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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皇后又作妖全文阅读

作者:弱水西西     我家皇后又作妖txt下载     我家皇后又作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章 仗剑

    这厢,屋里的程英嘤俏脸通红,娘已经拿出红艳艳的笺纸,开始写女子的生辰八字。

    那厢,逃出门外的赵熙行仰望夜空,轻拍自己的脸,晚风一吹,滚烫才冷静下来。

    然而下一刻,一柄冰冷的剑就搁在了他脖子上。

    讽刺的声音从耳畔响起:“怎么,皇太子殿下如此不惜命,想问问我手中的剑?”

    “本殿自然惜命,不过,还轮不到你来问。”赵熙行在短暂的一惊后,迅速的镇定下来,淡淡的笑,毫不在意脖间的凉意,“花三公子原来也是个听墙角的。”

    萧展轻轻转动手中的剑,像玩弄猎物似的,故意任那剑刃,在东宫颈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是,又如何?皇太子殿下给出了生辰八字,是自荐枕席么?何况是别人怀里的人儿也敢觊觎,天下人人称道的圣人,竟如此……不要脸。”萧展露骨地咬出几字。

    难听的民间脏话,却依旧没惹得赵熙行有任何动容,光风霁月的面容好似夜里的一轮明月。

    他竟伸出手,兀地握住了脖间的剑刃,然后平静又不容抗拒的将其挡开。

    萧展眸色瞬间一狞。剑柄的力道不退反进,于是锋利的剑刃瞬时划破了赵熙行的指腹,鲜血汩汩流下。

    然而赵熙行仿佛不觉得痛似的。只是直视萧展,深渊般的眸子深处雪亮,不过是两指钳住剑刃,其力道竟让那柄剑动弹不得,于是生生的让锋刃从脖颈间移走。

    萧展眼睁睁看着手中的剑,被猎物霸道的“拿开”,纵是男子的掌心衣袂都被血染红,利刃竟在血肉之躯面前败下阵来。

    萧展的牙关顿时咬得咯咯响:“好个东宫,这力道竟是练过的……也不怕手断了。”

    一剑之胁,寸毫不伤,已足够让习武之人分出高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天家贵胄竟然是一身剑骨侠心,已足够让怀剑的少年生出同辈折腰。

    平日完美到连衣衫褶儿也没有的东宫,如今面对满手满袖的鲜血,却显得很是从容,连一丝痛的蹙眉都没有,只是静静的笑,噙了分浑然天成的傲气。

    “当年,本殿眼馋了只跪帝王的羽林卫,于是仿照其制,自己创建了一只龙骧卫。直属于东宫,只拜本殿,其以一当百,比起羽林卫也不遑多让……你以为,从无到有,要让这些练家子臣服,本殿不会两手怎么行?”

    赵熙行说的轻巧,却让人无法想象,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如何日夜苦练,风雪砺骨,疤结成了痂,血流成了麻木,才有了这身富贵皮囊下的一剑封喉。

    “本殿知道你出剑的理由,但也明白告诉你,东周皇太子,萧展。”赵熙行一笑,昔日皎皎无尘的眉眼,忽的爆裂出如厉鬼般的幽光

    “程英嘤,老子要定了。”

    斩钉截铁的几个字,带了凛然的傲,和近似于不讲理的蔑。

    萧展脊梁骨一凉。旋即汹涌的戾气乍然就将他的眸染得漆黑,一声剑鸣高亢而起,杀意铺天盖地而来。

    竟是毫无多话,剑出刃至,两个男人间的心知肚明,都明白这是一场不死不休。

    令人心悸的寒光转瞬而至,携裹着男子榨干每一寸筋骨爆发出的狠劲,和压了四年近乎成魔的执念,连空气也斩成两半,在一片惊心动魄的疾风中,直取咽喉而来。

    萧展无疑是自信的。

    一招,就誓要血溅三尺,何况对手已经伤了一只手,再厉害的劲儿也使不出来,更遑论赢他了。

    然而,剑风掀起墨发烈烈飞舞,赵熙行在夜色中幽幽轻笑:“好剑术,山石亦可碎……只是殊不知至柔克刚,水能穿石。”

