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官道惊魂处
谁知青竹老人这次却是毫不理会谢贻香,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讲,说道:“这下便成了两个哥哥的马车在前面领路,我们的车跟在他们后边,而那辆黑色马车,自然落到了最后面待到我们再次钻入一团新的迷雾当中,前面的两个哥哥虽然经验不足,好歹也在这雪舞天气里摸索了一夜,逐渐适应起来,可以极慢地独自摸索前行父亲则因为劳累了一夜,又饿得头晕眼花,哪有力气和他们争先后?只得让我们的车跟在他们后面慢慢前行,谁知”
谢贻香当即插嘴说道:“谁知没过多久,后面那辆黑色马车便重新追了上来,反而超到你们前边去了,是也不是?”那青竹老人一怔之下,脱口问道:“你如何知道?”
谢贻香心中冷笑,脸上仍是一副恭敬的神色,说道:“晚辈不过是以常理推论,试问那辆黑色马车既然敢孤身在大雾中行驶,说明驾车人的手艺极高,甚至在前辈的父亲之上再者前辈曾说过,即使没有迷雾的时候,这辆黑色马车也是不徐不疾地行驶,和有雾时是同样的速度,那便说明它只是不愿走快,并不是不能走快。”顿了一顿,她接着说道:“所以在没有雾的时候,你们虽能比它行进得快,甚至能轻松将它超越但一旦进入迷雾,随着你们的速度慢下,这辆黑色马车的速度自然便显得快了,当然会重新超越你们的马车。”
那青竹老人听得连连点头,出声赞道:“你这丫头,果然不愧是谢封轩的女儿,年纪虽轻,倒是很有头脑正如你所料,那辆黑色马车在雾中追了上来,还是那个不快不慢的速度,先是超过我们的马车,然后又超过前面哥哥们的马车如此一来,两个哥哥便有跟随的目标,当然喜出望外,急忙挥鞭斥马,加速跟在那黑色马车后面。待到出得这团迷雾,两个哥哥便快马加鞭超上前去,再一次将那黑色马车甩到了后边。”
眼见这青竹老人是铁了心要把这段往事讲个透彻,谢贻香索性随他所愿,当即搀和进来,替他讲道:“于是前辈你们趁着没雾的时候,便将那辆黑色马车甩在后面,一旦重新进入到迷雾当中,便等着那辆黑色马车超到前面去,好给你们领头带路,是也不是?前辈你们以为这样便可以又快又省心,其实却是大错特错。因为似你们这般时快时慢,从头到尾始终和那黑色马车是一样的进程,一点也不比它快,所以与其这么相互间追来等去,倒不如老老实实地跟在那辆黑色马车的后面,反而图个安稳。”
那青竹老人不禁伸手在大腿上一拍,说道:“不错,正是如此只可惜当时我们却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待到和那辆黑色马车你追我赶好几个来回,这才领悟到这个道理所以之后我们便老实了,一直跟在那黑色马车后面行进,再不去抢到他前面,然而”
说到这里,青竹老人突然打住,转头望向谢贻香,笑问道:“丫头,这次你能否猜到我要说什么?”眼见谢贻香摇了摇头,他才吸了几口旱烟,沉声说道:“然而没过多久,我们便发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
谢贻香深知这青竹老人虽然甚是啰嗦,却好歹是雄踞江湖名人榜上武功天下第一高手,话语中自有他的玄机。如今好容易听他讲到故事的重点,谢贻香不禁将整件事前后思索了一遍,试探着说道:“长白山大雪封道,又是漫天大雪的浓雾冷夜,那辆黑色马车连夜赶路倒也罢了,却还故意压慢速度缓缓前行,只怕当中必有古怪。莫非前辈你们跟着那辆车行进许久,终于发现那辆车有些不对劲?”
青竹老人却连连摇头,说道:“丫头莫急,莫急年青人总是急躁得紧,眼下还没说到那辆黑色马车,再说那时两个哥哥的马车已经行到了我们前面,紧跟在那辆黑色马车之后所以浓雾当中,我和父亲哪里还看得见那辆黑色马车?你道我们发现了个怎样可怕的问题?说出来只怕吓坏你这丫头那便是父亲忽然想起,我们明明是寅时动身出发,雪雾当中虽算不清时辰,但也好歹走了有六七个时辰,百八十里的路,然而放眼看去,周围除了浓浓迷雾雾,四周还是漆黑一遍,天色竟然还没有亮。”
谢贻香虽然没有被“吓坏”,却也提起了兴趣,试探着问道:“莫非是由于前辈你们雪夜赶路,有些提心吊胆,明明只过了两三个时辰,心里却觉得已经过了好长时间,这才算错时辰?”
青竹老人又摇了摇头,说道:“我当时也是这么对父亲说的,父亲嘴上虽赞同了我的说法,但我从他的双眼中,却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要知道父亲毕竟在这条官道上跑了几十年皮货生意,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没见过?我事后想来,他当时之所以不对我明说,那是因为他害怕吓到我”
说到这里,恰好有一阵夜风吹过,惊得四野里草木簌簌,谢贻香顿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连忙定下神来。那青竹老人缓缓说道:“我们又行进了好久,这次我强忍腹中饥饿,默默盘算着时辰,大约又过了近一个时辰,天色依然没有明亮的迹象而父亲眼中的恐惧也越来越重,一双手都开始有些颤抖,嘴里不停地对我念叨着说三娃不对事情不对,我被他说得浑身发毛,不停地反问道:爹什么事情不对?父亲猛然一声大喝,叫道:停下!”
“我被父亲这一叫吓了一大跳,明明是父亲自己在赶车,是否停车由他自己操控便是,他如何要叫停下?略一细想,我顿时毛骨悚然,莫非是遇到了传说中的什么山精蛇怪在暗中使怪,不让他停下马车?我连忙追问道:爹,你怎么了?他却没有回答,双眼中的恐惧已弥漫到了整张脸上,过了片刻,父亲又再一次大叫道:停下给我停下!”
谢贻香听到这里,不禁脱口说道:“他是在叫你两个哥哥停车!”青竹老人立刻沉声说道:“没错!”他不禁又望了谢贻香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丫头你说得不错,两个哥哥的马车本是跟在我们后面,后来经过与黑色马车的几番追逐已然变作黑色马车在前,两个哥哥的马车在中间,最后才是我们的马车而父亲这几声大喊,正是在叫前面的两个哥哥停车”
说着,青竹老人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竟忍不住有些哽咽起来,谢贻香倒也不好催促于他,只得静静地等着。过了好久,青竹老人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从那以后,我便再没踏足过长白山一步,因为我害怕那里唉,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那辆黑色的马车究竟是什么东西至于我的父亲,他素来见多识广,又有几十年跑货的经验,再回想起当时他眼中的那种恐惧,多半知道一些关于那辆黑色马车的事只可惜,我已再没机会向他询问了。”
谢贻香听得一怔,随即明白这青竹老人已有些语无伦次了,当即问道:“前辈,你还没告诉我,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说着,她见青竹老人脸上有些迷茫,又提醒道:“前辈方才说到,你的父亲叫前面两个哥哥停车,在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青竹老人似乎从悲痛中缓过神来,又深吸了一口手中的旱烟。伴随着吐出的浓烟,他缓缓说道:“之后之后便出事了!”
33 借魂找替身
当下青竹老人继续说道:“我那两个哥哥似乎没听见父亲的呼喊,仍旧驱使着马车往前奔走,父亲焦急之下,接连又叫了几声,不料哥哥们的马车反倒越走越快要知道那时我们正身在一团迷雾当中,四面都是一片白茫茫的迷茫,就连三尺开外的东西也看不清楚。父亲凭借他几十年的经验,仿佛预感到前方会有危险发生,情急之下,他猛然用双手狠狠拉紧缰绳,要让拉车的马停下来。”
“伴随着拉车的马发出一声凄鸣,前方随即传来一阵重重的翻倒滚落声,当中还隐隐夹杂着我那两个哥哥的惨叫。父亲虽然提前勒住了马,却毕竟还是晚了一步,我顿时觉得身下的马车陡然一轻,便斜斜地往前栽落下去”
青竹老人说到这里,当即打住话语,向谢贻香问道:“丫头,你既然如此聪颖,不妨猜上一猜,我们却是遇到了什么情况?”
谢贻香略一沉思,问道:“莫非地上有陷阱?”青竹老人微微一愣,随即笑道:“陷阱?哈哈,不错,不错这整件事情本就是个陷阱,一个阴兵借魂找替身的陷阱它们利用人们在迷雾里那种视而不见的恐惧感,通过那辆黑色的马车,假意在前面带路,看似给我们指引出一条光明道路,其实却是将我们引向死亡所以就在当时,我们便是被那辆阴兵操控的黑色马车带领到了悬崖边,而前面发出的那一声巨响,便是两个哥哥驾着马车冲下悬崖时的动静”
谢贻香被他这一番“阴兵借魂”说得有些云里雾里,只得打断青竹老人的话,问道:“前辈,你们的马车如何会走到了悬崖边?难道是遇见一面是山、一面是悬崖的环山道路的转角之处,这才一不留神冲下了悬崖?那辆走在最前面的黑色马车,莫非也掉进了悬崖里?”
却见青竹老人沉着脸摇了摇头,却并没有回答谢贻香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说道:“从小我便听村里老人说起过长白山里阴兵借魂的事老人们更是一再叮嘱于我,长白山虽然极寒荒僻、人迹罕至,但历代战场上总有成千上万阵亡的兵将,尸体曝荒野,白骨无人收,只得同冰雪长埋于此,最终成为长白山的一部分。而这些兵将的亡魂,自然也不能进入地狱轮回所以,每到阴盛阳衰之际,就好比大雪大雾的天气,它们的亡魂便会飘荡出来,引领活人向山神献祭,从而换取自己灵魂的解脱也便是你们江南人士所谓的找替身”
“所以那辆黑色的马车,从头到尾根本便是假的,是那些阴兵制造出来迷惑我们的幻象我们的马车跟在它后边,走它走过的路,自然以为前路无比安全,谁知不知不觉中,它竟然将我们引诱到了万丈悬崖边先是前方两个哥哥的马车坠落悬崖,接着是我们的马车好在父亲在这条官道上跑了多年,早就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在我们的马车下坠之前,他立刻便已反应过来,伸手一揉,便将我从马车前方的座驾上推了下去,刚好滚落在崖旁边,这才捡回了一条命往后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当时倘若是父亲驾车在前,让两个哥哥的马车跟在后面,凭借父亲多年驾车的经验,任凭那辆黑色马车如何引诱我们,恐怕也不至于发生这场意外”
说到这里,青竹老人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将烟锅里残余的烟灰磕在地上,又说道:“我当时清晰记得,我们的马车便从我耳边滚落下悬崖我从峭壁上探出头去看,正好看到坐在马车后面的大姐,她那一张惨白的脸几乎是贴着我的头发擦过不知为何,我始终觉得大姐当时是在冲着我笑,笑得我心里发毛然而待到我要看个仔细的时候,她的面容已然被悬崖下的迷雾吞没,眼前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颜色而就在我的脑后,却清晰地传来了一阵熟悉的马蹄声我惊恐地扭头去看,居然又是那辆黑色马车那辆明明走在我们前面的黑色马车,此刻居然出现在了我的身后。”
“于是我只能静静地望着那辆黑色马车,看它究竟想要把我怎样谁知那辆黑色马车径直驶到我面前,拉车的那匹黑马只是微微扭过身子,便牵引着马车从我身旁经过,仿佛根本没看到我这个人似的那一刹那,我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霍然从雪地中站起身来,发疯似地去追那辆黑色马车,嘴里乱叫道:把父亲还给我!那黑色马车却不理会,依然是之前那般不徐不疾的速度,自顾自地前行着我一鼓作气追到马车前面,想将车夫从马车上拉拽下来,谁知跑到车前一看,却发现马车前方的座驾上,根本便是空无一人!那那分明便是一辆鬼车!”
那青竹老人说完这番话,便开始小声嘀咕起来,谢贻香凝神听去,却是满口“父亲”、“阴兵”之类的词语,简直是不知所云。想来是他年纪大了,毕竟经不起这等惨痛往事的折腾,而他此后的遭遇,多半是被当场吓得晕死过去,后来又在冰天雪地当中机缘巧合地活了下来。
谢贻香听到这里,虽然当中有太多地方没弄明白,然而眼见青竹老人这般神情,自己倒也不好继续追问其中详情。眼见四野逐渐明敞起来,天色已逐渐变得亮了,谢贻香将自己的思绪细细整理一番,回到最开始青竹老人提起这段往事的缘由处,她不禁问道:“前辈,你方才讲述的这一段长白山雪雾往事,和白日里我们遇到的那团迷雾,究竟有什么联系?莫非仅仅因为两者都有一团迷雾?”
