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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月贻香全文阅读

作者:长桴     竞月贻香txt下载     竞月贻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1 弥天大祸

    两千万两白银,连同负责押送的四百五十名精明干练的武林好手,一夜之间竟在湖广境内神秘失踪。

    此事牵连极大,不但关系着十七家中原最大镖局的荣辱存亡,而且江湖中至少还有六十一位知名之士眼看就要因此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甚至就连整个天下的局势,也可能因此产生巨变,在湖广大地乃至整个中原引发一场血光之灾。

    因为这失踪的两千万两白银,乃是朝廷的军饷。

    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闻天听,也是此番押送军饷的担保人之一。他听到这个惊人消息后立刻亲自出面,连夜率领二十多位帮派之主组成了一支临时的搜寻队伍。然而经过十天的明察暗访,所有只得出了一个结论,那便是完全没有头绪。

    事发前没有任何征兆,事发后也没有任何线索。那两千万两白银和四百五十名负责押送的好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从世上蒸发了。

    “这绝不可能!”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闻天听,在得出这个结论后,也不禁勃然大怒。

    要知道这次押送的军饷乃是由十七家中原最大的江湖镖局共同接保,组建成有史以来最大的镖队,自北平出发,由京杭运河转至金陵,再沿长江逆流而上,向西挺进湖广。不料刚路过江州地界,行进到湖广边境,便在一夜之间凭空消失。

    而当今天下最大的悍匪,便是湖广那洞庭湖的江望才,甚至公然举着和朝廷对抗的旗号。这批军饷若不能按时送至湖广东面的承天府,交到两万防守洞庭湖的驻军手里,轻则兵乱哗变,局势失控;重则引来那洞庭湖江望才的乘势反击,继而丧失整个湖广,使京城门户大开。

    经过多方寻访求证,虽然没有任何证据指向那洞庭湖的江望才,也没有任何人谈及到洞庭湖的江望才,但是所有人心中都不约而同地坐实了一个猜想:

    一定是那个坐拥整个湖广、割据一方的洞庭湖湖主江望才,劫走了这批军饷。

    闻天听今年四十有六,身为天下武林盟主的他,常年来奔走于江湖和朝廷之间。他虽然看起来精神奕奕,但头顶上的金冠之下,早已被肩上的重担染白了几缕头发。

    此刻他正坐在那块“吞星吐云,日月同辉”的金字匾额下,将手中那对金球转得噼啪直响,来回摩擦的声直听得在场众人牙根发酸。

    去年江南的那场大旱来得太过突然,原本所谓的“湖广熟,天下足”,顿时成为一句笑话。朝廷猝不及防之下,只得由两京之一的北平筹集出钱财,反过来补给到江南各地。然而本朝开创未久,皇帝素来疑心极重,将这天下的兵马尽数分置去了四方边塞,一时间中原境内居然再也找不出闲军来担此重任。尴尬之下幸好有十一皇子恒王提议,由江湖上镖局来负责这趟军饷的运送。

    于是便有了这史上最大的行镖,北平和金陵两地最大的十七家镖局为了此次押送,齐心协力组成中原镖局大联盟。而身为武林盟主的闻天听,自然成了这中原镖局大联盟的盟主。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说话的是江海帮帮主李惟遥。江湖中靠水为生的大大小小八十六个帮派,全都以江海帮马首是瞻。哪里有水,哪里就有江海帮的“旗”飘扬。如今这一任帮主李惟遥,更是桃李满天下。此番负责押镖的四百五十名精英之中,就有十多个人曾在他江海帮中效过力。

    可是堂堂的李大帮主开口说话,在场竟没一个人理睬他。因为这里在场坐着的任何一个人,地位都不在这位江海帮帮助李惟遥之下,所以根本就不需要附和他。于是李惟遥只能独自往下说道:

    “前年十一月初三,京城外紫金山太元观陡然叛乱,虽被朝廷当场平息,但那一夜之间,多处钱庄银号被劫,赃款连夜就被偷运出了京城。事后算来,约莫损失了上千万两白银。”

    “去年盛夏之际,前朝义军李九四的藏宝又在黄山浮丘峰现世,引来了各方势力的争夺,鲜血从黄山山脚一直延续到山顶,在朝在野的名人死伤近千。谁知最后那所谓的藏宝却并未现世,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今年元月初七,蜀中号称‘唐门毒,凌云僧,峨眉剑,青城客’的四大门派,突然无端内讧,导致整个西川乱做一团。然而当中却似乎有人伺机而动,四大派无数珍宝秘籍的随之被盗。”

    说到这里,李惟遥叹了口气,“直到这次我们押运的军饷,算来这已经是第四次和钱财有关的怪事了。”

    “你是想说,这几起大案的背后,有着某种关联?”坐在上首位置的“听涛阁”主人,冷若冰霜的葬花夫人突然开口,冷冷地问道,“你有什么凭据?”

    江湖中不知有多少人甘愿倾尽所有,只为亲眼见到这葬花夫人一面。可如今这位不可一世的葬花夫人居然放下矜持,主动向自己询问,李惟遥却一点兴致也提不起来。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一旁的铁真人霍然起身,大喝道:“那你在这里胡乱放什么屁?”

    这铁真人乃是苏州玄妙观的掌教,武功高得出奇。一把六十四斤重的玄铁剑在他手中虎虎生风,乃是中原天师道一脉的领袖,掌控着这江南一带道场的香油进账。世人皆知他性急如火,一张臭嘴更是口无遮拦,对他都是敬而远之。

    面对铁真人的喝问,李惟遥也只能强吞怒气,淡淡地说道:“天下间有生命的地方,便有水的存在。若把这天地比作一个‘人’,那么‘水’就是这个人的脉搏,谁能读懂水的气息,谁便能读懂天下。小弟的江海帮靠水吃水,对此最是敏感不过,近来中原境内东西南北四方的水域中,都隐隐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正是天下即将大乱的征兆。有句俗话说得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便有了上亿两白银的流动,这只怕绝非偶然。”

    说到这里,李惟遥忍不住舔了舔嘴唇,长叹道:“所以这一切只怕本就是天意,只怪我们押送的这趟军饷倒霉,恰好碰上了……”

    “够了。”高高在上的闻天听再也听不下去,这位中原武林盟主终于开口。

    “是朝廷的阴谋也好,是洞庭湖江望才干的也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巫术妖法也好,又或者是他妈的天意也好,我统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弄丢了这趟镖,这趟朝廷托付给我们的军饷!如今负责此事的恒王爷给了我们二十天的时间,没错,只有二十天。要是二十天后还不能找回这批军饷,十七家镖局的男女老少两千八百一十七人,包括你们在内的六十一位担保人,连同家眷四百二十七个人,全部都要死!”

    说着,他将手中的那对纯金圆球往地上狠狠一砸,大喝道:“办法!给我说办法,谁有解决的办法!”

    望着深深嵌入花岗石地面的那两枚金球,众人都默默低下了头。能做的早就做了,就连不能做的也做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

    一个小老头抽着旱烟的小老头忽然叹了口气,从他下首的座位上站了起来,慢吞吞地说道:“如果在场诸位都无计可施,老朽倒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或许可以赌上一把。然而事先声明,此举是否可成,还得听天由命。”

    看到这小老头起身说话,闻天听顿时双眼放光,急忙问道:“夜哭兄有什么高见?”

    众人齐齐转头,望向这个五尺身高的小老头,心中都泛起一阵鄙夷。福建童夜哭,南海之中的海盗之王,这个一向以心狠手辣著称的海上巨盗,又能有什么办法?

    只见童夜哭不慌不忙地吸了口烟,吐出好大一团浓烟来,这才继续说道:“我要去找一个人。假如天下还有人能解决这场麻烦,那一定便是此人。”

    闻天听忍不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追问道:“谁?”

    童夜哭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甚至连这天下间,恐怕也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

    闻天听一愣之下,顿时呆立当场。

    幸好童夜哭继续说道:“但是我可以找到他。”

    他晃动着手中那支玲珑剔透的羊脂玉烟杆,露出一丝兴奋的神情,说道:“因为我知道,有批从南洋运来的极品‘吞火烟’,后天会在我的地盘……福建泉州靠岸。到时候他一定会去。”

    一旁的铁真人忍不住大喝道:“此人若真有你说的本事,能解决这场麻烦,你又如此有把握能够找到他,那你为什么还要说是赌上一把,听天由命?”

    童夜哭默默地白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一丝鄙夷的冷笑,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我怕这次的案子,根本就是他做的。”

02 千里西行

    微风拂面,春光初现。

    庄浩明轻拉缰绳,让胯下那匹卷毛白马缓缓放慢脚步,落到了行进队伍的最后。

    此处已是湖广境内,抬眼望去,尽是一马平川。虽然经历了去年那场大旱之灾,眼前却是一片祥和,丝毫看不出有灾祸后的荒凉。当此早春之际,俨然是一幅风展青苗,炊烟四起的美景。

    经过连续六天六夜的奔波,终于要接近目的地了。

    他这次率领刑捕房众人西出金陵,下江洲,一路沿长江西行,来到这湖广之地。虽然连同庄浩明在内总共只有五个人,却算得上是刑捕房精锐尽出了。其中“超山越海”程憾天、“星如雨”贾梦潮和“抽丝剥茧”薛之殇这三个人,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人物。若是把他们分派到各地官府衙门,即便不能名震一方,上动于天听,至少也能建功立业,闯出好大一番名堂来。

    只可惜他们是在京城刑捕房中就职。

    每次想到这点,庄浩明都不禁暗自叹息。那座金碧辉煌的金陵城,不停地吸引着无数能人异士,每一个都是天下间的英雄豪杰。这些人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希望自己乃至子子孙孙能够立足,能够永远长居在那秦淮河畔、乌衣巷中,笑看紫金风雨。

    可是在京城这般惨烈的竞争中,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本领、智慧、背景以及运气的较量,即便是身为刑捕房总捕头的自己,难免也会有阴沟翻船的一天,更何况是他们这些刑捕房的小吏?望着前面程撼天、贾梦潮和薛之殇三人的背影,庄浩明双腿一夹马身,已和队伍最后那名红衣少女并驾而驱。

    这红衣少女不到二十岁年纪,一头黑发随意束到了脑后;几缕被春风吹散的头发在她额前飘荡,轻抚着她那两道淡淡的秀眉。她那眉下是一双大大的眼睛,犹如星辰一般明亮,然而光华一闪之后,却又如大海般深不可测。

    一把绯红色的短刀,此刻正斜挂在这个红衣少女腰间,和她那身绯红色的湖丝轻衫融为一体,也和她的人融为了一体。

    眼见刑捕房的总捕头大人来到自己身边,少女微微一笑,淡淡地问道:“叔叔是不是有什么话,要私下指点侄女?”

    这少女便是当今朝中首席大将军之女,谢封轩家的三小姐谢贻香。她自幼跟随“刀王”学艺,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早已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和师兄先竞月并驾齐驱,被江湖中人合称为“纷乱别离,竞月贻香”。

    自从出师以来,她便进了庄浩明的刑捕房。任职至今,虽然还不满二十岁年纪,却因先后参与了数起大案的侦破,加上身后又有个官拜正一品大将军的父亲,所以此时已被朝廷破例升职为了一名捕头。

    此刻听谢贻香这么一问,庄浩明哈哈一笑,颔下的白须也随之抖动起来,说道:“贻香你多心了,叔叔这一生光明磊落,哪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要来和你私下谈论?你这丫头当真是女大十八变,倒越发像你爹一般的狡猾。”

    说着,他漫不经心地把玩起自己手里的马鞭,继续说道:“想你堂堂谢家三小姐,既不在深闺刺绣待嫁,也不去和你师兄谈情说爱,却非要来和我们这些粗人刀头舔血,莫不是还在生你爹的气?”

    谢贻香恭声说道:“叔叔说笑了。侄女身居此职,自当公私分明,一心为国家效力,怎敢将个人的喜怒哀乐夹杂于其中?家父曾经说过,放眼如今整个京城之中,唯有叔叔还算是个讲公道的好人,这才放心让我跟随于你。这些年来若非有叔叔的提携,侄女又如何能有今日的成绩?”

    听谢贻香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庄浩明顿时哭笑不得。想不到短短一年多的光阴,这丫头已是百炼成精,油盐不进了。他干笑两声,便不再和她绕圈子,开门见山地说道:“既然你把叔叔捧得如此之高,叔叔的也不能让你失望。此番我们远征湖广,这一路上我看你心事重重,若是有什么事想不明白,尽管开口问我便是。”

    看来这个人称“浩气长存,明镜千里”的白发老头,刑部房中的第一号人物,果然不简单。既然被他看穿了自己心思,谢贻香也不掩饰,说道:“那便恕侄女无礼了。试问那小小的一个杀手,不过是杀了几名地方上的官员,又如何值得我们这般大动干戈,长途跋涉前来缉拿?而且就连叔叔你也要亲自出马,这当中莫非有什么隐情?”

    庄浩明手抚马鬃,似笑非笑地反问道:“你既然能有此一问,可见已有了自己的答案,又何必要来问我?你有什么看法,只管说出来。”

    眼见自己的这一问居然被庄浩明不动声色地丢了回来,谢贻香暗叹一声。猛听队伍前方的“超山越海”程憾天勒马嘶鸣,用他那响彻山海的声音震得众人耳膜发胀,大声喝道:“大家小心!”

    几只杂毛乌鸦被惊动,如箭一般地从路旁的杂草从中射了出来,在低空盘旋飞舞,发出阵阵低哑的嘶鸣声。乌鸦下面,一个男子侧身横躺在官道正中,脸面向众人,满脸都是惊恐的神色。他那两只眼睛瞪得极大,正狠狠地盯着路旁那一片绿油油的杂草。

    虽是早春时分,男子盯着的那片杂草却也有齐膝深浅,被微风一摇,便显露出几朵零零碎碎的淡紫色小花,透露出一股静谧的气息。

    可是这静谧中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诡异。

    虽然冬寒还未远去,程憾天身上却只穿着一件无袖短褂,裸露出两条肌肉盘结的铁臂。他在生死之间徘徊了三十多年,世上早就没有能让他感到害怕的东西了。当下他一马当先,对官道上横躺的男子扬声说道:“兄台是哪条道上的朋友,何故要躺在这里?”

    一旁的贾梦潮在马上冷冷说道:“你难道看不出那是个死人么?”

