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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月贻香全文阅读

作者:长桴     竞月贻香txt下载     竞月贻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6 三更断喉

    眼见众人上前相助,庄浩明心中一热,又忍不住向贾梦潮喝道:“你上来干什么,速速给我退下。”

    贾梦潮缓缓摇了摇头,只是死死地盯着那雷霆公的一双手。对面的六个人眼见又来了三个高手助战,一时都有些犹豫。

    他们深知若是单打独斗,只怕在场没人是这庄浩明的对手,那如皋三魔里的一魔当即压低声音,和另外五人商量道:“此次接令而来的少说有几十人,反正这庄老儿也跑不了,我们不如等其他人来了再说……”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但听远方的深巷中传来一阵打更之声,无情地穿破夜色,传到众人耳中。但听“梆……梆……梆”的声音连响三记,正是三更时分的更声。

    谢贻香心中陡然一跳,想起那“夺魄手”的三更杀人之举,急忙向贾梦潮望去,庄浩明和程憾天也随之向他望去。要知道如今正是那所谓的“一眼夺魄手,三更断人喉”的那个三更时分,却见贾梦潮脸上一片青红交替,和往常是一般模样。

    贾梦潮见谢贻香三人一齐望向自己,顿时面呈怒色,喝道:“看什么看,胡说八道的鬼话你们也相信?”

    谁知他刚说完这话,众人身后突然“砰”的一声,竟是有人摔倒的声音。众人一齐回首,只见那盏马灯胖,原本盘膝而坐的薛之殇,已经莫名其妙地扑倒在了地上。

    而在那马灯火光的照耀下,薛之殇的身边平放这一只其腕而断的断掌,一只中年女子的断掌;断掌齐腕而断,断口处浑然天成地覆盖着一层皮肉,拇指上还戴着一枚绣花顶针。正是刚才傍晚时分,那个“龙女”送给众人后却又无端消失的那只断掌。

    凭空消失,又在三更凭空出现的“夺魄手”——但死的为什么会是薛之殇?

    庄浩明哪还顾得了眼前这些仇家,急忙飞奔而去,伸手将薛之殇扶了起来。只见薛之殇一双眼睛瞪得极大,嘴微微张开,凝固的神色中还残留着临死前的恐惧;他颈部的皮肉下泛出淤血的颜色,大片红潮还没来得及变作紫色,看形状依稀便是被一只手恰在,从而留下的痕迹。

    程撼天、贾梦潮和谢贻香三人也冲了过来,惊恐万分地望着薛之殇的尸体。

    庄浩明沉下心思,仔细凝视着薛之殇脖子上的伤痕,终于发现那片泛红的皮肉中,凶手的拇指印记上,还凸起了一个直直的尖角来。他转头再看地上的那只断掌,那断掌的拇指上分明正戴着一枚顶针。

    看这模样,分明就是这支断掌——这支“夺魄手”——掐死了薛之殇。

    一时间庄浩明终于再无法忍受忍,猛然仰天长啸起来。

    要知道薛之殇是他一手提拔进刑捕房的人,相互有着近二十年的交情。然而这次西行湖广之地,自从见到那只断掌出现开始,薛之殇的神情就变得有些奇怪,似乎另有隐情。庄浩明和他相处甚久,本不愿因此而怀疑他,但也暗中叮嘱了其他几人留意堤防。

    然而薛之殇此刻居然无故暴毙,看伤痕正是那只“夺魄手”所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既然那个什么“龙女”摆明了是要来取贾梦潮的性命,为什么到头来杀的却是薛之殇?

    庄浩明这声长啸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响彻了整个岳阳城的深夜,四周的房舍相继亮起灯来,点点灯火在黑夜中依次传递,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继而整个岳阳城都是灯火通明,似乎被他这声长啸给尽数唤醒了。

    谢贻香听这长啸声中悲痛不绝,不由地心中一酸,低声说道:“叔叔,等解决完眼下的事情,我们再替薛叔叔报仇。”

    这句话陡然点醒了庄浩明,他当即止住啸声,小心翼翼地将薛之殇放在地上,伸手拽起了他那柄银枪。无论如何,今夜若不是这些人前来生事,薛之殇绝不会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人杀了。

    程憾天和贾梦潮对望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程憾天便低声说道:“老爷,只要你一句话,我们立刻杀了眼前的这帮家伙,再把杀害老薛的凶手给揪出来。”

    庄浩明的声音却平静得出奇,只是缓缓说道:“是谁杀了老薛?又是谁叫你们来的?”他说到这个“你们”之时,已站起身来,抬眼向那六个前来寻仇的人望去,却看见了二三十条身影。

    原来就在他长啸的这片刻功夫里,灯火通明的长街之上,又相继出现了十几二十个人,和先前那六个人一起,竟已有三十来个人。此刻他们或持火把,或提马灯,分别站在街道两端,将刑捕房众人严严实实地围在了当中。

    庄浩明一个一个看去,灯火下长街两端的这些男男女女中,除了先前六人,新的来还有断剑盟的吴盟主,凤鸣阁的陈夫人,海沙帮的江舵主……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仇家,要说小的,有毁帮封派之仇;要说大的,有杀父杀兄之仇。各个脸上都是悲伤与怒火交织。

    当下庄浩明长长呼出一口气,冷冷说道:“很好,难得你们一起找上门来了,那便一起上吧。倘若今晚你们杀不死我,那便是你们没种!”

    眼见庄浩明脸上肌肉抽搐,似乎有些失控,谢贻香急忙开口圆场,高声说道:“大家都是江湖儿郎,在刀口上舔血讨生计,谁也保管不了哪天就会遇到倒霉的事。所以我们这些天天在江湖上跑的人,自有一套江湖上的规矩。不管遇到任何事,大家都应该按照江湖上的规矩来办。如今你们口口声声说要报仇血恨,却又在深夜设伏围攻,这算是哪门子的规矩?”

    她这一番话将“江湖规矩”这个大帽子扣了出来,那些来找庄浩报仇的人一时倒是无言以对,然而怒火却丝毫不减,个个面露凶光,都狠狠地盯向庄浩明。谢贻香连忙又说道:“且不论我等江湖中人,本就应当行侠仗义、惩奸除恶。庄大人他身为京城刑捕房的之主,拿着朝廷的俸禄,自然更要秉公办理。你们要找庄浩明报仇,可曾扪心自问过,你们这些亲朋好友中,又有谁是被冤枉的?”

    这话一出,前来寻仇的众人顿时沸腾开来,纷纷大骂。有人当即骂道:“放什么狗屁,当年太行山五匪被朝廷缉拿,我那四弟只不过是山寨里的一个小喽啰,也被这庄浩明抓了进去,被当街斩首示众。然而那元凶太行山五匪兄弟们却被朝廷开罪,编制进了漠北的守军里。你说说看,这算个什么道理又算什么秉公办理”又有人说道:“我海沙帮不过是在江浙倒卖了几船私盐,就被这庄老儿盯上,三番四次带人来,弄得我们鸡犬不宁。要是你刑捕房真有本事,怎么不来缉拿这洞庭湖的江望才?莫非所谓的秉公办事就是欺软怕硬,成天对我这些小门派下手。”一时间你一言我一语,争吵得好不热闹。

    程撼天忍不住高声喝道:“够了,我们此番是奉朝廷之命前来公干,你们这是要造反不成?如果只是了解私怨,那便如谢三小姐所言,大家按照江湖规矩来办。你们只管说个地方,等我们办完公事,一定奉陪到底。”

    只听人群中那被唤作“骆先生”白衣剑客冷冷说道:“大家莫要听他的,这分明是缓兵之计。要是让庄浩明躲回金陵,我等谁还奈何得了他?既然大家都是身负血海深仇之人,今夜来此的目的乃是一雪恩怨,又不是比武争夺天下第一,何必管他什么江湖规矩。”

    白衣剑客这番话说得众人齐声附和,喝起彩来,当下便有几人踏上几步,就要来对庄浩明动手。庄浩明方才沉浸在薛之殇遇害的伤痛之中,以致有些失控,此刻他心中已静,见此局面,当即迎上前来,沉声说道:“想要报仇的,只管上来便是,庄某人奉陪到底。然而有件事我一定要弄清楚。”

    说着,庄浩明伸手指着薛之殇的尸体,一字一句地问道:“是谁杀了他?”

17 江海帮主

    庄浩明这句话说得杀气四射,四周的灯火仿佛也是一暗。在场众人都不禁打了个冷颤,一人喝道:“关我什么事反正不是我杀的。”其他人立刻随声附和起来。

    眼看这帮人磨拳檫掌,跃跃欲试,谢贻香目光扫视众人,突然间心念一动,当即扬声说道:“江海帮李惟遥李帮主,你既然已经来了,又何必藏头露尾?”

    伴随着她这话出口,在场所有的人同时一惊,就连刑捕房这边庄浩明、程憾天和贾梦潮三人也是一愣。要知道谢贻香说的这个李惟遥,乃是江海帮的帮主,手下的势力极大,统御着整个中原武林所有以水为生的帮派。江湖上有句话形容得最是贴切:“武林中但凡是有水的地方,便有江海帮的‘旗’飘扬。”

    但见谢贻香说完这话,便举目望向不远之处,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街边一幢三层高的豪华酒楼屋顶上,此时已有一条人影缓缓站起身来起,伸手摘去了头上的斗笠。在街上的火光映照下,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此人近四十岁年纪,白面短须,果然就是那江海帮帮主李惟遥。

    这李惟遥原本躲在楼顶的阴暗处,却终于没能逃过谢贻香“穷千里”的目光。眼见自己的行踪被揭破,他倒也不好继续隐瞒,只得现身出来。但听他淡淡地说道:“谢三小姐果然好眼力。不错,李某今夜前来此地,同在场诸位一般,也是与这位庄总捕头之间,有些私人过节需要了断。”

    想不到庄浩明居然还和这江海帮的帮主结下过梁子,那些前来寻仇之人惊讶之余,又隐隐生出欣喜。只听人群中一人不禁冷笑道:“想不到李大帮主居然也收到了神火令,当真是……”他话刚一出口,立刻便有几人狠狠瞪了他一眼,那人心知失言,急忙低头缩进了人群。

    然而刑捕房一行人却将此话听了个清楚,原来今夜之事果然是那神火教在暗中搞鬼。谢贻香年轻尚轻,倒也罢了,庄浩明却心中雪亮:十多年前那神火教势力极大,乃是江湖中当之无愧的龙头老大,那人方才所说的“神火令”,便是神火教纵横四海的信物,此令一出,便能代表整个神火教。不料如今这神火教虽已淹没于江湖,销声匿迹,那神火令的余威仍在,对手居然传出神火令,通知这些人前来截杀自己。

    然而今夜来的这三十来人,的确都与庄浩明有着血海深仇,与其说他们是奉了那神火令而来,倒不如说是神火教拔刀相助,把庄浩明的行踪泄露给了他们。

    想明白了这一点,庄浩明当即提声大喝道:“既然是神火教的朋友找上了在下,何不亲自现身相见?”但听他的声音在夜空中传开,兀自回荡,却无一人应答。

    过了半响,不远处屋顶上的李惟遥咳嗽一声,扬声说道:“庄总捕头此言差矣,试问那神火教早已隐遁多年,又如何会再现江湖?依我之见,只怕是朝廷对不起别人在先,他们出于义愤之下,这才将庄总捕头前来湖广的消息放出,通知了道上的这一帮朋友。”

    说着,也不见那李惟遥双腿弯曲发力,身形已是一晃落地。他一直走到庄浩明身前几丈开外,这才停下脚步,又缓缓说道:“今日李某路经湖广,恰好听到了神火令传来的消息,于是便匆忙赶路,接连累死了三匹骏马,这才来得及和总捕头大人见上一面。庄总捕头,当年刑捕房与我爹之间的那笔旧账,你我今夜便在此地做个了断,你看如何?”

    李惟遥口中所说的这笔旧账,谢贻香倒是知道一二。当年这江海帮势力太大,以至威慑到朝廷的漕运安危,庄浩明便奉命宴请当时的帮主,也就是李惟遥的父亲,并且在席间将他擒下入狱,最终判了个凌迟处死。若非有这么一段恩怨,江海帮的如今的帮主,只怕也轮不到这位子承父业的李惟遥。

    而谢贻香曾在金陵见过这李惟遥几次,心知此人附庸风雅,极爱面子,肚子里却没多少才学。方才见他藏身屋顶,自然是顾及自己的身份,不好意思与众人一起围攻庄浩明,因此她立刻喝破了的李惟遥藏身。

    此时听李惟遥说完这番话,程撼天正要接口,谢贻香急忙向他使了个眼色,抢先说道:“既然江海帮的李大帮主现身于此,那事情便好办得多了。在场的诸位既然个个身负血海深仇,恨不得亲手杀死我们庄捕头,那李帮主何不作为大伙的代表,和我们按江湖规矩来场比武论剑。倘若是我们输了,非但我们不再过问此事,庄捕头他自己更是任由各位处置。双方一言为定,绝不反悔。”

    前来寻仇那帮人听得谢贻香此言,一时间都是默不作声。他们心知这庄浩明的武功不容小觑,若不是己方联手围攻,一对一地和他打,只怕非但报不了仇,还要被他逃脱。如今这个刑捕房的小姑娘三言两语之间,便将江海帮的李惟遥捧了出来,以江海帮的声势,若是李惟遥顾全江海帮在江湖上的颜面,答应了她的提议,其他人倒也不便反对,因此和江海帮产生嫌隙。当下这一干人等都望向李惟遥,看他如何决定。

    李惟遥略一沉吟,反问道:“这位姑娘方才所言,是否能代表庄总捕头?”谢贻香不禁望了一眼庄浩明,见他向自己点了点头,当即说道:“自然可以,我便是刑捕房的谢贻香。”

    她这话说完,对方众人都是“哦”的一声,声音中带着七分惊讶,却又有三分惊慌。要知道谢贻香在外面闯荡,最是反感用自己父亲谢封轩的名头,是以自报家门时,往往只说是“刑捕房谢贻香”。然而旁人一听到谢贻香的名字,顿时便想起“纷乱别离,竞月贻香”的名号,知道她是大将军谢封轩家的三小姐了。

    只听谢贻香继续说道:“今夜这般局面,也只有李帮主方可统率群豪,驾驭全局了,所以还望你做个主。试问李大帮主的身份如此显赫,帮中的弟子遍及整个中原,自然不会为了一己之私怨在暗中摸黑围殴,从而让整个江海帮上下蒙羞。你说是么?”

