刀逼近,吓得一个劲地往后退,连滚带爬地躲到墙角处,惊恐交加地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说话之间,两行眼泪已从眼中垂落下来,模样甚是凄楚。
刹那之间,就连谢贻香自己也有些恍惚,眼前不过是个楚楚可怜的小女孩而已,自己好歹也是一个成年人,如此拿刀威胁于她,似乎的确不太合适。再想起这女童方才自称是什么“鹿吴神尊”,正在享用贡品,声音绝不像是一个六七岁年纪的小女孩,与此时的腔调更是截然不同,难不成是什么“鬼上身”一类的神异之事,被什么妖邪附上了身子?否则似她这般年纪的女童,又怎会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举,犯下这一连串的“人厨案”?
要知道谢贻香虽不相信鬼神之说,但对于所谓的“鬼身上”一事,却是自己的亲身经历,直到方才还在被脑海中残存的言思道“鬼魂”所困扰。眼见女童这般形貌,她不禁有些动摇,又重新回想起自己先前的推断,难道在这个行凶的女童背后,其实另有真凶在暗中操控,用邪术操控了她的言行举止,就像是毕府里的那位毕四小姐毕忆湘一样,误以为自己是关公转世,从而出现类似“妖邪附身”的症状?
想到这里,谢贻香差点便要收起乱离,上前将这女童抱在怀里好生安抚。幸好她突然醒悟过来,这女童并未身中屋里的迷香,这已然十分可疑,同时也能说明她之前的昏迷乃是假装,目的便是要试探自己是否果真中计,离开此地追去了别处。待到她“苏醒”之后,为保万无一失,还曾装模作样地呼喊爹娘,连哭带喊地演了许久,其狡猾可见一斑,丝毫不逊于成年惯犯,甚至是自己见过的最狡猾的一个凶徒。
由此可想而知,这女童如今依然是在惺惺作态,虽然至始至终都没说过她方才是被“妖邪附身”,却通过言行举止暗示,让自己心中产生了这个猜想,正是她的高明之处。想通了这一点,谢贻香当即一扬手中的乱离,狠下心肠说道:“你不肯认罪也没关系,等我将你擒回刑捕房伺候,看你认还是不认!”
听到这话,那女童脸上的惊恐更甚,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你已经杀了我的爹娘,难道……难道还嫌不够?我又没做错事,你……你无凭无据,凭什么要把我抓去什么刑捕房。”谢贻香冷笑道:“看来你还不知我刑捕房办案的手段,那可要听好了。若是你觉得自己无罪,是被冤枉的,大可以拿出能够证明自己无罪的证据,来替自己开脱辩解;若是在这一连串命案发生时,你都无法自证清白,刑捕房便有权依律问罪。到时候等你尝尽刑捕房的诸般酷刑,我看你招还是不招。”
听到这话,那女童吓得眼泪簌簌直下,摇头说道:“你……你少来哄骗我,我只是一个小女孩,哪里懂什么律法?不过我听爹爹说过,他说……他说依照本朝的律法,凡是七岁以下的孩童,‘虽获罪,刑不可加身,亦免死’。我如今才不过六岁年纪,你……你既然说自己是公差,又怎么可以明知故犯,欺负……欺负我这么个六岁年纪的小女孩?”