    他嘴里说着,一双手已探入了衣袖之中,双眼却顺着那具尸体的目光,紧紧地锁定了路旁那片杂草。

    草丛中究竟有什么?

    贾梦潮不知道,他也不需要知道。因为无论那草丛里面藏着什么妖魔鬼怪,只要它敢现身,号称“星如雨”的他顷刻间便能将三十多种暗器钉在那东西身上。

    程憾天不禁冷哼一声,嘴上却不服输:“你说是死人便是死人了是死是活只有老薛说了才算。再说当年那名动一时的漠北大盗‘急如风’,不就是在路上装死尸,伺机劫取行路之人?”

    听到两人的争吵,庄浩明这才纵马上前。眼见这般情形,他缓缓地皱起了眉头,默默扫视了周围一圈,当即转头对薛之殇说道:“老薛,你去看看。”

    庄浩明话音刚落,马上的“抽丝剥茧”薛之殇便开口说道:“死者的双眼凸出,舌头微伸,是窒息而亡的特征。他脖子上的淤痕应该便是致命的原因,看形状是被凶手用手掐住脖子,从而导致的窒息。由于尸体的脸色变化不大,还未开始泛青,所以大约是死于昨天半夜里。”

    做为刑捕房最好的仵作,从来就没人敢置疑薛之殇说的话。他说完这番话,便矫健地翻身下马,在尸体面前蹲了下来,双眼直盯着尸体脖子上的淤痕。只听他又补充说道:“凶手是个女子,年纪在二十岁到三十岁间,身高五尺三寸左右,留有指甲,中指带有一枚戒指。”

    说到这里,薛之殇微一沉吟,犹豫道:“凶手的拇指似乎有些畸形,又或许是淤肿,要比常人的拇指粗大一些。”

    谢贻香突然开口说道:“不是畸形,也不是淤肿,而是她的拇指受过伤,所以她在拇指上缠了一卷纱布。”

    薛之殇微微一愣,不禁站起身来,有些惊讶地望向谢贻香。只见谢贻香不知何时已从马上下来,正用刀鞘拨弄着路旁的那一片杂草。

    而草丛中赫然是一支女子的断掌。

03 纤手天成

    这支断掌的皮肤十分细嫩,指尖留有长长的指甲,染做了淡红色;正如薛之殇所言,一枚镂花的金戒指戴在中指上,看形貌甚是名贵。正如谢贻香所言,此时那断掌的拇指上分明裹着一圈纱布,略微泛黄的纱布上依稀渗出淡淡的血痕。

    这是一只齐腕而断的手掌,可是仔细看那手掌的断裂之处,这京城刑捕房里最顶尖的五位精英,却同时脸色大变。

    因为这只断掌仿佛并不是断裂,而仿佛是……脱落。

    不错,正是脱落。因为手掌那断口之处微微鼓起,上面竟然还覆盖着一层肌肤,和手背上的肌肤一般细嫩,居然和整支手掌融为了一体,浑然天成。

    就算是伸手去抚摸那断口之处,只怕也感觉不到那里的皮肉有什么异样。薛之殇不禁沉声喝道:“这不可能。”

    他做了五年的郎中,十年的仵作,又在刑捕房做了二十年的验尸工作,检验过的尸体数以万计,这才被人尊称为“抽丝剥茧”。然而他却从来没见过眼前这般诡异的现象。

    一旁的程憾天深吸了口气,问道:“这当真是人的手掌?”薛之殇只是摇了摇头,缓缓闭上了眼,说道:“我不知道。”

    虽然这确实是一只女人的断掌,但是人的手掌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现象?假设一个人的手掌被砍去,经过数年的调养,他手臂上的断口处才会长处新的皮肉,将断裂处的伤口覆盖起来,就好比眼前这只手掌的断裂处所覆盖的皮肉。

    可是手掌从身体上砍落下来,便已再无生机,又怎么可能在离开人体之后,在断口处长出新的皮肉?

    除非这只手掌,是有生命的。

    程憾天凝视着草丛中的这只手掌,又望了望路上那具尸体,陡然退开两步,正好撞在自己的马上。伴随着骏马的一声长鸣,程憾天大声喝道:“难道是……难道是这支断掌……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虽然眼见如此诡异的景象,贾梦潮仍不忘讥讽于他,冷笑道:“就算你是要拍老薛的马屁,也用不着去重复他刚才说过的话。”他和程憾天虽是十几年同僚,相互间却私交甚恶,暗地里曾有过好几次大打出手。

    却听庄浩明叹了口气,说道:“小贾,你误会了。”

    他伸手抓了抓头上稀稀疏疏的白发,缓缓说道:“小程他是想说,掐死路上那名男子的凶手,便是眼前的这只断掌。”

    一轮红日当空普照,春风带着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但听马蹄声碎,刑捕房一行人神色阴霾,早已默默无语地继续赶路了。

    薛之殇满脑子都是那只奇怪手掌,这些年来只要是经他检验的尸体,从来不曾有过丝毫的含糊。可是如今却有这么一只不合情理的手掌出现在了他眼前。只要一闭上眼,好像就会看到那只手掌迎面飞来,掐住自己的脖子。他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手掌指尖那长长的指甲正在自己脖子上来回划擦着。

    于是薛之殇终于忍不住纵马上前,来到庄浩明身边,问道:“老爷,我们当真不理会此事?微一犹豫,薛之殇又有些迟疑地补充说道:“我们身为刑捕……我们有权过问天下所有的案件,遇到这等怪事,似这般一走了之,似乎有些……”他本来是想说“我们身为刑捕房的人”,然而突然想起此番西行要掩盖自己的身份,这才把“刑捕房”三个字吞了回去。

    庄浩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不禁叹了口气,说道:“想不到来对我说这番话的,居然是你。”眼见薛之殇满脸疑惑,他转头望了谢贻香一眼,淡淡地问道:“贻香,你有什么看法?”

    谢贻香不假思索地说道:“侄女愚钝,但听叔叔吩咐。”

    庄浩明笑道:“那你倒是说说,叔叔为什么要让大家不作理会,继续赶路前往岳阳?”

    谢贻香道:“叔叔英明,你做的决定,自然有你的道理。”说完这话,她见庄浩明依然望着自己,便瞥了一眼身旁的贾梦潮,问道:“贾大哥,你说为什么我们不理会此事?”

    那贾梦潮素来自负,见谢贻香当面询问自己,心中一喜,面上却不露声色,淡淡地说道:“那是因为你庄叔叔精明,看懂了其中的真意。”

    他忍不住细细说道:“三小姐你仔细想想,这条官道每天有那么多人经过,几乎可以说是车马不绝。老薛既然说那男子死于昨天半夜,为什么如此明显的一具尸体横躺在官道上,却没有被其它行人发现哼,这自然是有人故意要让我们看到这一幕。我敢断定那具尸体和断掌,是在我们来之前,刚刚才被人挪到官道当中,目的便是要给我们看到。由此可见,我们的行踪早就在别人的掌握中了。”

    旁边的薛之殇不禁吓了一跳,问道:“是谁在暗中监视我们?那具尸体又是什么意思?还有那只手掌……究竟是凶手将那人掐死后,手掌才掉落的,还是……”

    程憾天见贾梦潮抢尽了风头,不等薛之殇说完,便接过话头说道:“我说老薛啊,你整天只知道和尸体打交道,总是喜欢纠缠于这些细枝末节。凡事不能只看眼前的东西,而要看它的根本。”

    贾梦潮也急忙抢过话头,冷冷说道:“我们此行的目的便是缉拿那个杀手,所以最不想我们顺利抵达的,自然便是那人了。至于那具尸体和那只奇怪的手掌,只怕就是他对我们的警告。他应当也知道,他这举动是吓不退我们的,但我们若是停下来深究,那就中了他的诡计,以至延误行程。”

    他说到这里,程撼天又抢着补充道:“缉凶的关键便在于一个‘快’字,因此最好的方法就是视而不见,老爷的决定是对的。”

    众人这次微服来到湖广,一路上都掩藏起了自己的身份。除了谢贻香之外,大家都称庄浩明为“老爷”。庄浩明听他们两人说出这番话来,不禁略带赞许地点了点头,总结道:“不错,我们此行的目的是要将那声名狼藉的‘蔷薇刺’缉拿归案,无论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及此事重要。再者我们此行甚是艰难,在遇到对方之前,大家要尽量保存每一丝气力,务必要以最佳的状态迎战。”

    薛之殇皱了皱眉头,虽然心有不甘,却只得就此作罢。当下众人一齐扬鞭叱马,再不多说一句话。

    庄浩明却若有若无地瞟了谢贻香一眼,缓缓地摇了摇头。

    想不到自从经历了去年太元观的那场叛乱后,这丫头就变了。她已再不是那个天真烂漫、心无城府的小女孩,就连自己也越来越难读懂她。

    ‘蔷薇刺’并不是一朵花,而是一个人,又或者是一群人。

    因为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

    每次犯案的时候,这“蔷薇刺”都会带上一个乌木面具,上面用朱砂勾勒出一朵鲜红色的蔷薇花。他既不偷盗抢劫,也不**掳掠,他只杀人,而且只杀一种人,那就是朝廷的官员。

    每年总有那么几个官员死在‘蔷薇刺’的手中,有江西巡抚这样的朝中大员,也有临河县令这样的荒野小官。这些官员之间虽然毫无关联,却有一个极其显著的共同点,那就是穷。

    穷得面有菜色,穷得衣不蔽体,穷得家徒四壁。被百姓称作青天,被朝廷封为楷模。每当看到这样的朝廷官员出现,所有人便立刻知道,他就是‘蔷薇刺’的下一个目标了。

    然而无论怎么防范,那张画着鲜红色蔷薇的乌木面具,总会出现在某天深夜里,将一柄木头雕刻成的匕首刺进那个官员的胸膛。伴随刺杀而来的,还有一幅白灵,上面写着:“众花无心,蔷薇有刺。”

    没人知道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也没人知道为什么他要刺杀这些受人爱戴的清官。最令人奇怪的是,这‘蔷薇刺’既不是朝廷的人,仿佛也不是江湖中人。朝廷曾发动过三次大规模的彻查,却先后无功而返;江湖中人也对他深恶痛绝,私下展开过好些年追捕,结果却连这“蔷薇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所以庄浩明这次接到刑捕房线报的消息,说‘蔷薇刺’正徘徊在湖广境内的苗区一带,便立刻率领程憾天、贾梦潮、薛之殇和谢贻香四人一路披星戴月,直奔湖广而来。

    这一次,势必要活捉这个“蔷薇刺”。

04 酒楼生变

    一马神采飞扬的骏马直奔入镇,径直冲到酒楼前面。但见马上的乘客陡然收住冲势,勒马高声呼喊道:“店家,迎客!”

    此处是个小镇,名叫安泰镇。这安泰镇规模虽小,却地处官道之中,是踏入前方岳阳城的必经之路,因此南来北往的过客极多。

    那酒店的掌柜久经事故,眼见来人所骑之马极是神骏,心知来头不小,连忙从柜台后亲自小跑出来,点头哈腰地招呼他进店。

    那马上之人正是“超山越海”程憾天,他见四周无异,这才做了个手势。后面庄浩明四人便缓缓纵马上前,依次系马入店。

    庄浩明当头领先,气定神闲地迈入酒楼当中。此刻已近午时,正是吃饭的时候。他扫视了一眼店中五花八门的吃客,微一皱眉,便大模大样地迈上二楼,选了张靠窗的八仙桌坐下。那掌柜紧随其后,见众人坐定,躬身赔笑道:“几位大爷想吃些什么直管开口,只要是小店做得出来的,立马给您送上。”

    那程憾天说道:“我们都不忌口,只管把你店里拿手的招牌好菜上个三五份,再切一斤牛肉一斤羊肉,剁一盘辣椒姜蒜,另外清炒两个时令鲜蔬,左右凑足五人份;水酒不要上,米饭却要多盛些来。”他虽是粗豪之人,却难得有此机会和总捕头大人同行,因此这一路上甚是殷勤,凡事都抢先一步打点得妥妥当当。

    要知道这种小地方的酒楼,最怕的就是那种财大气粗的外地人,非但不拿正眼看人,往往还要百般刁难。眼见这桌客人个个气度不凡,却只是这般简单的要求,那掌柜顿时面露喜色,躬身退下,随即吩咐厨房做菜。

    谢贻香四下一望,当此用餐的正时,楼下虽然座无虚席,这楼上却只有他们一桌客人,难不成这种小地方的酒楼,也有“雅座”之分?她不禁有些奇怪,正想说话,庄浩明已开口说道:“此地已是湖广地界,在洞庭湖江望才的势力范围内,大家切记要小心行事,不可暴露了行踪。所以任何时候都要留一丝心眼,上下左右、前前后后都不能放过。”

    程憾天立即抢声说道:“老爷深谋远虑,说得极是,小人明白了。”

    贾梦潮怪声怪气地插嘴道:“跟据线报所言,那点子身在苗区一带,离此尚有几百里路程,我们此番行动,留不留活口?”

    庄浩明略一沉吟,说道:“此刻我们在别人的地盘,做事多少要留些余地,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伤人性命。”

    贾梦潮不屑地一笑,将一双戴着银丝手套的手缓缓放在桌上,叹道:“看来我这双手杀戮太重,是派不上用场了。倒是程兄你力大如牛,却从来打不死人,干这等差事最是适合不过了。”

    程憾天听他出言挑衅,不禁勃大怒。他猛一拍桌子,大喝道:“阴阳脸,你放什么屁?”

