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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月贻香全文阅读

作者:长桴     竞月贻香txt下载     竞月贻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6 埋后院地窖冰尸

    听到女童这话,谢贻香情不自禁地又退开两步,却听背后传来脚步声响,竟是方大人带着一群衙役赶了过来。谢贻香就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急忙向方大人喊道:“伙房里的这个女童是妖魔,是恶鬼,更是……更是这桩‘人厨案’的连环凶手!大家赶紧一同将她拿下!”

    谁知那方大人闻言,却是脸色一沉,反问道:“我为何要拿下自己衙门里的厨子?”谢贻香忍不住大声说道:“这女童分明是杀人凶手,她……她在锅里煮的是人肉!”方大人冷笑一声,淡淡地说道:“宁义城里早已断粮多日,如今还活着的这些人,又有哪个不是靠吃人肉为生?你难道要我将全城的百姓尽数拿下?”

    这话一出,谢贻香当场愕然,脱口说道:“这……这怎么可能?城里虽已断粮,但是……但是百姓家里多少也还藏有些食物,就连衙门里不也存有糠皮、荞麦和稻米,又怎会是……吃人肉为生?”

    伙房里的那女童此时又变作小女孩的声音,银铃般地笑道:“人是万物之灵,人肉更是人间至味。如今天赐宁义城这一场人肉盛宴,就连太守方大人都已欣然接受,你又何必如此冥顽不灵?”外面的方大人则是皱眉说道:“逆贼恒王的三万叛军围城,我方铁衣却宁死不降,势必坚守至死。眼下粮草耗尽,不得不以人肉充饥,实属无奈之举。而这位……这位小姑娘最是擅长烹煮人肉,放眼两京十三使司,只怕再无人能够出其左右;即便是她以往犯下过什么罪孽,逢此危难关头,宁义城正是用人之际,我自然要留她在此。”

    谢贻香听得不停地摇头,只觉整件事情都已乱套,口中喃喃说道:“一派胡言……简直是一派胡言,这几天衙门里每日都会用荞麦粉蒸些黑面馒头,还会煮糠皮救济衙门门口的难民,而且……而且就在这衙门后院里,地窖里分明还藏着上千斤带壳的稻米……”说到这里,她陡然发现方大人身后的一众衙役里,亲军都尉府安插在此的那个杜师爷也在,急忙指着人群里的杜师爷说道:“就是这个杜师爷,那日曾亲自带我前往衙门后院查看,向我展示地窖里藏着的上千斤稻米,还当场给我装了五六斤。”

    那杜师爷顿时脸色一变,摆手说道:“这衙门里哪藏有什么稻米?小人……小人又几时带你前去看过?谢三小姐可别……可别胡言乱语冤枉小人!”谢贻香听他矢口否认,气得厉声说道:“你……你好大的胆子!信不信我让先竞月将你撤职查办?”话音落车,那杜师爷直吓得脸色惨白,差点没当场跳起来,急忙大声辩解道:“你在胡说什么……什么先竞月?小人……小人根本不认识此人!”

    要知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倘若衙门里果真已经断粮,那自己和衙门里的其他人这几天吃的又是什么?倘若衙门里并未断粮,方大人又怎会容许这个女童在伙房里烹煮人头?谢贻香一时也懒得和这杜师爷争辩,更无暇理会伙房里的女童和伙房外的方大人一行人,当即迈步而行,前往杜师爷当日领自己去过的后院。

    方大人和在场的一众衙役对望一样,都是脸色暗沉,也举步跟在谢贻香身后,一并来到衙门后院里的那片空地。谢贻香至今还记得埋藏稻米的那个地窖所在,略一丈量,已找准位置,用脚刨开地上的尘土,果然露出一块三尺见方的木板。她便将木板用力掀开,露出下面的地窖,沉声喝问道:“还敢说衙门里没藏有粮食?”

    谁知伴随着地窖入口的木板被她掀开,一股血腥味顿时从地底涌上,谢贻香惊疑之下,再往地窖中看去,却见地窖里哪里有什么带壳的稻米,分明是一具具死人尸体;虽不及当日峨眉山上止尘庵后山那个弃尸地洞壮观,但里面少说也有二三十具难尸体,当中有男有女,看形貌都是宁义城里的百姓。除此之外,在地窖里还摆着十几块水缸大小的坚冰,显是为了将这些尸体冷冻起来,以便长久贮藏。

    看清地窖里的情形,谢贻香双腿一软,整个人已坐倒在地。自己当日亲眼所见,这里分明藏有上千斤带壳的稻米,此时为何尽数变成了尸体?难道是杜师爷和方大人事后动了什么手脚?又或者自己当日所见,其实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幻觉?甚至此时此地所发生的这一切,才是真正的幻觉?对此她始终感到难以置信,又指着那杜师爷喝问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师爷将一颗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小人……小人哪里知道?这里……这里……”谢贻香再次厉声问道:“不可能!当时我亲眼所见,这地窖里藏的乃是上千斤稻米,你还亲手替我装了一小袋出来!是了……当时我还提醒过你,说衙门里既然藏有粮食,可想而知宁义城的百姓家里也多少藏有余粮,你便说要带人挨家挨户搜查,将全城的粮食汇集起来,统一进行分配。既然如此,你们又何必……又何必要做出吃人肉这等丧尽天良之举?”

    那杜师爷急得直跺脚,高声骂道:“你这丫头莫不是得到了什么失心疯,竟要在此血口喷人?早在半个月前,方大人便已带人将整座宁义城掘地三尺,去每家每户仔细盘查,收缴百姓家里的藏粮,直到全城再找不出一粒粮食为止,又何必要等到你来提醒?而且你口口声声说小人装了一袋稻米给你,更是无稽之谈!这宁义城里要是真的还有什么稻米,你倒是拿出来给我们瞧瞧!”

    听到这话,谢贻香顿时一愣。话说当日杜师爷亲手装给自己的那袋稻米,自己昨夜见到那两户人家准备“易子而食”的时候,便曾想过要拿出来救人,谁知寻遍行囊也没找到,当时还以为是落在了衙门的客房里。但此时再一细想,从杜师爷将那袋稻米交给自己以后,这几天下来,自己便再也没有见过那袋稻米,更不曾食用过一粒;也便是说,一袋五六斤重的稻米就这么不翼而飞了?

    如此看来,难道杜师爷当日带自己来后院看见的稻米,果然自己臆想出来的幻觉,又或者只是一场梦境,根本就不曾发生过?可是后院里这个地窖极其隐秘,当日那一幕如果只是幻觉,自己又怎能依照幻觉里发生过的事,真实寻到这一处地窖所在?

    谢贻香缓缓摇头,一颗心已经彻底乱了,只能将目光投向为首的方大人,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道:“稻米之事暂且不说,还是说……说伙房里的那个女童。方大人身为朝廷四品命官、整座宁义城的太守,乃是此间的父母官,难道……难道竟要纵容‘人厨案’的凶手烹煮人肉,以自己治下百姓之肉为食,行此禽兽不如之举?”

37 秉忠义杀妻摔子

    听到谢贻香这话,方大人微一皱眉,当即正色说道:“下官食朝廷俸禄、领宁义太守,首要职责便是保护宁义一城之安危,绝不可落入逆贼之手;为此不惜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今逢此危难之际,整座宁义城自当上下一心、军民携手,就算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与城外的叛军抗衡到底,绝不言降。”

    说罢,他又沉声说道:“然而城中粮草早已告尽,为了让众将士与衙役保全性命,有力气继续坚守城池,虽是情非得已,下官也只能行权益之计,暂时以人肉为食;类似之举,也并非是我方铁衣首开先例,历朝历代比比皆是。至于衙门后院里的这处地窖,里面都是衙役们从城中各处收集来的死者尸体,作为食物贮藏于此,至始至终并未伤害过一个活人。对此方铁衣自问无愧于心,又有何罪之有?至于伙房里的那位小姑娘,纵然是穷凶极恶、十恶不赦之人,只要真心悔过,也该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如今她肯替我们烹食人肉,也是在为宁义城的安危尽一份心力,谢三小姐又何必独独揪着此事不放?”

    面对方大人这一番长篇大论,谢贻香竟是完全无从反驳。她想起昨夜从城里百姓那里听来的话,只得借用过来说道:“说得倒是冠冕堂皇,都知道方大人只要肯开城投降,城外的叛军立刻便会将粮食送进城里,从而救回这一城百姓的性命。谁知方大人却一心只顾自己名节,想要当忠臣孝子,不惜让宁义城里的数万百姓陪你一同赴死。哼,说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或许根本只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罢了。”

    话音落处,那方大人当场勃然大怒,额上青筋暴起,厉声喝道:“放肆!你……你身为谢封轩的女儿,怎能说出如此无君无父之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方铁衣为人臣子,自当以死报国;而宁义城里的所有百姓,同样也是为人臣子,也当以死报国!这与我个人的名节有何干系?”说罢,他依然难消心中怒火,又向身后的一众衙役喝道:“你们……你们且来告诉这丫头,我方铁衣可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在场的衙役急忙摇头,但仓促间却是支支吾吾,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说辞。那方大人怒气更盛,当即又向谢贻香喝道:“好!今日当着衙门里这许多人在场,我便让你这位谢三小姐瞧个仔细,好生看看我方铁衣是怎样的人!”说着,他便扭头吩咐身旁的衙役,喝道:“去将夫人和公子唤来!”

    一众衙役都是不明所以,但太守既有吩咐,也只能照办,随即便有两名衙役一路小跑着离去。谢贻香也不知这方大人究竟意欲何为,更不知自己在宁义城里撞见的这一桩桩怪事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只能死死握紧手中的乱离,看着方大人要耍什么花招。

    不过半响工夫,方才离开的那两名衙役已将一个粗布麻衣的中年妇人带来后院。只见这妇人身形消瘦,一脸蜡黄之色,显是因饥饿所至,就连脚步都有些虚浮;而此时在她怀里,还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男男婴,也是骨瘦伶仃,发育不良,显得脑袋极大。这妇人小心翼翼地来到方大人身前,抱着怀里的婴孩朝方大人躬身行礼,颤声问道:“老爷叫妾身将城儿带来,不知……不知有何吩咐?”谢贻香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这形同难民模样的母子二人,竟然便是方大人的妻子和孩儿。

    那方大人的怒气此时已渐渐平复,脸色也恢复正常。听到妻子这一问,他便淡淡地问道:“我替城儿取下的这个名字,你且说说是何用意。”他的妻子顿时身形一颤,略带惶恐地说道:“老爷,城儿……城儿已经是我们的第三个孩子……以前刚生下老大的时候,老爷还在谢大将军麾下效力,为了剿灭前朝异族,所以给孩子取名‘克虏’,结果……结果前朝异族深夜来袭,老大竟当场死在乱军之中。到后来老爷去北方治理黄河水患,妾身又怀上老二,老爷替未出生的孩子取名‘定水’,谁知当夜黄河便发了大水,辗转迁徙之际,妾身肚子里的孩子终于也没能保住……”

    方大人听到这里,已厉声喝问道:“我让你说的是什么?”他的妻子双膝一软,整个人当场跪下,满脸惊恐地说道:“老爷……老爷替城儿取名‘固城’,便是……便是希望宁义城固若金汤,能够……能够长治久安……”

    方大人不等妻子把话说完,已不耐烦地说道:“很好,那今日便让城儿为宁义城尽一份力。”话音落处,他的妻子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方大人已从她怀里将那婴童抢夺过来。话说那婴孩因为腹中饥饿,终日哭闹不停,之前好不容易才被哄得睡熟,如今受此一惊,顿时嚎啕大哭起来。不料婴孩的哭声刚一响起,方大人已将自己这个两岁左右的孩子高举过头,朝地上重重砸落下去,但听“噗”的一声闷响,那婴孩脑袋着地,当场头骨破裂,鲜血和脑浆一并流淌出来。

    见到眼前这一幕惨烈的景象,方大人的妻子就好像失去了知觉,一时间竟不知应该作何反应。方大人摔死自己的孩子,立刻转身从旁边衙役的腰间拔出腰刀,照着自己妻子的脖子一刀抹下,顿时喷洒了自己大半身鲜血。随后方大人便掷刀在地,向在场的众衙役吩咐道:“将我妻儿的尸体抬去衙门门口,当众洗净烹煮,分给城里讨食的百姓。并且昭告宁义城里所有的人,就说逆贼恒王的叛军围城,方铁衣尽忠职守、宁死不降,今日便带头做出表率,烹煮自己的妻儿分食全城。从今日起,宁义城只留精壮男儿固守城池,其余的老幼妇孺皆可杀而食之,衙门不做追究。”

    在场的一众衙役见方大人当众杀死自己的妻儿,早已吓得心惊肉跳,再听到这话,更是尽数跪倒在地;过了半响,才有一个衙役垂泪说道:“大人……大人英明……小人这便去将……将家中老少通通宰了,好让守城的将士们填饱肚子……”其他衙役也是纷纷附和,每个人眼中除了惊恐之色,甚至还有一丝莫名的亢奋。方大人这才抬眼望向对面的谢贻香,冷冷问道:“敢问谢三小姐,我方铁衣可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谢贻香也已吓得冷汗直冒,只觉自己所在的并非人间,而是一处群魔乱舞的炼狱,只是一个劲敌摇头。方大人见她不答,便踏上两步,沉声说道:“大义所在,自然不拘小节。方铁衣愿做宁义城的张巡,谢三小姐又何妨做宁义城的南霁云?倘若你我之前的约定依然作数,谢三小姐愿意前去刺杀叛军首领唐先开,那么今日的恩怨便就此一笔勾销,方铁衣既往不咎。”

38 逢绝境峰回路转

    此时的谢贻香早已惊骇地坐倒在地,眼见方大人的步步逼近,他下意识地往后挪动身子,想要远离眼前这一个妖魔。方大人双眉一扬,厉声说道:“我曾在你爹麾下效力,谢大将军所谓的百战百胜,说到底不过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而今为了让守城的将士有气力继续作战,以城中的老幼妇孺为食,又有什么不妥?”