    他伸手,很随意的折了根街边的柳枝,翠柳纤枝,被剑风刮得东倒西歪。

    萧展轻蔑的一歪唇角。觉得这东宫大抵没真见过红,脑子被吓傻了,于是剑刃来势愈汹,眼看着就要刺穿男子的咽喉。

    然后那一瞬间,柳枝动了。

    可怖的疾风中,柔弱的柳枝被吹得缠上了剑刃,在被锋锐震碎的前一刻,赵熙行眸底精光一炸,手腕轻动,也没见得有多大的动作,但听得砰一声锐响。

    迎面而来的剑乍然碎成了几截。

    眨眼前还势要饮血的寒光,眨眼后就成了掉落在泥土中的碎段。

    而那柳枝也旋即应声而碎。翠绿的粉末纷纷扬扬盖了碎剑一层。

    寂静。场中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萧展握着一个光溜溜的剑柄,不可置信的瞪着碎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力道。力道竟是通过一根柔软的柳枝,随着精准的把控时间,瞬间传到剑刃上,力碰力,化为骇人的破势,倏忽间就粉碎了一切。

    柔克刚,还治彼人,天下最毒是温柔。

    “不可能,不……你一个细皮嫩肉的东宫,怎么会在武之一道上,有如此深的造诣……对,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我怎么可能败了……”

    萧展念念有词,瞳仁像着了魔怔般,放大,发红,死死的盯向赵熙行。

    后者却只是淡淡一笑,并没有多少赢了的喜色,反而晕开恍恍的凉薄:“那半年啊,我以为她没了……将自己没日没夜锁在东宫的日子里,无尽的黑暗,冰冷,和悔恨,淬炼出来的东西……”

    “淬炼出来的东西?”萧展失神。

    赵熙行笑笑,轻声道:“是思念啊,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当你心里念着一个人时,哪怕这人世间与你为敌,你也能尽数斩去……”

    萧展的瞳孔顿时收缩。

    他脑海里嗡嗡乱响,依稀听得那男子道:“念你以后是本殿的小舅子,今儿不下杀手。但若以后再敢阻拦,本殿……剑下不留人。”

    萧展起身,也不管赵熙行如何去,跌跌撞撞的就走进了夜色里,光秃秃的剑柄还攥在他手中,像个笑话似的,刺得他胸口血气翻涌。

    屈辱。砭骨笞魂的屈辱感让他每一寸骨头都痛得发痒。

    东周皇太子的骄傲,一个王朝烙印的不甘,连同二十年习武的意气风发,都被一根柳枝轻轻松松的毁了。

    噗。萧展一顿,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旋即眼冒金花,眼看着就要跌下去,却兀地一只手扶住了他。

    “殿下宽心。气是一时的事,若伤了身子,就是一世的悔了。”温和的男声传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 柳史

    萧展侧头,看清来者的脸,咬着血的唇裂开:“陈粟,你跟踪我?来看我笑话,还是来为我收尸的?”

    陈粟垂眸,静静跪下:“只是听镇里的探子回报,担心殿下安危,故赶来……是为了再次告诉殿下:只要殿下愿意,曾属于您的权力,和女人,都还会回来的。”

    话音落下,陈粟眸色一闪。因为萧展沉默。

    若是以往,只要提到这茬,萧展一定会冷脸相向,立马转身就走,然而第一次,他沉默了。

    陈粟唇角上翘,这世间人人如痴儿,总有放不下之物,于是入魇入瓮,一生枉害。

    而他,就刚好赌对了萧展。

    “殿下,请不要犹豫了。南边的三千死士已进京,宫防图也会很快拿到。彼日攻入帝宫,与赵贼清算,都是殿下您一声令下,唾手可得的事。”陈粟拜倒,行了君臣之礼。

    萧展嗤笑:“奇怪,南边叛党的行首不是薛高雁么,何时成了你这个狐尚书,说得好像你做主似的。”

    陈粟淡淡的笑,低头道:“这个就不劳殿下费心了。因为无论谁是行首,殿下都是东周旧人们心里唯一的殿下……!”

    话头湮没在一声低低的惊呼里。

    原来冰冷的剑刃已经搁在了陈粟的颈上。毫无温度的话从耳畔传来:“殿下?难道不该是主君么?”

    陈粟讶异的看向执剑的白衣男子,后者的眸在夜色中熊熊燃烧起来。

    炽热,又癫狂。

    陈粟重重拜倒在地,额头磕到石头,鲜血流出,血腥气却激起了他异样的狂喜。

    “臣,拜见主君!主君万岁万岁万万岁!”

