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幕后设局人
望着衙门口那两扇铜铸的大门缓缓合拢,谢贻香确定衙门里已然再无旁人,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脸上的疲倦之色也随之愈发浓厚。
他今夜的这场升堂问案,当真是雷声大、雨点到头来只是把那捕头老叶重重责打了一顿,继而便草草了结,叫那些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大为失望。然而这场审案背后的目的,却是要替自己立威的第一步,从今往后,这整个赤龙镇上上下下也算是认得谢贻香这个“钦差”的身份了,一经传播开去,那股“神秘势力”手下的黑袍人多少也会因此有些顾忌,最起码不敢大张旗鼓地来和朝廷作对。所以在他们想出新的办法来对付自己之前,应当算是暂时安全。
所以眼下真正令谢贻香担忧的,却是方才在察言观色间,那吴镇长以及金捕头一干人私底下的眉来眼去,分明是沆瀣一气、暗藏鬼胎,只怕从自己踏足这赤龙镇以来,这些人早已在暗中监视防范,甚至极有可能便和那些黑袍人是同路。眼下戴七、曲宝书连同那天涯海角阁的海一粟海道长同时失踪于那场诡异的迷雾中,青竹老人更是因为人称“腾云驾雾”的丁家姐妹之死、以及自己至始至终未曾见到的“那个家伙”之失踪而胆怯离去,放眼这整个赤龙镇上,自己当真是举目无亲、孤立无援,只怕再也找不到可以相助自己之力。
谢贻香失落之余,不禁又想起了师兄先竞月。这些日子她在这鄱阳湖一带明察暗访,专心寻找朝廷失窃的军饷,倒是极少想起这位江湖人称“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先竞月,不知师兄眼下又身在何处?
要知道当日湖广的洞庭大战结束后,谢贻香因为不屑闻天听、谢擎辉等人把江望才当做替死鬼的做法,所以在庄浩明坟前杀死江海帮帮主李惟遥后,便再不曾与闻天听一行人相见过,自然也没去见过师兄先竞月。此后她孤身上路,依照江望才和庄浩明提及的“鄱阳湖、老爷庙、阴兵舞、混沌兽”这条线索,辗转反复来到这赤龙镇上,这才一步一步走到今日的局面,最终落入眼下的困境中。
倘若自己当时不那么逞强,先在岳阳城里和师兄先竞月先行会面,再一同前来这江西鄱阳湖查案,以先竞月那一招旷古烁金的“独劈华山”,自己此刻又如何会这般束手束脚、受人欺凌?她不禁暗自思索道:“以往我每遇到什么危险,师兄总是会在最危机的关头出现,助我扭转乾坤、反败为胜。真不知这一次他是否也会从天而降,忽然现身相助自己?”
只可惜谢贻香的这一希望却是要落空了。她并不知道,就在自己这般思量的时候,远在千里之外川蜀大地上的先竞月,此刻距离死亡不过是一步之遥:
先竞月最后看了一眼自己那柄漆黑的纷别已然从中断作两截的纷别然后暗自叹了口气,缓缓闭上自己的双眼。
对此,谢贻香自然不知,公堂中的她刚想起先竞月不久,却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另一个那个自己亲手从天牢中放出的“魔王”、是敌非友的言思道。
直到此刻谢贻香仍然想不明白,那日她所亲临的姚家古宅梦境当中,那些个无脸人和脑袋前后都是马尾辫的“她”,究竟是想向自己传递什么样的寓意?虽然自己已在姚家古宅中找寻出了数十具尸体,却无疑只是冰上一角,始终未能参透其中的玄机。当中唯一能让自己确信的线索,便是梦醒之后闻到的那股烟味。要知道虽然自前朝海禁一开,中原之地多有吸食烟草之人,但谢贻香心中的直觉却坚定地告诉自己:那股烟味一定是言思道留下的味道。
既然言思道也介入了此间之事,依照他的本事,多半便是眼前这一切事情的幕后设局人。而这言思道究竟是如何通过自己的梦境传递来姚家古宅的信息?他的真身如今又身在在何处?正如庄浩明曾经所言,这言思道有着“一入凡尘,百态无相”的本事,谢贻香也亲眼见识过他那精妙绝伦的易容之术,好几次若非言思道故意亮出他身上招牌一般的旱烟杆,只怕自己也没办法将他从茫茫人海里辨认出来。
难不成那言思道一早便已伪装成这赤龙镇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色,继而悄然潜伏到了自己身旁?想到这一点,谢贻香不由地精神一振。这言思道虽不是什么善类,和自己更不是同路之人,但是比起眼下赤龙镇里这些扑朔迷离的悬疑,在谢贻香的内心深处,非但并不排斥这个言思道,反倒隐隐感一种莫名的安慰。
想到这里,谢贻香脸上突然感到一阵滚烫,所幸此刻这空荡荡的赤龙镇衙门里便只有她一人。当下她连忙收回心神,暗骂自己胡思乱想。其实方才自己之所以要将那吴镇长、金捕头等人支开,坚持孤身留在这衙门里,倒不只是为了能够好生歇息一宿,而是有个更为重要的目的,那便是要去查阅这间衙门里存放着的所有公文。
要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是像赤龙镇这样的小镇,只要有县丞驻守,每年便要向朝廷定期汇报。当中大到钱粮赋税,小到户籍人头,无论是上呈朝廷还是自己记录留档,一定会有相关的公函文书留下。谢贻香在这赤龙镇上待了一个多月,对当中的情况早已了解得清清楚楚,此刻自己身在的这间赤龙镇“衙门”,虽然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朝廷衙门,但吴镇长和金捕头一干人等平日里便是在此地办公,所以为了能让他们办起差事来更方便些,那些相关的公函文书,只可能是存放在这个所谓的赤龙镇衙门里。
谢贻香虽然有如此打算,倒也并未对此举动报有太大期望。方才在公堂上看那吴镇长和金捕头私底下的举动,自然都是无比精明之人,又怎会在这衙门里留下什么重要的公文?即便是他们一时糊涂,当真在这衙门里存放了什么要紧的东西,此刻又怎会放任自己孤身留在此地而不加干涉?所以谢贻香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认认真真地查阅这衙门里存放的一切公文,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出些什么蛛丝马迹,从而发现吴镇长和金捕头的秘密,甚至堪破整个赤龙镇的秘密。
而此刻夜深人静,这赤龙镇衙门里又只剩谢贻香一人,正是她故意安排出的天赐良机。但是谢贻香毕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此刻孤身一人身在这空荡荡的衙门当中,多少还是有些隐隐感到害怕。
当下她一面悄然往后堂方向走去,一面在心中暗骂道:“既然言思道那厮已然参与此间之事,甚至极有可能还是幕后的布局之人。真不知这家伙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肯现身相见?”
48 火耗存端倪
想不到这赤龙镇衙门的后堂之中,倒是出奇的整洁,看来此间的吴镇长倒也算是个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漏之人。眼见这后堂里的所有东西都摆放得有条不紊,谢贻香原本对自己的行动并没太大把握,但此刻见到这般情形,心中反倒是一喜。
眼下已是四更天时分,深夜中一片寂静无声,就连一丝风声虫鸣的杂音也没有。在谢贻香手里那盏油灯的微光照映下,后堂里存放公文的地方倒是极为醒目。但见后堂西边的一整面墙壁,分明是一个齐顶的木柜,上面布满了城墙砖头般大小的抽屉,就好像是药店里放置各种药材的那种抽屉,密密麻麻从地面一直堆叠到屋顶处,两段也分别抵住了南北边的墙面每个抽屉上都贴有一张小标签,注明抽屉里所存放的公文条目和种类,谢贻香粗略估算,墙面上这上百个抽屉里面,即便是每个抽屉里只存放着十来份公文,这整个后堂的“壁柜”当中,至少也有上千份的公文等待着自己的查阅。
然而这却难不住谢贻香,她在刑捕房里任职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对于处理公文之事却最是拿手。这却是因为谢贻香身为大将军谢封轩的女儿,虽然是在刑捕房里任职,一干官员倒也不敢让她以身犯险,所以分配给她的大半工作,都是让她与各类文书打交道。眼下这赤龙镇后堂中存放的公文虽是极多,却毕竟比不上京城刑捕房里那些公文堆积如山之壮观,再加上整理的如此有条不紊,谢贻香自然驾轻就熟,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便将所有抽屉外贴着的小标签熟悉了一遍,知道在哪些抽屉里,自己或许能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依据后堂里的这些公文的分类,要说这当中最重要的,首先便是赋税一项。须知无论哪朝哪代的朝廷,每一年都会依据往年的收成,向各地衙门下达来年所需交纳的赋税指标。待到年末之时,该地衙门若是能依照规定指标的八成将赋税缴纳给朝廷,那便算是合格,相关的大大小小官吏也便随之通过年审,顺利过关否则便是当地官员的失职,要依律接受朝廷的处罚。
由此可见这赋税的重要性,可以说是朝廷考核各地官员最基本的一个标准。而且根据谢贻香在刑捕房就职的经验来看,这税赋公文除了可以看出朝廷对各地官员的考核之外,里面还可以看出更深的门道,例如核查火耗便是其中之一。
原来根据本朝法令,各地上缴的赋税,最终都必须以银锭的形势呈交各级官府,由各级官府汇总后缴纳给朝廷。这便牵涉到将粮食、丝绸、布匹等物折算成铜钱,再将铜钱折算成碎银,继而将碎银熔铸为银锭的过程。而这当中每一个环节,必定会产生损耗,尤其是最后这一步“将碎银熔铸为银锭”的过程,因为有熔炼技术的局限,由此所产生出的损耗,便是世人常说的“火耗”了。
而在本朝的律法之中,这火耗通常是由朝廷承担。也便是说地方本来要缴纳一百万两白银的赋税,因为重新熔铸产生火耗,在熔铸后一百万两白银只剩下九十万两,朝廷也便按照一百万两的记账收取下这九十万两白银,也算是该地方的赋税缴纳齐全了。
所以在这当中便产生了地方官员中饱私囊的贪污举动。要知道但凡是官员经手的每一笔银钱,都是白纸黑字记录在案,若想在当中做手脚,势必要动用太多的关系,而且要买通太多的人,不但非常麻烦,而且风险极大。所以火耗标准的制定,便成了地方官员动手脚的大好机会。例如原本的熔铸火耗,仅仅是二十分之一,但只需将火耗标准提高到十分之一,那么每熔铸二十两银子,官员便能从中贪污一两以此推算,假设某地当年为了缴纳赋税,需要将一百万两碎银重新熔铸,依照这个火耗修改的标准,当地官员便能从中私吞掉五万两白银。
所以理论上只要将当地应当缴纳赋税的数额,与当地实际缴纳的赋税数额进行比较,从而推算出当中损失掉的火耗,再与正常熔铸的一般火耗标准相互对比,便可知晓当地贪污风气的深浅。当中火耗愈大,那便说明缴纳给朝廷的赋税被各级官员贪污得愈多,反之亦然。所以自从皇帝下达“贪污六十两白银即可杀”的严令之后,各地数不胜数的官员因为查账而丢了脑袋,便是死在这火耗的贪污之上。
当下谢贻香便将这赤龙镇近十年来的赋税公文仔细查阅了一遍,结论却是匪夷所思。因为依照公文上的记录,自本朝建立以来的这十多年间,赤龙镇每年赋税中的火耗一项,居然是出奇的诡异倒不是火耗高得出奇,而是根本就没有火耗!
要知道将碎银熔炼成标准的银锭,无论是技术上的缺陷,还是人为的损耗,当中必定会有火耗的存在。即便是本朝最清廉的地方官员,他们所递交的赋税公文上,也至少存在二十分之一的火耗至于江南一带那些贪污严重的地方,通常以熔炼技术落后为借口,甚至还报出过高达九分之一的火耗。可是眼前这赤龙镇的赋税公文上,每年所上报的赋税缴纳数额,和实际缴纳给朝廷的赋税数额竟是一模一样,也就是这当中根本就没有火耗的损失,这叫谢贻香如何不吃惊?
难道是因为这赤龙镇地处天下技艺之都景德镇之西,所以熔铸技术冠绝天下,以致当地白银的熔铸可以做到没有任何损耗?谢贻香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日月盈亏本就是自然之理,天地尚且有不全,又何况是这人世间的熔炼技艺?
如此看来,这赤龙镇的赋税公文里,之所以会出现这般不可思议的记录,只可能是一个缘由。那便是赤龙镇负责赋税的官员也便是那位吴镇长,非但从来没有以火耗的名义贪污过一文钱,甚至还自掏腰包,用他自己私人的钱财为朝廷贴补了火耗的损失。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这赤龙镇里面的玄机就更深了。谢贻香深知当今皇帝的脾气,无论大小事宜都要亲自审阅,更何况是地方赋税这一头等大事?试想在中原各地每年所上缴的赋税公文中,唯独这江西赤龙镇所缴纳的赋税里没有火耗,整个赤龙镇自然便会因此出类拔萃、鹤立鸡群,以皇帝的精明,又怎会看不出当中有问题?