    要知道从昨夜到今日,谢贻香所经历的这一件件事,每一件都是在挑战她的极限,到如今整个人已近崩溃的边缘。眼见方大人不断地靠近,她心中混乱,差点便要出刀将这个宁义太守斩杀当场。就在这时,伙房里那个女童恰好也来到后院,看到方大人那个两岁左右年纪的婴童被摔死在地,顿时笑道:“哎哟!这么好的东西,可千万别糟蹋了!”

    说着,那女童已将地上的婴孩尸体捡起,叹道:“须知这脑浆一物,本就是人间至味,尤其是两三岁婴童的脑浆,更是上品中的上品,哪能这么浪费?”说罢,她也不理会血污肮脏,径直将脸凑近婴孩头上的伤口,用嘴吮吸流出来的白色脑浆。不过片刻,女童半张脸上全是脑浆和血污,可谓是恐怖至极,居然还向对面的谢贻香咧嘴一笑,问道:“你可要尝一尝这人间至味?”

    见到女童此举,对谢贻香而言,可谓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觉无穷无尽的恐惧笼罩全身,吓得她当场尖叫起来,直刺得在场众人耳膜生痛。随后谢贻香拼尽全力从地上站起,跌跌撞撞地向衙门外狂奔出去,恨不得插上翅膀远走高飞,远远避开宁义城这座妖魔之城。在场的一众衙役原本要将她拦下,却被那方大人抬手制止,恨恨说道:“算了,由她去罢!这丫头毕竟是谢封轩的女儿,谢大将军虽已过世,但我方铁衣也不能忘本,多少还是要给九泉之下谢封轩几分薄面。”

    说完这话,方大人这才转头望向人群里的杜师爷,意味深长地笑道:“原来是亲军都尉府的大人纡尊降贵、大驾光临,宁义城当真是蓬荜生辉。这些年来倒是下官眼拙,居然有眼不识泰山,以至怠慢了贵客。失礼之处,还请大人多多包涵。”

    那杜师爷被谢贻香揭破身份,早就知道今日之事难以幸免,但如今恒王叛军围城,自己又能逃去哪里?此时听到方大人这话,他只得咬紧牙关,开口否认道:“大人莫要听那丫头胡言乱语,城里断粮多日,哪还有什么荞麦、糠皮和稻米?她……她分明已经疯了,大人怎能听信一个疯子的话?”方大人微微一笑,淡淡地问道:“疯子的话也未必全是疯话,就好比后院里这处藏尸地窖,之前若非是由阁下亲自带路,今日又怎会被那丫头寻到?”

    那杜师爷顿时哑口无言,还没来得及做出举动,一个衙役已从后面抢上,用手臂死死锁住他的脖子,随后旁边的衙役们也一拥而上,将杜师爷径直按倒在地上,用绳索捆绑起来。那女童此时已将婴孩的脑浆吮吸干净,也来到杜师爷身旁,将他的两只袖子高高卷起,用手指轻轻拂拭着杜师爷手臂上的肌肤,咯咯笑道:“这位师爷生得细皮嫩肉,我早就想一尝滋味,你还偏偏要往我手里撞。既然如此,今晚大家便吃个水煮肉片如何?”

    与此同时,谢贻香一路冲出衙门,整个人几乎已经丧失神智。由于方大人的衙门地处宁义城城西,她便下意识地往西面城门而去,想要逃离宁义城。谁知西边的城门却是紧闭不开,由三十多个军士驻守,任凭谢贻香大喊大叫,也不肯打开城门。当中有军士见这小姑娘举止疯癫,不禁心生怜悯,好言相劝道:“眼下城外有三万叛军围困,整座宁义城已是只能进、不能出。那些叛军虽然声称‘兵不血刃、不杀一人’,但只要抓到从城里逃出去的人,便要绑在太阳底下暴晒几个时辰,然后再送回城里,要他们去衙门外劝方大人开城投降,你又何必要去自讨苦吃?”

    谢贻香心智已乱,眼见叫不开西边的城门,便转身往来时的北门而去。一路上街道上的难民和百姓倒是不少,被谢贻香接连撞倒好几个人,待到她抵达宁义城北门,却见城门恰巧打开了一道缝隙,正有百姓从城外进来。谢贻香也顾不得其它,当即撞开人群狂奔过去,旁边守城的军士还没反应过来,她已挤入城门打开的缝隙,一口气冲出城门。

    谁知谢贻香刚一冲出城门,正好有人要从城外进来,顿时和她撞了个满怀。对方哪里吃得消谢贻香狂奔的冲势?被撞得接连退开好几步,继而仰天摔倒,口中厉声骂道:“哪里来的虫豸鼠蚁,是嫌自己阳寿太长,赶着要去投胎转世,下辈子沦为一头畜生?竟敢冲撞于我,当真是……是……怎么是你?”

    说到这里,被谢贻香撞倒那人已从地上坐起,伸手解开自己白色斗篷上的兜帽,露出一张眉清目秀的俊脸,竟是个十七八岁的美少年。但他那两只眼睛里的一对瞳孔,却是呈灰白之色,乍一看去,就仿佛是个失明的瞎子。

    谢贻香受此冲撞,自己也是跌倒在地。待到她看清眼前这个俊美少年的模样,迷茫中不禁心念一动,似乎清醒了些许,终于认出眼前之人:这不正是那个来历不明的双瞳小道士得一子?话说自从去年冬季在天山北脉的墨塔一别,自己已有近半年时间不曾听到这个小道士的消息,几乎都要将他遗忘了,此刻又怎会突然出现在此地?

    谢贻香整个人早已崩溃,此时见到得一子现身,无疑是溺水之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惊喜之下,当即已扑了上去,紧紧抱住眼前的这个小道士。得一子虽已认出她来,但方才被撞倒在地的怒气仍旧未消,顿时厉声喝道:“你做什么?给我松开了!”不料谢贻香反而将他抱得更紧,口中喃喃说道:“妖魔……好多妖魔……这里是一座妖城!里面的人全部都是妖魔!你救救我……救我……”

    得一子不料这位谢三小姐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惊疑之下,只觉被谢贻香抱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不禁面红耳赤,大声说道:“你……你……你这是男女授受不亲,成何体统?”谢贻香却是置若罔闻,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忽然抽泣两声,竟是放声大哭起来。

    如此一来,纵然得一子有呼风唤雨之术、通天彻地之能,面对这么一个抱着自己痛哭的女子,一时间也是手足无措,不知应该如何是好,只能僵直在原地。过了半响,耳听谢贻香的哭声渐止,他才试探着开口问道:“有话说话,是……是有人欺负了你?你只管告诉我便是,无论仙佛神魔,还是妖鬼人畜,只在我挥手之间,便能令其灰飞烟灭,你又何必……何必如此失态……”

    说到这里,得一子才发现靠在自己肩头的谢贻香已然沉睡过去,脸上泪痕犹在,但两只手仍是死死抱紧自己的身子。

39 下江南报仇雪恨

    青烟缭绕之中,天地仿佛又回到混沌未开之际,只在眼前留下一片迷茫。而在青烟深处,分明有一个人影隐遁其间,然而无论谢贻香怎样寻找,都无法看清这个人影的真正面目。到最后她只好放弃,向青烟深处大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青烟寥寥飘散,陪伴着孤独的梦中之人。等了好久,才有一个声音说道:“你该醒了。”言语间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和难受,甚至还有一丝消沉和无奈。

    谢贻香忍不住问道:“你受伤了?”青烟中的人影没有回答,又过了半响,那个人影才长叹一声,再一次说道:“你该醒了。”

    话音落处,便有一道光亮刺破迷茫,让眼前的青烟荡然无存,尽数化为乌有。

    谢贻香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老旧的屋子里,自己正躺在一张木床上;不远处桌子上摇曳的油灯火光,可见已是深夜时分。她微微挪动身子,便听旁边传来响动,扭头一看,却是得一子坐在床前的一张椅子上,紧闭着双眼,似乎已经沉睡过去。谢贻香定了定神,回想起自己是在衙门里受到一连串惊吓,以致心神大乱,想要尽快逃离这座宁义城,不料竟在城门口撞见这个小道士,之后的事便一无所知了。如今看来,多半是自己当场昏死过去,才会被得一子带到这里。

    她连忙从床上坐起身来,这一动弹,床前椅子上的得一子也睁开双眼,用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打量着谢贻香,淡淡地说道:“一觉睡了六七个时辰,还以为你已经睡死过去,再也醒不来了。”谢贻香连忙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得一子冷笑一声,说道:“三万叛军围城,所有人只进不出,此处当然还是宁义城。”谢贻香微微一愣,回想起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依然心有余悸。然而再看到眼前的得一子,谢贻香深知这小道士的本事之大,甚至不在那个言思道之下,心中的惊恐倒是减轻不少,当即又问道:“你怎么也来了宁义城?难道是专程来找我的?”

    听到这话,得一子顿时露出一脸的不屑,说道:“找你?少在那里自作多情。此番我来宁义,当然是因为那个家伙。”说到这里,他脸上的肌肉忍不住微微抽搐,沉声说道:“去年在天山墨塔的一场赌局,那个家伙虽然败在我的手里,但当时因为有墨寒山从中搅局,拖住他玩什么射覆,令我胜得毫无光彩,想必那个家伙也输得心有不甘。所以我此番特意前来江南,便是要再给他一次机会,一次报仇雪恨的机会!”

    谢贻香听得心中一凛,原来得一子竟是为了言思道而来。要说去年墨塔一役,这小道士突然现身,与言思道当面定下赌约,要帮公孙莫鸣和宁萃二人逃离神火教的追捕。在他的帮助下,最后公孙莫鸣和宁萃虽然平安脱身,但不久之后,公孙莫鸣到底还是在玉门关前重新出任神火教教主一职,从而统率西域各国的联军攻陷玉门关,直逼嘉峪关前,与汉军一直鏖战至今。所以从表面上看,那场赌局似乎是得一子胜出,但却对言思道的整个谋划来说,却几乎没有任何影响,最多只能算是一点波折罢了。

    之后自己和得一子赶回墨塔,言思道却早已离去,得一子恼怒之下,又点破言思道的全盘布局,乃是要让漠北的一位皇子南下偷袭金陵城。于是自己从墨塔乘“天行”飞回江南,想要抢先一步通知朝廷,到头来其实却毫无用处。若非父亲提前从神火教内部得到消息,私自率领“驭机营”将士在半途设伏,只怕金陵城早已被那支“尸军”和赵王的人马联手击破。

    所以真要论起得一子和言思道两人之间的那场较量,虽然极难分清谁输谁赢,但无论怎么看,也绝不可能是言思道输了。谢贻香深知这个小道士的脾气,多半是他自己咽不下这口气,想要再找言思道一较高下,但嘴上却又不肯承认,这才说成是要给言思道一次报仇雪恨的机会。

    当下谢贻香也不说破,顺着得一子的话问道:“不错,那个家伙卑鄙无耻、恶贯满盈,原是应该叫他输得心服口服。我也正在四处寻找他的下落,誓要将此人碎尸万段,以报杀父之仇,却不知他眼下身在何处?”得一子冷哼一声,说道:“那个家伙就是腐肉上的苍蝇、茅厕里的蛆虫,这世上哪里有动乱,哪里便有他的踪影。如今他早已混进恒王军中效力,化名为‘逃虚散人’,此番三万大军包围宁义城,却声称‘兵不血刃、不杀一人’,便是由他出的主意。”

    谢贻香顿时醒悟,想起方大人曾向自己提及,说城外叛军的统领乃是恒王麾下“十二天王”里的“不动铁虎”唐先开。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神秘莫测的高人,叫做什么“逃虚散人”,乃是恒王身旁的军师,眼下极有可能也在城外的叛军营帐里;对此自己当时便曾有些怀疑,想不到这个所谓“逃虚散人”,果然又是那个言思道的化身。自己原以为这桩“人厨案”和言思道这个神火教新上任的流金尊者有关,这才一路追来宁义,不想到头来竟是歪打正着,当真在此处寻到了此人的踪迹。

    然而一想到自己正在追查的这桩“人厨案”,谢贻香立刻回想起在宁义城里的这一连串诡异之事,顿时从床下跳了下来。她一时也顾不得谈论言思道的事,而是向得一子说道:“小道长来得正是时候,此番我到宁义城来,本是要缉拿一桩连环命案的凶手归案,哪知凶手居然是个六岁年纪的女童……不对,那绝对不是什么女童,分明是什么妖邪之物!甚至就连这整座宁义城,也已沦为一座妖魔之城;其间种种遭遇,更是古怪离奇,就算我想破脑袋,也参悟不出其中玄机。小道长你天赋异禀,又精通道法仙术,上天可呼风唤雨,入地能降妖除魔,若是有你出手相助,定能荡清妖邪,让宁义城这一场浩劫消弭于无形!”