谢贻香不料眼前这女童竟然说出如此一番话来,顿时令她怒极反笑,心中更是再无怀疑。且不说一个六岁的女童居然熟知本朝律法,还能从中找出替自己脱罪的漏洞,单说她一听到自己要将她带回刑捕房动刑,立刻便能做出如此应对,其反应之迅速、心思之缜密,绝不可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六岁女童。就算她当真是被什么妖邪附身,此时也依然是邪恶之身。
32 捆嫌犯神通缩骨
想明白了这一点,面前这个泣不成声的六岁女童在谢贻香眼中看来,分明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惯犯,更是烹食吃人的妖魔,心中再无半分同情和犹豫。眼见屋角处放着一捆手腕粗细的草绳,她便径直取来,上前将那女童的双手紧紧绑在背后,口中说道:“我劝你最好别再耍什么花招,老老实实地随我回刑捕房。一来你不是我的对手,二来就算我当场将你杀了,也照样拿你的尸体回去领功。”
那女童倒是毫不反抗,任由谢贻香紧紧绑住她的双手,眼里泪汪汪地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就算你将我带去刑捕房,又有什么用?况且你若是将我杀死,难道是想拿一具六岁女童的尸体回去交差?只怕……只怕没有人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词。”
谢贻香暗自冷笑,也懒得再同这女童废话,便淡淡地说道:“怎么不继续说下去?若是已经无话可说,那我可要封了你哑穴。”那女童闻言,顿时再不敢多说一句,只是“呜呜”地哭个不停。谢贻香捆紧她的双手,又用草绳在她身上紧紧绕了七八圈,将她的双臂一并缚在身上,心中暗道:“以宁义城如今的局面,想要出城只怕不易,而且我也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既然我早已决定要去找方大人商议对策,倒不如先将这女童押回宁义城的衙门关押起来,叫衙役来救治屋子里的这对男女,之后再做决断不迟。”
当下谢贻香便紧紧拽住捆绑女童的这条草绳,喝令她起身出门。那女童不敢违抗,虽是哭哭啼啼,也照谢贻香的吩咐站起身来,从后门离开这间屋子;谢贻香持刀跟在她的身后,竟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要说似这等诡异的孩童,谢贻香之前倒是曾见过两个。一个是岳阳城里流金尊者身边那个“龙女”,乃是被流金尊者以神火教的“天露神恩心法”操控,而且年纪也要更大一些,少说也有十几岁;另一个则是在鄱阳湖地底的“阴间”山谷里,那位天祖父在“太虚一梦”中化身而成的小男孩,其实却只是梦境中的幻象罢了,并非真实存在。所以似这么一个奸险狡诈的女童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谢贻香也算是首次遇见,自然不敢放松警惕,生怕这女童还藏着什么凶狠的杀招,又或者她背后还有高人躲藏在附近,随时都有可能现身相救。
待到两人一前一后踏上深夜的街道,经过这一整夜的折腾,如今已是下半夜的末尾,破旧的长街上更是空无一人。前面的女童老老实实地低头前行,走出十几步距离后,忽然间深吸一口大气,继而放开嗓子大声喊道:“走水了!走水了!赶紧出来救火!”
话说在深夜里呼喊求救,若是说有盗贼行窃,旁人即便听到,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大可不必理会;若是说有凶犯杀人,旁人听说事关人命,自然也不愿牵连其中,更加不敢露面查看。但若是说走水失火,千百年来却是百试百灵,因为火势一旦蔓延开来,难免不会祸及自身。附近的百姓就算不肯前来帮忙救火,也要出来一探究竟,提前做好逃命的准备。
不料这女童竟是狡猾如斯,居然还藏着这么一手,谢贻香气得咬牙切齿,只恨自己方才为何不将她的哑穴封住。若是等到附近的百姓闻声出来,看见自己用绳子绑着一个六岁女童,还手持利刃胁迫,那自己当真是有理都说不清了。于是她急忙拉扯手里的草绳,要将前面的女童拽回到自己面前,将她当场击晕过去。谁知这一发力拉扯,只觉草绳上的力道忽然一空,原本紧紧捆绑在女童身上的绳子,竟然从她的身上直溜溜地脱落下去,尽数掉到地上,顿时便让那女童重获自由,撒腿便往街边狂奔而去。
要知道谢贻香对这女童极为忌惮,所以当时用这条草绳捆绑之时,更不敢有丝毫马虎,不但捆得甚紧,而且打的都是死结,非得用利刃割断才能解开。而这女童双手被缚,手中又是空空如也,怎能在顷刻间如同变戏法一样,让身上的草绳尽数脱落在地,一举挣脱束缚?谢贻香一时也来不及细想当中缘由,急忙展开“落霞孤鹜”的身法,三步并作两步追赶上去,再一伸手,已从后面死死扣住那女童的肩膀,将狂奔中的女童扳得转了一个身。
却不料伴随着女童转过脸来,从她的额头到下颚,再到胸前的衣衫,到处都是凝固的血迹,只看得见两只目露凶光的眼睛。谢贻香吓得倒抽一口凉气,不过是眨眼间的工夫,这女童脸上和胸前怎会突然出现大片血迹?而且看这形貌,血迹早已凝固在她身上,显然已经沾染多时,为何自己之前却毫无察觉?
