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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长桴     竞月贻香txt下载     竞月贻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9 追往事暴毙成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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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谢贻香而言,毕府这桩命案应当如何处理,她虽已有了些苗头,但终究心里没底。幸好她此番前来毕府“名不正言不顺”的尴尬,此时已在常大人的和宋参将二人的帮衬下唬弄了过去,也算是堂而皇之地参与此案,坐实了“刑捕房办案捕头”这一身份。

    至于她刚刚那番言论,其实全都是废话,却又不能不说,否则凭自己这么一个小姑娘,又怎能让众人信服?果然,那毕长啸历经三个月的煎熬,本已对此案厌烦至极,听了谢贻香这一番话,居然也重新提起了精神。他当即环视在座众人一眼,说道:“既然又要讲一遍案情,那便还是照老规矩,从我这里开头。”

    当下毕长啸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此番恒王在我府上遇害,却要从头说起了。诸位相比也知道,这位皇帝的十一皇子,本是我毕长啸的至交好友,早二十多年前父亲和谢家伯父跟随当今皇帝在江南起事、反抗前朝异族时,我便和这位恒王同在军中效力;几番出生入死下来,可谓是同袍之谊、生死之交。所以即便是家父身故以后,直到眼下我栖身在这蜀地的龙洞山上,恒王每年也会有信函问候;逢年过节,还会差人送来不少礼物。”

    毕长啸这一番开场白,虽然有些刻意卖弄自己与恒王的交情,但也证明两人之间的确常有来往。若是照此来看,这次恒王如果当真是来了毕府,倒也并不奇怪。

    至于关于皇帝和谢封轩、毕无宗二人的往事,谢贻香身为谢家子女,自是再清楚不过。当年这三人以一穷二白之身相识,到后来封侯拜将,甚至坐拥天下,开创出本朝盛世,其关系即便比不上刘关张的“桃园三结义”,只怕也相差无几。当世有一本流传甚广的**,叫做《江湖豪客传》,开篇所讲的少华山三大土匪打家劫舍,其姓名便是在影射皇帝、谢封轩和毕无宗三人,所以被朝廷列为**。但也由此可见,皇帝和谢毕二人虽有君臣之别,但相互间的交情的确不浅。

    到后来皇帝的皇长子,甚至还娶了谢封轩的长女谢洵芳为正室之妻,可谓是亲上加亲。相比之下,毕无宗的长子毕长啸和皇帝的十一皇子恒王之间这点交情,自是理所当然,甚至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在毕长啸讲诉这段往事时,在座众人却没几个人在听,显是对他这番讲诉早已听得腻了。毕长啸话匣子一开,又忍不住感慨道:“说起来也只有这位恒王,一直以来都相当看重我毕家,从来不曾亏待了我们。唉,自从家父在军中暴毙后,方知世间人情冷暖,而皇帝的所作所为,大家更是心中有数,用不着我多言……”

    却听毕忆潇忽然插嘴说道:“家父病逝于军中,享年不过四十,市井中人茶余饭后,难免会传出些疯言疯语。而我身为毕家子女,却要在此声明一点,家父乃是因为修炼‘天龙战意’的缘故,以至戾气日积月累,的确是身患隐疾;虽然他老人家走得有些突兀,其实却在意料之中。由于家兄当时在军中任职,常年不在家里,所以对父亲的病况不甚了解,而我日夜侍奉在父亲膝下,却是再清楚不过。关于此事,欧阳老先生可以作证。”

    那欧阳茶当即冷哼一声,说道:“不错,当年我曾多次劝阻,叫你父亲切不可再用‘天龙战意’,需得留在家中好生调养。谁知他歇息了还不到一个月,谢封轩便带着皇帝的旨意亲自上门来请,你父亲推脱不过,这才答应继续率军出征,最终暴毙于行军途中!”

    听到这话,谢贻香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当年皇帝刚刚收复黄河以南,正准备挥军渡河,一举攻陷前朝京师,不料毕无宗却忽然称病回家,原来却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后来父亲才会带着自己和大姐前来毕府做客,其实却是替皇帝传旨,要毕无宗重批铁甲、上阵杀敌。只可惜自己当时年幼,再加上前院里那尊关公雕像带来的噩梦,所以知道此刻,她才了解到此中的详情。

    然而毕忆潇忽然提及此事,谢贻香略一思索,立刻便明白了她的用意。想来是毕忆潇不想让大家误会,以为毕无宗当年所谓的“暴毙军中”,当真如同世人所传的“飞鸟尽,良弓藏”,乃是皇帝下的毒手,所以毕无宗的儿女才会替父报仇,借此机会杀害皇帝的十一皇子恒王。

    其实倒也无需毕忆潇刻意强调,就算毕长啸再如何草包、毕家的人再如何无知,也决计不会蠢到在自己的府邸里谋害恒王,如此一来,岂不是惹祸上身?便如同眼下一般,封禁了整座毕府,将所有人都列为怀疑对象。

    毕长啸倒也听懂了毕忆潇的意思,当即说道:“不错,什么鸟尽弓藏,根本便是世人的胡言乱语!且不论家父本就身患隐疾,试问家父暴毙之时,分明是强敌未除,天下尚未一统,皇帝再如何薄情寡恩,又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谋害家父?”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我之所以不满皇帝的作为,乃是指家父过世后皇帝对我毕家上下的冷落。至于家父的暴毙,我从来就没怀疑过是皇帝下的毒手。”

    要知道毕忆潇方才那一番的话,可谓是深得官场之道,说得极是隐晦、点到即止。谁知毕长啸这一开口,立刻便将此事捅破,还说得如此露骨,谢贻香不禁暗叹一声。当下她转头望向身旁的常大人,只见那常大人的脸色也有些尴尬,连忙出来打圆场,说道:“郑国公,所谓公道自在人心,毕大将军的往事,眼下倒也不必多提。我们还是说回案情得好。”

    毕长啸又长叹了一声,脸色阴郁至极,显是回想起了已故的父亲,却不知他是在追悼亡父的英年早逝,还是在惋惜毕家损失了这么一位功盖寰宇的大将军。过了半响,他才言归正传,继续说道:“正如方才所言,恒王与我本就是故交。就在今年年初,恒王忽然送来信函,说有要事与我商讨,随后便会亲自前来蜀地与我面谈。我在收到信函后,曾先后写了三封回信询问详情,却再没得到恒王的回复,也不知他所谓的‘要事’到底是什么。后来我还派下人去往恒王的驻地当面询问,谁知下人回来复命,却说一直没能见到恒王。”

    谢贻香听得心中好笑,暗道:“金陵城里谁人不知恒王的野心?所谓的‘要事’,只怕却是不臣之心,想要到处拉帮结派。似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当然只能面谈,又怎么可能写在信函里,岂不是给人留下了罪证?看来毕家的这位兄长,当真不适合涉足仕途,而且当此局面,居然还敢直言不讳自己和恒王的交情,口口声声说恒王有什么“要事”来找自己商议,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只听那常大人抢着说道:“如今天下太平,哪里又会有什么要事?似郑国公和恒王的这般交情,故友重逢,喝酒聊天,这便是要事了。”谢贻香听得更是好笑,这位常大人当真是“恪尽职守”,至始至终都在维护毕家,只可惜毕长啸这位郑国公大人却是不领情,总要生出些事端来。

    幸好就在这时,毕府下人已将毕忆潇吩咐的酸梅汤送了上来,在每人面前盛放一碗。只见乌黑色的汤羹里漂浮着几块四四方方的小冰,冒起些许寒气,果然是夏日里解暑的好东西,谢贻香也忍不住舌底生津。谁知她端起碗来一闻,便如同先前在先锋村茶馆里喝茶时一样,心中又莫名其妙地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当即胃口全无,只得又放回到了几案上。

    那毕长啸一口气喝尽碗里的酸梅汤,继续说道:“虽然恒王后来再无来信,但三个月前的一天夜晚,也便是剑阁驿站那个驿臣接待恒王过夜的第二天夜里,恒王和他的贴身侍卫却突然来访,连夜敲开了毕府大门。当时乃是由福管家亲自接待,将恒王和他的侍卫请来了眼下这间前厅里,随后便立刻通知于我。不料等我整理好衣冠赶来前厅时,却只看到和恒王同来的那个侍卫,恒王却已不在了。据侍卫所说,恒王因为舟车劳顿,想要早点歇息,已被福管家带去了客房,有什么事明天再谈。唉,当时我还不以为意,谁知就在当夜,便发生了这桩命案;待到我再次见到恒王的时候,他的头颅已然被凶手割去,只留下了一具无头尸。”

    听到这里,谢贻香心中一震,忍不住脱口喝问道:“什么?难道……难道从头到尾,你根本便没见到恒王本人?”

    毕长啸愣了半响,点头说道:“不错。”

30 镇三军大漠狂风

    毕长啸生怕自己这一回答会有歧义,当即又补充了一句:“恒王此次前来,我的确是没机会和他说话准确来说,我是没和活着的恒王见过面,但是恒王的那具无头尸体,我却当然见过。”

    谢贻香却已没有心思听他这番夹缠不清的解释,所谓“恒王命丧于毕府”,这当中关于恒王身份的真假,本就疑点甚多,而今就连身为毕府主人的毕长啸,居然也没真正见过恒王的面,愈发令此事变得蹊跷。

    而毕长啸之所以认定死的一定就是恒王,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恒王年初寄来的一封信函,说是要亲自前来毕府拜会,和毕长啸商讨什么“要事”,所以毕长啸才会坚信那夜来访的便是恒王,其实他却根本就没亲眼见到。

    如此一来,这便和谢贻香之前的猜测完全吻合,如果是恒王的身份有问题,甚至恒王根本不曾前来毕府,那么此案也便不了了之至于这当中究竟是关公显灵杀人,或者是曹操显灵善人,又有什么关系?

    当下谢贻香忍不住开口打断毕长啸的讲述,说道:“兄长,既然你并未见过恒王的面,全程都是由府里的管家接待,那也便是说,唯一能确定恒王身份的,便只有那位福管家了?想必这位福管家一定是认识恒王的,否则仅凭对方报出的身份,在案发之后,他又怎敢肯定对方一定便是恒王?还有兄长方才话语中提到的、和此番恒王同来的侍卫,不知这个侍卫眼下又身在何处?”

    听到这一问,毕长啸的脸色霎时一黑,那常大人察言观色,连忙抢先回答道:“谢三小姐,方才我们闲谈时便已聊过,这位福管家名叫毕无福,乃是毕大将军当年的随从。他老人家当年跟随毕大将军驰骋疆场,就连当今皇帝也认识,自然也认识恒王。但是转眼间这已是十多年过去,恒王再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皇子,他老人家一时记不清楚,认错了人,也不是没有可能。适才下人们来禀,说福管家眼下去找毕四小姐了,稍后便会过来,等他来时,谢三小姐再好生询问便是。”

    说着,他又望了望身旁的宋参将,继续说道:“至于恒王的这位贴身侍卫,谢三小姐则是问到点子了。说起来这个侍卫可不是普通人,似乎还有些来头,在军中极有威望。不少人坚信那具无头尸便是恒王的尸体,便是由于这个侍卫的证词,甚至连下官和宋参将之间的分歧,其实也源自于此。宋参将,还是由你来替谢三小姐解释比较妥当。”

    那宋参将虽然天性粗鲁,但因为被欧阳茶师徒的言语吓到,一直不敢多嘴。此刻见常大人把话头交给自己,只得向谢贻香说道:“恒王的这位侍卫,乃是军中大名鼎鼎的大漠狂风的萨礼合萨将军,其名字翻译过来,便是狂风的意思。要知道这位萨将军,本是大漠的仗剑高歌的游侠郎,本领极大,因为被南宫将军的义举所感召,这才投身于军中,担任了校尉一职,在军中威望极高。后来又在机缘巧合之下被调往恒王的亲卫队,成为恒王贴身侍卫,其实也算恒王的副将。若非如此,试问恒王贵为皇子,此番千里迢迢前来蜀地,又怎会只带了他一名侍卫?”

    谢贻香却是头一次听说这“大漠狂风”的名头,想来这个萨将军虽然在军中出名,也只是被军中将士熟知,朝野间却是籍籍无名。那常大人补充了一句,说道:“这个侍卫虽然有官凭文书,但莫怪下官多疑,毕竟我们这里也没人见过真正的大漠狂风。”

    宋参将当即冷哼一声,说道:“常大人的心眼未免也太多了一些,难道官凭文书还会有假?是不是大漠狂风,我们军中男儿一眼便能分得清楚。而且萨将军身还带有恒王的身份文书,也亲自检查过那具无头尸,证实那的确是恒王的尸体。”

    谢贻香不禁微微一凛,要说此案的关键,其实便是恒王的身份而恒王身份的关键,照这般看来,其实便是这位萨将军了。难怪这宋参将虽然也心向毕府,却和常大人意见相悖,认定那具无头尸便是恒王,原来却是和恒王同来的那个侍卫,乃是军中有名的“大漠狂风”萨礼合,所以宋参将才会对他的证词深信不疑。当下她连忙禁问道:“不知这位萨将军如今何在?”

    宋参将却摇了摇头,回答道:“东南沿海的倭寇近年屡屡来犯,一直是由恒王率军驻守。如今军中少了恒王的坐镇,又传出恒王命丧于蜀地的消息,三军将士哪里还坐得住,相继起了哗变。由于军情紧急,我们例行询问完这位萨将军,又让他在证词签字画押后,朝廷便特事特办,早在一个多月前,便已萨将军破例离开毕府,回到了江浙驻地。”

    说到这里,宋参将不禁瞪了常大人一眼,说道:“军中皆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萨将军更是此中的佼佼者,我老宋自然信他得过。若不是常大人始终坚持不能以一具无头尸结案,仅凭萨将军的证词,其实便能坐实了恒王的身份。至于萨将军的证词以及恒王的身份文书,谢三小姐若是要看,我这便叫军士去取。”

    听到这话,谢贻香不禁有些愕然,如此关键的一个侍卫,眼下居然已经离开了毕府,当真是奇怪得紧。假设那个侍卫当真便是大名鼎鼎的“大漠狂风”萨礼合,但他既然是恒王的人,如果此番前来毕府本就是恒王在故布疑阵,那么这位萨将军当然会听恒王的话,配合着演了这样一出戏。只可惜这位萨将军早已离开了一个多月,谢贻香的猜测一时也无从考证了。

    不想就在此时,毕长啸再也憋不住了,有些生气地说道:“贻香妹子,我算是听明白了你的意思,莫非事到如今,你们还是不肯相信遇害的便是恒王?我一早便已说过,恒王和我乃是过命的交情,他在信函中告知要来毕府,那便一定会来。此番我虽然没能见到他,但无论是福管家还是萨将军,都能确认恒王的身份,而今恒王命丧在我府里,我当然要查清此案的真相,这不仅是要替朋友报仇雪恨,更是要证明我毕府下的清白!”

    他越说越是生气,当即又怒喝道:“好!你们既然口口声声说死者不是恒王,怀疑那具无头尸的身份,那你们便拿出证据来,证明那具无头尸不是恒王!”旁边的毕忆潇见他发火,连忙劝道:“家兄莫急,贻香到底是自己人,我们理应相信于她。且听她把话说完。”

    谢贻香听得又气又急,想不到这个毕长啸非但是个草包,而且还是头倔牛。方才自己便已说得清楚,此番前来是要帮毕府化解这场灾祸,将此案了结至于案情的真相如何,其实并不重要。谁知这毕长啸当时还答应得喜笑颜开,转眼又来纠缠要替恒王报仇雪恨。试问毕府下如今自顾尚且不暇,当然要化大事为小事、变大案为小案,又怎能横生枝节、多惹麻烦?