    李惟遥被她这一挤兑,自己又是好面子的人,当下便开口答应道:“各位既然看得起李某,那便由我来做一回主。”他略一思索,伸手指向街道的尽头,缓缓说道,“明日正午时分,我便在那里摆下宴席,恭候刑捕房诸位的到来。”

    在场众人随着他指的方向往去,但见夜色中沿湖而建的一带高台之上,隐隐可见一座三层高的楼阁轮廓,正是那天下闻名的岳阳楼。

    其余众人见李惟遥答应了谢贻香的提议,一时也不知是祸是福,只得点了点头。程撼天和贾梦潮此时已明白了谢贻香的打算,齐齐望向庄浩明。庄浩明心知此事终究无法善终,如今做这般解决,一时倒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叹了口气,说道:“既然李帮主划下道来,在下自当奉陪。”

    却见李惟遥突然伸手一抖,原本拿在手中的那顶斗笠顿时碎裂开来,顷刻间到处都是飞舞的竹屑;有几片触碰到众人手里的火把,便噼噼啪啪的燃烧开来。李惟遥已狠狠地盯向庄浩明,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已照足了江湖规矩,然而明日庄总捕头若是没能按时赴约,那便休怪我江海帮的数万帮众无礼了。”

    众人眼见他突然露出了这手“江河倒灌”的内力来,惊讶之余,不禁生出一丝钦佩。那李惟遥默视了庄浩明片刻,当即猛一转身,迈步扬长而去,刹那间就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18 争锋相对

    既然江海帮帮主出面和庄浩明定下了约定,那便自然不怕他跑掉。左右不过是再多等上半日,其他寻仇之人僵持了片刻,便也陆续离去。有的人虽然心有不甘,开口骂了庄浩明几句,终于也愤愤而去。

    而今夜岳阳城里这一番混乱,弄得附近的百姓夜不能寐,然而都知道这是江湖中的仇杀,不敢出来查问。

    庄浩明见众人终于散去,便抱起薛之殇,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尸体放进极乐星君送来的那口棺材里。想不到那极乐星君赌气送来的这口棺材,如今倒是真排上用场了。

    程撼天和贾梦潮两人默默无语,将棺材上喷洒到的毒血尽数擦拭干净。眼见庄浩明合上棺盖,几个人不禁悲伤了一阵。谢贻香冷冷扫视了四周一眼,低声说道:“叔叔不用理会明天的约定。我们先出手拔去周围那些江海帮的暗桩,然后连夜离开此地,再找伺机神火教的人替薛叔叔报仇。”

    要知道她用话语挤兑那李惟遥,按照江湖规矩立下约定时,便已是这般的打算。却见庄浩明缓缓摇了摇头,说道:“这个岳阳楼之约,我一定要去。”

    程撼天忍不住说道:“大人,将在外军令尚且有所不受,又何况是这些江湖中的约定?”他见自己一行人身份暴露,也就不再隐瞒,直接称庄浩明为“大人”了。旁边贾梦潮也不冷不热地劝道:“我们此行是要缉拿‘蔷薇刺’,这是朝廷的旨意。若是为了这么一个约定,只怕要延误了大事。”

    庄浩明如何不明白众人心中的担忧,他凝视着薛之殇的棺材,淡淡地说道:“明日我若是毁约不去,自己被人嘲笑倒也罢了。但是你叫我刑捕房上下,今后还怎么在江湖中立威?”

    听他这么说,众人都是一愣,默默地低下了头。庄浩明长叹一声,说道:“贻香,你这便护送老薛的尸体,先一步返回京城。”

    程撼天和贾梦潮明白庄浩明的意思,明日那岳阳楼之约必定是万分凶险,谢贻香虽是刑捕房同僚,但终究是谢大将军的女儿,庄浩明自是不愿她以身犯险。却见谢贻香脸上突然泛起一丝奇怪的表情来,随即缓缓摇了摇头。

    庄浩明眉头微皱,说道:“怎么,你不听总捕头的吩咐?”

    谢贻香有意无意地往后退开两步,和庄浩明隔开了数步距离,这才说道:“叔叔莫怪,本来我不想在此刻提起这件事,然而……”

    庄浩明不等他说完,顿时脸色一沉,接口说道:“此番我们远征湖广,你一路上心事重重,刻意和我保持距离。我又怎会看不出来?要知道叔叔从小看着你长大,莫非你还要对我有所隐瞒?事到如今,不管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出来便是。”

    谢贻香见他挑明了话头,当下也毫不示弱,说道:“我还是那个疑问,那‘蔷薇刺’不过是个江湖杀手,根本就不值得我刑捕房大动干戈。此番你率领我们西行前来湖广,背后一定另有原因,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们?”

    庄浩明抬眼迎上谢贻香的目光,正色说道:“你进刑捕房的第一天,我便告诫过你。该你知道的,自然有人会告诉你;不该你知道的,就不要多问。怎么,直到今日,莫非你还信不过我?”

    程撼天见两人闹僵,正要出口劝阻,一旁的贾梦潮已冷冷说道:“三小姐这一问,也正是我想问的。姓贾的这条性命虽不值钱,但好歹也要知道是卖给了谁。”

    庄浩明眼见贾梦潮也站到了谢贻香一边,顿时心中大怒。他万万没料到这两人会在此时反水,联合起来针对自己,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只听谢贻香继续说道:“六日前,朝廷有批军饷从北平运往湖广边境的承天府,却在靠近江州的地方神秘失踪,虽然至今还没有头绪,但明眼人都知道,必定是这洞庭湖江望才做的手脚。要知道那军饷的押运是何等严密,江望才若不是在朝中安插了眼线,又怎么可能做得这般不留痕迹?”

    她顿了一顿,又沉声说道:“如今军饷已失,两千万两白银尽数落入江望才手中。如果我是那江望才安插在朝中的眼线,事发之后,一定会急忙离开京城,去和那洞庭湖和江望才聚首分赃。庄大人,你说是不是?”

    要知道那批被劫的军饷事关重大,不但牵连着好多人的生死,还关系到整个湖广的安危。程憾天和贾梦潮自然早有耳闻,如今听了谢贻香这番话,分明是说庄浩明和那批军饷被劫有着极大的关系。当下两人都惊讶地望向庄浩明,心中更是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庄浩明的脸上更是阴晴不定,勃然大怒道:“所以你这次随我出行,其实是要来暗中监视于我?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你爹谢封轩的意思?”他不等谢贻香回答,又说道:“好,很好,既然如此,那你就继续留在我身边,尽管监视我好了。等到湖广这边的公干了解,你们再看看我庄某人到底有没有做对不起朝廷的事,到底是不是和江望才里应外合的人!”

    程撼天、贾梦潮和谢贻香三人听了他这番话,都已明白那所谓的缉拿‘蔷薇刺’归案决计不会是此行的真正目的了。至于此行的真正目的,庄浩明却不肯露出丝毫口风,一时间也分不清他的真伪。

    程撼天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我和总捕头大人也没什么私交,就连这次出行,也是第一次和他相处。三小姐说得虽然有些到道理,但是若说总捕头和江望才暗中有什么勾结,将朝廷那批军饷出卖给匪徒,我程撼天却是第一个不相信。”

    谢贻香默然凝视着庄浩明,心中却也大为矛盾。她原本就不愿意怀疑这个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叔叔,然而就在军饷失踪后第二天,庄浩明便率领刑捕房精锐西行至湖广,又极力隐瞒此行的真正目的,这一切未免也太过于巧合。方才她见庄浩明要让自己先行回京,情急之下,这才忍不住将自己的猜疑说了出来。

    只听庄浩明又淡淡地说道:“这些年来大家在我手下做事,我是什么样的人,各位自然有目共睹,眼下我也仍然是朝廷钦定的刑捕房总捕头。你们若是还相信我,就不要多问,等到时机成熟,我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说着,他伸手抚摸着装薛之殇的那口棺材,脸上挤出一片皱纹,说道:“居然说我和江望才私通?我庄浩明倘若真与匪类为伍,那便叫我死于自己的银枪之下。”

    听到庄浩明这么说,众人即便心中还有些疑虑,当下也只得暂且作罢。想不到自己一行人居然落到如此地步,谢贻香心里仿佛是一团被打了结的乱麻,怎么也理不出藏于其间的线头。

    庄浩明一直说此行的目的是前来缉拿“蔷薇刺”归案,结果连那“蔷薇刺”的影子都还没看到,便折损了“抽丝拨茧”薛之殇,还引来了一大批庄浩明的仇家。

    还有那批两千万两白银的军饷,汇集了两京十七家大镖局的四百五十名精英,更有朝廷驻扎在各地的官员沿途监护,六十一名武林中极具身份地位的名士担保,可算得上是万无一失。若不是朝廷中出了奸细和匪徒暗通消息,绝不可能这般不动声色地把军饷劫走。

    然而就在案发的第二天,庄浩明便得到了所谓的线报消息,说那刺杀朝廷命官的“蔷薇刺”藏身于湖广境内的苗区,立刻便带领众人西行,沿路上绝口不提刚刚丢失的军饷一案。莫非庄浩明真如谢封轩所料,此行便是他逃离京城的借口,目的正是要投奔洞庭湖的江望才?

    所以谢贻香此番之所以随众前来,正如庄浩明所料,有大半原因确然是受了自己父亲的托付,要自己从旁监视庄浩明的一举一动了。要知道谢封轩是何等人物,他既然对庄浩明做出这等怀疑,必然是有依据的。

    然而眼下最为奇怪的,还是无缘无故找上门来的神火教。难道仅仅是因为和朝廷的宿怨,那神火教便要置刑捕房一行于死地?想他们退出江湖十多年,一直都没露过面,如今却在这湖广骤然现身,不但用神秘的手法杀死了薛之殇,更传出神火令引来了大批庄浩明的仇家。还有那神秘的一老一少,他们是否就是神火教中的人?而这所有一切的背后,究竟有什么阴谋?

    谢贻香想到这里,每一件事似乎都化作了一根乱麻,在心中打结缠绕,将她的一颗心紧紧地捆绑起来。恍惚中,她的脑海里又隐隐浮现出一尊暗红色的将军铜像。

    前年因为那撕脸魔一案,他被那言思道所骗,最后经北平神捕“恶人磨”商不弃当场喝破,便因此落下了病根。那尊暗红色的将军铜像,乃是她少年时的噩梦,居然又重新涌现在了她的记忆中。原本以为这次依照父亲的吩咐,随着庄浩明前来湖广,多少可以缓解掉自己心中的阴影,却不料又掉进了这么大的一个漩涡之中。

    谢贻香心里陡然生出一个莫名奇妙的念头:总有一天,自己一定会再次看到那尊将军铜像,自己的命运也将随之改变。

19 三局两胜

    正午时分,天高云淡,岳阳楼上。

    楼外是八百里浩浩汤汤的洞庭湖,楼内是一言不发的庄浩明。他沉着脸当中而坐,身后依次是程撼天、贾梦潮和谢贻香三人。

    就在短短的几个时辰内,这岳阳楼中竟然聚集了两百余名江湖中人,将这座三层高的楼阁挤得水泄不通,弄得附近的游人都不敢接近,纷纷避而远之。

    刑捕房四人此刻正坐在岳阳楼中的第三层,这一层勉强容纳了五十来个人,拥挤着在四周靠墙站立,昨夜打过照面的白衣剑客、裘皮汉子、如皋三魔、雷霆叟一干人都在其中。庄浩明放眼望去,到场的众人中,只怕仅有一小半是和自己有过节的,而大数却是抱着“先天下之乐而乐,后天下之忧而忧”的心态来凑热闹的,不禁微微冷笑。

    庄浩明众人的对面是五张铺着红色锦缎的长椅,依次坐着四男一女。江海帮帮主李惟遥身为此次约会的主人,自然身在其间,却坐在了第二张椅子上,为首的却是个满脸白胡渣的老和尚。眼见这老和尚那身袈裟如血一般殷红,谢贻香立刻认出他是隔壁九华山的了命禅师。

    李惟遥居然请来了这个满手血腥的老和尚,还让他坐在了首席,看来今日势必将有一场恶斗。至于座位上另外的三个人谢贻香倒不认识,但见他们一个是脸带油光的中年胖子,一直抽着旱烟,看起来像是个满身铜臭的商人;一个是锦衣华服的公子哥,脸上却露出一丝害羞的神色,言行举止仿佛是个深闺女眷;最后则是一个彩衣女子,约莫二十出头三十不到,脸上略施脂粉,容貌倒也甚是漂亮,一直面含微笑。

    眼见日光洒落,当头照耀着岳阳楼,已是午时之刻,对面那个脸带油光的中年人便轻咳了一声,微笑着站起身来。人群中立刻便有人小声说道:“这位是岳阳松萃楼的唐老板,师出黄山派,一身‘春秋正气’名震江南,乃是李帮主今日找来的公证人之一。”

    那唐老板嘴里咬着一支纯金的烟杆,用含糊的声音说道:“庄大人,小弟与你并无恩怨,今日只是受了朋友之托,这才现身于此,给双方做个见证。无论今日之事结果如何,还望您老莫要怪罪小弟。”

    庄浩明只是冷哼一声,并不答话。唐老板也不以为意,假惺惺地叹了口气,又说道:“方才小弟粗略点算了一番,今日到此的群豪中,合计共有六十三人与庄大人有旧,定要向你讨个说法。对此不知庄大人有什么提议?”

    庄浩明忍不住笑了起来,回答道:“想我庄某人吃着朝廷那点微薄的俸禄,一心只想保家卫国,为天下百姓谋点福祉。却想不到结下了这许多梁子,甚至还有人借此推波助澜,落井下石,当真是好笑得紧。”

    他这话出口,在场站着的那些人顿时一片哗然,纷纷破口大骂起来。唐老板哈哈一笑,压下众人议论的声音,说道:“庄大人莫要拿小弟来发火。小弟读书不多,平生只认得黄白之物,更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今日小弟既然收了别人的钱,就要照足了道上的规矩,办好这场岳阳楼之宴,可不能在江湖上留下了什么口实。”

    他这话虽然没有点名道姓,众人立刻便知道他是收了江海帮帮主李惟遥的钱,所以才来主持今日之事。要知道自从江海帮雄霸一方的前任帮主被朝廷诛杀后,李惟遥便秉承父业,统领着整个江海帮。而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和朝廷重修盟约,使整个江海帮成为了朝廷的一股江湖势力,双方和睦共处。然而那杀父之仇终究不共戴天,李惟遥便一直咬定下手捉人的庄浩明,视之为杀父仇人。如今这庄浩明既然离开了京城的庇佑,他当然是不肯错过这天赐良机了。

    眼见众人都望向自己,李惟遥便清了清嗓子,微笑道:“庄总捕头,你我之间一切的恩怨,今日便在这岳阳楼上做个了断。如今了断的地方我已经选好了,你打算如何来了断此事?”