谢贻香当下顺着这个思路往深处思索,说不准就连当今皇帝,也和这赤龙镇也有些不明不白的瓜葛,所以才会任由赤龙镇的赋税公文上出现这般诡异的火耗。她正思索间,忽然觉得头顶一凉,仿佛是一滴水滴落到了自己头上,急忙抬头望去,却见头顶上除了那雕花红木屋顶,便再无它物,哪里有什么滴水的痕迹?
滴落在自己头上的若不是水,却又是什么东西?谢贻香不禁用手指在头顶发凉之处抹了一抹,果然有湿嗒嗒的液体。但见指尖的液体无色透亮,微微有些粘稠,再放到鼻间一嗅,隐隐又有一股腥臭味,真不知是从哪里滴落下来的脏东西。
49 赤龙镇记事
谢贻香当即在这赤龙镇衙门里四下寻找了一番,却什么也没发现,也不知刚刚头顶上那滴凉飕飕的液体是从哪里滴落下来的。她虽然心中疑惑,但是当此时刻,也只好暂时作罢,抓紧时机去继续阅读那些关于当地赋税的公文。
这一往下继续翻看,谢贻香顿时又发现不少新的端倪,除去刚发现的火耗一项极不合理,不料就连这赤龙镇的赋税总额也极为古怪。往前几年的赋税数额暂且不论,单是去年所缴纳给朝廷的赋税,这赤龙镇居然达到了朝廷下达指标的九成之多。
要知道谢贻香这一路上在江西境内见识了不少的风土人情,深知这一带百姓的生计也不算富足,再加上去年湖广的那场大旱,池鱼殃及之下,江西的收成也是惨不忍睹,不少地方甚至还向朝廷申请了救济。可是赤龙镇这一片小小的地方,当此灾害之年,去年竟然能完成朝廷赋税指标的九成,非但比前些年来丝毫未减,所缴纳的赋税总额反而有所增长。似这般能在大旱之年照例完成赋税,只要是个粗通事理的人,也能看出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更何况依照朝廷眼下的惯例,每年给各地颁布的赋税指标,到年底仅需缴纳八成便算合格,除非是当地官员一心想要被提拔,否则又何必要交满九成之多?难道这又是那位“青天再世”的吴镇长,再一次用自己的财产倒贴进去,从而超额完成了赤龙镇的赋税?一时间,谢贻香倒也顾不得惊叹于那吴镇长的神通广大,急忙又将其它有用的公文都粗略浏览了一遍,脸上的神色也随之越发凝重。其它公文虽不及赋税这一项中有那么明显的异常,但也隐隐透露出这赤龙镇的情况与其它地方大相径庭,当中必定暗藏着什么猫腻。
谢贻香在这赤龙镇上明察暗访有一个多月光阴,早已对这个奇怪的小镇深感怀疑,如今从公文里又发现的这许多的不合理之处,其实倒也在她的意料之中。无论是那火耗也好、赋税总额也罢,眼下这些公文能被自己看出其中的端倪,倒也罢了,难道整个朝廷乃至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一直没对这赤龙镇的管治心生疑惑?
这绝不可能,当今朝廷当中能人辈出,皇帝更是绝顶聪明之人,赤龙镇的情况既然如此不合情理,他们自然早已心里有数,却又为何要隐忍至今?以谢贻香对当今皇帝的了解,皇帝那颗疑神疑鬼、风声鹤唳的猜忌之心,以及他那一怒杀人的阎王脾气,当中又有什么理由可以让至高无上的皇帝至今容忍着这一个小小的赤龙镇?
当下谢贻香只得带着满腹疑惑继续往下查阅,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已看到最后几个有用的公文抽屉。只见这几个抽屉上贴的乃是“赤龙镇记事”的标签,待到谢贻香将这几个抽屉尽数拉开,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原来这几个抽屉里所谓的“赤龙镇记事”,乃是以“年”为标准装订而成的一份份记录,略一估算,竟有上千份之多!当中有两个抽屉中所盛装的还是竹卷,上门竟是以小篆记录先秦时期之事。
眼见这些记事公文以年为区分,可想而知这赤龙镇的历史有多长远。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些历史还被整理得如此完善,有条不紊地存放在了此处。面对抽屉里的这许多记录,谢贻香一时竟不知从哪里入手,难不成竟要一年一年地查阅一遍?耳听远处深巷中传来鸡鸣之声,不知不觉中,竟已是五更天时分,照此看来,自己还要想办法和那吴镇长他们再拖延个一两日的光景,留待明晚再来细读这些记事公文。
当下谢贻香正要将抽屉合上,却听腰间的乱离无端清鸣,继而“嗖”的一声,从刀鞘中自行跳起一寸多高低。谢贻香大惊之下,连忙拔刀在手,心中暗道:“师父所赠的乱离素有灵性,此刻无端自行出鞘,必是周围有危险降临。”于是她便以乱离护身绕出一个光圈,嘴里沉声喝问道:“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不敢现身相见。”
然而在桌上那盏油灯的微弱火光里,整洁的衙门后堂里却是空荡荡的一片,哪里有什么敌人的踪影?谢贻香背心里冷汗直出,方才滴落在自己头顶上的那滴液体,本已蹊跷得紧,此刻素有灵性的乱离又自行示警出鞘,可见眼下这看似平静的衙门后堂之中,必定暗藏着自己看不见的凶险。
这一次谢贻香将整个后堂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外全部仔细检查了一遍,就连屋顶的横梁也跳了上去,却仍旧没有丝毫发现。幸好谢贻香本就打算暂且结束今夜的查阅,当此情形,更是不敢去细看那些公文,只得小心翼翼地将那几个标注着“赤龙镇记事”的抽屉合上,准备返回公堂中歇息。
然而就在她将要离开的一刹那间,也不知是被那些抽屉上的“赤龙镇记事”五个字所提醒,还是被这衙门后堂中潜藏的凶险所逼迫,谢贻香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暗道:“在历朝历代留下的记录文书当中,所谓的记事,其实通常都是些无关痛痒的文字。而当中那些真正要紧的事件,或是对当时的局势有着重大影响的事件,因为当权者的忌讳,所以往往是不会出现在记录当中,以供后人知晓。”
一时间,谢贻香也不知自己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个念头,当即想道:“所以眼下这些个标注着赤龙镇记事的抽屉当中,不管有着怎样的记录,其实却一点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反而是这里没有的记录。”
想到这里,谢贻香兴奋之下,哪里还顾得上这后堂里暗藏的危险?她连忙转身回去,将那些个标注着“赤龙镇记事”的抽屉重新拉开,根据年份仔细清点了一遍里面所有的记事文书,果然便有了新的返现。
原来抽屉里这上千份记录当中,上至先秦楚汉时期,下至本朝开国后的去年,当中的一千一百四十七年,每一年都有相对应的记事存放,却独独缺失了一份不久前的“赤龙镇癸巳年记事”。至于为何会在这上千年的记事中单单缺失掉一年?其中的缘由显而易见,自然是被人刻意毁去了,不愿让这一年记事里的内容被旁人看去。
谢贻香略加推算,顿时便已知晓,这些抽屉里所缺失的那一年记事,恰好是十一年前的癸巳年。
50 刀身照鬼脸
一时间谢贻香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此刻已经触碰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秘密边缘,心中更是有股极强的预感只要能将这个秘密解开,赤龙镇里的这一连串诡异事件,便可不攻自破,一一迎刃而解。
当下她强行压住心中的悸动,再一次将这些记事仔仔细细地复查了一遍,结果仍然一样:除了十一年前那份癸巳年的记录缺失,这赤龙镇从古自今的年份记录,都被完好无损地保存于此,甚至连上千年前的秦汉时期记事,都清清楚楚地记录在了那些竹简之上。她不禁回想起那捕快老叶曾说过,这赤龙镇自上古洪荒时期便已存在,如今看来这倒不是假话,自己身在的这个赤龙镇,纵然不是上古洪荒年间建成,至少也是在秦汉年间便已修建完成了。
至于缺失的那份十一年前的记事,或许是赤龙镇的记事人员根本就没记录下那一年所发生之事,又或许是有人故意取走了那一年的记录。无论是哪种情况,其目的只可能是一个,那便是有人妄图掩盖掉十一年前所发生过的事。而这当中嫌疑最大的,自然便是吴镇长和金捕头两个人,尤其是那金捕头。那夜在荒弃的姚家古宅中,他便以鬼神作乱为借口,将自己从阁楼中找寻出的那些尸骨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连想到金捕头在姚家古宅的焚尸之举,谢贻香随即回忆起古宅中那阁楼底层所供奉的十二个无字灵位,以及二楼夹层里最先发现的十一具尸骨。那十一具尸骨的脸骨上分明带有刀痕,乃是被凶手毁去了容貌,当时经过叶、陈两个捕快以及自己的验尸经验判断,都一致认定这十一具尸骨大约是死于十多年前,眼下再对应衙门后堂里所缺失的十一年前的赤龙镇记事,难不成那十一具尸骨便是死于十一年前?
谢贻香找寻出这条线索,心中顿时豁然开朗,无数的回忆一一从自己眼前飞过,哪里还顾得上这赤龙镇后堂中正在向自己悄然靠近的危险?诡异的梦境、姚家古宅的无字灵位、藏尸的阁楼、花脸黑袍怪客、鄱阳湖畔的迷雾、长生不死、神秘的黑袍人……所有的事情一件接一件,自谢贻香脑海中依次闪现。然而她好几次想要伸手去抓,却始终相差了那么一点点,无法将这一连串事情的关键抓在手里。
这就好像是在黑暗当中浑浑噩噩地摸索了好久,终于发现了一扇可以通向光明的门,却不料到了最后一步,自己分明已经来到这扇门前,她才发现这扇门竟被上了锁。而自己费尽千辛万苦,到头来却始终还是缺少了一把可以打开这扇门的“钥匙”。
这把开门的“钥匙”究竟又是什么?谢贻香焦急之下,嘴里忍不住反复默念道:“十一年前……十一年前……”却不料她越是想得急切,反而越是迷糊,隐隐间脑海里又是一阵一阵的疼痛。依据谢贻香在刑捕房参与的一系列大大小小案件经验来看,此刻正是破案的关键时刻,自己要是不趁着方才灵光一闪之际,找到那把”钥匙“将眼前的这扇“门”彻底打开,往后恐怕便很难找到这样的机会了。
就在这时,又是“波”的一声轻响,谢贻香只觉自己的后颈处随之一凉,显是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液体,再次滴落到了自己的后颈上面。一时间,她不禁脱口说道:“水……水……鄱阳湖,老爷庙,阴兵舞,混沌兽……没错,正是那鄱阳湖畔的老爷庙!”
当日普陀山潮音洞的前掌门人曲宝书曾向自己解读过这句话,说这句话分别是指发生在鄱阳湖一带的四件神异之事,此刻曲宝书的话语已然清晰地在谢贻香耳边回响起来:“……第二句的老爷庙,则是有些扑朔迷离了,据说是指当年皇帝曾打算在这鄱阳湖畔修建一座老爷庙,到最后却不知何故不了了之……说来也巧,那大约也是在一二十年前,当时天下还未一统,皇帝虽然刚刚打赢李九四,获得了鄱阳湖大捷,继而奠定问鼎天下的基石,却终究还没登基称帝。至于为何要修建老爷庙,穷酸便不知道了……”
没错,那曲宝书肯定地告诉过自己,皇帝下旨在鄱阳湖畔修建“老爷庙”的时候,和“鄱阳湖,老爷庙,阴兵舞,混沌兽”这句话所流传开来的时间倒是差不多,同样都是在十一、十二年前,这分明和眼下缺失的赤龙镇十一年前的记事所吻合起来。要是以“十一年前”这个时间点看作是一条线,从而将赤龙镇缺失的癸巳年记事、姚家古宅里那十一具尸骨的死亡时间以及皇帝下旨修建老爷庙这三件事情串联在一起,那将会是怎样的一个情况?
要知道谢贻香本就是聪慧之人,缺乏的只是经验和历练,此刻既然将这三件事情联系到了一起,顷刻间她便已推断出了一个假设:“十一年前皇帝也不知因为何故,下旨要在这鄱阳湖畔修建一座老爷庙,最后却不知出了什么状况,只得将此事不了了之。而这赤龙镇衙门的后堂抽屉里,之所以会缺失十一年前的那份记事,便是想要掩盖皇帝修庙不成这件事情幕后的真相,甚至也有可能是要将皇帝修庙这一举动给彻底掩盖起来。至于在姚家古宅里所发现的那十一具尸骨,多半便是与此事的有关的人员,所以才会被凶手毁去容貌,在脸骨上留下刀痕,为的便是要将皇帝修建老爷庙一事彻底掩盖起来。”
若是谢贻香这个假设成立,那么眼下赤龙镇乃至整个鄱阳湖畔的一连串怪事,朝廷自然是早已牵涉于其中,甚至极有可能在当年修建老爷庙这件事情上,双方便已或明或暗地打过交道,而且多半是朝廷一方吃了暗亏。所以在无可奈何之下,皇帝才会对这赤龙镇里漏洞百出的赋税一直容忍至今。
想到这里,谢贻香愈发觉得心惊胆颤。眼下自己孤身一人身在这赤龙镇中,可谓是内外无援,面对这般复杂的局面,若是还想替朝廷寻回那批失窃的军饷,无疑是痴人说梦了。倒不如暂且先回金陵,让父亲利用朝中的资源想想办法,从而集结起足够的力量,将鄱阳湖上这一团迷雾彻底吹散个干净!