    那常大人和毕长啸相处久了,倒是练就了一副好脾气,连忙好言相劝,说道:“郑国公息怒,谢三小姐的怀疑,其实也正是下官的怀疑。虽然仅凭一具无头尸,的确无法判定死者便是恒王,但同样的道理,也无法判定死者便不是恒王。要知道恒王早在三个月前便已离开驻地,而今唯一的线索,便是这蜀地的毕府,再加郑国公这三个月来,当着那么多官差的面,坚持说恒王来了毕府,甚至都传到了皇帝耳朵里。所以我们若是不能证明毕府里的死者不是恒王,那么恒王失踪一事,始终还是要落在毕府头,而府所有的人,也都脱不了嫌疑。”

    他这话表面是在劝毕长啸,其实却是要说给谢贻香听,告诉她如果想证明死者不是恒王,终究还是要寻到证据。却不料那毕长啸却听得勃然大怒,喝道:“胡说八道!什么叫脱不了嫌疑?我和恒王是何等交情,毕家的人连同在座的宾客,又怎会对恒王无礼?你是朝廷派来负责此案的官员,理当查明真相、缉拿凶手、还我清白!眼下你拿不住证据,便说我们脱不了嫌疑,那是你自己的无能!”

    听到这话,一时间就连常大人也没了言语。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位常大人和谢贻香是一般心思,分明是想帮毕家化解掉这场无妄之灾,谁知这位毕府主人非但不领情,而且还要狗咬吕洞宾,当真令人是哭笑不得。

    当下谢贻香正不知应当如何接话,幸好厅外已有下人通报,说道:“福管家和四小姐来了。”

31 齐兄妹龙生九子

    话音落处,当即便有一老一少走进前厅。那老者是个粗衣男子,约莫五十多岁年纪,却已是须发皆白,在脸写满了疲惫之色,自然就是毕府的管家毕无福而在他身旁则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穿着一身火红色的衣衫,正用双手死死拽住福管家的衣襟,虽然容貌姣好,但神情中却依稀有些呆滞,兀自将一双眼睛瞪得极大,想来便是毕无宗膝下最小的一个女儿毕忆湘。

    那毕长啸本是满腔怒火,见到这一老一少的出现,当即收敛起来,起身招呼他们到自己身旁陪坐一旁的毕忆潇则向谢贻香引荐,谢贻香连忙起身行礼,开口招呼两人。那福管家听到谢贻香的来历,似乎有些惊讶,说道:“原来是谢大将军家的三小姐贻香,居然已经这么大了,回想起你次来府里做客,分明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小丫头……唉,要不是有二小姐介绍,小人还真不敢相认,看来小人到底是老了……老了!”

    然而福管家身旁的毕忆湘却不说话,只是瞪眼望着谢贻香,也看不出她眼神中究竟是喜是怒。谢贻香不禁微感尴尬,幸好毕长啸已及时离席过来,笑道:“贻香妹子莫要见怪,家妹毕竟年幼,一直有些怕生。失礼之处,还请包涵。”说罢,他便亲自领着毕忆湘走前厅正中的主人席位,让她在自己身旁的椅子坐下。

    要知道这毕长啸前一刻还在厉声斥骂常大人,谁知转眼间见到自己妹妹,便立刻露出了一副笑脸,谢贻香见状,不禁暗叹一声。因为照这毕忆湘的年纪来算,只怕这位毕家四小姐在两三岁的时候,其父毕无宗便已暴毙身故,有道是长兄为父,想来是毕长啸从小带她长大,所以才会如此疼爱自己最小的这个妹妹。

    可是眼前的毕忆湘为何却是这般神貌?即便再如何“年幼怕生”,到底也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多少也该懂事了,怎么可能连招呼都不会打?只听毕忆潇已笑道:“家兄最是宠爱我们这位四妹,自幼便骄纵惯了,贻香你可别往心里去。不过兄长的话倒也不太对,四妹的年纪可不小了,我们去年甚至还替她订下了亲事,乃是蜀中唐门里年轻一代的顶尖高手,江湖人称千毒郎君的唐晓岳。”

    毕长啸听到这话,不禁脸色微变,缓缓说道:“忆湘尚且年幼,这门亲事虽然订下了,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即便要嫁,也要等忆湘满了十八岁再说。”毕忆潇笑道:“我们自然等得,但唐公子却未必等得。再说四妹这个样子,若是有什么疯言疯语传到唐公子耳中,岂不是要节外生枝?三弟,你说是不是?”

    身旁的毕长鸣一直正襟危坐,始终不曾说话,听到毕忆潇的询问,当即也只是点了点头,便算是回答了。毕忆潇又说道:“毕家若是能和唐门尽早结成亲家,往后大家便是一家人,这岂不也正随了兄长的心愿?”毕长啸当即眼中一亮,随即又摇了摇头,说道:“此事稍后再议。”他这般回答,显是不愿当着厅中众人的面谈论此事。

    谢贻香也不知毕忆潇为何会突然提起妹妹的亲事,但听他们兄妹间的对话,看来替毕忆湘订下这门亲事多半是毕忆潇的意思,毕长啸反而有些舍不得自己这个妹妹,可是一想到能蜀中四绝里的“唐门毒”结成亲家,却又令他心动不已。

    然而这到底算是毕府家事,谢贻香也不便理会。当下她再去看那毕忆湘的神貌,只见毕忆湘依然瞪着她那双大眼睛,眼神里却是空洞一片、貌若痴呆似乎她从进到这前厅里开始,便一直这么瞪大双眼,甚至根本没眨过眼睛。再回想起方才毕忆潇话语中所说的“四妹这个样子”,谢贻香忍不住试探着询问道:“兄长,潇姐姐,请恕贻香无礼了,敢问这位忆湘妹妹,可是”

    她故意只将话说了一半,要看毕长啸和毕忆潇兄妹的反应。果然,毕长啸一张脸顿时变得铁青,连忙向谢贻香缓缓摇头而毕忆潇则是幽幽一叹,朝谢贻香点了点头。

    虽然这两兄妹一个摇头、一个点头,谢贻香却已立即释然,原来正如自己的猜想,这位毕家四小姐毕忆湘,分明是个傻子!毕长啸之所以朝自己摇头,是在暗示自己不要将后面的话说出来,否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毕家的面子挂不住而毕忆潇的叹息和点头,则是在肯定自己的猜测。

    谢贻香不禁微感心痛,她幼时前来毕府的记忆,如今早已记不清楚,也就对毕忆潇还留有些印象,至于毕长鸣和毕忆湘两兄妹,却是一无所知了。也不知毕忆湘如今这幅模样,究竟是天生的缺憾还是后天的变故。眼见大厅正中的毕长啸、毕忆潇、毕长鸣和毕忆湘兄妹四人,当真是应了那句“龙生九子,各不相同”。

    她再看厅中其他人的神色,显然也知道毕忆湘的状况,只是因为碍于毕家的面子,所以才闭口不提此事。难怪福管家和毕忆湘还没来的时候,常大人会说无妨,叫大家先行开始,自然是早已知道毕家四小姐是个傻子,有她没她倒也无妨。

    那常大人已趁此机会和毕家兄妹寒暄了几句,将刚才的尴尬尽数化解开去。然而谢贻香好不容易才找到此案的一个突破口,又怎能轻易放弃?当下她不改之前的思路,便向福管家询问恒王的身份。那福管家思索了半响,说道:“关于此事,办案的官差也曾盘问过小人多次。要说老主人在世的时候,小人跟在军中伺候,的确曾见过这位恒王,再加少主人自幼和他交好,所以印象颇深。可是当时的恒王分明是个少年将军,倒是和谢三小姐眼下差不多年纪。那一夜恒王连夜来访,小人因为已有十多年不曾见过这位恒王,便如同方才见到谢三小姐一般,到底还是生疏了。但是等到恒王报出名号,小人再联想起过往的印象,顿时便将他认了出来。”

    谢贻香见这福管家一把年纪,居然始终以“小人”自称,单凭这一份谦卑,便绝不是等闲之辈。而且他回答自己的话语中,先后两次拿自己来做比较,显然是在借机试探自己的来意。当下谢贻香也不顾对方言语里的深意,追问道:“如此说来,福管家当夜其实并没认出恒王,乃是因为对方先行通报了姓名,这才让你回想起了往事,从而确认来访的便是恒王?”

    眼见福管家点了点头,谢贻香顿时松了一口气,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没错。她又继续问道:“福管家莫要怪晚辈多疑,须知江湖有门功夫,叫做易容之术,可以化装成任何人的模样,此举虽然瞒不过被假冒之人的亲朋好友,但是陌生人又或者是常年未见的熟人,却极难看出其中破绽。除此之外,福管家当年跟随毕叔叔驰骋沙场,想必也曾听说过军中的影卫一职,乃是统军的将领为了要迷惑敌人,从而给自己安排下的替身。据我所知,当今皇帝身边便有十多个影卫。”

    说到这里,她当即朝福管家微微一笑,说道:“所以福管家可要想清楚了,你可有十足的把握,确定那夜来的的确便是恒王?要知道这一点事关重大,甚至关系着整个毕家的安危。”

    这话一出,当即便有不少人称赞,想不到这位谢三小姐年纪虽轻,见识却是不凡。只见那福管家目光闪动,沉思了半响,当即说道:“谢三小姐此言有理,小人事后回想起来,也觉得有些可疑。要知道人一旦老了,老眼昏花,那也是常有的事。”

    这话一出,毕长啸差点没从椅子跳起来,连忙说道:“福管家,你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的!恒王是真是假,难道你还看不出来?”那福管家淡淡地说道:“少主人息怒,谢三小姐的话,小人却是听懂了。眼下谢三小姐既然肯替毕家出头,自然已有了她的安排,那我们便依照谢三小姐的意思来办。”

    听到福管家这话,毕长啸顿时哑口无言。想不到在这毕府当中,终于有一个明白事理之人,而且还能震慑住这位毕府主人毕长啸。

    谢贻香不禁心中大喜,连忙说道:“既然连福管家也不能确定恒王的身份,那便一定要好生细查。常大人,命案发生后留下的那具无头尸,眼下却在何处?”

32 验正身冰窖藏尸

    那常大人当即回答道:“由于天气太过炎热,此案又悬而未决,所以那具无头尸一直停放在毕府的冰窖里面。不知谢三小姐眼下是否要打算验尸?”

    谢贻香微一惊讶,眼见这前厅四角处所摆放着的祛暑冰块,还有自己面前这碗冰镇酸梅汤里漂浮着的冰块,原来在这三个月里,一直都是和那具无头尸存放在一起,细想起来,不经令人作呕。幸好自己刚刚因为心理作用,倒是没喝这碗酸梅汤,否则可要倒足了胃口。当下她便向常大人点头说道:“那便有劳大人,叫人把尸体搬到这前厅里来。”

    不等毕长啸吩咐,福管家便下人随同宋参将手下的兵卒去冰窖取尸,叫前厅里的众人稍等。谢贻香放眼望去,只见对面的欧阳茶、赵若悔和屠凌霄三人早已闭上在双眼,兀自在椅子上打盹,只有那“天针锁命”冰台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这位“泰山神针”的关门女弟子。而自己这边的得一子也在斗篷里沉睡,海念松和尚则是在继续打坐念经。

    见到众人这般神情,谢贻香不禁暗叹一声。其实对她来说,这验尸一道自己虽然粗窥门径,但也只能简单推断出死者的身亡时间和凶手的行凶的手法。如今这具无头尸已经存放了三个月之久,各级官差和仵作自然已经验多次,虽然不能确定恒王的身份,但这当中若是有什么异常种之处,必定早就查验了出来。至于皇帝的这位十一皇子恒王,谢贻香也只是在金陵的时候远远望见过一两次,同样不可能仅凭一具无头尸判断恒王的真假。

    所以她眼下提出的验尸,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几乎不可能有什么收获。因为既然已经决定要从恒王的身份入手查办此案,那么到底还是一眼毕府里这具无头尸。就在等待尸体送来的这片刻工夫,常大人已解释道:“命案发生后,在现场留下的这具无头尸,我们曾先后请来了八位仵作验尸,结果都是大同死者乃是一名三十六七岁年纪的中年男子,倒是和恒王一般年纪。死因是被凶手用利刃一击斩去了头颅,身亡的时间则是在案发当晚。”

    说到这里,常大人忍不住叹了口气,补充道:“恒王贵为皇子,除了贴身的仆人和妻妾,平日里倒是极少与人亲近,更没听说过他的身体上有什么特征。早在命案发生不久后的两个多月前,我们便从金陵城里请来了恒王的三名侍妾和两名仆人,要他们前来认尸。可是由于恒王常年驻扎在江浙军中,这五个人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恒王,当中只有三个人声称这具无头尸多半便是恒王,但另外两人却说拿捏不准,所以到最后还是无法确认死者的身份。”

    旁边的宋参将忍不住插嘴说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当时恒王的两位妻妾和一个仆人,都当场认出死者的确便是恒王,另外两人是因为害怕担干系,所以才不敢确认。常大人再如何维护毕家,却也不能似这般颠倒黑白。你所谓的无法确定死者身份,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没找到尸体的头颅,所以才不敢结案罢了。”

    常大人脸上微微一红,连忙辩解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关于恒王的身份,眼下可有两大疑点。其一,那夜前来毕府的客人,究竟是不是恒王,此事直到现在也还说不清楚其二,死者是否便是那夜毕府中自称是恒王的客人,这一点也有待我们查明。再加上死者头颅至今还未找到,所以莫说是恒王的三名侍妾和两名下人,即便是皇帝亲自前来认尸,金口玉言说死者便是自己的皇子,那也不能违背本朝的律法,以此来判定此案。”

    就在两人争执之际,宋参将手下的兵卒倒是动作迅速,转眼便将一具盖有白布的尸体抬了上来,想来是因为一直存放于冰窖,倒也没有尸臭味。然而见到尸体被抬了进来,前厅里不少当即皱起眉头,显然是有些避讳,就连常大人也挪了挪身子,不愿上前查看。谢贻香却在刑捕房待惯了,可谓是百无禁忌径,当即径直走上前去,伸手拉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

    只见摆不下果然是一具无头男尸,整整齐齐地穿着一身的锦缎睡衣,在边角处还秀有暗花,可见甚是名贵在睡衣的上半截,则是一大片深褐色的血渍,想来是死者被斩去头颅时所沾染上。谢贻香摸了摸死者身上的衣服,问道:”死者身上这件睡衣,是那位客人自己带的,还是府上替他准备的?”那福官家连忙回答道:“是下人替他准备的。”常大人在旁补充说道:“或许便是因为尸体身上所穿的这件睡衣,那位自称是恒王麾下萨将军的侍卫便一口咬定,说这具无头尸便是恒王的尸体。”

    谢贻香点了点头,看死者这一身整齐的睡衣,可见死前多半不曾与人争斗,乃是被凶手一刀毙命。她毕竟不是专业的仵作,而且又是女儿之身,当下倒也不便解开尸体的睡衣,只能又看了看死者的双手。也不知是否因为一直存在于冰窖的缘故,尸体的双手分明有些僵硬,就连身上的肌肉也是硬邦邦的。

    再看尸体脖子上被斩去头颅的伤口处,皮肉翻卷、参差不齐,可谓是恶心至极。须知若是要将人的头颅斩下,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普通人若非利刃在手,决计不可能一刀割下对方的脑袋。就好比是刑场上杀头的刽子手,一来要用到专门铸造的鬼头大刀,二来还要有相当丰富的经验。初入行的刽子手,经常出现好几刀都砍不下死囚头颅的情况,看得台上台下心胆俱寒,所以死囚的家属为此甚至还要给刽子手塞红包,目的便是要找个砍头的老手,免得死囚在行刑时遭罪。

    而今看这具无头尸的伤口,其形貌显然有些不太自然,倒不像是常大人所谓的被人一刀割去了脑袋,倒像是在人死之后,用什么钝器将脑袋剁下来的。她不禁心中好奇,暗道:“难不成这成都府一带的仵作竟会如此不堪,就连死者的头颅是在死后才被人剁下来的也查不出来?先后八个验尸仵作,居然都声称死者是被利器一刀斩去头颅,这岂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她当即问道:“杀害死者的凶器可曾找到?”