那青竹老人蓦然一震,似乎被谢贻香这一问惊醒,重新回到现实当中。他当即喃喃说道:“白日里的那团迷雾那团迷雾”说着说着,却是没了下文。
要知道谢贻香在得遇戴七和曲宝书二人之后,便已解开了自己心中不少的疑惑,将这鄱阳湖的一切神异之事,逐渐归咎到那些个武功极高的黑袍人身上,也便是隐藏在鄱阳湖畔的这股神秘势力。而这些黑袍人所使用的武功路数,竟是那早已消亡近千年的“蜀山派”路数,这一点连戴七也能证明。然而此刻听到青竹老人的这个故事,这鄱阳湖畔的迷雾,也便是所谓的“混沌兽”,似乎又与青竹老人所说的长白山阴兵借魂的传说有了牵连,继而让整件事情愈发变得迷茫起来。
谢贻香不禁生出一个念头,暗想道:“戴七、曲宝书、青竹老人,还有那个什么牛鼻子,这些人无一不是当世高人,究竟是为了怎样的一个缘故,居然会结伴同来这鄱阳湖?又或者在他们各自的内心当中,其实都暗藏着一个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目的?”
她正思索之际,猛听身旁的青竹老人大叫一声,有点癫狂地说道:“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在白日里那团迷雾中,我分明看见了一辆黑色马车!”
34 寻仙求得道
谢贻香惊愕之下,忍不住将青竹老人的话重复了一遍,确认道:“你前辈你是说,在昨日这鄱阳湖畔的那团迷雾里面,你又再一次看到了那辆黑色马车?”
青竹老人这话说出,整个人似乎也已彻底清醒,当即肯定地说道:“不错,那一团迷雾生起之际,我便立刻去找寻身旁并肩作战的牛鼻子也便是海南天涯海角阁的海一粟海道长,当时他伪装成了那些个黑袍人想要找寻的家伙,这才能让对方上当,你白日里应当已经看见谁知我在迷雾中却并未找到牛鼻子人的踪迹,只得小心翼翼地四下游走,然后便听到一阵马蹄声响我扭头看去,便看到那辆黑色马车从迷雾中缓缓行近,与我当年在长白山官道上见到的那辆,简直是一模一样于是我当机立断,马上就往那辆黑色马车的相反方向狂奔而去,一口气从那团迷雾中跑了出来,至于牛鼻子,还有你说赶过来相助我们的戴老七和穷酸两人,我便再没看见他们只怕多半是迷失在了雾里。”
说到这里,那青竹老人不禁长叹一声,苦笑道:“丫头,我能在江湖里混成眼下这把年纪,当然也懂江湖规矩,倘若遇事便逃,只怕早已被人剁了百八十次要不是因为那辆黑色马车的再次出现,吓得我魂飞魄散,我又岂会这般窝囊?”
谢贻香当下只得点了点头,并不多言。她在刑捕房跟随庄浩明多年,早已学会察言观色,断人于细微之处。眼下青竹老人所讲诉的这段往事,固然是荒谬之极,如果说确有其事,那必定是青竹老人刻意隐瞒了些什么,否则绝不会似这般漏洞百出,叫人难以置信然而往更深一层思考,以这青竹老人的身份地位,他若真想编一个故事来糊弄自己,至少也该在情理之内,不至于这般装神弄鬼。
更何况谢贻香记得清楚,这青竹老人在讲述这段往事之前,分明曾亲口说过,他昨日看到的是“迷雾中的那盏火光,和当年那次几乎是一模一样”,再加上青竹老人方才还神色惊慌地熄灭了自己升起的火堆,说明在他内心深处所的惧怕东西,乃是和这“火”之一物体有关。但是在他提及的这段往事中,却凭空出现了一辆黑色马车,和“火”竟是没有丝毫关联,这自然是自相矛盾。
有道是“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像青竹老人这种把性命看得极重的江湖老油条,对自己说些不尽不实的话语,倒也在情理之中。谢贻香向来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更何况青竹老人自己的往事与她也没什么干系,又何必要去深究?当下谢贻香忍不住再次问道:“前辈,似你们这些江湖中的绝世高人,此番齐聚鄱阳湖畔,究竟是为了什么?”
青竹老人不由地干笑一声,说道:“看来我当真是年纪大了,记性也是越来越差,说了这许久,居然把正事给忘了其实说来也不是什么秘密,我们此番前来,简而言之便是为了三个字:不想死。”
这次不等谢贻香细问,他已开始滔滔不绝地解释起来,说道:“自古帝王坐拥天下之后,位极万人之上,可谓是宇内肃清,世间再无敌手,此时他最大的敌人,便只有他自己他自己的身体因为无论任何人,都不可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衰老和死亡,这是谁都无法避免的自然之理。所以每一个皇帝,都希望自己能够长生不死、万寿无疆就好比昔日秦皇曾遣徐福海外访仙,更是闹得街头巷陌妇孺皆知。然而似这般寻仙问道之举,又何止秦皇一人而已?又何止帝王一家而已?历朝历代,不知有多少人穷此一生,不停地在求仙道路上下求索我等众人虽不是什么皇帝,这颗怕死的心却是一样,所以这些年来,除了在江湖中摸爬滚打之外,我等也一直在留心着有关长生一道的消息”
谢贻香听到这里,终于恍然大悟。青竹老人此言只怕倒不是胡说,要知道除去这个理由,当今天下只怕也再找不出其它的理由,能让青竹老人、戴七、曲宝书和海一粟这等人物结伴而行,同时现身在这鄱阳湖畔。
当下谢贻香便顺理成章地问道:“所以前辈你们此番前来鄱阳湖,自然是听说此地有关于长生不老的传闻,所以想来寻仙得道,是也不是?”
青竹老人嘿嘿一笑,说道:“长生不老?那可不敢当你看我这把年纪,若说能让我不老,就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嘿嘿话说老一些又有什么不好?鞍马舟车,还有人相扶让座。”他嘴上虽然矢口否认,一双细眼中却放出阵阵亮光,看得谢贻香忍不住摇了摇头,忍不住说道:“前辈,你年长晚辈许多,见识自然也远胜于晚辈,却又如何会相信这等虚无缥缈之事?”
然而自从谈及这个话题,那青竹老人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一张脸上容光焕发,此刻更是神采奕奕地笑道:“丫头,佛家不是也曾说过,凡事信则灵,不信则不灵?不错,天底下的确没人能够证明长生不死一事是真,但同样的道理,也没人能够证明此事是假”顿了一顿,他又说道:“等你这丫头到了我这把年纪,便会明白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的悲哀唉,人生数十年,有人取诸怀抱,有人因寄所托,而我不过是选择了一条求生之路,聊以寄托罢了。”
谢贻香听青竹老人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倒也不好再与之辩解。如今既然已经明白了青竹老人、戴七、曲宝书等人此行的目的,和自己寻找失窃军饷之事自然没什么干系,充其量只是个时间上的巧合罢了,自己倒也不便介入太深。当下她略一盘计,便向青竹老人拱手说道:“晚辈衷心祝愿众位前辈马到功成,得偿所愿。然而朝廷两千万两失银至今仍然下落不明,晚辈身受朝廷厚恩,自当竭力查办此事,不敢心存懈怠。不得已这便只好和前辈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说完这话,谢贻香便站起身来,眼见四下晨光熹微,东面的天际已然露出暖红色日头。她当即轻按腰间乱离,大步往赤龙镇方向而去,谁知刚走出几步,青竹老人那一身棕色裘皮的身影已然出现在眼前,将自己的去路拦住。谢贻香愕然之下,不禁问道:“前辈这是何意?”
只见青竹老人手里又把玩着一根细细竹丝,脸上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丫头,亏你也在江湖上闯荡些年月,这便想要走了?”
35 胜败凭一招
谢贻香蓦然一惊,暗骂自己糊涂。这青竹老人虽和自己有一夜同叙之谊,但毕竟是江湖中难分正邪的人物,眼下自己既然已经知道了他们这许多事,青竹老人又如何会让自己轻易离开?
想到这点,谢贻香当即站住脚步,恭声说道:“晚辈无意介入各位前辈此番的行事,只是陡遇险境,事出突然,这才有缘能与诸位前辈相识,又岂敢奢求更多?如今双方的来意既已说开,自是井河之水互不相犯,前辈又何必强人所难?再者晚辈此番前来鄱阳湖,说到底也是为朝廷、为百姓办一点事,决计不会妨碍到前辈们,更不会将前辈们的事对旁人泄露一个字”说着,她脚下缓缓退开两步,和青竹老人之间保持着丈许的距离,继续说道:“是以还请前辈高抬贵手,让晚辈自行离去。待到此间事了,晚辈自当登门拜访,届时再来聆听前辈的教诲。”
谢贻香这番话可谓是滴水不漏,给足了对方的面子,即使是闯荡天下数十年的老江湖,只怕也说不出她这般漂亮的话来。青竹老人忍不住笑道:“丫头好利的一张嘴,可是谢封轩教你的么?”眼见谢贻香身形警惕,他又微微一笑,说道:“难不成你这个小丫头,却是要打算和我动武?”
谢贻香不卑不亢地回答道:“晚辈不敢,须知前辈威震武林数十年,又岂是晚辈可以匹敌?只不过大家都是江湖中人,既然相互间意见不合,到头来恐怕也只能依照江湖规矩。所以请赎晚辈狂妄,不得已要和前辈在手下见个真章。”
这番话倒把青竹老人说得呆立当场,顿时哭笑不得。他这些年就没几天是安稳日子,隔三差五便有人上门挑战,要和他争这个天下第一的名号,如今好容易隐姓埋名,抽身来到这江西境内,居然又遇到谢贻香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一言不合居然就想和自己动手,当真不知死活。
要知道方才青竹老人被谢贻香的言语所骗,以为这丫头早已和戴七、曲宝书两人有过协议,乃是此番前来鄱阳湖寻访仙踪的同路之人,这才挖心掏肺和她说了一夜的话,谁知此刻她居然要执意离去,甚至不惜和自己动手。青竹老人心中盘算,一来以自己的身份和谢贻香动手,定然会成为江湖中的笑柄二来在他内心里,倒也不想当真伤了这个丫头。
当下他思索片刻,开口笑道:“也罢,我也不以大欺小这样,你若能接下我一招,仅仅一招,我便让你走,如何?”
谢贻香心头一喜,她早已料到这位青竹老人自顾身份,绝不会当真和自己动手,这才用言语挤兑住他,果然,青竹老人立马便上了钩,和自己立下一招之约。眼下只要自己能接住青竹老人的一招,于情于理,他也不可能再强留自己。
然而谢贻香转念一想,前辈高人与后学晚辈动手过招,通常都会说“你来接老夫三招”、“三招之内胜不得你,便怎样怎样”,大多是以三招为限。如今这青竹老人却只要自己接他一招,狂妄之余,自然是有着十足的把握,仅需一招便能击败自己。倘若自己接不下他这一招,岂不是往后都要一直跟随在这青竹老人左右,直到他们这趟鄱阳湖之行有了结果?
谢贻香思索之际,对面的青竹老人已悠悠说道:“丫头,你可准备妥当,我这便要出招了。”谢贻香暗想道:“与其接他一招,倒不如自己先发制人,逼得他出手招架格挡,也便算是他出过一招了。”她心念转动极快,连忙说道:“久闻前辈以一柄青竹杖破尽天下,未逢一败,晚辈向往已久。眼下便依前辈所言,还望前辈不吝赐教,让我见识一下前辈那妙诀巅峰的招式。”
青竹老人将手里那根细细的青竹丝迎风一抖,笑道:“青竹杖早已不复存在,而今便只剩青竹丝了。”他随即回过神来,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好你个狡猾的丫头!也罢,我只出招式,其它的气、意、劲乃至内力轻功一概不用便是。”
谢贻香等的便是青竹老人这句话,听他开口承诺,当即说了句“得罪”。伴随着她话语声出,腰间的乱离“刷”的一声清鸣,已从刀鞘中自行跳出,划起一道绯红色的光华落在她掌心当中。
谢贻香握刀在手,顺着乱离的出鞘之势反手便是一刀,自下而上斜斜劈出,直取那青竹老人的面门招还未发,原本寂静一片的旷野当中,已然炸响起了一阵惊雷之声,正是谢封轩那“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刀法要诀“空山鸣涧”。
当年一代刀王在传授谢贻香和先竞月两人刀法之际,便曾说过“扫、劈、拨、削、掠、奈、斩、突”这用刀八法之中,敌人最难抵挡的便是这个“奈”字,也便是自下而上的反手倒“八“字刀。此刻谢贻香这招“拨乱反正”,取的乃是“以乱制乱,乱后而正”之意,正是一招反手的倒“八”字刀,似这般近距离使出,对方无论招架还是闪避,都是困难至极,当真可谓是进退两难。
再加上谢贻香此刻还运用上大将军谢封轩的得意之作“空山鸣涧”,更是将这一招“拨乱反正”中的破绽所在尽数弥补起来。即便青竹老人能一眼窥探出招式的破绽,以手中竹丝相攻,立刻便会碰上“空山鸣涧”的气劲。而他既已言明不用内力,一旦触及到谢贻香的气劲,细细的竹丝又如何能够抗衡?纵然伤不到他,也能让这青竹老人无功而返。
就连青竹老人见谢贻香使出这一招来,也不禁点了点头,赞道:“不错还好你的刀法与那先竞月不是一路,否则迟早将会祸及自身。”他开口说这话的时候,谢贻香的乱离才刚刚跳出鞘,自行跃入到她手里待到青竹老人说完这话,谢贻香手中的乱离刚好反手劈出,“空山鸣涧”的惊雷之声也逐渐开始响起。
可是就在谢贻香这一招还未成型之际,她忽然觉得右手手腕的“神门穴”上微微一痛,整条右臂顿时失去知觉“啪”的一声,乱离已然脱手落地。
惊恐之下,谢贻香急忙向后跃出,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腕,但见一点米粒大小的鲜血已从“神门穴”上挤出,自然是被青竹老人用手中的竹丝点中,从而封住自己整条右臂的经脉。
青竹老人这一招既不高明,也不神妙,说到底便只是一个“快”字。快到连自己“拨乱反正”这一招“乱刀”的招式都还没来得及使出,快到连自己“空山鸣涧”的气劲都还没来得及迸发出。就像是之前青竹老人用竹丝扫落自己的头发一样,从头到尾,自己根本没意识到对方已经出手,甚至根本没料到对方会在此刻出手。
再看那青竹老人,依旧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仿佛根本便没有挪动过,浑身上下也看不出一丝变化,只有他手中那根青竹丝的顶端,分明有一珠极小的鲜血,证明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出手。
世间怎会有这般神鬼莫测的速度?这分明已经超越了人力所能达到的极限!