    庄浩明听他说得直截了当,当下也不拐弯抹角。他冷眼扫视着在场众人,笑道:“李帮主此问未免多此一举了。既然你今天叫了这么多朋友前来,那便只管上来车轮战我这个老头,我若皱一皱眉头,便不是好汉。”

    楼上众人听了他这番话,顿时又沸腾起来。程憾天见庄浩明一再激怒于众人,急忙说道:“既然今日是按照江湖规矩了解仇怨,大家便在手下见个真章,谁的拳头硬,谁就有理。我们这边四个人,除去这位谢姑娘,我们三个男的都出手,与你们的人来场一对一的公平比试,双方以三局两胜判输赢。若是我们输了,那便任随你们处置。”

    唐老板见李惟遥微微点头,便嘿嘿一笑,说道:“既然左右都要在手下见真章,那便依了这位兄台所言。双方各出三人比试三场,三局两胜。其间胜负在人,生死由天。”

    程撼天想不到对方竟然答应得这么爽快,可见早已将自己一行人看作了笼中之鸟,心中不禁一沉。只听庄浩明淡淡地问道:“若是我方胜出,又当如何?”

    唐老板哈哈一笑,说道:“今日之事既然由小弟这个生意人主持,那自然是童叟无欺,公平公正。既然庄大人前来湖广是为朝廷的公干,若是今日你们胜出,那么在场众位朋友的私人恩怨也只好暂且搁下。待到大人公事办完,大家再谈不迟。”

    他这番话分明已将李惟遥等人立于了不败之地,要是庄浩明一方真能胜出今日之约,众人也绝不会就此罢休,让他逃出湖广去。所以算来算去,找庄浩明报仇左右也不过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庄浩明当下也毫不犹豫,冷笑道:“既然如此,那便就这么办。”

    他依次望向在场众人,最后将目光停在李惟遥身上,说道:“你们谁先来?”

    只见为首的那个老和尚了命禅师冷哼一声,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他翻起一双怪眼,冷冷说道:“‘天上星如雨’?我呸!莫非你还真把自己当作了天上的神仙?阿弥你个陀佛,老衲平生最是听不得那些装模作样的名号,今日既然躬逢盛宴,便来会你一会。”

    眼见这老和尚率先挑衅,众人都暗暗憋了一口气。这了命禅师虽是佛门中人,行事却是百无禁忌,一生最爱四处找人厮杀,是以今日李惟遥邀请他前来赴宴打架,那是正中了他的下怀。至于他那句“阿弥你个陀佛”,却是他独一无二口头禅了。此刻众人既已立下三战之约,早已按捺不住的他立刻便跳了出来,要打头阵。

    贾梦潮自然听过这了命禅师的名头,此刻见他点名要和自己动手,当下也不多言。他并不站起身来,只是将一双手缩进衣袖里缓缓摸索。

    谢贻香忍不住开口说道:“既然你们今日是要来找庄浩明报仇雪恨,怎么事到临头,那些口口声声说要报仇的人倒不敢说话了?我刑捕房好像从来不曾得罪过这老和尚,他凭什么下场动手?”

    了命禅师听得哈哈大笑,喝道:“小丫头休得放肆。这姓贾的小子敢叫这个名号,便早已犯了老衲的禁忌。今日他居然还敢现身于此,便是和老衲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他这番说辞分明是胡搅蛮缠,一旁的唐老板却接过话头,反问道:“这位禅师的确和庄大人无冤无仇,说来原是不该替大家出手的。然而你们这几位同来的刑捕房大人,不也是与此庄大人的仇怨无关么?”

    谢贻香听唐老板说出这话,一时倒也无法反驳。眼见周围站立的人依次往后退开几步,挪出一片空地来,那了命禅师便缓缓走到场中。

    这边贾梦潮也终于站了起来,双手却依然笼在袖中,却见谢贻香忽然抢先跃起下到场中,嘴里淡淡地说道:“贾大哥且住,这一战便由小妹来打头阵。”

20 以快制快

    眼见谢贻香下场邀战,众人一愣之下,那了命禅师已破口骂道:“这是谁家的小丫头,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你速速给老衲退下,叫那‘星如雨’滚出来。”

    谢贻香反倒走上两步,径直站到了他面前,嘴里笑道:“既然你和庄浩明并无冤仇,只是想找人打上一架罢了,那找谁不是一样的?”顿了一顿,她又说道:“和尚不在庙里吃斋念佛,却跑到外面惹是生非,这便是犯了本姑娘的禁忌。今日你居然还敢现身于此,便是和本姑娘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耳听这小姑娘居然将了命禅师方才的话如数奉还,众人都不禁暗自好笑,那了命禅师更是气得哇哇大叫。贾梦潮一时也不知是否真要让谢贻香顶替自己,旁边程憾天站起身来,也低声说道:“三小姐切莫胡闹,赶紧回来,你只怕还不是这和尚的敌手……”

    庄浩明却淡淡地说道:“贻香她既然敢应战,自然有她的把握,你们不必阻拦。”程憾天和贾梦潮听他发话,互相望了一眼,只得坐了下来。

    场中的谢贻香已伸手拔出腰间的乱离,斜指着那了命禅师,故意趾高气扬地说道:“要打便打,大家废话少说。和尚你要是再不出招,那我可要先动手了。”

    原来谢贻香早就听说过这个杀人如麻的和尚,一直鄙视其为人,所以才这般故意激怒于他。那了命禅师自出道以来便纵横湖广,几时受过这般羞辱?眼见这小丫头无礼,当下他一抖身上那血红色的袈裟,从袈裟下取出柄一尺长的狼牙棒,就要上前厮杀。

    却见人影一晃,李惟遥已长身而出,来到那了命禅师身旁,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大师息怒,这丫头是谢封轩的女儿,不可造次……”原来这了命禅师居然不识得堂堂大将军谢封轩家的三小姐。

    此刻李惟遥这话虽然说得极轻,在场众人都是江湖好手,自然听得清清楚楚。那了命禅师本来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顷刻间便没了脾气。

    李惟遥暗叹一声,转头望向那五张椅子上坐在末席的彩衣女子,恭声说道:“既然谢三小姐出面要来讨教,在下也不能让江湖中人取笑,说我们一帮大男人欺负于她。还请玉面仙子轻移玉步,下场和三小姐过上几招,如何?”

    那被他称作玉面仙子的彩衣女子听到这话,便笑吟吟地站了起来,柔声说道:“既然李大帮主有令,小女子又怎敢不从?”

    她嘴里说着,脚下已踏着碎步走入场来。那了命禅师僵在场中,不禁甚是尴尬,然而李惟遥既已有了安排,他也不便反对,只得恨恨转身回席,一路上脚下发力,接连踏碎了好几块青砖。

    眼见场中的谢贻香绯红色乱离在手,隐约笼罩着一阵晶莹的光辉,那玉面仙子不禁笑道:“谢三小姐,你我都是女子之身,若是‘以身作剑,血溅五步’,未免太不雅致,让这些个臭男人耻笑。今日我俩只是摆个架势,虚晃几招,如何?”

    谢贻香见她脸上虽然薄薄地施了一层脂粉,但是肌肤若凝,眉目含情,倒也配得上“玉面仙子”这四个字了,顿时心生好感。当下她微微一笑,说道:“既然如此,便请仙子赐教。”

    玉面仙子含笑点头,略一抬袖,一只玉笛便出现在她手中。她却并不马上动手,又轻启朱唇微微笑道:“小女子这支旧笛,虽算不得什么稀世珍宝,却也是千金难求之物。还望三小姐手下留情,莫要损害了宝物。”

    眼见对方一再示好,谢贻香也心知她是忌惮自己的父亲谢封轩,不敢真的伤了自己。当下谢贻香略一点头,脚下站定不动,手中乱离已破空划出,使出一招“马鸣风萧”,虚晃着批向玉面仙子的腰身。

    须知谢贻香师出刀王门下,最得意的两套刀法便是“离刀”和“乱刀”。其中那“离刀”重意而慢,“乱刀”却是重形而快,这一招“马鸣风萧”便是“乱刀”之中极快的一招。一时间但听一阵尖锐的嘶鸣声充塞着楼中,谢贻香的乱离未至,刀风便已先声夺人。

    那玉面仙子笑道:“三小姐好俊的身手。”她嘴里说着,双脚竟是站立不动,手中的玉笛以攻为守,也是极快地伸出,居然后发先至,抢在乱离之前笼罩住了谢贻香上盘的七处大穴。

    眼见两人这一出手,在场众人惊艳之余,却又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要知道场中的这两名女子之间尚且隔了一丈多远的距离,似这般凭空出招,又如何能伤到对方?看她们年纪轻轻,莫非就已经练成了那隔空伤人的高深内劲?

    谢贻香见这玉面仙子以快打快,那支玉笛分明已抢在了自己的乱离之前,当下也毫不躲避,将手中乱离向上一扬,刚使了一半的那招“马鸣风萧”便陡然变化,化作一招“西出阳关”直劈那玉面仙子右肩的中府穴。

    这一变招直看得众人心旷神怡,暗中却捏了一把冷汗。谢贻香出招的第一刀本就是极快,玉面仙子的玉笛后发先至,自然是比她还要快。可是谢贻香如今的这一变招,居然能以更快的速度抢在对方的玉笛前面,率先攻向玉面仙子肩上的大穴,如何不叫人心惊?

    看来所谓的“长江后浪推前浪”果然不假,想不到这两名女子年纪轻轻,功夫便已不容小觑。然而那玉面仙子也是不闪不避,手中玉笛一抖,疾速转向谢贻香的肩井穴,又一次抢在了乱离的前面。

    然而更令众人震惊的是,就在弹指之间,场中这两名少女出手快如闪电,居然接连做出了七次变化,当中一招快过一招,无一不是要抢先对方一步致对方于死地的杀招。

    其间的惊险直看得众人手心里全是汗水,一口气吊在胸间不敢吐出。而刑捕房这边的庄浩明、程憾天和贾梦潮三人更是大为心惊。

    只见七个变化之后,谢贻香一转手中的乱离,终于做出了最后一个变化,将刀作剑使,刀尖直刺玉面仙子的咽喉所在;在此同时,玉面仙子招式的变化也已殆尽,手中玉笛伴随着乱离一齐递出,同样是刺向谢贻香的咽喉之处。

    众人惊恐之下,有几人甚至忍不住叫出了声来。眼看这两名少女不留余地的发出杀招,立刻便要决出生死,就连对面椅子上的锦衣公子哥也忍不住“哎哟”一声,吓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21 仙子服输

    但见劲风忽停,刀光笛影尽数消失,场中的谢贻香和玉面仙子也随之停下动作,如同凝固在了当中一般;而乱离和玉笛同时抵达,正中了对方的咽喉位置。

    没有一滴鲜血留出。眼见场中一动不动的两名女子,众人这才想起,这两名少女之间还隔着一丈多远的距离。虽然两人的招式已出尽,出手位置更是分毫不差,但因为两人隔得远了,此刻刀尖和笛尖离双方的喉咙还差着好几尺距离。

    原来正如那玉面仙子所说,两人果然是“摆个架势,虚晃几招”,上演了一场招式上的以快打快作为比试。然而这当中的凶险,却丝毫不亚于招招见血的对决,精彩一波接一波接壤而来,看得在场所有人心惊肉跳。

    一时间喝彩声四起,就连那怒气冲冲的了命禅师也开口叫了声好,似乎忘记了谢贻香方才对自己的无礼。只是委屈了那些挤在这岳阳楼下面两层的人,他们自然没能看到这场对决,只得连声询问,立刻便有人口沫横飞地向他们讲述起刚才那一战来。

    庄浩明见谢贻香居然战平了这玉面仙子,也不禁暗暗心惊。在他眼中谢贻香虽然深得刀王真传,但一来年纪尚轻,二来缺乏临敌经验,终究算不上一流的好手。如今面对这江南十大后起新秀中的佼佼者玉面仙子,谢贻香居然能毫不逊色,看来短短一年多光阴里,这丫头确然已经精进了不少。

    李惟遥见这第一场比试如此收场,双方都未受伤害,也不禁松了口气,开口说道:“既然两位姑娘以平局收场,那么接下来的两场便定要分出个输赢了,不知下面一场,可是庄总捕头亲自下场?”

    玉面仙子却微微一笑,说道:“这一场不是平局,是我输了。”

    她这话一出,就连谢贻香也是一愣。自己和玉面仙子在最后一刻同时刺中了对方的咽喉,如果当真是性命相搏,可谓两败俱伤,却如何会是玉面仙子输了?

    玉面仙子待到众人的惊异声稍缓,这才高高举起手中的玉笛,笑道:“大家可要看清楚了。小女子这支笛子虽是宝物,却依然还是支笛子。方才经过八个变化之后,虽然能刺中三小姐的咽喉,力道却已是大减。所谓强弩之末尚且不能穿鲁缟,又何况是支笛子?”

    她伸出一根纤长的手指,又指向谢贻香的乱离,继续说道:“可是三小姐这柄宝刀就不同了,‘纷扰别离,竞月贻香’的大名在场有谁不知?她这把宝刀只需在小女子的脖子上轻轻一碰,顷刻便可以取走我的性命。是以相比之下,自然是我输了。”

    众人不禁齐齐望向她衣襟里露出的那截玉脖,心想这话倒是不假,一时间便有大半的人缓缓点了点头。眼见玉面仙子如此气度,谢贻香当下也不推让,施礼说道:“既然姐姐有心承让了,小妹就在此谢过了。”说完,她向玉面仙子点头一笑,便退了回去坐到庄浩明身后。

    玉面仙子含笑不语,正要退回席位,李惟遥已沉声喝道:“胡说八道,今日在场的众位朋友个个身负血海深仇,既然定下了赌约,输赢岂可这般儿戏?”