    不料得一子却不吃她这一套,只是冷冷说道:“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又凭什么要帮你?”谢贻香正色说道:“不是帮我,而是帮宁义城里这千千万万的百姓。眼下恒王叛军围城,城中粮草已尽,太守方铁衣却不肯开城投降,而是……而是率众以吃人肉为生,誓要与宁义城同生共死。就在昨日,方铁衣还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儿,将尸体分给城中百姓烹食,而且传下命令,说城里只留能够守城的精壮男子,其他所有的老幼妇孺皆可杀而食之。正所谓人间惨案,只怕也莫过于此,小道长又岂能坐视不理?”

40 识妖邪仗势为祸

    听到这话,得一子顿时哈哈一声,满不在乎地说道:“少见多怪,人世间最基本的法则,本就是人吃人;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只不过有的人吃在明处,有的人吃在暗处。有的人不但吃人肉、喝人血,就连吃剩的人骨也不放过,还要将其碾成粉末,替自己铺出一条路来;而有的人则是心甘情愿地割下自己的肉,烹煮成菜肴求着别人来吃,还生怕别人不肯赏脸。所以似如今宁义城里这般吃人,反倒光明正大,而且是让有用的人吃掉没用的人,更是公平公正,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说着,他语调一转,不屑地说道:“再说每天都有人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死在床上也好,死在锅里也好,当中又有什么区别?况且宁义城里这满城百姓在我看来,便如同蝼蚁一般低贱卑微。一群蝼蚁是死是活,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谢贻香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心知自己辩论不过这个小道士,只得说道:“大家也算相识一场,你不愿理会宁义城里的事,我也不便勉强。但你好歹帮我一个小忙,那便是我此番正在追查一桩‘人厨案’,凶手竟然一个六岁年纪的女童,又或者……或者是什么妖魔,其间种种遭遇,更是十分诡异……”她话还没说完,得一子已开口打断,说道:“你在宁义城里的所有遭遇我已经尽数知晓,你说的一点不错,你正在追查的这桩案子,的确是由妖魔作祟,那个所谓的女童,更是由妖邪之物幻化而成,绝非是你所能应付。所以奉劝一句,别再插手此案,否则便是自寻死路。”

    谢贻香微微一愣,脱口说道:“这几日我在宁义城里的见闻,就连我自己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又是虚幻。就好比一对中年男女前一刻还完好无损,只是中了迷香晕倒在地,但转眼间便已毙命当场,还被人开膛挖心爆炒成一盘心片;又例如衙门后院地底,之前囤积的明明是上千斤带壳的稻米,但再次去看,却变成了贮藏尸体的地窖。似这等不合常理之事,可谓是数不胜数,你又怎会知晓?”

    得一子冷笑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要知道正所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而今今天下大乱,荧惑再现,这座宁义城恰逢其时,正值妖气冲天之际,你一个小姑娘独自前来,以**凡胎身陷其间,难免不被妖气所染。再加上你重孝在身,心中又满怀仇恨,由此心生幻象,或者产生一些错乱的记忆,也是再正常不过。只要你肯放下心中的执念,不再纠缠于那些虚无的幻象,自然便能从中超脱。”

    听到这话,谢贻香不禁暗骂自己糊涂,这小道士本就喜欢故弄玄虚,自己却要来和他谈论什么妖魔鬼怪,岂不是自讨苦吃,换来他这连篇的鬼话?当下她还要继续追问,陡然间心念一动,顿时惊醒过来,暗道:“我并未将自己这几日的遭遇告诉这个小道士,他又怎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再回想起诸暨南面的东阳关驻军曾经说过,当日和那女童一路同行的,分明还有个身穿斗篷的老者。而自己在亲眼目睹那个女童行凶后,便断定那老者多半是个普通百姓,只是被女童临时找来过关的同伴。但此时想来,眼前这个得一子平日出行,不也是爱披着一件白色的斗篷?况且他恰好也在此时出现在宁义城,难道仅仅只是巧合?说不定眼前这个双瞳小道士,其实也与这桩“人厨案”有所关连,甚至便是此案的幕后主谋?

    想到这里,她见自己的乱离就在枕边,急忙拿来握在手里,向面前的得一子缓缓问道:“小道长,要论心智口才,我远不是你的对手。你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在此我只想开门见山地问你一句,这桩‘人厨案’是否与你关?”

    得一子听到这话,不由地微微一愣,脱口说道:“与我有关?”话一出口,他随即明白了谢贻香的意思,顿时勃然大怒,厉声说道:“混账!一桩卑贱肮脏的连环凶杀案,与我能有什么关系?我还没那么无聊!”谢贻香一想也是,这个得一子素来自视甚高,若说是他谋划出这桩连环凶杀案,确实不像他的做派。但谢贻香还是有些心存怀疑,又问道:“那你怎会知道我在宁义城里的那些遭遇?”

    得一子怒极反笑,点头说道:“问的好……问的真好……”说话之间,他的两只眼睛已向上翻起白眼,将那对灰白色的瞳孔转进了上面眼眶,自下面眼眶中转出一对血红色的瞳孔。他便用这对血红色的瞳孔盯着面前的谢贻香,沉声问道:“但凡是世上发生过的事,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面对得一子转出的双瞳,谢贻香只觉浑身难受,径直坐回床上,整个身子仿佛都已不再听自己使唤,心中更是惊骇不已。要知道眼前这个小道士目生双瞳,原本就不是常人,而是异类,甚至是妖邪一类,难道他的双瞳果真可以识阴阳、辨鬼神,早已在冥冥之中看见自己所经历的一切?

    一时间谢贻香只能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知道你的本事极大,但……但你既有如此本事,又何必用来……用来欺负我这么一个小姑娘?要是真有本事,那便……那便去降妖除魔,将那杀人吃人的凶手缉拿归案,也好……也好证明自己的清白。否则……否则这桩‘人厨案’查到现在,你的嫌疑分明最大,我只能请你回刑捕房盘问,那……那便有些尴尬了。”

    她这话看似威胁在威胁对方,但言词间却是毫无底气。得一子面无表情,又盯着谢贻香看了半响,才终于冷哼一声,缓缓闭上双眼;谢贻香顿觉压力尽去,整个人也舒坦不少,不禁松下一口大气。待到得一子平复下心中怒火,再次睁开双眼,已恢复成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然后沉声说道:“我早已说过,此番是因为那个家伙而来。除此之外,其它的事我不想理会,也没有心思理会。”

    说到这里,得一子又补充说道:“至于你要缉拿的这一妖物,若只是举手之劳,还自罢了。但如今的宁义城阴森鬼域、妖气肆虐,这妖物身在其间,已得‘天地人’三者之势,可谓是如虎添翼、如鱼得水。就算由我亲自出手,也未必能够将其降伏,又何况你是?”

    谢贻香听得莫名其妙,只得摇头说道:“小道长的话太过深奥,我实在听不明白。”得一子冷笑一声,说道:“方才说过,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其中‘国将亡’是根源,‘见妖孽’则是表象,岂有杀妖孽便可挽救将亡之国的道理?所以绝不能颠倒此中的因果承负。同样的道理,你要缉拿的这一妖物,若是换做平日,又或者是在它地,原是不值一哂,但如今在这座宁义城里,妖物却仅仅只是表象罢了,根源在于宁义城里的‘天地人’三者之势。恒王三万军马围城,却又围而不攻,以此逼迫宁义城投降,此为‘天之势’;城中粮草耗尽,所有人只能进不能出,此为‘地之势’;太守方铁衣带头屠杀妻儿,令城里的精壮男子以人肉为食,此为‘人之势’。倘若不能化解这‘天地人’三者之势,莫说是我,即便大罗金仙下凡,也未必能够将其收服。”

41 守宁义再决胜负

    这话一出,谢贻香更是云里雾里,兀自想了好久,才试探着说道:“小道长的意思是说,那个杀人吃人的女童本是不足为惧,但在眼下的宁义城里,所有人都以人头为食,反倒火上浇油,助长了她的气焰,就连太守方铁衣也要竭力护着她,所以极难对付?”

    得一子不屑说道:“所谓‘势’者,便是态势、气势、形势也。譬如一块石头,落地时不过清响一声,但若是将其置于高山之巅落下,却能借势砸破大地;譬如一盏油灯,点燃时最多火焰一簇,但若是将其置于密林之中点燃,却能借势燎原千里。又好比世人所说的‘时势造英雄’,同样也是此理。不过以你的心智,能够理解到这一程度,已属难能可贵。”

    谢贻香默然半响,自己和得一子虽是熟人,甚至还是一同出生入死的同伴,但时至今日,要想和这个脾气古怪的小道士沟通,依然是件极其困难之事,更不知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当下谢贻香只得说道:“既然小道长不愿理会,那我也不能勉强。只是有件事始终想不明白,还望你指点迷津。”

    说着,她便将手里的乱离拔出鞘来,露出绯红色刀身上那处崩裂的缺口,说道:“当时我本有机会将那女童斩杀当场,但忽然间仿佛是中了对方的妖术,手里这柄乱离居然不听使唤,这才一刀砍偏,崩出这处缺口。小道长道法通神,又是见多识广,不知可有办法破解那女童的妖术?只要能够克服这一难题,凭我孤身一人便足以将那女童击毙。”

    得一子抬眼看着她手里的乱离,不禁讥笑道:“妖术?”说着,他眉心微蹙,又凝神看了半响,竟然伸手取过这柄乱离,拿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端详,摇头说道:“对方根本没用什么妖术,是你自己的刀出了问题。”谢贻香心中一惊,也摇头说道:“绝不可能!这柄乱离乃是家师所赠,据说是以天外陨石提炼出的金铁铸成,原本是一对长短刀,另一柄长刀名为‘纷别’,一直是我师兄在用,却在毕府一役被毕大将军的偃月刀击毁。而我这柄乱离伴随我多年,一直所向披靡,从未出过什么岔子,而且还极具灵性,能够自行出鞘示警。问题又怎会是出在这柄刀上?”

    得一子冷笑道:“你这柄刀乃是遵循古法冶炼,在铸成时曾以人血祭刀,自然存有灵性。”说着,他便将乱离还给谢贻香,又说道:“刀一旦有了灵性,便会有自己的知觉,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再不是一块顽铁;临阵对敌间,既然有勇往直前的时候,同样也会有畏惧退缩的时候。而你此番遇到的那个女童,本就是妖邪之物,又得宁义城‘天地人’三者之势助力,这柄刀生出畏惧,以至临阵失控,自是正常不过。”

    谢贻香听得眉头深锁,甚至有些怀疑得一子是在胡说八道。她只得收刀回鞘,问道:“那应当如何破解?”谁知得一子却将这个问题丢回给她,冷冷说道:“此等妖邪之物,就连你自己都心存惧意,又何况是你的刀?”

    谢贻香暗叹一声,心道:“这小道士说的或许也有几分道理,乱离本就与我心意相通,或许果真是我心惧意,这才连累手中的乱离失控。”想到这里,她又向得一子说道:“多谢小道长的一番开导,令我受益良多,然而我身为刑捕房捕头,如今既已接办这桩‘人厨案’,始终还是要有个交代。之前在衙门里被所见之事吓破了胆,以致仓惶逃走,实在惭愧得紧,我这便将功补过,前去将那女童缉拿归案。”

    说完这话,谢贻香便下床蹬上鞋子,又将外衣披上。椅子上的得一子顿时脸色微变,沉声说道:“我说了这许多话,难道你竟一句也没听懂?”谢贻香微微一笑,说道:“小道长的一番好意我自然明白,只是这世上许多事情,岂不正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得一子听到这话,不由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厉声说道:“当真是愚不可教,你还要我说多少遍才能听明白?你要缉拿的这个妖物,说到底只是个杀人吃人的凶手罢了,其根源在于宁义城如今之势;就算你有本事杀她,也是舍本逐末、无济于事。因为照这般局面继续发展下去,用不了多久,宁义城里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甚至千千万万个杀人吃人的妖物出现,难不成你还能将全城的人尽数杀死?”