    贾梦潮脸色一变,原本泛青的脸色刹那间涨得通红,当真是呈现出了一番阴阳交替之象。只见他缓缓将双手探入袖中,冷冷说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可是你自找的。”

    程憾天毫无惧色,大喝道:“老子这一路上都在忍你,今日若不给你些颜色看看,倒以为我姓程的好欺负了。”说着,他那魁梧的身躯向上一跳,使了个“旱地拔葱”的身法凌空而起,双手一神,已搭上了屋顶下面的横梁。

    薛之殇见两人无端冲突起来,连忙叫道:“有话坐下来好好说,何必……”

    他话音未落,便有一阵噼里啪啦的摧崩之声响起,仿佛是一整柄鞭炮在众人头顶上炸了开来。那屋顶的横梁竟被程憾天双手发力,一股脑地拉扯了下来,整个酒楼的屋顶随之塌陷,瓦片木块如雨点般纷纷砸下。

    然而在这漫天的瓦片木块当中,竟然还夹杂着三道人影一齐掉落下了来。立刻便有三缕寒光从贾梦潮袖中迸出,分别钉在了这三条人影的身上。

    原来这三人竟一直躲在屋顶窃听,本以为没被发现,却突然被程憾天弄塌了屋顶。猝不及防之下三个人随着瓦片木块落下,还没来得及回神,乳下的大包穴便中了一枚牛毛钢针,顿时浑身麻木,径直摔落在楼板上。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庄浩明骤然起身离席,身影如闪电般在楼梯口一晃而返,又重新坐了下来,仿佛根本就没有挪动过分毫。再看他的身边却赫然多出了一个人来,正是那酒店的掌柜,满脸惊恐地坐到了众人所在的这张八仙桌前。

    三人这番出手配合得天衣无缝,那“抽丝剥茧”薛之殇却还被蒙在鼓里。他虽是刑捕房的第一仵作,武功也还过得去,但心智却是平平,甚至对眼前发生的事都还没看明白。庄浩明看也不看身旁被他捉过来的掌柜,只是望着一动不动的凝视着谢贻香,微笑道:“贻香,你为何不出手?”

    自从踏入这安泰镇,谢贻香就已发现有人暗中监视。她本想开口,但见众人都装作不知,于是也就没有说破。方才庄浩明三人表面上是在商议缉拿“蔷薇刺”一事,其实所说的每句话的最后两句,却是在商讨应当如何出手,拔除周围埋伏着的探测之人。

    此刻见庄浩明向自己发问,谢贻香嘴角微扬,说道:“叔叔又来考较侄女了。”

    只见她右手食指微曲,在桌上轻轻扣了三声,淡淡地说道:“出来。”

    只听一阵倾泻之声不绝如缕,众人面前的那张八仙桌顿时化为粉末,散落成了一大滩木屑。木屑中一个矮小的侏儒拔身而起,一张狰狞的脸上尽是惊惶之色。

    原来这侏儒早已潜伏在此,将自己的身子吸附在了八仙桌的桌面下,以待伺机而动,却不料被谢贻香扣破木桌,当场将他揪了出来。

    眼见自己的藏身之处被人堪破,那侏儒正要施展三十六计中的上策,却有一柄绯红色的短刀无端架在了他脖子上,顿时不敢动弹。

    刀在谢贻香手中,正是那柄名动江湖的“乱离”。

    庄浩明的目光在那侏儒身上一转,冷笑道:“原来是只‘鲤鱼’,不知另外那‘鲢鱼’,‘青鱼’,‘草鱼’三条鱼何在?”

    不等那侏儒回话,程憾天已大声说道:“好个不中用的‘洞庭四飞鱼’。要知道老子此番前来湖广,却与你洞庭湖毫无关系,你回去告诉那姓江的,叫他识相些,莫要前来自讨苦吃。”

    他口称的“洞庭四飞鱼”,指的乃是湖广武林中出身洞庭湖的四位高手,依此叫做连玉、秦宇、李逾、曹裕。江湖中人便取其谐音,分别叫他们“鲢鱼”,“青鱼”,“鲤鱼”,“草鱼”,合称为“洞庭四飞鱼”。

    要知道那洞庭湖甚是广阔,连绵百里,十多年前天下还未一统之时,就被一个叫做江望才的悍匪霸占起来,至今还未归顺于朝廷,俨然是这湖广一带的土皇帝,朝廷也是拿他束手无策。而这所谓“洞庭四飞鱼”,正是那江望才手下的大将,所以程憾天才有此一说。

    只见那绰号“鲤鱼”的李逾脸上尽是戾气,虽被乱离架住脖子,依然冷冷地扫视了众人一眼,嘴里冷笑道:“既然知道我是江爷的人,你们又敢把我怎样?”他虽生得畸形,这一说话却是神气十足,根本不将众人瞧在眼里。

    程憾天哼了一声,正待发作,庄浩明连忙向他使了个眼色,笑道:“我们既然在别人的地盘上,又怎能一点亏都不吃?”

    他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拨开谢贻香架在李逾脖子上的乱离,向那李逾抱拳说道:“我等因私事路经宝地,仓促间没来得及拜会江爷,还望兄台见谅。待到他日事了,自当亲自登门,向江爷领罪。”

    谢贻香听庄浩明这番话说得平静之极,抱拳行礼的手却是青筋凸起,显是强行压住了怒气,不禁暗自叹了口气。试想庄浩明身为刑捕房的总捕头,可谓是天下捕快之首,此刻居然要对此等匪类低声下气,当真是窝囊到了极点。可想而知那洞庭湖的江望才在湖广的势力有多大。

    那李逾见这白发老头向自己低首,便冷哼一声,说道:“算你这老头还懂些规矩。既然你们要依江湖规矩,那我也无话可说,只能将你这番说辞回禀江爷,看他老人家怎么发落了。”

    他说完这句话,一拍身上的木屑,便要举步离开。

    却听贾梦潮学着他的口吻,冷冷说道:“既然要依江湖规矩,你落在我们手里,不留下些东西,便想这样走了?”

05 破财免灾

    李逾听到这话,脸色陡然一变,沉声喝道:“怎么,还想要我留下点东西?哼,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江爷要如何发落你们,那还得看我在他面前说些什么。”

    庄浩明不禁白了贾梦潮一眼,暗骂他多事。他当即对那李逾笑道:“不过一句戏言罢了,兄台怎么就当真了?”说着,他又向身旁的薛之殇递了个眼色,薛之殇虽是一脸的不情愿,还是从行囊中摸出两锭大银来。

    庄浩明将这两锭银子塞到李逾手中,笑道:“俗话说得好,不打不相识。这点小钱是我请众位兄弟喝酒的,还望兄台笑纳。”

    李逾掂了掂手中的银子,见每锭约有二十两重,这才淡淡地一笑,傲然说道:“既然如此,你们几人便给我安分些,莫要在路上闹事,不然谁也保不了你们。”

    说完这话,他不禁瞥了一眼谢贻香,想起自己刚才被这丫头当场揪了出来,一时郁气难消,便伸手往谢贻香脸上摸来,嘴里笑道:“好标致的一个小妞,就是太凶辣了些。”

    见他这一举动,在场的庄浩明、程憾天、贾梦潮和薛之殇四人同时大惊,心中暗叫不妙。

    要知道这谢家三小姐是何等脾性?要是惹恼了她,恐怕就连是皇帝的面子她也不会买账。眼看这好不容易才收场的局面,就要被李逾再次闹出大事来,却不料先前被庄浩明捉过来的那个酒楼掌柜,此时突然伸出手来。也不见他手上有什么奇妙的招式,便轻易地握住了李逾摸向谢贻香脸颊的那条手臂。

    这番变故叫众人都是一惊。原来这酒楼掌柜非但身怀绝技,而且还是个高手。

    就连庄浩明先前也看走了眼,被他蒙骗了过去。眼下他既然出手阻止李逾,恐怕还是此间的首脑。

    但见那掌柜漫不经心地握住李逾的手臂,也觉得他如何发力,李逾那一整条手臂便被扯落了下来,鲜血淅淅沥沥地洒了一地,顿时将他疼得晕了过去。那掌柜丢开李逾的断臂,满脸轻松地拍了拍衣袖,说道:“倒叫各位见笑了,想不到我洞庭门下居然也有这等蠢物,说来真是惭愧得紧。”

    庄浩明双眼中精光一闪,缓缓说道:“‘尊驾好俊的身手,想不到长白老人那一十四路缠丝擒拿手,当今武林中居然还有传人,敢问尊驾高姓大名?”

    那掌柜微微一笑,之前猥亵的神情顿时一扫而空。他依次凝视着众人,一个一个说道:“这位兄台虎背熊腰,一招‘炼石补天’便拆了在下的酒楼,果然是‘超山越海’的程憾天;这位公子一出手便是三枚钢针,在混乱之中亦可认穴极准,江湖上能将‘漫天花雨’的手法练到这等境界,自然便是人称‘星如雨’的贾梦潮贾公子;这位兄台虽不曾出手,然而听你的呼吸吐纳,似乎是金陵玄武派的内力,试问玄武派中能和程、贾两位同行的,那只有刑捕房的“抽丝剥茧”薛之殇;而这位姑娘手持乱离,天下又有谁敢不识?自然是谢将军家的三小姐,大名鼎鼎的‘纷扰别离,竞月贻香’了。”

    说着,他最后才望向庄浩明,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至于这位老人家你,弹指间便将在下捉了过来,如此轻功当世仅有一人耳;再看你的做派分明是几个人里领头的,在下根本不用猜,也该知道老人家便是金陵刑捕房的总捕头,人称‘浩气长存,明镜千里’的庄浩明庄兄。”

    原本刑捕房此番西行之举甚是隐秘,再加上一行人路上小心翼翼,决计不敢暴露行踪。如今却在这么一个小酒楼里被一个掌柜尽数喝破了身份,叫众人如何不惊?庄浩明毕竟大风大浪见得惯了,仍作强笑,说道:“阁下当真好眼力,不知和江爷怎么称呼?”

    那掌柜连忙摇了摇头,说道:“在下算得上什么东西,也配和江爷相互称呼在下不过是江爷帐下的一个无名小卒罢了。”他双眼直视庄浩明,又说道:“只怪这条‘鲤鱼’有眼不识泰山,还要得寸进尺。说实话,你们几个的身份来头,非但在下不敢惹,只怕就是江爷他本人,也未必敢惹。职责所在,请恕在下斗胆请教,不知庄兄这般千里迢迢赶来湖广,究竟所为何事?”

    庄浩明听他问得开门见山,略一沉吟,当即说也开门见山地回答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刑捕房此次前来,是为了缉拿‘蔷薇刺’归案。”

    众人听庄浩明一句话便将刑捕房此行的目的告诉对方,都是一愣。那掌柜也是眉头微皱,有些疑惑地说道:“‘蔷薇刺’?那个专杀清官的‘蔷薇刺’?也罢,以庄兄的身份,自然不屑用谎言来欺骗在下这个无名小卒,倘若刑捕房真是为他而来,那自然和江爷没有干系。”

    说着,他伸手从晕死的李逾身上拾起庄浩明给的那两锭大银,说道:“这两锭银子在下这便收下了,并非贪财,而是好让众位安心。在此在下代江爷向诸位做个保证,那便是洞庭湖此后绝不干涉诸位在湖广所行之事。当然,前提是也希望诸位莫要在湖广惹事,否则在下是无法在江爷面前交待的。”

    众人见他刚才一出手便扯了断李逾的胳膊,俨然是一副悍匪作风,此时却又对答如流,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极是通情达理。谢贻香不禁隐隐有些好奇,真想不到那江望才手下竟然还能驾驭如此人物,不知那江望才又是怎样的一个人?

    庄浩明也不禁泛起一丝钦佩,向那掌柜抱拳说道:“多谢尊驾美意,不知尊驾可否告知大名?那掌柜摇了摇头,说道:“庄兄无须多礼,在下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江爷着想。如今天下初定未久,百姓思安,我洞庭湖上下不管是谁,都不愿在此时与朝廷发生争执。否则便是挑起湖广的战乱,让大家得不偿失。”

    他说完这句,便转身往楼下走去,刚走出几步,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缓缓说道:“在下姓宋,单名一个玄字,是江爷在这安泰镇上的管事。嘿嘿,江爷手下似我这般的人物,至少有几十个之多,更别说江爷身旁还有个冠绝天下的军师。和军师老人家相比,在下不过是一凡鸟耳。”

    庄浩明听他报上姓名,暗地里吃了一惊,嘴上却笑道:“久闻江爷手下有一凤二虎三豺四鱼,如今看来,庄某倒以为这‘三豺’中的‘破财免灾’宋玄,未必便在那‘一凤’方东凤之下。”

    那“破财免灾”宋玄却是头也不回,径直走下楼去,声音已从楼下传来:“多谢庄兄称赞,容在下多嘴一句,你们所行之事要是与江爷无关,那还是少把心思放在我们身上。倒是这江湖之中,吃过刑捕房苦头的人可不在少数,要是他们得知庄兄离开了金陵,只怕……哈哈。”只听话音渐渐远去,终于消失不闻。

    望着那宋玄走下楼去的身影,谢贻香心中的好奇更是强烈。原本那江望才在她的心里不过是个盘踞洞庭湖的绿林巨匪罢了,然而今日一见,单是眼前这个“破财免灾“宋玄就已如此气度不凡、深明大义。似宋玄这样的人物,居然甘心屈身于此,只做个小小的管事,这究竟是江望才不识人,还是真如宋玄所说,江望才的手下根本不缺他这样的人物?

    她一边思索着,一边收刀入鞘,却听庄浩明躲在后面,小声对薛之殇说道:“在刑捕房外出的账上记下:送江望才的拜山礼,安泰镇管事‘破财免灾’宋玄收取,合计纹银五百两。”

06 洞庭一凤

    从安泰镇出来,便已经是岳阳城的地界了。刑捕房众人一改之前的急迫,放慢了行径的速度。

    这是庄浩明的意思。他认为此行最大的困难并不是那‘蔷薇刺’,而是这盘踞洞庭湖和朝廷作对的江望才。既然那宋玄方才已代江望才表了态,不干预众人在湖广的行动,那么此行便等于成功了一大半。

    而此时之所以让大家放慢速度,便是让那“破财免灾”宋玄有足够时间放出话去,让这湖广境内那江望才的其余帮众知晓,刑捕房此行对洞庭湖绝无恶意。

    只要再穿过前方这一大片四四方方的乡野田地,便是那名满天的岳阳城了。待到穿过岳阳,继续往西,绕过洞庭湖北岸,就踏入苗族之人所在的疆域,也正是线报中提到‘蔷薇刺’的目前的藏身之地。

    谢贻香看到眼前这般景致,不禁松开了手中的马缰,任由身下的骏马轻轻踏着田间春泥,缓步前行。此时正式春忙之际,沿路都是播种插秧的农人,来往穿行间好不热闹,正是一片“春草青青万项田”的大好景色;四下田地里那黝黑的泥土,被耕犁翻起的,散发出一阵扑鼻而来的春泥气息。

    原以为经过去年那场极大的旱灾,这湖广境内必然是一片凄惨、满目疮痍之景,谁知眼下那些农人个个身强力壮,干起活来兴致勃勃,竟一点都看不出因为饥荒而残留的苦难感,谢贻香一时倒有些不敢相信。

    要知道本朝建立至今不过十多年,战火之后百废待兴,皇帝又刻薄寡恩,上下刑法严苛,以致于就连京师所在之地的金陵城,暗地里也透露出一股萧条的气息。谁知此时在这湖广境内,居然却是如此一番兴旺的气象,依稀便是谢贻香心目中那个太平盛世的模样。

    不解之下,谢贻香转头望向庄浩明。却不料今年六十有七的庄浩明经过这几日连续的奔波,身体早已有些吃不消了,众人如今放慢马蹄,沿着两边农田缓缓行进,他神识微一松懈,不知何时已在马背上打起盹来了。谢贻香微微一笑,也不去打扰庄浩明,当即纵马疾行几步,追上了队伍前面的程憾天。

    她向那程憾天问道:“程大哥,我听说去年江南闹了旱灾,百姓们颗粒无收,我们这一路西行而来,沿途的所见尽是一片荒凉。但如今到了这旱灾的根源地湖广,却非但不见灾荒痕迹,反倒是一片富足的光景?”