    谁知这话一出,一时间竟然没人回答。那常大人微微一怔,当即一拍大腿,说道:“是了,还是谢三小姐想得周全,果然不愧为金陵刑捕房的捕快。眼下这桩案子,我们非但没能找到死者的首级,就连行凶的凶器也没找到,当然更不能结案了。”话音落处,那毕长啸才说道:“那夜案发之时,峨眉剑派的赵老师曾亲眼见到,是关公显灵杀死了恒王,而行凶的兵刃,自然便是关公手中那柄青龙偃月刀了。我们又怎么可能找来这柄青龙偃月刀?”

    听到这话,谢贻香不禁眉头深锁,且不论眼下死者的身份始终无法确定,单是眼前这具无头男尸,便已是疑点重重,和常大人方才所说的验尸结果全然不符合。倘若当真是什么关公显灵杀人,不管是真正的关公英魂,又或者是高手假托关公之名杀人,又怎么可能在斩下死者头颅时,留下这般皮肉翻卷、参差不齐的伤口?而且看这形貌,分明还是在人死之后才把脑袋给剁下来的,和传闻中的关公显灵杀人截然不同。

    当下谢贻香不禁心道:“看来是自己有些欲速则不达了。即便是要放弃真相,尽快将此案了结,从而替毕府上下开脱罪名,始终还是要听听此案详细的经过。”她当即向毕长啸说道:“请恕贻香方才无礼,打断了兄长的讲述。那夜案发的经过究竟如何,还请兄长告知。”

33 下凡尘月夜杀人

    听到谢贻香这一问,毕长啸沉吟了一会儿,当即说道:“那夜福管家前来通禀,说恒王来了府上,待到我赶到前厅时,恒王却已先行去往客房歇息。于是我只得自行回屋歇息,想等来日再与恒王相见。谁知约莫是在二更前后,我和夫人相继被一阵吵闹声惊醒,我当时还以为是府里的下人发生了什么争执,心想有福管家在,倒也用不着我亲自理会。”

    “然而我再转念一想,今夜府里有恒王这位贵客光临,自然马虎不得,再加上府里恰巧还住有其他四位贵客,若是因为下人们的失礼惊扰到客人,那毕府的颜面便丢得大了。所以我还是便披上外衣出来查看,略一分辨,才发现吵闹声竟是从客房那一带传来,正是恒王和四位客人的居住,顿时吓了一大跳。我一路飞奔过去,到了恒王所下榻的龙吟阁外,只见四下灯火晃动,已有好些下人围在一旁。”

    说到这里,毕长啸忍不住吸了一口气,显是心有余悸,继续说道:“只见恒王下榻的龙吟阁房门大开,迎头扑来一大股血腥味。借着下人们手里的灯火光映照,屋里就像是刚被血洗过似的,地上到处都是流淌的鲜血。就在血泊旁边,便躺着恒王的尸体,一颗脑袋却已被人割去,地上的那些鲜血,正是从他的断颈处流淌出来。”

    谢贻香听到这里,不禁心中奇怪,暗道:“方才我检查这具无头男尸,分明是在人死之后才被剁下脑袋,又怎么可能流淌出这许多鲜血?只有血气旺盛的活人被突然斩去头颅,才有可能像似般血涌如泉。”

    只听毕长啸继续讲述道:“就在我惊恐之际,却见屋外的人群里除了府里的下人,分明还有福管家、欧阳先生和赵老师三人在场,脸色都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事后我才知道,第一个赶到案发现场的便是峨眉剑派的赵若悔赵老师,甚至还亲眼目睹了显灵杀人的关公,之后赶来的则是欧阳先生和福管家二人。至于舍妹舍弟以及其他客人,通通在我之后才陆续赶来的。所以这整件事情的经过,便只有赵老师一人看见,接下来,还得请赵老师来讲。”

    他话音刚落,那峨眉剑派的“雕花剑”赵若悔便接口说道:“不错,我的确亲眼看见了当夜发生的事。”

    要知道这赵若悔从出现至今,便一直都是萎靡不振的形貌,想来是因为毕府里这三个月的封禁,所以才会如此疲惫不堪。甚至就在前一刻,这赵若悔分明还在座位上打盹,听毕长啸讲到这里,他倒是习惯成自然,立刻便将话头接了过来,可见整件事的经过众人早已向各级官员讲诉了多次,甚至都已经配合出了默契来。

    谢贻香连忙向这位峨眉剑派的赵老师做揖,恭声说道:“还请赵老师细说。”那赵若悔呷了一口浓茶,兀自提了提神,这才缓缓说道:“本人姓赵,名若悔,乃是蜀中峨眉剑派若字辈弟子,和当今峨眉剑派的掌门人朱若愚是同辈,添为峨眉剑派六大掌剑使者之一。须知下个月初九,便是我峨眉剑派朱掌门的五十大寿,所以广邀这蜀地的武林名宿共赴盛宴,毕府的毕大公子和毕二小姐,自然也在被邀请的宾客名单中。所以我此番前来毕府,便是替掌门师兄送来寿宴的请帖,哪知竟然撞上了如此一桩命案,这才会一直留到今天。”

    谢贻香之前倒是听常大人说起过四位宾客的来意,这赵若悔乃是在命案发生前八天来到毕府,既然声称是来送请帖的,想来他应该不是只送毕府的这一份请帖,多半还有其它请帖要送,却为何会在毕府停留了八日之久,从而撞上这一桩命案?对此谢贻香一直心存疑惑,此刻赵若悔既然已经开口,她当即便将这一疑问给问了出来。

    只听赵若悔淡淡地说道:“送请帖这等小事,我峨眉剑派座下有数百弟子,原本不该由我亲自来送。”谢贻香一时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毕长啸已接口说道:“贻香妹子有所不知,峨眉剑派的这位赵老师,和我毕家交情匪浅,一直常有来往。此番朱掌门大寿,自有门下弟子四处奔走,以赵老师的身份,又怎么可能亲自给人送请帖?此番赵老师是因为和我们毕家的交情,本就打算要到府上小住些时日,所以才会向朱掌门讨来这个差事。所以除了我毕府,赵老师便再无需负责其他的请帖。”

    谢贻香这才恍然大悟,只是不知毕长啸所谓的“交情匪浅”,究竟又是什么样的交情。她见毕长啸兄妹和赵若悔都没将此事说透,当下也不便寻根问底,听那赵若悔继续说道:“就在命案发生的当夜,暑气愈发浓厚,闷热得紧,当真令人难以入睡。我寻思最多再住一两晚,便好回峨眉山上避暑了,当即便想讨点酒,喝他个一醉到天亮。由于伺候的下人早已歇息,我只好亲自出屋,打算去找福管家拿酒,谁知刚一踏出房门,便闻到有股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夜色中,略一识别,却是从不远处的龙吟阁方向而来。再抬头一望,夜空中乃是半弯昏黄色的月牙,看月亮的方位,约莫已是两更时分。”

    “至于恒王当夜前来毕府一事,我当时并不知晓,但毕府里的龙吟阁我却再是熟悉不过,乃是府上所有客房里最好的一间,据说还是毕大将军修建府邸时,专门为当今皇帝所准备的,只可惜却一直没能派上用场而我们这些个平头百姓,更是无缘一住了。当时我一来好奇,想要看看究竟是哪位贵人居然有资格住进龙吟阁里,二来则是要探查这股血腥味的来由。毕竟我和毕家也是老交情了,倘若毕府里真出了什么事,我也不会袖手旁观。”

    说着,赵若悔忽然叹了口气,说道:“俗话说侯门深似海,似毕府这样的人家,多少也会有些不愿让外人知道的**,所以我当时虽然起了好奇心,但也只是打算在暗处探究,并未惊动府里的旁人如此一来,即便是撞上什么不该看见的事,也好抽身而退。于是我也不掌灯,只是借着昏黄月光悄然来到龙吟阁外,然后便看到房门大开,屋里则是漆黑一片,依稀还传来轻微的响动声而先前闻到的血腥味,正是从屋子里传来。我当即来到房门边,正待朝里面看个究竟,突然间一股劲风扑面而来,一个极其魁梧的身影随之便从黑暗中大步踏出,直往门外而来,差点便和我撞了个满怀。”

    只见赵若悔说到这里,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神态间仿佛还有些惊魂未定。谢贻香听他这番讲诉里不但有周围环境的描述,还有自己心理活动的描述,可谓是丝丝入扣,可见这段经历他早已说得惯了,几乎都能媲美市井里的说书先生。那赵若悔又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当时我下意识地退开两步,由于身上没带兵刃,当即摆出一个峨眉碎玉拳的起手式,正待喝问对方是谁,却见一柄长刀狠狠朝我头顶劈落,其声威之骇人,绝非人力所能达至再略一辨认,岂不正是传说中关公所用的那柄青龙偃月刀?”

    谢贻香微微一凛,心道:“难道他当真看见了显灵的关公?”只听赵若悔的语气也似乎有些漂浮起来,喃喃说道:“一时间我哪里还顾得上其它?连忙就地一滚,躲开了当头劈落的青龙偃月刀,这才看清眼前这个身材魁梧的人,分明是个枣红脸、丹凤眼、身穿一声绿色鹦鹉战袍的将军,颔下五缕长须随风飘荡,正是关帝庙里供奉的关公模样!眼见关公居然在这月夜下凡显灵,手中那柄青龙偃月刀上分明还染满了鲜血,我当时也不知龙吟阁里住的乃是恒王,第一反应便是转身逃跑,同时放声大叫起来。”

34 理案情疑神疑鬼

    说完这番话,赵若悔似乎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笑道:“说起来倒是有些丢人,枉我赵某人学武半生,眼下又是峨嵋剑派的六大掌剑使者之一,谁知遇上这等神异之事,竟是打心底里害怕。幸好那显灵的关公见我转身开跑,倒也并未为难于我,而是转身自行离去,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夜色当中就在那一刹那间,我清楚地看到关公一只手提着青龙偃月刀,另一只手里分明挽着一颗血淋林的人头。”

    “伴随着关公的消失,龙吟阁旁边一间客房的大门随即被人推开,跳出一个衣衫不整的壮汉来。后来才知道这壮汉便是恒王此行的贴身侍卫萨礼合萨将军,却是被我的叫声所惊醒,这才冲了出来,但当时我却不识得他。那萨将军眼见龙吟阁房门大开,四下又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连忙冲进屋里,随后便发出一声惊呼。我见到有旁人出现,顿时胆气一壮,也跟着踏入龙吟阁内,只见黑漆漆的屋子里面,隐约有一具无头男尸躺在血泊里,显然是被方才那显灵的关公割去了脑袋待到我和萨将军点燃房里的灯火,萨将军当即又是一声惊呼,一张脸吓得惨白,大声叫道:恒王遇害了!”

    说到这里,赵若悔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重新闭上了双眼。谢贻香不禁微微一怔,他摆出这幅姿态,分明要结束自己的讲诉了。果然,毕长啸已接口说道:“不错,这便是赵老师当夜的亲身经历。此后萨将军这一句恒王遇害了,顿时惊醒了附近的下人,尽数围拢到那龙吟阁外与此同时,福管家和欧阳先生也一同赶到了现场。”

    只听那福管家说道:“那夜小人恰巧身在陪欧阳先生的房间里,和欧阳先生品茶聊天,一直待到深夜。由于龙吟阁本就坐落在客房那一带,约莫是二更时分,先是听到赵老师的叫喊,随后又是萨蒋的几番惊呼声,小人惊异之下,便和欧阳先生一同赶来查看由于欧阳先生腿脚不便,路上倒是多花了些时间。然而除去亲眼目睹事情经过的赵老师,我们两人便算是第一个来到命案当场的。”

    待到福管家说完,毕长啸便继续说道:“在福管家和欧阳先生到达之后,约莫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我便已赶到龙吟阁外。我和福管家两人都知道恒王的身份,眼见屋里这一幕惨况,当场吓得面无人色。幸好福管家到底见惯了大风大浪,连忙吩咐下人们彻底封闭整座毕府,不得让任何人外出,同时又叫人将府里所有的人尽数唤到龙吟阁外,一一清点人数。此后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忆潇和长鸣便一前一后赶了过来,屠前辈和冰台姑娘二人则是最后到达至于舍妹忆湘,当夜却不在府里,而是独自去往了龙洞山的后山玩耍,直到天明时分才赶回府里。”

    听完毕长啸这番话,整个命案的经过便已讲诉得差不多了,谢贻香不禁眉头深锁。原来所谓的赵若悔亲眼见到关公显灵杀人,却只是看见一个关公装扮的魁梧男子从恒王居住的龙吟阁中出来,手上还拎着一颗血淋林的人头,却并未看见这个关公究竟是如何下手杀人的。

    要知道此刻前厅里的这具无头男尸,分明是在人死之后才被剁去头颅,那么众人所谓的“鲜血流淌了一地”,以及“浓厚的血腥味”,便绝不可能来自于这具尸体。照此推测,这当中便只有两种解释,其一是命案当场的鲜血根本就是假的,乃是凶手故布疑阵,也不知想要以此掩盖什么其二便是眼下前厅里的这些人在说谎。

    谢贻香立即便已否认了自己的第二个解释,虽然众人的这番讲诉里她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但大致上却没有什么破绽,更何况这整个案发经过,他们必定已向各级查案官员讲述了多次,即便是一个虚构的故事,也早已编造得天衣无缝了。如今当着常大人和宋参将二人的面,他们定然也不会胡乱篡改。

    毕忆潇见谢贻香兀自沉思起来,当即又补充说道:“当夜我们清点府里的人数,除了忆湘之外,所有的人分明都身在府中,而且除了恒王和萨将军二人,那晚便再没有接待过外人。由于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而且后果极其严重,我们当时都有些六神无主,竟然忘记了报官。待到天明时成都府的一众大小官员前来府上拜会,这位宋参将当时也在其中,众官员追问之下,这才终于隐瞒不住,将这桩命案上报给了官府。”

    谢贻香连忙点了点头,又将整件事情再梳理了一遍,开口问道:“如此说来,案发当夜是赵老师率先去往龙吟阁外,而且还目睹到了行凶的关公。伴随着赵老师的叫喊,那位萨将军才从龙吟阁隔壁的客房里出来,随后便发现了屋里血泊中的无头尸,从而惊动附近的下人。在这之后,福管家和欧阳先生也赶到了命案当场,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才是毕家兄长才赶到。此后依次是潇姐姐、长鸣兄长、屠前辈和冰台姑娘四人,是也不是?”