    谢贻香摇头说道:“小道长既不肯出手解救宁义城里这些挨饿的百姓,又不肯助我缉拿‘人厨案’的凶手,那何必要来过问我的行事?”得一子厉声说道:“蠢材!不折不扣的蠢材!此番我千里迢迢赶来宁义城,便是要找那个家伙再决胜负。他要帮恒王的军队拿下宁义城,那我便要帮朝廷守住此城,以这座宁义城为赌注,和他再来玩上一局,定要叫他竹篮打水、空手而归!对此我早已有了万全之策,只在一夜之间,便能化解宁义城的这场危局,却不是为了要救城里那些卑贱的蝼蚁,而是要击败那个家伙,叫他跪地认输!待到城外那三万叛军退去,宁义城重获粮草,要抓一个杀人吃人的凶手归案,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这话一出,谢贻香顿时呆立当场,兀自愕然半响。原来这小道士和自己兜兜转转地绕了一个大圈,说来说去,其实他早已决定出手相助,要化解宁义城的这一场劫难,却又要故弄玄虚不肯明言,极难与之沟通。弄清得一子的用意后,谢贻香已是喜出望外,连忙说道:“小道长教训的是,是我愚钝!既然你早有安排,那我只管听你吩咐便是,又何必遮遮掩掩,浪费你这许多唇舌?”

    得一子却是怒气未消,只是冷哼一声,并不作答。谢贻香又陪笑道:“都说盛世的和尚、乱世的道士,原来果真如此。每逢太平盛世,道士大都隐居山林,独善其身,只有和尚出来四处传教;但一旦遭逢乱世,和尚便会尽数躲回寺庙,终日敲钟念经,道士反而会出关下山,济世救人。其实小道长面冷心热,也是古道热肠的侠义之辈,又何必故作冰冷,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说到这里,她想起眼前这个小道士分明还比自己小着一两岁,又笑着问道:“难不成是小道长曾经有过什么伤心之事,或者是被哪家的姑娘伤透了心,所以才要用孤僻和冷漠来掩饰自己?”

    话音落处,得一子当即怒喝道:“放肆!”一张脸更是气得通红,厉声说道:“我早已说过多次,我虽会道术,却并非道士!”说罢,他再不理会面前的谢贻香,径直转身离开这间屋子,然后“砰”的一声,将房门重重关上,只在屋外留下一句话,冷冷说道:“明日傍晚,你跟我去衙门见那方铁衣!”

42 束发髻黑袍红襟

    谢贻香半夜惊醒,又逢心中有事,自然再难入睡。如此挨到天明时分,又觉腹中饥饿难耐,只得起身出屋。踏出房门一看,原来自己此时所在,乃是城北的一处民宅,院落里共有三间屋子,如今左首边那间屋子房门紧闭,显是得一子正在里面休息。

    谢贻香也不知得一子究竟有什么打算,为何要在今日傍晚去衙门见太守方大人,正思索间,只见一个衣衫破烂的中年壮汉已从外面踏进院子,见到谢贻香也不惊讶,反而主动招呼道:“姑娘倒是起得早。”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解开一来,里面竟是两张白面大饼。

    那壮汉便将这两张大饼递给谢贻香,谢贻香大是惊讶,不禁问道:“宁义城里早已断粮,你……你身上怎会还有吃的?”那壮汉哈哈一笑,说道:“姑娘的朋友早有吩咐,叫我等不可多嘴。姑娘若有什么疑问,自己去问他便是,哪轮得到我等嚼舌头?”说罢,他也不和谢贻香多言,转身进了右首边的那间屋子,顺手带上了房门。

    院子里的谢贻香呆立半响,到底腹中空空,转眼便将这两张大饼吃了个干干净净,还是头一次觉得白面烘烤的大饼竟是如此美味。她再细想方才那个壮汉,虽然衣着破烂,但脸上却是红光满面,绝不是挨饿多时之人,极有可能是刚来宁义城不久,所以便和当时的自己一样,身上还带着些食物。再回想他方才的那番言语,可见他多半是得一子此番带来的人。

    想到这里,谢贻香心中更是好奇。这个自称“得一子”的小道士来历不明,行事间更是神出鬼没,当日在墨塔之中,虽然言思道和墨寒山一致认定他是“鬼谷道”的传人,但除此之外,所有人对这个双瞳小道士却是一无所知。而且自从认识他以来,这小道士一向独来独往,既没有什么亲朋好友,更不见什么奴仆随从,这次又怎会带人前来宁义城?

    如此挨到下午时分,天色已渐渐暗沉下来,仰头望去,半空中尽是厚厚的阴云堆积,也不知是狂风还是骤雨前的征兆。待到申时一过,得一子那间屋子的房门终于打开,他的人也踏出屋子。只见他身穿一件漆黑色道袍,在袍角处用银丝线绣着太极八卦的暗花,但胸前的衣襟、腰间的腰带和脚上的鞋子却是红色,显得分外抢眼,正是他当时在毕府里的那一身装扮。不同的是,这次得一子连头发也扎了起来,在头顶盘成一个道家发髻,用一枚红色玉簪束发,将他那白玉般的脸颊和脖子尽数露出,显得俊朗无比,却又带着一丝莫名的诡异。院子里的谢贻香看得目瞪口呆,过了半响,才忍不住问道:“你……你这装扮,难道真要开坛作法?”

    得一子却不作答,而是将一个黑布包袱抛了过来,说道:“拿着。”谢贻香急忙伸手接住,入手却甚是沉重,略一摸索,里面竟是些木盒纸张之类的东西,也不知作何用途。就在这时,两个衣衫破烂的精壮汉子忽然从院外进来,向得一子拱手施礼,说道:“启禀道长,一切都已按照你的准备妥当。”得一子微微点头,并不作答,而右首边屋子里的那个壮汉此时已闻声出来,向得一子略一行礼,便招呼起刚来的两个壮汉一同离去。

    谢贻香深知得一子的脾气,最是喜欢故弄玄虚,所以心中再如何好奇,也不敢向他发问。待到那三个壮汉走得远了,得一子才开口吩咐道:“前面带路,去衙门找方铁衣。”谢贻香应答一声,捧着手里的包袱往屋外而去,刚走出几步,她才陡然醒悟过来,原来这小道士竟是将自己当作奴仆差遣,居然让一个小姑娘替他拿行李,不禁心中有气,却又不好发作。

    当下两人便踏上宁义城里的街道,阴云笼罩中,城里竟比前两日还要破败许多,随处可见因饥饿而死的百姓尸体。再走出一段距离,便见一个骨瘦如柴的男子气喘如牛,将一个妙龄少女骑在身下,竟是当街行出禽兽之举,脸上尽是疯狂之色。谢贻香看得怒火中烧,谁知身旁的得一子却无动于衷,竟仿佛根本没看见似的,就这么一路从那男子身旁走过,连眼角也没瞥上一瞥。

    谢贻香自然不肯坐视不理,连忙上前挥出乱离,用刀鞘重重打在那男子的后脑上,将他当场击晕过去。随后她抬脚将那男子踢开,正要扶起地上的少女,却见那少女双目紧闭,面色青绿,身上更是恶臭熏人,分明是一具早已死去多时的尸体。谢贻香吓得退开几步,差点呕吐起来,回想起方大人昨日传下的命令,说但凡是城里的精壮男子,都可以恣意屠杀城里的老幼妇孺,以其人肉为食,想不到这才短短一天时间,整座宁义城便已沦落到如此局面,让城里的人变得连畜生都不如。

    眼见得一子依旧前行,谢贻香只得快步抢上,问道:“小道长,你当真有办法化解宁义城这场劫难?”得一子不屑地一笑,还是懒得理会她。两人又穿过几条街道,接连撞见好几幕骇人听闻的惨况,终于来到宁义城的衙门。原本守候在衙门门口的那些难民,此时早已不见踪影,只在地上留下横七竖八的几具尸体,却有几个衙役在门口看守,顿时认出谢贻香,开口质问道:“谢三小姐怎么又来了?”

    谢贻香看了一眼身旁的得一子,虽是心中存疑,脸上却故作镇定,向那几个衙役笑道:“去告诉你们的方大人,就说我已请来道家仙尊,要……”旁边的得一子已开口打断她的话,向门口的衙役冷冷说道:“叫方铁衣出来。”

    几名衙役这才看到谢贻香身旁这个容貌俊美的小道士,竟是穿着一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漆黑色道袍,都吃不准其中深浅,当即便有人进去禀告。过了半响,那方大人果然领着一群衙役冲出大门,将衙门前的谢贻香和得一子两人围在当中。那方大人红着一双眼睛,厉声说道:“谢三小姐,宁义城大敌当前,你若是一再前来滋事,休怪方某人不念旧情!你也看见后院里的那个地窖了,既然是要囤积食物,哪有嫌食物多的道理?”

    谢贻香对眼前这位宁义太守早已恨得咬牙切齿,听到这话,更是双眉一扬,便要开口反驳。谁知身旁的得一子却踏上两步,缓缓问道:“你是方铁衣?”那方大人微微一怔,用目光上下打量这个装束诡异的小道士,也和众衙役一样看不透此人的深浅,只得开口说道:“下官正是宁义太守方铁衣,不知这位小道长……”

    却见得一子抬起手掌,嘴里冷冷说道:“够了,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便是。除此之外,不要多嘴。”说罢,他已用自己那对灰白色的瞳孔依次扫视在场众人,最后将目光停在方大人身上,缓缓说道:“从此刻开始,宁义城里所有的守城军士以及衙门里的衙役,包括你这位宁义太守在内,全部都要听我号令。”

43 持神印霄光火文

    耳听得一子说出这么一番话,在场众人皆尽愕然,过了半响,才纷纷哗然开来。方大人直气得脸色铁青,厉声喝道:“哪来的妖道,竟敢来衙门信口开河?来人啊,给我拿下了!”众衙役听到太守吩咐,相继拔出腰刀,便要向场中的二人一拥而上。

    谢贻香连忙踏上一步,护在得一子身前,也拔出腰间乱离,冷冷说道:“不怕死的,只管上来。”在场的衙役大都见识过这位谢三小姐的刀法,一时都有些犹豫,却听得一子忽然说道:“拿来。”

    方大人不禁一愣,皱眉问道:“你要什么?”谁知得一子却扭头望向身旁的谢贻香,再次喝道:“拿来!”谢贻香莫名其妙,幸好及时醒悟过来,连忙将得一子交给自己的那个包袱递给他。得一子却不伸手接过,而是在谢贻香手里将这个包裹解开,从里面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古旧木盒,似乎是用槐木制成,约莫半尺见方。他用双手将这个木盒捧在胸前,扬声说道:“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我奉三清道祖师谕旨,专程替宁义城送来半个月的粮草,以解断粮危机。并且还要率城内诸君击溃叛贼,消弭兵祸,重享太平。”

    在场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也不知这小道士所言是真是假。方大人心中一动,急忙喝问道:“送来半个月的粮草?你的粮草在哪里?”得一子将胸前那个木盒高举过头顶,淡淡地说道:“便在这里。”

    这话一出,所有衙役顿时哄然大笑。试问这么一个半尺见方的木盒,就算里面装满了米,也不够在场众人吃一顿饱饭,这小道士居然还敢大言不惭,说什么化解宁义城的断粮危机,也不知是个疯子还是傻子。得一子见众人面露怀疑,不禁冷笑一声,说道:“那你们可要看清楚了。”

    说罢,得一子便将手中木盒的盖子抽开一道缝隙,然后一抖衣袖,手指间已出现一粒黄豆。他旋转一圈,让在场众人看清他指尖这一粒黄豆,然后将黄豆投进木盒里,合上盖子轻轻摇晃。但听木盒里“咚咚”声响,待到他再次将木盒盖子揭开一线,往外倾倒,盒子里竟然滚落出两粒黄豆。

    得一子再次重复方才的举止,继续将这两粒黄豆放进木盒里轻轻摇晃,接下来两粒变四粒、四粒变八粒、八粒变十六粒……不过片刻工夫,整个木盒都已被黄豆填满,再也摇晃不出声响。得一子还是只将木盒盖子揭开一线,将里面的黄豆哗啦啦洒落在地,看这形貌,少说也有一两斤之多。

    一旁的谢贻香看得惊骇不已,她倒不是惊讶于得一子手中这个“神奇”的木盒,而是惊讶于得一子居然会在这个时候表演起了戏法,难道竟是想靠这等市井里唬弄人的手段,将这位宁义太守方铁衣震慑当场?却见在场的好些衙役早已看得目瞪口呆,还有人上前捡起地上的黄豆仔细查看,果然是一粒粒货真价实的黄豆,顿时欢呼起来。

    当下便有衙役开口说道:“我知道了,这是传说中的‘聚宝盆’!本朝首富便是凭借这一法宝白手起家!只要往里面放入银钱,然后轻轻摇晃,便能让里面的钱一变二、二变四,做成倍增长,乃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只是……只是到了道长手里,怎会变成一个木盒,而且……而且还能变出粮食?”那方大人见不少衙役都相信了这个小道士的戏法,连忙厉声喝道:“休得胡言!”说罢,他狠狠瞪着场中的得一子,沉声说道:“雕虫小技,你这木盒里到底藏有什么把戏,敢不敢打开盖子,让大家一看究竟?”