然而转念一想,记得在当年那撕脸魔一案暂吿一个段落时,师兄先竞月曾在香酽居茶楼上对自己说过:“无知者无畏,是匹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才是勇敢。”莫非因为看清了眼前局势的复杂,自己便要临阵退缩了么?
谢贻香犹豫间,忽然发现自己手中的乱离不知何时已变得滚烫,似乎这柄神器正在拼劲全力提醒自己:“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了!”
惊异中她不禁低头望向手中的乱离,但见在乱离那绯红色的刀身之上,分明倒映出在自己头顶上方,正漂浮着一张五颜六色的花脸。由于乱离刀身的折射角度和油灯那微弱的火光,使得这张花脸歪歪斜斜、异常扭曲而在这张五颜六色的脸上、此刻正微微张开的嘴角处,正垂落下一道粘哒哒的唾液,离自己的头顶不过寸许距离,兀自在半空中轻轻摇晃。
原来方才连续两次滴落在自己头顶和后颈处的液体,竟是从这张花脸嘴里滴落下来的唾液。谢贻香刹那间只觉恶心至极,浑身上下随之泛起一阵冷颤,几欲作呕。
51 再见言思道
当此鸡鸣时分,就在这灯火光微弱的赤龙镇衙门后堂里,谢贻香陡然见到自己的乱离刀身上,居然映照出一张漂浮在头顶上方的花脸,教她如何不惊?
惊恐间谢贻香当即踉踉跄跄地退开几步,下意识地招由心生,将“离刀”中的一招“雨雪霏霏”施展开来,手中乱离顿时化出一团绯红色的刀意,径直劈向头顶上那张漂浮的花脸。然而她这一刀毕竟还是劈了个空,再定睛一看,这后堂四下哪里还有那张漂浮着的花脸?
伴随着自己这一招落空,谢贻香反倒平复下来。她强忍着胃里的一阵恶心,暗自思量道:“这帮家伙在那姚家古宅里便曾装神弄鬼地吓唬过我一次,眼下在这赤龙镇的衙门里,居然还敢来用同样的伎俩恐吓于我,好让我惊恐之下知难而退,当真是异想天开!”
要知道庄浩明当日被一干仇家追杀,继而退入荒弃的岳阳府衙当中,即便是江湖黑道里那些个亡命之徒,也再不敢造次,去强攻那府衙的大门,可见当今朝廷在江湖人心里是何等的威慑。却不料眼下也是在这赤龙镇衙门重地,这帮家伙居然毫不避讳,依然如此明目张胆地向自己下手,简直是无法无天。
既然已经想明白了那张花脸的来路,谢贻香心中的惧意顿去。她深知这些神秘的黑袍人个个轻功高绝,远非自己可比,唯一的脱险法子,便是像方才一般大喊大叫,引来镇上的百姓围观只有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些黑袍人或许才会有些顾忌。
当下谢贻香来不及多想,立马深吸了一口气,正待运功大喊,却陡然间闻到一股甜甜的香味,熏得自己脑袋里晕晕沉沉。她顿时醒悟过来,分明是对方向自己用上了迷药。
原本以谢贻香的江湖阅历,除非是无色无味的上品迷药,常见的迷药还真没法让她着道,即便是不慎吸入几口,以她的内功和定力,倒也不算什么大碍。然而此刻却有些不同,一来她和这帮黑袍人打过好几次交道,从来没见对方使用过迷药,更没料到以他们这般惊世骇俗的武功,居然也会用到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来对付自己,所以至始至终没有一点防备二来此刻的她正值惊恐之际,以手中的乱离护身还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防范其它?
而对方似乎也洞悉了谢贻香准备运功大喊的念头,于是趁着谢贻香出声之前奋力吸气的瞬间,悄然放出了迷药,顿时便随着谢贻香这一呼吸,将迷药尽数送进了她的嘴里。
谢贻香闻到那股甜甜的香味后,不过弹指间的工夫,便已觉头晕眼花,无论怎样运功提气,都控制不住浑身上下泛起的晕沉感她想要努力叫喊,但无论如何张嘴,也力气发出声音,更别说是运功大喊。
看来此番当真是着了对方的道,也不知对方将自己迷晕之后,又打算怎样来处置自己。一时间谢贻香也无暇思考这些问题,只有心底那一股不服输的倔强依稀对自己说道:“可以败,但是绝对不可以屈服。”
于是伴随着自己往后倾倒下去的身子,谢贻香顺势将手中的乱离高举过头,将体内残存的所有功力尽数传到乱离之上,以“空山鸣涧”的刀决施展出师兄先竞月最拿手的那一招“独劈华山”,径直往这后堂上方的屋顶劈去,却是想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弄出点动静来,最不济也要把这衙门后堂的屋顶给毁了。
只可惜谢贻香的这一刀还未来得及劈落,一只冰冷的大手忽然握住了她拿刀的手腕,略一发力,便将谢贻香那柄形影不离的乱离给夺了过去。借此稍纵即逝的瞬间,谢贻香终于看清对手的模样浑身上下裹覆在黑袍之中、只露出一张以油彩涂抹得花花绿绿的脸分明便是之前在姚家古宅里打过照面的那个花脸黑袍怪客!
这便是谢贻香在晕倒之前所看到的最后一幕。她随即感到自己的头脑一沉,眼前的景象便被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所取代……
可是眼前的这一片漆黑却并没持续多久,陡然间,似乎有一道无比灿烂的光芒在谢贻香眼前炸开,将这片漫无边际的黑暗尽数刺破,她的神识也随之变得一片清明。
一时间谢贻香忍不住睁开眼来,但见一道刺眼的苍白色火焰在她眼前无风摇曳,分明正燃烧于那个花脸黑袍怪客的胸口之处,兀自烧得正旺,而那个黑袍怪客那一张花花绿绿的脸上,却写满了古怪的神色。不到片刻工夫,这黑袍怪客浑身上下便被胸口处冒出来的火焰所吞没,整个人也变作了一大团苍白色的火焰,继而越烧越旺随后便听“噗”的一声轻响,漫天苍白色的火焰在霎时间尽数熄灭,而那黑袍怪客也便随之凭空消失,更不见一丝焚烧后的残骸剩下。
眼前的这一幕究竟是民间艺人的杂耍,还是什么神功秘法?谢贻香不禁擦了擦双眼,竟不敢相信方才那不可思的一幕当真发生过。就在此时,伴随着那个燃烧的黑袍怪客消失不见,另一道火光却在这衙门后堂里的另一边亮起。谢贻香连忙定睛看去,却是个满脸皱纹的老人提着个灯笼,而那灯笼里发出的光亮,竟也是苍白之色。
也不知眼前的老者对自己施展什么手段,谢贻香之前所中的迷药,似乎在顷刻间便已全数解开,晕沉感也随之消失。她当即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老者,竟然越看越觉得熟悉,继而终于回想起来,脱口说道:“你是……你是那晚带我前去姚家古宅的那位……不对,不对,你曾在我的梦里,带我去了一趟那个姚家古宅,你……你到底是什么……你究竟是人是鬼?”
回想起眼前这个老者的来历,谢贻香顿时生起一股未知的恐惧感。这个梦中之人居然会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眼前,其惊讶更胜方才那个花脸黑袍客。一时间,她就连说起话来都有些颤抖。
却见眼前的老者挤出一个极不自然的笑容,用一个与他年龄极其不符的年轻声音说道:“经年不见,谢三小姐出落得愈发秀外慧中了。倒也不枉我这些日子里的魂牵梦绕、辗转反侧。”
听到这个声音,谢贻香顿时呆立当场。过了好长时间,她才喃喃说道:“你……你是……”那老者又是一笑,用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大手,自后腰处摸出一支旱烟杆来,笑道:“却是我方才失言了,回想数日之前,你我分明曾有过一面之缘,又哪里是经年不见?只可惜当时你的眼里只有案子,这才没能认出我来。”
话音落处,谢贻香那一句断断续续的话也终于说了出来:“……你……你是言思道!”
52 相逢本无欢
谢贻香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言思道居然会在此时此刻现身,惊愕之余,心中又莫名地有点欣喜。
自从当年那撕脸魔一案以太元观希夷真人的伏法而落下帷幕,之后谢贻香便再也没见过这个言思道,曾经有好长一段时间,谢贻香甚至还将重新捉拿言思道归案一事视为己任,为此发奋勤习,苦练武功。谁知眼下在这赤龙镇衙门的后堂中再次相逢,一时间千般思绪、万种情怀,谢贻香惊喜参半之下,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一次言思道的伪装分明是个白发老者,从他那密布皱纹的面容之上,谢贻香也看不出当此重逢之际,他脸上是怎样的一副情绪。那言思道见谢贻香兀自呆立当场,当即一笑,仍旧是那略带戏谑的语态,悠然说道:“难不成是我此番出场太过华丽,所以就连大将军谢封轩的女儿,都被我吓到了?”
谢贻香顿时被他这句话拉回眼前的现实当中,立刻冷冷说道:“胡说八道。”话一出口,她已滔滔不绝地质问道:“当日你费尽心思哄骗于我,定要将那希夷真人定罪为杀人如麻的撕脸魔,谁知你背后的目的,却是趁着金陵城内外一片混乱之际,席卷了大批钱财出逃。哼,你明知自己罪恶滔天,身为朝廷的通缉要犯,可谓是过街老鼠,人喊打,眼下居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她越说越是生气,当下忍不住踏上一步,指着言思道继续说道:“除此之外,还有那洞庭湖的江望才。那江望才虽然也算不得是什么英雄,倒也是堂堂正正的一条好汉,一心只想为湖广百姓做善事、谋福祉,却不料也是你在暗中作祟,鼓动群雄围攻龙跃岛,将他当做了朝廷军饷被劫的替死鬼,到最后身死岳阳,就连尸体也被我二哥运送回京城斩首示众。你这般挖空心思地算计于他,也不知从中又捞取了多少好处。难不成你生来便是要损人利己、唯恐天下不乱之辈?你这人到底还有没有良知?”
那言思道仿佛毫不在乎,只是似笑非笑地站在那里,任凭对面的谢贻香长篇大论。待到谢贻香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他这才开口笑道:“谢三小姐,你还到底还想不想替朝廷找回那批失窃的军饷?”
听闻言思道开门见山地问出这句话来,谢贻香顿时一愣,依稀间竟然有些恍惚起来。回想起当年的自己,也是被此人一句“你到底还要不要抓撕脸魔”所打动,继而心甘情愿地被这言思道利用。想不到同样的两个人,在不同的时候、不同的地方,竟然又重现出了当年那一幕,谢贻香不由地从心底发出一声叹息,暗道:“看来庄叔叔生前说得一点也不差。要想挑动天下大乱,单凭此人的一张利嘴便已足够。”
当下谢贻香连忙定下神来,冷笑道:“言思道,在金陵时你已骗过我一次,难不成此刻还想故技重施,哄骗我上你的贼船?”
只见那言思道摇头晃脑地说道:“什么贼船?三小姐说得却是这般难听。我们虽是齐心协力、同舟共济,但这个所同之舟,可不是什么贼船。要说当年的事,我的确是对你有所隐瞒,却也是无伤大雅,你又何必因此与我我生分,让大家产生眼下这般隔阂?三小姐你仔细想想,当年我从头到尾,可曾加害过你一丝半点?到最后虽然是我顺手发财,你不也落了个名利双收,还因为破获撕脸魔一案升职成了捕头,是也不是?”
他说完这番话,眼见谢贻香脸上仍有愤愤不平之色,不禁微微一笑,又继续说道:“不错,那太元观的希夷真人的确不是什么撕脸魔,但他所图谋的忤逆之举,其用心之险恶,岂非远胜于一个小小的撕脸魔?试问当时我若是直接告诉你说太元观的希夷真人要谋反,你可会相信我这个刚出天牢的逃犯?如此一来,非但会误了我们的大事,而且还会走漏风声。所以权衡轻重之下,我只能循序渐进,慢慢引导于你,继而将那希夷真人逼上绝路,这才一步一步揭发出太元观忤逆的阴谋,最终保住了整个皇城、乃至整个江山社稷,是也不是?”