    听到她这一问,却只有毕长啸、毕忆潇、毕长鸣和赵若悔四个人点了点头,欧阳茶和屠凌霄则是在自己的座位上打盹,根本就不理会自己,至于欧阳茶的徒弟冰台,更是一脸不屑地冷眼望向自己。再看毕长啸身旁的毕忆湘,仍旧瞪着一双呆滞的大眼睛,仿佛根本就没听到众人这一番讲话,谢贻香忍不住问道:“忆湘妹妹那夜不在府里,不知却是去了何处?”

    那毕忆湘却并不答话,还是福管家替她回答说道:“四小姐晚上失常会失眠,喜欢一个人到后山看月亮,平日夜里若是寻不到她,我们便会去龙洞山的后山寻找,她果然孤零零地待在那里。至于案发当夜,恰好有一弯昏黄色的月牙挂在夜空,事后我们仔细询问过四小姐,那夜她的确是去了后山看月亮,直到天明时分才回到府里。”

    谢贻香听得莫名其妙,然而转念一想,这毕忆湘既然是个傻子,那么喜欢看月亮也好,数星星也罢,那也在常理之中,自己眼下倒也不必理会。旁边的常大人眼见除了毕家兄妹,在场便几乎没人理会谢贻香,当即出来打圆场,补充说道:“屠前辈和冰台姑娘所居住的客房,虽然离开命案发生的龙吟阁不远,但屠前辈那夜正好在运功游走于小周天,需等到散功之后,方能起身出屋子而冰台姑娘到底是女儿之身,夜间离寝,自然多有耽搁。所以他们两人最晚才到,对此我们早已询问过多次了。”

    谢贻香点了点头,岂止是晚来的屠凌霄和冰台二人,如果命案当夜冒充关公的那个凶手,此刻便在这在座众人当中,那么以众人讲述的情形推测,这个凶手在赵若悔面前逃脱后,便需立刻脱去关公的伪装,再处理掉手中的青龙偃月刀和人头,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赶到现场,这中间无论如何也需得一炷香左右的时间。

    所以除了当时在场的赵若悔和萨将军,加上半柱香工夫里便已赶到的欧阳茶和福管家,剩下众人甚至包括随后赶来的毕长啸在内,连同毕忆潇、毕长鸣、屠凌霄和冰台,再加上一个不在府中的毕忆湘,单从作案时间这一点来看,六个人其实都有行凶的机会,或多或少存在嫌疑。

35 见人心诈言破局

    要知道此案分明已是三个月前发生的事,到如今再勘察命案现场已没有任何意义,唯一能做的,便是像眼下这般将此案相关的人士尽数聚集起来,一个一个盘问核查,用攻心的手段判断谁在说谎,从而推断出谁有嫌疑。

    按照常理来说,伴随着侦破进行到这一步,接下来便该盘问有嫌疑的六个人,弄清案发当时他们都在做什么,有无旁人可以证明。例如毕忆湘所谓的去后山看月亮是真是假,毕长啸、毕忆潇和毕长鸣兄妹三人能否证明当夜案发时自己不在场,还有屠凌霄的运功游走小周天和冰台的夜里起身耽搁,究竟又是真是假。

    然而谢贻香却并不这么打算,一来以常大人为首的办案官员,必定早已盘查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甚至还包括那个已经离去的萨将军,这当中若是谁有嫌疑,一早便已查出即便是常大人再如何维护毕家,也不至于颠倒黑白,而且那宋参将又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绝不可能包庇于谁。二来她也有自知之明,深知此案的错综复杂,否则也不会三个月悬而未决,凭自己这点本事,几乎不可能查清真相、缉拿凶手。三来她方才便已说得清楚,眼下最要紧的并不是查明真相,而是要将此案做一个了结,从而替毕府上下化解危机,若是一直纠结于案情,岂不是白费力气?

    当下谢贻香还是回到“恒王身份”这一关键点上,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前厅当中这具无头尸,再一次确认死者的头颅的确是在身亡之后,才被人用钝器剁去,绝不可能是众人所谓的被显灵关公一刀斩去头颅,更不可能流淌出满地的鲜血。

    想到这里,谢贻香陡然醒悟过来,毕府当夜所谓的“关公显灵”,其实从头到尾,便只有峨眉剑派的“雕花剑”赵若悔一人看见,就连那萨将军也是在听到赵若悔的叫声后才从隔壁屋里出来,而那时所谓的关公分明已经消失不见了。

    而众人之所以对“关公杀人”一事深信不疑,则是源自蜀地一带时常都会发生的关公显灵,其杀人方式同样也是在夜里将人首级割去。如果抛开这个前提,倘若蜀地没有那个扮作关公到处杀人的高手,那么赵若悔说自己亲眼看见关公手持青龙偃月刀从“龙吟阁”里走出来,多半会被人当作疯子。

    换而言之,这个赵若悔如果是在说谎,当夜毕府里发生的命案,其实和蜀地常有的“关公显灵”并无干系,那么整件案子便要推翻重来了。

    谢贻香心中盘算,这赵若悔既然是峨眉剑派“若”字辈的高手,武功纵然比不上自己所认识的戴七,想必也是江湖中一流好手,有道是“艺高人胆大”,就算当真看见了显灵的关公,也不该如此窝囊。眼下他既然已成了此案的关键人物,自己虽然无凭无据,倒也不如诈他一诈。

    当下谢贻香一挺腰背,那柄峨眉剑派的镇派之宝、天下第一神兵定海剑此刻分明就在自己背后,愈发觉得信心十足。她随即站起身来,径直来到赵若悔身前,施礼说道:“赵前辈,晚辈谢贻香有礼了。”

    那赵若悔微微睁开双眼,有些不耐烦地还礼说道:“关于毕府里的命案,该说的我都已说过,谢三小姐还有什么事?”谢贻香笑道:“前辈误会了,晚辈倒不是要询问案情,而是要请教前辈另一件事。”顿了一顿,她便问道:“敢问峨眉剑派的六大掌剑使者,却不知是要掌管哪一柄剑?”

    赵若悔微微一愣,说道:“当然是我峨眉剑派世代相传的、武林第一神兵定海剑。江湖上谁人不知?”谢贻香故意拉扯了一下背上的包裹,笑道:“如此说来,前辈自然见过定海剑了?”

    那赵若悔一时摸不透她的用意,再看她故意向自己显露背上的长条包裹,里面分明是一柄长剑,虽然隔着厚厚的麻布,但看其长短大果然有些熟悉。他当即问道:“谢三小姐此话怎讲?”谢贻香笑道:“晚辈刚从江西赶来,就在鄱阳湖畔,恰巧也结识了一位峨眉剑派的前辈高人。”

    听到这话,赵若悔顿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脱口说道:“你说的可是我师父、江湖人称回光剑的戴念红?他他老人家眼下身在何处?”

    谢贻香心中好笑,心道:“真是天助我也,这赵若悔居然是戴七的徒弟,那便好办得多了。”当此局面,她也不便透露戴七已然身亡的消息,只是笑道:“眼下戴前辈正和普陀山潮音洞的前掌门人曲宝书前辈扬帆出海、携手遨游,短时间内应当是不会回来了。在戴前辈临去之前,曾托付给我几件重要的事物,要我亲自送回峨眉山上。”

    赵若悔惊喜参半地问道:“敢问谢三小姐,莫不是师父此行到底还是成功了?此番他肩负光大我峨眉剑派的重任,也算是给朱掌门五十大寿最好的贺礼,若是若是师父此行满载而归,为何不径直赶回峨眉山?眼下你背后的包裹中,难道难道便是”谢贻香接口说道:“正是。”

    要知道定海剑身为当今武林第一神兵,又是峨眉剑派的镇派之宝,当然不能随意显露。前番戴七随鲁三通一行人同行,一路上更是将这柄剑隐藏得极深,非到生死关头决计不肯显露。所以谢贻香当即打断了赵若悔的话,没让他说出“定海剑”这三个字来。

    算起来赵若悔三个月前来毕府送请帖,却是在戴七前往鄱阳湖之前,可见戴七在出发前曾有过交代,此刻听赵若悔这一番询问,显然是知道此事,那事情便更加好办了。只听赵若悔又问道:“师父他老人家交付给谢三小姐的重要事物,除了你背上的背上的东西,不知还有些什么?”

    谢贻香知道他是在问蜀山派流传下来的秘籍,当下夸张地叹了口气,说道:“还请赵前辈见谅,你的所作所为,其实戴七前辈早已心中有数,所以曾特意叮嘱过我。戴七前辈所交付的事物,我自会亲手送到朱掌门的手里,在此却不便相告了。”

    那赵若悔眉心一跳,问道:“谢三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谢贻香笑道:“那却要问赵前辈了,前辈此番前来毕府,究竟又是什么意思?”

    要知道谢贻香这些话语,其实只是在试探这赵若悔的虚实,探出他心中的破绽。谁知听到这一反问,赵若悔的脸色顿时微变,说道:“胡说八道!我此番前来毕府,分明是在师父远赴江西之后,乃是替朱掌门送来寿宴的请帖,师父又知道了什么?”谢贻香察言观色,心知自己的发问方向没错,当即笑道:“赵前辈,此番前来送请帖,当然不是你第一次来毕府。”

    那毕长啸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解释道:“贻香妹子,我方才便已解释过,这位赵老师和我毕家乃是老交情,时常会有来往。赵老师此番前来府里小住,再是寻常不过,只怕却是你多心了。”

    谢贻香缓缓摇头,忽然话锋一转,问道:“赵前辈,这蜀地一带时常显灵的关公,想必前辈之前也曾见过?”

36 梳妆台夜半歌声

    听到谢贻香突然转变话题,将问题引到当夜所发生的命案,那赵若悔还在思索师父知道究竟知道了自己的什么“所作所为”,脑子一时没能转过弯来,随口回答道:“当然没见过。”

    谢贻香追问道:“当夜龙吟阁里并未掌灯,黑暗中有人从屋里出来,仅凭仓促间惊鸿一瞥,赵前辈便能看清对方是个枣红脸、丹凤眼、身穿一声绿色鹦鹉战袍的将军,甚至还能看清对方颔下的五缕长须?”那赵若悔答道:“习武之人,眼力自然胜过常人,那又如何?”谢贻香逼问道:“难道世上所有红脸绿衣的魁梧将军,便一定是三国蜀汉的关羽关云长?”

    赵若悔不及细想,说道:“当时事出突然,我也不敢确认。待到事后和大家谈及,再结合蜀地的关公神异,自然可以肯定当夜从恒王屋里走出来的这个人,必定便是显灵的关公。”谢贻香“哦”了一声,淡淡地说道:“既然赵前辈当时并不能确认对方便是显灵的关公,又为何会如此惊恐,居然被吓得转身逃走?”

    那赵若悔顿时一愣,立刻又回过神来,猛地一拍桌子,伸手指着谢贻香,怒道:“你这丫头,当真是当真是夹缠不清!我当时虽不敢确认,但看到对方的形貌以及所用的青龙偃月刀,自然便联想起了关公,这才会被吓到。你说我胆小也罢,说我窝囊也罢,那又怎样?”

    其实赵若悔这番回答倒是合情合理,但神色语气之中,分明却已露出了些许破绽。谢贻香本就是要将他绕晕,又岂能轻易放弃?当下她继续去激怒赵若悔,笑道:“赵老师,你在毕府里干下的好事,其实戴七前辈早已知晓,你又何必要说谎?眼下你这满嘴的胡言乱语,究竟又是在替谁遮掩?”

    那赵若悔此时若是手里有剑,只怕早已将谢贻香给一剑穿心了,他霍然站起身来,一扫之前的疲惫之态,厉声怒喝道:“简直是一派胡言!你给我说清楚了,我在毕府里究竟干了什么好事?师父他老人家又知道了我什么事?今日你若是说不清楚,便休想踏出这毕府前厅一步!”

    谢贻香更是毫不退让,争锋相对地问道:“说得好!赵前辈,当着我背上这件事物的面,你可敢以戴七前辈的名义起誓,方才你所讲诉的这一切,当真是一字不假、毫无隐瞒?”

    听到这话,那赵若悔突然呆立当场,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须知若是谢贻香一上来便逼赵若悔立誓,对方必定会有所准备,顾虑周全,甚至完全能以“不屑搭理”为接口,将这一要求给搪塞过去。但此刻谢贻香已然亮出了自己和戴七以及定海剑的关系,又用言语将对方彻底激怒,那赵若悔盛怒之下忽然听到要让自己立誓,心中毫无准备,立刻便展现出了最真实的反应。

    只见那赵若悔默然半响,可谓是气焰全消,终于低声说道:“我可以起誓,我所说的绝无一字虚假。”谢贻香立刻抓住他言语中的破绽,反问道:“那便是有所隐瞒了?”

    那常大人听到这里,顿时惊呼一声,他本就是官场上的老油条,立刻听懂了双方的对话。谢贻香方才明明是要赵若悔以“一字不假、毫无隐瞒”起誓,但赵若悔的回答里却只提到了“一字不假”,言下之意,分明是说自己所讲述的一切“有所隐瞒”。其实就算赵若悔的回答中没有破绽,仅凭他听到要自己起誓时的这一番沉默,也足以令人对他起疑了。

    一时间,好些人顿时打起精神,目光齐刷刷地往这赵若悔身上扫来。想不到这个谢封轩家的三小姐,果然有点门道,居然在三言两语之间,便让这鼎鼎大名的“雕花剑”赵若悔露出破绽来。那赵若悔倒也不笨,此刻已然醒悟过来,谢贻香所谓的什么“师父早已知晓自己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目的便是要诈出自己的破绽,查清命案当夜发生的事。

    一时间,赵若悔脸上也看不出是惊讶还是害怕,兀自呆立了好久,终于长叹一声,缓缓坐回椅子上。他又呷了一口面前的峨眉雪芽,摆手说道:“罢了!罢了!其实当夜之事,我的确是有所隐瞒。”

    这话一出,就仿佛是在前厅里炸响了一道惊雷,主人席位上的毕长啸大惊失色,忍不住问道:“赵老师,难道难道你”赵若悔明白他的意思,当即摇了摇头,说道:“毕大公子不必多心,我并非杀害恒王的凶手。只是那夜在命案发生之前,我其实还看见了一些东西,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却不曾向大家吐露罢了。”

    那常大人可谓是惊喜交加,连忙说道:“想不到此案三个月来毫无进展,今日幸得谢三小姐亲自出面,居然有了新的发现!赵老师,你可瞒得我们好苦!”那宋参将更是补充说道:“想必大家也不愿在这毕府里瞎耗光阴,正如谢三小姐方才所言,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尽快了结此案,往后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所以从此刻起,还请大家不要再有任何隐瞒,倘若再有谁言语中不尽不实,那便休要怪我老宋动用刑具!”

    眼见赵若悔终于被自己攻破,谢贻香心底也是暗自叫了一声侥幸。自己只是察觉到眼前这具无头尸是在死后才被人剁去头颅,和众人所描述的命案当场分明不符,所以才用言语试探这个唯一目睹了“关公显灵”的赵若悔,想不到他果然有所隐瞒。当下谢贻香便说了句“得罪”,自行坐回到椅子上,只等这赵若悔开口。

    那赵若悔又沉思了片刻,这才说道:“当夜酷热难眠,我的确打算要去找福管家讨点酒喝,但是在这之前,我却并未待在自己的屋子里,而是在府里四处闲逛,自行乘凉消遣。约莫是在一更时分前后,我路过府里的凤舞阁外,居然发现屋里隐约透露出微弱的灯火光,显然是有人在里面”

    他刚说到这里,毕长啸当即双眉一扬,说道:“这绝不可能!风舞阁也是府里的客房之一,当年家父修建府邸时,乃是专门为宫里的女眷准备,然而在家父身故之后,毕府哪里还有宫里的贵人来访?所以这风舞阁便如同恒王当夜所居住的龙吟阁一般,早已空置了好些年,即便是府里的下人,没有得到我和福管家的吩咐,也不敢随意入内打扫。深夜之中,又怎么可能有人留在里面?”