    夜色浓重,吞人心,噬人魂,恩怨黑白难断也。

    翌日,四月的春光洒满盛京,薛高雁便踩着这一路朝霞,走进了玉山深处的寮峡。

    寮者,屋也。这处玉山深处的峡谷,因为地势险峻,易进难出,形如一处将万物困住的屋子,故得名寮峡。

    于是薛高雁折了两个野生的梨儿,往布衣上随手一擦,一个往自己嘴里一塞,另一个递给眼前的男子:“这寮峡什么都好,就是太与世隔绝了点,老弟住得惯?晚上不会想女人吧。”

    男子接过梨儿,没好气道:“……濯与行首大人年龄相仿。大人就不必称濯老弟了,若让兄弟们听去,有损大人威严。”

    薛高雁朗声大笑,嘴唇一瘪,梨核儿跟炮仗般被吐了出来,还故意吐得老高,打在头顶梨枝上,惊起了一窝雏鸟。

    “有趣有趣!你瞧这寮峡的鸟儿,也比盛京的机灵些!盛京的雏儿只会跟着食饵走进笼子里的!你说是不是,柳濯!”薛高雁像发现了什么稀奇似的,笑得拊掌。

    被唤柳濯的男子翻了个眼皮,干脆一把拉过薛高雁,扯他到不远处的高台上,看向台下意气风发精光内敛的三千死士,努了努嘴。

    “喏,兄弟们听说要面见行首大人,早早在此等候了。大人说两句?”

    一袭布衣身负银弓的薛高雁出现在台上时,三千死士腰杆挺得愈直,神情愈发敬畏,期待的眼珠子跟着男子转。

    薛高雁挠了挠头,又拂了拂衣,有点浑身不自在,向柳濯低低一句:“你是三千死士之首,要说也是你来说。那些好听的场面话,我可说不来。”

    柳濯叹了口气:“我虽统领三千死士,但你才是整个南边党人的行首。我等千里迢迢进京,随时准备起事,如今你不鼓舞下士气,又如何能让死士为你卖命?”

    薛高雁微僵。是了,死士。这些都是从东周旧部里选来,忠心和身手都是上上选的死士。

    既然是死士,便活着就只有一个目标:攻入赵家帝宫。

    可以说布局三年,朝夕训练,如今终于北上伺机而动,就已经半只脚踏入了黄泉路。

    他又能说什么?向来只有鼓舞将士活着回来,从没有鼓励过他们一去不归的。

    薛高雁忽的取下龙吟弓,绷紧了弓弦,如同划破暗夜的闪电,危险到极致却也美到极致的银光,将三千死士的脸都映亮了。

    砰。清冽的弓鸣,羽箭飞驰而去,旋即一只大鹰就掉了下来。

    “老子再多射几只,今晚开荤,设宴,不醉不归!”

    薛高雁再次拉开龙吟弓,羽箭破天,箭无虚发,随着一只只飞禽掉落下来,他的笑声也冲淡了将士心中最后一丝生死之畏。

    “攻入帝宫!复兴东周!”

    欢呼声此起彼伏,哪怕明知是死路,却也仗无悔不归。

    于是当晚营地架起了上百口大锅,美酒成车的往里拉,野禽肉咕噜咕噜在酱汤里滚,篝火映亮了三千张微醺的笑脸。

    “吃点?深山里没什么有味的,除了肉就还是肉,将就下?”柳濯用大戟穿了一块肉,递给坐得离火堆远远的薛高雁。

    薛高雁没接。锤着胳膊一脸苦相:“射了几百只飞禽,手都要废了!哪里是将就,是将我的命来吧!”

    柳濯耸耸肩:“我开始让你讲话,就是给你捡的便宜活儿,你却偏要打猎慰劳大家,那就是自己找的咯。”

    薛高雁看向火光映亮的一张张笑脸,好酒好肉不醉不归,眸底氤氲起了淡淡的哀凉:“柳濯,这些我东周的好男儿,起事那天,还能回来多少呢?”

    “一个也不能。包括我。”柳濯应得爽快,如同接受命运一般,没有任何迟疑,“就算那日有里应外合与声东击西,要攻进赵贼的老巢,只会是一场硬仗……行首大人,你问这个干什么?”

    顿了顿,柳濯又加了句:“从三年前,不,四年前加入死士的那一刻起,我等就已经将自己活成了亡人。”

    薛高雁默然。那年四月后去往南边,招募死士的就是他,他没有任何资格,去问出刚才的问题。

    走了四年的“黄泉路”,要怀着怎样的执念,才能搏一句此生无悔呢。

    “东周太史令,柳应。修南朝四十八史,创春秋笔法,被誉为史家巨擘的人物,世人皆尊一声柳公。哀帝朝,受上令,主持编纂《周史》,如今也被称为《东周史》。而身为柳公长子,史家名门之后,柳濯,你为什么又丢掉了手中的笔,选择刀尖舔血,拼上这身命呢?”