趁着谢贻香这一分神,那女童已将身子一缩,挣脱开谢贻香的的控制,继续往街边抢上几步,然后整个身子便往下陷落,就像是传说中的“遁地之术”,居然径直钻入了地底,再也不见踪影。谢贻香惊骇之下,不禁揉了揉眼睛,急忙追上去看,原地就在女童的消失之处,街边的地面上分明是个尺许见方的下水道入口,其大小勉强能够让一颗脑袋通过,但身子却是无论如何也通过不了,乃是平日疏导城里的积水所用,江南的城池多有类似的设计。
谢贻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女童竟是修炼过“缩骨功”之类的软功,无论是方才挣脱捆绑她的草绳,还是此刻从这尺许见方的下水道入口钻入,靠的正是这一门神通。眼见煮熟的鸭子就此飞走,谢贻香哪肯善罢甘休?当下也想由这下水道的入口追入,却怎么也钻不进去,只觉一股熏人的臭味从地底扑鼻而来。情急之下,她只得用乱离奋力劈砍周围的地面,想要将这处入口劈得更大一些,却听地底的下水道里隐隐传来一阵“咯咯咯”的怪笑声,继而渐行渐远,显是那女童已经顺着地底的下水道遁走,跑得无影无踪了。
要知道每一座城池的下水道都是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女童既已沿着下水道跑远,自己又该往哪里追赶?谢贻香顿时手足无措,想不到好不容易才将这桩“人厨案”的凶手当场擒获,自己也一直小心警惕,不敢有丝毫怠慢,却还是被那女童从自己的眼皮底下逃走。真不知这个仅有六岁年纪的杀人凶手,又怎会拥有如此可怕的心机,就连自己也要棋差一着。
33 生奇变孰幻孰真
谢贻香兀自懊恼半响,再看附近的街道上,却依然是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只有静静的月光洒落下来。附近的百姓显然并未因为女童方才的惊呼声出来查看,又或者根本没听到女童那一句“走水了”的呼救声。再一深究,就连谢贻香自己也有些迷茫,从两人一路离开那间小屋,到女童钻进下水道遁走,这一切的一切,仿佛根本就不曾发生过,倒像是自己的一场梦境,又像是眼前的一幕幻觉。
她急忙收敛心神,还是想不明白那女童身上为何突然出现大片凝固的血迹。自己今夜所遭遇的一切实在太过诡异,至今还有太多的疑问无法解释,一时也参悟不透其中玄机。当下她只好重新返回方才的那间小屋,打算先将屋子里的那对中年男女救醒,看看能不能从他们嘴里问出那个女童的身份来历,再另寻线索将她擒获。
却不料谢贻香刚一回到那间小屋的后院,还没踏入后门里的厨房,便闻到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再看厨房里面,地上那个中年男子竟已被剖开胸膛,满地都是积血,一颗心脏更是不知去向;而在厨房的灶台上,分明是一盘用葱姜蒜椒炒成的人心切片,已被吃掉了大半盘,旁边的铁锅里可见爆炒时剩的残油。她再冲进里面那个大房间,床脚旁的中年妇人果然也是惨死当场,被人活活挖去了心脏,从床上到地面,到处都是喷溅出的血迹。
这一幕直看得谢贻香心惊胆颤,从自己押着那个女童离开屋子,到如今再次折返,这当中最多不过一炷香左右的时间,屋子里的这一男一女如何竟惨遭毒手,还被挖出心脏爆炒成了一盘心片?难道除了那个女童之外,就在这间屋子里面,果真还藏有另外一个凶手,也便是真正的“人厨”?可是即便如此,在自己离开的这短短的一炷香工夫里,凶手要想完成杀人、挖心、切片、爆炒这些举动,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办到,最少也要小半个时辰方可完成,更别说还要花时间将灶台上那盘爆炒心片吃掉大半。
不对!谢贻香陡然回过神来,再去仔细检查屋里这一男一女两具尸体,身子分明已是冰凉一片,流淌出的鲜血更有不少已经凝固,显然不是刚刚遇害,而是已经遇害有一段时间了。再看灶台上那盘吃剩的心片,虽然还存有余温,却没有炒菜刚出锅时的鲜香**,可见已经在灶台上放置了不少时间。所以屋子里的这一幕惨状,绝不可能是发生在自己方才离开的这一炷香时间里,而是早就已经发生过了,至少也是发生在小半个时辰前。
一时间谢贻香只觉脑中愈发混乱,几乎是乱成了一团糨糊,凶手若非另有其人,也不是在方才这片刻间行凶,那么这一切便只可能是那个女童所为。可是自己明明已在那女童将要剖开妇人的胸膛之前,便已及时现身阻止,之后在与那女童对持的过程中,地上这一男一女也还存有呼吸,只是被中了迷香晕死过去,根本就不曾被那女童杀害,这又该作何解释?