说着,言思道已装填好一锅旱烟,当即揭开手中那盏灯笼,在灯笼里的火焰上将烟草点燃。然后他将手中的灯笼丢到一旁,自顾自吞吐着烟雾说道:“再说了,当夜你之所以能在金陵的东安门一战成名,要不是有我之前一连串的布局和安排,仓促之间,你又哪里想得到调用寻街公差来守城的这个点子?所以三小姐切莫冤枉了我,要知道至始至终,我一直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言思道的这一大番话,可谓是情理兼具、滴水不漏,甚至还以一个逃犯的身份,将整件事情上升到了保家护国的至高点,反过来以“为朝廷平乱”的名义,向自己这个刑捕房捕头倒打一耙。一时间谢贻香虽然明知他是在诡辩,倒也不知应当如何反驳,但是初见时的那股怒火,却也逐渐熄灭了。
当下谢贻香转开话头,说道:“你少在那里花言巧语,当日你曾亲口允诺于我,要帮我缉拿撕脸魔归案,我这才打破自己的原则,答应与你合作,是也不是?然而那真正的撕脸魔,却是宁丞相的远亲宁萃,直到最后她也并未被缉拿归案,至今仍然逍遥法外。所以别的暂且不论,单凭你的这一番欺骗,我便饶不了你。”
言思道似乎早料到谢贻香会有此一说,不禁“哦”了一声,反问道:“是谁告诉你宁萃便是撕脸魔的?”谢贻香当即冷笑道:“北平神捕商不弃经过数月的追寻,早已推测出那所谓的撕脸魔其实是个女子,而且乃是以一种涂着油彩的兵刃插入被害者嘴里,从而将他们的脸颊震列开来。你却在刑捕房的停尸间里说什么以手入口取内丹,当真是胡说八道,只恨我一时鬼迷心窍,这才信了你的鬼话”
说到这里,谢贻香忍不住又骂了言思道几句,才继续说道:“真正的撕脸魔,便是那个来自普陀山潮音洞的宁萃,也是一直借宿在史官徐大人府上的宁丞相远亲。而她使用的凶器,分明就是她手中的那把油伞。我亲眼见过宁萃的几次出手,定是她先将合拢的油伞刺入对方口中,再发力将伞撑开,这才震破了被害者的脸颊至于被害者脸上的伤痕呈现出一粗一细,却是宁萃撑开油伞时独特的发力方式,从而造成伤痕的粗细不一,根本不是你说的什么拇指和尾指的缘由。莫非直到此刻,你还不肯承认?”
那言思道只是吞吐着旱烟,笑着反问道:“不错,有点意思。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了什么?”
53 往事犹可追
两人在这重逢之际,不出数语,便已将话题扯回到当年京城中闹得沸沸扬扬的撕脸魔一案。需知这正是谢贻香近年来的心结所在,一时间她也顾不得眼下的鄱阳湖之谜,又补充说道:“太元观作乱的那一夜,我和宁萃二人在金陵城的东安门外奋战,那希夷真人的四弟子无绛子,便是死于宁萃的油伞之下,还被宁萃给分了尸,一颗头颅更是碎裂的不成模样。我当时以为宁萃的此举,不过是想震慑住周围失控的难民,但事后细想,事情绝不是如此简单。要知道当时她身受重伤,继而狂性大发,这才能将那无绛子击毙当场,至于事后她将无绛子的尸体毁掉,想来却是她在情急之下,理所当然地用上了撕脸魔的杀人手法,正是以油伞刺入无绛子嘴里,继而震裂了他的脸颊。而宁萃怕我因此看出端倪,这才要毁尸灭迹,将那无绛子的尸体弄得七零八碎。”
说到这里,只见对面的言思道不知何时已竖起了大拇指,高声夸赞道:“这番推论当真精彩至极,看来你在我的调教之下,多少还是有些长进。”说着,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浓烟,反问道:“然而如你所言,连你都能推测出宁萃才是真正的撕脸魔,你觉得以我的聪明才智,难道会不知晓?”
谢贻香被言思道这句话问得勃然大怒,当即说道:“你这人当真是恬不知耻,所以这便是你的用心险恶之处!”
言思道哂笑一声,居然略带委屈地说道:“三小姐,即便是我也只能猜测罢了,哪有权力去定别人的罪?要知道无论是我又或者是你,虽然口口声声认定那宁萃便是撕脸魔,却终究只是个人的猜测。你可曾亲眼见到那宁萃行凶杀人?你可曾亲耳听到有人指证于她?你可曾在凶案现场找到宁萃身上的事物?嘿嘿,无凭无据,你又如何能定宁萃的罪?”
这话倒将谢贻香问得一愣,她随即回过神来,说道:“刑捕房缉凶,哪需要什么证据?若是犯人无罪,他自然会拿出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她声音越说越小,到后来,竟连自己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这要是换作前些年,谢贻香的这番话固然说得面不红、心不跳,然而随着年纪和阅历的增长,许多事情也自然看得更加通透,深知刑捕房的这套办案手法,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言思道如何看不出谢贻香的窘迫?他倒也不以此就题发挥,反而带开话题,说道:“所以我虽然早已看出了宁萃的问题,却苦于无凭无据,你和她之间又那么要好……嘿嘿,当时我若是直接告诉你,说你的好朋友宁萃很有可能便是杀人如麻的撕脸魔,你可会相信?”
谢贻香再一次无言以对,不禁沉默起来。眼前这人分明是个绝世大魔头,或许他并不曾亲手伤人,然而仅凭他的只言片语,造成的却是伏尸千里、血流成河的惨况,自己这两年来深居简出,不就是为了将此人重新抓回天牢?此刻好不容易能和这言思道当面对质,自己如何却连他的三言两句都招架不住?
刹那间,谢贻香差点便要不再理会对方的鬼话,一刀便要让这恶徒当场伏法。可是这言思道似乎已经吃透了她的性格,只要自己心中有愧,这一刀是无论如何也劈不出去的。
当下谢贻香强压胸中怒火,缓缓镇定下来,终于将整件事情的脉络理了个清楚,这才想起最后一个关键所在,当即开口说道:“够了,少在我面前继续狡辩。其实你早已和那宁萃相好……和那宁萃勾搭上了,是也不是?记得宁萃曾亲口告诉我说,她那夜已将那牛头马面中的马面吴盛西击毙于秦淮河中,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据说不久之前,这吴盛西还曾出现在承天府的军营当中,替我二哥谢擎辉运送过去一批军用粮草,化解了两万驻军的燃眉之急,这才有了后面大破龙跃岛、击毙江望才的奇功。倘若我猜得不错,此事也是由你在暗中操控,而那马面吴盛西,顺理成章也便是你手下的人了。如此看来,当时宁萃说她杀死了吴盛西,自然是在说谎,多半就在她追杀吴盛西的那夜,恰巧被刚逃出天牢的你给撞上了,而你见宁萃武功不凡,所以便想利用于她,于你就用满嘴的谎话蛊惑了宁萃与你合作,同时也救下了吴盛西的性命,是也不是?”
言思道这次却听得甚是仔细,待到谢贻香说完,这才缓缓说道:“想不到三小姐在遇事之时,脑子里虽然有些糊涂,但事后终究还是能想得明白。你的这一番推论,虽不中亦不远矣,若是能加以时日,改掉你这个急躁的毛病和那股倔脾气,倒也算是个人物了。”说着,他便向谢贻香微一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你还知道了些什么?”
谢贻香不料这言思道居然会亲口承认,底气更是一足,继续说道:“其实单凭这些推论,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当日我在徐大人府上巧遇宁萃,又从她那里看到一份机密名单,这才将撕脸魔一案引向了太元观,迫使我前往紫金山查访,直到后面在城门口遇上了你。然而事后想来,我和宁萃的这场巧遇,也未免太合时宜了一些,试问我与她初见的那夜,她还是一副冷冰冰不愿与人结交的模样,待到徐府重逢,她便立马换了个人似的,与我亲切得覆盖如旧。哼,这当中唯一的解释便是,那宁萃心怀叵测,故意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暗地里其实是在替你办事……”
言思道听到这里,忍不住插了句嘴,问道:“这或许是因为她才是真正的撕脸魔,所以想要以此来误导你,从而洗脱她自己的嫌疑。未必便和我有什么关系。”
谢贻香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道:“不可能。一来如果没有你的介入,宁萃又怎会想到要以那太元观掌教希夷真人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牛鼻子来做自己的替罪羊,从而促使你扰乱金陵城的计划成功?二来当夜她在与我道别时,曾亲口说过她是为了一个男子而离去,无论千山万水,她也要追寻在其左右。言思道,她所说的这个男子,只怕就是你这位老人家了。”
只听言思道干笑两声,即便是此刻他刻意伪装成了一个白发老者,神色间也能看出一丝尴尬来。他连忙笑道:“三小姐言重了,其实我本是方外之人,什么儿女情长,和我可没干系。”
谢贻香冷冷说道:“这话倒是不错,你本就是丧心病狂、六亲不认之辈,莫说是儿女情长,只怕连兄弟手足、父母长辈之情,在你眼中只怕也是贱如粪土,充其量不过是可以让你利用的工具罢了。试问你既然能以破案缉凶来蛊惑于我,让我为你所用,又何尝不能以儿女情长去蛊惑宁萃?”
54 言尽动兵刃
眼见谢贻香将话说到这个地步,言思道当下也不愿再多做掩饰,皮笑肉不笑地反问道:“那夜太元观仓促起事,若非有宁萃在暗中通知庄浩明出面,继而带人前去紫金山营救你,只怕你早已命丧于那些乱民之手。之后你领着一群酒囊饭袋苦守金陵城的东安门,若不是宁萃及时带来一群金陵的武林好手赶来,助你死守城门,试问当夜整个京城可还保得住?”
谢贻香摇头说道:“我自然知道这一切也是你的安排,然而我却不能领你这个情。你之所以会如此安排,说到底并不是在帮我,而是在帮你自己罢了,是你自己不愿看到金陵城沦陷的局面。反过来说,你一早便已安排宁萃去联络金陵城内的一干名宿,连夜来助我守城,可见你早已预料到太元观将在当夜作乱。而太元观当夜的作乱,分明是由你一手操办,逼得那希夷真人不得不反。哼,如此说来,你从头到尾哪里有什么功劳?根本便是罪大恶极,而在那夜死伤的数百条人命,全都要算在你的头上!”
言思道听完谢贻香这番话,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只见他漫不经心地抽了几口闷烟,随即苦笑道:“原来所谓的‘天道酬勤’之说,倒也有些道理。据说三小姐这一年多来闭门不出,冥思苦想之下,居然能将这一连串复杂的事情想得明白,倒也不容易了。”顿了一顿,他又展颜笑道:“既然如此,我又怎么忍心再做辩解、与你争论?哈哈,那我认罪便是”。说着,他果然将一双瘦得皮包骨头的双手伸出,竟是让谢贻香把自己拷上。
这个言思道居然肯束手就擒?谢贻香不禁一愣,随即心中大喜。正如言思道所言,自己随同庄浩明离京前往湖广之前,整日里足不出户,发奋研习,为的便是要将这个旷世魔头缉拿回京,重新打入天牢深处。如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想不到在这荒僻的赤龙镇衙门里,居然鬼使神差地再次遇见言思道,而且三言两语之下,自己便已逼得他认罪伏法,这叫谢贻香如何不喜出望外?
然而大喜之余,谢贻香却又隐隐有些失落,似乎这一切得到得太过容易,甚至太过简单,倒让自己的一番卧薪尝胆有些不值。原以为要让这言思道伏法,必定会踏遍千山万水,历经千难万险,谁知竟是如此轻而易举。这些念头在谢贻香脑海中一闪而过,当此情形,她也不及细想,此时身上没带镣铐,当即便解下自己的腰带,径直往言思道伸出的双手上捆去。
然而就在谢贻香递出手中的腰带,刚要沾到言思道双手的刹那之间,她猛觉自己右掌外侧的“前谷穴”处一阵火烧火燎似的炙痛,整条右臂随之一阵酸麻,再也握不住掌中的腰带。惊讶之下,谢贻香急忙左手发力,收回递出的腰带,再低头去看自己的右掌,却见自己右掌的“前谷穴”上,居然出现了一块铜钱大小的红印,上面还残留着些许黑灰;再看那言思道伸出的两支手中,分明正握着他那柄黑色的旱烟杆——烟锅里的烟草未尽,火光不熄,兀自烧得极旺。
原来方才那一记,竟是不小心被言思道手中的旱烟给烫伤了。也不知言思道的旱烟杆是有意还是无意,那燃烧的烟锅正好鬼使神差地碰到谢贻香右掌的“前谷穴”。还好谢贻香反应极快,一痛之下立即收手,这才只是被轻微地烫了一下,没被烟锅里的火星灼伤。
要知道以谢贻香如今的武功修为和临敌经验,放眼当今天下,除非是青竹老人那般几乎是超越了速度极限的绝世高人,其他人要想一出手便让谢贻香吃上一个大亏,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更何况还是径直命中她的穴道?谢贻香和这言思道打过不止一次的交道,虽然从未见过他与人动手,但也看得出此人弱不禁风,甚至根本就不会武功,一身本领只在那张嘴上,所以方才出手时也没什么防范,大意之下,这才被言思道的旱烟杆烫中了手上要穴。
如果说眼前这个言思道本就身怀绝技,只是一直隐忍不露,谢贻香倒是情愿相信方才的那一记是因为自己不小心,凑巧将手掌的“前谷穴”撞上了言思道的旱烟杆。当下她也不以为意,左手略一发力,腰带便再次往言思道伸出的双手上缠去。
不料自己的左手刚一动作,手腕上的“太渊穴”又是微微一热,眼看便要再次撞向言思道那燃烧的烟锅上面。这次谢贻香看得清楚,就在自己出招的刹那,言思道握着旱烟杆的右手分明一动,继而将旱烟杆略微转动方向,正好对准自己左手手腕的“太渊穴”,只等自己将穴道自行撞上那烧得正旺的烟锅。
一时间,谢贻香简直是遇到了世间上最不可思议的事,差点失声惊呼起来。言思道展露的这一手,且不论其它,单是这份料敌先机的判断、这份后发先至的速度、以及这份丝毫不差的认穴准头,眼前这个言思道,绝对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
言思道居然会武功?而且还是个武林高手?这一变故彻底颠覆了谢贻香之前对他所有的认知,难道自己花了这么多心血,想方设法地了解此人,却是一开始便错了?