    常大人连忙劝道:“郑国公稍安勿躁,我们还是先听赵老师讲完。”他一边说着,一边已传唤来一位侍从,在旁将赵若悔所言一一记录下来。只见赵若悔点了点头,说道:“正如毕大公子所言,这风舞阁的来历我也知晓,所以当时也是十分好奇,不知屋子里的究竟是什么人。然而这到底是毕府的私事,我身为做客的外人,倒也不便探究。谁知就在我准备离去时,却忽然听到风舞阁中隐隐约约传出一阵歌声,依稀是个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唱道:金勒马嘶坐雕鞍,正气冲霄日光寒身在曹营心在汉,不知兄王驾可安?其唱腔中竟似带有一股说不出的幽怨,又隐隐透露出一丝杀意。”

    说到这里,那毕忆潇最先反应过来,当即脸色微变,说道:“这是白马坡斩颜良里的戏词,讲的是关公暂投曹操栖身,以保全两位兄嫂,所以身在曹营心在汉,兀自挂念着刘皇叔。我倒是听过这出戏。”那宋参将也接口说道:“不错,我也听过。”

    赵若悔缓缓点头,说道:“我当时听到这一阵歌声,也是惊讶万分。在这深夜之中,又怎会有女子在风舞阁里唱关公斩颜良的戏文?待到我仔细去听,歌声却又戛然而止,再也不闻分毫。于是我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小心翼翼地潜入风舞阁里,顺着灯火光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寻找寻过去,终于来到二楼的一间小屋外透过房门上厚厚的窗纸,灯火光正是源自这间屋子。我便沾唾沫润湿窗纸,悄然刺破一个小洞,将眼睛凑上去看。只见里面的摆布,却是一间女子的闺房,当中花床衣柜、铜镜妆台一一俱全,而此刻就在那梳妆台前面,分明有个女子正在对镜梳妆,身上只披着一件薄如轻纱的睡衣,衣衫下隐约可见玉脂般的肌肤,却是背对着我,看不清她的容貌。至于先前从外面看到的灯火光,则是来自于屋里梳妆台上的一盏油灯。”

    说到这里,赵若悔的话音也变得有些颤抖起来,显是心有余悸,就连谢贻香也听得一股凉意从心底升起。试问在深夜时分,看到本该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居然有个女子在对镜梳妆,而且还细声细气地唱着关公斩颜良的戏文,光是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更何况是亲眼看见?

    再看在场的其他人,似乎也有同样的感受,纷纷在位置上挪动的身子。除了依然闭目沉睡的得一子、欧阳茶和屠凌霄三人,以及在椅子上打坐念经的海念松和尚,其他人都已被赵若悔的讲诉所吸引,就连那个一直对自己怀有敌意的冰台,此刻也在仔细聆听着。

    只听那赵若悔继续说道:“见到这一幕诡异的情形,我当时也有些害怕,不敢发出丝毫声音。只见屋里背对着我梳妆的那个女子,似乎正在往自己脸上涂抹着胭脂一类的东西,我虽然看不见她的样貌,可是在梳妆台上那盏油灯的映照下,透过她梳妆铜镜的反射,依稀可以看到铜镜里是一张赤红色的脸,红得就像是戏台上脸谱一般”

    听到这里,毕长啸已忍不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脱口喝道:“难道难道她是要将自己化妆成关公?”

37 抹红妆雌雄难辨

    在场众人听到这里,早就已经心生怀疑,此刻被毕长啸这一喝破,顿时都是一惊。难道当夜在毕府里显灵杀人的关公,竟然是由一个女子所妆扮而成的?以此推测,莫非在这蜀地一带时常显灵的关公,其实便是赵若悔当夜在毕府里看见的这名怪异女子?

    那赵若悔当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不错,她当时所画的妆扮,的确便是关公。”话音落处,前厅里顿时一片哗然。谢贻香从来不信什么鬼神之事,一早便已猜测过那个四处杀人的关公,多半乃是由高手假托神灵之名除暴安良,可是说什么也没料到居然会是一个女子,当真是有些出人意料。

    只听赵若悔继续说道:“当时我见那女子将自己的一张脸涂得通红,又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摸出一团黑漆漆的东西,对着铜镜往自己脸上小心翼翼地粘贴起来,嘴里轻声哼唱道:非是关某敢斗胆,熟读春秋志不凡。精神贯日扶炎汉,气吞群雄社稷安。戏文里这一段慷慨激昂的唱腔,硬是被她唱得幽怨凄婉、余音袅袅,让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愈发诡异。我这才看清楚,她竟然是在往自己脸上粘胡子,抽屉里那团黑漆漆的东西,自然是假胡须了。”

    “待到那女子贴好须,便将梳妆台上剩余的事物一一收拾妥当,显是已经梳妆完成。随后她一手举着铜镜,一手捋着颔下的假须,对镜子里自己那一张红脸拉长声音唱道:“赤兔追风快如电,青龙偃月血饱餐大好头颅,不过是一刀斩之!”唱罢之后,她的语调忽然一转,兀自“咯咯咯”地怪笑起来,声音就好像是深夜里老枭的啼鸣。”

    说到这里,赵若悔脸上似乎有些抽搐,想来是回忆起了当时那一幕,至今还有些惊魂未定。只听他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我当时正靠在房门上,透过窗纸上的小洞往里看,她的这一阵笑声来得太过突然,可谓是毫无征兆,吓得我毛骨悚然,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顿时便将门上的窗纸吸得哗哗作响。屋里的女子立刻察觉到我的存在,当即转过头来,变作男子的声音怒喝道:何方鼠辈!”

    赵若悔最后这一句“何方鼠辈”显然是在学那女子当时的口吻,当真是气壮山河,响彻了整个前厅。只听他继续说道:“伴随着她这一声男子腔调的喝问,那女子转过来的脸,分明是一张枣红色的男子面容,卧蚕眉丹凤眼,颔下五缕长须,一脸英气勃勃,岂不正是庙宇中所供奉的关公模样?可是就在这张关公脸的下面,却是个披着轻薄睡衣的女子身体,隐隐露出白玉般的肌肤,在油灯昏暗的火光映照下,就好像是把庙宇里关公的头颅单独拿了下来,再接到一个女子的脖子上,其形其貌,当真是诡异得紧!”

    “当时我被吓得魂飞魄散,再看关公脸上那一对怒目圆睁的丹凤眼,忽然想起关公不睁眼,睁眼要杀人的传言,哪里还敢多看?连忙施展出峨眉剑派醉步星斗的轻功,撒腿便往外跑。只听屋子里稀里哗啦的一片声响,显是那关公脸的女子追赶了出来,我脚下不停,飞一般地冲出风舞阁,也不辨方向,一口气跑出好几百步,一直跑到毕府的围墙的边上,这才敢回过头来张望,幸好那关公脸的女子倒是没有追赶过来。”

    讲到这里,赵若悔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自脸上挤出一丝苦笑来,说道:“后来我便孤身蹲在毕府的墙角下,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又仔细回忆了一遍方才在凤舞阁中的见闻,终于决定还是要将此事告知府里的福管家。经过这一番折腾,已然是二更天左右,谁知在我赶往福管家居所的路途上,却又恰巧路过龙吟阁,这才看到关公杀人的那一幕。”

    听到这里,那常大人忍不住插嘴问道:“如此说来,赵老师是否可以肯定,你当时在风舞阁里见到的那名梳妆的女子,便是后来在龙吟阁提走死者头颅的关公?”赵若悔当即点了点头,说道:“可不正是?难不成还会有第二个关公?”

    说着,他又朝谢贻香赧然一笑,说道:“其实三小姐方才问得不错,当时关公从那黑漆漆的龙吟阁里出来,为何仅凭刹那间的一瞥,我便会害怕成那般模样?正是因为我先前便已在风舞阁里受过惊吓,亲眼看到了关公的真身,所以在龙吟阁外再次见到,想也不想便决定转身逃跑。”

    待到赵若悔说完这话,一时间整个前厅里都安静了下来,不少人心中都是同样一个念头:“倘若赵若悔所言非虚,且不论蜀地时常显灵的那个关公,单是眼下毕府里的这桩命案,凶手多半便是那个妆扮成关公的女子了。却不知这个女子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何会在深夜时分出现在毕府的风舞阁中?”思索之际,好几人的目光便已在毕忆潇和毕忆湘两姐妹身上扫来扫去,当中也有人怀疑那欧阳茶的徒弟天针锁命冰台。

    那毕长啸听到赵若悔的这一番讲诉,脸色早已是阴晴不定,再看到众人投向自己两个妹妹的目光,忍不住沉声说道:“这如何可能?显灵的关公又怎会是一个女子,而且还在我府上的风舞阁里梳妆?赵老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可不要胡言乱语!”

    赵若悔长叹一声,说道:“毕大公子,你这么说便不对了。凭我和毕家这些年来的交情,又怎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试问那关公脸的女子既然能在风舞阁里梳妆,那么她即便不是毕府里的人,也必定和毕府有所关联,我却是做客毕府的外人,本不该胡乱搅合毕府的私事。所以我当时也曾再三考虑,是否要将此事讲出来,最后才决定私底下去找福管家商议。可是后来龙吟阁里发生命案,恒王命丧当场,我深知此案的严重性,正是因为我和毕家之间的交情,所以才冒险隐瞒不说,打算将此事烂在肚子里。唉,谁知到头来终于还是瞒不住。”

    听到赵若悔这么说,那毕长啸倒也不好继续冲他发火,只得重重地哼一声,铁青着脸狠狠瞪了谢贻香一眼。谢贻香顿时心头火气,暗道:“我本是想替你毕家化解这场灾难,谁知你却坚持要说什么查明真相、缉拿凶手。眼下查出那杀人凶手和你毕府有牵连,你却要来记恨于我了?”

    要知道谢贻香方才之所以要用言语去诈赵若悔,到底还是想验证死者的身份,因为眼前这具无头尸分明是在死后才被剁去头颅,和众人所描述的命案当场出入极大。哪知她这一逼问,非但没能问出命案发生时的详情,反而牵扯出了一个神秘女子,在深夜里躲在“风舞阁”中化妆成关公模样,让此案变得愈发扑朔迷离,对眼下毕家的处境来说,无疑是火上浇油正如赵若悔所言,那名女子既然能在风舞阁里化妆打扮,自然和毕家脱不了干系。

    那常大人当下便向赵若悔询问风舞阁里那名女子的形貌,谁知赵若悔也说不清楚。因为当时那女子最后转过头来说的那句“何方鼠辈”,分明又是个雄壮的男子声音,所以赵若悔至今还有些拿捏不准,不敢肯定“风舞阁”里梳妆的那人究竟是男是女,只能凭借对方睡衣下的身形判断,把她当作是一个女子。再加上当时屋里油灯的光线太暗,那女子脸上又涂抹着关公装扮,赵若悔至始至终也没见到她站起身来,所以对那女子的身形相貌乃至年龄大一概看不出来,只能凭借她睡衣下那玉脂般的肌肤推测,应当是一个年轻女子,最多不会超过三十岁。

    听到赵若悔这般摸棱两可的回答,那宋参将顿时醒悟过来,说道:“这还不简单,一个女子若要装扮成关公的模样,脸上的妆容倒还罢了,身高却是极难模仿,必定要脚踩高跷,又或者是穿上特质的鞋子。赵老师既然是在风舞阁里见到那女子正在梳妆,可见风舞阁的那间屋子里,多半藏有玄机,我这便令手下兵卒前去搜查,想必能有不少收获。说不定除了她装扮所用的相关事物,甚至还有可能找到关公的战袍和青龙偃月刀。”

    说罢,他又望了一眼身旁的常大人,意味深长地说道:“说不定还能在那里找到恒王的头颅。”

38 搬律法自证清白

    宋参将刚要准备唤兵卒前往搜查“凤舞阁”,却被谢贻香开口阻止,叫他稍等片刻。那常大人随即也明白了谢贻香的意思,连忙开口劝阻。因为如果当真在“凤舞阁”里寻到关公装扮的相关物件,那便等同于坐实了毕府的嫌疑而且如果连恒王失踪的头颅也在“凤舞阁”里找到,那便彻底坐实了恒王的身份,令此案板上钉钉,再无回旋周转的余地。

    那宋参将到底拗不过谢贻香和常大人,再加上他心底也有些偏袒毕家,只是不像常大人这般明显,当即冷笑道:“这位赵老师透露出如此重要的线索,那么这凤舞阁是一定要搜的。眼下你们两人既然阻止,那我便让兵卒们再等片刻,看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但是终归还是要去搜查。”

    那常大人仍不甘心,继续劝道:“宋参将,三个月来相关的搜查一向由你负责,之前你说整座毕府已经掘地三尺,却还是没能找到死者的头颅,如今却为何会说那凤舞阁还没搜查过?可见你老宋的这颗心,到底还是和我们在一起的。你若是现在再去搜,岂不是在说自己之前失职了?”那宋参将回答道:“俗话说丢羊补牢,倒也不晚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失职也分大眼下如果还不去搜,那才是真正的失职。”

    然而宋参将既然已经答应了暂不搜查“凤舞阁”,那么此案便还有转机。谢贻香深知眼下最大的障碍不是案情,也不是自己身旁这两位官员,而是那个三番四次出来搅局的毕府的主人毕长啸。她不禁心中暗道:“若不能先将你这草包降伏,这案子也便不要办了。”

    当下她便站起身来,走向前厅当中的主人席位,来到那毕忆湘的面前,笑着问道:“忆湘妹妹,你好!”

    在场众人顿时一惊,谢贻香此举,分明是怀疑上了毕忆湘这个傻子。试问这毕忆潇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神智又有些不正常,怎么可能是化妆成关公杀人的凶手?可是转念一想,在赵若悔的描述中,那个梳妆的女子一会儿用女子的声音唱歌怪笑,一会儿又用男子声音厉声怒喝,形貌状若疯癫,难道是因为那女子本就是个疯子或者傻子?

    却见那毕忆湘只是瞪大一双眼睛默不作声,呆呆望着面前的谢贻香。旁边的毕长啸也看懂了谢贻香的用意,不禁脸色一变,谢贻香这般发问,分明和方才盘问赵若悔一样,竟是要拿自己的妹妹来开刀。幸好身旁的毕忆潇连忙给他使了个眼色,加他不要开口。谢贻香又问道:“忆湘妹妹,你当然听见了姐姐的问话,是也不是?可是你为什么不回答?难道是你说了什么谎话,又或者是做了什么错事,怕被姐姐知道,所以才不敢回答?”