    得一子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也罢,便让你们开开眼界。”话音落处,他已将木盒的盖子整个抽开。一时间谢贻香、方大人和在场的所有衙役,全都伸长脖子往他木盒里望去,却见木盒里竟是一枚牙白色玉印,印紐雕刻着九条张牙舞爪的飞龙,看大小规格倒像是皇帝所用的玉玺。得一子伸手取出这枚玉印,将印面展示给在场众人看,那方大人凝神端详片刻,终于认出上面阴刻的六个篆字,不解地念道:“霄光火文神印?”

    得一子沉声说道:“不错,正是‘霄光火文神印’。此印源自先秦,几经周折落入东汉费长房之手,助他得道成仙,能医百病,能驱瘟疫,甚至能令人起死回生。却不料费长房后来路经平舆,不慎遗失此印,终被群鬼所杀,这枚神印也便就此失传。直到不久前我三访平舆,踏遍其间的每一寸土地,才终于在一处地洞中寻见此印,令这枚‘霄光文火神印’重见天日。”

    说到这里,得一子也不理会在场众人的一脸茫然,又继续说道:“持霄光火文神印,可印篆牒,上起神龙发风雨,下令五岳驱城隍;神灵遁走,妖邪不侵,虎狼奔逃,百病皆除。得此印者,神能感应,位登真仙,又何况是搬山填海、隔空取粮这点微末伎俩?”

    这番说辞直听得在场众人面面相觑,虽然听不太懂,却也觉得高深莫测。就连那方大人也是脸色大变,正要开口说话,旁边又有衙役大声惊呼道:“你这法宝虽然神奇,可是……可是这个木盒就这么点大,就算将手摇到抽筋,只怕……只怕也变不出宁义城里半个月的粮草。”得一子冷笑道:“那还不容易?”

    说着,得一子便将装印的木盒递给旁边的谢贻香,又从包袱里摸出一道朱砂画成的符咒。只见他一手持符,一手持印,用符咒绕着这枚霄光火文神印不停旋转,口中念念有词,吟颂道:“冷冷甘露食,法味食无量,福德高巍巍,供食令清净……”

    伴随着他念起咒语,手中那道符咒已自行燃烧起来,发出耀眼的火光。得一子轻轻一抖,整道符咒便化作灰烬往四下散开,被风一吹,纷纷飘上半空。众人不禁抬头望去,只见大片阴云笼罩之下,整座宁义城已变得极为暗沉,再看那些漫天飞舞的符咒灰烬,竟在忽然间变成一只只纸折的仙鹤,就在众人头顶上飞舞盘旋,少说也有五六百只,直看得所有人惊慌失措。

    随后便听得一子扬声念道:“一念升太清,再念皈虚无,功德九幽下,旋旋生紫薇。霄光火文,急如律令!”话音落处,他将手中那枚霄光火文神印高高举起,顿时便有一团火光从那枚玉印上腾腾而起,晃得周围众人睁不开眼睛。待到眼前的火光渐渐褪去,只听“哗啦哗啦”一阵声响,漫天的纸鹤已尽数落地;再定睛一看,落下来的哪里是什么纸鹤,分明是一粒粒黄豆,犹如下了一场豆雨,将黄豆洒满了整个衙门前的一片空地。

44 转双瞳攻心立威

    要知道衙门里的衙役这些日子虽然有人肉为食,但无论肉质的口味还是心中的恐惧,早就已经吃得腻了。此时见到漫天的黄豆铺洒下来,少说也有十多斤,在场所有的衙役都是惊喜交加,争先恐后去捡地上的黄豆,也顾不得还未煮熟,就这么径直塞进嘴里生嚼。更有好几个衙役跪倒在地,向场中的得一子叩头说道:“果然是仙尊降临,宁义城有救了!”

    谢贻香虽然没能看出这一幕当中的玄机,但也深知这绝对不是什么道法仙术,而是得一子玩弄的花样;甚至极有可能与自己方才见过的那几个壮汉有关,早已在暗处布置妥当,这才和得一子联手上演了这一幕好戏,倒是和当日兰州城里那个居星士表演的幻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然而似这等旁门左道的伎俩,骗骗在场这些衙役倒也罢了,但眼前这位宁义太守方铁衣曾在父亲帐下效力,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又岂会被得一子这点伎俩蒙骗?果然,眼见所有衙役都趴在地上拾捡黄豆,那方大人却是一动不动,两只眼睛死死盯住场中的得一子,沉声说道:“倘若道长只有这么点道行,倒是令下官失望得紧。”

    得一子此时已将那枚霄光火文神印交给谢贻香,叫她放回木盒里收好,听到这话,顿时冷笑道:“区区方术,的确只能骗骗无知蠢物。你若是也对此深信不疑,反倒不配官居宁义城太守一职,更不配同我说话。”方大人冷哼一声,缓缓说道:“道长有何高论,下官洗耳恭听!”

    得一子摇了摇头,叹道:“可笑,可笑。”说着,他向方大人踏上两步,将两只眼睛向上翻起,转出下面那对血红色瞳孔凝视眼前的方大人,问道:“难道你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很可笑?”

    方大人脱口问道:“可笑?”他随即看到得一子眼中的双瞳,顷刻间已是面如死灰,忍不住退开两步,厉声喝道:“你……你这妖道!你到底……到底是什么妖孽!”

    得一子继续朝他逼近,冷冷说道:“如今这座宁义城里,兵不过数百,衙役不过数十,纵然加上所有的精壮男子,也凑不足五千之数。恒王以三万大军之势围城,倘若真要强攻夺城,两个时辰便已足够,你这位宁义太守也将死无葬身之地。然而正是因为对方奉行‘兵不血刃,不杀一人’的策略,才能让宁义城苟延残喘至今,才能让你这位宁义太守有机会宁死不降、拼死抵抗,否则哪轮得到你上跳下窜,上演一幕精忠报国的悲情戏?这难道还不可笑?”

    方大人此时已被他目中的双瞳吓得心胆俱寒,再听到这一番话,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厉声喝道:“一派胡言,简直是一派胡言!你……你这妖道当真好大的胆子!我方铁衣尽忠职守、拼死抗贼,誓要以丹心照汗青,谁敢笑话于我?”

    得一子冷笑道:“抗贼?只怕未必。你所谓的逆贼叛军,乃是本朝皇子恒王的兵马,和你宁义城的兵马、朝廷的兵马一样都是汉人;在百姓眼里,其实并无太大区别,不过是权贵之间的一场内讧而已。须知百姓面对如此局面,要判断谁好谁坏、谁善谁恶,便是看双方的言行举止。如今恒王的兵马号称‘兵不血刃,不杀一人’,面对宁义城这座江浙和福建交界处的战略要地,却只是围而不攻,想要和平夺取此城,可谓是大获民心;而你方铁衣为了坚守城池,不惜令城中百姓挨饿,还在自己的城里大开杀戒,号召大家烹食人肉为食。对百姓而言,对阵双方的好坏善恶,岂非一目了然?想必用不了多久,你方铁衣的大名便会传遍江浙和福建二地,继而传遍整个中原,甚至令当今朝廷的蒙羞。试问你以抛头颅、洒热血为代价,换来的确是天下人的咒骂,由此遗臭万年,岂非可笑至极?”

    这话一出,方大人再次踉踉跄跄地退开几步,径直坐倒在地,嘶哑着声音说道:“不可能……不可能……我方铁衣一身正气、满腔赤诚,又怎会……怎会……不管怎样,我对朝廷忠心耿耿,当今皇帝英明果敢,自然心知肚明。只要……只要有皇帝的垂青,方铁衣虽死犹荣,何必理会其它人的污蔑?”

    得一子举步来到他的面前,用那对血红色的瞳孔直视他的双眼,沉声说道:“你可曾想过,恒王的三万兵马围困宁义,却为何只是围而不攻?难道是因为怕了你方铁衣和城里的数百军士?要知道那个家伙……那个‘逃虚散人’设此毒计,不仅是要替恒王拉拢民心,抹黑朝廷,其实又何尝不是在离间你方铁衣与朝廷的关系?在皇帝看来,恒王的军队之所以对宁义城围而不攻,难道不是因为你这位宁义太守早有归降之心,至少也有谈判的可能,这才按兵不动,想要在私底下将你劝降?否则宁义城身为江浙和福建两地交界处的战略要地,而今恒王的势力已尽数退回福建,金陵城的威胁也随之解除,留在铜陵、宣城和湖州三地的兵马早就应该赶赴宁义城驻守,将恒王的势力牢牢封锁在福建境内,但朝廷却迟迟没有发兵来救。这难道不是因为皇帝早已对你这位宁义太守起了疑心?”

    旁边的谢贻香听到这里,不禁暗叹一声,想不到这小道士胡说八道起来,竟是丝毫不输给那个言思道。朝廷之所以没有派军前来增援宁义,乃是因为江南一带的兵力实在是捉襟见肘,对此方大人也是心知肚明,此时却被得一子颠倒黑白,解读成皇帝对他生出了疑心。再加上得一子目中双瞳的厉害,谢贻香更是深有体会,对方大人眼下的处境再是了解不过。果然,那方大人强撑至今,整个人已接近崩溃边缘,喃喃问道:“那……那我应当何去何从……又该如何是好?”

    得一子不屑地一笑,说道:“以你的能耐,摆在你面前的确然是个死局。但幸好你遇见了我。”说罢,他便向周围的衙役扬声说道:“我早已说过,此番我奉三清祖师的谕旨,专程替宁义城送来半个月的粮草。只要你们肯听从我的调度,我便能击退城外叛军,让宁义城重归太平。”

    在场的衙役们因为得一子表演的这一幕戏法,早就对这个小道士心悦诚服,听到这话,一个个更是手舞足蹈,当场欢呼起来。谢贻香虽是和得一子同来,但直到此刻也不知这小道士究竟有何谋划,忍不住悄声问道:“小道长,如今的宁义城里少说还有两万多号人,就算每个人一天只吃半斤粮,按半个月算来,也是十五万斤。就算你真能凑齐这十五万斤粮草,又该如何突破城外叛军的三重封锁,将粮草平安送进城里?”

    得一子冷笑一声,还没来得及答话,那方大人突然从地上跳了起来,指着得一子厉声说道:“好……好……正所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倘若你当真能够拿出半个月的粮草,方某人便将身家性命全部压在你身上,叫整座宁义城上下全都听你差遣!”说罢,他急忙又补充了一句,说道:“只要不是叫我们投降叛军,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方铁衣必定身先士卒,绝不皱一皱眉头!”

    耳听方大人说出这话,得一子冷笑道:“宁义城半个月的粮草,今夜便能送进城里。只不过在此之前,你们还得替我准备些东西。”方大人皱眉问道:“什么东西?”

    得一子闭上双眼,重新转回那对灰白色的瞳孔,缓缓说道:“我要在宁义城里开坛做法,敕令天兵天将下凡相助,替宁义城搬运粮草。否则今夜我何必要作这身打扮?”