幸好谢贻香毕竟是刀王传人,虽是心绪大乱,临敌交战中,身体本能的反应仍在。不等言思道的的旱烟杆贴上自己“太渊穴”,她左手一抬,便已避开那滚烫的烟锅;与此同时,“秋水长天”的内劲已透过掌心灌注于她手里的腰带,一条腰带顿时便有了生命似的,如同一条毒蛇兀自扬起身子,猛一探头,便往言思道双目之间刺去。
要知道谢贻香那一套“乱刀”本就重形不重力,其要诀便在这“变通”二字上,靠的全是随机应变、以快打快的招式。昔日在那岳阳楼上,她与湖广武林中的后起之秀玉面仙子动手过招,双方以快打快,她曾凭借“乱刀”在一呼吸之间先后变幻出八招,继而震惊全场。此刻手中虽然没有乱离,但她以腰带做刀,依然能在刹那间变招抢攻,深得那“乱刀”之精髓所在。
只可惜言思道的变招也是极快,丝毫不输给谢贻香。伴随着谢贻香的腰带刚一刺出,他的旱烟杆也立即划出一个半圆,竖在自己头脸之前。待到谢贻香的腰带攻来,正好碰上他手中的旱烟杆,继而顺着旱烟杆绕出几圈,缠在了那旱烟杆上面。
这一幕看得谢贻香脸色剧变,脱口惊呼道:“拨乱反正?”原来言思道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式,居然是自己“乱刀”中的一招“拨乱反正”。而这一招在言思道手里以旱烟杆施展出来,甚至比自己还要老练!
今夜先是赤龙镇衙门里奇怪的公文,再是那花脸黑袍怪客,紧接着言思道现身相见,无一不叫谢贻香惊讶万分。再到此刻眼前这言思道更是摇身一变,变作了一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而且那所谓的“绝技”,还是由刀王亲传自己的“乱刀”刀法,这叫谢贻香如何接受得了?
当下谢贻香急忙双手齐出,握住自己的腰带奋力往回夺。却不料腰带在言思道的旱烟杆上缠得甚紧,任凭自己如何拉扯,言思道的旱烟杆也是一动不动,稳如泰山。
当此时刻,谢贻香心中已然接近崩溃边缘,惊恐地问道:“你……你究竟是谁?”
55 乱离已在手
听得谢贻香发问,只见对面的言思道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焦黄色牙齿,说道:“我自然便是我。”
谢贻香拼命地摇着头,问道:“你……你不是言思道?”言思道当即笑道:“我当然不是言思道,因为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言思道……你只需知道我便是我,这就已经足够了。”
谢贻香哪还有心思和他打禅机?当即猛一咬牙,奋力拉扯着被言思道旱烟杆缠绕住的腰带,却见那旱烟杆的烟锅里面突然一炸,迸起尺许高的苍白色火焰来,顿时将绕在上面的腰带点燃。一时间苍白色的火焰飞舞跳跃,沿着谢贻香的腰带往她双手处烧来。
谢贻香只得丢开腰带,眨眼间那条腰带便整个化作一团苍白色的火焰,兀自在半空中燃烧起来。随着火焰的熄灭不见,那条腰带也随之凭空消失,就如同方才那个燃烧的花脸黑袍怪客一般,一丝一毫的灰烬也没留下。
这是什么妖法?谢贻香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鼓起勇气面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她深知这个言思道的心智极高,天下间恐怕再无第二人能与之匹敌,却不料他居然还是个武林高手,所用的功夫更是自己本门的刀法,这岂不是插翅之虎、吞珠之龙?放眼整个天下,还有谁能治得了此人?
只恨自己的乱离方才被那黑袍怪客空手夺去,继而随着那黑袍怪客燃烧后当场消失,也一并不见了踪影。否则哪怕是眼下这般局面,谢贻香依然可以下定决心能和眼前这个“魔王”拼死一战。
那言思道却仿佛知道谢贻香的想法,当即淡淡地笑道:“要想将我缉拿归案,单凭一根腰带,只怕不够。有道是‘纷乱别离,竞月贻香’,三小姐为何还不亮出你那柄名动天下的乱离?”
谢贻香被言思道这话说得一愣,一时居然忘记自己的乱离已经遗失,下意识地便去腰间拔刀。但觉手中一冷,分明握住了什么东西。
这是一种多么熟悉的感觉,冰冷之中又泛起一丝如水的温柔。谢贻香急忙抬起手来,只见自己手中正紧握着一柄弯如月牙的短刀,泛出冷冷的白光,岂不正是自己方才遗失的乱离?
乱离就这么回到了自己的手里?这一幕幕的串跌宕起伏、扑朔迷离,在眼下这个时候,谢贻香哪顾得去思考缘由?她乱离既已在手,当即便是一招“离刀”中的“西出阳关”,遥遥劈向对面的言思道。
有道是“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一代刀王在晚年所创下的这套“离刀”,取的便是离别之意。正如江淹所言:“黯然**者,唯别而已矣”,这世上的一切愁绪,还有什么比得上离别之苦?而这“离别”二字,往小了说,则是与人分隔之离别;往大了说,则是与世长辞之离别。所以这套“离刀”当中的每一式刀法,都以唐宋诗词之意成招,发招之人一刀使出,意境所到之处,便可从此与对手分道扬镳、挥泪别离。
而此刻谢贻香使出的这招“西出阳关”,正是“离刀”中的最后一式,可谓是亲友离尽,从此天下再无故人,几乎是融汇了整套刀法之中所有的离别之意,尽数融于此招之中。其威力之大,可想而知。
却不料谢贻香虽然使出了“西出阳关”这一绝招,却毕竟还是无法与眼前这个言思道从此别离。只见言思道待到谢贻香的刀至身前,忽然一翻手腕,竟以手中的旱烟杆疾刺谢贻香的咽喉,居然后发先至,正是围魏救赵,攻敌之所必救。当次情形,若是谢贻香不及时撤招回防,不等自己的乱离劈中言思道,咽喉的要害处反而要先被言思道的旱烟杆率先刺穿。
这一招谢贻香看得更是清楚,言思道所使的,分明便是自己“乱刀”之中的一招“乱琼碎玉”。要知道“乱刀”与“离刀”本就不同,其宗旨乃是“以形取胜,以快制快”,言思道的这招“乱琼碎玉”虽是“后发”,速度却远在自己的“离刀”之上,当然能做到“先至”。
如此一来,谢贻香的这招“西出阳关”自然便被言思道给破去,当下她也并不退却,反而扭过身子,避开刺向自己咽喉的旱烟杆;同时她手中的乱离绕了半个圈子,变“离刀”为“乱刀”,也是一招“乱琼碎玉”,径直刺向言思道的咽喉。
眼见谢贻香在招式用老之际还能中途变招,言思道居然抽空点了点头,笑道:“孺子可教也”。话音落处,他将手中的旱烟杆略一晃动,便已迎上了乱离的刀尖;但听“叮”的一声轻响,旱烟杆和乱离在半空中碰撞,而言思道那柄乌黑的旱烟杆也不知是什么金属熔铸,如此硬对硬碰上了乱离这柄宝刀,竟然并未折断。
两人这一番兵刃相交,言思道手中的旱烟杆可谓是捏拿得恰到好处,恰巧将谢贻香这招“乱琼碎玉”的劲力尽数化去。此刻谢贻香的乱离刀尖虽已抵住旱烟杆,却也再无后续之力了。
百忙中谢贻香陡然深吸一口气,手中的乱离由无声之处,随之炸响起一片惊雷之声。一时间仿佛有百花同开、百鸟鸣啼,继而交织回荡,尽数化作千军万马的奔腾之声,排山倒海地向言思道强压过去,却是谢贻香临危变招,终于施展出了父亲谢封轩在沙场中千锤百炼而成的“空山鸣涧”。
伴随着“空山鸣涧”的刀决一出,那言思道似乎有些抵挡不住乱离上的劲力,接连退开几步。谢贻香紧追不舍,随着言思道的退却举步上前,乱离的刀尖则是始终不离言思道手中的旱烟杆。
却不料言思道等的便是谢贻香挪动脚步。就在这一退一进之际,言思道趁着谢贻香下盘虚浮陡然运功发力,将自身的内力源源不断地催发出来,透过手中的旱烟杆一直传到乱离的刀尖之上,不过片刻工夫,便已将谢贻香那“空山鸣涧”的力道化解得一干二净。
眼见自己的“离刀”、“乱刀”和“空山鸣涧”这三大绝学相继被言思道破解,一时间谢贻香倒也没有惊讶的时间,但觉言思道旱烟杆上那股汹涌的内力余势不休,在将“空山鸣涧”的劲力破去之后,又继续透过乱离袭来,攻向自己周身的经脉。
而言思道这一股连绵不绝、似柔实刚的内力,谢贻香再是熟悉不过。那分明便是自己从小苦练至今的“秋水长天”。
56 烟杆传真谛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天之骄子王勃的骈句,到刀王手里,顿时化作了一套“落霞孤鹜”的轻功身法和这一套“秋水长天”的内力心法,天底下独独传给谢贻香一人而已,就连大弟子先竞月也未曾学过。
这套“秋水长天”的内力心法谢贻香苦练多年,当中尚有许多不明白之处,此刻却被这言思道轻描淡写地施展了出来。言思道身上如何会有刀王传下的独门内力?一时间谢贻香不敢细想,只得也运起“秋水长天”的内力,透过粘连在一起的乱离和旱烟杆,与言思道相互抗衡。
然而此刻的谢贻香自顾尚且不不暇,哪里还有反击之力?她“秋水长天”的内力一出,立刻采取了守势,打起十二分精神去抵挡言思道“秋水长天”的攻势。不料言思道哈哈一笑,似乎正是在等谢贻香转攻为守的这一刹那,他当即将自己的内力尽数撤回,手腕一动,便毫不费力地收回了自己的旱烟杆。
只见言思道一脸微笑,向谢贻香开口问道:“你可曾明白?”
言思道突然罢手,压向谢贻香的内力便在顷刻之间尽数消失,而谢贻香提起的内力自然就扑了个空。她只觉胸中气息翻腾不休,甚是难受,听到言思道居然还出言戏弄,她连忙将内力调息匀称,微微喘息道:“我应当明白什么?”
那言思道似乎不愿趁人之危,并没有伺机出手的意思。只见他将旱烟塞回到嘴里,悠然吸上几口,这才缓缓说道:“无论‘离刀’或是‘乱刀’,又或是‘空山鸣涧’,甚至是‘秋水长天’,这些无一例外,皆是天下间一等一的武学。然而如何到了你的手里,却变得这般不堪一击?”
谢贻香冷哼一声,也不愿与他做口舌之争,当即一挥乱离,便要再次出招。却听言思道又说道:“方才你先使了一招‘离刀’中的‘西出阳关’,招还未老,便已变做‘乱刀’中的‘乱琼碎玉’,然后化作‘空山鸣涧’,到最后又用上了‘秋水长天’的内劲。须知你这一招一式之间虽然可以应变灵活,相互间也毫不含糊,但是我敢问三小姐一句,这些既然都是你的武学,那为何一定要分得如此清楚?”
谢贻香不解其意,忍不住反问道:“你说什么?”言思道微微一笑,说道:“我认识一个小孩,他一次可以举起十斤重的石块,但若是再多一斤,便举不起来了;而这个小孩的父亲,力气自然要大些,一次能举起五十斤重的石块。谢三小姐,要是这对父子来和你交手,你是愿意挨这个小孩的五拳,还是愿意挨他父亲的一拳?”
谢贻香自然明白言思道这番话的道理,一时倒有些好奇心起,暂且把其它的事抛诸脑后了。她当下思索半响,皱眉说道:“话虽如此,但你也知道,小孩一次只能举起十斤重的石块,再不能多举一斤。你若是一定要他搬动五十斤的石块,唯一的办法便是将石块分作五份,每份只重十斤,那小孩才能一次一次将石块搬走。”
言思道当即哈哈笑道:“所以你永远只是个小孩子。小孩若是永远不去尝试着搬起更重的石块,莫非他这一辈子便只有十斤的力气?”