    玉面仙子淡淡地说道:“李大帮主今日请小女子前岳阳楼赴宴,原本就没打算要我下场,其缘由自然是因为小女子的武艺低微,入不了李大帮主的法眼。如今我奉帮主的号令下场比试,果然不敌谢三小姐的宝刀,这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她这番话说得极有水平,虽是承认自己战败,卖给了谢贻香面子,却又言明自己只是输给了谢贻香的宝刀,并非是武功不及。那李惟遥脸色一黑,正要发作,旁边的唐老板已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李大帮主何苦为了这点小事动气?你既然请我来做公证,自然要公平合理才是。”

    说着,他取下嘴里含着的那根黄金的烟杆,将烟嘴轻轻抵在他坐的那张长椅扶手上,笑道:“方才的情形大家有目共睹,自然是这位谢三小姐略胜一筹。除非以仙子的这般年纪,便能有在下这点微末伎俩,将那玉笛化作宝剑伤人。”说着,也不见他如何运功发力,手中那根金烟杆便悄无声息地在长椅的扶手上扎出一个小洞来。

    李惟遥见他炫耀了一手“春秋正气”的内劲,不禁冷哼一声,闭嘴不言。坐在玉面仙子旁边那个锦衣公子忽然站了起来,抱拳向刑捕房众人说道:“在下……在下便是‘一剑飞花,香满人间’,那个……那个人称凌云公子的慕容云飞,特来向刑捕房诸位讨教。”

    在场的一干人见这个羞羞答答的锦衣公子居然开口邀战,急忙强忍住笑,心中暗想:“这下了有好戏看了。”那唐老板见状,立刻大笑道:“看来凌云公子是坐不住了,这便要来替玉面仙子找回场子。”

    耳听唐老板说破自己的用意,凌云公子那张俊秀的脸上顿时泛起一阵红蕴,双眼偷偷向玉面仙子瞄去。玉面仙子顿时大感窘迫,脸色陡然一寒,也不和众人作别,便径直往下楼走去。

    凌云公子立刻呆立当场,一时竟没了主意。周围的人见到这般局面,再也忍不住了,纷纷大哄起来,就连庄浩明这边的一行人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人群中有人更是大叫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追啊,不追怎么追得到手?”

    凌云公子立刻醒悟过来,转身便望楼下奔去,哪还记得什么比试众人哄笑声中,李惟遥不料居然闹出这一幕来,一张脸早已变作铁青之色。他连忙重重地咳了一声,沉声说道:“庄总捕头,接下来是你们哪位下场赐教?”

    庄浩明淡淡地一笑,假装挥袖拍了拍身上尘土,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他的人已站立在了场中,形貌甚是轻松潇洒。只听他笑道:“李帮主既然一心要替父亲报仇,老夫自当如你所愿,只管出手便是。”

    眼见庄浩明主动下场约占,还露了一手神鬼莫测的轻功,众人立刻噤声。李惟遥狠狠盯着庄浩明,伸手一扬,旁边立刻上来了一个奴仆打扮的人,捧过来一柄青光闪闪的宝剑。

    李惟遥持剑在手,当即大步踏入场中,嘴里沉声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22 江湖规矩

    场中的庄浩明只是满脸不屑地一笑,并不言语。李惟遥见他只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也不亮出兵刃,当下毫不犹豫地便是一剑,挑向庄浩明的下阴。

    他这一招非但毒辣,当中更是暗含要庄浩明断子绝孙的意思,可谓恶毒至极。庄浩明抬脚退开一步,这才挥袖荡开了李惟遥的宝剑。那李惟遥当即巨剑再此,一时间而剑来袖往,两人已在场中战作一团。

    这一交手转眼便拆了十多招,那些来看热闹的人顿时大感没劲。要知道此刻场中两人的这番交锋,却是一点都不好看,双方都是实打实的招式,没有任何花哨暄头。只有在场的几名高手看出其中的精妙之处,都不禁暗生钦佩。

    想不到这李惟遥虽然一直以江海帮帮主的名头纵横四海,手下武功竟也是如此了得,一柄宝剑在他那“江河倒灌”的内力催动之下,竟仿佛活过来了一般,变得有了灵气。他那剑尖更是好像长出了双眼睛,招招不离庄浩明身上的要害。

    相比之下,此刻正在四处游走挥袖的庄浩明,其武功更是了得了。若说李惟遥手中的剑是倒灌的江河汹涌狂涛,那庄浩明便是浪潮中的坚挺的礁石,任凭那水势如何翻卷冲刷,依然如故屹立。世人素来都说庄浩明不过是个油滑小人,没有半点真才实学,如今看来,这江湖传言毕竟是做不得信。

    待到两人拆到四十招开外时,高下便逐渐分了出来。那李惟遥的剑势虽猛,却已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再无丝毫保留;而庄浩明一直都没有亮出他的成名银枪,自然是稳占了上风。谢贻香见庄浩明一直处于守势,忍不住低声问道:“叔叔为何还不出手?要知道他今年六十有七,气力终究不如那李惟遥长久。眼下这场交手耗得越久,局势就对他越是不利。”

    贾梦潮只是冷冷说道:“那是因为他要下杀手了。”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一旁的程憾天便低声解释道:“大人要想胜这个李惟遥,其实倒也不难,他之所以忍让至今,自然是在等待时机,要做必杀的一击。哼,如今敌众我寡,与其等这些家伙群起围攻,倒不如率先下手干掉那李惟遥,大人是想杀一儆百了。”

    谢贻香不禁疑惑地说道:“大家既然已按江湖规矩,立下了三战定输赢的约定,那我们只需赢出两场比试即可,又何必要下杀手,接下更深的仇怨?听程大哥的意思,莫非今日即便是我们赢了,对方也是要毁诺的?”贾梦潮和程撼天双双看了谢贻香一眼,都是冷笑不语。

    只见场中的两人又走了十多招,那李惟遥额上已隐隐滴下了汗水,周围众人见此情形,不知是谁高叫了一声“杀死庄浩明!”立刻便有好几人出声附和。渐渐地,整个岳阳楼连同下面两层挤着的人,也不管与他有仇没仇,都一齐声高声呼喊,整整齐齐地叫道:“杀死庄浩明!杀死庄浩明!”

    呼喊声中李惟遥的长剑更是迅猛,庄浩明先后避过他夺命的三剑,身形却已游走到了场边。而那场边靠墙之处,此时站的恰好是昨夜围攻庄浩明那个称为“骆先生”的白衣剑客,他眼见庄浩明退到自己眼前,当下想也不想,便是一掌击出,正中庄浩明的后心。

    庄浩明身子一晃,当下反手一袖,将那白衣剑客连人带剑扫出了岳阳楼。李惟遥如何肯错失如此良机?眼见庄浩明身前空门大开,他立刻刺出宝剑,直取庄浩明的咽喉而来。

    程憾天、贾梦潮和谢贻香三人同时站起身来,一时间却哪里来得及救援不料庄浩明突然头颈一缩,犹如乌龟般地缩起了自己脖子,那原本刺向他喉咙的一剑,便正恰向庄浩明的嘴上刺来。

    只见庄浩明张开嘴来,让李惟遥的宝剑伸进自己嘴里,继而奋力一咬,用牙死死地咬住了李惟遥的剑。

    李惟遥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这必杀的一剑,居然会被庄浩明用这种诡异的方法化解开来。他原本以为这招志在必得,一时竟没有留下任何退路,眼见自己的宝剑被庄浩明咬住,惊恐之下他心知庄浩明必定有反击的后招,仓促间急忙丢开手中宝剑,凌空向后翻出。

    庄浩明隐忍了上百招,等得便是这一时机,又岂能容他逃脱眼见李惟遥身在半空,他猛一抖手臂,那柄银枪已从袖中探出,机簧转动之下,枪杆立刻伸长弹出,枪尖直刺李惟遥的胸口而来。

    李惟遥身此时在半空,力道早已用尽,可谓是避无可避。眼看他就要丧命在庄浩明的这柄银枪之下,那胖乎乎的唐老板突然飞身而起,在半空中伸手,硬生生地把李惟遥从庄浩明的枪尖上拉了回来;与此同时,那了命禅师一扬他身上那血红色的袈裟,径直往庄浩明脸上劈头盖脸地笼罩下来。

    看来对方终于已经按捺不住,要做群起围攻了,庄浩明早就在意料之中,当即冷哼一声。他强忍住背上的伤痛,将银枪抖了个大圈,逼开了了命禅师的袈裟,嘴里扬声说道:“今日我庄某人应约前来,并未坏了江湖上的规矩。如今你们既然毁约在先,那就别怪姓庄的翻脸无情了。”

    说着,他猛一扬手中银枪,须发皆张,大喝道:“你们只管一齐上来,我看你们能把我庄某人怎样!”

    那李惟遥死里逃生,顿时撕破了脸,将一双眼涨得通红,也大声喊叫道:“大家一起动手,将这老东西给我乱刀分尸了!”只听那唐老板叹了口气,淡淡地说道:“有仇的只管上前报仇,至于看热闹的,便赶紧都离去了。李帮主,庄大人,小弟今日主持这场岳阳楼宴会,能做的事都已做了,这之后你们要如何纷争,便与在下无关,就此告辞。”说完,他便飞身跃出窗外,那岳阳楼的第三层上面原本有五十来个人,见了唐老板此举,立刻便有十来个人相继离开,匆忙走下楼去。

    谢贻香昨晚喝破那李惟遥的行踪,逼得他现身相见,再用话语挤兑,这才定下了今日之约。她原本以为李惟遥堂堂的一帮之主,自然会按江湖规矩解决此事,谁知眼下的三战之约己方分明已经胜出两场,最后却落得这般结果,不由地心中一寒。

    只见程撼天已抽出了背上的金锏,冷笑道:“江湖规矩?这才是江湖规矩。”贾梦潮也将双手缩入袖中,冷冷说道:“狗屁规矩。”

23 泛舟洞庭

    周围是冰冷的湖水,湖是碧波千里的洞庭湖。

    谢贻香的右手里还紧紧地握着乱离,任由庄浩明拉着自己的身子,一直向那洞庭湖深处游去。

    刚才岳阳楼中发生的一切,只怕是她这辈子见过最恐怖的一战了。

    回想当时,四面八方都是冰冷的刀光剑影,伴随着热气腾腾的鲜血到处乱溅。贾梦潮那看似弱不禁风的身上,合计中了三掌十一剑二十六刀,却依然苦战不倒,用最后的一丝气力发出了三枚金针,射破了雷霆叟扔过来的霹雳弹。但听“轰”的一声巨响,众人便闻到一大股焦臭之味,火光飞溅中,眼前也变成一片模糊。

    最后还是程撼天踢破窗户,用自己的后背隔开两把长刀,将谢贻香和庄浩明从岳阳楼上推了出去,嘴里大笑着说道:“眼下这一潭大好湖水,老子能葬身于此,倒也不枉此生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全是鲜血,鼻子已被如皋三魔削去了一大半,连着一片皮肉斜斜地挂在脸上。他将庄、谢两人推出楼后,便纵身跃起,使了招“炼石补天”,发力将整个楼顶拉扯了下来。但听一阵哗啦啦的崩摧之声,那座江南三大名楼之一的岳阳楼,就这么毁在了他手中。

    庄浩明和谢贻香被推到了岳阳楼外,眼见整幢楼都已坍塌,程憾天和贾梦潮更是命丧其间,不禁悲痛欲绝。不过片刻工夫,李惟遥等人以从那片残楼废墟中先后挣扎而出,个个灰头土脸,嘶喊着向庄浩明而来。庄浩明强忍心痛,当即狠狠一咬牙,拉起身旁的谢贻香便跳进了这洞庭湖中。

    如今湖岸边那是自然不能回去的,庄浩明慌不择路,只能带着谢贻香往湖心方向游去,但见眼前近视一片碧绿的湖水,却不知这潭绿水何处才是尽头。

    当此洞庭春色,正是湖光山色一平如镜、交相映照的美景。但听身后舟楫之声破水而来,伴随着震天的吆喝声,几条大船扬帆而来,当中还夹杂着十来条小渔船,一齐从岳阳楼下疾速驶出,向湖中的庄浩明和谢贻香追来。

    一口湖水直灌进谢贻香的嘴里,她胸中一呛,终于自悲伤中回过神来。

    她猛然挣开庄浩明的手,大声说道:“你这次带我们来湖广,究竟想要干什么?现在已经闹出了三条人命,你还是不肯说么?”眼见那些身后追赶的船只越来越近,谢贻香心知今日已是在劫难逃,却始终解不开这个结。然而在她内心深处,却始终不愿相信这个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白发老者,真如父亲所料是那批军饷被劫的内应,所以要借这次西行投奔去江望才。

    庄浩明喷出嘴里的一口湖水,苦笑道:“贻香,这次是我连累了你,也连累老薛,小贾还有小程……待会儿你若是落在李惟遥他们手里,只要报出你爹的名字,他们必定不会伤害于你。”

    他说完这番话,便将谢贻香远远推出几丈,转过身去对着迎面而来的大小船只扬声喝道:“庄浩明在此!”