45 搭高台五行布阵

    这话一出,莫说是方大人,就连谢贻香也是惊骇不小。先前得一子洒出满地黄豆,自然是糊弄人的幻术戏法,如今他声称要替将宁义城送来半个月的粮草,难道也只是骗人的把戏?幸好谢贻香知道这小道士最爱装神弄鬼,他若是执意要故弄玄虚,那旁人是无论如何也追问不出答案;一旦逼问急了,只怕他还会当场翻脸。

    当下谢贻香便向方大人说道:“这位小道长的本事我再是清楚不过,他说今夜有粮食送进宁义城里,那便绝不会有假,方大人只管照他吩咐去办。反正宁义城已经落得如此地步,方大人倒不如放手一搏,权且死马当做活马医。倘若今夜果真有粮食送来,整作宁义城便能起死回生;倘若今夜见不到粮食,对宁义城而言其实也没有什么损失,我谢贻香甘愿与他同罪。”

    听到这话,方大人看了看谢贻香,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目生双瞳的小道士,终于咬牙说道:“好!你要下官替你准备些什么?”得一子却不作答,而是径直往衙门里走去,方大人这才醒悟过来,连忙招呼两人到衙门里就坐,又叫衙役将地上的黄豆尽数收捡起来。待到一行人来到衙门后堂坐下,得一子又询问宁义城里现有的兵力,那方大人倒也毫不隐瞒,回答道:“如今宁义城里驻守的军士共有五百六十三人,虽算不上精锐之师,但好歹也是从行伍间训练出来的兵卒。还有便是衙门里各职衙役,总共有三十二人,都是精明干练的办事能手。除此之外,早在叛军围城之初,下官便在城里招募精壮男子参与守城,眼下能够随叫随到的,共有三百七十来号人。”

    得一子也不置可否,而是将话锋一转,这才向方大人盘点自己做法要用的东西,原来竟是要方大人派人给他搭建一座道家法坛,以便今夜的开坛作法。由于时间仓促,法坛务必要在今夜三更前完工,新修一座高台自是来不及了,所以也只能从简。对此得一子早有盘算,看中了宁义城里一家名为“天云居”的酒楼,合计有三层之高,算是城里最高的一桩建筑,眼下早已废弃多日。他便要方大人手下的衙役将这家“天云居”的屋顶整个拆去,然后在第三层用方桌垒成高台,能堆多高便堆多高,好让他在上面做法的同时,能够看清整座宁义城的动静。

    不仅如此,得一子又说自己今夜做的这场法事,还要借用东西南北中五个方向的五行之力,所以要按五行的方位用颜色进行标注。其中城里“天云居”的法坛便是正中方位的“土”,所以堆叠成高台的每一张方桌,都要用黄色布匹包裹起来;而宁义城的东南西北四处城门,则要对应五行当中“木”、“火”、“金”、“水”四者的方位,分明用青、红、白、黑四种颜色的布匹悬挂在城门口,能有多少便挂多少,以此布下五行大阵,增强他开坛做法时所用道术的威力。

    方大人听得眉头深锁,兀自沉吟许久。然而事到如今,也只能让衙役们依照得一子的要求去办,务必在今夜三更之前完工。待到衙役们领命而去,得一子却还有吩咐,先是要方大人调四百名军士驻守在宁义城东面城门的城墙上面,每个军士都要备齐弓箭,随时做好迎战的准备;然后再从百姓里挑选出两百名精壮男子,全部到宁义城西面的城门处集合,等候差遣;而城里剩下的一百多名军士,则是全部去往宁义城的南门,在城门内的街道上就地挖一个大坑,至少要有一丈深浅,其大小则是能挖多大便挖多大;至于宁义城北面的城门,却只需派出两名衙役前往驻守,随时听候调度便是。

    那方大人出身军阵,又身居太守一职,倒也不是蠢笨之人。听到得一子的这些安排,顿时醒悟过来,原来这小道士所谓的“开坛做法”,到底只是一个幌子而已;所谓的天兵天将下凡送粮,更是无稽之谈。今夜是否真有粮食送进城里,其玄机便在宁义城的东南西北这四处城门。

    然而他仔细盘算得一子的布局,却看不懂其用意所在,忍不住问道:“城外叛军此番断我粮草,想要以此逼迫我方铁衣投降。而今就在宁义城西面的‘际山’山脚,叛军首领唐先开早已准备好了五千斤白米、一万斤面粉,更有大量鱼肉蔬果;只要下官肯开城受降,立刻便会将这些食物运送进城,以解宁义城的危局。听小道长的这般安排,难道是想让我们伺机夺取西门外的叛军准备的那批食物?若是如此,那可万万使不得!要知道叛军在宁义城西设有重兵看守,莫说是只派两百名精壮男子前去夺粮,就算整座宁义城精锐尽出,也是在自寻死路!”

    话音落处,得一子已用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死死盯住方大人,嘴里冷冷说道:“你只管听我吩咐便是,哪有这许多废话?你若是真有本事,又何必要来听我调度?”那方大人被他呛得面红耳赤,正要开口再问,得一子又沉声说道:“待到我开坛作法,自会有天兵天将前来相助。而派往西面城门的那两百名精壮男子,不过是做些搬运类的力气活罢了,其中玄机,又岂是你这等蠢物所能揣测?”

    方大人直气得吹胡子瞪眼睛,险些便要当场发作,幸好谢贻香深知得一子的脾气,早已有所准备,连忙在旁好言相劝,这才令方大人平复下心中怒火。眼见自己面前的这对年轻男女,一个是脾气古怪的双瞳妖道,一个则是冥顽不灵的谢家三小姐,方大人恼怒之际,也不愿继续留在这衙门后堂里,便吩咐身旁的衙役照得一子的安排去办,自己也起身离席,亲自前去督促。

    谢贻香这才想起自己正在查办的“人厨案”,便要问方大人要人,叫他交出伙房里那个女童,不料却被得一子厉声喝止,说道:“今夜兹事体大,为了安全起见,你全程都得留在我的身旁,切不可轻举妄动。哼,待到粮草运送进城,往后自然再没人烹食人肉,届时你还怕方铁衣不肯将一个凶手交还给你?”

    对此谢贻香早已想得通透,知道如今宁义城的安危要紧,那女童虽是万分诡异,但比起全城百姓的存亡,的确算不得什么。于是她也不再纠缠此事,任由方大人亲自前去督促。待到众人相继离开,衙门后堂里便只剩下谢贻香和得一子两人,谢贻香正准备探听得一子心中的盘算,却见得一子已将双腿盘在椅子上,双眼紧闭,摆出一个打坐的姿势,也不知是睡着过去还是在神游太虚,再不理会自己。谢贻香无奈之下,只得压下心中好奇,在一旁耐心等候。

46 登天云金光速现

    话说此时一更已经敲响,也便是戌时之后,天色早已黑得尽了。谢贻香想起得一子让众衙役在三更之前将所有事宜准备妥当,算来还有两个时辰,百无聊赖之际,只好也在这衙门后堂里打坐练气。然而她心里始终有些放不下那个杀人吃人的女童,担心那女童会突然出现在这衙门后堂,又来挑衅于她,所以一直心存戒备。幸好这一幕却到底没有发生,想来那女童倘若当真是什么妖邪之物,有得一子这个目生双瞳小道士在场,多半也不敢轻易露面。

    伴随着后堂里的灯影飘摇,时间也在一点一点流逝,耳听衙门外的宁义城里时不时传来动静,也不知是方大人正在命人依照得一子的吩咐准备,还是城里的百姓又在因为饥饿自相残杀。眼看三更将近,那方大人终于带着几名衙役气喘吁吁地小跑回来,说一切都已按得一子的要求布置妥当。椅子上的得一子随即睁开双眼,也不向方大人等人多做解释,只是招呼谢贻香拿着他那个黑色包袱同行,一路前往宁义城里那家“天云居”酒楼。方大人无奈之下,也带人跟在后面,看这小道士究竟有什么谋略。

    谢贻香踏出宁义城衙门,才发现今晚分明是个月黑风高之夜,隐隐可见头顶上密布的阴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怕不久后将会有一场狂风或者暴雨来临。而城中那家“天云居”酒楼,谢贻香之前也曾好几次路过,倒也依稀有些印象。待到一行人相继抵达宁义城的正中一带,便已遥遥望见这幢三层高的酒楼,此时屋顶已被尽数拆除,在第三层上用二三十张方桌堆叠起来,搭建成一个锥形高台,约莫有两丈多高低;而且依照得一子的吩咐,当中的每张方桌,都是用一张丈许见方的黄色布匹覆盖,然后再层层堆叠。远远望去,整个“天云居”的三楼上面便是一座黄色的高台。

    眼见方大人手下的衙役如此效率,就连得一子也忍不住微微点头,径直踏入这家“天云居”,一路上到三楼。谢贻香和方大人等人紧随其后,从这酒楼的第三层往外眺望,整个宁义城已然尽收眼底,可见此处果然是城里最高的地方。虽然今夜星月无光,但也难不倒谢贻香“穷千里”的神通,放眼望去,隐约可见宁义城的东南西北四处城门,此时都已对应五行中“木”、“火”、“金”、“水”四者的方位,在城门的门洞处挂着密密麻麻的青、红、白、黑四种颜色布匹,正是得一子之前的要求,要用五行对应的颜色标注方位,从而借用所谓的“五行之力”。

    再看宁义城内的情况,也正如得一子之前的调度。东面的城门处四百名守城军士已经整装待命,全部守卫在了城墙上面;南面的城门处,则是百余名军士在城门内的街道上挖出了一个深坑,竟有三四丈方圆,几乎将整条街道拦腰切断;而在西面的城门处,从城内百姓里挑选出的两百名精壮男子也已就位,只等得一子吩咐;只有北面的城门处一片冷清,只能看见几名驻守的衙役。

    至于再远处的宁义城外,由于夜色实在太过暗沉,谢贻香也看不大清楚。只能依稀察觉到围绕着宁义城的四野和山峦,有一整圈若有如无的灯火光亮,显是围困宁义城的那三万叛军驻地,逢此深夜,也看不出其中的虚实。

    当下谢贻香便将自己所见告诉身旁的得一子,得一子听得连连点头,最后冷笑一声,便让方大人传令,叫南面城门处的那些军士继续挖坑,就在如今这个深坑旁边,沿着街道往里面再挖一个新的深坑,也要三四丈方圆、丈许深浅;待到第二个深坑挖好,便照此规格继续在街道上挖出第三个、第四个坑。

    待到方大人派出衙役前去传令,得一子抬头望向头顶的夜空,眼看已是两更时分,又向方大人沉声说道:“打开宁义城西面的城门,让那两百名精壮男子尽数冲出城去,每个人手持一支火把,沿途只管大声嚷嚷,装作是要夺取叛军在西门外山脚下准备的那批粮食,动静闹得越大越好。”方大人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略带惊讶地问道:“小道长是要用这两百人故布疑阵,吸引城外叛军的注意?”

    得一子冷笑道:“看来你还不算太蠢。”方大人虽不明白得一子今夜整个的战略是什么,但说到要故布疑阵,倒是立刻有了战术,连忙说道:“既然如此,下官便让那两百名精壮男子分作两队,前队一百人率先手持火把冲出西门,沿途高呼夺粮之语,待到行至百步开外之时,便将手中火把尽数熄灭,借着黑夜的掩护退回城里;与此同时,后队的一百人也手持火把冲出城门,同样到百步开外熄灭火把,悄然退回城里。如此一来,前后两队人反复交替,不断地出城进城,以此迷惑围城的叛军,让他们误以为有大批人马冲出西门,要去抢夺际山山脚的那批粮食,从而将精力全部集中到宁义城的西面。不知小道长以为如何?”

    旁边的谢贻香听得微微一怔,才想起这方大人曾在自己父亲帐下效力,难怪竟是一把带兵的好手,倒是对这个冷血无情的宁义太守有了些许改观。得一子却是满脸不屑地冷笑一声,说道:“此等小事,由你自行决断便是。那个家伙既然号称‘兵不血刃、不杀一人’,那么任凭我们这两百人如何起哄造势,逢此深夜之中,围城的叛军绝不敢贸然出战,只能加派人手坚守那批食物。如此一来,只要能够成功吸引对方的注意,西门外这两百人便算是大功告成。”

    方大人连连点头,也不敢多做耽搁,急忙吩咐身旁的衙役传令下去。得一子便从谢贻香手里要过自己那个黑色包袱,叫众人留在这“天云居”的三楼等候,自己则孤身爬上由一张张方桌堆叠成的高台。待到他爬上最高处的一张桌子,便在上面盘膝坐下,将双手结印在胸,口中念念有词。

    如此待到片刻之后,便听西面传来一阵哄闹,却是集结在宁义城西面城门处的那两百名精壮男子得到命令,已经依照方大人的计策,分作前后两队交替冲出城去,一路上高举着火把大声吆喝。高台上的得一子随之睁开双眼,扬声念道:“天地玄宗,万气本根。三界内外,惟道独尊。包罗天地,养育群生。五气腾腾,金光速现。急急如律令!”

    话音落处,高台上的得一子伸手指向夜空,顿时便有一道白光自他衣袖间冲天而起,一直升到夜空当中,继而当空炸裂,发出“轰”的一声巨响。一时间但见夜空中千万点白光往四面飞溅开去,犹如一朵绽开的雪莲,竟将整座宁义城都笼罩在了一片白光之中。

47 驭五行白金黄土

    谢贻香和方大人都是大惊失色,难道这小道士果真身负道家秘法,能够施展仙术神通?然而再定睛一看,两人顿时哑然失笑。原来从得一子衣袖里冲上夜空的这道白光,分明是一枚白色烟火,事先早已藏在了衣袖之中,却在吟诵完咒语后忽然放出,这才显得有些唬人。

    那方大人看不懂这小道士为何会往夜空里放出一朵烟花,如此一来,岂不是彻底惊动城外叛军,告诉他们宁义城今夜将有所举动?他心中好奇,却又不敢开口询问高台上的得一子,只得向身旁的谢贻香投去询问的目光。

    谢贻香也是一无所知,她对这方大人本就无甚好感,当下便学着得一子的论调胡乱回答道:“这个……这个宁义城西面的城门,对应的是五行当中西方之金,本就是白色,便如西面城门处此时悬挂的那些白色布匹。而小道长放出的这枚白色烟火,便是要以五行之金加持整座宁义城,请来天神庇佑那两百名精壮男子,令他们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方大人听得大皱眉头,虽不敢训斥高台上的得一子,却能将怒火发泄到谢贻香身上,低声骂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年纪轻轻学什么不好?偏要学那些招摇撞骗的神棍!”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那两百名精壮男子已在宁义城西面城门外闹得不可开交,谢贻香用“穷千里”的神通在黑夜中遥遥望去,只见城外西面叛军营地里,原本隐隐约约的灯火光也变得明亮起来,显是当中军士有所警觉,相继出营查看。随后便见宁义城外的东、南、北三个方向,都有微弱的灯火光晃动,却是东、南、北三个方向的叛军得到消息,也不知宁义城的西门究竟出了怎样的变故,正在赶往宁义城西面聚集。

    那方大人眼见计策奏效,正要询问高台上的得一子下一步安排,却听得一子的声音已从上面传来,冷冷念道:“天地玄宗,万气本根。三界内外,惟道独尊。包罗天地,养育群生。五气腾腾,土兴为筑。急急如律令!”伴随着咒语出口,又是一枚烟火升空而起,不同于先前那朵白色烟火,这回竟是一朵黄色烟花炸响夜空,对应着五行当中正中方位的“土”。

    一时间谢贻香和方大人都是面面相觑,要说得一子方才那朵白色烟花,是为了替宁义城西面城门外那两百精壮男子造势助威,那么紧接着这一枚黄色的烟花,却又作何解释?正思索之际,忽听楼外的宁义城里犹如煮沸的开水一般,一时间嘶吼声、惊呼声、惨叫声此起彼伏,纷纷交织在一起,竟像是突然间爆发了一场内乱。方大人惊恐不已,正待下楼前去查看,却听高台上的得一子冷冷问道:“这两日宁义城里来了好些百姓,你身为此间太守,难道竟没发现?”