36 诡计定输赢
青竹老人一招击落谢贻香的乱离,从而将她这一招消弭于未发之际,嘴里淡淡地说道:“我若是多用一分力,你这条右臂此后也便废了。”
谢贻香听得冷汗直流,心知青竹老人所言非虚。须知那“神门穴”乃是手臂的命脉所在,单是轻轻一碰,整条手臂都会立刻酸麻无力,方才青竹老人的竹丝若是刺得再深一寸,点破经脉所在,那便当真如他所言,自己这条右臂将会就此残废,今后只怕再也不能握刀厮杀。
青竹老人见到谢贻香这副心灰意冷的神态,不禁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似你这般年纪,有什么输不起的?何况败在我手里也不算丢人。”说着,他将手中的青竹丝放到唇边一吹,那竹丝便飘然飞起,不知落去了何处。只听他继续说道:“丫头,你我相见便是缘分,你老老实实地跟在我身旁,待到此间的事情了结,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谁知他话还没说完,却见谢贻香双掌陡然一翻,居然使出一招江湖上常见的“雪花盖顶”,径直往自己头顶处拍落而来。
谢贻香这一偷袭虽然大出青竹老人的意料,然而他是何等人物?心念转动间,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的意念已然随心所动,催发出护体气劲,顿时将谢贻香踉踉跄跄地弹出好几步。青竹老人急忙收回劲力,不解地问道:“你这又是何意?”
谢贻香被青竹老人身体周围流转的护体气劲震得气血翻腾,过了好久,才终于缓过一口气来,笑道:“多谢前辈承让,这才让晚辈侥幸胜出。”
青竹老人不禁一愣,皱眉说道:“如何是我输了?方才我的竹丝一击之下,不过才用了一层功力,便已将你的招式击溃,甚至连刀也脱手落地”谢贻香抢着说道:“你我之间早有约定,我若能接下你一招,便算作我赢,是也不是?”
青竹老人不禁哂笑道:“你几时接下了我的一招?”话刚出口,他顿时想到什么,心中暗叫不妙。果然,谢贻香已笑道:“不错,方才在前辈的一招之下,我的乱离便已脱手落地,虽然有些不光彩,却毕竟也是算接下了前辈的这一招,是也不是?”说着,她双掌一扬,继续说道:“如今我已和前辈过了两招,虽然前辈之前有过承诺,绝不会向晚辈动用气、意、劲乃至内力轻功,但此刻前辈分明是以气劲将我震开,这等违规之举晚辈也不必多作计较。既然我能有幸与前辈拆上这第二招,那么之前的第一招,理所当然是我被接下了。”
她这番话将那青竹老人说得一阵发愣,几次张嘴欲言,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谢贻香见状,心中暗暗好笑,连忙趁热打铁,补充说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让晚辈侥幸过关。前辈大可放心,晚辈此去只为寻回朝廷失窃的军饷,至于诸位前辈此番所行之事,是决计不会透露半句出去。”
话音落处,却见青竹老人寒下一张脸来,淡淡地说道:“也罢,是我输了你大可自行离去。”
谢贻香微微一笑,当即向青竹老人行了个礼,正要打算转身离开,陡然间只觉脑袋里莫名其妙地一颤,仿佛是有人在自己的脑海中拨响了一根琴弦,发出阵阵的嗡鸣之声。而她心中也随之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眼前这个青竹老人绝不会任凭自己离开,而是要打算对自己下杀手!”
虽不知自己脑海中为何会突然生出这么一个想法来,谢贻香顿时回想起了当日在洞庭湖畔的岳阳楼上,刑捕房众人与湖广武林所订下的三战之约。那时自己和庄浩明虽然先后连胜两场,换来的却是对方的毁约,继而群起围攻,以至程撼天、贾梦潮两名捕头力战到底,当场身亡。这件事给谢贻香留下了一个极其深刻的教训,那便是所谓的江湖规矩,说到底不过是强者用来束缚弱者的工具,立约双方一旦实力悬殊,这所谓的规矩便是一文不值。
而今再看青竹老人那张冷冰冰的脸,谢贻香不禁自心底发寒。她略一沉吟,随即换上一副笑脸,恭声说道:“家父曾言道,近百年来武林中最中肯的评价排名,便是那所谓的江湖名人榜,不知前辈是否认同?”
那青竹老人“哦”了一声,不置可否地说道:“是么?”谢贻香点头说道:“那江湖名人榜上排名靠前的三位高手,当中闻天听闻盟主是因为其两京十三使司武林盟主的名誉,公孙莫鸣则是因为其遍及天下的神火教势力,独独只有前辈是单凭武功而上榜,名列前三甲。所以这些年来,江湖中人都公认前辈为当世第一高手。”
青竹老人一时摸不透她的用意,当下也不开口,只是冷冷看着她。谢贻香随即莞尔一笑,又说道:“似前辈这般身份地位,又身负天下第一高手的美誉,这江湖当中,不知有多少人日思夜想,只为能够一睹前辈尊容,却又是求之不得。眼下能与前辈相逢,本就是因缘,覆盖既已如新,晚辈倘若就此离开,岂非是个天大的损失?”
青竹老人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谢贻香的意思,按她这般说法,自然是要遵从自己的意愿,留下来与自己同行了。当下青竹老人默默地凝视着眼前这个小丫头,过了许久,冰冷的脸上才逐渐露出笑容来,淡淡地说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既然你已决定要随我们走这一趟,当真要我点拨你几招,又有何妨?”说着,他抖了抖身上那五六件破烂的裘皮,转过身去颤颤巍巍地迈开步伐,嘴里说道:“走罢,我先带你去见一个人。等你见到他时,便会知道我们此番前来鄱阳湖寻仙问道、以求长生不死,到底是不是荒谬之举。”
谢贻香心里不禁松下一口气,看青竹老人这般模样,方才自己脑海中突然生出的念头竟是猜对了。要不是这个奇怪的念头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自己脑海里,从而让她改变自己的决定,只怕谢贻香便要命丧于在鄱阳湖畔,从此自江湖中除名了。
当下谢贻香再不敢多言,只是默默地跟在青竹老人身后。只听前面的青竹老人似乎又叹了口气,淡淡地说道:“你这丫头,倘若可以再活上个二三十年恐怕这天底下,便再没人能制得住你了”
37 漠北有幽兰
几个光秃秃的山头,零星点缀着些许草绿,西面临湖,湖名鄱阳。
要知道这鄱阳湖地处长江之南,从九江县一路延绵下来,湖面却在这火龙山一带陡然变窄,正是传闻中时常发生沉船事故的所在之地。旭日下,谢贻香跟在那青竹老人的身后,手搭凉棚往西面望去,隐隐可见鄱阳湖对岸的青山郁郁葱葱,再看脚下这一片寸草不生的赤红山石,真不知为何仅仅只是一水之隔,两岸却有这般天壤之别。
再看那山崖下面那碧绿的鄱阳湖水,谢贻香不禁思绪起伏,感慨万千,自己这一番当真可谓是“刚别洞庭湖,又见鄱阳水”了,看来最近是和这天下间的湖水打上了交道。回想起那已故的江海帮帮主李惟遥临死前说的,什么天下之水血腥多时,便是从那洞庭湖中掀起序幕,继而让乱世重现,一时不禁有些惘然。
她正思索间,只听青竹老人那气喘吁吁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说道:“终于到了,当真累坏了我了……丫头,你说我们选的这个落脚之地怎样?”
谢贻香急忙向前望去,但见前方的山崖前,两块靠山而立的巨石当中,隐隐露出一条半人高的缝隙来,其间是黑黝黝的一片,深不见底,显然是个山洞;而青竹老人那颤颤巍巍的身躯,此刻便站在这山洞旁边,正招呼自己过去。
这一路跟随青竹老人前来,谢贻香沿途也不敢多问,只是听他满嘴不停地啰嗦,似乎是要带自己来见一个人。而且青竹老人似乎十分肯定,只要自己见到这个人后,便再不会怀疑是否当有“长生不死”一事,更会心甘情愿地与他们一同寻访那所谓的仙踪。她依稀记的曲宝书也曾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同样是说要让自己见一个人,如今看来,和青竹老人嘴里说的自然是同一个人,也便是昨日那七个围攻青竹老人的黑袍人所要抢夺之人。
谢贻香将前后的事串联起来,心中暗想道:“他们要我见的这个人,多半便是让他们结伴前来鄱阳湖的根本缘由了。然而试想青竹老人、戴七、曲宝书这些个前辈,无一不是江湖中顶尖的人物,即便是想获得‘长生不死’想得疯了,也绝不可能轻易被人以此诓骗,一并齐聚此地。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们嘴里所提到的这个人身上,定然有一个使他们坚信不疑的理由。而这件事虽然与朝廷失窃的军饷无关,但眼下自己反正也已参和进来,倒也不如见识一番。”
而眼前的这个洞穴,自然便是青竹老人一行人的落脚之处了,里面十有**便是青竹老人想要自己去见的那个人。谢贻香虽已猜到,仍然开口问道:“前辈,这洞里面有什么?”
青竹老人嘿嘿一笑,说道:“你可曾听你爹提起过‘腾云驾雾,登峰造极’这八个字?”不等谢贻香作答,他自己已抢着回答道:“这八个字说的是十年多前江湖中大有来头的四个人,其中‘腾云驾雾’指的是纵横漠北的两位姐妹,‘登峰造极’则是一对师承东瀛的男子……”
谢贻香听青竹老人说到这里,不禁微微一笑,说道:“我爹倒是不曾向我提起过这四个人,因为在他的眼中,但凡是以组合或者搭档闯荡江湖的人,充其量不过是些二流的角色。就好比是那两个什么‘登峰造极’,十多年前的名头虽然极响,听说前不久也败在了我师兄先竞月的刀下,到后来的龙跃岛大战,这两人甚至在武林盟主闻天听手下还没走上一个照面,便已当场双双命毙当场。所以似这等人物,又如何当得起前辈的金口一赞?”
那青竹老人不怒反喜,笑道:“说得好……说得好……我平素最是看不惯的那些成群结伴,却还不以为耻,成天在江湖中耀武扬威的家伙……”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立马一变,喝道:“胡说八道,你这丫头好不放肆!需知‘腾云驾雾’这对姐妹,又岂是‘登峰造极’那等跳梁小丑所能相提并论?你去长城以北的好生打听一番……谁不知道丁绮腾、丁绮云姐妹的名头?这两位前辈非但武功高绝,而且虚怀若谷,江湖中人即便是在背地里,也会发自内心地称她们一声‘腾云驾雾,漠北幽兰’……眼下你这丫头,怎能如此诋毁这两位前辈?还不赶紧道歉。”
听到青竹老人这番自相矛盾的话语,显而易见此刻在这山洞之中的,便是那名震关外数十年、号称‘腾云驾雾’的丁绮腾、丁绮云两姐妹了。谢贻香自然听说过这对姐妹的名头,据说她们的武功虽然高强,联手之下更是从无败绩,但品行却是差到了极点。在漠北一带常有她们杀人掠货、妇孺不留的传闻,其手段更是凶残毒辣,惹得江湖里的有志之士深恶痛绝,却又因为忌惮她们的本事,只能敢怒而不敢言。至于青竹老人说什么江湖中人在背地里称她们一声“漠北幽兰”,分明便是胡说八道。
所以谢贻香方才一听到这两人的名头,当即出言嘲讽,此刻话已出口,才反应过来这传闻中的“腾云驾雾”两姐妹,此刻分明便在这个山洞当中。她早就听说过这两姐妹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行径,深知自己说出去的话,在她们耳中便是泼出去的水,左右也收不回来,倒不如来个硬气到底。
当下谢贻香缓缓退开两步,右手已悄然搭上了乱离的刀柄,嘴里说道:“我谢贻香既然敢说,那便敢认。若是有人认为我说得不对,大可出来赐教晚辈几招。”
却见旁边的青竹老人皱起眉头,沉吟道:“不对劲……这两姐妹今日如何转了习性,居然直到此刻还不啃声?不好……只怕是出事了!”