想到这里,谢贻香顿时想起那女童挣脱掉身上的草绳逃离之际,脸上和胸前忽然出现的大片血迹,岂不正是那女童用菜刀剖开这对夫妇胸膛时所沾染上的?可是那一幕却是谢贻香在屋顶上窥探时昏睡过去,从而产生的梦境,又或者是因为太过惊恐,由此生出的幻觉,其实根本就不曾发生过,但如今却怎么会一一实现,全都对应上了?难道自己及时阻止那女童行凶,再到将那女童押解出屋,最后被女童钻进下水道遁走,这后来发生的所有一切才是梦境、才是幻觉?
谢贻香立刻狠狠打了自己一记耳光,只觉齿颊生痛,可见眼前这一切并非梦境。况且她在梦境里的遭遇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到如今已有分辨的经验,那便是颜色——但凡是梦境中的见闻,虽然身在其间难辨真假,却通通只有黑白二色。而今夜自己所经历的这一切,皆是色彩鲜明,尤其是两名死者胸膛被剖开后流淌出的鲜血,更是红得骇人,所以绝不可能是在做梦。
如此一来,谢贻香越想越觉得混乱,已经分不清哪一幕才是真实,哪一幕又是幻觉。难不成自己现身之时,屋子里的这对男女其实早已丧命,那盘心片也已炒好,却被那女童施展了什么障眼法,又或者是蛊惑人心的妖术,让自己误以为这一男一女还并未身亡?又或者是自己惊恐之下,又逢困意涌向、腹中饥饿,导致自己的神智出现问题,所以记错了事情?
话说谢贻香此时正好站在厨房里的灶台旁,就在她翻来覆去地思索之际,灶台上那盘吃剩的爆炒人心却不停地传来香味,令她食欲大生。但一想到盘中装的乃是屋子里这两具尸体的心脏,谢贻香又觉胃中翻起阵阵酸楚,忍了半响,终于忍不住呕吐起来,却只是吐出了一些清水。但他这一吐,整个人反倒清醒了不少,暗道:“难道又是那个家伙留在我脑海里的‘鬼魂’在作祟?”
原来当日言思道曾以邪术对谢贻香施展类似“催眠术”之类的手段,将他的部分神智灌输到谢贻香脑中,从而出现类似“鬼身上”的症状,再利用谢贻香的身子进入“阴间家族”的“太虚一梦”,彻底击溃天祖父的梦境。之后虽然在毕府里得到得一子的相助,一举化解掉了谢贻香脑海中的言思道“鬼魂”,但是方才在屋顶上窥探时,也不知为何,言思道居然再一次出现在了自己的梦境当中,还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此时想来,今夜这一幕幕诡异之事,必定与自己脑海中的言思道有关,却不知他做此举动,究竟意欲何为。
当下谢贻香也顾不得屋子里还有两具尸体在场,连忙就地躺下,想要再次进入梦境,去找那言思道问个清楚。但她心里装着这许多事,此时此地又如何睡得着觉?最后她无奈之下,只好出手封住自己的昏睡穴,这才当场沉睡过去。
34 排天王不动铁虎
谁知谢贻香这一沉睡,竟是一觉无梦,待到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天色大亮,快要接近正午时分。而屋子里的惨况则是依旧如故,摆着被挖去心脏的一男一女两具尸体。
谢贻香暗骂一声,不知残存在自己脑海里的言思道究竟在耍什么花样。既然始终无法参透昨夜的玄机,她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便决定先行离开了这间屋子,前往宁义城衙门找那位方大人和杜师爷商议。
话说今日的宁义城里竟要比往日“热闹”许多,街上随处可见讨饭的百姓,就连围堵在衙门门口的那些难民也增加不少,可见宁义城里断粮的形势已经愈发严峻,一夜之间又增加了不少挨饿之人。谢贻香暗叹一声,径直踏入衙门,里面的衙役都已认得她,倒也不加阻拦。谢贻香便一路来到后堂里,只见那方大人浑身已经脏乱得不成模样,正在几案前和五六个衙役商量,要他们加强在街道上的巡逻,确保宁义城里的治安。眼见谢贻香独自闯了进来,那方大人不禁皱起眉头,一脸不耐烦地问道:“你怎么又来了?”