说完这话,言思道也不给谢贻香多做考虑的时间,又接着问道:“你吃饭的时候,是先喝一口酒,等酒尽数吞进腹中,再吃上一口菜,又等菜全部咽下,这才吃上一口饭,还是酒、菜、饭三者一并何着吞下去?”顿了一顿,他似乎又觉得自己这个例子还不够生动,又说道:“江南之美不过阳澄湖蟹,三小姐吃蟹的时候,是以蟹肉沾醋吃,还是先吃一口蟹肉,再喝上一口醋?”
谢贻香本就是聪颖之人,言思道又将话说到了这般粗俗易懂的地步,她如何还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待到言思道说完,她当即冷哼一声,说到:“废话。”话音落处,手中的乱离已自下而上斜斜劈出。
她这一刀乃是反手出刀,直取言思道面门的要害之处,乱离未至,整个后堂中已噼里啪啦地炸响起了一连串的惊雷之声,继而激荡回震,化作千军万马之势。
这正是谢贻香“乱刀”中的一招“拨乱反正”,当中又暗藏着谢封轩那“空山鸣涧”的刀决,威力着实惊人。前些日子谢贻香和那江湖中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过招之时,双方约定一招见分晓,当时她便是用的这一招。
要知道这一招看似简单,却是谢贻香在这一招之中,将“乱刀”和“空山鸣涧”两大绝学融会在一起,绝非信手捏来的奇招。说起来还是谢贻香昔日相助江望才,去龙跃岛上对付那郑千金时,面对郑千金手下五大护卫的围攻,机缘巧合之下才能创出这一招。
如今谢贻香再次使出这一招来,便是暗合了言思道这一大番话的道理。既然左右都是自己的武功,又何必分得那么清楚?五指合拢便是拳,竹筷成捆难折断,凡事分则力弱、合则力强的道理,自然人人都懂。
果然,言思道眼见谢贻香使出这招,终于点了点头,但却又立刻摇了摇头,叹道:“这还不够,还差得远了。”说着,他手中烟杆一晃,也是一招“拨乱反正”,后发先至劈向谢贻香的面门,和她手中的乱离争锋相对。
谢贻香见言思道的旱烟杆来得凶险,连忙变招躲开,言思道随即骂道:“真是个不开窍的小丫头,也罢,看我来将你打醒。”说着,但见他手中的旱烟杆忽上忽下,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攻来,粗略看去,尽是谢贻香那“乱刀”中的招式,但细细观察,却似乎又不大像。
谢贻香大惊之下,只得奋力躲闪招架,不料言思道那柄旱烟杆似乎有一股说不出的魔力,明明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套“乱刀”,却着实快得惊人,招式之间更是行云流水,混若天成,根本分不清哪一招是那一招,仿佛这一整套乱刀,竟被言思道融为了一体。自己开始还能一招一招拆解开去,到后来,根本及不上言思道的速度,继而自己的肩头、后背以及腰身等处,已被言思道的旱烟杆击中好几下。所幸言思道的旱烟杆上并未发力,只是轻轻扫过,但数十招下来,谢贻香衣衫上便尽是烟锅里掉落出来的烟灰了。
只听言思道猛然大喝道:“你莫非还是不明白?学武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你是为了要将这一招一式施展到极致,从而发扬光大、流传千古,还是单纯地为了击败对手?”
谢贻香被他这一声大喝吓了一跳,一时间竟然不顾漫天飞来的旱烟杆,顿时呆立当场。
57 求同可存异
莫说是谢贻香,即便是师兄先竞月、师父刀王乃至江湖中太多的成名高手,穷其一生精力去练武,不就是为了将每一套武学乃至每一招每一式甚至每一个变化练到极致,从而发挥出最大的威力,好在交战之时能够一举击败对手?
不对,言思道说得一点也没错,如果仅仅只是为了要击败对手,且不论招式能练到什么地步、能发挥多少威力,只要能将对手击败即可,又何必要去纠结于招式本身,从而绕出这么一个大圈子来?
只见对面的言思道此刻正将手中的旱烟杆高举起来,继而使出一招似是而非的“乱云飞渡”,径直往谢贻香的脑门劈来,下手再也不留情面。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弹指之间、刹那之中,谢贻香福至心灵,仿佛是那破茧重生的彩蝶,又好比是那涅槃再世的火凤,终于从言思道攻来的招式当中有所领悟,突破了自己习武十多年来的**颈,找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武学之路。
当下她斜斜收回本已劈出的乱离,在言思道的旱烟杆就要击中自己头顶之际,架住了言思道的旱烟杆。
要知道此刻这一招,谢贻香竟然将“乱刀”中的一招“乱琼碎玉”倒过来施展,一改原本的劈出之势为收回之势,从而化攻为守、改进成退,在刻不容缓的瞬间挡下了言思道的这记杀招。
原来如此,这世间本就没有天生完美的招式,因为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为你这一招而生的敌人。伴随着这一招使出,谢贻香心里已是一片敞亮:只有在最合适的时机,最合适地施展出招式,从而抵挡或者击溃对手,这才是最完美的招式。
只可惜眼下哪里有时间去感概自己的领悟?不等谢贻香缓过神来,言思道的旱烟杆再次袭来,招招逼向谢贻香的要害,形式极为凶险。谢贻香开始几招还应付得有些吃力,摆脱不去多年练刀的禁锢,到后面便逐渐习惯了似这般“合适”地施展“乱刀”中的招式,手中乱离随心所至,再不受招式本身的约束。待到她领悟出了这个道理,再看言思道攻来的那漫天旱烟杆影像,已然是不值一提。
要知道这套“乱刀”本就是谢贻香的成名绝技,只不过是被这言思道以更为高明的手段施展了出来而已,此刻她既然也学会了对方的这般手段,言思道又岂是自己的对手?不过十多招之间,谢贻香便已化守势为攻势,反过来逼得那言思道险象环生了。
却见那言思道虽然接连遇险,脸上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居然抽空笑道:“不错,招随势变,刀随心动,三小姐终于还是上路了。”谢贻香并不理会他,手中乱离连续划出三个圆圈,将言思道的旱烟杆笼罩在自己的刀势之中,继而猛一发力,便要将他的旱烟杆绞得脱手。
却不料言思道那旱烟杆上陡然发出一股怪力来,朦胧之间,似乎乃是一股淡淡的离愁,惹得谢贻香心中一阵莫名伤感。不知不觉中,乱离反而被对方的旱烟杆给荡了开去。
谢贻香当即反应过来,脱口说道:“离刀的儿女沾巾?”言思道笑道:“不错,再试试我这一招。”说完,他手中的旱烟杆仿佛化作了一缕轻烟,摇曳着往谢贻香的咽喉处飘来,看似“乱刀”中的“乱云飞渡”,但细细体味其中的刀意,似乎却又是“离刀”中的那一招“兰舟催发”。
有道是“乱刀”重形而快,“离刀”重意而慢,两套刀法本是背道而驰,如何到了这言思道手中,竟能这般天衣无缝地结合到一起?谢贻香惊讶之下,一时也想不出化解的办法,急忙后退避开。
那言思道却是不留情,手中旱烟杆一转,顿时又变出一记新招来,既像“乱刀”中“快刀乱麻”的果敢决断,又似“离刀”中“雪满天山”的悲情苦意。谢贻香心中愈发惊惧,哪里还敢出手接招?只得转身再避。
言思道手中出招,嘴里却是不停,兀自说道:“有一年中秋,我在皇帝老儿新建的阅江楼上品烟赏月,楼上的厨子做了一道菜,教我至今记忆犹新,你猜是什么菜?”但见他手中不停,旱烟杆又变着花样使出了好几式既像“乱刀”又像“离刀”的怪招,继续说道:“说来只怕你不信,那道菜便是怪味胡豆。你说这道简简单单的一盘胡豆里,怎能做到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更怪的是,入口之际这五种味道居然互不影响,甜是甜、辣是辣,不同的味道非但没有相互抵消掉,反而更胜从前了。你说这却是怎么一回事?”
谢贻香正全力躲避着他手中的旱烟杆,哪有心思回答?言思道不等谢贻香作答,已然自行回答道:“因为酸、甜、苦、辣、咸这五种味道,虽然各不相同,但说到底,都是吃在人嘴里所产生出的味道。既然都是味道,当然可以求同存异了。”
谢贻香不禁接口念道:“求同存异……”言思道当即说道:“不错,正是求同存异!高山能容四方之石,“石”虽然各不相同,堆砌之后却能统称为山大海能纳百川之水,水虽然各不相同,汇聚之后却能统称为海。合天下之不同,为己身之共同,这,便是求同存异!”
一时间谢贻香还没来得急细想,便见对面的言思道脸色一变,突然说道:“你学得也太慢了些,眼下却是来不及了……你这便好自为之罢。”说完这话,只见他手中旱烟杆的烟锅里忽然腾起一道苍白色的火焰,刹那间便将言思道整个人吞没其中,发出一片耀眼的白光来,而整个衙门的后堂也随之被这一片白光所充塞,晃得谢贻香睁不开眼睛。
谢贻香只得将双眼眯成一线,同时伸手去遮挡那刺眼的白光。她正要思索言思道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陡然醒悟过来眼前这刺眼的白光,不正是窗外照射进来的日光?原来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然明亮了。
58 言语诈敌意
在这赤龙镇衙门的后堂当中,西面靠墙放置的是一整面存放公文的壁柜,当中还有谢贻香查阅之后没来得及关上的抽屉阳光则是从东面的窗户外照射进来,略一辨认,大致已是日出时分。除此之外,整个后堂中分明空无一人,无论是那花脸黑袍怪客还是言思道,非但不见他们的踪影,甚至连一丝出现过的痕迹也没有。
而自己的乱离便平放在不远处的地上,谢贻香使劲摇晃着脑袋,渐渐清醒了过来。这便如同常人梦醒时分,只需略一思索,便能分清楚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谢贻香此刻自然明白,想来自己中了那花脸黑袍怪客的迷香之后,当场便已昏迷过去,后来那黑袍怪客无故燃烧,继而言思道突然现身,一直到言思道用旱烟杆和自己过招,这当中所发生的这一切,原来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罢了。
正如之前在姚家古宅里见到那些个无脸怪物和“她”一般的道理,这分明又是一场为自己精心准备的梦境。虽然谢贻香并不知道对方是怎样进入到自己的梦里,但她可以肯定的是,这连续两次历历在目的梦境,都是那个言思道在暗中捣鬼。
要说之前姚家古宅的那一场梦,仅凭梦醒时残留的旱烟味,谢贻香或许还不敢完全肯定。但这一次言思道居然在自己的梦里亲自现身说法,而且还出乎意料地指点起自己的武功来,他这般明目张胆的举动,仿佛生怕谢贻香不知道这两次梦境都是由他一手安排,真不知此番言思道究竟对自己布下了一个什么样的局。
如今谢贻香虽然还是不知道这鄱阳湖中的秘密,也不知道朝廷那批失窃的军饷去向,更不知道那些神秘的黑袍人底细,但对于言思道在梦中的这一番举动,却仿佛是心有灵犀一般,甚至根本不用费心思考,她立刻便已得到了答案:“言思道之所以在梦中现身,便是要告诉我他一直都潜藏在我的周围,从而令我放心,可以放开手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说来她这个想法其实有些矛盾,要知道谢贻香和言思道两人本就是兵贼不两立。对谢贻香来说,言思道是坏人、是恶徒、是自己要缉拿的逃犯对言思道而言,谢贻香最多不过是个可以利用的棋子。除此之外,两人之间便再没有其它交情可言,所以眼下有言思道跟随在暗处,如何反倒能让谢贻香感到放心?