    那程憾天虽然有些桀骜不驯,却是个明理之人,加上历练得久了,自然见多识广,所以谢贻香才询问于他。当下他微一思索,说道:“据说去年湖广闹灾的时候,洞庭湖的江望才带头发粮,将他水寨里数年来积攒的粮食尽数取出,半卖半送出售给了湖广百姓。后来他又勒令湖广两地的商贾富豪跟着发粮,先后又供出了几批粮食分发给百姓。如此一来,虽不能说是拯救了全湖广的百姓,却也大大缓解了灾情。”

    谢贻香不解地问道:“旱灾发生时,即便是朝廷也不曾开仓救灾,只是鼓励老百姓自力更生,咬牙渡过这个难关。那江望才不过是个打家劫舍的匪徒,怎么会做出这等善事?”

    程憾天被她这句话逗得笑了起来,说道:“三小姐如此说法,却是有些天真了。这世上哪有绝对的坏人?就算是十恶不赦之徒,也会有他慈善的一面。如你所说,江望才既然是靠打家劫舍为生,倘若大旱来临时他不去赈济这湖广的百姓,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那也等于是断了自己以后的活路。找我说来,他这般举动,乃是真正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谢贻香点了点头,一时间不禁心有所感,叹道:“程大哥说的在理,想不到如此简单的一个道理,就连江望才这等匪徒都知晓,我们的朝廷却始终不明白。”

    程憾天听她谈及朝廷,自己倒也不好多嘴,当即干笑了两声,带开话题向谢贻香低声问道:“三小姐可还记得,方才那个掌柜曾提起了江望才的军师方东凤?”

    谢贻香点头说道:“自然记得。江望才手下有一凤二虎三豺四鱼,这方东凤乃是江望才的军士,也便是那所谓的‘一凤’。近年来此人在江湖中的声名鹊起,大家谈及此人,或多或少都会将他与本朝的开国元勋青田先生相提并论。以此看来,估计这方东凤也确有些本事。”

    程憾天低声说道:“这方东凤的名号,乃是一年前凭空出现,顷刻间便名动江湖。据说此人极是神秘,只是在暗中出谋划策,就连江望才的手下都没见过他的真面目……如此算来,无论是时间上,又或者是行为举止,似乎……”

    谢贻香听他话中有话,当即说道:“程大哥,有话还请直说。”

    程憾天不禁吸了口气,沉吟道:“前年秋天,金陵的天牢里曾经逃出过一个重犯,据我所知,这个重犯也是心智极高,举止神秘,而且无名无姓。依我之见,莫非……莫非两个人之间,会有什么联系?”

    他这番话说得吞吞吐吐,似是有所顾忌。要知道此事本就极为隐秘,当中似乎还牵连到当年轰动京城的撕脸魔一案,却不知为何被庄浩明强行压了下去,旁人至今也没弄明白当中的玄机。虽然众人都知道谢贻香是此案的当事人,但平日里也不好询问,程憾天如今见庄浩明正在打盹,好奇之下,终于忍不住开口,想在谢贻香这里打听些详情。

    谢贻香心中暗自好笑,刑捕房的人果然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明明是自己来套程憾天的话,谁知到头来,他也反过来套自己的话。她当即毫不犹豫地回答道:“程大哥的意思我明白,但这方东凤,决计不是那人。”

    话音落处,她身旁另一个声音也随之响起,说道:“不是他。”

    谢贻香和程憾天同时转头,只见庄浩明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一双眼睛眯成两道细缝,精光闪闪地盯着两人。程憾天心中一怯,甚是尴尬,只得笑道:“既然老爷说不是,那便不是了。”

    庄浩明却盯向谢贻香,淡淡地问道:“贻香,为何你也能认定方东凤不是那个人?”

    谢贻香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但是我却能肯定,这方东凤一定不是他。”

    庄浩明听她这话说了等于白说,又盯向程憾天,缓缓说道:“小程,你的疑虑我可以解答,我之所说他们不是同一个人,那是因为你不了解天牢里那个逃犯。那家伙若是存心要想隐瞒自己,就绝不会留下任何能让别人查到的线索,更不会留下‘方东凤’这个名头;倘若这‘方东凤’当真是他的一个假身份,他既已经过伪装,行为举止自然就没了顾及,根本没必要像现在这个方东凤一样在暗处躲躲藏藏,装出一副神秘的样子。”

    程憾天听得连连点头,不敢再多说一句。庄浩明再次转过头来,眼镜直盯着谢贻香的双眼,似乎要将她的内心深处看个通透。待到谢贻香转头避开自己的目光,他才意味深长地说道:“贼始终都是贼,你莫要想得太多。”

    谢贻香微微皱眉,忽然间只觉心神一跳,预感告诉她似乎有事将要发生。继而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从前方传来,继而是骏马的嘶鸣声响起。两个生意一前一后,间隔极短,相互交织入云,回荡在天地之间。

    但见前方的田野间,满地都是殷红的鲜血,点点飞溅在路边的青苗之上。一个身穿花面短袄的小女孩瞪着一双深黑的大眼,平静地趟在血泊当中;她的肚子已被几支染血的马蹄踩破,正汩汩地往外涌出鲜血。

07 乱离无情

    贾梦潮但觉自己的鼻子尽是血腥之味,呛得他喘不过气来。过了半响,他才回过神来,终于从马上缓缓滑下。

    方才行进之间,从路边那些春忙的农人当中,忽然毫无征兆地窜出了一个小女孩来,边跑边跳地冲到路上,正巧撞在贾梦潮的马蹄下。

    刑捕房一行人此时正松开马缰缓步慢行,大家神情都有些松懈。贾梦潮眼见有程憾天当头领先,便让自己的马紧随其后,自己却在马上收起神识,暗中修炼起内功来。要知道贾梦潮今年不过三十六七,能够在同一瞬间同时驾驭三十多种暗器,靠的当然是自身的内力,而他如今这一身内力便是源于他随时随地的勤修苦练,这才能在中年之际达到如此境界。

    原以为身旁的四人都是顶尖高手,足以应付一切突变,贾梦潮这才敢安心入定,全神贯注地修炼起了内功。谁知原本在前面的程憾天,在和谢贻香的交谈中竟然渐渐落后,自己的马倒去了最前面。那小女孩来得突然,近乎沉睡的自己又如何来得及做出反应?

    谢贻香心中也是微微一痛,方才要不是自己和程憾天、庄浩明两人在谈话中提起了那个人,从而让自己有些心神不宁,她原本应该能阻止这场意外。

    当下谢、程、庄三人急忙下马,上前来到贾梦潮身旁。但见地上那小女孩一动不动,就这么瞪大眼睛躺在血泊中,口鼻间早已没有了呼吸。

    薛之殇一直在思索那断掌之事,远远落在最后,听到前面的惨叫声才知道出了事,急忙赶上前来。只听四处吆喝声不断,周围农人都高声咒骂,纷纷赶来将贾梦潮围在了当中。那些农人伸手指指点点,有的更是破口大骂起来,尽是责怪贾梦潮纵马踏死了人。

    但见一个中年男子撞开人群,冲到贾梦潮的马蹄下将那个小女孩的尸体扶起,紧紧抱在怀里,继而放声大哭起来。

    想不到居然会出这等意外,庄浩明暗叹一声。他是几十年的老江湖,当下便沉声说道:“请大家听我一言。”

    他这句话运上了内力,顿时将周围农人的声音压了下去。眼见众人稍稍安静,他才缓缓说道:“我等原是行路之人,匆忙之下没看到这女孩,以至铸成大错,心中也悲伤万分。各位要如何处罚于我们,就请开口相告,在下无不从命。若是大家还不满意,那我们也可前往此地府衙,请官府来处理此事。”

    他这话出口,听得在场农人们面面相觑,渐渐地又七嘴八舌地骂起来。有人说道:“找什么官府?我岳阳这十几年来,哪里有什么官府?”有人更是大喝道:“你们是哪来的莽汉,居然敢在我们这里行凶杀人,今天说什么都别想走!”众人越骂越是响亮,有几人便挥拳向贾梦潮头上打去。贾梦潮心中有愧,只是站立不动,任凭农人们的拳脚往自己身上招呼。

    眼见这番局面,程憾天心中本有的一丝愧意顿时被怒火压下。他迈上两步,伸手推开正在殴打贾梦潮的几个农人,大喝道:“全都给我住口。”

    这些农人分明不会武功,他这一喝直震得大家脑中嗡嗡作响,吓得不敢说话。只听程憾天扬声说道:“出了这等意外,谁心里都不好过,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再说我们的马本就走得慢,是这丫头却忽然冒了出来,自己撞在马蹄下,又与我们有什么干系?要怪就怪他父母没有好生照看,这才罔顾了性命。”

    要知道程憾天原本和贾梦潮交情极差,但出门在外,又当此局面,一时也顾得什么私人仇怨了。当下他拦在贾梦潮身前,顿了一顿,又说道:“如今我家老爷说了,此事你们想如何解决,尽管说出来便是,他自会给你们一个公道,吵什么吵?想要动手,那便来和我动手。”

    众农人见他凶悍,都有些害怕,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血泊中那抱着女孩尸体中年男子只是不停哭泣,也不说话。忽然间,人群中一个微胖的大嫂挤了出来,毫不畏惧地站在程憾天面前,伸出一根胡萝卜也似的手直指向程憾天的鼻子,尖声骂道:“你想吓唬谁?骑马撞死了人还敢如此嚣张,有种你便一拳将老娘打死,我看你能有多横!”

    这话一出,农人们又沸腾了起来,这次却是往程憾天身上推去。更有人大喝道:“这是老子的地盘,老子就算在路上睡觉,也轮不到你来管,你倒是骑马踩过来试试!”

    程憾天虽是怒火冲天,却毕竟不敢对这些乡野农人出手。旁边的庄浩明长叹一声,将程憾天从人群中拉了回来,顺势一挥衣袖,淡淡地说道:“小程,错的是我们,被骂几句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这一拂袖,当先的十多个村民只觉得呼吸困难,同时退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立住身形。庄浩明又向薛之殇递了个眼色,薛之殇立刻会意,从怀中摸出了一张银票来,小跑上前,躬身递到那抱着小女孩尸体的男子面前,轻声说道:“这位兄台,事出意外,还请节哀顺变。我们也不是刻薄之人,这里有些银票,算是一点小小的补偿,还请你收下。”

    那男子却不理会,依然抱着女孩的尸体低声嘶嚎。薛之殇叹了口气,只得将银票轻轻放在他面前。庄浩明见这男子不做理会,又说道:“这位兄台若有什么要求,请尽管开口,在下一定尽力为你办到。”

    一干农人看得出庄浩明是这帮人的首脑,此刻箭头低声下气,那哭泣的男子又不说话,胆气再一次壮了起来。便有几人抢上前来,扶起血泊中那男子,七嘴八舌地在他耳边叨唠。薛之殇见那男子被扶了起来,连忙拾起银票,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谁知那男子猛然伸手,抢过银票来撕得七零八碎,大喝道:“杀人偿命!”

    他这话一出,周围的农人们顿时热血沸腾、豪情万丈,齐声高呼道:“杀人偿命!杀人偿命!”一边喊着,一边向贾梦潮走来。

    那贾梦潮素来眼高于顶,却还是头一遭碰到这种事,心中早已乱做一团。此时眼见二三十个农人高声呼喊,向自己一步步逼来,个个面露凶光,他心中一寒,不禁退开几步,双手缩进了衣袖之中。

    眼见冲突一触即发,转眼便要化作一场屠杀。谢贻香暗叹一声,当下侧身走上一步,拦在了贾梦潮身前。

    农人们见这个身材娇小的红衣女子忽然拦在前面,都是一愣。谢贻香已伸手拔出腰间的乱离,嘴里淡淡地说道:“既然你们要以命偿命,那便陪给你们一条命。”

    她话音落车,一道绯红色的刀光顿时划出,破空无声。那些农人还未看得清楚,又听得一声轻响,却是她将乱离收刀入鞘的声音。

    继而便有一件事物重重地砸落了在地上,却是贾梦潮所骑的那匹骏马,已被谢贻香这一刀劈落了马头。但见那马断颈处鲜血直喷,洒得周围田地一片通红;那马身却兀自挣扎不休,又是“砰”的一声巨响,马身终于翻倒在地,滚落在路旁。

    眼见这妙龄女子下手居然如此之毒辣,一干农人脸色大变,仿佛见了鬼一般,急忙往后躲开,有几个妇女甚至当场呕吐起来。谢贻香面无表情地问道:“命已经陪了,我们可以走了么?”

    农人们几时见过这般凶狠的光景?顿时吓得面色惨白,不敢再多说一句。只有那抱着女孩尸体的男子鼓起勇气,颤声说道:“你……你撞死了我们的人,杀匹马就算了……你……”惊恐之下,他也不敢继续往下说。

    耳听人群中又有几人低声附和起来,谢贻香面色一寒,再次拔出刀来。那绯红色的刀光又是一闪即逝,这些农人们又如何能看清她的出招

    伴随刀光消逝,他身旁的贾梦潮已是脸色大变,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脖子。但见他捂住脖子的手指缝中鲜血淋淋,伴随着气泡不停望外涌出,而他脸上却是一副不敢相信的神色,身子一歪,终于倒在地上。

    谢贻香轻轻甩去乱离上的血珠,收到回鞘。他缓缓扫视着众人,沉声说道:“你们以为我不敢杀人?”