谢贻香当即扬声说道:“此番围城的恒王叛军首领是谁?我今夜便可潜入叛军营地,将其首领刺杀当场,从而解除宁义城之围。”方大人和在场的几名衙役皆是一愣,方大人更是脱口说道:“你……你……就凭你?”话音落处,谢贻香突然拔出腰间乱离,绯红色的刀光过处,众人面前的那张几案顿时从中断裂,当场塌倒在地;而在场的所有人里,竟无一人看清谢贻香拔刀出刀的动作。
那方大人这才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一位谢三小姐,皱眉说道:“恒王麾下能征善战的将帅大有人在,尤其是当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一十二位将军,又被江浙百姓合称为‘十二天王’。此番率领叛军围困宁义城的,便是其中的‘不动铁虎’唐先开,乃是一员智勇双全的猛将,在这‘十二天王’里面,也是仅次于‘垂天将星’古镇海和‘大漠狂风’萨礼合二人的存在。要想潜入这个唐先开的军营行刺,只怕……嘿嘿……谢三小姐的武功虽是不俗,但只怕也未必是那唐先开的对手。更何况三万叛军已在四面八方布下三道防线,将整座宁义城围得水泄不通,其间的军帐更是数不胜数,要想从中找出唐先开所居住的军帐,无疑是大海捞针。”
说罢,他又补充说道:“除此之外,逆贼的恒王的身旁还另有一位神秘高人,专门替叛军出谋划策,隐隐便是逆贼恒王的军师,却极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只知道此人自称是什么‘逃虚散人’。据说此番三万叛军围困宁义,口口声声说要‘兵不血刃’,其实却是要将城里所有的人活活饿死,以此来逼我方铁衣投降;如此歹毒之计,正是出自此人之手。而这个所谓的逃虚散人,眼下极有可能也在宁义城外的叛军之中,如此一来,纵然能够成功刺杀唐先开,只怕也是无济于事。”
不料方大人滔滔不绝地说出这一大番话来,谢贻香却只是微微一笑,淡淡地问道:“是否能够成功刺杀那个唐先开,又是否能够解除宁义城之围,不试一试,又怎知结果如何?方大人前怕狼、后怕虎,难道是想率领全城百姓坐以待毙?还是指望天上掉下粮食,又或者是等到朝廷派来的援军?”
那方大人顿时哑口无言,兀自沉吟半响,终于说道:“好,既然谢三小姐有此决心,方铁衣也是感激不尽,这便替宁义城里的所有百姓致谢。还请谢三小姐入座,一同商讨此举当中的细节……”谁知他话还没说完,谢贻香已开口打断,扬声说道:“方大人且慢,在此之前,小女子还另有一事需要方大人相助,那便是我之前提起过的那桩‘人厨案’。昨夜我亲眼目睹凶手现身作案,乃是一个年仅六岁的女童……不对,那绝不是什么女童,而是一杀人吃人的妖魔!她先用迷香将一对中年夫妇迷晕,然后活生生地挖出两颗心脏,当场爆炒成了一盘心片吃下。只恨我一时大意,居然被她钻进街边的下水道逃走,所以还要请方大人鼎力相助,让守城的军士和衙门里的衙役全城缉拿这个女童。”
听到这话,那方大人先是一愣,随即皱眉说道:“什么女童?什么妖魔?恁是夹缠不清。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谢贻香对昨夜发生之事本就有些迷惘,就连自己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虚幻,当下她连忙整理思路,将自己昨夜的遭遇从头开始一一叙述。说到一半的时候,正好有衙役捧来一个极大的餐盘,竟是四菜一汤;四菜分别是红烧肉、炒肉丝、卤肉和凉拌白肉,一汤则是骨头汤,却是衙门里众人的午饭。
那方大人早已听得极不耐烦,当即打断谢贻香的讲诉,说道:“这是昨日刚杀的一匹军马,谢三小姐既然来了,便凑合着一并吃些。”说罢,因为仅有的一张几案已被谢贻香用刀劈毁,他便叫送菜的衙役将这几盘菜尽数放在地上,招呼在场的几个衙役一同来吃。
谢贻香此时哪里有心思吃东西?依然继续着自己的讲诉,那方大人和几个衙役则是一言不发,只管埋头大口吃肉。待到谢贻香说完自己昨夜的遭遇,那方大人才淡淡地问道:“你是说宁义城里出了一个杀人吃人的凶手?”