    谢贻香见他临死都不肯松口,顿时心中一凉。陡然间却见眼前一亮,仿佛是黑暗中闪现出了一丝光明,她急忙仔细看去,却是一叶乌蓬扁舟自李惟遥他们船队的相反方向而来,从湖心悄无生息地飞速驶向两人,竟比李惟遥他们的船队还要快上一步来到两人身旁。

    庄浩明自然也看到了,要知道这次西行接连损失刑捕房的三大高手,自己又身陷绝境,他本已万念俱灰。然而眼见这只救命的扁舟仿佛从天而降,一丝求生的**又重新在他心中燃烧起来。眼见那扁舟来得近了,当下他从水中奋力跃起,将两条湿嗒嗒的长袖在湖面上一拍,凌空一个转身,便借力翻身上了那只扁舟。

    谢贻香见庄浩明跃上扁舟,也向他那边疾游过去。她自幼在苏州水乡长大,倒是略懂得一点水性。却听扁舟之上的庄浩明突然怒喝一声,继而一片银光飞舞,竟是庄浩明将自己那柄银枪舞得眼花缭乱,激荡得四周湖水翻腾不休。

    如此看来,那扁舟之上来的竟是敌人了?惊异中谢贻香奋力游出几步,伸手搭住扁舟的船舷,借力而起也上了扁舟。

    谁知她刚一踏上船头,数点湖水便迎面飞来,直打得她脸颊生痛。但见两道身影如飞一般盘旋交错,在那尺许见方的扁舟乌篷顶上展开激战,其中一人正是庄浩明。

    要知道之前庄浩明在岳阳楼上和李惟遥的那场比武,虽然也是生死相搏,他却依然能够气定神闲,隐隐间露出一派宗师的风范,然而如今的他却是满脸凶狠之色,似乎恨不得立马就将对方置于死地。

    至于和庄浩明交战的那道身影,虽然近在咫尺,以谢贻香那“穷千里”的目力,居然也无法看清此人的模样。仓促间谢贻香也顾不得许多,提起乱离就要上前相助,脚下却忽然一软,竟是这脚下的扁舟无端猛烈地摇晃起来,差点将她摔倒在船上。

    原来是此刻周围湖水中一道又一道的巨浪相继扑来,将这叶扁舟冲击得上下起伏,似乎转眼就要倾翻。谢贻香百忙之中转头望去,只见右首方向一艘雕着虎头的巨舰破浪而来,船身下不停地推起暗涌,继而化为一道道几尺高的浪潮,尽数往自己所在的这只扁舟方向激荡过来。

    想不到除了身后李惟遥等人的船队,和眼前这只神秘扁舟,如今这洞庭湖上,又出现了第三方的势力,居然还是这么大的一艘巨舰。

    这是什么船?谢贻香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她在京城居住了这么多年,看惯了那秦淮河里的小巧画舫,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一艘船。只见那艘巨舰长约十丈,高达三丈,在她的记忆中,仿佛只有消亡的前朝时代,或许存在这样的巨舰,到如今本朝一统天下,这么大的船只怕早就沦为了历史尘烟。

    此刻眼见那艘突然出现的巨舰越来越近,激得湖水翻滚奔腾,恐怕脚下的这叶扁舟顷刻间便要被巨浪打翻。谢贻香心中大急,连忙气沉丹田,重心下移,想要用自己的身体压稳这叶扁舟,却有一道银光呼啸着从自己耳边划过,竟然是庄浩明手中的银枪自扁舟的乌蓬上弹出,飞舞盘旋而去,继而远远地落进了洞庭湖中。

    乌蓬上那个和庄浩明交战之人,居然能将庄浩明的银枪击落?谢贻香还没回过神来,耳中便觉嗡嗡作响,一阵低沉的号角已从那巨舰上响起,声音直冲云霄,仿佛覆盖了整个洞庭湖面。乌蓬上的庄浩明伴随着号角声的想起,身形也被对方击飞,在半空中喷出一口鲜血,“噗通”一声掉进了湖里。

    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目不暇接,变故一幕接着一幕,就好像是那洞庭湖汹涌的浪潮一波一波接连而来,一次次拍打在谢贻香的脑海中。她急忙把眼前发生的事整理清楚:先是李惟遥等人驾船追来,接着便是这只神秘扁舟从湖心方向过来,然后庄浩明踏上扁舟,就与扁舟上的神秘高手大打出手,最后才是这一艘三丈高的巨舰破浪而来。而就在这巨舰之上吹响号角的同时,庄浩明也被对方击落到了水里。

    谢贻香刚想清楚这发生的一切,便觉得眼前一黑,一股极大的力道突然压向自己胸口,顿时将她震得倒飞了出去,背心向下径直往洞庭湖跌落。

    然而虽然猝不及防被震飞到半空中,谢贻香的神识仍在,心念转动之际,手中乱离已全力挥出,下意识地凌空劈向扁舟上偷袭自己的那个神秘人。

    “可以败,但是绝对不可以屈服。”这便是父亲谢封轩教给自己的第一句话。所以即便是败局已定,谢贻香发出的这一刀也是她离刀中的绝招“儿女沾巾”。伴随着她一刀劈落,刀风所到之处,就连洞庭湖水似乎也怒吼起来,与她的刀风融为一体,直奔那叶扁舟而去。

    扁舟上那神秘人仿佛没料到这个小姑娘居然还有败中求胜的本事,一时不及防范,只得纵身跃入湖中,继而躲开了她这一刀。但听一阵稀里哗啦的破裂声,那叶扁舟已被谢贻香这招“儿女沾巾”一分为二,从当中剖成了两片。

    而就在那裂开的扁舟乌蓬中,依稀有一双漆黑的眼珠死死地盯着自己,苍白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奇怪的笑容。谢贻香立刻起来,这是那个“龙女”的眼睛。然后只听“噗通”一声,她只觉浑身冰凉,耳中一片空鸣,四面八方都是涌来的湖水。

24 大难不死

    谢贻香受了那神秘人的一击,气息本已有些阻塞,加上她又拼劲全力发出了那绝不屈服的一刀,胸腔中的那一口气也被吐得干干净净。所以此刻一落进湖中,眼前立刻变得漆黑一片,耳中全是尖锐的水鸣声,仿佛整个洞庭湖的湖水都一起向她压来,要把她挤成肉酱。

    原来自己是死在这里的,谢贻香再不挣扎,渐渐收起了神识。

    脑海中缓缓涌现出了好多好多人来,有父亲谢封轩,有大姐谢洵芳,有二哥谢擎辉,有总捕头庄浩明……最后这些人一一融合起来,凝聚成了一个剑眉朗目的白衣青年。

    那是师兄先竞月,谢贻香惊喜交加,正要上前触碰,却见先竞月抬起手来,将一只烟杆塞进了嘴里,缓缓吐出一团浓烟。而浓烟当中,分明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这是……这是言思道!谢贻香惊声尖叫,眼前的人影立刻消散,只剩下一尊暗红色的将军铜像。

    原来自己终于还是避不开这场宿命,谢贻香正要迎向那尊雕像,陡然间只觉腰间一沉,一股巨大的力道已将她从水里托了起来,眼前的幻象顿时如同破碎的铜镜般四下飞裂。

    伴随着片片碎去的影像,夕阳下泛红的晚霞迎面铺洒,一口再熟悉不过的新鲜空气涌入肺中,谢贻香不禁张嘴吐出一大口湖水来。她转头望去,身后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掩盖在乱蓬蓬的白发后面。

    原来是庄浩明将自己从湖里救了起来。想不到就在这片刻之间,庄浩明便如同老了十几岁一般,谢贻香猛一甩头,抛开心中的杂念,说道:“扁舟上是那神火教的一老一少……”

    庄浩明缓缓点了点头,脸上泛起一丝苦笑。他向那湖面上扁舟的残骸望去,嘴里说道:“没错,方才打伤我们的正是那个神火教高手,也就是昨日那个神秘老者。想来是他知道杨楼主现身于此,知道单凭李惟遥那帮家伙是杀不了我的,所以这才亲自出手来取老夫的性命。哼,只可惜我庄某人福大命大,还没那么容易归天。”

    谢贻香努力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却还是没明白庄浩明的话。她转头一望,这才发现那艘雕着虎头的巨舰此刻就停在自己背后,三丈高的船头犹如城墙般地矗立着,上面正前方隐约站着个魁梧的绿衣男子,想来便是庄浩明嘴里说的那什么“杨楼主”了。

    而就在巨舰的对面,是一排大大小小的船只,此刻正和巨舰面对面停在湖上,将自己和庄浩明两人夹在当中。但见那些船只上站满了各式打扮的人,每人都是灰头土脸,身染鲜血,恶狠狠地向庄浩明望来,当先一个短须男子左脸上一片血肉模糊,正是那江海帮的帮主李惟遥。

    谢贻香见这些人只是默默地站在船上,个个如同雕塑一般,气氛静谧得竟有些可怕,不禁微感奇怪。过了半响,才只听到一个平和的声音终于打破眼前这窒息般的宁静,缓缓说道:“江爷虽然坐拥整个湖广,却从不干涉江湖上各位朋友的私事。但是他老人家只有一条规矩,那便是无论任何人,都不可以在这洞庭湖上动手杀人,以致污了这一湖好水。所以诸位今日看在杨某人的面子上,还是请回吧。”

    这平和的声音是来自那艘巨舰上,说话的正是船头那绿衣男子。此时他居高临下,漫不经心地俯视着巨舰下的所有人,仿佛是掌控苍生命运的神祗一般。

    对面船队上的李惟遥当即扬声说道:“这庄浩明是朝廷的人,手里更不知残害了多少江湖同道的性命,如今我们和他都有血海深仇,报仇心切之下,这才误入宝地,还望杨楼主海涵。在下也知道江爷的规矩,说什么也是不敢在这洞庭湖上妄开杀戮,只希望杨楼主能够看在洞庭湖与朝廷势不两立的份上稍做通融,破例让我们拿下这个奸贼,带回岸边发落。我等改日再来向江爷赔罪。”

    听了那杨楼主和李惟遥的这番对话,谢贻香这才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原来这所谓的杨楼主,乃是洞庭湖江望才的人,而那江望才曾有过严令,任何人不得在洞庭湖上动手杀人,所以双方才僵持在此。回想之前庄浩明从岳阳楼中逃出,便带着自己跳入洞庭湖里,只怕他那时便已想到了江望才的这条规矩,故意要以此来保住性命了。

    至于那扁舟上和庄浩明交手的神秘人,自然是“龙女”身边的那个看不清模样的神秘老者。己方今日和群豪在岳阳楼会宴,他们多半早就躲在了暗处,眼见庄浩明逃走遁入湖中,这才忍不住乘扁舟前来,想要赶在江望才手下抵达前率先杀死庄浩明。

    只可惜那神秘老者虽然击落了庄浩明的银枪,却终究没能杀死庄浩明。他们一击不中,此刻早已遁去,在这广阔的洞庭湖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所幸庄浩明重伤之下,还是捡回了一条命,而且还把谢贻香给救了上来。

    只听巨舰之上的杨楼主忽然笑了起来,扬声对李惟遥说道:“有件事兄弟我一直没弄明白,正巧今日碰到了李帮主,正好请阁下替我解惑。”

    李惟遥听他这话来得突然,不明所以,当下只得说道:“杨楼主请讲。”

    那杨楼主笑道:“这些年来李帮主一直对外宣称,说这天下但凡是有水的地方,便有江海帮的‘旗’飘扬。然而兄弟我身居洞庭湖多年,整天对着这一湖水,却从未见过那什么‘旗’,这却又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兄弟我特来向李帮主请教。”

    这番话直说得李惟遥脸色泛白,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那杨楼主又继续说道:“据说神火令再现江湖,把庄浩明前来湖广的行踪通告了整个湖广武林,这件事我倒也略知一二。然而那神火令乃是昨日才发出,李帮主却已身在了湖广境内,这岂不是凑巧得紧?莫非李帮主能未卜先知,所以一早便等候于此?”

    李惟遥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只得低声咳嗽起来,用以掩饰自己的窘态。那杨楼主仍不肯放过他,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听说朝廷有批军饷,乃是由江湖上的镖局护送,却在我湖广的边境被劫。大家嘴上虽然不说,但暗中却一致认定此举是我家江爷干的。嘿嘿,姓杨的要是没记错,好像李帮主恰好是这押送这趟军饷的江湖担保人之一,此番你百忙中抽身前来湖广,除了眼下这庄浩明,不知还有什么用意?”

25 老谋深算

    那李惟遥听得这一番话,心中早已慌乱作了一团,嘴上更是再不敢多言。

    要知道他这次现身湖广,却是受了武林盟主闻天听的差遣,先行于一步前来探查那军饷被劫一案,得到庄浩明行踪的消息,只不过是意外的收获。此刻眼见那杨楼主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点破了自己的用意,李惟遥哪还顾得上什么庄浩明,当即挥了挥手,叫艄公掉过船头,起桨离去。

    另外与他同来的寻仇之人,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眼见庄浩明在湖面上踩着水,一副落水狗的模样,虽然不甘心就这么将他放过,然而就连江海帮帮主李惟遥也不敢得罪这洞庭湖的江望才,众人思索之下,也只好一并随船离去。约莫半柱香的工夫,这洞庭湖上又恢复了一片平静,只剩下杨楼主的那艘虎头巨舰还停在两人身前。

    巨舰上杨楼主遥望着李惟遥等人渐行渐远的船只,露出一副不屑的神色。待到他们去得远了,他却看也不看水中的庄浩明和谢贻香两人,脚步一抬,便要转身入舱。庄浩明见状,连忙在水中大喊道:“这位可是杨自辽杨楼主?”

    那杨楼主停下了脚步,反问道:“是又如何?”

    庄浩明的双脚在湖面下不停地踏水,让自己不至沉了下去,嘴里吐气说道:“听闻江爷手下有一凤二虎三豺四鱼,其中的三豺便是‘裁云剑’杨自辽、‘破财免灾’宋玄和‘无德无才’曾无息。这三人都是智勇双全,能文能武之士,尤其是那‘裁云剑’杨自辽,不但心智过人,更驾驭着整个洞庭湖的巡防,凭借一手‘泰山十八剑’名震江湖,举世无双,在下一直仰慕得紧。”

    他这番话说得就连身旁的谢贻香也隐隐觉得有些作呕,那杨楼主杨自辽只是淡淡地一笑,依然反问道:“那又如何?”

    庄浩明深吸了一口气,似乎犹豫了一会儿,这才说道:“在下想当面拜见江爷,不知杨楼主可否代为通传?”

    听闻他说出这句话来,不但那杨自辽吃了一惊,就连谢贻香也是脸色大变。

    庄浩明身为朝廷刑捕房的总捕头,居然要私下约见这天下第一悍匪江望才?谢贻香心中对他的猜忌顿时又加深了几分。巨舰上的杨自辽定了定神,当即冷笑道:“庄兄可是在说笑?”他称庄浩明为“庄兄”,自然是不承认他刑捕房总捕头的身份,更是不承认当今的朝廷了。

    庄浩明赔笑道:“杨楼主没有听错,正是庄浩明要拜见洞庭湖的江爷。”他的双脚一直踩着水,努力将自己的大半个身子伸出湖面,又继续说道:“杨楼主可否容我们上船详谈?”