    这一变故比刚才她的杀马之举还要令人惊骇,想不到这个俏生生的女子,居然说杀人便杀人,而且还是一刀杀了自己人。一时间农人们的惊呼声此起彼伏,随之便有大半的人转身狂奔,连滚带爬地四下散去。

    谢贻香只是冷哼一声,当即翻身上马,说道:“我们可以走了。”

    当然没有人再敢来惹这“女魔头”了。剩下的十几个农人略一犹豫,急忙让到两旁,把道路留了出来。谢贻香当先纵马穿过了一干农人,程憾天和庄浩明也翻身上马,跟在谢贻香马后,一言不发地驾马前行。

    薛之殇叹了口气,又摸出一张银票,塞入那抱着女孩尸体的男子手里,说了句“节哀顺变”。然后他便翻身上马,指着那贾梦潮的尸体扬声问道:“这人的尸体你们还要么?”

    然而剩下的十几个农人哪里还敢答话薛之殇又叹了口气,嘴里说道:“那我便带他的尸体去前面火化掉,好将骨灰送还给他家人。”

    说罢,他俯身抄起贾梦潮的尸体,横放在马鞍后面,当即挥鞭扬长而去。

08 各怀鬼胎

    岳阳古称巴陵,又名岳州。东倚幕阜山,西临洞庭湖,北接长江,南连湘、资、沅、澧四水,自古便是兵家的必争之地。

    此刻但见一道晚霞飞天,破旧的城墙无言矗立。夕阳里四匹骏马飞奔而来,缓缓在城门下停住。马上的谢贻香抬眼望去,但见城墙上刻着三个被岁月浸渍的大字,写的正是“岳阳城”。

    她不禁微微摇头,丢开这一路上的心绪,驱马跟众人进了城。

    贾梦潮此时和那薛之殇共乘着一匹马。原来方才在城外的乡野中,谢贻香趁着农人们与程憾天争执时,暗中已和贾梦潮商定了一场瞒天过海的诡计。待到谢贻香出刀杀马后,贾梦潮趁机将马血抹在了自己手掌中,等到谢贻香第二刀挥出,他便装作中刀倒地,屏住了呼吸。要知道那些农人的见识本就不多,何况又被谢贻香一连串的举动所震慑,居然就这么被他们蒙骗了过去。

    而今到了城中,刑捕房一行人自然更加谨慎,眼见已不便骑马,只得牵住马缰缓步而行。当此日暮时分,城中正是热闹非凡,来来往往的行人络绎不绝,个个都穿着新衣,脸泛红光,分明还残留着不久前庆贺新年的喜悦。刑捕房众人转进一条热闹的长街,程憾天便去找了间不太显眼的小客栈,安排众人住下,又问店小二张罗了些家常便饭。

    众人借宿的这间客栈虽小,却也分作了两层,住宿的客房设在二楼,楼下是十来张供客人吃饭的方桌,毫无章法地摆昏暗的厅堂里。待到菜饭上齐,那庄浩明毕竟年纪大了,饭量不大,只吃了小半碗便饱了。当下他放下碗筷,若有若无地瞥了谢贻香一眼,便起身出店,到店外缓缓散起步来。

    不过片刻功夫,谢贻香也放下碗筷,走出客栈来到庄浩明身旁,低声问道:“叔叔有何吩咐?”

    庄浩明露出一丝笑容,说道:“你倒也不必多疑,叔叔只是想和你随便聊聊。”顿了一顿,他悠然说道:“想不到转眼间你已长大成人,再不是当年那个任性冲动的小丫头了。”

    谢贻香微微一怔,说道:“还请叔叔有话直说。”

    庄浩明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刚才我们在道上弄出了人命,却这么一走了之,你心里就不怪叔叔草芥人命?”

    谢贻香恭声道:“侄女不敢。”她说完这句话,见庄浩明依然盯着自己,便又低声说道:“叔叔身为朝廷官员,外出办案途中,自当便宜行事。再说遇到这等意外,原本也不是你的错……今日之事若换做其他官员,只怕非但不会赔偿钱财,还要牵连上无辜之人。”

    她这番话说得有些隐晦,庄浩明却也听明白了,苦笑道:“话虽如此,但叔叔知道若不将此事说开来,你心里必然会有个结。贻香,你要知道我们此番千里而来,任重道远,当时那样的处理,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见谢贻香不说话,又叹了口气,“前年那撕脸魔一案告破之后,你便突然害了一场大病,还是你爹替你向我请了大半年的长假。想不到你复职之后,却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叔叔虽不知道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多少也可以猜到一些。”

    谢贻香听他提及此事,脸上挤出一丝微笑,说道:“叔叔你多心了。”

    庄浩明却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撕脸魔虽已伏法,但叔叔这些年办过那许多案子,又怎会看不出其中的蹊跷?试问那希夷真人身为太元观的掌教,只须吩咐一声,自然成千上万个人来替他办事,他又怎么会亲力亲为,为了那什么内丹成为撕脸魔?但是以当时的情况,你我都知道,希夷真人是撕脸魔,便是最好的结果。所以都对于此事,我们都三缄其口。”

    说着,他抬起头来望向夜空,缓缓说道:“很多时候,我们刑捕房破案,需要的并不是真相,而是最好的结果。”

    谢贻香低头说道:“多谢叔叔指点,侄女明白。”

    庄浩明忽然正色问道:“那么你之所以变成如今这副摸样,是不是因为那个人?”

    谢贻香眼中精光一闪,立刻又平和下来。她见庄浩明就此事不断地追问自己,当即抬起头来,反问道:“侄女敢问大人,我刑捕房缉凶的要诀乃是‘兵贵神速’这四个字。依那线报所说,‘蔷薇刺’如今身岳阳以西的苗区,我们这一路行来,到达江州地界之时,为何不直接西行,反倒要沿这长江饶出个大圈,到这岳阳城中过夜?倘若因此耽误了时机,被那‘蔷薇刺’闻风而逃,岂非得不偿失?”

    不料谢贻香忽然倒转话头,反过来质问自己,庄浩明一愣之下,不禁笑道:“很好,很好,不愧是谢封轩的女儿。既然你我心中都有些不可告人秘密,那照叔叔看来,还是各自保留着得好。”

    他直视着谢贻香的双眼,柔声说道:“叔叔别无他意,只希望你凡事能看开些,别给自己太多无所谓的枷锁。”

    谢贻香见庄浩明不再追问,当下点了点头。她正要转身回店,却猛觉背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寒意,好比是有人悄悄地往自己后背的衣襟里吹了口冷气。

    谢贻香急忙转过头来,只见原本热闹的长街,不知何时已变得一片宁静,之前的喧哗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起来,四周的弥漫着诡异的气氛。

    长街上原本有说有笑的行人,脸色都是同时一变,纷纷退让到街道两旁,将整条街空了出来。谢贻香听得不远处一个人妇人伸手按住自己孩子的嘴里,低声喝道:“别吵,‘龙女’来了。”那孩子原本调皮得紧,听到“龙女”这两个字,就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妖怪似的,顿时不敢动弹,双眼居然还涌出了一汪泪水。

    谢贻香心知有异,不知不觉中右手已按住了腰间的乱离,凝神向这长街的尽头望去。此时天色刚黑,街上还未来得及点灯,四下都是一片昏暗,但她凭借那“穷千里”的目力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只见长街的尽头之处,隐隐有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向自己这边行来,原本模糊的两条人影,随着步履的行进,已逐渐变得清晰可见。而他们所到之处,两旁行人的脸上,尽是说不出的害怕。

    谢贻香心中莫名地涌出一个念头:这两个人多半是冲着自己一行人而来。

    身旁的庄浩明也低声说道:“当心,这两人奇怪得紧,只怕是来找我们麻烦的。”他话音刚落,身后程憾天、贾梦潮和薛之殇三人已同时踏出客栈,一脸凝重地站到了庄浩明身后。

    谢贻香微微心惊,原来不单是自己感到不安,就连其他几人也是如此。然而她转念一想,如今这里除去薛之殇,剩下的四个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倒是要看看这些行人嘴里所谓的“龙女”究竟是个什么妖怪。

    她不禁微微松了一口气,但右手却把腰间的乱离握得更紧了。

09 神秘老少

    长街上那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终于行得近了,一直来到众人所住的客栈这边,在刑捕房众人身前缓缓停下了脚步。

    众人这才看得清楚,原来那个高的身影乃是一个老者,矮的身影却是个十来岁的少女。

    那少女的身高还不及老者的腰间,一身如雪一般洁白的长袍,将她的身子紧紧包裹起来,长袍的大半截却被拖拉在身后地上;她头上披散的黑发向两边搭下,衬托出一张晶莹剔透的脸,上面是一双大大的眼睛。但见她双眼之中的眼珠却是暗哑无光,在眼眶里一动也不动。

    看着少女的模样,倒有些像是志怪小说里的索命女鬼了,再看她一对暗哑的眼珠,莫非这少女是个瞎子?

    谢贻香刚生出这个念头,那少女仿佛便已听出了她的心声,立刻转过头来,用那双暗哑的眼珠打量着自己,同时咧开嘴来,发出一阵咯咯咯的怪笑声。

    这一连串怪笑声直听得谢贻香心中有些发毛,身边的庄浩明已踏上一步,沉声说道:“老先生大驾光临,敢问有何贵干?”

    庄浩明这话一出,谢贻香忍不住吓了一大跳。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居然将那少女身旁的老者给忽略了?莫非是因为这少女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太过异常,这才吸引了自己全部的注意?

    当下她不禁抬眼向少女身边那老者望去,却什么都看不见。

    其实也不是看不见,而是根本看不清。那老者浑身上下仿佛笼罩在一团迷雾当中,就连他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谢贻香都无法分辨出来,更别说是他的容貌神色了。谢贻香看了看身旁的程憾天、贾梦潮二人,只见他们脸上也是一片迷茫,想来和自己是一般的感受。

    原来如此。谢贻香心念转动,立刻明白,事实是自己根本就没有看见这个老者,而是这老者让众人感觉到了他的存在。

    莫非这便是江湖传说中那“化气留形”的境界?

    所谓的”化气留形”,乃是以自己的无上内息感染旁人,从而使其产生错觉。如此一来,不但可以用气息掩盖自身的形貌,更能用气息误导对方的判断,产生惑人人心的幻象。然而在自己生平所见过的人里,就连师父刀王、父亲谢封轩和师兄先竞月这些一等一的高手,也无法达至这般境界。恐怕只有当年那紫金山太元观的希夷真人,方能有此修为。

    想不到在这湖广境内,居然会遇到这么一个旷世高手,谢贻香只觉刀鞘中的乱离躁动不安,无端涌现出一丝战意。

    却听那白衣少女又是一阵怪笑声,牵动着脸上僵硬的肌肉上下抽搐起来。只见她缓缓抬了一只手向众人指来,自长长的衣袖中露出一截苍白的手指。谢贻香见这白衣少女这一指是指向自己身后,急忙顺着方向望去,被她指着的竟然是一脸铁青的贾梦潮。

    贾梦潮怕这少女突施暗算,急忙退开一步,双手伸进自己的衣袖中,运气防范,却不觉对方有丝毫劲力来袭击。

    想不到这一老一少此番前来,乃是为了贾梦潮。庄浩明已朗声说道:“这位贾公子是我的朋友,此番随我一同前来。不知他是如何得罪了阁下无论如何,他的事情老夫一人承担。”

    众人听庄浩明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都是大惑不解。庄浩明顿了一顿,又说道:“我若是不许呢?”

    眼见庄浩明忽然自言自语般说起话来,仿佛是中邪一般,谢贻香顿时明白。对方多半是用上了传音之术,只对庄浩明一人发功说话,因此旁人才不到对方的问话。想通了这点,谢贻香便紧盯着那个少女。果然,白衣少女那苍白的嘴唇略微一动,庄浩明立刻沉声喝道:“恕难从命!”

    话音一落,庄浩明当即双手一扬,两条锦缎长袖已铺天盖地地挥出,仿佛是两条五彩巨蟒,张开大嘴向那白衣少女当头咬去。

    他这一挥袖看似简单,却是暗藏玄机。左袖犹如雷霆收怒,呈阳刚之态,右袖则似江海凝光,取阴柔之势,当中暗合阴阳互济之道。

    白衣少女似乎没看见迎面而来的两条长袖,依然露出诡异的一副笑容。她身旁的神秘老者却似乎动了一动,迎上了庄浩明的长袖。

    刹那间众人只觉身边的气流陡然一急,那老者已缓缓退开了两步,回到了少女身边。继而一阵刺耳的破裂声响起,伴随着数十片五颜六色的破布漫天飞舞,却是庄浩明那两条锦缎长袖齐肩破裂,露出两条光秃秃的臂膀来。

    两人这一交手只在弹指之间,却看得刑捕房另外四人心惊肉跳。庄浩明虽然算不上当今武林中的顶尖高手,但年近七旬的她,内力早臻化境。再加上他身经百战,临敌对阵的经验更是比常人吃过的饭还要多,一直稳坐着刑捕房第一高手的位置。除了他那一身冠绝天下的轻功,这套“袖中日月”也是他的得意的功夫,想不到如今一招之间便被人击破,落得如此狼狈。

    相比之下,最令人心寒的却是在场的谢贻香、程憾天和贾梦潮这三大高手,竟然连那老者的身形样貌都无法看清,更别说看出他用的是什么招式手法。

    一时间谢贻香的乱离、程憾天的金锏双双在手,贾梦潮的双手也扣住了袖中的六种暗器,就连后面的薛之殇也摆出了个五禽戏的起手架势。

    这神秘老者究竟是何方神圣?

    庄浩明的身子微微一晃,人已稳住身形。只见他双手一抖,闪现出一道耀眼的银光,一柄七尺长的银枪已凭空出现在他手中。须知这柄银枪乃是庄浩明的成名兵刃,枪身内置机簧,可以伸缩自如,平日里都缩成一根短棍,深藏在他的袖里。如今遇到这等高手,庄浩明一惊之下,自己阔别十多年的兵刃终于迎风亮出,再现江湖。

    众人虽知庄浩明是以这柄银枪成名,这却还是头一次见他使用,心中暗叫不妙。眼见庄浩明银枪虽已在手,身形却是一动不动,过了半响,他才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对那老者扬声说道:“我们五人今日便是战死在岳阳,也决计不会向你等妖邪低头。”

    那白衣少女忽然收起怪笑,曼声吟道:“光明焚尽皆清净,常乐寂灭不动咒。尔等恶贯满盈,自有天谴,不需劳我天尊降罪。”

    听她这一开口说话,声音竟是说不出的虚幻空灵,仿佛是从远山彼端飘来,又仿佛是从长河尽头传出,绝不是一个十来岁少女应有的声音。谢贻香听她说得晦涩难懂,勉强听懂对方是说自己一行人犯了什么罪过,所以要收到处罚。

    那白衣少女说完这番话,人已轻轻地走上一步,用呆滞的双眼直视贾梦潮,不带丝毫感情地说道:“今日你所犯的杀生大罪,天尊早已知晓。我奉龙王旨意而来,特来赠你一物,你接是不接?”