谢贻香点头道:“正是!这个‘人厨’早在六年前便已犯下命案,我身为金陵刑捕房的捕头,此番一路追来宁义城,便是为了破获这桩连凶杀案,说什么也要将那女童捉回刑捕房。”方大人微微点头,说道:“我知道了。只是宁义城如今形势危急,此事还得从长计议。谢三小姐既然有心助我宁义城解围,不如等成功刺杀叛军首领唐先开之后,再来商议此事如何?”
谢贻香顿时一愣,急忙说道:“我既已答应前往刺杀,自会履行承诺。但那女童奸猾狡诈,方大人若不立刻派人全城缉拿,只怕用不了多久,她便会再次逃往它处,叫我上哪里抓人?”方大人却摇头说道:“不是我不肯帮你,而是城里这个情况,实在抽调不出人手。”
眼见方大人这副姿态,谢贻香一时也无可奈何,正待开口再劝,旁边的衙役已给她递来了一双筷子,说道:“破敌也好,查案也罢,正所谓人是铁,饭是钢,总得先填饱了肚子再说。”谢贻香见众人都在大快朵颐,也感到腹中饥饿,便伸手夹了一筷子炒肉丝,放到嘴里一嚼,却满是辛辣之味,而且咸味极重,显是放了不少的盐。
然而即便是如此厚重的味道,也无法掩盖这些肉丝里的一股酸味。谢贻香不禁心念一动,脱口问道:“这……这是什么肉?怎会是酸的?”
35 弑神明宝刀受损
却不料在场的方大人和众衙役听到这话,都是面带好奇地瞥了谢贻香一眼,随即便有衙役说道:“马肉本就有带有一股酸味,难道谢三小姐竟没吃过马肉?”谢贻香微微一愣,自己的确不曾吃过马肉,但似乎曾听人提过,说马肉的味道是有些发酸,所以最好是卤着吃,方可压制其中的酸味。
当下她又嚼了两口,忽然发现地上这四菜一汤虽不见一片菜叶,但葱姜蒜椒等佐料却是一应俱全。除了那盘卤肉,骨头汤里有生姜、凉拌白肉里有蒜泥、红烧肉里有葱花,尤其是这盘炒肉丝,更是集齐了葱姜蒜椒四物,而且这一辛辣且重盐的口味,自己竟然还有些熟悉,似乎曾在哪里品尝过类似的味道。
想到这里,她随即惊醒过来,那日在绍兴城南面的诸暨,自己随杨捕头等人去往遇害的陈姓男子家中搜查,看到厨房里凶手留下的一盘爆炒人心,自己曾用筷子蘸着油汁品尝,岂不正是眼下这个味道?所以衙门里的这一盘炒肉丝,和“人厨”烹饪的那盘爆炒人心,分明是同样的味道,甚至是同一个厨师所为!
谢贻香大惊之下,急忙将嘴里的肉丝尽数吐出,旁边的几个衙役见状,纷纷护住地上的几盘菜肴,生怕被谢贻香弄脏。更有衙役厉声呵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整个宁义城早已断粮,天天都有百姓饿死。你不吃也便罢了,可别糟践东西!”谢贻香吐出肉丝,仍觉胃中酸水上涌,又干呕了几声,嘶哑着嗓子喊道:“这……这哪里是什么马肉,这分明是人肉!”
却不料在场众人皆是一脸漠然,竟无一人因此而惊骇。过了半响,那方大人才冷冷问道:“怎么,难道你是刚刚知道?”