    杨自辽皱眉沉思了片刻,缓缓说道:“自古贼兵不两立,杨某今日若请庄兄上船,难免日后会有闲言闲语……”

    庄浩明不等他说完,已从怀中摸出一张被水泡得湿透的银票,抬手抛向船头的杨自辽,嘴里陪笑道:“在下有紧要之事要和江爷商议,事关重大,还请杨楼主行个方便,先送我们到那‘龙跃岛’上,再等候江爷的回话。”

    他所说的‘龙跃岛’,便是江望才的大本营所在了,乃是洞庭湖北面的一个岛屿,就在岳阳城以西二十里的洞庭湖中。却见杨自辽屈指凌空一弹,气劲所至,庄浩明那张湿漉漉的银票便立刻落下,掉回了湖中。他冷冷说道:“我家江爷公事繁忙,若是每个慕名而来的人都要请我行个方便,那还了得?庄兄如今的要求,请恕我无法从命。”

    庄浩明还想说些什么,一旁的谢贻香再也按捺不住了。自己和庄浩明好歹是由朝廷钦点的官员,这次一踏入湖广境内,便处处受人欺凌,还就先后丧失了三名同袍,当真是岂有此理。此时眼见庄浩明低声下气地向这个杨楼主摇尾乞怜,谢贻香顿时怒火冲天。她猛然跃出水面,用手中的乱离在巨舰的船舷上一撑一弹,便翻身跃上了三丈高的巨舰船头。

    杨自辽嘴里怒喝道:“找死!”立刻拔剑往谢贻香的肩胛刺来,竟是要一剑废去她的武功。谢贻香盛怒之下,出手便是一招“伯劳东去”,更是径直向那杨自辽的颈上抹去。

    杨自辽连忙回剑架住谢贻香的乱离,但听刀剑这一相交,却没发出丝毫声音。两人的身形也同时静立,定在船头一动不动,竟是在以内力硬拼,誓要判出个生死来。

    庄浩明见势不妙,也飞身跃上船头,挥出他那两条被湖水泡得湿透的长袖,分别缠住了谢、杨两人的兵器,内力催发之下,谢贻香和杨自辽只觉手中一热,刀剑随即分了开来。

    谢贻香踉跄地退开几步,那巨舰的甲板上早已涌现出三十多名绿衣汉子,个个手持一把钩镰枪,将她和庄浩明围在了船头。庄浩明急忙拱手笑道:“杨楼主息怒,小姑娘不知分寸,你又何必与她一般见识?在下绝无恶意,既然杨楼主不愿领我们去见江爷,我也不便勉强,但还是希望杨楼主能指点我们一条明路。”

    杨自辽冷哼一声,方才他和谢贻香过了一招,心知这丫头是个劲敌,再看庄浩明露出的这一手内力,更是远胜于自己,一时倒也不敢发作。当下他抬手止住手下那些绿衣汉子,说道:“我洞庭湖向来不与朝廷中人打交道,庄兄若真想见求见江爷,那便只有按照江湖规矩,来我龙跃岛行拜山之礼。”

    江湖上所谓的拜山之礼,便是主人为了考较来人的实力,故意在门前设下数道关卡,前来求见之人必须一路闯过这些关卡,才有资格被主人接见,倒也是江湖上常见的礼数。然而此时听杨自辽说出这拜山之礼,庄浩明纵是见惯了大风大浪之人,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杨楼主,这洞庭湖的拜山之礼在下也略有耳闻,与江湖上寻常的礼数大有区别。你看在下这一把年纪,若是行这拜山之礼求见江爷,未免有伤和气,不如……”

    谢贻香听两人谈起这洞庭湖的拜山之礼,似乎有些特异之处,否则庄浩明也不会露出如此害怕的神情,但一时间也不好多问。那杨自辽却立刻打断了庄浩明的话,沉声喝道:“今日言尽于此,两位请自便。”

    他这句话无疑是下了逐客令,庄浩明见甲板上这些绿衣汉子个个脸带怒色,同时踏上一步,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看来居然是要自己跳回湖里去。谢贻香脸色一沉,握紧手中的乱离恨恨说道:“莫非杨楼主以为凭我们这两人,当真夺不下你这艘船了?”

    她这话一出,船上的所有人脸色都是一变,庄浩明心知不妙,当下猛一咬牙,沉声笑道:“贻香,你还当不当我是刑捕房的总捕头,还当不当我是你的长辈?”

    他这句话说得虽然小声,语气却是极重。谢贻香见他动怒,一时倒有些拿不定主意,庄浩明已大声喝道:“跟我走!”

    他说完这话,庄浩明便率先便跳下船去。谢贻香咬着下唇,望向身下那湖碧波荡漾的湖水,终于冷哼一声,也跟着庄浩明跃出,跳进了洞庭湖中。

26 岳阳府衙

    待到庄浩明和谢贻香两人从湖里游回岸上,天色已是漆黑一片。那洞庭湖畔以毁去的岳阳楼为中心,沿岸展开尽是点点火光,分散着不少武林人士把守,想来是李惟遥的那一干人不肯善罢甘休,正作守株待兔之举,要等庄浩明回来自投罗网。

    那岳阳城是在洞庭湖的东岸边,庄浩明和谢贻香一路只管沿着湖畔往南游去,一直到岳阳城南面的白水村附近,见那洞庭湖由此往东延伸了过去,这才借着夜色悄悄爬上岸。黑夜中此地只有几支零星的火把,想来只是李惟遥江海帮里的一些小喽啰。

    庄浩明和谢贻香两人趁其不备,出手点倒了这几个把守之人,随便夺下了两匹杂毛马,便望岳阳城中疾奔而去。

    谢贻香并不说话,只是一声不响地跟在庄浩明马后,两匹马刚行出半里路,便听四周渐渐有了动静,自然是已被李惟遥的人发现了行踪。但听喧哗之声越来越大,陆续从他们身后传来,两人快马加鞭,约莫奔行了小半个时辰,那岳阳城的城门已然出现在了夜色当中。

    而此时两人的身后,已有几十匹骏马紧跟而来,马上的骑士个个人手持火把,嘴里放声大喝,形貌甚是嚣张。看来如今这些人为了找庄浩明报仇,当真是不达目的死不罢休了,可见他们和庄浩明乃至刑捕房之间的仇怨是何等的深切。

    眼看终究还是避不开这帮复仇之人,谢贻香忍不住说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经过连番的剧变之后,她对庄浩明的疑惑已是越来越重,却听庄浩明狠狠一笑,说道:“这帮蠢物虽然嚣张,但到底依然是些蠢物。如今放眼整个岳阳城中,有一个地方便是他们说什么也不敢乱来的。”他这话说得虽狠,声音却是隐隐有些发颤,想是他连番交战下所受的内伤不轻。

    谢贻香听他说到“有一个安全的地方”,顿时恍然大悟,明白了庄浩明的用意。眼下这番局势,恐怕正如庄浩明所言,也只有那个地方还算安全,或许能够暂避一时。

    要知道那江望才一直盘踞在这洞庭湖一带,朝廷本就无力管辖这岳阳城,眼前这岳阳城城门已有十来年没关闭过。两人当即趁夜冲进城中,纵马先后转过好几条街道,便看见两道半掩着的大门布满灰尘,破破烂烂地矗立在残旧的街道旁。

    庄浩明翻身下马,一脚将门前倒在地上的石狮子出踹得飞起,顺势撞开了那两道虚掩的大门。伴随着那石狮子滚落进门后的庭院,庄浩明已大步迈入门去。谢贻香紧跟着他踏入庭院,转身将那两道破旧的大门合拢起来,踢过石狮子将门抵住。

    只听庄浩明大声喝道:“陆正堂,刑捕房庄浩明再次前来拜访!”他一边说着,一边踏着满地的杂草迈向当中的厅堂。

    原来这个地方谢贻香今日早间时分曾来过一次,刑捕房众人在赴那岳阳楼之约前,便将薛之殇的遗体安放在了此处。谢贻香眼见地上的砖缝中迸生出长短不一的杂草,将地面掩盖了大半,不禁心生感叹。

    原来这里便是以前朝廷钦设的岳阳城府衙了。想不到这堂堂的岳阳城府衙,如今居然沦落到了这般地步,看那庭院当中的一间破落的厅堂,分明就是荒废已久的府衙公堂。

    伴随着庄浩明的呼喝,黑暗中渐渐闪现出一豆火苗,一个小老头佝偻着背,颤颤巍巍地从公堂里走了出来。只见他一手举着油灯,一手紧握匕首,身上穿了一件洗的发白的官服,正是这岳阳城的府尹陆正堂陆大人。

    须知朝廷曾在往岳阳城里派遣过好几任官员,却因江望才横行洞庭湖,逼得这些官员两面不讨好,先后陆续逃离,时间一长,朝廷也就不再拨发此地官员的俸禄了。如今这岳阳城的府衙内,便只剩下了陆大人这么一个小老头。

    庄浩明早间来安放薛之殇的棺木时,虽然已和这陆大人打过了一次照面,但如今形势危急,此番再次相见也不得不慎重。当下他严声喝道:“陆大人,你今年多大年纪?是哪年做的官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那陆大人却有些耳背,一时没听清楚,庄浩明又重复问了一遍,他才连忙回答道:“下官今年四十有八,来这岳阳上任不足三年,家中有一妻两妾,带着四个儿子都在河南老家供奉家中的老父老母。”

    谢贻香听这陆大人说自己才四十八岁,外貌却已被岁月蚀刻成了一个小老头,似乎比六十七岁的庄浩明还要老些,忍不住叹了口气。庄浩明听他这番回答,当下便点了点头,稍微放下心来。

    两人之前先后经历了好几场恶战,谢贻香虽然还能勉强支持,但庄浩明年近七旬,又身先士卒负了重伤,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当下他再不言语,立刻就地坐下,缓缓运功调息起来。

    那陆大人见两人这般模样,不禁大是疑惑。他正要开口相问,便听门外骏马齐鸣,喧哗声四起,顷刻间便已将府衙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但见那墙外映射出的火光中,一道身影纵身跃上墙头,冷冷喝道:“庄老儿,有种便滚出来和我一句生死,藏头露尾,算什么男人。”正是江海帮帮主李惟遥。

    谢贻香见庄浩明闭目不答,头顶上一片热气蒸腾,便踏上几步,扬声说道:“李帮主不要欺人太甚,你之前在岳阳楼上率众残杀朝廷命官,早已犯了死罪。如今此地乃是岳阳城府衙,朝廷钦定的公堂重地,你要是敢硬闯进来,便等同于谋反,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到时候无论你有多么深厚的背景,只怕也没人保得了你。”

    李惟遥不禁冷哼一声,谢贻香所说的“硬闯府衙便是谋反”他自然明白,不然早就招呼大家冲进来厮杀了。想不到这庄浩明居然躲进了这岳阳城的府衙之中,当真是狡猾之极。然而如此一来,庄浩明也自然成了瓮中之鳖,再也无法逃脱,自己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当下他话头一转,沉声喝道:“莫非三小姐真以为我怕了你不成?大家不过敬重谢封轩是条汉子,这才对你礼遇有加。哼,若真撕破脸来,区区一个谢封轩,我还真不将他放在眼里。”

    听他说出这番话来,显然是无言以对,只好转骂谢贻香想要挽回点面子。谢贻香不禁冷冷一笑,说道:“谢封轩又如何?我也没将他放在眼里过。”一时她也懒得和对方计较,但听地上盘膝而坐的庄浩明叹了口气,睁开眼睛说道:“我们进公堂里面去。”

    当下谢贻香和陆大人一同将庄浩明搀扶进了公堂,陆大人合拢堂前大门,墙外的喝骂声立刻变得小声了。陆大人见这一老一少两人浑身湿透,满脸都是劳困的神情,连忙去后面的厨房捧出来几个黄面馒头。

    庄浩明咬了两口馒头,便闭眼沉睡过去。谢贻香心中有事,虽是疲劳,却又如何睡得着?她见这府衙中连一个衙差都没有,和那陆大人攀谈之下,这才知道是由于江望才在岳阳城只手遮天,逼走了大大小小的一干官员,再加上朝廷又断了此地的相关俸禄,所以如今府衙里根本招不到公差衙役。

    当下两人随口聊着,谢贻香见这陆大人凄凉,忍不住问道:“大人,眼下湖广这个局面,你的家人又远在河南,你何苦还要继续坚守在此?要是哪天江望才当真谋反,只怕第一个便要拿你来开刀祭旗。”

    那陆大人连忙说道:“三小姐别捉弄下官了,大家都是朝廷中人,你又如何不了解下官的苦衷?下官留在这里虽然凶险万分,但朝廷至少还会照顾我的家人……若是下官离职遁逃,只怕朝廷非但不会放过我,还会连累到我的家人。”说到这里,他又叹息道:“如今在朝为官的,又有哪个不是如履薄冰?眼下这个世道,还真不是做官的世道……”

    谢贻香听得深有同感,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自本朝一统天下,便有大半功臣无端被诛,即便是丰功至伟的毕无宗和青田先生两人,也已相继丧命。要不是皇帝眼下正盯着结党营私的宁慕曹宁丞相,只怕早已轮到自己谢家一门大祸临头了。

    想到这里,谢贻香不禁竖起耳朵细细倾听,但闻府衙外的叫喊声丝毫不见衰减,心中又是一沉。只怕再这么耗下去,那帮江湖中人迟早会冲昏头脑闯进来厮杀,再不理会那什么谋反大罪了。

    她不禁望向公堂的一角,眼见那块“公正严明”的匾额已被虫蚁蛀得千穿百孔,带着蛛网兀自靠立在墙角,心中暗想:“其实李惟遥他们就算是攻进府衙,那又有何妨?此处荒废如斯,自己三人即便是死在了里面,朝廷多半也不会知晓。”

27 天露神恩

    又过了半个时辰,夜色愈发漆黑。庄浩明已恢复了大半气力,挣扎着起来吃了半个馒头。他这一日之内,不仅容貌衰老了十多岁年纪,那一双本来包含精光的眼睛,如今也变得有些暗淡失神。

    谢贻香见那陆大人已酣睡过去,便对庄浩明开口说道:“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她没有叫庄浩明“叔叔”,而是直呼为“你”,庄浩明自然听出了她的不满。当下庄浩明低声说道:“贻香,事到如今,已是山穷水尽之境,只怕再没有什么转机。等到天色一亮,你便现行离去得好,李惟遥他们要找的毕竟是我,不会为难于你。”不等谢贻香答话,他又沉声道:“这是刑捕房总捕头的命令。”

    谢贻香沉着脸不作回答,只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庄浩明见她这副摸样,心知这丫头一旦拿定了主意,天下再没有人能劝得了她,只得苦笑道:“外面那些要老找我报仇的人,大多是因为亲朋好友死在了我手里。虽然我只是替朝廷办事,一切依律量刑,但无论冠之以什么借口,杀人终究还是杀人,迟早会有报应的。”他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眼角泛起大片皱纹,又说道:“想我庄某人活了大半辈子,如今年近七十,也活得够长了。”

    谢贻香眉头微皱,沉声说道:“莫非你还是不肯说出我们此行的目的”她话还没说完,庄浩明便抢着说道:“贻香,你可知昨夜三更时,被那‘夺魄手’所杀死的,为什么不是小贾,而是老薛?”

    听他突然提及此事,谢贻香顿时一愣。这一天时间里接连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自己一时倒把昨晚薛之殇神秘被杀一事抛于脑后了。她虽然明知庄浩明在转移话题,却也忍不住问道:“难道你已经参透了其中的玄机?”