话音落处,谢贻香但觉眼前一花,青竹老人的身影便已消失不见,自然是窜入了那黑漆漆山洞之中。她深知以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的本事,若洞中有什么埋伏是连青竹老人也应付不过来的,那么自己即便强行闯入也是于事无补,根本帮不上什么忙,所以索性便在洞外等候。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听得青竹老人的声音自山洞深处传来,却是招呼自己进去。谢贻香便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摸索着往那山洞深处走去。
不料这个山洞倒是极深,谢贻香在极暗的光亮中行进了数十步,渐渐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传来;再走上十来步,那股血腥味已然愈发浓厚。她不由地心里一凛,伸手就去摸怀中的火折子,却听青竹老人的声音就在自己前方不远处响起,说道:“有太多看不见的危机,便是隐藏在黑暗之中,别点火……否则很容易成为敌人的靶子。”
谢贻香顿时想起这位青竹前辈似乎对火光极是排斥,一时间也不去计较他所谓的“危机”是真是假,当即断绝了点火的念头。她将自己那“穷千里”的神通默运起来,渐渐地目光所到之处,笼罩着的黑暗便随之淡去。但见前方的洞穴已变得逐渐开阔起来,分明到了山洞的尽头所在,乃是个方圆丈许的腹地,而青竹老人的身影半蹲在地,身旁正躺着两个交缠在一起的扭曲人形,那血腥味便是从这两个人身上所散发出来。
谢贻香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定下神来说道:“莫非……莫非这两位便是……”青竹老人沉声说道:“你猜得不错……是她们……纵横一世的丁绮腾和丁绮云,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命丧在了这个山洞之中……怪不得方才听见你的嘲讽,她们竟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原来……原来她们已经再也不会有任何反应了……”
38 书信聚群雄
黑暗中的谢贻香默然半响,这对漠北独行大盗“腾云驾雾”的名头虽然极是响亮,但自己毕竟没有接触过,眼见她们命丧于这山洞之中,心中也谈不上有什么喜怒哀乐。待到她惊讶一去,忍不住开口问道:“以她们的本事,究竟是什么人能对她们下如此毒手?难不成是昨日围攻你们的那些黑袍人?”
黑暗中只听青竹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死因如何,我也无法确定……看她们的死状,应当是窒息而亡,却仿佛是……是相互被对方所掐死。”
这话说得谢贻香心头一跳,随之联想起曾在岳阳城里见过的龙女“夺魄手”。虽然她从庄浩明那里隐约得知那是神火教的邪门秘术,却毕竟没和先竞月、言思道等人会过面,不了解“天露神恩心法”摄人心神的玄机。所以眼下听青竹老人说这两姐妹竟是被对方所掐死,心中不禁一阵后怕。
只可惜谢贻香那“穷千里”的神通,虽能让自己在黑暗中见物,却毕竟没有火光,无法像平常一般去检验尸体。所以此刻也不清楚这丁家姐妹究竟是怎样一副死状,只能听那青竹老人口述传达。那青竹老人的声音当即继续响起,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我们这帮人,从踏足江西的那一刻起,便已被鄱阳湖里的那帮家伙给盯上了……前前后后、或明或暗,已有不下二十次的交锋,不但牛鼻子受了暗伤,戴老七还险些为此送命……所以前天晚上我们从同来的那个家伙嘴里,听闻荒弃的姚家古宅中暗藏着什么古怪,戴老七便迫不及待要去查探,穷酸放心不下,也同他一并前去……只留下我、牛鼻子和刚刚赶来与我们碰头的丁家姐妹,四个人一起看守我们带来的那个家伙,也便是我原本打算让你见上一面的那个家伙……可惜毕竟晚了一步……”
谢贻香听他的言辞声中满是懊恼,又见这山洞里除了丁家姐妹的尸体,便再没有旁人,青竹老人所谓的“那个家伙”,自然已经消失不见了。这一路上谢贻香先后从曲宝书和青竹老人的话语中,深知这个人对他们此番前来鄱阳湖之举甚是重要,如今却在青竹老人的手里失踪,其后果自然是非同小可。
然而自己毕竟只是一个局外人,倒也不好多问关于“这个人”的事。回想起方才青竹老人的一番话,倒是令自己听得有些混乱,她当即忍不住插嘴问道:“前辈,你们这次究竟来了多少人?”
青竹老人被打断话头,似乎有些恼火,说道:“我,戴老七,还有老僵尸,再加上老僵尸带来的那个家伙,四个人最先在滕王阁碰上了头……接着便是穷酸和牛鼻子两人从南海结伴赶来。我们六个人商议之下,老僵尸便决定将自己留下,好接应正在赶来的墨家高手墨残空,同时也好准备一些工具器物……于是我和戴老七、穷酸、牛鼻子四人,则带着那个家伙直出南昌,过景德镇,率先赶来此处……至于这丁家姐妹,则是由长城北面直接赶来,前些日子刚和我们在此地接上了头……”
说完这话,青竹老人又补充道:“说起这个老僵尸,不知你可曾听说过,说出来可别吓坏了你……他便是这湘西一带的地头蛇,人称‘湘西尸王’的鲁三通……这次的事也正是由他起头,相继以书信联络我们,这才有了此番的鄱阳湖之行。”
谢贻香听到这“湘西尸王”的名头,顿时眉头一皱。据说这位鲁三通生平盗墓无数,与死人打过的交道竟比活人还多,在江湖中无疑是属于邪魔外道之流,为正道中人所不齿。此番既是由这个鲁三通带头联络,将青竹老人这些个当世高人尽数聚集到了这鄱阳湖畔,自然是名不正言不顺,未必便是什么好勾当。只听青竹老人又说道:“除此之外,老僵尸还以我们众人的名义,让穷酸代笔,给闻烈已——也便是你方才提起过的闻天听那厮——也送上了一封书信,却一直没得到回应。也不知道闻烈已究竟是怎样的打算。”
谢贻香听到这里,终于将青竹老人口中的绰号,和每一个人的身份依次对应上了:所谓的“戴老七”,乃是峨眉掌门朱若愚的师叔,人称“回光剑”的戴念红戴七,“穷酸”则是普陀山潮音洞的前任掌门人曲宝书,这两人自己前晚便已在那姚家古宅中见过;“牛鼻子”是天涯海角阁的海一粟海道人,也正是昨日和青竹老人设计诱敌,手挥银丝拂尘的那个黑衣人,眼下已同戴七、曲宝书一并消失在了那团迷雾当中;丁家姐妹是纵横漠北的大盗,人称“腾云驾雾”的丁绮腾、丁绮云两人,此刻已然在这山洞里横尸当场;而青竹老人新提及的“老僵尸”,却是素来被江湖中人所唾弃的盗墓贼,号称“湘西尸王”的鲁三通,而此人也正是此番鄱阳湖之行的发起人。
除了以上这些人,就连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闻天听,以及一个名叫墨残空的墨家高手,似乎也介入了此事当中。谢贻香惊讶之余,不禁泛起一丝感慨,暗想道:“世人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但是到头来真正为情所困的,却也没见几个。反倒是一提及“长生不死”,这些个平日里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人物,无不是垂涎三尺、大动凡心。”
然而她转念一想,莫说是青竹老人口中的这些人,就算是父亲谢封轩或者已故的庄浩明听到这般消息,只怕也会按捺不住。想不到自己身为京城刑捕房的捕头,堂堂正正的朝廷官吏,此番前来替朝廷寻访失窃的军饷,居然鬼使神差地卷入了这场寻访长生不死的荒谬勾当里,当真是可笑至极。由此也可见三分人事七分天意,计划总是及不上变化。
谢贻香心念乱转之际,青竹老人那有气无力的声音又说道:“此番由老僵尸带来的那个家伙,便是我们此行的根本缘由……倒不是我故意要瞒你,这才一直没有告诉你这个家伙的底细,而是我也说不清楚……我本以为待到你和他见上一面,便能明白所有的事,用不着我来多费唇舌,谁知……谁知我和牛鼻子这才出去一夜,丁家姐妹便已葬身于此,连那个家伙也不见了踪迹……”
说到这里,青竹老人忍不住叹了口气,悠悠说道:“说起来这个家伙,原本也算是鄱阳湖里这些妖魔鬼怪当中的一员,机缘巧合之下,居然自行送到了老僵尸手里……我们这一路上之所以受到那些黑袍人的袭击,大半便是针对此人而来,想来是要将他灭口……昨日我和牛鼻子察觉到他们又派来一帮高手,便商讨出了一个对策……由于这丁家姐妹一向做惯了打家劫舍的勾,行藏极其隐蔽,这一路直接赶到鄱阳湖与我们会合,沿途也没被对方发现……所以大家商讨之下,我们便让丁家姐妹留在山洞里看管那个家伙,牛鼻子则换上了那个家伙的装扮,与我一同上演一出瞒天过海的好戏……也便是你昨日看见的山凹里那场交手,这才一举击毙了他们派来的七名高手。”
谢贻香“哦”了一声,这才弄清昨日山凹里那场激战的来龙去脉。当下她将从青竹老人这里得到的所有信息串联起来,终于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说来其实再简单不过,那便是这鄱阳湖一带,素来隐匿着一股神秘的势力。而那人称“湘西尸王”的鲁三通,不知从哪里寻找到了他们当中的一员,继而从他身上得到了关于长生不死、羽化登仙的一些线索,于是便将青竹老人、戴七、曲宝书等一干绝世高手尽数请来,自然是想借此机会解开生死之谜,甚至因此获得永生,所以才有了他们此刻的鄱阳湖之行。
但是这里面最为关键的一点,自己却是至今还没弄明白。谢贻香当即问道:“敢问前辈,那些个武功高强的黑袍人,也便是你方才说的‘鄱阳湖里的妖魔鬼怪’,究竟是些什么人?到底又是什么来头?”
39 锦囊盛烟草
谢贻香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此刻她几乎已经可以肯定,劫走朝廷军饷的罪犯和青竹老人一行人眼下所接触的这股神秘势力,即便不是同一帮人,也必然有着极为紧密的联系。因为无论是要劫走朝廷的军饷,还是要和青竹老人他们动手交战,这当中有一个共同点便是对方的来头极大,除了要具备惊人的实力之外,背后的势力更是深不可测。以此推算,这两者多半便是同一帮人,否则就在这鄱阳湖畔之地,难不成还暗藏有两派具备如此规模的势力?
黑暗中的青竹老人似乎沉默了好久,才缓缓说道:“丁家姐妹可谓是当今世上一等一的高手了,若是两人联手全力出击,即便是我,也未必能有必胜的把握眼下又怎会在这山洞之中反目成仇,相互间将对方掐死?嘿嘿究竟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人物,才能将丁家姐妹逼到如此地步?”
谢贻香接口说道:“或许是前辈多虑了,正如你方才所言,若是正大光明地交手,以她们两人的本事,即便胜不了对方,至少也能保住性命。或许问题本就是出现在她们自己身上,是因为一些我们并不知晓的原因,这才让她们两人死于内讧。”顿了一顿,谢贻香回过神来,不禁问道:“前辈,你似乎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只听青竹老人哈哈一笑,说道:“丫头,莫非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实话告诉你我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
这话说得谢贻香微微一愣,以青竹老人的身份地位,又和那些黑袍人交手多次,如何会不知道对方的来历?此刻他一口咬定说不知道,分明却是不愿告诉自己了。谢贻香虽不知道青竹老人故意隐瞒的缘由,仍是有些不甘心,连忙追问道:“峨眉剑派的戴七戴前辈曾亲自确认,那些神秘的黑袍人所使用的武功,乃是昔日名动一时的蜀山派绝技。以前辈的本事,莫非看不出来?”
青竹老人哂笑道:“蜀山和戴老七的峨眉本就是一脉相承,难分彼此。戴老七论起辈分来,还是当今峨眉剑派掌门人的师叔,试问连他都只能从对方的功夫中窥出这么一点门道,从而能联想到那消亡已久的蜀山派我身为一个局外之人,又如何知晓其中的玄机?”
说到这里,他似乎不想再让谢贻香再问下去,转口说道:“如今丁家姐妹命丧于此,戴老七、穷酸和牛鼻子三人更是生死不明,就连鲁三通找来的那个家伙也已不知所踪,真可谓是出师未捷,便半途而废了我这便要赶回南昌滕王阁,和老僵尸他们会面,既然老僵尸才是此番行事的发起人,便由他来决定接下来应当如何是好丫头,眼下的形势自然与方才不同,我且最后问你一次,你要不要随我们一道?”
青竹老人所谓的“眼下形势自然与方才不同”,谢贻香倒是明白他的意思。此刻丁家姐妹的尸体就在眼前,连他们带来的“那家伙”也已消失不见,这和昨夜两人长谈时的形势,自然是大不相同了。此刻就连青竹老人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应当如何动作,当然也不会再像方才一般,强行逼迫自己参与他们此行。
话说谢贻香与这位青竹老人相处了大半天的光景,多少还是对这位天下第一高手有些了解。这位老前辈虽是当今武林中的一代宗师,却毕竟掩盖不住内心中那种老年人特有的恐惧感,所以每到关键时刻,他总是习惯性地要依靠别人来替自己做决断,不肯将自己放在风口浪尖处,说到底便是“胆小怕事”这四个字。所以此后一旦再遇上什么危险,他多半还是会和昨日在那团迷雾中一般只管自己逃命,哪还顾得上身陷迷雾中的戴七、曲宝书和海一粟三人的死活?