    薛高雁看向柳濯,目光在篝火中轻晃。

第一百二十二章 真实

    柳濯一笑,有炽火噌一声在他眸底点燃:“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视作信仰的东西,被这糟粕世间所践踏,那么你一定会拼上一切,去为它讨个公道。”

    薛高雁愣了。

    “行首大人您觉得,史官的笔,应该记录的是什么呢?”柳濯眸色闪烁。

    薛高雁挠挠头:“时间?荣辱?成败?兴亡?”

    柳濯摇摇头,在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如在最盛的火光中,映亮了这苍白冷寂的人世间

    “否。是真实。留给后世的,时间也无法磨灭的真实。”

    ……

    柳濯想起,他还是史家名门河东柳的公子时,他父亲,那个被誉为史家巨擘的柳应,给他二十冠礼的贺礼,便是一支笔。

    一直普普通通,三文一枝的笔。

    他不解。这枝笔在庙堂官员送来的金银玉器,和儒生门人送来的名家字画中,显得太过寒酸和不起眼了。

    然而他的父亲只是郑重的将笔给他,握住他的小手,让他把那枝笔攥紧,攥得再紧些。

    “阿濯,和胜负,贫贱,黑白,君臣都无关,这枝笔是独立于人世的旁观者,用它去记录倒映在你眸底的真实吧,沧海下降幽谷上升,时间也无法磨灭的真实。”

    他似懂非懂:“那如若一天,儿丢了这真实呢?”

    “那就拼上一切吧。”柳应字字砸落在天地间,山河失色。

    然后他下意识的就将手中的笔,攥得发死。

    ……

    薛高雁弄了一壶酒,也没拿盅,就仰头够着壶嘴,咕噜咕噜灌了一嗓子,微醺在他眸底蔓开。

    “真实?可笑。这世间满是虚与委蛇口蜜腹剑,善恶都稀里糊涂一团,谁又能拼上命,去搏一个真实呢。”薛高雁眸色荒凉。

    柳濯摇摇头,仿佛又见到那个着明黄衫子的男子,在夜色中归来,坐在篝火边,伸手来要一杯薄酒喝。

    柳濯笑了,笑得眸底有晶莹晃动。

    “如果是为那个人,我柳濯,无悔。”

    ……

    他第一次见到东周王朝的主人时,是弱冠不久,被赐金腰牌,准入修史院,辅佐他父亲太史令柳应编纂《周史》。

    史家UU小说,春秋一瞬。

    他敬畏又新奇的侍立在父亲身边,看着父亲的笔触在卷册上疾书,流芳百世或者遗臭万年,时间都仿佛在字里行间镌刻。

    “岁三月,河水患,两江田淹百顷,盖年初水利修缮不力,皆赵相疏于上报,责也。”

    柳应在卷册上写下这么一句。

    忽的,一声轻笑传来:“岁三月,河水患,两江田淹百顷,盖年初水利修缮不力,皆帝御下失察,责也。”

    一大一小两个柳家男子抬头,看到临风窗下着明黄衫子的君王,苍白的脸上笑容平静。

    柳应墨笔凝滞,讶异:“陛下,水患之事虽属实,但责并不全在陛下。君王之所以为君王,臣子便是为您分忧的。您又何必把罪责揽在您身上?这可是史书,一旦下笔,便代代为后世所骂啊!”

    那君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目光看向刚弱冠的他:“这便是柳公的长子吧。见着你父亲的活儿了,觉着如何?”

    “臣柳濯,拜见陛下!臣愿效父亲之志,修春秋之史,证百代兴衰!”他拜倒,第一次面见圣颜,初生牛犊不怕虎。

    君王笑,拿过柳应的笔,递到他手中:“那柳濯,你以为朕和你父亲,孰是孰非呢?”