这却是因为无论当年的撕脸魔一案,又或者是眼下鄱阳湖之行,谢贻香和言思道之间这等势不两立的关系,所在的却似乎是同一阵营。也便是说虽然双方的目的并不一致,但目标却是相同的,以至两人的关系也变作了亦敌亦友。相比起眼前鄱阳湖的这一团迷雾,言思道这个真小人现身于此,大不了是想从中捞取些好处而已,或许在某一方面还要靠谢贻香为他出力。但也正因为如此,有时候这言思道同样也会来相助于谢贻香,就好比方才通过一场梦境指点谢贻香的功夫。
当此局面,谢贻香虽然一贯抱有“君子以道义盟,小人以利益盟”的原则,打心底反对和那言思道联手,但却总是把持不住。无论是当年的紫金山还是眼下的鄱阳湖,她的所作所为,显然是默认了自己和言思道之间的这个“利益盟”。
待到把自己和言思道之间的关系梳理清楚,谢贻香也彻底清醒了过来。当下她正打算将梦中发生的事细细回想一遍,忽听外面脚步声响,一个喘息着的男子声音已从前方的公堂里传来,恭声问道:“谢大人可在?”听这声音,却是赤龙镇的镇长吴玉荣来了。
谢贻香当即出声招呼,那吴镇长便拖着肥胖的身躯进了后堂。但见他浑身衣衫都被汗水浸湿,蔫搭搭地贴在身上,想来是一路小跑过来的。刚一见面,这吴镇长便行了个大礼,喘息着向谢贻香解释道:“下官……下官参见谢大人……昨夜听闻大人号令,说今日还要召见,下官生怕耽误了事,所以一夜未眠,天刚亮便急着赶来听候大人的吩咐。”
谢贻香见这吴镇长两眼通红,所谓的“一夜未眠”只怕却是实话,当即淡淡地说道:“吴镇长辛劳不易,可谓是这赤龙镇百姓之福了。”说完这话,眼见那吴镇长面露喜色,谢贻香的语调当即一转,兀自叹道:“只可惜失职之罪,从来都是非同小可。即便是像吴镇长这等好官,若是犯下这失职之罪,也免不了要依律查办,倒是叫本官有些为难了。”话音落处,她才发这个“本官”的自称,自己居然愈发说得顺口了。
那吴镇长不由地微微一愣,连忙笑道:“大人莫要拿下官来寻开心……下官在这赤龙镇任职一十七年,虽谈不上政绩有佳,却也算是爱民如子,不曾有过丝毫的懈怠,这所谓的失职之罪,却不知……”
谢贻香伸手指着后堂内那一面存放文书的壁柜,当即打断他的话说道:“本官方才连夜清点了此处所有公文,且不论其中所涉及的内容如何,单是这些公文本身,便是残缺不全、遗失甚多。对此吴镇长你要作何解释?”
只见那吴镇长吞了一口吐沫,嘴里支支吾吾,却也说不出话来。谢贻香得理不饶人,继续说道:“本官是奉朝廷的旨意前来赤龙镇查案,自然有便宜行事的钦差之权,所以类似失职这等大罪,立时便能当场处罚。吴镇长,念在你平日政绩不差,本官倒也不为难于你,只要你即刻将这些缺失的公文一一补全、清点明白,本官倒可以当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
谢贻香本以为自己这番话说完,立马便能吓得这吴镇长当场跪下请罪,却不料眼前的吴镇长非但没有失态,神色间还有些古怪。当下他犹豫了半响,忽然反问道:“大人……大人当真是奉朝廷的旨意前来赤龙镇公干?”话一出口,吴镇长似乎觉得自己这话问得有些过分,连忙又补充道:“是下官失言了,还请大人莫要见怪。并非是下官要怀疑大人的来意,而是……而是那一年的记事,分明是由朝廷亲自下旨叫我等销毁,下官又如何敢誊录于世?大人此番既然是受朝廷的委派而来,对此应该再清楚不过,又何需来盘问下官,这……这岂不是在故意为难下官?”
谢贻香听到这里,不禁双眉一扬,自己刚刚分明是说这里缺失的公文甚多,要这吴镇长将残缺不全的公文补上,并未指明是那“赤龙镇记事”里所缺失的癸巳年记录。而她之所以要这么说,一来是为了能将事态说得严重些,便于震慑住眼前这个吴镇长,二来也是不愿轻易向这吴镇长透露出自己的意图。
可是眼前这位吴镇长分明刚刚来到这衙门后堂,如何知道自己所谓的“缺失的公文”,便是指“那一年的记事”?然而单凭吴镇长这一句话里的漏洞,毕竟还下不得定论,自己若是当真以此和他对质,这吴镇长多半也能解释出一大番说辞。
但是谢贻香是何等机灵之人?既然心中已经起疑,自然要诈他一诈。当下她的右手已悄然按住腰间乱离,嘴里则缓缓说道:“看来吴镇长一夜未眠,原来却是在这衙门后堂里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与本官装神弄鬼地闹了一整夜。”
59 暴露真面目
谢贻香这话一出,整个衙门的后堂里顿时变得一片寂静。吴镇长那原本微微喘息着的粗气,也仿佛在一刹那间凝固起来,再不发出丝毫声响。
要知道谢贻香这句话虽是有凭有据,但毕竟不是十拿九稳,说到底只是用言语去“诈”这吴镇长。或许那个花脸黑袍怪客并非吴镇长本人,而是他的下属或者同伙,这才看到自己在翻阅“赤龙镇记录”时发现了缺失的癸巳年记事,从而将此事转告给了吴镇长。自古这官场之道,本就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谢贻香如今可是打着朝廷钦差的名号,和吴镇长这种不入流的芝麻绿豆官打起交道来,当真可谓是肆无忌惮,恣意嘲弄,又何况是用狠话“诈”他一番?
然而眼看吴镇长的这副反应,分明却是被自己一语说中,这才呆立当场,也不知他是要打算立刻认罪,还是打算当场翻脸。谢贻香一喜之下,当即又是一惊。
“喜”的是自己刹那间的灵光闪现,居然一猜便中,这吴镇长果然便是昨夜那花脸黑袍怪客,还曾故意将口水滴落在自己头颈上面,当真是恶心至极;不仅如此,之前在姚家古宅装神弄鬼的黑袍人,也是涂抹着一张五颜六色的花脸,若是自己没猜错的话,多半也是由这个吴镇长所伪装的。
而令谢贻香“惊”的却是,经过姚家古宅和昨夜的几次较量,那花脸黑袍怪客的武功分明远胜自己,好几次若非对方手下留情,自己焉能活到现在?如果眼前这个吴镇长的确便是那花脸黑袍怪客,倘若他忽然间翻脸无情,只怕一出手便能取了自己的性命。
就在这刹那之间,谢贻香虽已勘破了眼前的凶险,却是一筹莫展、无计可施,只得紧紧握住腰间的乱离。却见那沉默不语的吴镇长忽然展颜一笑,略带谄媚地说道:“大人说笑了,怎么又来和下官开起了这种玩笑?须知下官昨夜一直留在家中,只等大人的召唤,不曾踏出过房门半步。又如何能在衙门里找大人的麻烦?”
耳听吴镇长说出这番话来,谢贻香不禁暗自地叹了口气,心道:“方才的一刹那间,你的狐狸尾巴早已露了出来,此刻还有什么好装的?”
她虽然年少冲动、涉世未深,却毕竟是在京城朝廷这个大环境中千锤百炼成长起来的,当中什么样的大滑头、老狐狸没有接触过?以谢贻香如今的本事,即便没有“降妖伏魔”的手段,“识妖辨魔”的眼力却是不在话下。比起来,眼前这个吴镇长虽然也是精明狡猾之人,一身武功也高是得吓人,但想来他终日里也只能和赤龙镇上那些普通百姓打打交道,一来缺乏历练,二来缺乏经验,所以当真要论打官腔、耍花枪,吴镇长只怕还不如自己这么一个小姑娘。
那吴镇长见自己说完这话,面前的谢贻香却没有任何反应,也不知自己是应当坦然承认了好,还是继续伪装下去好,只得支支吾吾地又叫了几声“大人”,想要提醒谢贻香答话。谢贻香略一盘计,倒不如趁此机会再多诈他几句,看看能不能从这吴镇长嘴里套出更多有用的东西来。
当下谢贻香便沉着脸说道:“吴玉荣,你不过是区区一个县臣的身份,居然胆敢袭击朝廷钦差,做出以下犯上之举,你可知是何罪名?”不等吴镇长答话,她腔调一转,紧接着说道:“不过你也应当知道,本官此番前来本就极为隐秘,至于当中缘由,此刻你多半也猜到了一二。不错,左右都是朝廷的事,只需你知我知便可,只要你我不耽误朝廷的事,无论是昨夜的衙门后堂,还是前些日子的姚家古宅,本官都可以不再追究这些小事,能不声张出去,其实倒是最好。”
她这番话当真可谓是“离题万里,不知所云”,乍一听起来似乎高深莫测,其实却是什么也没说。然而这话对那吴镇长却甚是管用,他立刻便已上钩,下意识地去自行解读其中的意思,当即开口问道:“大人……大人莫非都已知晓?如此说来,大人此番前来,当真是朝廷的意思了?”顿了一顿,他又摇头说道:“不对……当年皇帝曾和我们有过约定,在他有生之年……”说到这里,那吴镇长似乎忽然醒悟过来,连忙闭上了自己的嘴,满脸都是悔恨之色,再不敢多说一句。
只可惜离弦之箭尚且无法追回,又何况是说出去的话?吴镇长既然说出这话,哪里还瞒得过谢贻香?谢贻香连忙强压下心中的悸动,暗自揣测道:“小小一个赤龙镇,如何连皇帝也被牵扯进来了?”
她立即想起了自己昨夜的推测,那潮音洞前掌门人曲宝书说过,十多年前皇帝曾下旨要在这鄱阳湖畔修建一座老爷庙,最后却不知为何,将此事不了了之,而抽屉里“赤龙镇记事”中所缺失的那一年记事,恰巧也是在十一年前,两者在时间上恰好吻合。再加上那姚家古宅里最新的那十一具尸骨,多半便是与此事相关的人士,而且每具尸骨都曾被人毁容,便是为了要将这件事情彻底掩盖起来。
联想到这些,立刻便和吴镇长此刻提到的“皇帝的约定”相互吻合起来。谢贻香深知以当今皇帝那雷厉风行的手段,若是要他取消自己的计划,唯一的可能便是皇帝在这鄱阳湖畔吃了个大亏,甚至让身为一国之君的他根本无力报复,这才可能像吴镇长所言,最终和他人立下什么约定。
至于和皇帝定约的人,依照眼下的形势来看,在这整个鄱阳湖畔,便只有可能是那些神秘的黑袍人了。但是谢贻香直到此刻,还是不知这些黑袍人的背后究竟是怎样的一股势力,包括眼前这个吴镇长,他既然就是那个和自己打过两次交道的花脸黑袍怪客,自然也是这股神秘势力当中的一员了。
要知道这一切推断,不过是在电光火石之间,谢贻香此刻即便不是胸有成竹,也至少摸清了竹子的轮廓。他当即顺着吴镇长的话缓缓说道:“不错,皇帝十一年前的确和你们有过约定,然而那毕竟是十一年前的事了。眼下的形势,自然又不同了,吴镇长,你说是也不是?”
此刻谢贻香心里虽已有了假设,但终究不知此中的详情,生怕自己不小心说错一句,反而引得吴镇长的怀疑。所以这当中唯一可以确定的便是“赤龙镇记事”中遗失的那一年,只要自己咬定“十一年前”这个时间节点,那便必定不会有错。
果然,那吴镇长听她说出这番话来,顿时打了个冷颤,脱口问道:“难不成皇帝是想毁约?他……他究竟想怎样?”
谢贻香这回倒是毫不犹豫,当即笑道:“还能怎样?当年没能做成的事,现在想要重新做了。吴镇长,若是本官没记错的话,好像是一座什么庙宇,是也不是?”
60 初试锋芒时
谢贻香说出这话,就连自己也忍不住暗自喝了声彩。其实她哪里知道皇帝要做什么打算,只能根据众人的言语,推测出皇帝当年下旨修建“老爷庙”多半是确有其事,这才以此来诈眼前这个吴镇长。
况且她言语中说得也十分含糊,什么“当年没能做成的事,现在想要重新做了”,其实只是一句空话罢了,事后无论任何人来和自己纠缠这句话,甚至是将这句话传到皇帝耳中,也挑不出谢贻香的任何毛病。至于修建老爷庙一事,她也并未亲口承认,而是以询问的方式,向这吴镇长含糊地问了一句“……好像是一座什么庙宇,是也不是?”她这言语间的虚实结合,进退相宜,当真可谓是深得官场之道了,不留给别人丝毫的破绽。
然而这话在吴镇长耳中听来,却与他知道的事情吻合得天衣无缝,当即倒抽了一口凉气。过了好久,吴镇长才低声说道:“当年不行,现在也一样不行……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吴镇长话虽如此说,但谢贻香却已听出他言语中的惊慌,当即冷笑道:“吴镇长,倘若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为何尔等却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本官手下留情?你们是担心本官若是莫名其妙地命丧于这鄱阳湖畔,赤龙镇便会无法向朝廷交代,届时便只能和皇帝彻底决裂,是也不是?”
要知道昨夜这吴镇长扮作那花脸黑袍怪客装神弄鬼,终究只是在吓唬谢贻香,并未狠下毒手。而她惊恐之际,当场被吓得晕死过去,这才有了与言思道在梦中相见的景象。而在这之间,吴镇长却并未向已经晕死过去的谢贻香下手,直到此刻天亮时分才重新出现,自然是想让她心生恐惧、知难而退,从而自行离开此地。
想到这里,谢贻香不禁又想起方才在梦中和自己探讨武学的言思道,不料正值紧要关头,他忽然因故离开,一场梦境也随即清醒。此刻回想起来,不正是这吴镇长在公堂里大呼小叫、前来找寻自己之时?原来言思道在梦中的突然离去,其实便是在暗中提醒自己,眼前这吴镇长绝不是什么简单的货色。
谢贻香这边飞快地思索,对面的吴镇长也在拼命地思索,过了片刻,他终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既然如此,今日之事我也做不得主了。这便有劳大人随我去一趟阴间,以此事请示六曾祖母。”
这回却轮到谢贻香微微一怔,不禁脱口说道:“阴间?六曾祖母?什么六曾祖母?”