想到这里,谢贻香当即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道:“还望前辈莫要见怪,晚辈终究是为了替朝廷寻回那批失窃的军饷,这才来到此地。眼下诸位前辈的事既是前途未卜,晚辈对此也是无能为力,所以”
她并未把话说完,但黑暗中的青竹老人自然明白谢贻香的意思,当即“嗯”了一声,便再不多言。谢贻香也明白了青竹老人的意思,既然自己决定置身事外,那么与之相关的事,也便不要多问了即便是自己再问,这位青竹老人也是不会再回答自己。
然而谢贻香终究还是有些割舍不下曲宝书和青竹老人再三提到的“那个家伙”,也便是由“湘西尸王”鲁三通带来的那个人,而这人似乎也曾是那些黑袍人当中的一员。真不知此人究竟向青竹老人一行人传递出怎样的一个信息,让他们如此坚信这世间当真存在“长生不死”一事,继而似这般跋山涉水、大动干戈?
一时间,山洞中的两人就此无言。过了半响,那青竹老人便率先站起身来,也不再理会洞中那丁家姐妹的尸体,径直便往洞外走去。谢贻香跟着他走出洞来,只觉眼前一亮,却是日色正浓,分明已到了正午时分。她的双眼方才一直处于“穷千里”的神通之中,早已习惯了洞内的黑暗,此刻被日光一晃,顿时有些吃不消,只得举起衣袖护住自己的双眼。
只听青竹老人悠悠说道:“丫头,我这便去了,你好自为之罢”谢贻香毕竟年纪尚轻,心里藏不住话,眼见分别在即,不禁说道:“前辈,请恕晚辈多嘴一句。家父自幼便教导我们姐弟妹三人,说一个人的价值,从来都不在他本身,而在于他选择去做的事。以前辈的本事,可谓是天下无敌,你大可大可为苍生、为百姓做些有意义的事,即便不求名垂汗青,也自有丹心一片又或者是闲云野鹤、遨游四海,那也是何等的潇洒自在?何苦要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长生不死,虚耗自己的心力和光阴?”
青竹老人不料谢贻香竟说出如此一番话来,愣了半响,继而哈哈大笑,说道:“丫头,要知道这世间之事不过白驹过隙、浮云聚散,根本就没有什么是真,也没有什么是假当中所有一切,不过只在你的一念之间罢了。你若相信,它便是真你若不信,它便是假唉,多说也无益,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自然便会明白。”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一个人活在世上,总还是要有个信念、有个希望无论是多么遥远,多么虚幻,甚至多么荒谬否则,那便不算活着,只能叫作没死。”
谢贻香缓缓摇了摇头,沉吟道:“既然如此,晚辈也不敢多言。我虽然见识短浅,却也曾听人说过神火教中有一门秘术,可以将他人之功力悉数封印到自己体内,从而达到续命增寿的功效。前辈既然醉心于此,不知”青竹老人又是哈哈一笑,继而咳了好一阵,这才说道:“丫头,你以为我今年才多大年纪?”谢贻香听得一怔,一时竟不敢细想下去。
当下两人望着山崖外的鄱阳湖,不禁又沉没了片刻,那青竹老人忽然长叹一声,挥袖说道:“也罢聚散终有时,一切随缘便好你我就此别过,但愿后会无期。”谢贻香连忙抱拳,行礼与之作别。只见那青竹老人颤颤巍巍地走出几步,却又忽然回过头来,摸出怀中的旱烟杆向谢贻香笑问道:“丫头,你我好歹相识一场你身上那袋极品烟草,可否让我吃上一锅?”
谢贻香被青竹老人这话问得莫名其妙,不解地问道:“你说什么?”青竹老人嘿嘿一笑,说道:“少和我装蒜了,这旱烟一物与我打了近百年的交道,不用鼻子我都闻得出来你腰间那个绯红色锦囊里,装的若不是烟草,还能是什么?”
谢贻香皱眉说道:“我身上如何会有烟草?前辈莫不是说笑了?”她嘴里说着,一面伸手摘下腰间的锦囊,说道:“这是我平日里用来存放银钱的袋子,怎会”她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已然僵立当场自己腰间那绯红色锦囊中,此刻分明满满地盛装着一袋红褐色的烟草!
自己的锦囊里何时装满了烟草?谢贻香惊愕之余,猛觉双耳中一声炸响,仿佛是在旱地里凭空响起一道晴天霹雳,脑中顿时一阵刀割般的剧痛,继而令她双眼翻白,当场晕死了过去。
40 习惯成自然
谢贻香醒来的时候,脑袋里仍是一阵接一阵的暗痛,倒也不是伤痛的感觉,而是由内而外的一种莫名胀痛。待到她略微缓过神来,不禁暗自想道:“我几时有了头痛这个毛病?”
原以为这不过是连日奔波积累下的疲劳,然而此刻一但重视起来,谢贻香顿时想起自己踏足这江西境内以来,似乎便时不时会出现这般头痛的症状。其中发作得最厉害的两次,一次是在遇到那场迷雾之后,脑袋里便开始隐隐作痛,最后在狂奔中痛得晕死过去还有一次则是方才从自己身上的锦囊中,居然发现盛装的全是烟草,剧烈的头痛感便随之而来,之后的事她便不记得了。
想到锦囊中的烟草,谢贻香急忙去摸腰间的锦囊,却是摸了个空,她连忙睁大眼睛四处望去,眼前则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背脊一挺,身下似乎是一张被褥覆盖着的硬木板床,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处。谢贻香忍不住叫了几声“青竹前辈”,四下也并没有人应答。
头晕脑胀中,谢贻香倒也不便施展那“穷千里”的神通,当即摸出怀中的火刀火石,用力一打,借着刹那间迸出的几点星火,她便已将周围的情形看得清楚:此刻自己分明在一间极小的木屋当中,正躺在这屋子里仅有的一张木床上,屋内四周的陈设极为寒碜,却还算干净整洁。看摆设陈列,这间屋子多半是一户贫苦人家的房舍。
所幸床头旁的小几上还有半截烧剩的蜡烛,谢贻香便用火石将蜡烛点燃,借着蜡烛的火光努力坐起身来。但见火光照耀下,与自己的猜想倒是不差,这里确然是一间普通至极的房舍,只是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再回想起自己方才晕过去的时候,只有青竹老人一人在场,多半是那青竹老人将自己送到了此处。
相通了这点,谢贻香不禁再次刚到奇怪,自己的锦囊里为何会突然出现烟草?或许是那青竹老人心知要与自己分道扬镳,索性装模作样地将自己锦囊中的银钱换作了烟草,继而故意喝破,趁自己惊愕之际,悄然施展出了什么神通,这才使自己晕死过去。然而以青竹老人的身份地位,何必要和自己开这么一个玩笑?更何况那青竹老人又是何时在自己的锦囊里做了手脚?
她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但如此一来,自己锦囊中的烟草又作何解释?当下谢贻香不禁又在房屋里仔细地找寻了一遍,还是没能找到那个绯红色的锦囊,或许是青竹老人垂涎里面的什么极品烟丝,所以趁着自己晕倒之际,索性一并取走了。
既然眼下就连这唯一的“物证”也消失不见,谢贻香几乎有些怀疑那锦囊中的烟草又是自己在白日做梦。虽然绞尽脑汁,一时间她也理不出当中头绪来,忍不住狠狠地甩了甩头,想要摆脱脑海中的阵阵暗痛,同时极力回忆自己最后一次打开那个锦囊是什么时候。
不过片刻工夫,她终于回想起来:好像自己来到这鄱阳湖畔的赤龙镇开始,便再也没有打开过腰间那个锦囊了。
要知道谢贻香平日里的行事虽有些不拘小节,但身为朝廷刑捕房的捕头,周围的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轻易放过,生活中的一草一木乃至一饮一啄,都是需要留心的对象,所以她身上的银钱也从来都是有条不紊:银票是贴身放在怀中,即便是与人动手过招,又或是遇险遁走,也不会因为沉重而增加负担、造成累赘,事后更不会因为缺少盘缠让自己露宿街头铜钱则是放在腰囊中,用腰带固定在后腰之处,必要时也可将铜钱当做暗器使用至于腰间那个已经丢失的绯红色锦囊,平日里则是放些银锭、金锭或者找零的碎银,若是情况危急,需要轻身前行时,大可将其丢掉,以免影响到自己的身形腾挪。
然而谢贻香前来这江西境内已有一个月的光阴,合计三十多日的衣食住行,怎么可能从未动用过锦囊中的银钱?想到这里,她连忙在怀里和腰囊中摸索了一番,顿时直冒冷汗。
自己身上分明还有两锭五两重的黄金和一把碎银子,此刻居然和银票一起,尽数放置于了自己怀中!
这绝对不可能是别人动的手脚。谢贻香这时已逐渐回忆起来,这些日子自己之所以从未打开过腰间那个锦囊,是因为在需要使用金银的时候,那金银都和银票已然一并放在怀中,自己只需从怀中取出即可。而之所以会有这个改变,分明是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收纳钱财的习惯,这才不曾用到过锦囊中的金银。
所以照此看来,或许出现在自己锦囊中的烟草,甚至可能是一个多月前便已如此放置,只是自己没发现罢了。但是这一切究竟又是怎么已回事,是什么东西或者事情,让自己改变了一直以来的习惯?
谢贻香皱眉沉思之际,本已逐渐消退去的头痛,又开始复发起来,竟比之前还要来得厉害,隐隐间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同时扎向自己脑门。就在这时,忽听身旁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声,随之迸现出一道绯红色的光华,却是自己的乱离无端鸣响,自行跳出刀鞘,落到了谢贻香手中。
要知道“纷别”和“乱离”这两柄宝刀,乃是由师父刀王所亲传,素来颇有灵性。这些年来每逢危机关头,总会自行出鞘示警,谢贻香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然而乱离居然在此刻示警,无疑是给谢贻香火上浇油、乱中添乱了,当下她只得强忍头痛,双脚发力,从床上站到了地上。
一时间但听屋外嗖嗖风响,声音明明是在一里开外,却在弹指间到了屋外的数丈附近,分明是冲着自己所在的这间屋子而来。谢贻香听得清楚,这分明是武林高手在施展轻功时,身形带出的劲风声响,而且听这声音,来的还绝不止一个人。
“来的又会是些什么人?”谢贻香惊愕之余,首先想到的便是这鄱阳湖畔的那股神秘势力,也便是那些个黑袍人。她陡然逢此突变,倒也能沉着冷静,当即吹灭了床头小几上的蜡烛若不熄灭火光,那便是敌暗我明,让自己处于被动之地。
就在谢贻香刚刚将蜡烛火焰吹灭,便听得屋外风声正急,显然来人已是近在咫尺。
41 以一敌五时
耳听屋外这一阵劲风来得如此迅捷,谢贻香与那晚在荒弃的姚家古宅里那个花脸黑袍怪客的身法略一印证,心中已然有了七成肯定。她曾从青竹老人口中得知,这些神秘的黑袍人曾多次向青竹老人一行人下手,想不到如今居然正大光明地冲自己而来,多半是已经把自己当做了青竹老人他们的同伴。
却不料一想到这些事,谢贻香原本疼痛难忍的脑袋,似乎反而缓和了些,思路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回想当夜自己和老叶、老陈两名捕快在姚家古宅的那幢阁楼里,曾被那花脸黑袍怪客吓得神魂跌倒,其根本便在于对方那“以气发力而求迅捷”的轻功“瞬息千里”,也正是消亡已久的蜀山派成名绝技,当真可谓是来无影、去无踪,所以才将对方当作了鬼魅。
所以此刻屋外来的,倘若当真就是那些神秘莫测的黑袍人,凭自己这点微末道行,无论如何也不是对手。与其静候他们出手,倒不如抢占先机,即便要因此暴露自己的身形,她也再不愿意像那晚在姚家古宅中一般被对方戏耍,着实窝囊得紧。
既然确定了眼下的战略,谢贻香当即深吸了口气,继而拔出乱离护住自己头顶,脚下微一发力,身形已拔地而起,径直在屋顶上撞出一个大洞,翻身跃上了屋脊。
说来这屋顶却也极是简陋,不过是几根承重的枯枝上,覆盖着大把的茅草,被谢贻香手中的乱离一扫,纷纷四下飞散。谢贻香踏落在屋脊之上,透过四面飞散的茅草,但见头顶月光铺洒,照得四野一片明敞,显然已是深夜时分。而此刻自己所在的这间屋子,却是赤龙镇镇尾处的一户人家,周围都是同样简陋的房舍;而伴随着月光的映照,此刻分明有四条漆黑的人影正背光站立着,分散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屋顶上面。
仓促间谢贻香也来不及去细看那四条漆黑的人影,便觉得自己后颈处隐隐有一股轻微的热气传来,她当即毫不犹豫,反手便是一刀劈出。伴随着乱离划现出的绯红色光华,但听身后“嗖”的一声,一跳人影已快如飞箭般的退到数丈开外,落到不远处的一个屋顶上。
想不到周围的四条人影不过是吸引自己的幌子,真正出手之人却早已潜藏到了自己身后,幸好自己反应极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谢贻香惊骇之余,心中已然确定无疑,身后那人既然有如此无影无踪的轻功身法,这与那姚家古宅中的花脸黑袍怪客果然是同一路人,也正是和青竹老人他们交手的那些个神秘黑袍人。
要知道江湖中虽然盛传“纷乱别离,竞月贻香”的名头,谢贻香嘴上不承认,心中却是再明白不过,之所以能闯出这个名头,却是自己是沾了师兄先竞月的光,这才会有江湖同道的捧场。再加上近些年来经历的这许多事,谢贻香对自己的功夫更是有了清晰准确的认知。
之前在姚家古宅遇到的那个黑袍怪客,论功夫虽然不及青竹老人、戴七以及曲宝书这些个当世高人,但却也高出自己所见过的江海帮帮主李惟遥、松萃楼唐老板和九华山了命和尚这些一流高手,甚至比已故的刑捕房总捕头庄浩明还要高出一线,纵然是以师兄先竞月那套旷古烁金的杀气御刀,恐怕最多也只能同时应付三两个人。再看眼下的局面,对方居然一口气出动了五个人,当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眼下其余四人虽然还未出手,但想来也和刚才潜藏到自己背后那人功夫接近,自己这次无论如何也是插翅难飞、遁地难逃了。
谢贻香心中飞快地思索,两只眼睛却以“穷千里”的神通,牢牢盯死了周围五个人的动向,就在这思索的刹那间,她忽然发现南面屋顶上那条人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要知道她曾在姚家古宅中吃过那黑袍怪客的苦头,深知这些黑袍人那“瞬息千里”的轻功可谓是出神入化,几乎已接近传说中那凭空挪移的境界,即便是峨眉剑派的当今第一高手戴七,也要施展出他那“醉步星斗”的成名绝技才能略胜一筹。
一时间谢贻香也顾不得许多,扬手便把一套“乱刀”尽数施展开来,将自己浑身上下笼罩在乱离那密不透风的绯红色光华当中。果然,但觉头顶上劲风拂过,继而一道人影疾速遁去,重新出现在了南面屋顶上,正是方才消失的那条人影。
谢贻香暗自叫了声“侥幸”,虽然再一次避开了对方的进攻,她额上却已渗出汗水,手中的乱离更是发疯似的乱舞起来,生怕对方还有下一次的偷袭。以眼下这般局面来看,她心中再是清楚不过,即便是力战到底,最后必定也是无功。唯一的希望,便是能让自己静下心来,从头到尾将整件事情想得通透明白,或许还能从中寻得一线转机,继而伺机逃生。
当下谢贻香一边将那套“乱刀”翻来覆去地使出,一边又回想起那夜在荒弃的姚家古宅中,那花脸黑袍怪客明明有许多次机会可以置自己于死地,却都一一放过了,仿佛只是要通过装神弄鬼的手段把自己吓走,并未打算狠下杀手,所以自己当时才能和那黑袍怪客一直耗下去,直到戴七和曲宝书二人从天而降,出手替自己解围。
再看眼下围攻自己的这五个黑袍人,分明和那晚的黑袍怪客是一般心思。凭他们的功夫,不要说是联手相攻,只怕单是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全力出手,自己只怕也不是对手,哪里还能支持到现在?