    这回那毕忆湘终于有了反应,摇了摇头,开口说道:“我没有说谎话。我没有做错事。”

    谢贻香还是第一次听到毕忆湘开口说话,声音竟是无比的稚嫩,倒像是个五六岁的孩童,而且语调甚是平淡,似乎没有丝毫感情。她当即笑道:“如何没有说谎?你说那天晚上自己去了后山看月亮,这还不是说谎?”毕忆湘面无表情地瞪着她,说道:“有月亮的时候,我会去看月亮。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晚上。”

    要知道谢贻香这个问题其实暗藏陷阱,若是毕忆湘直接回答恒王遇害那晚的事,那便证明她知道谢贻香问的是哪个晚上。这对旁人来说虽然再正常不过,但毕忆湘却是个傻子,若是这般作答,那便意味着她极有可能是在装傻。谁知毕忆湘这一回答不但躲过了谢贻香问话中的陷阱,而且还将问题丢还给谢贻香,令人看不透她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谢贻香当即又抛出自己的第二个陷阱,笑道:“莫非你忘了,那晚在你家里有人被割去头颅,还流了一屋子的血,只留下一具无头尸,也便是此刻前厅里的这具。你怎会不记得?”倘若毕忆湘因此想起了是哪个晚上,则说明她多半曾见过案发现场的情况,那么所谓的“当夜不在府中”就值得怀疑了。却不料毕忆湘又摇了摇头,回答道:“我不知道。”

    谢贻香微感气馁,再看旁边毕长啸那一张铁青色的脸,不禁有些焦急,索性径直开口诈她,说道:“忆湘妹妹,你就别再欺骗姐姐了。你家里出事的那晚根本就没有月亮,你却说自己去了后山看月亮,这还不是撒谎骗人?”

    要说方才讲诉案情的几个人,都曾提到当夜有一弯昏黄的月牙挂在半空中,谢贻香这么说,摆明了是把毕忆湘当作傻子,要来诈她上钩。只要毕忆湘开口提及当夜的事,那便证明对于毕府这桩命案,她心里其实是有数的。哪知道毕忆湘还是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说道:“有月亮的时候,我会去看月亮。没有月亮,我就不会去看。姐姐听不明白,是不是因为姐姐傻?”

    这话一出,原本满脸怒意的毕长啸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就连毕忆潇和毕长鸣两姐弟也不禁莞尔。谢贻香一脸尴尬,想不到自己来诈这个傻子,非但毫无收获,到最后还被傻子给戏弄了。她当即压下心中怒火,笑道:“忆湘妹妹真是有趣,姐姐还真有点舍不得你。不如这便和姐姐一起回金陵刑捕房玩,你看好不好?

    那毕长啸听这话,脸上笑容顿消,怒道:“贻香,你胡说什么?”谢贻香淡淡地说道:“既然赵前辈当夜看得清楚,那个假扮关公杀害恒王的凶手,乃是府里的一名女子,那么在场的潇姐姐、忆湘妹妹和冰台姑娘三人当中,便只有忆湘妹妹声称当夜不在府里,整晚没露过面。她既然拿不出证据自证清白,当然便是本案的嫌犯。”

    毕长啸大喝道:“简直是一派胡言,什么嫌犯?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忆湘杀了恒王?”谢贻香悠悠叹了口气,笑道:“看来兄长是不太了解本朝的律法,那还得由我向兄长稍作解释。须知刑捕房办案,但凡是有嫌疑之人,其身份便是嫌犯,皆要缉拿归案、严加审查。嫌犯若是能找出证据自证清白,还自罢了倘若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那便可以定罪了,至于签字画押按手印之类的流程,我们早已做得惯了,该有的一件也不会少。所以眼下毕四小姐身为此案的嫌犯,我当然要带她回刑捕房问个清楚?”

    眼见谢贻香的态度忽然转变,一时间在场众人都有些手足无措,那冰台更是冷冷嘲讽道:“原来刑捕房便是这么办案的,当真令人大开眼界。”那毕长啸虽然脑子不太灵光,但好歹也是在外面应酬惯了的人,当此争锋相对的局面,他忽然变出一副笑脸,开口笑道:“贻香说笑了!怎么和你毕家哥哥开起了这等玩笑?也罢,也罢,哥哥认输了!”

    谢贻香暗叹一声,脸上却正色说道:“什么说笑?莫非事到如今,郑国公还不明白?眼下恒王命丧于毕府,此案始终要给朝廷一个说法。要知道死的可是皇帝的皇子,如果不将毕四小姐这个嫌犯带回刑捕房,再将此案继续拖下去,皇帝的脾气大家都知道,倘若龙颜一怒,届时宁错杀也不放过,甚至会将你毕家满门连同府里所有的宾客尽数问斩!”

    听到这话,那毕长啸再也硬气不起来了,强自笑道:“贻香妹妹,你既然是来相助于毕家,又怎能如此武断,拿忆湘来顶罪?”谢贻香冷笑道:“说得好!不拿她顶罪,那便只能拿你毕家满门了?否则恒王之死,又该如何向朝廷交代?”

    那毕长啸顿时呆立当场,却忽然想起一事,连忙说道:“不对,不对,你和常大人方才不是还说,这尸体究竟是不是恒王,眼下其实还没有定论?”谢贻香笑道:“我们的确没说过死者便一定是恒王,而是你郑国公大人至始至终一口咬定恒王命丧于毕府,眼下如何又不敢认了?”

    毕长啸陪笑道:“我我之前不过是以常理推测,恒王既然给我写了书信,说有要事不对不对,我也不敢确定,更不知这具无头尸的身份。”

    谢贻香等的便是他这句话,她当即说道:“如果死的不是恒王,那此案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但你们如果坚持声称死者便是恒王,那就算是神仙下凡,也救不得你毕家上下,我也只好将毕四小姐带回刑捕房了。”

    说罢,谢贻香的脸上忽然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伸手指着前厅当中的那具无头尸,一字一句地说道:“其实这具无头尸,根本就不可能是恒王。”

39 双命案换尸疑云

    谢贻香这话出口,可谓是再一次震惊全场。要知道这三个月来,先后曾有八名当地的仵作检验过这具无头尸,而且还请来了恒王的三名侍妾和两名贴身仆人,都不敢确认这具尸体是否便是恒王。而今谢贻香仅凭这在这前厅里的粗略检查,如何便能断言这具无头尸并非恒王?

    那常大人虽然惊愕万分,但心中却是喜出望外,急忙问道:“谢三小姐可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其实谢贻香方才验尸时,便已看出当中极大的一个破绽,只是一直隐忍不说,想要先将案情的来龙去脉弄个明白。谁知听完众人的讲诉,又从赵若悔口中牵扯出一个躲在毕府凤舞阁里化妆成关公模样的神秘女子,愈发令此案变得扑朔迷离,甚至还将嫌疑彻底引到了毕家身上。

    要知道谢贻香此番前来毕府,本就是要替毕家开罪,化解这一桩命案带给毕家的无妄之灾。至于这当中的什么真相、什么凶手,她却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哪怕恒王真的命丧于毕府,哪怕凶手就是毕长啸本人,她也要想方设法帮毕家脱罪,因为毕家和谢家到底也算世交,而那恒王却不是什么好鸟。

    眼下毕长啸既已被自己说服,不再坚持认定死者一定便是恒王,那么也是时候来了结毕府里的这一桩命案了。

    当下谢贻香便站起身来,径直走向前厅当中,伸手拉开了掩盖着那具无头尸的白布,让整具无头尸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下,继而说道:“还请诸位仔细看看这具尸体,便可知我所言非虚!”

    原来兵卒们方才将这具无头尸抬上来的时候,众人一来早已见过,二来对尸体有些忌讳,所以至始至终便只有谢贻香看过。伴随着尸体上的白布被掀开,所有人当即望向这具无头尸,果然便是那具穿着睡衣的无头男尸,哪里有什么异常?只听谢贻香缓缓地说道:“其实这整件事再是清楚不过,正如常大人方才所言,此案存在两个最为关键的疑点。第一,当夜前来毕府的访客,是否便是皇帝的十一皇子恒王第二,这具无头尸体,是否便是当夜的那名访客。”

    说着,谢贻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侃侃道道:“我们先说第一个疑点,依照眼下所有的线索分析推断,当夜前来毕府的访客,绝对不可能是真正的恒王。这当中至少有三个理由。”

    “其一,不合局势。江浙沿海和倭寇的战事正急,恒王怎会选择此时离开驻地,而且还带走了军中最有威望的萨将军?须知沿海的战事一旦溃败,无论恒王有什么理由,也定然难辞其咎,免不了被皇帝责罚。

    “其二,不合常理。恒王倘若当真离开了自己的驻地,必定是以微服出行,自当隐秘行事,又怎会大摇大摆地下榻在朝廷的剑阁驿站里,而且还要向驿丞亮明自己的身份?即便是一时说漏了嘴,也定然会叮嘱那个驿丞不可声张,甚至可以将其灭口,哪轮到到那名驿丞向自己的上级汇报此事,还惹来一干官员前来毕府拜访?这倒像是事先安排好的设计。”

    “其三,不合人情。正如之前所言,恒王如果当真在此时前来毕府,定然是有天大的要事,又怎么可能不先和主人打一声招呼,便以舟车劳顿为由自行前往歇息?这道理再是简单不过,那个假恒王要想瞒过十多年未见的福管家容易,但要想瞒过自好的郑国公,则几乎没有可能,所以才以此推脱不敢相见。”

    说完这一长串推论,谢贻香缓过一口气来,当即总结说道:“要知道凶手斩去死者的头颅,从古至今便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掩盖死者的身份,而此案也不例外。依据以上三大理由,此番前来毕府的人,一定不是真正的恒王而指使来人冒名顶替的幕后设局者,多半才是恒王本人!”

    一时间,在场好几人都不禁暗自点头,她的这一番推论,确然有理有据、合情合理。那常大人当即一拍大腿,说道:“还是谢三小姐见识不凡!本官也一直对恒王的身份存疑,却不及谢三小姐将整件事想得如此通透,当真惭愧得紧。”那宋参将虽然也对谢贻香的结论信服,但还是忍不住问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谢三小姐也不能只凭推测便妄下断言,可有什么证据?”

    谢贻香笑道:“当然有证据,那便要从此案的第二个关键点来找眼下这具无头尸,是否便是当夜那名访客?在此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诸位,这具尸体非但不是恒王,而且更不可能是当夜那名访客。”

    说罢,她见众人还没看明白,当即说道:“恒王今年已有三十五六岁年纪,那名访客既然敢冒恒王之名,而且还能骗过福管家的眼睛,自然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了。福管家,你说是也不是?”那福官家当即说道:“不错,当夜那名访客,的确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

    谢贻香点了点头,笑道:“那不得了。还诸位请仔细查看,眼下这具无头尸,分明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又怎么会是恒王?”

    话音落处,整个前厅里顿时一片哗然。要知道世人判断对方的年纪,大都是凭借相貌,若是单从身体来判断,则需要一定的眼力和经验了。所以在场众人一时没能看出这具无头尸的年纪,倒也在情理之中。那常大人惊讶半响,忍不住说道:“这却如何可能?当时那些验尸的仵作说得清楚明白,死者的确是一名三十五六岁的男子”他话还没说完,那宋参将早已凑到尸体旁边,略一细看,顿时脸色大变,失声说道:“不对不对!眼下这具尸体,分明不是我们当时检验的那具!难道难道有人将尸体掉包了?”

    此时众人还在惊讶于谢贻香刚刚的言论,岂料宋参将这话一出,无疑是火上浇油,好些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究竟出了什么变故。其实谢贻香早已猜到了这一点,且不说眼下这具无头尸是在死后才被钝器剁去头颅,和众人所描述的命案现场流淌了一地鲜血全然不合,而且分明和常大人之前转述的仵作验尸结果大不相同。对此她还怀疑过当夜的命案情况是众人在说谎,又或者是凶手故布疑阵,甚至是成都府的八名仵作验尸结果有误。但此刻听到宋参将说出这句话来,原来事实竟是尸体已经被人掉包了。

    也便是说,眼下前厅里的这具尸体,根本就不是命案当夜在“龙吟阁”里留下的那具无头尸,更不是案发后仵作和恒王家属看过的那具无头尸,而是在这案发后的三个月里,甚至就在不久前,才被人偷梁换柱、重新找来的一具无头尸。所以这具尸体的头颅,才会是在死后才被人用钝器剁下。

    但是眼前的这具无头尸,死者又是谁?难不成在这毕府当中,其实发生了两桩命案?

    如果说那也关公显灵杀害“恒王”,是毕府里的第一桩命案,那么眼前这具无名男尸,便是毕府里的第二桩命案了。而这个将尸体掉包的人,虽然未必便是第一桩命案的凶手,但两者之间多半有所联系,而且这个人极有可能是毕府里第二桩命案的凶手。

    如果说第一桩命案凶手早已逃离了毕府,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这个调换尸体的人,同时也有可能是第二桩命案的凶手,如今却一定身在毕府之中,甚至极有可能便是此刻前厅里的在座众人之一!

40 巧结案皆大欢喜

    如今在场众人里面,也就数“泰山神针”欧阳茶师徒算是半个仵作,毕长啸当下便请欧阳茶来查验这具无头尸。那欧阳茶拄着拐杖端详片刻,当即摇头说道:“眼下这具无头尸,并非案发当夜那具。其头颅乃是在人死之后才被钝器剁去,而当时那具尸体,脖子的伤口却甚是平整,显是被大刀巨斧之类的利刃斩去,而且……”说到这里,他的目光中突然闪现过一丝疑虑,却将话头一转,点头说道:“小丫头眼力不错,死者的确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当然不可能是恒王。”

    得到欧阳茶的肯定,众人顿时议论纷纷,想不到恒王的命案还没头绪,如今却又多出一具来历不明的无头尸,甚至极有可能牵连出毕府里的第二桩命案,可能会牵连出毕府中第二桩命案,令此间的局势愈发复杂。谢贻香在旁冷眼旁观,看到欧阳茶眼神中的异样,她不禁心中暗道:“验尸一道我只是粗窥门径,但这位欧阳先生却是当世有名的神医,即便比不专业的仵作,但对人体的了解自然远胜常人。看他眼神中的迟疑之色,莫非是从这具无头尸身发现了什么端倪?又或者是认出了死者的身份?”

    只可惜谢贻香眼下却没心思探究欧阳茶的异常,更对眼下这具来历不明的无头尸以及毕府里的第二桩命案毫无兴趣,因为眼下最重要的,是将“恒王命丧毕府”一案了结。那宋参将此时已详细盘问过了搬来尸体的几名军士,确定冰窖里原本的那具尸体果然已被掉包,当即怒道:“好大的胆子,如此重大的命案,竟敢当着我们的面偷换死者的尸体,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待到老子查出是谁干的,定要将他抽筋扒皮!”

    谢贻香不禁笑道:“宋参将,说话可以要注意了。正如你方才所言,一桩如此重大的命案,死者的尸体却在你的管辖范围内被人掉包,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罪名?”那宋参将顿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接话,旁边的常大人这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说道:“谢三小姐……这……唉,此事是我们的疏忽,但是……”说到这里,他陡然醒悟过来,连忙问道:“依谢三小姐之见,眼下应当如何处理?”