    庄浩明点了点头,缓缓说道:“方才睡上一觉,许多事反而被我相通了。那一老一少,也就是所谓的那个什么‘龙女’,我已经可以肯定,他们确然是神火教的人。那老者先后与我交战两次,一次在岳阳城内,一次在洞庭湖上,他所使用的功夫,要是我没猜错的话,正是当年神火教中至高无上的‘天露神恩心法’。”

    他说完这话,却见谢贻香无动于衷,不禁问道:“这‘天露神恩心法’,莫非你没听说过?”谢贻香摇头说道:“没听说过。”

    庄浩明“哦”了一声,有些意外地说道:“神火教中有四大震教之宝,至刚至阳的‘蛟龙吸海劲’,任意改变身形外貌的奇书《肉白骨》,武林七大神兵排行第三的‘乌金摩诃杖’,还有便是这蛊惑人心的‘天露神恩心法’了。当年神火教的势力遍及中原,你爹谢封轩谢便是出身于此教,据我所知,他似乎曾练过这‘天露神恩心法’的一点皮毛。莫非他从来没向你提过?”

    谢贻香摇头道:“爹他很少向我提及神火教的事。”她说完这话,心中却似乎想到了什么。

    庄浩明默默凝视了她片刻,点了点头,说道:“这‘天露神恩心法’严格说来也算不上是武功,而是一种蛊惑人心的幻术。换而言之,那老者所使用的其实并非是武功,而是他制造出的幻象来迷惑对手。我和他先后交手两次,却依然参不破这门妖术的真谛,这才落败不敌。所以我怀疑老薛正是中了他的这门妖术,以至于无故暴毙。至于老薛脖子上的伤痕和那支什么‘夺魄手’,多半只是障眼法罢了。”

    谢贻香对此类幻术也略有耳闻,听庄浩明这么一解释,立刻便明白了其中的关键。自己之所以看不清楚那老者的形貌,恐怕并不是什么“化气留形”的无上境界,多半也只是幻术而已。只听庄浩明又说道:“虽然我不明白他是如何将老薛杀死的,但此类妖术有一个共通之处,那就是对方的心智越强、修为越高,施术之人就越难使其中招。我们这几个人里,要数老薛的武功最弱,如果我是那施术之人,也必定会选择老薛来下手。”

    不等庄浩明继续说完,谢贻香心里已是一片雪亮,当即接口说道:“所以从那个小女孩假装命丧在贾大哥马蹄下开始,到昨夜他们来像贾大哥问罪,布下的这个局看似是针对贾大哥,其实却只是要分散我们的注意,教我们猜不出他们的真正意图。只怕从我们在官道上看见那支断掌开始,他们便在暗中给薛叔叔设下了局,所以这一路上薛叔叔的神神色举止都有些怪异。”说到这里,她回想起程憾龙、贾梦潮和薛之殇三人如今都已身亡,脸色不禁一暗。

    庄浩明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老薛自从在官道上见了那支断掌后,便开始有了心结,施术之人若要对他下手,再是容易不过。如今看来,神火教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人,摆明了要让我们尽数死在湖广境内。”

    谢贻香细细咀嚼着庄浩明这番话,再想起他先前说到那“天露神恩**”时的怪异表情,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脱口说道:“你……你是怀疑这事和我爹有关?”庄浩明先前有意无意地提起了自己父亲,此刻又说出这番话来,自然是怀疑到了谢封轩的头上。

    庄浩明缓缓叹道:“你虽未亲口承认,但我早就知道你此番随我同行,乃是你爹的安排,他是要你来监视我在湖广的动向。其实昨夜你的推测倒也并非全无道理,当此军饷被劫之际,我却率众前来湖广,所以你们怀疑我与那批军饷被劫有关,甚至很有可能是那江望才在朝中安插的眼线,与他同谋犯了这件案子。对此我倒也不怪你,更不怪你爹,要是我和你爹易地而处,我自己也会做这样的怀疑。”

    顿了一顿,他又有些嘲笑般地说道:“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其实我之前也同样怀疑过你爹谢封轩。且不说他此番安排你前来监视于我,试问那神火教既然销声匿迹这么多年,却仍然可以在暗中存活,可想而知,在朝廷里也必然有他们的人。我甚至还怀疑我们此番在湖广所遇到的一切事情,其实都是你爹在暗中的安排,毕竟他终究是出身于神火教中的人。可是事到如今,我反而不再怀疑于他了,因为我等既已落到如此地步,对方却依然不肯罢手,倘若真是你爹的意思,难不成他连自己女儿的性命都不顾了?”

    庄浩明这番猜想倒也是有凭有据,要知道谢封轩正是出身于神火教,而且是现今唯一身居朝廷要职的神火教前教徒,就连皇帝心中也一直想要将他铲除,只是顾及眼下朝中的局势,下不得手罢了。谢封轩这般身份,又是这般处境,若说他和神火教在暗通私通,那也是在情理之中。

    谢贻香惊讶之余,立刻又觉得这一切简直荒谬之极。自己父亲和庄浩明这一对几十年出身入死的好朋友,而今却一个怀疑对方是江望才的人,另一个怀疑对方是神火教的人,在暗地里尔虞我诈,互不信任。要不是自己亲眼见到、亲耳听到,她说什么也不敢相信这两人居然做出如此举动。

    原来这便是所谓的世道人心。两个过命交情的朋友,相互间也难免要互相猜忌,暗中堤防。谢贻香顿时觉得自己还是太过单纯了,又不禁对这个世道失望至极,更对那朝廷里那些争斗越发感到厌恶。

    庄浩明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苦笑道:“这算得了什么你爹和我虽是多年的老朋友,相互间也还有过好几次大打出手,最严重的一次我还被他打成重伤,足足躺了三个月才能下床。”说着,他见谢贻香依然闷声不吭,又说道:“其实那神火教的用意,叔叔也能猜到一二。如今我既然踏足湖广,哼,必定将会改变这整个湖广的局势,那神火教盘根于此多时,自然是不想我介入其间,从而坏了他们的什么好事……”

    他说到这里,突然闭上了嘴,仿佛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多了。谢贻香回过神来,冷冷问道:“哦?刑捕房此番西行,不是要缉拿那‘蔷薇刺’归案么,怎么总捕头大人忽然说什么‘改变整个湖广的局势’?”

    只见庄浩明的脸上不禁泛起一丝悲伤之色,叹道:“叔叔倒也用不着再瞒你,我们此行所谓的缉拿‘蔷薇刺’归案,当然只是个幌子罢了。”

28 蔷薇有刺

    谢贻香听庄浩明终于说到重点,不由地心中一凛,暗自留意。

    却听公堂之外忽然变得一片寂静,再不闻之前的喧闹争吵之声。这岳阳城本就紧靠洞庭湖而建,向来异常潮湿,如今竟然安静得连那房角的滴水声都清晰可闻,而那墙外的李惟遥一帮人,似乎已经悄然离去。

    谢贻香暗叫不妙,须知只要庄浩明不死,这些人就绝不会轻易罢休。此时他们陡然安静下来,必然是想出了对策,接着极有可能便要随之发难。

    果然,只听一个低哑的说话声缓缓从墙外传来,飘进公堂内谢贻香和庄浩明两人耳中——那说话的人喉咙里好像含了块焦炭,声音说不出的呕哑嘲哳——缓缓说道:“若说硬闯府衙便是谋反的大罪,那么这些年来我的所作所为,只怕早就足以灭我九族了。嘿嘿,亏你们还是名动一方的武林高手,却连一个府衙都不敢擅入?既然你们不敢,那此事便由我来办。”

    这话音虽然传了进来,却分明是对墙外的李惟遥那些人所说。果然,那李惟遥的声音随即响起,说道:“这庄老儿武功不俗,为人又极是奸诈狡猾,兄台你有把握将他揪出来?”

    那低哑的声音似乎干笑了一声,随即说道:“就算你们在这里耗上个三天三夜,只怕还是不敢硬闯进去。倒不如给我半个时辰,让我进去试试。至于我有多少把握,那倒也不必问,要是连我也无法将庄浩明逼出来,你们再继续等下去便是。”

    李惟遥的声音沉默了片刻,才淡淡地说道:“兄台替我们出头,不知是否与那庄老儿也有仇怨?”

    听李惟遥这么一问,谢贻香这才知道原来李惟遥他们竟不认识这人,真不知这说话之人是何方神圣,居然有如此大的口气。只听那声音干笑道:“李帮主这一问倒也好笑。你可知庄浩明等人这一路急如星火,马不停蹄地赶来湖广,目的便是要将我缉拿归案。你说我与这庄浩明有没有仇怨?”

    这低哑的声音说出这话时,分明暗运内力,说得极是响亮,自然是要公堂里的庄浩明听见了。谢贻香被这话吓了一跳,顿时脱口说道:“是‘蔷薇刺’”

    就在方才,庄浩明还在说刑捕房此行前来湖广,便是打着“缉拿蔷薇刺归案”的名头作为幌子。却不料世事如梦如幻,山水自有相逢,就在此刻这等危急关头,那蔷薇刺居然主动现身,而且还找上门来了。

    正如蔷薇刺那低哑的声音所说,他曾多次刺杀各地的清廉官员,早就闹得沸沸扬扬了,对他来说,私闯一个府衙还当真算不得什么。公堂上的庄浩明听到蔷薇刺现身,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忍不住放声大笑,扬声高呼道:“李惟遥,这蔷薇刺专门刺杀那些清如水、明如镜的好官,江湖中人也曾多次追捕于他,我记得你不是也有份参与过么?哈哈,如今这蔷薇刺就在你面前,怎么你反倒转了性?”

    李惟遥的声音怒道:“缉拿凶犯与我有什么干系?这分明是你刑捕房的职责所在。既然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此番前来湖广,便是缉拿蔷薇刺归案,那李某人今晚在你临死之前,便如你所愿,这便让蔷薇刺进来见你。你要是有本事,当场将他缉捕归案便是。”

    庄浩明不禁大笑道:“你这小儿,果然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和你那不成器的老爹是一个模样。我告诉你,他日你若是犯在我手里,我定要将你割上百八十刀,与你爹一样来个凌迟处死。”

    话音刚落,墙外的李惟遥已是放声大骂,其余众人也随之喝骂起来。但听骂声之中伴随着一声巨响,被谢贻香拿来抵住大门的石狮子顿时咕噜噜滚到一旁,继而是蔷薇刺那低沉的声音冷冷说道:“李帮主,半个时辰之后,我定然会将那庄浩明从府衙里逼出来。待到他出来,你若是还抓不住他,那便与我无关了。”

    这话说完,便听得蔷薇刺踏进院中的声音响起。公堂内的谢贻香不禁抽出腰间的乱离,伸手将那公堂的大门推开一线。只见夜色下的府衙院落中,一个丈许高的巨人缓缓向公堂这边走来,自然便是那神出鬼没的蔷薇刺了,只是不料竟生得如此高大。

    但见这蔷薇刺大步踏出,每走出一步,地上本已残旧的砖石便裂出几条细缝来。谢贻香惊异之下定睛细看,原来那所谓的丈许高巨人,却是一上一下的两个人。

    只见来的这两个人里,下面人是个大块头的巨汉,一身黑色长袍笼罩住了全身,就连头上也套了个黑布头套,只露出一双呆若木鸡的眼睛来;而上面则是个瘦小的黑衣人,侧着身子坐在了这巨汉肩头,脸上戴着个尺许见方的乌木面具,将这人的发型面容尽数遮挡了起来,而那面具之上,分明画了朵血红色的蔷薇,。

    原来所谓的蔷薇刺竟然是这么样的两个人,谢贻香当即将那破旧的公堂大门推开,沉声喝道:“既然阁下前来自投罗网,那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休要怪本姑娘手下无情了。”

    要知道这蔷薇刺先后刺杀了朝廷十多名在职官员,而且这些官员无一例外,个个都是被人称颂的清官,谢贻香早就因此对这蔷薇刺深恶痛绝了。眼见院落中那两人脚步不停,已大步走到公堂之前,谢贻香当即一扬手中的乱离便要出招,却听庄浩明低声说道:“贻香退下,是自己人!”

    是自己人?谢贻香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茫然不解地转头望向庄浩明,不解地问道:“这两个人……难道这两个人不是蔷薇刺?”

    庄浩明却是满脸兴奋之色,双眼中还隐隐露出一丝喜悦之情。他摇了摇头,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悄然说道:“来的正是蔷薇刺不假,但也的确是自己人。”

    谢贻香陡然失色,庄浩明这话说得简直不可思议。那个诛杀朝廷命官的连环杀手,无论朝廷还是江湖都要将他缉拿归案的蔷薇刺,居然竟是庄浩明的“自己人”?

    这当真是个天大的玩笑,一时间谢贻香茫然无措地摇了摇头,缓缓退开两步。那蔷薇刺也不理会谢贻香,下面那个巨汉当即抬脚迈入公堂,继而转身将公堂的大门合拢起来。坐在巨汉肩头的那个瘦小的人这才缓缓转头,将脸上的乌木面具对向庄浩明的方向,淡淡地说道:“庄神捕别来无恙。”

    庄浩明的眼中虽然泛出喜色,脸上却是一沉,反问道:“墨寒山可好?”

    只听那面具人冷冷回答道:“承蒙庄神捕记挂,先生如今已能吃能睡,还算得上是无恙了。恐怕就算等到庄神捕身故的那一天,他也能好好地活着。”

    庄浩明冷哼道:“既然姓墨的还没死,那你来干什么?莫非特意来看看庄某人如何龙游浅水,虎落平阳?”

    面具人似乎在面具后笑了笑,嘴里说道:“庄神捕说笑了。若是墨先生已故,我又怎敢前来拜见你老人家?只怕轮不到我开口说话,便早已被你大卸八块了。”

    谢贻香听了两人这番对话,虽然不解其深意,却依稀是庄浩明有什么把柄落在了一个叫墨寒山的人手中,继而又和这蔷薇刺暗地里有了协议。不料这堂堂刑捕房总捕头,居然私底下会和这些十恶不赦的杀手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若非是谢贻香亲眼所见,说什么也不敢相信刑捕房中居然还有这等恶心之事。

    至于他们提到的那个“墨寒山”的名字,谢贻香脑海中一闪,似乎有那么一些印象,好像在哪里听说过。但她深思之下,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经过这一番闹腾,公堂角落那陆大人也已被惊醒过来,眼见突然来了这么诡异的两个人,不禁低声惊呼起来。

    只听庄浩明又沉声问道:“那你此番前来,究竟意欲何为?”面具人当即笑道:“如果我说我是来救你的,庄神捕是否相信?”