那么对方为何至始至终没向自己生出杀念?当次危机关头,谢贻香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终于想通了这个极其简单的道理。
其实这个所谓的道理说来再简单不过,只是在谢贻香的内心当中一直在刻意排斥,不愿从这个方面去思考问题——对方之所以没有对自己赶尽杀绝,是因为他们害怕。
他们害怕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身后的父亲——大将军谢封轩,乃至整个将军府、整个刑捕房和整个朝廷。以谢贻香的身份,堂堂大将军家三小姐、朝廷刑捕房的捕头,若是此番命丧于这江西赤龙镇,其后果自然不堪设想,朝野上下又岂会善罢甘休?
所以说到底真正能让对方忌惮的,不过是自己的身份罢了。虽然谢贻香这些年做出的许多努力,便是想要凭借自己的能力重新证明自己,不愿旁人以“谢家三小姐”这个头衔来衡量她,谁知这一路走来,再回首望去,自己沿途之所以总是能化险为夷,哪一次又不是凭借了自己的家世庇佑?
想到这里,谢贻香只得暗自苦笑。所幸这些年来自己倒也成长了不少,有时虽然依旧有些任性妄为,但终究不再是那个只顾自己喜恶的倔强丫头,自己此番孤身前来这鄱阳湖的目的,便是要替朝廷找回失窃的军饷,即便当中还夹带着些许的个人情由,其根本也是要为去年遭受旱灾的江南百姓们做点事。
有道是国事虽小,于个人便是大事;私事虽大,于国家也是小事。在黎民苍生之前,个人的荣辱得失又得了算什么?
谢贻香想通了这一点,当即长长吸了口气,突然提气大声喊道:“大将军谢封轩之女、京城刑捕房在职捕头谢贻香,奉旨前来江西鄱阳湖一带公干!本地的一干县丞、捕头、衙差何在?”
42 否极泰自来
谢贻香这一声呼喊运上了她浑身的功力,顿时响彻于整个赤龙镇中。一时间,但见黑夜里四下房舍的灯火依次自门窗中亮起,由近及远逐渐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场面极是壮观。却是这赤龙镇上的百姓被谢贻香这声呼喊自梦中惊醒,纷纷点亮了家里的灯。
自己此行又不是那些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贼人,乃是奉旨办案的刑捕房捕头,又何必要畏首畏尾、任人欺凌?要知道谢贻香这一路上始终小心翼翼,虽有明察暗访之举,却也从不大张旗鼓地四处招摇,一来是她不屑显摆官威,二她也不愿因此扰民,谁知对方倒以为自己好欺负了?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既然如此,从此刻起,自己便再不要躲在暗处,反而要高调地站到台前,光明正大地彻查军饷被劫一案,名正言顺地将此案幕后的恶徒一个个揪出来绳之以法,看谁还敢来和整个朝廷作对。
伴随着谢贻香的呼喊声落下,片刻之间,已有不少户人家打开房门,举着灯火嘀咕着开门,纷纷前来查看。眼见已有不少百姓往自己这边张望过来,谢贻香当即停下手中挥舞的乱离,冷冷扫视着周围五个黑袍人,嘴里冷笑着问道:“如何?还想继续打下去?”
那五个黑袍人见此局面,眼神中也依稀闪现出一丝惊愕之情,想来是没料到谢贻香会出此奇招,将整个镇子里的人都惊扰了出来。当下那五个黑袍人相互对视一眼,也不说话,忽然间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继而身形一动,眨眼间便已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色当中,再不见他们的踪影,仿佛根本就不曾出现过一般,甚至给人带来一种莫名的错觉,以为他们方才的出现不过是一场幻觉、一场梦魇。
即便是谢贻香“穷千里”的目力神通,竟然也看不清这些黑袍人是如何离去的。眼见此刻的危急终于暂时消除,一时间谢贻香只觉身心俱疲,正待松下一口气,猛觉脚下的茅草屋顶略一抖动,又是一道黑影从自己所在的屋顶下面飞起,径直向那夜色深处而去。这人却留下了一句冷冰冰的话语,说道:“饶汝性命,好自为之阴阳相隔,莫要过界。”
这还是谢贻香第一次听到这些黑袍人里有人开口说话,却是在警告威胁自己。谢贻香惊愕之余,才知道原来对方今夜一共是来了六个人,除去那已经现身的五人,这第六个人则一直暗藏于自己身下的房舍中,自然是要打算伺机偷袭。倘若方才自己再和另外五人多耗上片刻,一但有力竭之象,难免不会被此人抓住破绽,继而偷袭成功。如此一来,即便对方不敢真取了自己的性命,也必定有很多种办法可以叫自己不再参与此间之事,届时只怕便由不得自己做主了。想到这里,谢贻香不禁暗自后怕,暗叫了一声“侥幸”。
待到那些个黑袍人尽数退去,镇上被惊醒的百姓也越来越多,纷纷举着灯火往谢贻香这边靠过来。谢贻香依然站在屋顶上面,丝毫不动声色,直到远处那赤龙镇里的衙门中也亮起了灯火,她才微微松了一口气,高声叫道:“赤龙镇的县丞吴玉荣,还有捕头金凉,此二人何在?”
这话一出,黑夜中前来的百姓们顿时哗然起来。原来这赤龙镇不过是鄱阳湖畔的一个小镇,当中最大的官职就是县丞和捕头,一文一武掌管着全镇的事,再加上山高皇帝远,这两人便等同于此间的土皇帝了,甚至主宰着镇上所有人命运,素来被百姓们敬为天人。如今眼见这个红衣少女居然敢直呼其名,一时间教众百姓如何不惊讶?
谢贻香倒也不理会一众百姓的议论,只是在屋顶上静候,不到片刻工夫,便有几人从那赤龙镇衙门里小跑出来,一路往谢贻香这边而来,便有百姓小声说道:“镇长大人和捕头大人来了。”谢贻香举目望去,但见灯火照耀下,当先一人四十多岁年纪,头戴官帽,身穿从八品的官服,腰带却松松垮垮地掉在腹下,显然是匆忙之间来不及穿戴整齐再看他白面短须,身形肥胖,正是本地的县丞吴玉荣,也是赤龙镇的百姓嘴里称呼的“吴镇长”。而在这镇长吴玉荣身后,乃是一个五短身材的精壮汉子,则是赤龙镇上唯一的捕头金凉,也正是之前在姚家古宅和谢贻香争锋相对,私底下令人举火焚尸之人。
要知道谢贻香毕竟出生朝廷,自然懂得当中的规矩,所以初来这赤龙镇时,一早便已拜会过这吴镇长和金捕头两人,只是没有对外声张罢了,以免叨扰到当地的百姓。这倒也正中了那吴镇长和金捕头二人的下怀,更是在暗中下令,将谢贻香的身份和来意掩盖得密不透风,所以镇上的百姓虽然觉得这个外来的小姑娘眼熟,却几乎没人知道谢贻香的身份来历。
不料今夜这位谢三小姐却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在深夜之中大喊大叫,不但当众亮出了自己的身份,还搬出朝廷和谢大将军的名头来。那吴镇长和金捕头原本也不愿理会,只恨这镇上的百姓们不明事理,被谢贻香的叫喊声惊醒倒也罢了,居然还要好奇地点起灯火,出门查探,继而闹得整个赤龙镇里灯火辉煌,这教身为地方长官的吴镇长和金捕头如何能够继续装聋作哑?所以待到谢贻香点名要见这吴玉荣和金凉二人之时,匆忙间两人只得胡乱穿上衣服,一路小跑了过来。
此时已近晚春时节,天气已然逐渐转热,那吴玉容吴镇长跑得满头大汗,好容易来到谢贻香身在的房舍前面,身子一晃,差点便要摔倒,幸亏有身后的金捕头将他扶住。那吴镇长这才喘息着问道:“请恕下官有有失远迎,不知谢谢大人深夜到访不知不知有何吩咐?”谢贻香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吴镇长,过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说道:“好,很好。”
眼见这小丫头在自己面前装腔作势,那吴镇长心中暗骂,却也摸不透她的用意,只得作出一副惶恐的神色,恭声说道:“请恕下官愚钝不知大人”却见谢贻香突然将手中的乱离一晃,继而“唰”的一声,将刀收入鞘中,顿时将吴镇长吓了一大跳,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只见在周围的灯火的映照之中,屋顶上谢贻香已将手里一块黄色玉玦,高高举过头顶,嘴里不冷不热地说道:“吴大人,本官奉旨前来查案,更有谢封轩谢大将军的九龙玦为证,谁知却在你这赤龙镇上一再遭遇歹人袭击,险些命丧于此。你既然身为此地的父母官,对此作何解释?”