听到这话,谢贻香顿觉头皮发麻,用惊恐的目光依次扫视过在场众人,又去看地上那四菜一汤。惊骇之中,她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气力,径直从地上跳起身来,也不理会在场众人的呵斥,一路冲出衙门后堂,直奔后面的伙房。待到她抵达伙房外面,便听到里面有歌谣声传出,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吊着嗓子唱道:“……大块的肥膘熬成油,咕噜咕噜往下流;细切的精肉有没有,特意煮来请朋友……”
谢贻香忍不住浑身发抖,当即拔出腰间乱离,举步踏入伙房之中,只见唱歌之人果然便是昨夜那个女童。此时这女童脚下正垫着一张小凳子,在灶台前卤着一大锅肉,而在她身旁不远处的架子上,还挂着两具血淋林的残尸,勉强可以看出是两具成年男子的尸身。
一时间惊讶、恐惧、怀疑、迷茫同时涌上谢贻香心头,难怪自己这几日拿着画像在宁义城里四处寻访,却没一个百姓见过画像上的这个女童;难怪那位宁义太守方铁衣一直要推托此案,不肯帮自己缉拿这个“人厨”。原来这个女童早已混进了宁义城的衙门里,而且还摇身一变,成了伙房里的厨师,专门替衙门里的众人烹煮人肉!
那女童自然也看到了闯进来的谢贻香,却是毫不慌乱,兀自嫣然一笑,用稚嫩的小女孩声音问道:“我煮的人肉滋味如何?”谢贻香气得满脸抽搐,忍不住厉声喝道:“受死!”话音落处,她已扬起手中乱离,便要照头一刀往那女童劈落。哪知伴随着她这一举刀,手里的乱离忽然生出一股奇怪的力道,仿佛是自行停顿在了半空之中,任凭谢贻香如何发力,也不肯往那女童身上斩落下去。
这是什么妖法,居然能让自己的乱离生出抗拒之力?要知道谢贻香生平与人动手,纵然是面对“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也不曾遇到过如此诡异的情形,又何况是一个仅有六岁年纪的女童?要知道自己的乱离乃是师父刀王所赠,素来极具灵性,自己使用多年,几乎已臻人刀合一的化境,此时又怎会不听自己的使唤,反过来抵抗自己的驾驭?
那女童见谢贻香一上来便动手,也是吓了一大跳,随即再看到她的刀停顿在半空之中,顿时冷笑一声,用阴森森的腔调地道:“尔等区区凡人,也配弑杀神明?”
谢贻香心中的惧意更盛,再回想起昨夜那一幕幕诡异的场景,愈发认定自己眼前绝不是什么普通的女童,而是一个披着人皮的妖魔。情急之下,她也顾不得许多,当即飞身跃起,在半空中用双手紧紧住乱离的刀柄,使出师兄先竞月那招“独劈华山”的驾驶,再用上父亲“空山鸣建”的刀意,同时还以“融香决”的秒谛将浑身武功尽数融合在这一招之中,用尽全部力气往那女童劈落而去。
如此一来,乱离到底只是一柄短刀罢了,又哪里拗得过谢贻香施展出的全力,终于自半空中斩落下去。然而刀上生出的那股抗拒之力犹在,并未就此消失,居然将谢贻香这一招带得偏了,刀刃离那女童还隔着数尺距离劈落,正好劈中灶台上正在卤肉的那口大锅锅沿。
但听一声巨响,在谢贻香这全力一击之下,一口硕大的铁锅已她这一招震得四分五裂,当中的肉汤尽数洒落下去,将灶底燃烧的柴火尽数浇灭;就连整个石砌的灶台也被她这一招劈垮了大半,激荡起大片的尘土和油灰。与此同时,谢贻香只觉握刀的右手虎口处一阵剧痛,整条手臂都被震得酸麻,手中乱离更是脱手飞出。幸好她反应极快,乱离刚一脱手,便飞身而起,用左手重新取回半空中的乱离。却见就在乱离的刀刃上,因为方才这一记猛击,竟然崩出一处寸许宽的大缺口。
这一结果直看得谢贻香瞠目结舌,自她出师以来,用师王所赠的这柄乱离与人交手过招,还从未有过丝毫损毁,就连划痕也不曾留下一道。谁知今日在这宁义城里,面对这么一个六岁年纪的女童,非但让自己的乱离不听使唤,而且还崩出这么大的一处缺口,对方使的究竟是什么妖法邪术?她忍不住倒退几步,狠狠瞪着厨房里的这个女童,眼中尽是惊惧之色,竟不敢再次上前动手。
而那女童方才见谢贻香这一刀砍偏,早已闪躲到一旁,此时见她这副模样,更是在嘴角边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阴森森地笑道:“竟敢毁我一锅肉汤,本尊这便要用你身上的肉来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