10 弃车保帅

    贾梦潮的一张脸顿时由青转红,扣满暗器的一双手不禁在袖中微微颤抖起来。自从见到这一老一少的出现,他心中早已有了不祥的预感,此刻听来,果然便是为了今日下午自己在岳阳城郊纵马踏死那个小女孩的事。

    只见那白衣少女当下又走上一步,逼问道:“你接是不接?”贾梦潮心乱如麻,猜不透对方是什么用意,只得望向庄浩明。

    却见庄浩脸上阴晴不定,转头避开了贾梦潮的目光,说道:“小贾,接不接由你自己决定。”

    耳听庄浩明居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众人惊愕之下,不禁又有些隐隐心寒。

    要知道这次刑捕房西行,乃是奉了朝廷的旨意,一路上凡事都以庄浩明这个刑捕房总捕头为首,他自然也要对手下的四个人负责。如今这一老一少既然是为贾梦潮在郊外误杀那名女孩而来,庄浩明却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表明上看是在向贾梦潮寻求意见,让他自行选择,实际上分明是说此事他已无力担当,不敢往自己身上揽。他这般举动,无疑是其弃车保帅,明哲保身了。

    想不到总捕头居然亮出这般姿态,贾梦潮心中一凉,当即沉声说道:“多谢老爷的好意。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位姑娘有什么东西,只管拿过来。”

    白衣少女似乎笑了笑,随即缓缓走上前来。庄浩明略一犹豫,终于叹了口气,侧开身子让那少女走过。眼见那少女就要走到贾梦潮面前,谢贻香骤然踏上一步,拦在贾梦潮身前。

    但见谢贻香伸刀斜指少女,寒着脸一言不发,程憾天和薛之殇见状,也焦急地望向庄浩明,等他表态。庄浩明心中大乱,从方才交手的那一招来看,若是自己硬要阻拦,一旦动起手来,只怕自己这边五个人人加起来,也不那老者的敌手。但若是放任不管,谁知道这白衣少女会对贾梦潮做些什么,而自己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置下属安危于不顾?

    那少女也不理会谢贻香的阻拦,停下脚步向贾梦潮缓缓抬起手来。只见她长长的衣衫袖口,露出四根修长女性手指,看那手指的长短,分明是个成年人的手指,和这少女的身形完全不符。后面的薛之殇灵光一闪,高声大喝道:“断掌,她袖子里是一只断掌!”

    就在薛之殇喊出这句话的同时,白衣少女缓缓卷起自己的衣袖。果然,衣袖里她那纤柔的小手,此刻正握着一只其腕而断的断掌。

    那分明是一支中年女子的断掌,拇指上还带着一枚绣花的顶针;手掌齐腕而断,断口处浑然天成地覆盖着一层皮肉,仿佛是瓜熟蒂落,活生生从手臂上脱落下来的一支断掌。

    这正和刑捕房众人早间在官道上见到的那只断掌一般模样。此刻虽不是同一只手掌,但那诡异的断口却是如出一辙。庄浩明脸色一变,喃喃说道:“你们这是……是什么?”他惊恐之下,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薛之殇自从早间见到那只断掌起,此事便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此时再次见到这般模样的断掌,他立刻情不自禁地大喊道:“你快告诉我,你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莫非是什么妖法?”

    眼见这白衣少女拿出这么一支断掌,在场众人都有些惊惶失措。那白衣少女脸上神色平静,用她那对一双暗哑无光的眼珠凝视着贾梦潮,苍白的嘴唇不停地颤抖起来,似乎是在念叨着什么毒辣的咒语,气氛极是诡异。

    谢贻香回过神来,心中一动:“莫非这少女又在施展传音秘术,在对自己身后的贾梦潮说话。”她连忙向贾梦潮望去,只见贾梦潮原本青红交映的脸色,此刻已苍白的不见一丝血色,两只眼睛也似乎变得有些迷离,就好像是被人摄去了魂魄似的。

    谢贻香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寒意,握紧乱离正要发作,却见那白衣少女的神情陡然一变,咧开嘴角,又咯咯咯地怪笑起来,和她方才“念咒”时的平静简直判若两人。

    这诡异的少女究竟是真疯还是假疯?谢贻香一愣之下,那少女已在怪笑声中弯下腰来,将手里那只断掌轻轻地放在地上,然后向刑捕房众人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继而转过身子,和身旁那老者一起缓步离开,沿着长街渐渐走远。

    这就结束了?

    贾梦潮无端打了个冷颤,仿佛从噩梦中突然惊醒过来,满脸疑惑地问道:“他们就这么走了?”

    谢贻香深锁眉头,心知此事绝不可能这么简单,当中必有玄机。当下她身形一晃,居然使出那“落霞孤鹜”的身法抢了出去,竟是要拦住那一老一少的去路,同时嘴里喝道:“别走!”

    她这套“落霞孤鹜”的轻功最适合短距离间的腾挪闪跃,数跃之间,眼看立刻便能追上,拦在那一老一少身前。

    然而她计算好方位的这一纵跃,落地之处,居然还是远远地在那一老一少之后,可见其轻功之高,远超谢贻香的预料。然而谢贻香毫无惧色,正要提气再追,却听路边一个老太婆小声叫道:“姑娘千万不要乱来,当心冒犯了龙女……”她不禁回过头来,只见路旁的行人中,有好几个人都在向自己示意,摇头摆手让自己不要去追。又有一个大婶低声说道:“龙女的诅咒是躲不掉的,姑娘还是快替你那朋友准备后事吧。”

    “准备什么后事?”谢贻香脱口问道,“我那朋友怎么了”

    只见那大婶神情一变,似乎觉得说漏了嘴,连忙摇着头快步离去。旁边一个年轻人忍不住说道:“‘一眼夺魄手,三更断人喉’,你们在岳阳惹上‘龙女’和‘太白金星’,那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谢贻香听到“龙女”和“太白金星”的名头,更是大惑不解,那一老一少怎么又和神仙扯上了关系,让百姓用这种名号来称呼他们?

    要知道往往越是这种“仙人”、“大帝”之类的称呼,其人越是欺世盗名之徒。可从方才的情形来看,那老者分明是难得一见的绝世高手,为何要和那白衣少女装神弄鬼,做这等诡异的举动?

    当下谢贻香正要找那说话的年轻人细问,却见路旁那些行人都是一副惋惜的神情,急匆匆地向四处散去,只留下一条空荡荡的街道。

11 龙女夺魄

    眼见路上这些行人仿佛对那什么“龙女”极是害怕,甚至连提都不敢提及,谢贻香只得转身回到客栈外。此时庄浩明已收起了他那柄银枪,身旁程憾天正一手抓起那客栈的店小二,将他高举过头顶严声喝问。

    那店小二被这巨汉举在半空,直吓得浑身发抖,嘴里不停地颤声说道:“大爷莫怪,不是小的存心隐瞒,只是……哎呀……小的说便是了。那姑娘可是龙女啊,是东海龙王的三公主留在凡间的怨魂,专门处罚罪孽深重的人。只要有人胆敢在这岳阳一带作奸犯科,立刻便会收到她送来的‘夺魄手’……哎哟……”

    他叫喊之下,程撼天似乎略微松了些劲力,店小二这才继续说道:“大爷你们是从外地来的,不知道这‘夺魄手’的可怕。那是龙王三公主的冤魂,在世间遍访受难女子的冤魂,将她们的怨念凝聚起来化成魔掌,便是‘夺魄手’了。作奸犯科之人只要一见此物,就再也逃不脱它的魔咒。就算是把这只手扔了、煮了、剁了,只要一到夜间三更,这只“夺魄手”也一定会再次出现,执行东海龙王的旨意将那人掐死。”

    要知道这天下间的店小二,素来见惯了南来北往之客,是以个个都伶牙俐齿。如今他虽然被程撼天举到半空,却也将此事说得十分动听。程憾天脸色一沉,喝道:“胡说八道,一只断掌怎么可能杀人。”他话虽这么说,却不禁想起了早间在官道上见到的那句男子尸体,心底倒是信了三分。

    那店小二急忙说道:“据说这龙女可是灵验了,哪怕是你私底下偷偷摸摸地犯了事,也绝对逃不出她的法眼。俗话说‘一眼夺魄手,三更断人喉’,就算犯事的人藏到天涯海角,只要时辰一到,也必定死在这‘夺魄手’的魔咒下……”

    听他说到这里,众人忍不住转过头去,去找白衣少女留在地上的那只断掌。只见长街上的灯火渐起,朦胧的昏黄光晕中,地面上却是空无一物,方才那支断掌居然不见了踪影了。

    一股恐惧感顿时涌上刑捕房一行人心头,庄浩明强行定下神来,沉声喝道:“是谁拿了那只手掌?老薛?”

    要知道方才白衣少女和那老者离去之时,贾梦潮失魂落魄,谢贻香又追了出去,庄浩明便叫程憾天来盘问这个店小二,一时间谁也没有留意地上的那支断掌。只有薛之殇自早间起便一直纠结于断掌之事,因此在这段时间内,薛之殇的目光是决计不可能离开那支断掌的。

    却见薛之殇脸上的神色有些奇怪,嘴里喃喃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见庄浩明满脸不信之色,又补充说道:“我刚才明明看见它还在,正要去捡起来,谁知……谁知他一眨眼就不见了……”

    庄浩明冷冷盯着薛之殇,仿佛看出了一丝端倪,冷笑道:“哦?要是谁都没有拿,那倒是奇怪了。莫非那只手掌还真活了过来,自己跑掉了?”

    之前那白衣少女前来滋扰,庄浩明眼见不敌,竟然弃贾梦潮于不顾,任由那女子上前动作,大家心中都有些不快。此时谢贻香见他纠缠于那只消失的手掌,隐隐陷入了僵局,便代开话题,插嘴问道:“小二哥,你怎么知道那只‘夺魄手’是在三更时分出现的?难道你亲眼见过?”

    店小二微微一愣,说道:“小的自然没见过,都是听别人说的……是了,几个月前城里章老太爷的二公子,醉酒后在流翠楼怒杀了一名娼妓,第二天便收到了龙女的‘夺魄手’。章老太爷气得大发雷霆,当夜召集了上百名武林高手在大厅里守护,一圈一圈地把章二公子围了起来。”

    “据说那晚章府内灯火齐明,一到三更时分,也不见周围有什么动静,章二公子便突然惨叫一声,当场气绝身亡。大厅里那上百个人竟然没一个人看清是怎么回事,这才发现那只‘夺魄手’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就躺在章二公子的尸体旁边。事后章老太爷请了好几名医师来验尸,结果都是一样,说依照章二公子脖子上的掐痕,正是被这支‘夺魄手’给掐死的。”

    庄浩明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说的那个章老太爷,可是号称‘岳阳陶朱’的章在野?”

    店小二连忙点头,说道:“可不是么,既然老人家你也知道章老太爷的名头,那是再好不过。倘若小人嘴里有半句虚言,老人家大可以去章老太爷那里求证。就连他都救不了自己儿子的性命,唉……小的劝几位大爷还是看开些,早点替这位爷准备后事吧……”

    他话未说完,程憾天便把他向空中抛了起来,喝道:“你敢再说一次试试?”

    店小二被他径直抛到了半空中,急忙连声求饶。旁边贾梦潮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忽然伸手接过空中的店小二,将他缓缓放了下来。只见贾梦潮翻起一双怪眼瞪着程憾天,冷冷说道:“你对他发什么火?”

    程憾天怒道:“老子怕他咒死了你这个阴阳脸!”

    贾梦潮淡淡地问道:“怎么,你也有怕的?”

    程憾天骂道:“放屁,谁怕谁是孙子!”

    他说完这句,便鼓起一双大眼狠狠地盯着贾梦潮,贾梦潮毫不示弱,也翻起白眼相对。眼见他们这般模样,四周压抑的气氛顿时一缓。想不到这素有隔阂的两人,居然也能这般惺惺相惜,谢贻香不禁望向庄浩明,会想起他方才的弃车保帅之举,忍不住微微摇了摇头。

    庄浩明避开谢贻香的目光,低声说道:“这‘夺魄手’虽是民间鬼话,大家也不可掉以轻心。依这位小二哥所言,只要能过得了今晚,多半便没事了。是了,小贾,方才那龙女用传音秘术对你说了些什么?”

    贾梦潮淡淡地说道:“她什么都没说。我记得她只是用眼睛盯着我,看得我浑身有些不自在。等我回过神来,她就已经走了。”

    说着,他回想起庄浩明方才的举动,反问道:“敢问老爷,和少女一起来的那个老头,到底是什么来头?”

    那店小二早已远远的躲在了一旁,听到贾梦潮这一问,忍不住说道:“女孩是龙女的怨灵,那老人自然就是天上的太白金星了,莫非你们没听说过这洞庭湖的来历?”