她这句话说得开门见山、甚是直接,言下之意也极为厉害,倒让那吴镇长一时无言以对,只得不停说道:“下官知罪下官知罪只是不知谢大人所谓的歹人,究竟是”
谁知谢贻香并不就此事继续追究下去,当即声调一转,已将吴镇长的话语打断,高声说道:“也罢,吴玉荣,你这便替本官传令下去,本官要连夜升堂,亲自审案。”
43 钦差坐公堂
想不到居然会有朝廷的钦差到访,而且还要在镇上的衙门连夜开堂审案,这可算是赤龙镇百年难得一遇的大事了。深夜中一干提拿着灯火的百姓惊讶之余,连忙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起来。
当中便有人小声说道:“我以前去县城做买卖的时候,曾听人说起过,按照当今朝廷的品级规矩,像我们赤龙镇这种小镇,哪里有什么资格修建公堂你别看镇长平日里威风得紧,其实却只是个从八品的县丞,还不是因为他说要立什么威、树什么信,这才让大伙出钱盖了一座衙门,其实却不过是个摆设罢了。平日里大伙之间要是有个什么纠纷,还不都是私下了结的?当真遇上了人命官司,也得上报县衙,到县太爷那里审案方可。”
另一人接口道:“何胖子,你多个屁的嘴。别看这个小姑娘的年纪不大,人家可是朝廷的钦差大臣,当然有资格动用这衙门公堂。什么?你居然问我什么是钦差大臣?真是可笑!钦差大臣那可是手持尚方宝剑,有先斩后奏的至高权力。至于我们赤龙镇上的衙门能不能审案,当然是人家钦差大臣说了算,哪轮得到你来多嘴?还是安心杀你的猪去罢。”
旁边一个老婆婆听到两人吵了起来,连忙开口调解,说道:“你们吵什么?老太婆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没见过这衙门里是如何审案的,这次好不容易来了位钦差大人,大伙安安静静地去看个热闹便是,少说多听,也好让你帮没见过世面的家伙长点见识。”
之前那人不以为然,“哼”了一声,愤愤说道:“我看这丫头瘦不拉几,个头也不高,顶多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还是什么钦差大人?我呸!这就好比是镇长那个刚学会说话的小儿子,上次卖花的黄老汉不知怎生得罪了这小祖宗,我便亲眼见到黄老汉当街给镇长的三岁小孩磕头认罪,嘴里还管他叫小太爷哼,当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当官的子子孙孙都是大官,穷人的子子孙孙都是穷人,这是什么世道!”
这话刚一出口,旁边立刻有人小声喝道:“何胖子,少在那里放你爷爷的狗臭屁,你可知道这位钦差大臣是什么来头?别看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却是当今朝廷第一大将军谢封轩的女儿,又岂是我们那猪头镇长的猪头儿子可以相提并论的?人家谢大将军是什么人?那可是我们汉人的大恩人。要不是有谢大将军领兵驱除胡虏,继而横扫漠北,将前朝余孽的势力连根拔起,又哪有我们现在的安生日子?依照你王老表我的看法,别说是给谢大将军的女儿封一个钦差大臣,即便是要这全天下的百姓世世代代供养他的后人,也是理所当然!”
听到这话,众人都不禁“哦”了一声,连忙称赞起大将军谢封轩的丰功伟绩,再不敢胡乱开口。议论声中,一干百姓已争先恐后地涌去了赤龙镇衙门外面,但见敞开大门的衙门中,正燃着数十只火把,将公堂上下映照得一片辉煌。而以金捕头为首的十多名捕快,此刻正分站于公堂两侧,个个昂首挺胸,形貌甚是威武,只有当先领头的金捕头那一副五短身材,在一干高挑的捕快行列中极不协调吴镇长则是坐在了公案旁便的小桌后,正用湿哒哒的衣袖不停地搽汗。门外百姓中便有人小声告诉旁人,那吴镇长如今坐的这张小桌,本是开堂审案时师爷坐的位置,因为要将主位留给钦差大臣,吴镇长才不得不坐到了旁边。
再看那块高高挂起的“明镜高悬”匾额下面,谢贻香此刻正襟危坐于公案之后。从踏进衙门到现在,已有近一顿饭的时间,她却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堂内堂外每一个人,并不开口说话,弄得那吴镇长、金捕头一行人莫测高深,也不知她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其实这倒不是谢贻香故作姿态,而是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往后应当如何“开堂审案”。回想起方才在屋顶上与那六名黑袍人纠缠时,要不是自己忽然间灵光一闪,大声将自己的身份公开,引来镇上的百姓,只怕眼下早已落入了那些黑袍人手中,哪还有此刻的威风?至于后来在与吴镇长的交谈中,她扬言要在这赤龙镇上“连夜升堂、亲自审案”,更是一时间的突发奇想,目的只是为了要将吴镇长和金捕头这帮人震慑住,却并未想过往后要如何安排。
原来谢贻香虽然身为刑捕房的人,倒不是没见过公堂上提审犯人的流程,只不过她的身份从来都是旁观之人,又几时亲自主持过审案?所以此刻坐在这公堂正中,多少还是有些手足无措,却又不敢在自己脸上显露出来,只得似这般故作高深,也不开口说话,和在场所有人兀自消耗下去。
当下又过了小半顿饭的时间,眼见旁边小桌后的吴镇长已然有些起疑,开始悄悄往自己这边瞅来,谢贻香焦急之下,心知自己若再不拿出点手段来,只怕便要被这吴镇长看破虚实,知道自己不过是个纸老虎罢了,当下她略一咬牙,忽然伸手抓过公案上的惊堂木,就势狠摔在公案上。
但听“啪”的一声巨响,简直可谓是惊天动地,震得在场众人心头一跳就连那公堂的屋顶上,似乎也被这一声巨响震落下一大片灰尘来。伴随着惊堂木的巨响,谢贻香便学着戏文里的腔调,故意拖长自己的声音,沉声喝道:“升堂”
正如镇上那些百姓私底下的议论,根据朝廷法令,这赤龙镇哪里有开堂审案的资格?眼下这赤龙镇衙门不过是镇长一时兴起而建,本就形同虚设,更是从来不曾使用过。而此刻站立在大堂两侧的人,也并非专职的衙差,乃是以金捕头为首的一干捕快充数,自然也不懂当中的规矩礼数。
于是听到谢贻香大声叫出“升堂”二字,一干捕快们顿时呆立当场。虽然他们隐隐知道接下来自己似乎也该叫喊些什么,但又不敢确定,紧张之下,只得相互张望起来。所幸那金捕头仿佛还见过些世面,连忙学着谢贻香的腔调高声喊道:“威武”
众捕快耳听捕头大人带头,连忙七零八落地学着他的声音叫喊起来,顷刻间当真是百鸟争鸣、百花齐放,弄得整个衙门上下好不欢腾。
原来那金捕头为了配合谢贻香的强调,故意将声音拖得极长,再加上一干捕快的叫喊声又是先后不一,当中有人一时没听清楚,便放开嗓子大叫道:“黑虎!”更有胜者一面胡乱叫喊着,一面暗自想道:“官老爷升堂问案,为何要让我们大呼这挥舞二字?莫非是要告诉堂下犯人,若不据实交代,我们便要挥舞皮鞭赏他一顿饱打?”
44 谈吐立威严
眼见这帮捕快出尽洋相,围在衙门外的一干百姓早已哄笑不已。眼下虽已是深夜三更时分,来看热闹的百姓们大都带着困倦,经过这一阵哄笑,顿时便睡意全无了。只听人群中有人小声说道:“原来这些个吃皇粮的家伙,肚子却里也没多少墨水。老汉我虽没见过官老爷开堂审案是什么样子,却好歹也曾听过几段戏文,此刻要是换做我在堂上,才不会这般丢人现眼。”
另一人接口说道:“老哥你是有所不知,所谓的官、吏二者,虽然都是吃皇粮的,其中可是大有分别。那些喝过墨水的是官,没喝过墨水的则是吏,一个是出主意的,能进入朝廷的编制一个是出劳力的,只能算当地衙门的编制,两者又如何能够相互比较?”
这话一出,周围的百姓们纷纷赞同,有人补充说道:“这话说得极好,那些所谓的吏,平日的工作便是东面收租,西面讨钱,这边吆喝小贩,那边吓唬商家,活脱脱的一副小人嘴脸,哪用得着喝什么墨水?要是你长得一团和气,满嘴斯文,只怕还吃不得这碗饭。”
就在众人的哄笑与议论声中,忽听谢贻香冷冰冰的声音已从公堂上传来,冷冷说道:“公堂之上,严禁喧哗。肃静!”。她正愁不知该从哪里说起,眼见这帮捕快出尽洋相,惹得堂下百姓们的哄笑,倒是帮了她一个大忙。当下谢贻香便望向公堂上的金捕头,不冷不热地问道:“金凉,这些便是由你一手带出来的捕快?当真是丢尽了朝廷的颜面。我且问你,你当差有多久了?先后担任过那些官职?”
那金捕头见谢贻香将矛头转向自己,心中暗骂这帮捕快无能,脸上却不甘示弱,兀自狡辩道:“大人容禀,小人的这帮弟兄们,向来在这镇上当差,也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大伙今夜本来睡得正香,忽然被大人唤醒升堂,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要紧事的案子,但大人有令,大伙也只好强打精神,苦苦支持至今,这才闹出了些笑话。”
耳听金捕头这一番阴阳怪气的说辞,谢贻香当即压下心头怒火,不怒反笑道:“金捕头,你好像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那金捕头却只是冷哼一声,将脑袋高高扬起,并不作答。
不料这金捕头居然顽固至此,摆明了是要在这公堂之上和自己争锋相对,唱一出对台戏,谢贻香不禁怒由心生,暗道:“眼下我要是压不住这帮家伙,往后便更没指望了。这金捕头既然不肯服软,说不得,只好以武力解决了。”当下她心中暗叹一声,右手已缓缓伸向腰间的乱离。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堂上一名捕快忽然大声说道:“大人息怒,金捕头近日里公务繁忙,已有多日未曾合眼,这才有些迷糊。还请大人开恩,容下官来替他禀报。”说着,这捕快便已滔滔不绝,将金捕头的生平娓娓道来,说他从未在其它地方当过差,一直尽心尽力地在这赤龙镇上做捕头。
谢贻香立马认出了这名打圆场的捕快,却是前些日子陪同自己前往那姚家古宅的老叶,顿时冷笑不已。看来这个老叶竟是金捕头的心腹之人了,难怪当日这金捕头一听说自己要去那姚家古宅,便立马指派了老叶与自己同行。
自从历经了眼前这许多事,到如今谢贻香心中已然通透,当时在姚家古宅中,这金捕头之所以要在暗中下令,叫众捕快将那些从阁楼里找出来的尸骨尽数烧毁,自然是要隐藏什么秘密,不愿让谢贻香勘破其中的玄机,这与当夜那个装神弄鬼的花脸黑袍人,分明是一般用意。由此推断,眼前这个身在赤龙镇衙门里当差的金捕头,显然与那些个黑袍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甚至就连这金捕头本人,也很有可能是那些神秘的黑袍人当中的一员。
所以金捕头当日听说自己要前往那姚家古宅,当然便会想到自己有可能发现古宅中隐藏的秘密,之所以派出他的心腹老叶同行,除了有监视自己的作用,也是为了好在关键时刻暗中潜逃,回来向金捕头通风报信,好让他带人来处理善后之事。
当下谢贻香再看堂下的一众捕快,却没看到那日同行的另一个捕快老陈,想来这老陈多半却是金捕头和老叶等人圈子以外之人了,和他们之间并无什么瓜葛。谢贻香在庄浩明手下学得久了,多少知道些官场里的用人之道,当日那金捕头让老陈也一并随自己同行,倒也不为别的,只不过是偏袒自己人罢了,所以才将这吃力不讨好、没油水的差事丢给老陈这个外人,反正也有老叶在旁盯着自己,多一个老陈也没不会有太大干系。
至于眼下那老陈并未出现在这公堂上,谢贻香往更深的层次思索,说不准当日金捕头派遣老陈同去的目的,甚至便是要借此机会将老陈这个“外人”给除掉,从而再推脱给“姚家古宅闹鬼”的传说。她分明记得清楚,当日那个捕快老陈被黑袍怪客封住浑身穴道,自己试了多次也无法解开,到最后便是由金捕头派人将他抬走。此刻这老陈既然没再出现,多半已经遭了金捕头等人的毒手。
谢贻香心中虽是这般盘算,然而当此情形,无凭无据之下,也不好在公堂上当面对证。待到堂上的老叶说完金捕头的生平履历,谢贻香心中暗想道:“那日姚家古宅里的旧账,正好还没机会和你清算。这倒好,我还不曾追究,你倒自己跳出来了。”
当下谢贻香脸色一沉,冷冷说道:“叶捕快,公堂之上本官还没发问,岂容你私自开口,扰乱公堂?简直是藐视朝廷法纪。”说着,她从公案上的木壶里随便抽出一支令箭,随手往堂下一扔,说道:“依照我朝律法,扰乱公堂者,轻者入狱,重则斩首。本官念在你是初犯,这才网开一面,从轻发落。来人,将这叶捕快就地重打五十大板。”
谢贻香这般说辞却是没错,须知在公堂之上,若无主审的官员的许可,堂上众人都不能私自开口说话即便是一定要开口说话,也要先询问一句“大人容禀”,在得到主审官员的允许后,方才可以开口说话。然而像老叶这等没见识的地方捕快,哪里懂得这其中的规矩?他这番私自开口,顿时被谢贻香抓住不放,较真起来,的确是扰乱公堂了。
谢贻香这话一出,公堂内外顿时鸦雀无声,想不到这个小姑娘居然说翻脸便翻脸,一时之间,众人竟不知应该如何是好。那吴镇长见状,连忙咧嘴一笑,正待出言求情,谢贻香已淡淡地说道:“你们还愣着作甚?莫非要本官亲自下堂行刑?”