    要知道谢贻香方才道破这具无头尸的破绽时,便已想好了后面的打算,听到常大人询问,她微微一笑,说道:“眼下整座毕府都已被朝廷彻底封禁,三个月来不但有常大人和宋参将二位镇守在此,更有重兵驻守,死者的尸体又怎么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掉包?所以依小女子之见,只怕却是两位大人多心了,试问像这样的一具无头男尸,本就身份不明,先前仵作们的验尸结果若是有所偏差,倒也在情理之中……”

    说到这里,她缓缓扫视了在场众人一遍,正色说道:“所以这一具无头男尸,自然便是命案当夜留下的尸体。但是经过我们方才的查验,就连欧阳先生也说了,死者却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自然不可能是皇帝的十一皇子恒王,更不是当夜前来毕府的客人。”

    须知除了常大人和宋参将两人,在场众人也都基本见到过当夜那具尸体,所以欧阳茶才能确认尸体已经被人掉包。听到谢贻香这一番颠倒黑白、胡说八道的话语,众人惊骇至于,也不知她究竟意欲何为。

    只听谢贻香继续说道:“既然尸体不可能被掉包,那么所谓的恒王命丧毕府一案,便可以就此了结了。就在三个月前,皇帝的十一皇子恒王无故离开驻地,至今还没有下落,虽然有人说恒王前来了蜀地的毕府,其实却并没有真凭实据至于三个月前毕府里发生的命案,依照这具无头尸的检验结果,也绝对不是恒王。所以恒王的失踪和毕府的命案,这两者之间从此便可以撇清关系了。”

    说完这番结论,她又向常大人说道:“此后我们只需照此报朝廷,并将这具无头男尸送往金陵刑捕房,证明恒王命丧毕府的传闻其实是子虚乌有,好让朝廷重新立案,寻找失踪的恒王下落。至于毕府里的这桩命案,方才听诸位的讲诉,多半和蜀地一带常有的关公显灵之事有所关联。而处理关公显灵一事,想必成都府的官差早已是轻车熟路,自然更有经验我们将这桩命案转交到他们手里,再是合适不过,届时以郑国公在这成都府的威望和地位,只怕不出三日,毕府的封禁便可解除,大家也可以就此散去了。”

    话音落处,原本哄闹一片的毕府前厅里,早已变得鸦雀无声。想不到谢封轩家的三小姐、刑捕房的办案捕头,居然还能如此判案,当真是别开生面!

    那常大人急忙将谢贻香的话从头到尾仔细想了一遍,忍不住问道:“这……这只怕行不通,眼下这具尸体分明不是……唉,谢三小姐,不少人见过案发当夜的那具无头尸,且不说先行离去的萨将军,成都府那八名仵作的验尸结果早已记录在案,还有恒王的侍妾和仆人也来认过尸……若是仅凭我们的一面之词,只怕……”

    谢贻香笑道:“如何会是一面之词?常大人是朝廷钦点负责此案的刑部官员,宋参将又是成都府派来全权侦办此案的军中将领,再加小女子这个代替商不弃商捕头而来的刑捕房捕头,只要有我们三人一致的判定,难道还不够?再说了,眼下还有在座诸位作为此案的见证之人,合我们众人之力,难道还抵不过什么萨将军和恒王的侍妾仆人?”

    说罢,她又对左首席位的几个人笑道:“这几位前来毕府做客的朋友,想必是不会胡言乱语的。因为整座毕府这三个月来已被彻底封禁,似调换死者尸体这等耸人听闻之事,若非是始作俑者,又有谁能想得到?”

    那欧阳茶如何听不懂谢贻香的意思?当即将身旁的拐杖在地重重一拄,冷冷说道:“人老了,难免会有老眼昏花的时候。方才一时看走了眼,倒也不必当真。”他的徒弟冰台虽然又向谢贻香冷哼一声,但也并未开口反对。再看那赵若悔和屠凌霄二人,也相继缓缓点头,显是认可了谢贻香这一提议。

    见到四位宾客的这般反应,那常大人不禁双眼一亮,愈发觉得谢贻香此法可行。再看在场的得一子和海念松和尚二人,虽然一个仍在沉睡,一个却在打坐念经,但他们既是随谢贻香同来之人,自然也不会胡乱言语。就连那个被毕忆潇请来的“青城客”墨隐,也在最末的席位点了点头,显然也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常大人心中大喜,连忙开口说道:“谢三小姐不愧是将门虎女,想不到才一个午的光景,便解开了困扰我们三个月之久的难题,从而将此案彻底侦破,不仅是给了朝野下一个交代,也让毕家一门免去这场天大的麻烦,更能让在座诸位就此解脱,了不起!当真了不起!下官身为此案的主办官员,事后定要向朝廷请封,替谢三小姐记首功!”

    谢贻香知道他这话是在推卸责任,当下也不以为意,笑道:“常大人何必客气,我们本就是秉公办理,眼下这具无头尸既然已经可以判定不是恒王,又何必要横生枝节、徒增烦恼?至于这当中若是有什么干系,由我刑捕房担着便是。”话一出口,她才顿时醒悟过来,自己原来的靠山庄浩明分明已经命丧于洞庭湖,往后也不知任刑捕房总捕头一职的又会是谁,也不知是否可以替自己兜这个底。

    听到这话,常大人那一颗悬吊的心可谓是尽数放下了,当即望向身旁的宋参将。那宋参将虽然心有不甘,而且又是个叫真的人,但眼见在场众人都已表态,又深知若是承认尸体被人掉了包,那便等同于认了掉脑袋的重罪当下他思索半响,最终也只得点了点头。

    眼见负责此案的两个官员到底还是和自己达成一致,谢贻香顿时松下一口大气。伴随着宋参将这一点头,那福管家最先反应过来,当即站起身来,向常大人、宋参将和谢贻香这边一揖到底,说道:“大恩不言谢。三位的再造之恩,毕家下永世不敢相忘!”

    三人连忙向福管家还礼,谢贻香心道:“毕府里这桩诡异命案能以如此方式收尾,倒也算是皆大欢喜的结局。自己不但保全了毕无宗毕大将军的子女,也没辜负父亲的托付。接下来便是要找到隐身暗处的师兄先竞月,同他结伴赶回金陵了。”

    谁知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厉声喝道:“岂有此理!似你们这般办案,难道是小孩子在过家家?”

41 烧怒火七窍生烟

    眼看这桩命案便要以此收场,却不料有人突然开口反对。谢贻香微微一怔,再转头去看说话的人,顿时心头火起、勃然大怒。原来那说话之人,竟是这毕府的主人毕长啸。

    只见毕长啸脸上的怒意,竟比谢贻香的怒火还要来得猛烈,当即厉声喝道:“那晚死的如果不是恒王,那死者又会是谁,凶手又是谁?还有那个化妆成关公的女子,究竟又是什么来历,为何会在凤舞阁里梳妆打扮?还有眼下这具来历不明的无头男尸,到底是谁替换掉了冰窖里原本的尸体?这一切的一切,若是查不清楚,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别想离开毕府一步!”

    听到这一连串怒气冲冲的问题,在场众人却是一个也回答不上来。那福管家连忙劝道:“少主人息怒,谢三小姐分明是一番好意,要助我毕府度过这场劫难。须知这桩命案牵连太大,若能依照谢三小姐的说法结案,乃是不幸中的万幸,也是毕家上下最好的选择。”

    谁知毕长啸这个草包的倔脾气一犯,就连福管家的话也不听了,兀自怒喝道:“结什么案?眼下什么都还没弄明白,便想草草结案,这是要糊弄谁?查!说什么也要给我查个清楚明白!大不了我毕家上下八十六口人,一同去金陵刑捕房里走上一趟!”

    他越说越是激动,当即又指着宋参将喝道:“方才你不是说要去搜查那凤舞阁,找寻当夜那个化妆女子的线索?那你还待在这里作甚?这便赶紧去给我找!”

    那宋参将听得双眉一扬,冷笑道:“好!好得很!见过不怕死的,还真没见过自寻死路的!郑国公果然是条真汉子!”说罢,他也不理会常大人和谢贻香的劝阻,径直站起身来,招呼起身后几名兵卒,踏着大步迈出前厅,看方向正是去往那“凤舞阁”的所在。毕长啸口中话语不停,继续说道:“我毕家上下行得正、站得直,自问对得起天地良心,有什么不能查的?难不成你们还敢冤枉了我毕家?”

    谢贻香气得咬牙切齿,真恨不得给这毕长啸一记响亮的耳光,要知道伴随着宋参将这一前去,以他那叫真的性格,倘若当真找到了什么,那此案便是板上钉钉,坐实了毕家的嫌疑。谁知那毕长啸还嫌事情不够大,当下又向常大人喝道:“至于这成都府一带时常显灵的关公,若是和我毕府井水不犯河水,我也不会去招惹于他。谁知他这次居然瞎了眼,竟敢惹到毕家头上,这才是真正的自寻死路!眼下这里有刑部的官员、有成都府的将军、有刑捕房的捕头,再加上你们这些个在座的武林高手,合众人之力,说什么也要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把那个假冒关公的杀人凶手给我揪出来!”

    那常大人听得连连叹息,顷刻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谢贻香虽然气得浑身发颤,但是看毕长啸的这副架势,自己若是跳起来和他大吵大闹,来个针尖对麦芒,只怕也解决不了问题。当下她只得强行压住心头那一股恶气,向毕忆潇和毕长鸣两姐弟抱拳说道:“潇姐姐,长鸣兄长,你们都是明白人。眼下毕府逢此大劫,此案究竟应当怎样处理,还请两位说句公道话。”

    那毕长鸣一直沉默寡言,此时却忽然点了点头,说道:“谢家妹妹所言不差,我也赞成就此结案。即便是我毕家咽不下这口气,要将幕后的行凶之人揪出,也可以等到结案之后,在私底下继续追查。犯不着顶着恒王命丧毕府这个名头。”谢贻香顿时心头一喜,想不到这位沉默寡言的毕三公子,这一开口倒是说到了点子上,但凭他这句话,其见识便远在毕长啸之上。

    谁知那位八面玲珑的毕忆潇,听到谢贻香这话,却兀自沉吟了半响,随后淡淡地说道:“自从家父过世之后,我们兄妹一直尊长兄为大。在这整座毕府里,从来便只有一位主人所以此案究竟应当如何处理,我听兄长的。”

    谢贻香愕然半响,一时间可谓是气急败坏。这桩命案的牵连究竟有多大,以毕忆潇这位“女财神”的心智又怎会不知?当此紧要关头,她怎能犯糊涂和毕长啸这个草包站到了一起?

    然而转念一想,依照赵若悔的说法,命案当夜乃是有个女子躲在“凤舞阁”中化妆成了关公模样,随后又去往“龙吟阁”里斩去“恒王”的头颅。若是遵循“女子”这一线索,将凶手的范围缩小到这前厅当中,那么在场的这三名女子,除去冰台和毕忆湘二人,这位毕二小姐分明也有嫌疑。而且比起那白痴形貌的毕忆湘和做客府上的冰台,毕忆潇的嫌疑甚至是三人之中最大的。

    想到这点,再结合毕忆潇此时这一不合情理地表态,谢贻香当即直视毕忆潇的双眼,缓缓问道:“命案当夜,潇姐姐分明是后来才赶到现场,离赵前辈看见关公消失,分明已有近两柱香的时间。不知潇姐姐却是因何事耽搁?而且在此之前,潇姐姐又身在何处?”

    毕忆潇毫不回避谢贻香的目光,回答道:”我素来有早睡的习惯,每晚亥时,必定要就寝入睡。至于那一夜府里发生了命案,我其实并不知晓,而是等到福管家派来的下人敲门通传,我才急忙起身更衣,所以到得晚了。”

    谢贻香“哦”了一声,笑道:“似潇姐姐这般回答,言下之意,也便是说那夜并没有旁人和你在一起,从而证明你的动向?试问潇姐姐身为毕府二小姐,可以歇息的地方自然有许多,即便是你要去往凤舞阁里歇息,想必也不会有人阻拦。”

    听到这话,毕忆潇却是笑而不语,而她身后的丫鬟则已抢着回答道:“谢三小姐怎能胡乱猜测?二小姐歇息的时候,虽然从来不要我们伺候,但命案发生的那夜,二小姐和平日里一样,在亥时便已回屋入寝。我们则是守候在了外面的偏厅里,可以证明她至始至终都不曾离开过房间。”旁边的毕长啸早已听不下去,此时更是怒道:“放着凶手不去查,你为何总要咬住舍妹不放?你刚刚分明还怀疑过忆湘,现在又怀疑起我二妹来了,简直是岂有此理!”

    谁知毕忆潇却开口劝阻道:“兄长莫要怪罪怪贻香妹妹,既然赵老师当夜曾亲眼见到,那行凶杀人的关公,其实是由一位女子在凤舞阁里装扮而成,那我自然也有嫌疑。只是贻香妹妹也未免太过心急了一些,以至有些事情没能想明白。即便是我当真有心杀人,但那恒王到底是沙场出生,要想一刀斩去他的头颅,而且还要瞒过隔壁居住的萨将军,再从赵老师的眼皮底下溜走,只怕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听到这话,谢贻香顿时释然。要知道乡野间流传的那些破案故事,作者为了让听故事的人猜不中凶手,往往会将情节设计得出人意料,到最后甚至不惜将女子或者是孩子写成杀人凶手,似乎任何人只要有作案动机和作案时间,便可以轻而易举地行凶杀人,殊不知这简直就是瞎编乱造。

    谢贻香一早便在暗中观察毕忆潇的举止,分明是一位不懂武功的深闺小姐,像她这样的女子,即便是把刀塞到她手里,让她杀一只羊、一头猪,只怕也下不去手,更别说斩去一名中年男子的头颅。所以毕忆潇这话倒不错,就算她杀人之心,单凭“不会武功”这一条,便没有成为此案凶手的能力。

    更何况自己提议就此结案,从而将真相掩盖过去,这对凶手而言,分明是天大的喜事,倘若毕忆潇真是凶手,又何必要和毕长啸站到一起,坚持要查清这厢?想通了这些关键,谢贻香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有误,正直进退两难之际,却不料那冰台倒是不嫌事大,当即说道:“怀疑完毕家姐妹,接下来该怀疑我了。”

    谢贻香不禁心中苦笑,也不知这位冰台姑娘为何始终要来和自己作对。前厅里这三名女子若是以武功而论,这冰台身为“泰山神针”的闭门弟子,在江湖上又有“天针锁命”的名号,武功自然不弱,在这三名女子当中到是最有能力成为凶手的人。

    但是谢贻香心底却有一个坚定的念头,那便是冰台决计不会是此案的凶手。或许是因为真正的凶手隐藏自己都来不及,哪会像冰台这样理直气壮、一直来和自己争锋相对?又或许正是因为冰台对自己抱有的敌意,反而让自己的直觉认定她不可能凶手。

    谁知冰台这话出口,谢贻香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那毕长啸却已暴跳如雷,当即大声喝道:“既然要查,那便查个清楚!除了舍妹和冰台姑娘,我毕府上下八十六口人里,连同丫鬟、奴仆、厨娘、花匠在内,合计还有三十六名女子,眼下宋参将既已带人去往凤舞阁搜查,福管家,你这便令府上的所有女子不论老少,全部都到这前厅里来,一个都不要漏,让谢三小姐好生查个清楚!”

42 审女眷伉俪难睦

    看到毕长啸这般态度,常大人和谢贻香对视一眼,都不禁摇了摇头。如果毕府主人坚持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不肯就此结案,那么即便是他们这三名朝廷官员能够达成一致,到底也拗不过这个朝廷亲封的郑国公,只能继续往下查办了。那福管家也暗自叹了口气,朝谢贻香和常大人投来歉意地目光,随后便遵照毕长啸的吩咐,要去传唤府里所有的女子赶来前厅。

    当下那“泰山神针”欧阳茶又出来劝解几句,言下之意,也是叫毕长啸就此罢手,按照谢贻香的提议了结此案。哪知毕长啸黑着一张脸,怒道:“只有真正的凶手,才会希望就此结案,从而将真相掩盖过去。常大人,你可记清楚了,往后谁再劝我草草结案,谁便有行凶的嫌疑!”气得那欧阳茶将手里的茶碗狠狠砸在地上,兀自从腰间摸出旱烟杆,点燃了吸食起来,再不理会毕长啸。

    谢贻香也气得七窍生烟,自己好不容易才想出的化解之法,居然被毕长啸这个草包一口否决。她当即怒气冲冲地坐回到椅子上,再不多言一句。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在福管家的通传下,便有毕府里形形色色的女子陆续赶来放眼望去,当中有老有少、有胖有瘦,正如毕长啸所言,丫鬟、奴仆、厨娘、花匠一应俱全,直看得常大人头晕眼花,也不知应当如何查问。

    待到府里的所有女子悉数到场,那毕长啸便起身来到谢贻香面前,向她行了个礼,诚恳地说道:“贻香妹子,你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方才兄长怒火攻心,是我失礼了。兄长知道你也是一番好意,想要护得我毕家周全。然而眼下府里出了命案,凶手也极有可能还藏身在我们当中,不知往后他是否还有新的举动。所以还请贻香妹子不辞辛劳,替毕家查明此案真相,揪出凶手。就连赵老师一直隐瞒不说的当夜见闻,方才也是被你问出来的,我信得过你!”