    程撼天转头大喝道:“滚!”那店小二连忙吐了吐舌头,躲进了后面的厨房里。

    庄浩明只是盯着薛之殇沉默了好久,双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恐惧。

    当下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大家这便收拾好行装,我们连夜启程。”

12 抽丝剥茧

    此刻已近两更时分,夜空中星月借无。两旁房舍的屋檐下偶尔滴落的几滴积水,拍打在青石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滴答”之声,却扰乱不了远方夜色中传来的阵阵波浪拍岸之声。

    谢贻香顺着水浪之声传来的方向,举目遥望,心中暗想:“那里便是‘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洞庭湖了。”

    此地乃是岳阳城中最繁华的一条街道,宽阔得可以同时让二十匹骏马并行不悖;街道两边的楼阁房舍还残留着刚刚逝新年喜悦,略微泛黄的喜福红纸被夜风吹起,在墙上轻轻拍打;向街道上往西几里之处,是沿着洞庭湖畔修建的一道高台,离地约有丈许之高。高台上隐约可见一座三层高的楼阁,模糊的轮廓勾勒在夜色之中,正是那“江南三楼”之一、闻名天下的岳阳楼。

    如今谢贻香和刑捕房另外四人在这条街道当中席地而坐,五个人围成了一个圆圈,当中是一盏火光飘忽的马灯,时而被夜风一吹,竟好似要熄灭一般。

    这是庄浩明的决定。

    “所谓的什么龙女诅咒,断掌杀人,自然做不得真,说到底不过是一连串有预谋的凶杀案罢了,而案件幕后的凶手,终究只是凡人。此番凶手只是十分巧妙地将自己的杀人手法掩盖起来,伪造成怪力乱神之象,再添油加醋地四处散播谣言,妄想以此来蒙骗愚民百姓,从而让人产生一种敬畏和恐惧。”

    “但凡世人遇到鬼怪索命的之事,却总以为自己身边的人数越多,就越是安全,就好比方才店小二所言钟老太爷的例子,其实这是大错特错。正如我所说,无论案件的表面多么诡异,当中的凶手到底还是凡人。如何才能最好地隐藏一滴水珠?那自然便是将这滴水珠融到汪洋大海之中。在此鬼怪杀人类案件里,作为凡人的凶手,往往是扮作一个容易被人忽略的角色,在不经意间潜入到被害者的身边,伺机暗下杀手。然而由于当时在场的人实在太多,反倒让凶手难以让人发觉了。”

    “所以如今按照那什么龙女的行事作风,他们必定也是在三更时分向我们动手。所以对我们而言,身边的人越少越好,尤其不能有外人在旁。我五个人来,今夜便五个人守在这街道上,来一招守株待兔。我倒要看看他们如何能对我们下手。”

    这庄浩明之所以能成为刑捕房的总捕头,靠的并非是人脉关系,而是从底层做起,一步一步攀爬到这个位置上。虽然他在京城中的口碑向来不怎么好,被世人归之为阿谀奉承之辈,但如今众人听了他这番言论,都不由地暗生佩服。

    程憾天原本就对庄浩明方才在客栈外不顾贾梦潮的安危有些不满,此刻正伸手拨弄着地上那盏马灯。然而似这般等了许久,却实在无聊。只听他开口说道:“似今夜这般情形,远离人群密集之处,的确是最好的选择。然而又不能过于偏僻,让对方有机可乘,在暗地里猛下杀手。我们现在身处的这条大街,四周都是酒楼店铺,然而入夜却并无行人在外游荡,相对要清静得多;同时此处又是岳阳城的中心,相信对方也不敢太过于放肆,大张旗鼓地向我们出手。如此看来,老爷这般安排,倒也是滴水不漏了。”

    他说完这话,庄浩明也开口与他闲聊了几句。谢贻香却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坐在地上,任凭彻骨的寒气从青石铺砌的地面上传来,缓缓流淌进自己心中。

    她深知今夜之事绝不简单,回想那个白衣少女,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又怎么可能练成“传音秘术”这等高深的内家功夫?还有她那双黯然无光的眼珠,似乎暗藏着某种摄人心魂的异术。若硬要说那白衣少女所施展都是武功,谢贻香倒情愿相信她真是那什么龙女的怨灵。

    至于和少女同来的那个老者,仅在一招间便击破了庄浩明苦练多年的“袖中日月”,逼得他亮出了自己的成名银枪。谢贻香和庄浩明认识了十几年,对他再是了解不过,若不是来人太过厉害,已经到了根本无法对抗的地步,庄浩明是无论如何,也决计不会置贾梦潮于不顾的。

    那一老一少究竟是什么人,难道真是因为城外那个意外死于马蹄下的小女孩,他们便要置贾梦潮于死地?依照那店小二所言,这所谓的‘龙女’竟然是一直徘徊在岳阳城一带,以那支“夺魄手”的断掌,到处惩治作奸犯科之人,那么众人早间在官道上看见的那具尸体和断掌,自然也是她的杰作了。再回想大家当时便得出的结论,官道上那一幕是对方故意要让自己这一行人看到,乃也是对众人前来湖广的警示。那么不难得到一个结论,那便是这所有的一切,分明就是针对自己一行人设下的局。

    相通了这一点,谢贻香心下已是一片雪亮。她将整个事情串联起来,越想越是觉得可怕。她当即吸了一口凉气,淡淡地问道:“贾大哥,今日在城郊死在你马蹄下那个女孩,你可还记得她的模样?”

    这话一出,庄浩明虽是神色自若,程憾天和贾梦潮两人却是一震,顿时便已明白了谢贻香的意思。一旁的薛之殇却不明所以,问道:“那个被马踏死的女孩?我只记得她好像是十来岁年纪,满身是血……”

    话一出口,他随之也反应了过来,颤声说道:“是了,当时事出突然,情况又太过混乱。再加上满地都是鲜血,是以我们认定那女孩必死无疑,自然再不忍心去细看她的尸体……现在想来,看她的身形长短,那女孩似乎就是刚才来找我们的‘龙女’。”

    谢贻香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定然如此。我从来就不认为这世上存在什么巧合或者意外,所有的这一切,根本就是一早设好的局。”

    薛之殇吓得面色一寒,说道:“难道……难道是那女孩死后冤魂不散,所以化为‘龙女’来找贾兄索命?”

    听他说出这话,众人都是眉头微。,薛之殇作为刑捕房里的验尸老手,理因是这世上最不信鬼怪之人,却如何突然间满嘴胡说八道起来了?谢贻香暗中瞥了庄浩明一眼,却见庄浩明也正好迎上自己的目光,继而缓缓点了点头。

    一旁的程撼天忍不住“呸“了一声,愤愤说道:“什么冤魂不散,分明是她根本就没有死。我说老薛你这是怎么了?被你割开过的尸体,都足以凑成一支上千人的军队了,你怎么说起这些鬼话来?”

    那薛之殇却只是一个劲地摇头,说道:“因为那只断掌……那绝不是凡人的手。”

    贾梦潮自踏死那小女孩以来,心中本来还有一丝愧意,此时被谢贻香点破,顿时心结尽去,忍不住冷笑道:“管他是凡人是鬼怪,既然对方早就开始算计我们,那么该来的始终要来。不过说来此事倒也奇怪,我们五个人好歹是查案的老手,里面还有鼎鼎大名的‘抽丝剥茧’,当时居然会被那丫头的假死给骗过了。”

    他说这话,分明是对薛之殇起了疑心。程撼天心中虽也有些疑惑,但大家毕竟同朝共事多年,当此时候,也没必要因此产生隔阂,是以连忙开玩笑说道:“如此说来,阴阳脸你也不吃亏了。当时在场的数十个农人,都是杀猪杀羊的老手,里面还有鼎鼎大名的东海龙王三公主,当时居然也被你的假死给骗过了。”

    谢贻香却无心玩笑,一双明亮的眼睛,在马灯晃动的火光中变得有些莫测高深。她望向庄浩明,缓缓说道:“‘光明焚尽皆清净,常乐寂灭不动咒’。叔叔可还记那‘龙女’曾说过的这句话?”

    听到谢贻香这一问,原本神色自若的庄浩明,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缓缓闭上双眼,但见地上那马灯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兀自晃动不休,只听他淡淡地说道:“看来终于还是瞒不过你。我原以为大家已经足够紧张了,所以才没有说破此事。眼下既然被你猜到,那我也不必再隐瞒。”

    当下他猛一睁开眼睛,环视了在场众人一圈,脸色随之变得郑重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不错。那一老一少,多半便是神火教的人。”

13 神火秘教

    听闻庄浩明此言,谢贻香顿时双眼精光直放,原来果然便是那神火教。

    要知道江湖上几乎没有人知道神火教的来历,更没有人知道它的底细。就在十多年前,这个势力庞大的神秘宗教,还曾经是中原武林的霸主,统领着天下群雄。就连自己的父亲、当朝大将军谢封轩也是出身于此教,甚至据说就连当今圣上年幼落魄之时,也曾在这神火教旗下做过一名小卒。

    然而就在十多年前,本朝刚刚一统天下不久之际,这神火教便在一夜之间凭空消失,数十万教众散得干干净净,再也没有行走在江湖中。世人虽然不知其中玄机,但以当今皇帝的脾气来看,大致也能猜出是良弓藏、走狗烹了。从那以后,这“神火教”三个字似乎便成了当今天下最大的禁忌,而与之相关的一切人或者事,也随之灰飞烟灭,逐渐被封存进了世人的记忆深处。

    不料就在今夜,庄浩明嘴里再次说出了神火教的名头。程憾天和贾梦潮两人倒也没有太大的反应,似乎早已猜到了一二。那薛之殇的神色依然十分古怪,低声说道:“那神火教虽是怪诞,可你们想想那只诡异的断掌,居然在断口处还包裹了一层肌肤,仿佛是从手臂上脱落下来的一般,这等东西,怎么可能是人做出来的……”

    程憾天连忙开口打断他,说道:“不错,‘光明焚尽皆清净,常乐寂灭不动咒’,这句口号似乎正是当年那神火教的教旨之一。这个神秘的教派十多年前无故退出江湖,只怕多半是和朝廷有关。我若是那神火教残存的余众,在历经了那场浩劫后,也必定要视朝廷中人为敌。恐怕这才是今夜他们找上门来的原因。”顿了一顿,他脸上居然也露出一丝惊惧,叹道:“只是没想到在这朝廷之力不能及的湖广之地,洞庭湖江望才的地盘上,居然又见到了神火教的踪迹。这倒真是令人吃惊。”

    庄浩明也暗暗叹了口气,沉声说道:“既然大家已经知道我们对手是谁了,那么今夜的凶险可想而知,切莫要掉以轻心。”

    贾梦潮当即冷笑道:“神火教又如何?即便是那传说中的教主公孙莫鸣亲至,合我五人之力,未必便会输给他。”当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转眼间便打破了那“夺魄手”带来的阴影。

    谢贻香的眉宇间却依然抹不去那一丝忧虑,只听她低声念道:“‘蔷薇刺’、‘夺魄手’、洞庭湖江望才、神火教的龙女……还有六日前那批在湖广境内神秘失踪的军饷,这一切究竟有什么关联?”

    听谢贻香突然提及朝廷在湖广境内失踪的那批军饷,庄浩明的脸色顿时一变,沉声说道:“贻香你记住,我们此行的目的乃是缉拿‘蔷薇刺’归案。其它的任何事情,都与你无关,不必挂记在心。”

    顿了一顿,他又不经意地瞥了薛之殇一眼,傲然说道:“如今事出突然,既然神火教主动找上门来了,我庄某人也没理由退缩。我们今夜便在此恭候大驾。”

    然而你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等待。

    就好比是一场盛宴,一旦约定了时刻,不但赴宴的人在等待这一刻,设宴的人同样也在等待。甚至还有些人这一生都在等待,卧薪尝胆,望穿秋水,为的只是等待一个契机的到来。

    幸好现在离三更还不算遥远。谢贻香默默拔出腰间的乱离,凝视着自己这把绯红色的短刀。

    “纷乱别离,竞月贻香”。这是两把成双的刀,也是两个成对的人。可是自己这次跟随刑捕房西行,前来湖广缉拿那个声名狼藉的‘蔷薇刺’,自己却并没有告诉师兄先竞月。

    只因为这次出行是朝廷的机密,所以才没有告诉他?谢贻香心中隐隐有些迷茫起来,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前年秋天出了个“撕脸魔”横行京城,先后残杀三十七条人命。她曾听庄浩明的指示前去天牢,打算求教于一个重犯,却鬼使神差地放出了言思道这个魔王。在那言思道的相助之下,她不但破获了撕脸魔一案,更查出紫金山太元观的希夷真人意图谋反,最后幸好有先竞月、谢封轩和庄浩明等人共同出手,这才化解了这场浩劫。

    然而事后经那名震天下的北平神捕、人称“恶人磨”的商不弃的分析之后,那所谓的“撕脸魔”却根本不是希夷真人,而是另有其人。谢贻香推出之下,顿时便明白商不弃所指的“那个女子”,分明就是朝廷宁丞相的远房亲戚,那个叫做宁萃的女子。至于她的作案动机,则是至今未明,也不知道后来商不弃是否将她缉拿归案了。

    既然那太元观的希夷真人和撕脸魔根本毫无关系,那么之后所发生的一切,自然是由言思道在暗中引导,一步一步推动了太元观谋反这场剧变。谢贻香虽然心知自己被骗,但后来倒也想通了:最终毕竟是朝廷破获了太元观的阴谋,将造反元凶希夷真人斩首示众,而撕脸魔一案的疑犯宁萃也随之远遁出了京城,好歹算是个圆满的收场。

    庄浩明常常告诫自己,说什么“案情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案发后的处理方式”。谢贻香虽然难以接受,终于还是没将此案的真相说破,只是默默地憋在心里,继而生了场大病。病后这一年多时间,她似乎变了个人似的,再不是往日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每日只是勤练刀法,留意着江湖上的传闻,暗下决心要将那言思道缉拿归案,甚至渐渐地和先竞月都疏远了。

    难道便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自己才渐渐和师兄疏远了?恍惚中,谢贻香心底竟然对自己生出了一丝怀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自己和师兄早就已定下了婚约,不久之后,先竞月就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夫君了,自己又为何要胡思乱想

    她正思索间,只听庄浩明突然低声说道:“大家当心,来了!”

    谢贻香急忙收回乱作一团的心绪,持刀站了起来,身旁的程撼天也抽出了他背上的黄金锏,两人一左一右,隐隐将贾梦潮和薛之殇两人一齐护在当中。贾梦潮却冷冷说道:“你们看好老薛便是,用不着管我。”说着,他的双手也不动声色地缩进了衣袖里面。

    只听一阵脚步声从邻街传来,分明是四个步履沉重的男子,听他们的脚步声,似乎是根本不会武功之人。庄浩明当即缓缓站起身来,低声说道:“我上去看看,你们留在此地莫要分心。神火教既然划下了道来,他们的目标终究是小贾。”

    说到这里,他又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薛之殇,对谢贻香和程撼天两人补充说道:“无论发生任何变故,一定要照看好小贾。”

    耳听庄浩明说完这话,临街传来的那阵脚步声已转过街角,踏上了众人所在的这条街道。谢贻香急忙运起她那“穷千里”的神通定睛眺望,却见黑夜之中,四个麻衣男子抬着一口柳木棺材,正向众人这边走来。

14 极乐星君

    要知道刑捕房这几个人,都是见惯了大场面。眼前这四个麻衣男子居然在深夜之中抬来一口棺材,众人一见之下,倒也不觉得如何惊讶。

    庄浩明已然大步迈出,走上前去。他双臂一伸,将那抬棺材的四个人拦在半路,嘴里沉声喝道:“这棺材里是什么东西?”他一眼便看出这口棺材居然要四条大汉合力来抬,而且每个人还累得面红耳赤,自然是这棺材里暗藏了玄机。

    那四个麻衣男子见庄浩明说话,相互望了一眼,便吃力地把棺材卸下,放到地上。当先一人喘息道:“你们当中可有个姓庄的?有人托我们将这口棺材送来这里,说有个姓庄的快要死了,心急着要躺进去。”

    耳听他们叫出庄浩明的姓氏,又说要他躺进去,谢贻香强忍住笑,定下神来仔细打量着这四个麻衣男子。然而这四人却分明只是普普通通的百姓,脸上也不见丝毫作伪的痕迹,谢贻香不禁微感奇怪。

    前面的庄浩明脸色却是一黑,冷冷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又是什么人叫你们送这口棺材来的?”