45 刑罚治恶徒
谢贻香这番话摆明了是没有周旋的余地,当下堂上的一干捕快都齐齐望向那金捕头,要看他做何指示,却不料那金捕头此刻正望向那吴镇长,要看吴镇长究竟作何指示。
眼见众人都向自己投来目光,那吴镇长脸上尴尬之极,他虽没去看公堂正中的谢贻香,但心知谢贻香此刻必然也在盯着自己。当下这吴镇长正不知应当如何决断,谢贻香的声音突然已在自己耳边轻轻响起,悄声说道:“吴镇长,以前的事,大可既往不咎;至于以后的事,只要你好生与本官合作,朝廷也不会为难于你。”
这话说得吴镇长心中一跳,他急忙四下扫视了一遍,眼见公堂内外众人目光如初,似乎没听到谢贻香说话,顿时反应过来,定是这丫头用上了“传音秘术”的神通,来和自己说悄悄话了。当下吴镇长不禁暗自揣测,心道:“这丫头摆出眼下这副阵仗,也不知她到底知道了多少事情?”
而他再看所有人都在往自己这里看来,要看自己作何反应,那吴镇长略一犹豫,终于不愿在此时与谢贻香撕破脸,只得对堂上一干捕快喝道:“你们这帮家伙发什么愣,难不成是不想干了?还不赶紧依照谢大人的吩咐,将那老叶……那叶捕头重打五十大板。”
众捕快见吴镇长发了话,当即便走出两名捕快,将老叶就地按倒。那老叶眼见吴镇长和金捕头两人分明是默许了谢贻香的号令,只得在心里暗骂一声,就势趴倒在地,将屁股高高翘起。
谢贻香这才松了一口气,自己此番开堂审案虽然有些莽撞,但她心中却是不傻,深知这镇上的县丞、捕头、捕快乃至镇上的百姓,说不好都是一丘之貉,自己孤身一人,又身在人家的地盘上,如何能与他们斗?所以她这才以传音之术和旁边的吴镇长私下通气,只有先将这吴镇长安抚下来,让他暂时站到自己这边来,这出开堂审案的好戏才能继续唱下去。
眼看那两名捕快便要向老叶行刑,不料却是出了点意外。原来这赤龙镇衙门修建至今,便从没开堂审理过案件,此刻站在堂上的更是一群滥竽充数的捕快,哪有持棍行刑的专职衙差?那两名捕快虽然将老叶按住,却是找不到行刑的所用刑棍,只得相互张望、不知所措。门外围观百姓眼见有一场“打板子”的好戏上演,纷纷喝彩起来,当下便有好事者找出一根挑水的扁担,从公堂外一路传递进来,送到那两名行刑的捕快手中。
谢贻香心中好笑,面上却正色说道:“给我着实了打。”说完这话,她便望向堂上那金捕头。果然,那金捕头听闻此言,顿时脸色一暗,也向自己望来。谢贻香心中再无疑惑,暗道:“这姓金的果然是个行家,听到我说‘着实了打’,脸上便立马变了颜色,自然是官场衙门里混过的人,还说什么一直在赤龙镇上当差,分明却是胡说八道。如此看来,在场的这些个捕快既然帮他隐瞒此事,只怕和他也是一条心的。”
她思索之际,这边公堂上的行刑显然已经开始,那行刑的捕快将扁担举过头顶,才打下第一记,那老叶便已疼得龇牙咧嘴,哇哇乱叫。
原来这所谓的“打板子”,看似简单,当中却有一门极深的学问。行刑的衙差如果是此道中的老手,一板子下去,往往看似极重,受刑人却可以不痛不痛,安然无恙;同样的道理,往往看似极轻的一板子,却也可以立马要了受刑人的性命。所以专门负责“打板子”的衙差老手,早已将其中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只看大人下令时是如何吩咐。若吩咐的是“打”,那便装模作样地轻打一通;若是吩咐“着实了打”,那便是真打了,至少要打得伤筋动骨好几个月;若是“往死里打”,那便等同于判了死罪,几板子下去,立马便能要了犯人的性命。
除此之外,那行刑所用的刑棍也是大有玄机,倘若大人只是吩咐装模作样地打上一通,衙差们便可选择一根空心的刑棍,打在受刑人身上,自然也便不痛了。只可惜此刻在堂上行刑的,不过是两名对此一窍不通的捕快,哪练过打板子的这一手绝活?他们生怕因为自己故意打轻,被那谢贻香挑刺,只好一下接一下用足了力气打;再加上他们手里用的又是挑水的扁担,当真结实得紧,每一记下去,都是结结实实地打在那老叶臀部。
那老叶开头几下还能勉强挨住,待到十多下时,便已到了承受的极限。往后每挨一记扁担,他便一脸不服气地大喝一声,骂道:“打得好!”谢贻香却是不以为意,犯人受刑之事自己倒也看得多了,也懒得去理会那老叶的叫骂。果然,又吃了十几扁担,那老叶便再也硬气不起来,一名彪形大汉居然趴在地上额泪汪汪,转口开始讨饶。
然而说好的五十大板,又岂是这老叶开口讨饶便能收回的?打到三十来下的时候,那老叶的臀部已是血花四开。眼见自己的开口讨饶没用,那老叶便转作破口大骂,却又不敢向谢贻香指名道姓地骂,只是胡乱骂作一气。谢贻香听他骂得开心,倒也不生气,索性又丢下一支令箭,说道:“叶捕头方才扰乱公堂,本官已然法外开恩,从轻而判。谁知他非但不肯认罪反省,反倒辱骂朝廷,可谓是罪加一等。这便再给本官多打他五十大板。”
那老叶虽疼得眼泪直流,神智还是清醒的,听到谢贻香这话,差点气得晕死过去。他连忙抬眼望向谢贻香旁边的吴镇长,高声叫道:“舅舅救我!”
他这声“舅舅”一出,衙门外的百姓们顿时一片哗然,好几人说道:“难怪这老叶平日里欺男霸女,也没人敢管,原来却是这吴镇长的外甥,这可瞒得我们好紧。”谢贻香心中冷笑,嘴里却一言不发,只是冷冷望向那吴镇长。
吴镇长心中已将谢贻香的祖宗十八代挨个骂了个遍,可是到了这般地步,却也是无能为力了。要知道谢贻香搬出的乃是“我朝律法”,而且说得句句在理,方才自己的一时退让,反倒助长了她的气焰,到现在反而不好顶撞,当真是得不偿失。再说眼下这个老叶反正已经挨了板子,不过是多挨几板、少挨几板的区别,自己又何必在这节骨眼上和谢贻香翻脸?
只听那老叶又哀嚎道:“舅舅……她这哪里是打我的屁股,分明是在打你的脸……”吴镇长顿时怒火冲天,“哼”了一声,再不理会于他。
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待到这一百记扁担打下来,那老叶已是奄奄一息,谢贻香略一查看,便知这老叶性命无碍。她之所以要打上这老叶一百大板,倒也不仅仅是为了当日在姚家古宅里的恩怨,而是要借此立威。果然,老叶这一受刑,堂内堂外眼见吴镇长的侄子都被谢贻香拿来开了刀,如何还敢小觑于她?一时间,每个人都闭紧着双唇,深怕自己说错一个字。
46 行事意料外
眼见那老叶趴在地上,四周地上都是飞溅开来的鲜血,谢贻香微一皱眉,便叫众捕快将这屁股开花的老叶抬下堂去。待到处理完了老叶的事,公案后面的谢贻香又沉默了片刻,继而开口问道:“金捕头何在?”
那金捕头深知这小姑娘的目标至始至终都是自己,即便是打死了一千个、一万个老叶,她始终也不会放过自己。此刻听得谢贻香发问,他只得应答道:“小人在此,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谢贻香点了点头,忽然语调一转,说道:“金捕头,这赤龙镇上的事,要数你最是熟悉不过。方才本官现身招呼你们时,一时不慎,弄破了镇上一间房舍的屋顶。这便有劳你前去跑上一趟,将那间屋子的主人带来,本官有话要问他。”
那金捕头原以为谢贻香要和自己纠缠姚家烧尸一事,早已想得妥当,准备好了应答之词,却不料谢贻香竟是要自己出去找人。一时间他虽是满腹疑惑,也只得应答了一声,领命而去,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领了一个老妇人前来这公堂之上。
原来谢贻香此刻要这金捕头前去找寻的,便是她醒来时所在的那间屋子的主人。反正眼下赤龙镇里的事已然乱作一团,自己也不知应当从哪里入手,倒不如由最近的开始,那便是自己在青竹老人面前昏迷之后,究竟是怎样回到镇上的。恰巧那间屋子的主人随着一干被惊醒的百姓也来了衙门外看热闹,那金捕头出去略一询问,立刻便将这老妇人带了进来。
在谢贻香的询问下,那老妇人便一五一十的交代出来,说是在三天之前,一个穿着好几件裘皮的干瘪老头,带着昏迷的谢贻香来找她,并以五钱银子租下了一间空房,让谢贻香在里面休息。说到这里,那老妇人不禁诚惶诚恐,说自己当时不知谢贻香乃是朝廷的钦差大臣,所以才多有怠慢。至于那个穿裘皮的干瘪老头,浑身上下都弥漫着一股酸臭的味道,也不知有多久没洗澡了,在安置好谢贻香之后,他便独自离去,也不曾留下什么其它的话。
听得老妇人这番禀告,倒和谢贻香之前推测的大同小异。老妇人口中所谓的“身穿裘皮的干瘪老头”,浑身还散发出酸臭之味,自然定是那青竹老人无疑。只是不料自己居然昏迷了两日之久,必定是身上那莫名其妙的头痛在作祟,却不知自己是何时落下了这个病症。
弄清了这件事,谢贻香便叫捕快们送走了那位租房的老妇人。外面看热闹的百姓见钦差大臣这一段审问平平无奇,也没什么看头,不少熬不住睡意的便已先行离去,公堂外顿时散去了一小半人。然而旁边的吴镇长却深知今夜之事,恐怕从此刻起,才算是真正开始,之前谢贻香下令重打老叶,不过是为了要立威,如今再审这老妇人,一来是要了解她想知道的事,二来则是稍微缓和下气氛,继而让大家放松警惕,以便步入后面的正题。
至于这所谓的“正题”,那吴镇长记得明白,谢贻香曾言之凿凿地说道:“谁知却在你这赤龙镇上一再遭遇歹人袭击,险些命丧于此”所以紧接下来,多半便是这丫头要就此事来盘问自己了。
谁知吴镇长这番思量却是错了,只见公案后面的谢贻香定了定神,居然出人意料地开口说道:“大伙连夜陪同本官连夜审案,倒也实属难得。如今只怕已是四更天时分,今夜便暂且到此为止。诸位这便可以回家歇息了。”
谢贻香这话一出,不单只是吴镇长、金捕头等人,就连衙门外的众百姓也是一愣。想不到这个丫头深夜在镇上大呼小叫,召集起众人连夜升堂,到如今还没说到点子上,便打算这么结束了?吴镇长连忙和金捕头对望一眼,然而在对方的眼神中分明都是一片疑惑,两人也只好相顾无言,兀自摇了摇头,都猜不透这谢贻香究竟在搞什么鬼。
只听谢贻香又笑道:“怎么,大伙还不前去休息?倒也不瞒你们,如今依照本官手里的卷宗,明日这衙门里只怕还要审上一整天的案子,今夜便算是先走个过场,好让大家多亲近亲近,互相熟识一番。眼下夜色已深,自然应当稍作歇息,若是继续连夜审问,莫说是你们,就连本官也有些吃不消了,所以这便赶紧散了罢。”
衙门外的百姓们眼见这场升堂就此结束,顿时大感没趣,小声嘀咕了一阵,便相继打着哈欠离去,不到片刻,便已走了个干干净净。吴镇长和金捕头见谢贻香并不像是在开玩笑,连忙在堂下悄声商量了几句,都认为应当随了谢贻香的意思。要知道眼下暂且歇息半夜,对他们而言,倒是可以趁此机会多做些准备,免得再有什么把柄被谢贻香拿住。两人商议妥当,当下便同一干捕快向谢贻香辞行,吴镇长更是出言邀请,让她到他家中歇息。
谢贻香却是满脸倦意,用一支手支撑着自己的脑袋,斜斜依靠在公案上面,另一支手略作摇摆,说道:“免了。多谢吴镇长的好意,反正明日还要审堂,我便在这里暂作歇息便是。此地好歹也是个衙门,难不成还有人胆敢前来扰骚于我?你倒也不必继续劝我,在这里我方可睡得安稳些。”
眼下既已结束审案,谢贻香也便不再自称为“本官”了。吴镇长被谢贻香这番话说得脸上一红,只得唯唯诺诺,不敢再多说什么。那金捕头是精明人,当即悄声对他说道:“我看这丫头奔波了一个多月,到如今分明已是走投无路,这才大张旗鼓地搞出一场升堂审案的闹剧,想要借用朝廷的名头暂避一时我们且由着她胡闹便是,只需将其它的事安排妥当,谅她一个小丫头,也翻不出什么名堂来。”
吴镇长听得连连点头,当即便和金捕头一起招呼众捕快往衙门外离去。谁知他刚踏出衙门的门槛,便听到谢贻香有些迷糊的声音从公堂里面传来,说道:“明日且听我击鼓为号,限时一炷香之内,你们便要赶来这衙门里升堂问案。倘若无法在一炷香内赶到,那便是杖刑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