    听到毕长啸这么说,赵若悔当即冷哼一声,谢贻香更是又好气又好笑。若说这位郑国公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那倒也算不上,但的的确确是一个令人生厌的草包。非但油盐不进只认死理,而且脸皮还厚得令人发指。刚刚明明还在火冒三丈,转眼间又能放下姿态,来向自己诚恳道歉,弄得谢贻香也有些手足无措。

    只听毕长啸又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是了,眼下早已过了午时,大家却还未进午饭。今日既然有贻香妹子亲临查案,那便委屈大家一日,留在这前厅里配合侦办,午饭胡乱吃些便是。我这就叫下人准备简餐。”说罢,他又向谢贻香潇笑道:“贻香妹子,你只管盘问我府上的这些女子便是,千万不要有什么顾忌。待到饭菜送来,你一边吃一边问,倒也两不耽误。”

    见到毕长啸换做一副笑脸,谢贻香也拿他无可奈何,心道:“看在已故的毕叔叔面子上,毕府这桩案子我到底不能不管。你既然一定要查,那便如你所愿,能查出多少算多少,也算是但尽人事、各凭天命。待到此间事了,大家从此各奔东西,老死不相往来。”

    当下她也不理会站在自己面前的毕长啸,径直从人群中唤来一个丫鬟模样的少女,询问她关于命案当夜的事,又问她是否知道在场众人当夜的动向。那丫鬟模样的少女当即一一作答,倒也没有什么收获谢贻香毫不停歇,又唤来一个仆人装扮的妇人询问。虽然府里这些女子当中,有不少人神色紧张、心神不宁,回答时还有些吞吞吐吐,但细查之下,大都是被毕府这三个月的封禁所折磨而成,想来以常大人为首的办案官员,自然早已盘问过她们多次。

    谢贻香当下口中发问、耳中聆听、眼中观察,一旦察觉到被询问之人有任何异常,也不管是什么事,立刻便以言语相套。但在她的逼问下,顿时将这些女子心里隐藏的秘密给掏了出来,例如哪个奴仆和哪个下人之间结有私仇、哪个丫鬟又和哪个家丁之间有不正当关系、哪个厨娘又在私底下贪污府上用于采购的银钱,都是毕府里鸡毛蒜皮的肮脏事,可谓是乌七八糟,对此案毫无帮助,但当着外人的面揭露出这些事来,毕长啸身为毕府主人,脸色也是尴尬至极。

    待到谢贻香询问完府里的第十个女子,便有下人将午饭给送了上来,却是每人一份,摆放到在座众人身旁的几案上。虽然毕长啸一直强调说只是简餐便饭,其实也较为丰盛,每个人面前都是一碟回锅肉、一碟宫保鸡丁、一碟鱼香茄子和一碟麻婆豆腐,再配有一大碗白米饭。

    谢贻香虽是腹中空空,但当此局面,却哪里有什么胃口?当下只是胡乱地扒了几口饭,便继续盘问前厅里这些女子。要知道这办案一道,其实也是个苦差事,绝不似世人所设想的那般,只要凭借心智和经验,坐在屋里便能分析出案情,从而揪出幕后凶手。每个案子里所涉及到的一切线索和蛛丝马迹,都要靠办案之人亲自去找,最后才能依据线索做出分析和推理。至于眼下毕府里的这桩命案,好就好在案发时间已经是在三个月前,常大人和宋参将一干人早已完成了对命案当场的勘察,若是真有什么线索,也一早便已发现,所以也用不着谢贻香再亲自去查。如今谢贻香不过是要对这三十多名女子做个盘问,比起她以往在刑捕房里办过的案子,已经算是相当轻松了。

    眼见前厅里的所有人都开始吃起饭来,谢贻香也盘问完了第十六个女子,便停下来稍作歇息。回想起毕长啸方才的话,说府中的女子除了毕忆潇和毕忆湘两姐妹之外,合计还有三十六人,可是细数前厅里的这些女子,却只有三十五个人,分明还少一人。谢贻香不愿和毕长啸说话,便向身旁的常大人询问,那毕长啸抢着回答道:“除了忆潇、忆湘以及这些个下人,府里的确还有一名女子,却是我的夫人。莫非连她也要盘问?”

    谢贻香微微一愣,这才想起毕长啸早已成亲多年,这毕府自然还有一位当家的毕夫人,当即冷冷说道:“既然要查,自然要公平公正。见一见毕家嫂子,又有什么关系?”

    听到她这么说,毕长啸便也不好反对,那福管家连忙放下碗筷,亲自去请毕长啸的夫人,谢贻香则是继续盘问着前厅里这些女子。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福管家便和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相继走进前厅。只见这女子约莫三十岁不到的年纪,看起来倒是和毕忆潇差不多大,却是做妇人打扮,想必便是毕长啸的夫人其容貌虽然算不上好看,但也是五官分明,显得端庄大气,可是眉宇间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怨恨。

    联想起之前欧阳茶曾经说过,毕长啸成亲多年,膝下却一直没有子女,乃是因为毕长啸存有什么心病。以此看来,毕夫人透露出来的这一丝怨恨,多半是源于夫妻感情的不和睦。只听福管家已向谢贻香介绍道:“这位便是少主人的结发妻子、毕府的毕夫人。夫人娘家的本姓是虞,乃是兵部虞侍郎的长女。”

    谢贻香连忙还礼,那位兵部的虞侍郎谢贻香倒是知道,虽然手里也算有些实权,却只是个正四品的文官,想不到毕长啸的夫人居然便是这位虞侍郎的长女。细算起来,毕长啸身为毕无宗毕大将军的长子,又是朝廷亲封的“郑国公”,娶这么一房妻子做正室,可谓是门不当户不对,再加上毕长啸又这般热衷于名利,一心想走仕途,难免会对妻子的出身心存芥蒂、多有不满,这多半才是他们夫妻不和的根源所在。

    当下这位毕夫人便随口寒暄了几句,倒也不多话,想来平日里是个不管事的人。谢贻香又询问关于命案当夜的情况,毕夫人的回答则和毕长啸所说的一样,他们夫妻二人那夜一早便已就寝,是后来才被府里的吵闹声惊醒,倒也问不出什么新的线索。

    待到回答完谢贻香的话,那毕夫人忽然又向那常大人道了个万福,恭声说道:“常叔叔好。”谢贻香顿时一惊,毕夫人的这一举动,分明是和这位常大人早就相识,只怕还是交情匪浅。

43 藏腌臜再揭命案

    当下谢贻香便望向常大人,看他要作何解释。只见常大人脸上隐隐浮现出一丝尴尬,笑道:“谢三小姐,兵部的虞侍郎和下官乃是同一年的进士,交情素来不错,所以细算起来,和毕夫人倒是旧识。”

    谢贻香顿时释然,原来这位常大人之所以处处维护毕家,除了敬重已故的毕无宗毕大将军,其实还有和毕夫人的这一番渊源。可是往深了想,以当今皇帝的老谋深算,这一桩涉及到恒王的命案,皇帝当然会亲自过问,而主办此案的常大人,自然也是由皇帝所钦点。在此之前,皇帝必定早已调查过这位常大人的底细,莫说和毕夫人的这一层关系,即便是他的祖宗三代,亲军督尉府也能调查得清清楚楚。

    所以皇帝明知常大人和那虞侍郎是至交好友,虞侍郎的长女又是如今的郑国公夫人,却还是任命他为此番命案的主办官员,这其实已经表明了皇帝的态度,乃是挂念昔日毕无宗的功勋,想要保全毕无宗的后人,甚至极有可能还暗示过常大人,叫他法外开恩,却又不能做得太过明显。但这也同时说明皇帝对他的这位十一皇子,的确也不太喜爱的,即便是传出恒王命丧毕府的消息,他也不愿深究毕府的罪责。

    想明白了这当中的前因后果,谢贻香便向常大人笑道:“常大人的这一番良苦用心,当真不容易。只怕有人却不领情。”那常大人也知道谢贻香知道自己和毕夫人的关系后,立刻便能想通其中的关键,当即叹了口气,笑道:“谢三小姐又何尝不是用心良苦?虽然接下了这颗烫手山芋,但有人到底信不过我们,所以同时也派来了都尉府的朋友。”

    谢贻香摇头笑道:“都尉府虽是皇帝亲信,但其中鱼龙混杂,也要分三六九等。若是派来的人不一样,意义也大不相同。”常大人之前倒是没想过这一点,顿时醒悟过来,笑道:“是了!先统办不仅是谢三小姐的师兄,还和三小姐订有婚约,当然也算是自己人了。”

    如此一来,皇帝的用意便是再清楚不过,朝廷此番派来查办此案的官员,其实是一明一暗两条线。明线是刑部的常大人,暗线则是亲军督尉府的先竞月,而这两人却又或多或少和毕府存有交情,当然是想对毕府开一面了。当下谢贻香和常大人两人相视一笑,既然相互间已经知根知底,那也算是就此交心了。

    紧接着谢贻香又询问了毕夫人几句,却并没什么收获,毕夫人寒暄几句,当即便以身体不适为理由,向众人施礼告辞,自行回屋歇息去了。既然在毕夫人身上毫无收获,谢贻香当下只得打起精神,继续盘问前厅里剩下的那些女子。待到厅上众人相继吃完午饭,谢贻香这边也盘问得差不多了,却还是没有任何的突破。

    就在谢贻香准备放弃之时,却不料皇天不负有心人,盘问到倒数第二个仆人装扮的中老年妇人,刚刚才问了几个问题,她便发这个老妇人的精神绷得甚紧,似乎是受过什么惊吓,言辞间更有些神神叨叨。可是细问之下这老妇人却什么也不肯吐露。

    盘问这种神情紧张之人,谢贻香倒是极有经验,知道若是将对方逼得太紧,效果反而不好。于是她也不急着发问,先请教这位老妇人的身份来历,听旁边的福管家介绍,原来她却是府里的老仆人了,被府里的人称为春姨,算起来还是伺候过已故的毕无宗毕大将军的老仆人。谢贻香急忙叫下人抬来凳子,请这位春姨坐下,却还是不着急询问,反而转向旁边的常大人问道:“常大人,毕府被封禁的这三个月里,你们的人自然早已询问过这位春姨了,是也不是?”

    果然,常大人略一沉吟,当即向谢贻香低声说道:“我们曾仔细盘问过府里的每一个人,这位春姨年纪大了,虽然言语间有些疯疯癫癫,但是案发当晚,却是在和府里的好几名女眷待在一起,相互间都可以证明,并没有什么嫌疑。我们见她与本案无关,又怕从她嘴里问出什么毕府的**来,所以倒也不曾多问。”

    要知道谢贻香此刻的这番询问,本就是被那毕长啸所逼,所以根本就不担心会牵扯出毕府里的什么腌臜事,即便真查出什么让毕府丢脸的事,那也是毕长啸作茧自缚,怨不得别人。于是谢贻香便向那春姨说道:“春姨,我是谢大将军家的三女儿,便是毕无宗毕叔叔当年最好的朋友谢封轩之女。此番前来这里,乃是奉了皇上的圣旨,也代表着金陵刑捕房。你若是有什么委屈事,只管告诉我,我一定可以替你做主。”

    听到这话,那春姨的双眼顿时一亮,随即却又变作疑惑之色,反问道:“你当真是谢家的三小姐?”说罢,她又凝视了谢贻香半响,自言自语道:“不错,你真的是谢封轩的女儿,我记得你十几年前,你和你爹一同来过毕府”谢贻香点了点头,笑道:“春姨既然认得我,那便知道我并未说谎。你心中如果藏着什么委屈,尽管直言,但说无妨。”

    只见那春姨愕然半响,忽然大声说道:“杀人了!府里杀人了!”谢贻香心中一惊,当即追问道:“春姨是说那晚被砍去头颅的客人?”谁知那春姨却拼命地摇着头,说道:“不是不是那天晚上的无头尸”

    谢贻香不禁暗叹一声,看来所谓的一入侯门深似海倒是不假,在这金碧辉煌的毕府里头,在阳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不知还暗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事。伴随着自己如今这一番查问,非但查出了不少尔虞我诈的蝇营狗苟,甚至还从这春姨的嘴里听到了人命官司。

    那常大人听说与毕府当夜的命案无关,怕这春姨即将说出的话会令毕家下不了台,连忙喝止道:“既然与本案无关,那便不要说了。”谁知那毕长啸的脾气本就是说来就来,听到这话,反倒憋不住了,当即喝道:“春姨,当真大家的面,你有什么话尽管直说。什么杀人了,到底是谁杀了谁,你倒是给我说个清楚。你若是胆敢隐瞒,当心我安排家法伺候!”

    那春姨的一张脸上顿时抽搐起来,嘴里只是反复地念道:“杀人了杀人了”毕长啸忍不住大喝一声,再次逼问道:“说清楚!谁杀人了?”那春姨被他吓得从凳子上跳了起来,脱口说道:“三公子杀人了!”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的人顿时一震,所谓的“三公子”,自然是指毕无宗的第三个儿子、毕长啸的弟弟毕长鸣了,他又如何会杀了人?众人当即望向主人席位旁的毕长鸣,只见他听见这话,脸色也是微微一变,却还是冷静地问道:“我?我杀了谁?”

    那春姨说出这话之后,似乎也有些警觉过来,兀自闭紧了嘴,再不敢多说一句。毕长鸣当即怒道:“你这疯婆子,要不是看在你是府里的老仆人,伺候家父家母多年,我早将你这神神叨叨的疯婆子攆出府去了!少再这里胡说八道,赶紧给我滚下去!”

    谢贻香不禁心中冷笑,方才明明是毕长啸叫自己仔细盘问府里这些女子,千万不要有什么顾忌,眼下这春姨口口声声说毕长鸣杀了人,虽然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毕长啸一见此事牵扯到了自己的弟弟,立马便翻脸不认帐,想要将此事掩盖过去。

    当下谢贻香便接过话头,笑道:“春姨不必惊惶,惩恶扬善,本就是侠义男儿的本色。就好比是这蜀地时常显灵的关公,虽然也一样行凶杀人,却是只杀恶人,百姓们闻之,无不拍手叫好。所以即便是毕三公子杀了人,那也要看他杀的是谁。有道是除恶便是行善,倘若他杀的是大奸大恶之人,那即便是我刑捕房,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什么都不知道。”

    听到谢贻香这一番和颜悦色的话语,那春姨似乎稍微松了一口气,但立刻却又紧张起来。只见她伸手指着主人席位旁的毕长鸣,厉声尖叫道:“三公子杀人了是我亲眼看见,他杀了长鸣少爷他杀了三公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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