倘若这吴镇长说的是“去阴间请示阎罗王”,谢贻香还能理解他的意思,然而去阴间请示什么“六曾祖母”,这却是什么意思?从他所用的词句解读,所谓的“曾祖母”,便是指自己奶奶的母亲,至于“六曾祖母”,似乎指这位奶奶的母亲在她的姐妹中排名第六,又或者指她是曾祖父——也便是爷爷的父亲——的第六房小妾。一时间谢贻香也理不清当中混乱的关系,再看眼前这个吴镇长分明已有四五十岁年纪,即便按十六年算为一代,吴镇长的曾祖母也已是上百岁高龄,多半早已死了多年,所以他才要带自己去阴间向这个死人请示?
却听吴镇长解释说道:“六曾祖母便是家里今年的管事人,似这等大事,自然要由她亲自决断。”谢贻香还没弄清楚“阴间”和“六曾祖母”是什么意思,又听到一个“家里的管事人”,心中更是云里雾里,反问道:“家里的管事人?谁的家里,难道是你吴镇长的家里?”
那吴镇长听到谢贻香这一问,顿时起了疑心,忽然间他衣袖一动,探出手来便往谢贻香背心抓去。他这一动作似乎并无伤人之心,只是想将谢贻香擒下。然而谢贻香此刻一来没听明白,二来也不可能当真跟随这吴镇长去“阴间”见什么“六曾祖母”,眼见吴镇长向自己出手,谢贻香顿时心生反感,当即“唰”的一声拔出腰间乱离,虚晃一刀逼开吴镇长探出的手。
那吴镇长脸色一沉,低声说道:“既然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当中的是非真假,也只能由家里的管事人决断。还请大人恕下官无礼,这趟阴间是不能不去了。”话音落处,吴镇长那肥胖的身形随之一晃,突然出现在了谢贻香身后,双手同时探出,往谢贻香的后颈处拿去,竟是要在一招之间将她制住。
要说谢贻香之前认定这吴镇长便是那花脸黑袍怪客,不过是依据言语的试探和对方的反应,继而做出的主管判断,而且吴镇长也一直没有亲口承认。此刻看清吴镇长的这一出手,谢贻香心中再无疑惑,果然便是那花脸黑袍客的手段。
虽然那花脸黑袍怪客同样是一身黑袍装束,比起当日围攻青竹老人的那七个黑袍人,以及昨日在镇上围攻自己的六个黑袍人,武功似乎还要高出一截,就连当今峨眉第一高手戴七,也要将“醉步星斗”的轻功施展到极致,才能追上那花脸黑袍怪客的身法。由此可见这个吴镇长虽然一时不慎被谢贻香给下了套,但手里的功夫却是毫不含糊。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谢贻香的后颈要穴便已彻底暴露在对方的双手之下,吴镇长正要顺势将谢贻香制住,却有一道绯红色的光华自下而上飞溅起来,直取自己的咽喉所在,却是谢贻香在刻不容缓间,居然从腰后出刀,将手中的乱离斜挑上来,顿时逼得那吴镇长退开一步,从而化解了来自身后的危机。
那吴镇长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用这样的方式出刀,不禁“咦”了一声。然而惊讶归惊讶,他的功夫毕竟比谢贻香高出许多,当即侧身游走,探出的一双手也不收回,便向谢贻的乱离刀背抓去。却是要故技重施,再一次使出他昨夜的夺刀手段。
只可惜此时并非昨夜,此时的谢贻香更不是昨夜的谢贻香。就连谢贻香自己也没料到,方才她刚一察觉吴镇长到了自己身后,下意识地便是反手一刀,从后腰处出招化解开吴镇长的攻势,当真可谓是羚羊挂角、浑然天成。待到吴镇长变招来夺自己的乱离,谢贻香更是毫不含糊,当即将刀锋轻轻一转,刀锋恰好对准吴镇长双掌的虎口,只能他自行将双手送到刀锋之处,继而再次逼得吴镇长退开一步。
原本以为言思道在梦中与自己交手,最多只是给自己的刀法指点出一条明路,谢贻香虽然在梦中施展过几式,到底也做不得真。不料如今梦醒之后,恰逢眼前的危机,谢贻香居然随心而动,将手中的乱离施展出了梦境中所领悟的全新境界,再不拘泥于一套“乱刀”招式,一时间叫她如何不心生惊讶?
有道是凡人在梦中习得绝技,听起来似乎是胡说八道,然而引经据典,谢贻香倒也不是第一个。那隋末唐初鼎鼎大名的混世魔王,便是自梦中习得了六十四路板斧,只可惜他平日里粗鲁放荡惯了,一觉醒来便将这六十四路板斧忘得干干净净,绞尽脑汁也只记得三招。幸好他在梦中学会的这套板斧本非凡物,仅凭这三招也闯出了“三板斧”的名头,到最后官拜卢国公,功上凌烟阁,这却是题外话了。
而此刻赤龙镇衙门的后堂之中,那吴镇长接连两招受挫,惊讶之余,却也并不如何在意。他当即停手说道:“大人既是奉皇命而来,若不随下官走这一趟,又怎能完成皇帝的差事?”顿了一顿,他似乎又变回那个左右逢迎的吴镇长,恭声说道:“还望大人屈尊下驾,否则当真动起手来,只怕下官一时收不住手,届时皇帝脸上便不好看了。”
听吴镇长说出这话来,当中自然没有挽回的余地,非要带自己去“阴间”见什么家里的“六曾祖母”不可。谢贻香再次品味吴镇长的话,他所谓的“阴间”可能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个“阴间”,或许只是一个比喻罢了,又或者他所谓的“家里”便是叫做“阴间”。眼见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谢贻香心中也不禁踌躇起来,方才的两招自己虽然仗着梦中领悟出的刀法略占上风,但以这吴镇长的功夫,真动起手来自己绝不是对手。所以究竟要不要随这个吴镇长而去,一时间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忽听得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笑道:“士别三日,果然应当刮目相看,好一手随心所在的刀法!小姑娘莫要害怕,有穷酸在此,天还塌不下来。”话音刚落,一个带着厚重鼻音的男子声音已接口说道:“场内拼性命,场外看热闹。你能顶个屁用?”
61 泰斗齐现身
听到这两个声音,谢贻香顿时眉飞色舞,惊喜交加地叫道:“曲前辈?戴前辈?你们……”要知道当日曾听青竹老人说起,戴七和曲宝书两人连同天涯海角阁的海一粟道长,分明一并被卷入了那团迷雾当中,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即便是青竹老人,也认定他们定然凶多吉少。不料在此紧要关头,这两人居然一齐现身,出现在了这赤龙镇的衙门里。
此刻听声音传来的方向,戴、曲二人应当是在衙门前面的公堂中,离这后堂还隔着好几堵墙,所以虽闻其声,却是不见其人。谢贻香正打算甩开眼前这个吴镇长,从后堂里出去相见,那公堂中的曲宝书似乎知道她的想法,当即说道:“我和戴老七还有牛鼻子,三人眼下都安然无恙,倒也用不着你担心。你还是先照顾好自己眼前的麻烦。”一旁的戴七居然破天荒地没反驳于他,只是冷冷说道:“这丫头轻功太差,留在屋里反倒是占便宜。”
戴七这话顿时点醒了谢贻香,要知道这些神秘的黑袍人个个武功不弱,尤其是施展出来轻功,简直可以当得上“神出鬼没”这四个字,而这吴镇长更是其中的翘楚。在戴七的证实下,谢贻香如今已经可以肯定,这些黑袍人使用的轻功便是消亡已久的蜀山派绝学“瞬息千里”,乃是以气发力而求快捷的轻功,简而言之便是用内力催动自己的身法,内力越深,速度也便越快,甚至永无止境。
所以眼下在这丈许见方的后堂之中,因为空间狭隘之故,吴镇长的轻功反倒不好发挥出来,而自己那“落霞孤鹜”这一门求腾挪变化的身法,却是占了便宜。倘若换到外面的旷野开阔之地,单凭吴镇长的轻功优势,自己便已完全处于被动,更谈不上去和对方交手过招了。
既然戴七和曲宝书两人已经到场,谢贻香顿时胆气一足,关于他们是怎样从那团迷雾当中逃脱出来,倒也不急于一时问清楚。再看戴七和曲宝书眼下这般举动,似乎并无下场动手之意,而是要自己继续和这吴镇长交手,想来他们一来顾忌自己的身份,不愿捡现成的便宜,二来则是想多看看自己新领悟出来的刀法。
想明白了这一切,当下谢贻香一挥手中乱离,便扬声对那吴镇长说道:“既然如此,晚辈恭敬不如从命。吴镇长,你我再来拆上几招。”
自从戴七和曲宝书的话音传来,吴镇长的脸上便已是阴晴不定,逐渐透露出惊惶不安之色。听得谢贻香开口邀战,他却无甚反应,似乎要打算伺机遁走。当此情形,谢贻香哪管这吴镇长心里在想些什么,反正他也不敢向自己狠下杀手,更何况外面还有戴七和曲宝书这两大高手掠阵,不如借此机会拿这吴镇长试招,将方才梦中所悟的刀法好好印证一番。
谢贻香说完这话,也便不再客气,手中乱离左一劈,右一劈,顿时化作两道迅捷的华光,直取对面吴镇长的双肩,却是将“乱刀”中的一招“以紫乱朱”一分为二,化作一左一右相同的两招分别劈出,再不拘泥于招式本身的套路。有道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谢贻香此招刚一使出,便听外面公堂上同时传来好几个声音,一齐喝彩道:“好刀法!”
原来此刻身在外面公堂中的人,竟不止戴七和曲宝书两人,听这一阵喝彩声,似乎有五六人之多!谢贻香惊讶之际,对面的吴镇长随着乱离的来势也是一左一右闪动身形,先后避开谢贻香劈来的两刀,谢贻香手中不停,当即顺着这两招“已紫乱朱”的去势转了个圈,脚下踏上一步,使出了半招“乱琼碎玉”。
需知这招“乱琼碎玉”原本是分为两段,先是以十六记快刀当空点缀,再以刀意催发之前招式,逼出漫天刀影;施展之际,就仿佛是长空雪乱飘,如琼亦如玉。如今谢贻香抛开“快刀当空点缀”的前奏,直接利用“以紫乱朱”这一招的余势,顺势以刀意逼出漫天刀影,变作“乱琼碎玉”之势,所以便只能算是半招“乱琼碎玉”。
而对面的吴镇长方才连作两次躲避,此刻正是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眼见漫天刀影逼近,仓促间只得往前奋力冲出,冒险从谢贻香身畔闪开。但听“嗤嗤”几声轻响,吴镇长身上湿哒哒的衣衫顿时被乱离划破好几道口子,有两道划痕中还隐约见了血。
如此一来,吴镇长再也不敢小觑眼前这个小姑娘,连忙施展开浑身解数,和谢贻香的乱离周旋起来,同时伺机反击。不过片刻工夫,两人便已拆了十多招,可谓平分秋色,不相伯仲。只听外面的公堂上忽然响起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语调极是柔弱,缓缓说道:“这位女施主的刀法,果然有她的独到之处。非但不拘泥于招式本身的套路,甚至还能因时而动,将招式以最为合适的方法,及时施展出来,可谓是活学活用之典范了。”
谢贻香却不认识此刻说话的人,但听他称自己为“女施主”,只怕多半便是与戴七、曲宝书等人同来的那个“牛鼻子”,也便是海南天涯海角阁的海一粟海道长。那日他曾伪装成黑衣人,曾和青竹老人并肩作战,同时对抗七名黑袍人,谢贻香曾在远处见过他挥舞银色拂尘的身形。
果然,只听曲宝书的声音已接口说道:“你这牛鼻子可不要胡乱品评,以此助长少年人的骄傲之风。要知道整个武林中值得被你品评之人,可谓是凤毛麟角,一旦经你夸赞,身价立即暴涨百倍。眼下这个小姑娘居然能得到你如此之高的品评,嘿嘿,那她从今往后岂不是要名动四海了?”
那海一粟的声音当即笑道:“‘纷乱别离,竞月贻香’,谢家三小姐的名头早已声动四海,又何须老道徒作品评?更何况将门虎女,自然不是等闲之辈。老道久闻谢大将军的刀法勇猛果敢,以一套无招无式的‘空山鸣涧’纵横沙场无敌手,不知这位女施主如此精妙的刀法,莫非便是其父之风?”
他话音刚落,戴七的声音便已沉声说道:“不是。我领教过谢封轩的刀法,一味地猛扎狠打、只攻不守,倒和我是一个脾性,只不过老子用的是峨眉之剑,他用的却是无招之刀。要说这‘无招’二字,却要问老干货了。”曲宝书的声音立刻附和道:“老干货,难不成我等要恭喜你收了一个好徒弟?”
衙门后堂激战中的谢贻香听到这里,不禁微微一凛,心道:“原来连青竹老人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