    另一个麻衣男子立刻怒道:“现在是我们在问你,这里到底有没有一个姓庄的?你当老子大半夜抬口棺材来这里,很好玩是不?”他话还没说完,后面的一个麻衣男子也接口说道:“看这老头一把年纪,莫非以为自己是县官大老爷,反倒审问起我们来了老头我告你,莫说这岳阳城早就没了官府,就算有爷爷也不买账。”

    眼见这些人来得莫名其妙,说话又是臭不可当,开口便咒骂自己要躺进棺材。庄浩明恼怒之下,又不禁泛起三分惊疑,心道:“既然那一老一少点明了要来取贾梦潮的性命,这如何又牵扯到了自己头上?”

    当下他在背后向身后众人摆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轻举妄动,自己便缓缓走到那棺材面前,强压怒气问道:“我就是那姓庄的,这棺材里装的是什么?”

    最前说话的那个麻衣男子顿时怒火中烧,破口骂道:“你就是那姓庄的?早说不就得了?我一上来就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姓庄的,你是耳朵聋了,还是听不懂人话?”

    庄浩明身为刑捕房总捕头,堂堂朝中大员,这些年来养尊处优,几时受过这等粗人的羞辱?当下他忍无可忍,猛一挥袖,怒道:“全部给我滚,把这棺材也抬走!”

    那四个麻衣汉子顿觉一道劲风无端袭来,纷纷站立不稳,尽数往后栽倒在地,摔得脑冒金星。却听一声巨响,那口棺材上的棺盖忽然凭空跳起一丈多高,一道人影伴随着飞起的棺盖,从棺中疾射而出;而这刺客手中分明是一把明晃晃的短剑,正直奔庄浩明的胸口而来。

    这一剑的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庄浩明被那几个麻衣男子激怒,终于忍不住出袖将他们击倒,此时正是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胸前一片又是空门大开。这刺客闭气躲在棺材之中,等的便是他这一招之后的空隙。

    然而庄浩明是何等人物,这些下三滥的手段早已是司空见惯。他虽是盛怒之下出手,暗中却也留了七分后劲。眼见那刺客的剑到胸前,庄浩明脚步一动,将他那天下无双的轻功施展出来,顿时晃到了那刺客身后。

    当下庄浩明正要挥出衣袖,往那刺客的背心大穴拂去,然而一只手还没来得及抬起,那刺客的身体却突然炸裂开来,“啪”的一声大响,犹如一个装满血水的皮囊被胀裂开来;一时间但见残肢碎**天乱飞,夹杂着一大片腥臭的黑血,劈头盖脸地向庄浩明身上飞溅。

    庄浩明不用思索,也能猜出这炸裂之人的血水中有毒。想不到江湖上居然有如此骇人听闻的手段,竟然将活生生的人炸裂开来,用他的血肉来施展毒术。还好谢贻香等人隔得较远,轻易便躲了过去,庄浩明此刻却正在那刺客背后,陡然遇到这等变故,纵然他的轻功当真是天下第一,这么短的距离之内,也是避无可避。

    幸好庄浩明毕竟是庄浩明——京城刑捕房的总捕头、堂堂正正的天下捕快之首。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急中生智,一手抄起半空中被那刺客踢飞的棺盖,纵身一跃躺进了棺材中,顺手将那棺盖合上。继而只听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那片肉雨尽数打落在了棺材上面,而庄浩明身在其中,竟没有一滴沾到他身上。

    众人眼见庄浩明使出这记救命奇招,心中都大是钦佩,嘴上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庄浩明待到那片血肉落地,顿时抬脚踹飞棺盖,一张脸已气得通红,大声喝道:“极乐星君,给我滚出来!”

    他话音一落,远方黑夜中便传来一阵刺耳的怪笑声,一个声音尖声尖气地说道:“庄老儿,我早就说过你快要死了,所以急着要躺进这口棺材里。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庄浩明怒喝道:“混账东西,要不是老夫当年放你一马,今夜哪轮得到你在这里放屁”

    那声音学着他的口吻,说道:“庄老儿,要不是你当年放我一马,今夜我又岂会放你一马试问我若是一早在这口棺材里涂上剧毒,此刻哪还轮得到你在这里放屁”

    听了两人这番对骂,众人已隐隐明白了个大致。多半是这个叫做极乐星君的人当年曾在庄浩明手下吃过苦头,这才特意设下个局,和庄浩明开了个玩笑。然而似庄浩明这般老练之人,这极乐星君竟然能提前预判到他每一步的动作,从而一环接一环,将他逼入棺材当中,这不但需要极高的智慧,更要对庄浩明的行事举动一清二楚才行。

    虽然庄浩明无恙,但谢贻香望着那满地的黑血,不禁对这个极乐星君生出一丝杀意。

    方才那刺客炸裂之时,那四个抬来棺材的麻衣男子来不及躲避,随即被喷了一身毒血,当场便气绝身亡了。再加上那个用来放毒的刺客,这极乐星君居然用了五条性命,目的只是要让庄浩明出一次丑。如此看来,当真算得上是泯灭人性了。

    只听前方的庄浩明已沉声说道:“极乐星君,今夜老夫有要事在身,无心与你纠缠。你若要找我报仇,我们改日再约。”

    那声音立刻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庄老儿,你以为你还活得了多久?要不是眼看你就要归天,我今夜也不用急着前来找你算账。”

    说到这里,那声音居然叹了口气,“如今你我之间的恩怨已然一笔勾销,相互再无拖欠,这便后会无期了。”他说完这句,深夜之中便再没有声音了。

    眼见这“极乐星君”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众人一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庄浩明还在细细思索他最后的几句话,便听一阵长啸刺破夜空,一个白衣剑客犹如飞鹰盘旋,从夜空当中径直滑落下来,如同飞将军一般,径直落在庄浩明面前。

15 仇深似海

    庄浩明一怔之下,居然认得这个突然出现的白衣剑客,不禁脸色微变,冷笑道:“哦?原来是骆先生,不知……”

    他话还没说完,这个被他称作“骆先生”白衣剑客目露凶光,当即便是一剑向他刺来。

    谢贻香见这突然现身白衣剑客说打就打,似乎和庄浩明有着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正要上前相助,却又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既然那极乐星君和这白衣剑客都是冲着庄浩明来的,应当是他们之间的私人恩怨,倒与那什么“夺魄手”杀人无关。至于那送来“夺魄手”的一老一少若真是神火教的人,必然言出必行,今夜决计不会放过贾梦潮。所以眼前的这一切变故,或许便是他们故意制造出的混乱,目的便是为了伺机向贾梦潮下手。

    想到这里,她不禁望了望薛之殇。只见薛之殇一脸迷茫的神色,只是默默地盯着地上那盏马灯,谢贻香不禁暗道:“这薛叔叔一向不信鬼神,如今却是这般反常的神态,分明是有问题。想来多半是和那支断掌有关,又或者莫非他也是神火教的人?”

    猛听一个雄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大声说道:“庄浩明!你可还记得当年青海湖畔的普布德玛?杀我义兄之仇,今日便要你血债血偿。”话音落处,一匹骏马自长街上飞奔而来,马上一个裹着皮裘的瘦长汉子手提一柄开山巨斧,径直向庄浩明冲而来。

    庄浩明正全心全意地拆解那白衣剑客的长剑,此时又看到这瘦长汉子现身,不禁心头暗惊。要知道他身为刑捕房的总捕头,十多年来落在他里的犯人自然是数不胜数,由此更是结下了不少仇家。这次他亲自离京前来湖广,一路上小心翼翼,不敢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大半是因为此行的机密,另一小半原因,却也是怕惹来他这些仇家的追杀。

    此刻这两个仇家又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行踪,而且恰好又在今夜现身寻仇?庄浩明心念转动间,街边的屋顶上又无故生起一团绿烟来,烟雾中蹦出三条人影,僵直着身子硬邦邦地跳落在街心。但见当先一人满脸青绿之色,嘴里的舌头似乎也是僵硬的,含糊不清地说道:“姓庄的,‘如皋四友’在此!”

    庄浩明叫苦不迭,这什么‘如皋四友’,分明却是‘如皋四魔’,当年曾在自己手下折损了一魔,如今便只有三魔了,想不到此刻这剩下的三魔也全部来了。眼见这先后现身的五个人相继加入了战团,顷刻间便将自己困在当中,庄浩明只得收起心神,挥袖奋力迎战。

    一时间但听拳掌声、兵刃声络绎不绝,当中还夹带着几人的怒喝。庄浩明年近七十,毕竟年老力衰,渐渐有些支持不住。转眼又是十多招过去,庄浩明终于忍无可忍,袖中银光一亮,那柄银枪已出现在他手中。

    银枪一出,庄浩明顿时威风凛凛。只见那柄银枪在他内力的灌注之下闪闪发光、虎虎生风,径直划出一个大圈,将围攻他的五人尽数逼退开去。他缓过这口气,连忙张嘴说道:“各位住手,请听我一言……”话刚说得一半,夜空中便有一道耀眼的光华从天而降,犹如坠落的流星一般,径直往庄浩明的脸上砸落下来。

    庄浩明连忙举起银枪迎上这道坠落的光华,谁知枪尖刚一触及,那道光芒便当空炸裂开来,四处都是飞溅的火星。原本围攻庄浩明的那五个人纷纷跳开,当中那提巨斧的瘦长汉子一面拍打着身上的火星,一面破口骂道:“雷霆叟!你到底是来找庄浩明报仇的,还是来和老子结怨的?”

    庄浩明挥袖拂开火星,只觉手臂一热,长袖上已被烧出密密麻麻的一片小洞。他定了定神,扬声喝道:“雷霆叟,你我之间的私人恩怨暂且不提,老夫好歹是朝廷命官,奉命前来湖广公干,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只听街边一家酒楼里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狠狠说道:“我呸,这湖广几时成了你们朝廷的地盘?刀光剑影,快意恩仇,这里便是真正的江湖。”说着,一个黄衣老者沉着一张脸,从那酒楼的二楼上跳了下来,正是那江南霹雳堂的一流高手雷霆叟。

    最先来的那个叫做“骆先生”白衣剑客当即也是冷哼一声,开口说道:“庄浩明,你既然知道自己的仇家遍及天下,何不老老实实地龟缩在金陵城安享晚年?眼下你既然胆敢前来湖广,那便是自寻死路。”

    眼见这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间,便先后跳出六个高手来,谢贻香心中大急。她想要上前相助,却始终放不下身边的贾梦潮,犹豫中她只得转头望向程撼天,问道:“程大哥,我们要不要出手帮叔叔?”

    程撼天吞了口吐沫,心里也是拿不定注意。这次他随众人西行,难得有机会和这位“浩气长存,明镜千里”的总捕头亲近,是以一路上对庄浩明极是殷勤。然而就在不久之前,这个刑捕房总捕头居然不顾自己下属的生死,险些置贾梦潮于死地,程撼天不禁又对他失望之极。

    此刻听谢贻香来问自己,他转头看了一眼贾梦潮,又瞥了一眼薛之殇,说道:“三小姐,老爷叮嘱过我们一定要照看好这阴阳脸。再说这些江湖中人之所以此刻来找老爷寻仇,说不定便是那神火教的阴谋,依我之见,我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得好……”

    谢贻香不等他说完,已明白了他的意思。要知道庄浩明不但是自己的上司,更是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叔叔,自己终究不能坐视不理。当下谢贻香乱离在手,说道:“既是如此,劳烦程大哥照看好他们两人,我去帮叔叔。”

    程憾天还没来得及答话,一旁的贾梦潮早已忍无可忍,当即大喝一声。只见他猛一发力,身形凌空飞起,嘴里冷笑道:“‘天上星如雨,地上雷霆叟’。姓雷的,贾梦潮来向你讨教。”

    他虽然跃到半空之中,一双手仍然缩在自己的衣袖里。待到说完这番自报名号的话语,当即将双手抽出长袖,临空一扬,便有三十枚银针同时射出,点点犹如繁星,仿佛是下了一场暴雨,分击那黄衣老者雷霆叟的周身大穴。

    贾梦潮虽是暗器大家,用得最多的还是这普普通通的银针。此刻他一出手便是三十枚银针,自然是不敢低估了那雷霆叟。那雷霆叟听到与自己齐名的“星如雨”现身,心中微微一惊。

    眼见漫天银针或直射、或斜飞,从四面八方射向自己,雷霆叟连忙伸出手来在身前疾抓,将贾梦潮射出的三十枚银针一一捏在了自己手中,嘴里冷笑道:“我倒是忘了,这里还有几个庄老儿的鹰犬。”

    谢贻香和程撼天见贾梦潮都忍不住出手了,当下再不多想,立刻飞身上前,站到了庄浩明身边。只听那如皋三魔中的一魔含糊不清地说道:“江湖事江湖了,这是我们和庄浩明的私人恩怨,你们最好不要插手。”

    程撼天忍不住笑道:“私人恩怨?哈哈,既是私人恩怨,那便当一个一个上来了清,就算打不过报不了仇,也依然是条好汉。如今你们这么多人连围攻一个老人家,又算什么报仇血恨?”贾梦潮也冷冷地说道:“我不管什么恩怨情仇,我只知道,谁要是胆敢在我面前杀人,我就绝不放过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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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不灭的魔僧,立志祸乱天下;目生双瞳的妖道,只求玩得过瘾。谱写历史的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而是这些狂人疯子。(本书QQ群:194388020)竞月贻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竞月贻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竞月贻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