    听到得一子这一问,谢贻香不禁微微一愣,想起这两日无论街道上还是衙门前,都比以往多出了不少百姓,自己当时还以为是越来越多的人因饥饿所迫,不得不上街乞讨,难道竟是另有隐情?那方大人也随即醒悟过来,知道城里此时的动乱必定与这小道士有关,连忙止住脚步,回答说道:“就在这短短两日之内,前前后后共有近三百名百姓前来宁义城。对此下官当时便有过怀疑,认定这当中混有不少叛军派来的奸细,本是要详加盘查,却苦于一直抽调不出人手,所以耽搁了此事。听小道长的意思,莫非这些百姓果然有问题,此刻城里的动乱,也正是由他们所为?”

    高台上的得一子不屑地一笑,说道:“蠢材!那个家伙要派奸细混进城里,又怎会统一集中在短短两日之内,岂不是故意惹人怀疑?要说奸细,你这宁义城里的确存有不少,却并非这两日入城的百姓,而是一早便已潜伏进了城里。谁叫你这个宁义太守不问青红皂白,只管一个劲地放百姓入城?自然给了那个家伙可乘之机。至于这两日入城的近三百名百姓,当中有两百人其实是我带来的人,是我叫他们扮作百姓乔装入城,早已分散在了城中各处待命。”

    说完这话,他也不理会谢贻香和方大人二人脸上的惊疑,又继续说道:“之前在衙门后堂里,我故意顺着你的话往下说,暗示今夜的目的是要夺取对方在宁义城西边准备的那批食物,正是为了让城里的奸细听到风声,设法替城外的恒王军队通风报信。而在此期间,我带来的这两百人早已在暗中窥视,盯死城内各处行迹可疑之人。至于我方才发出的这枚黄色烟火,便是通知这两百人动手,趁着西门外一片混乱,将他们清点出来的奸细尽数诛杀当场。经此一役,虽不敢说能够尽除城内奸细,至少也能除掉十之七八。”

    方大人这才恍然大悟,惊喜交加地说道:“原来如此……小道长当真是心智过人!要知道叛军混入城里的奸细一直在暗处散布谣言,唆使城内百姓造我方铁衣的反。对此下官也是无可奈何,想不到小道长竟能在不动声色之间,便替我宁义城除去这一心腹大患,其手段之高明,下官当真佩服至极!”

    一旁的谢贻香也是惊骇不小,不料得一子此番带来的人手,居然有两百人之多,而且要想将叛军派入城内的奸细当场诛杀,这两百人显然还不是普通的百姓,而是身怀武功的高手,又或者是受过训练的兵卒,真不知这个一向独来独往的小道士,又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些人手?那方大人兀自高兴了半响,随即又皱起眉头,向高台上的得一子问道:“难道……难道小道长说今夜要开坛做法,请天兵天将替宁义城送来半个月的粮草,其实……其实也是子虚乌有,仅仅是是为了诛杀城里的这些奸细?”

    听到这话,得一子忍不住讥笑一声,正要开口说话,陡然间却有一阵微风从东面吹来,顿时令高台上的得一子神色一变,再也不理会台下的方大人,而是从怀中摸出一道淡黄色的符咒,扬声念道:“香气沉沉应乾坤,五色彩云闹纷纷。紫微宫中开盛典,桃花玉女请神仙……”

    他一边念着,一边晃动起指尖的符咒,不过片刻,夜色中吹来的这一阵东风非但丝毫不见停歇,反而越刮越烈。待到得一子指尖那道符咒凭空燃烧起来,化作灰烬随风飘散,这一场突如其来的东风已然变得强劲有力,直刮得呼呼作响。

48 借东风云开月明

    那方大人见这阵劲风来得古怪,还以为当真是得一子的道术显灵,凭空祭来了这一场东风,吓得脱口问道:“这……这……这怎么可能?传说昔日孔明在赤壁借风,也得先令人搭建出七星法坛,再亲自作法七日七夜,这才能借来东南风一举破曹。但道长你……你的风如何能说来便来?”他惊骇之际,竟将“小道长”这一称呼里面的“小”字去掉,直接尊称得一子为“道长”了,听得旁边的谢贻香暗自好笑。

    高台上的得一子却不理会他,在劲风中扬声念道:“天地玄宗,万气本根。三界内外,惟道独尊。包罗天地,养育群生。五气腾腾,木秀成林。急急如律令!”说罢,他随即扬起衣袖,又将一枚青色的烟火放进夜空;伴随着烟花当空炸响,映得谢贻香和方大人二人的脸上都泛起一片青色。

    要知道得一子先前放出的两枚烟火,分别是白色和黄色,正好对应五行当中西方之金和正中之土,而此时这第三朵青色烟花,自然便是对应五行当中的东方之木。那方大人不禁望向宁义城东面的城门,正要开口再问,得一子的声音已从风中传来,沉声说道:“我已做法请来天兵天将,速去吩咐驻守在东面城墙上那四百军士,稍后无论天上出现什么东西,都不可大惊小怪;待到天上的东西飞进城里,便立刻用弓箭射落。”

    谢贻香和方大人对望一眼,都是莫名其妙,当即同时问道:“天上的东西?”得一子厉声喝道:“赶紧传令下去!”方大人虽是一脸茫然,也只得吩咐身旁的衙役,要他将得一子的话一字不漏地传给东面城墙上那四百军士。待到衙役领命下楼,高台上的得一子已闭上双眼盘膝坐下,将双手交叉在胸前结印,口中念念有词。而今夜这场无端刮来的东风,也吹得越来越急。

    高台下的谢贻香见状,不禁心中暗道:“今日本就阴云密闭,乃是狂风或者骤雨来临前的征兆,定是得一子早已算准今夜会有这场东风,所以故意在此装神弄鬼,就连方铁衣也被他的伎俩给唬住了。只是不知他到底要利用今夜这场东风搞什么鬼,难道还真有什么天兵天将从夜空中飞来不成?”

    如此过了一盏茶左右工夫,便听东面隐隐有惊呼声传来,仔细辨别,却并非源自宁义城内,也不是驻守在城墙上的四百军士,而是从更远处的城外叛军营地那边传来。再看东面的夜空当中,此时居然凭空出现点点火光,渐渐地越来越多,形成铺天盖地之势,就仿佛是漫天星河坠落下来,几乎将整片东面的夜空都给填满了。

    那方大人惊愕得瞪大双眼,却因为夜色实在太过暗沉,又隔着十几里距离,根本看不清夜空中这一大片诡异的火光到底是怎生回事,只能开口惊呼道:“难道这……这……难道当真有天兵天将?”谢贻香也是大惑不解,急忙用上“穷千里”的神通凝神细看,却也看不清这些火光究竟是何物,只能依稀看出这漫天的火光由模糊变得清晰,竟是随着此刻刮起这一场东风,自东面的夜空中往宁义城方向而来。

    就在这时,高台上的得一子已站起身子,将他那枚“霄光火文神印”持在手中,大声喝道:“呔!天雷尊尊,龙虎交兵,日月照明,照我分明!符至则行,急如律令!”话音落处,他便将手里的霄光火文神印高举过头,用印面对准头顶上的夜空。

    一时间谢贻香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生出的幻觉,得一子手里那枚玉印竟竟仿佛生出一团祥和的光晕,继而化作一束金色光芒,径直射向正上方的夜空之中,令整个天地都是微微一颤。伴随着夜色里的东风呼呼吹响,原本堆积在夜空中的层层阴云,竟在此时被风吹得散尽,露出一轮玉盘也似的圆月,将原本黑漆漆的深夜照得一片通明、亮如白日;不止是整座宁义城,就连宁义城外的山川旷野,包括驻扎在其间的恒王叛军营帐,都已在月光的映照下清晰可见。

    那方大人被这一幕吓得面无人色,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高台上的得一子,颤声说道:“下官庸庸碌碌大半辈子,原来……原来全都白活了,想不到世间当真存有呼风唤雨的仙术,道长……道长真乃神人也……”他话还没说完,便听身旁的谢贻香欣然笑道:“妙计!妙计!原来小道长竟是从墨寒山那里偷学来的本事,叫人在深夜里放起了‘孔明灯’!”

    方大人微微一愣,急忙举目望东面的夜空中望去,只见月光之下,原来夜空中这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火光,竟是成千上万千盏‘孔明灯’,被今夜这场东风一吹,此时已飞到宁义城东面的城墙附近;再仔细一看,每一盏孔明灯下面,分明还用细线悬挂着一团乳白色的东西,那方大人顿时醒悟过来,高兴得手舞足蹈。

    原来这小道士所谓的请来天兵天将搬送粮草,指的便是眼下这漫天的“孔明灯”,竟是将食物悬挂在“孔明灯”下面,随着“孔明灯”一同升空,然后再借助这场东风飞进宁义城里。若非如此,又怎能突破城外那三万叛军的封锁,将粮草平安送进城里?

    眼见得一子使出如此巧妙的手段,谢贻香也是满心欢喜。可是转念一想,这数千盏“孔明灯”的声势如此浩大,可见得一子在宁义城外还安排有不少人手,而且绝不可能是几个人,分明是一支颇具规模的队伍,甚至还有可能是一支军队。此外再算上扮成百姓混进宁义城的那两百人,谢贻香想来想去,一时也想不明白得一子是从哪里召集来的这些人手。

    而宁义城东面城墙上那四百军士,此时也已看清这些“孔明灯”下面悬挂的食物,一个个都是欢呼雀跃。众军士早已得到方大人的命令,待到“孔明灯”飞进城墙,便纷纷举箭去射。要知道这“孔明灯”一物,其原理便是依靠烛火燃烧时发出的热力,带动整个纸糊的灯笼升上半空,城墙上的众军士只管瞄准夜空中的灯火光放箭,立刻便能将纸糊的灯笼射破,令整盏“孔明灯”随之掉落,连同悬挂的食物一并落进城里。

    一时间宁义城东面的城墙上可谓是好不热闹,四百军士一同放箭,片刻之间,刚飞进城墙的数百盏“孔明灯”已被全部射落。到后来城墙上的军士一壶羽箭全部射完,只好跑到城墙下捡回射出的羽箭,重新回到城墙上再射。不过小半个时称,这数千盏“孔明灯”已有一大半掉落进了城中,其余的则是落在了城外。这边“天云居”楼上的方大人见状,忍不住大声称赞道:“道长神机妙算,实乃举世无双,当真令下官大开眼界!即便是孔明复生、青田再世,只怕也不过如此!”