29 异想天开

    只听那面具人缓缓说道:“这些年来,承蒙庄神捕一直在暗中关照着我家先生。先生他素来恩怨分明,自然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在这湖广之地,所以要我前来助你一臂之力。”

    听了这话,庄浩明眼中精光直闪,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问道:“哦?那你准备如何助我?”

    那面具人沉声不答,只是伸手拍了拍他身下的那个巨汉。那巨汉便反手伸到背后,从自己的黑色长袍下取出一个长长的包裹来。

    谢贻香见这包裹有七尺来长、三尺来宽,真不知这巨汉是如何藏到自己身后的。那巨汉拿出包裹后,便顺势蹲下身来,将肩头的面具人轻轻放在地上。面具人当下席地而坐,伸手接过那包裹,缓缓解开。谢贻香定睛一看,只见这包裹里居然抖出一大堆零零碎碎的东西,一股脑堆在了众人面前。

    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有半人高的木板,有手指长的铁钉,有小臂粗的油绳,有瞳孔大的铜圈……当真各式各样,五花八门,似乎都是些机簧零件。那面具人伸出一双带着黑色手套的手,将这些机簧零件熟练地摆弄起来。但见他双手运转如飞,仿佛变戏法一般,顷刻间便将几件毫不相关的器物连接到了一起。

    那陆大人忍不住惊呼道:“你……你这是要干什么?”谢贻香见此情形,也好奇地踏上两步。庄浩明连忙向两人做了个手势,仿佛生怕打扰到这个面具人手里的工作,但是他自己的脸上,却也不由地泛起一丝疑惑。

    三个人就这么呆呆地望着那面具人动作,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只见原本一大堆零零碎碎的东西,已有大半被面具人组合在了一起,看那组合而成的形貌,仿佛是一只木制的大鸟。谢贻香见这木鸟两旁的翅膀平平展开,约莫有丈许长短,那微微上扬的鸟头,竟有自己的肩膀那么高。

    谢贻香顿时醒悟,原来这面具人竟然是在制作机关消息。要知道机关消息这门学问,自古便已有之,却多用于农田水利,让百姓的躬耕织造更为方便。自本朝安邦定国以来,南洋西域也有此类技艺传入中原,当中以波斯的造诣最为精湛,这才让机关消息逐渐风靡中原,将这门学问用作攻城略地、保家护院的工具。

    想不到这个四处刺杀朝廷官员的蔷薇刺,居然还是这机关消息一道的高手。方才他说要助庄浩明脱困,此时又摆弄出这么一只木鸟来,谢贻香心中已隐隐猜到了他的用意,却是不敢相信,忍不住问道:“难道这只木鸟能飞?”

    这话一出口,旁边的庄浩明和陆大人同时长大了嘴,仿佛刚刚生吞下了一枚带壳的鸡蛋。就连问出这话的谢贻香自己,竟然也无法相信自己的这个猜想。

    只听那面具人淡淡地说道:“昔日曾有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这倒不是上古传说,你们如今所见,便是公输前辈流传下来的杰作,可以将它称之为‘飞鹊’。”

    她这番话语,分明是说眼下的这只木鸟果真能飞?庄浩明双眉一扬,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莫非……莫非你要老夫骑着这东西……飞出去?”虽然他早就深知墨寒山一门的本事,然而眼前之事太过于夸张,他说什么都是不敢相信。

    那面具人手中不停,继续拼装着那即将成型的“飞鹊”,嘴里冷笑道:“若不是要靠飞鹊送你出去,我又何必要将它拼装完整?庄神捕莫要少见多怪,莫非你们没见过风筝么?”

    听她提起风筝,众人虽然不明所以,但联想到那风筝确然能飞于天上,虽然不知风筝和这飞鹊有何关系,却也不禁稍稍松了口气。只听那面具人继续说道:“风筝以竹为骨,纸为肉,乘风而起,随风而飞。这‘飞鹊’的原理虽然复杂得多,但大致也可如此理解。”

    谢贻香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世间当真会有如此奇妙的东西?倘若这只木鸟真的能载人御风飞行,那普通人岂非也能上天飞翔?一时间,她竟不敢想象那是什么样的一番局面。

    只见面具人将地上剩的最后一颗铁钉扭入那木鸟的尾部,终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他伸手入怀,又摸出一盒血红色的浆汁来,用毛笔点沾浆汁,在那木鸟的头部画了一朵红色的蔷薇,缓缓说道:“还请庄神捕谨记一事,那便是待到这架飞鹊降落之际,在离地还有三丈高低距离时,一定从上面跃下,远离这架飞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虽然说得言之凿凿,谢贻香心中却仍不敢相信这只木鸟真能飞起来。一旁的庄浩明深深吸了口气,沉吟了好长时间。既然眼下是这般局面,府衙外又有李惟遥等人围守,他索性将心一横,说道:“你打算用这东西,把我们载去何处?”

    面具人微微一愣,望着庄浩明、谢贻香和那陆大人三个人反问道:“你们?”

    那陆大人立刻摆手说道:“不关下官的事……”庄浩明明白那面具人的意思,接口说道:“我和这位谢三小姐一道,这东西可载得动我们两人?”

    谢贻香听庄浩明要自己随他坐上这只木鸟,还没来得及细想,那面具人便说道:“这‘飞鹊’的设计原本只能承载一人飞行。但是庄神捕年老骨轻,这位姑娘又身形娇小,同时载上你们两人,应当问题不大。”他顿了一顿,又说道:“外面那帮人只给了我半个时辰,你们若再不赶紧离开此地,难免他们会另有动作。庄神捕,以此地作为圆心,三十里之内,你想去往何处?”

    庄浩明听他说这木鸟可以随心所欲,载自己到三十里内任何想去的地方,脸上顿时一片兴奋。只见他双眼在眼眶中不停地转动,突然一字一句地说道:“洞庭湖,龙跃岛!”

    谢贻香听庄浩明说出“龙跃岛”这三个字来,顿时呆立当场,心里更是一片倒海翻江。

    要知道那龙跃岛正是洞庭湖匪首江望才的大本营所在,地处岳阳城西南方的洞庭湖上。此番一路行来,庄浩明先后对宋玄、杨自辽一干人低声下气,似乎有意向江望才示好,方才在洞庭湖中,还曾要求杨自辽带他去见那江望才。到如今两人被李惟遥等人所迫,困于这岳阳城的府衙之内,庄浩明居然仍要去那龙跃岛见江望才,叫谢贻香如何能不惊。

    为什么庄浩明一定要去见那江望才?

    那面具人似乎也是一惊,有些不信地反问道:“龙跃岛?你去那里做什么?”

    庄浩明压下心中的喜悦,说道:“此事与你无关。你尽管告诉我,这东西能不能载我过去?”

    面具人冷哼一声,缓缓说道:“我自然可以送你去龙跃岛。只是我此番前来,原本是要救你性命,而不是送你去死。”

30 插翅而逃

    庄浩明听了这话,不禁笑道:“庄某人像是那种求死之人么?我若是没有把握,又何必要去。”

    面具人默然片刻,当下也不再多言。他伸手指向自己身后的那个巨汉,对庄浩明和谢贻香两人说道:“劳烦两位站到我这个朋友肩上。”

    谢贻香心中正在思索庄浩明前往那龙跃岛的用意,听到面具人这话,一时不明所以。庄浩明却毫不犹豫,脚下微微一动,便跳到了那巨汉的左肩上,示意谢贻香也站上来。

    谢贻香只得跃上那巨汉的右肩,然而刚一踏上,她立刻觉得不妙。自从这两人走进公堂里来,就一直是那面具人在说话,脚下这巨汉却一直没有开过口。此刻她跳到这巨汉身上,这人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侧耳倾听之下,居然连这人的呼吸声都无法听见。

    谢贻香满脸疑惑地望向庄浩明,庄浩明只是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多问。那面具人伸手将巨汉身上的黑袍撩起一线,凝视了片刻,说道:“两位可以下来了。”然后只听他嘴里喃喃念道:“人重一百五十三斤六两六钱,飞鹊重两百零一斤七两四钱,两两相加,重若相仿于一倍之内,则其标向应当朝下,悬着西偏南七十六分,而今挈有力,引却无力,当风减七合三分之力,总计乃是一百四十二圈又半圈……”

    谢贻香和庄浩明两人一头雾水地从那巨汉肩上跳下,只见那面具人一面说着些稀奇古怪的语句,一面摸出块黑黝黝的东西在地上乱画起来。谢贻香望着自己方才站立的那个巨汉,不禁心中一动,低声向庄浩明问道:“我听说用机关消息这门学问做出来最奇巧的东西,往往都是源于中原以西的波斯一国,莫非这蔷薇刺也是来自此国?”

    庄浩明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想我华夏灿烂千年,又怎会不及那波斯小国?中原自古便有此一脉,只恨当今世人愚钝,非但不以此为标榜继往开来,反而沾沾自喜不思进取,这才埋没于斯……”

    那面具人仿佛听到了两人的谈话,忽然抬起头来,冷冷说道:“波斯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拾人牙慧,再堂而皇之地冠之以自己的名号,其行其举,可谓是恬不知耻。”

    谢贻香望着面具人在地上划写出的奇怪符号,目光闪动间已微笑道:“哦?这么说来,姑娘的技艺自然要高过那些波斯人了?”

    听到谢贻香称这面具人为“姑娘”,就连庄浩明也是蓦然一呆。他虽然曾和这‘蔷薇刺’打过交道,但听他的声音低哑含糊,竟从没有想过他居然会是个女子。旁边那陆大人也忍不住开口问道:“谢大人说……说这人是个女的?”

    谢贻香微笑道:“一个女人若是想在另一个女人面前掩饰自己的性别,恐怕只有传记小说里,才会有这等胡说八道了。”

    那面具人呆立了片刻,忽然笑道:“久闻‘纷扰别离,竞月贻香’的大名,都说谢三小姐那‘穷千里’的神通可明察秋毫之末,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她这一开口,声音顿时变做了清脆的女儿声,而且还十分年轻,恐怕只有二十岁上下的年纪。

    谢贻香之前听这蔷薇刺称自己为“这位姑娘”,还以为蔷薇刺并不认识自己,此时听了她这番恭维话,却原来她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当下谢贻香略一思索,随即说道:“我们此番前来湖广,也不曾得罪过什么人,却接连遭到神火教的暗中算计,先后损失了三名同僚。我似乎曾在一本古书上见过,说那神火教本是源自波斯一国,姑娘又如此精通机关消息之术,莫非……”

    庄浩明立刻明白了谢贻香的意思,不等她说完,便接口说道:“贻香多虑了,我知道这蔷薇刺的来历,她绝不会是神火教门下。”

    谢贻香听庄浩明出口否认,便不再继续说下去。她这番说辞本就无凭无据,只因那神火教和眼下这蔷薇刺都出现得太过蹊跷,她心怀疑虑,这才开口试探。

    只听那面具人忍不住笑道:“原来谢三小姐居然以为我是神火教的人,这倒是好笑得紧。”

    她缓缓扫视着庄浩明、谢贻香和陆大人三个人,又淡淡地说道:“莫非诸位到现在都还没看出来么?我这双腿乃是废的。”

    要知道这面具人自从被那巨汉放到地上,一直到她组装出眼前这只“飞鹊”,当中一直坐在地上,没有挪动过丝毫。众人这才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不由地心生怜悯:想不到这么一个心灵手巧的妙龄女子,居然是个双腿残疾的废人。

    只听面具人淡淡地说道:“时间紧迫,这‘飞鹊’既已准备就绪,你们这便骑到它背上,速速离去方好。”

    庄浩明张了张嘴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当下只得跨上那只木鸟的“背脊”,拱手说道:“姑娘的大恩庄某人铭记于心,他日有缘自当报效。在此就先行别过了。”

    谢贻香望了望那面具人和巨汉,又望了望木鸟上的庄浩明,皱眉说道:“你究竟要去龙跃岛做什么?”

    但见庄浩明哈哈一笑,眉宇隐隐有些逸兴遄飞,顷刻间便将之前的忧伤一扫而空。他看着谢贻香,嘴角带着微笑说道:“到了这个时候,叔叔自是不必瞒你。你且上来,我们路上详谈。”

    谢贻香却还是有些犹豫,庄浩明又说道:“怎么,莫非你怕了?”

    谢贻香冷哼一声,当即也跨上那木鸟,坐到了庄浩明身后。眼见身下那木鸟一动不动,庄浩明不禁好奇地望着那面具人,说道:“记得姑娘方才说过,这东西和风筝的原理差不多。然而此地根本就没有风,却不知这东西要如何才能升空?”

    面具人向一旁的陆大人说道:“劳驾这位大人,将这公堂的门打开。”在那陆大人眼中,今夜这一切仿佛是做了场梦,而且还是一个自己看不懂的梦。他听到那面具人的吩咐,连忙上前将公堂的两扇大门推了开来。

    只见庭院的墙外火光映照,那批武林人士依然坚守在府衙四周。有几条人影正手持火把站在围墙上面,眼见这公堂忽然推开了门,纷纷大喝起来。

    那面具人伸出手来,在那巨汉腿上轻轻击叩,发出一阵长长短短的突突声,那巨汉便微微弯腰,突然伸出两条手臂,将那承载着庄、谢二人的木鸟一口气抱住,高高举过自己的头顶。

    谢贻香哑然失色,自己和庄浩明骑在这只硕大的“飞鹊”上,加起来少说也有两三百斤,这巨汉竟竟然一伸手便举了起来,似乎丝毫不费力,当真可谓是神力了。只见那巨汉举着载人的飞鹊,猛然往公堂外的庭院大步迈出,渐渐加速成狂奔之势,一直冲到那庭院的当中。

    谢贻香但觉耳旁风声疾响,惊恐之下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便觉身子一轻,身下的“飞鹊”已腾空而起,竟是那巨汉脱手将他们扔向了半空之中。

    想不到这巨汉仅仅凭借血肉之躯,居然能发出如此神力,顿时叫谢贻香咋舌不已。但见身下的这架飞鹊一入半空,两旁的木翼便开始疾速摆动,仿佛是一副真正的翅膀,扇动着径直飞向漆黑的夜空。

    只听身下李惟遥那帮人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混乱中那面具人又变回了低哑的声音,冷冷说道:“我早就说过,半个时辰内一定会将庄浩明逼出来。至于你们能不能将他抓住,那便与我无关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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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不灭的魔僧,立志祸乱天下;目生双瞳的妖道,只求玩得过瘾。谱写历史的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而是这些狂人疯子。(本书QQ群:194388020)竞月贻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竞月贻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竞月贻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