49 承天道环环相扣

    耳听这位宁义太守大拍马屁,谢贻香不禁暗自冷笑,向高台上的得一子问道:“小道长,你这漫天的‘孔明灯’飞进城里,合计能带来多少粮食?”得一子冷哼一声,悠悠说道:“‘孔明灯’负重有限,虽然经我改良,每盏灯也最多只悬挂一斤左右的重量。今夜合计共有三千盏‘孔明灯’,每盏灯下悬挂一斤腐竹,也便是烘干的豆浆皮;再算上其中的损耗,至少能有两千斤腐竹送进城里。将这两千斤腐竹用水发胀,合计便是六千斤。”

    这话一出,犹如一盆冷水径直浇在方大人头上,不禁皱眉说道:“眼下宁义城里存活下来的百姓,约莫还有两万之数,这六千斤腐竹只怕……只怕却是杯水车薪,最多……最多只够守城的将士和衙门里的衙役多挨个十来天……”得一子不等他将话说完,已冷冷说道:“急什么?今夜的这场法事,这才刚刚开始。”

    此时东面城墙一带的三千盏“孔明灯”已被城墙上的四百军士射落得差不多了,众军士纷纷丢下弓箭,去城墙下拾拣地上的腐竹。而驻守在城外的恒王叛军,此时也终于回过神来,知道那两百精壮男子在宁义城西门闹出的动静只是虚张声势,目的便是要吸引他们的注意,而真正的意图,却是要借助今夜这场突然刮起的东风,利用数千盏“孔明灯”将粮食送进宁义城里。一时间原本往宁义城西面聚集而来的叛军,已尽数往宁义城的东面折返,想要在半途拦截夜空中的那些“孔明灯”。

    而今夜刮起的这场东风持续至今,依然没有停歇之势。片刻之后,只见东方远处的夜空里再一次升起上千盏“孔明灯”,借助风力往宁义城方向而来,显然要将第二批腐竹送进宁义城中。“天云居”楼上的方大人看到城外叛军的动向,忍不住跺脚说道:“道长此计虽妙,但城外的叛军如今已然看出端倪,正在赶往宁义城的东门外拦截。若要要故伎重演,再用‘孔明灯’往城里送粮,只怕……只怕……”

    却听高台上的得一子缓缓说道:“所谓道术,一言蔽之,便是‘诛心’二字;再说得直白些,和谋略计策乃是同样的道理,关键便在于‘看人下菜,对症下药’这八个字。再简单、再粗鄙的计谋,只要能在恰当的时候、恰当的地方对恰当的人使用,也可以一举奏效。是以凡人的计谋成与不成,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能够掌控其中妙谛,懂得审时度势、随机应变,从而谋必准、计必成者,可谓人中龙凤。就好比你方才提及的孔明、青田二人,甚至包括那个家伙在内,都属于此类。”

    谢贻香和方大人听得云里雾里,不知得一子为何忽然说出这么一番风马牛不相及的言论来,正要开口再问,却见从东面再次飞来的那上千盏“孔明灯”,在距离宁义城东面城墙还有数里之遥时,城外一队两千人的叛军已在旷野中张弓搭箭、列阵相候。待到夜空中的“孔明灯”来得近了,旷野里的两千叛军便同时射出羽箭,一阵箭雨过处,其声势自然要比宁义城东面城墙上那四百军士大了五六倍,顿时便将上千盏“孔明灯”尽数射落下来,竟是一盏不留。

    谢贻香和方大人见状,都是暗叹一声。谁知他二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伴随着夜空中的上千盏“孔明灯”落下,宁义城东面的整片旷野顿时炸开一团团火花,传来阵阵轰鸣之声。那两千名射箭的叛军身在其间,当场被炸得七零八落,几乎所有军士身上都带着火焰。

    原来这一回飞来的上千盏“孔明灯”下面,悬挂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腐竹,而是伤人的火药。那两千叛军得了军令,要将天上运送粮食的“孔明灯”尽数射落,自然认定灯下悬挂的还是腐竹,仓促间又哪里看得清楚?待到“孔明灯”被射落下来,整个纸糊的灯罩被里面的火焰点燃,自然也将悬挂在下面的火药点燃,一时间上千份火药在旷野中同时爆炸,自然便叫那两千叛军自作自受、伤亡惨重。

    高台上的得一子这才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道:“谋必准、计必成者,虽可谓人中龙凤,但纵观古今,其实比比皆是,而且技止于此,根本不足挂齿。相比起来,日照青山,令苍生欣欣向荣、繁衍生息;雨润林野,让泽被繁茂昌盛、争奇斗艳,正是道家所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我的道术承自天道,以此为谋为计,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环环相扣、计计相连,当然远胜那些只求一计成败得失的凡人。”

    谢贻香知道此时的得一子就好比是一个说书之人,需得有搭档才能继续往下讲,连忙问道:“小道长的意思是说,今夜你所设下的并非一计,而是连环计。先用宁义城西门那两百名精壮男子吸引叛军的注意,其实却是要借助这场东风用‘孔明灯’将粮食送进城里。待到叛军围堵到东门外的旷野里拦截,这第二批‘孔明灯’下悬挂的却是火药,顿时便令叛军中计,死伤惨重?”

    得一子缓缓摇头,冷笑道:“今夜我开坛做法,以霄光火文神印借来这场东风,利用‘孔明灯’先后携带救人的腐竹和杀人的火药。然而这漫天的‘孔明灯’看似声势浩大,实则腐竹不过六千斤,救不活宁义城的全部百姓;火药不过千余份,杀不尽恒王的三万军马。所以今夜在宁义城东门外的这一番举措,其实和西门外那两百精壮男子是同样的作用,都只是要吸引对方的注意。”

    谢贻香听到这里,不由地心中一惊,试探着问道:“所以今夜真正的好戏,其实是在宁义城的南门和北门两处?”得一子冷笑一声,转头向方大人喝道:“速令人打开南门!”

    要知道今夜在宁义城的南面城门处,依照得一子先前的安排,是由百余名军士在城门后的挖掘深坑,此时已挖出两个三四丈方圆、丈许深浅的深坑,并排在城门后的街道上。那方大人不敢耽搁,立刻吩咐身旁的衙役前去传令,叫那里的军士打开宁义城南面,然后才向得一子询问缘由。谁知得一子却已在高台上闭目打坐,口中念念有词,再也不理高台下的两人。

    如此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宁义城南面的城门已被军士打开。高台上的得一子随即睁开双眼,扬声念道:“天地玄宗,万气本根。三界内外,惟道独尊。包罗天地,养育群生。五气腾腾,火侵四野。急急如律令!”话音落处,他便将今夜的第四枚烟花放上夜空,炸响出漫天的红光。

50 驱牛群南火借势

    话说得一子的这枚赤红色烟火,对应的自然便是五行中南方之火的颜色。伴随着烟花当空绽放,谢贻香和方大人急忙往宁义城南面的城门望去,却并没见到什么动静。

    要知道众人此时所在的这座宁义城,乃是地处江浙和福建两地的交界处,本是一大片山峦丘陵,当中却天然形成了一条道路,呈南北走向贯穿整片山地,从而被古人建成连接江浙和福建的官道。而宁义城正是修建于这条官道上的开阔地带,所以出城门往东西方向而行,不出十里便已是崎岖的山岭,至于南北方向,则是连接着南北官道的平路。如今宁义城南面城门外的旷野里,约莫驻扎着三千左右的叛军,在离宁义城南门五六里处搭建起一片营帐,自深夜中泛起一串灯火光。

    待到夜空中这朵红色的烟花彻底湮灭,渐渐地便有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从宁义城南门外的叛军营地里传来。谢贻香侧耳细听,倒像是鞭炮点燃后的炸响声;再过片刻,这阵声响已是越来越大,竟是数百串鞭炮同时炸响才有的声势。而南面旷野里的整片叛军营地也随之躁动起来,接连生出多处火光,当中还隐隐夹杂着军士们的惊呼惨叫声。

    城内“天云居”楼上的谢贻香和方大人对望一眼,都是不明所以,想要询问高台上的得一子,又怕这小道士不肯作答,只得继续朝南门外留神查看。伴随着南面的叛军营地乱成一团,随后便有一大群黑影从叛军营地中穿行而出,一路往宁义城方向奔行而来,倒像是牛马一类的牲畜;而在每一头牲畜的屁股后面,都有火星飞溅,显是绑缚着点燃的鞭炮,从而令这些牲畜发疯似地往前狂奔。谢贻香急忙用上她“穷千里”的神通,顿时看得分明,脱口惊呼道:“这是……这是牛群?难道小道长今夜在宁义城南门外安排的,竟是‘火牛阵’?”

    正如谢贻香所见,此时冲出南面的叛军营地、一路往宁义城方向而来的,正是数百头黄牛。这些黄牛的尾巴上全都绑缚着点燃的鞭炮,从而形成战场上常见的“火牛阵”,自南面更远处狂奔过来,一路冲撞进南面的叛军营地,然后才穿营而出。要知道即便是精兵强将列出的精锐战阵,一旦撞见似这等用狂奔的牛群组成的“火牛阵”,也是难以抵挡,又何况是南面这三千叛军驻扎的营地?只见夜色中的牛群发足狂奔,转眼间便已冲到宁义城南面的城墙前,却没一头牛撞上城墙,而是规规矩矩地穿过宁义城敞开的南门,相继奔行入城。

    如此一来,得一子先前令人在城门后挖出的深坑便终于派上用场。牛群一进城门,刚踏上城门后的街道,面前便是三四丈方圆、丈许深浅的深坑,几乎将整条街道拦腰截断。狂奔中的牛群哪里止得住冲势,顿时前仆后继地跌落深坑当中。不过一眨眼的工夫,街道上挖出的第一个深坑便已被近百头黄牛填满,后面奔行来牛群踏着深坑里的黄牛继续前行,继而跌落进前方第二个深坑。在场的百余名军士此时已在街道上并排挖出三个深坑,见到这般奇景,才明白太守大人叫他们挖坑的用意,一个个都是激动不已,急忙加快动作,要在街道上挖出第四个坑。

    高台上的得一子见南门一带进展顺利,这才冷冷说道:“‘火牛阵’天性属火,如今又借‘南火’之势,更是锐不可当。今夜对方的主力早已被东西二门的动静吸引,仅凭驻守在南面营地里的这点兵力,深夜中又怎能抵挡‘火牛阵’的突然冲袭?”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世人皆知‘火牛阵’威力极大,用于冲锋陷阵,可谓是无往不利,却不知此阵还另有妙用。那便是对如今的宁义城而言,今夜这五百头黄牛破敌之余,更是能让宁义城军民填饱肚子的救命食物。”

    眼见冲入城内的牛群不停地往深坑里跌落,谢贻香惊喜之余,又是心中好奇,忍不住问道:“牛群被身后的鞭炮所惊,在深夜里往宁义城狂奔而来,却为何没有直接撞上城墙,而是不偏不倚地穿过敞开的城门,全部冲进了城里?”

    旁边的方大人早已激动地浑身颤抖,听到谢贻香这一问,顿时大笑道:“谢三小姐出身官宦之家,难怪不知乡野间的禁忌。要知道牛之一物,最忌讳的便是红色,一旦遇到红色的物件,立刻便会发疯似地冲撞过去。所以乡野间的农夫和牧童在与牛打交道的时候,都要远离红色之物,更不敢穿红色衣衫。之前仙尊曾有吩咐,说今夜说要借助五行之力开坛作法,令下官遵循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所对应的五行之色,在东南西北四处城门上挂满各色布匹,下官当时还想不明白其中缘由。如今看来,仙尊之所以如此安排,关键便是对应‘五行之火’的宁义城南面城门,通过城门口悬挂红色布匹刺激狂奔的牛群,好将它们尽数引入城中。”

    谢贻香急忙举目望去,宁义城南面城门的门洞里,岂不正是挂满了红色布匹?即便是在深夜之中,也是格外显眼,这才恍然大悟。再听方大人又把对得一子的称呼由“道长”改成“仙尊”,不禁暗自好笑。只听方大人又继续称称颂道:“下官当真是愚钝至极,直到此刻才终于明白仙尊的良苦用心。原来仙尊一直将我等蒙在鼓里,只说是要开坛作法,其实并非是故意隐瞒,而是担心泄露了消息,让混进城里的奸细得知仙尊今夜的计划,从而让城外叛军有所提防。由此可见,仙尊不但智计无双,行事间更是滴水不漏,真乃神人也!乃是古往今来的天下第一人!”

    面对方大人这一番溢美之辞,高台上的得一子却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地说道:“一头黄牛便算是五百斤,五百头牛便是二十五万斤;除去牛骨,也足够宁义城里的两万人吃上十天半月。此外今夜的每一头黄牛背上,还负有一百斤小麦,合计是五万斤小麦。两者相加,正好是宁义城半个月的粮食。”

    方大人听得连连点头,正要开口再拍马屁,却见高台上的得一子忽然神色一肃,高声念道:“天地玄宗,万气本根。三界内外,惟道独尊。包罗天地,养育群生。五气腾腾,水最朝宗。急急如律令!”

    念罢,他再次抬手指向夜空,又是一枚烟火破空升起,在夜空中炸响开来。但他这回放出的烟花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色,除了夜空中飞溅开来的些许火星,竟看不见这朵烟花的形貌。

    谢贻香微微一愣,随即醒悟过来。得一子先前已对应五行中的金、土、木、火四者,先后放出白、黄、青、红四种颜色的烟火,照此推算,他此刻放出的这第五枚烟火,对应的自然便是正北方位的五行之水,理应是黑色。所以这朵黑色的烟花在漆黑的夜空中绽放,才会看不见形貌,只有炸裂时的声响传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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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月贻香介绍:
不死不灭的魔僧,立志祸乱天下;目生双瞳的妖道,只求玩得过瘾。谱写历史的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而是这些狂人疯子。(本书QQ群:194388020)竞月贻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竞月贻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竞月贻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