    他看看手中一枝如有千钧的笔,还有UU小说青史黑白一念间,茫然:“臣……臣不知道……”

    于是一瞬间,着明黄衫子的君王,虚弱的眸底炸裂出了太阳,将风雨飘摇的东周映亮。

    “记住,史家之笔应该记的,是百姓之史,而不是君王之史。”

    于是,他攥紧了那枝普通的笔,在青史上记下:岁三月,河水患,两江田淹百顷,盖年初水利修缮不力,皆帝御下失察,责也。

    ……

    思绪回到现实,柳濯伸手向薛高雁讨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他仿佛又看到那归来的明黄身影,正对他笑。

    指了指他,又指了指他的手。

    那儿应有一枝普通的笔,被他如一生信仰般攥得发紧。

    柳濯递出了一杯酒,向虚无的夜色中,如见那不灭的日光,映亮了他此生无悔。

    “陛下……我柳家UU小说不灭的真实,你才是那个‘真实’啊……”低低一句,恍恍的笑,柳濯腕动,薄酒洒在黄土上一痕。

    “行首大人,在我等死士起事之前,能否拜托您一件事,濯也好此去黄泉不回头矣。”柳濯忽的抱拳,郑重向薛高雁一拜。

    薛高雁连忙回礼:“尔等为我东周功臣,但说无妨。”

    “濯六岁那年,曾跟随家人去看元宵灯会。父亲让我抱着仅三岁的家妹。可我贪看花灯,把家妹放在一边,不过眨眼,想再寻时,家妹就已被贼人掳去。我河东柳寻找二十余年,皆无下落。故请行首大人在濯誓命之后,接替濯寻找家妹下落。濯也好去地府向父亲谢罪。”

    柳濯顿了顿,指尖在地上画了个图案,加了句:“家妹被掳去时年仅三岁,恐怕对出身记忆模糊。但其臂上有父亲故意烙下的一处疤印,如此形,对之即可相认。”

    薛高雁往那图案一瞧,失笑:“这什么印子?等等,哪有当爹的在幼女臂上下烙铁的?”

    “是信物。家妹臂上烙印为形,而我知其意,合二为一,可以找到某样父亲留下的东西。”柳濯正色道,“与妹失散,我难辞其咎,这是其一。其二,也是濯一定要找到父亲遗物,了平生之憾。”

    “用一双亲生子女布局,藏得这般深也让你这般执着的遗物……我实在想不出,能有何物值得。”薛高雁讶异。

    柳濯也没打算隐瞒,解释道:“是一本史书。父亲在风烛残年之际,拼着最后一口气修完的史书。”

    薛高雁愈发不解:“柳公所修之史,流传天下名满九州。难道还有一本藏着掖着不成?”

    “是。因为这一本,是背对天下人而行。”柳濯掌心一握,仿佛冥冥中攥紧了那枝笔,无论习武从戎,还是柳氏落败,他都不曾丢弃的笔。

    他笑笑,红了眼眶。

    “陛下……怎么会是昏君呢……”

    于是,山海皆可平。

第一百二十三章 翻墙

    四月。京郊安远镇重新热闹了起来。

    因为前时搬走的吉祥铺又搬回来了。一家人只说出去溜了圈儿,还是感念自家镇子好,舍不得众乡亲们,于是当晚就重新挂起了幌子,宴请街坊邻居,流水宴摆了半条街,笑声快掀了小镇的夜。

    桂叶子尤其高兴。像攒了半辈子劲儿似的,逼着萧展斗了十几个来回,娘和容巍忙着拿陶罐请众街坊下注,谁赢谁输,于是小赚了一笔。

    好似人生那么多事,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程英嘤自然也是开心的,难得的喝了个微醺,被孙橹老爷子笑,说他的缺心眼药都起效了。

    唯独萧展有些不对劲。打回来后,变得沉默寡言了许多,总是坐在一旁,磨着雪亮的长剑,也不知在想什么。

    于是在这一番春和景明油盐酱醋中,程英嘤过完了十九岁的生辰。

    半个镇子的热闹自不必细说。反正容巍萧展都喝得大醉,开心到耍酒拳,娘勉强保持着清醒,翻出藏在坛子底下的老本,说八字都合了,下一步就该准备嫁妆了。

    惹得程英嘤的脸红了三天。桂叶子见了就好奇,什么病能烧那么久。

    “……下一个就轮到你!”孙橹老爷子在旁边戳了桂叶子一额头。

    然而,十九岁的好日子还没过两天,帝宫里的一个消息,就让程英嘤的脸迅速垮下来。

    平昌侯沈圭上了折子,说膝下嫡女今年二十,也不小了,平昌侯府与天家早就默认的亲事也该办了。

    圣人赵胤当朝允了。说趁着煦日融光,便让钦天监择个好日子,之子于归九州同庆。

    天下都觉得这桩姻缘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实在妙得很,于是各州敲锣打鼓,各县呈文恭贺,不是自家娶媳妇,却弄得像自家娶媳妇一般热闹。

    除了安远镇,吉祥铺,阴云在上空绕了几天都没散。

    “丫头啊,别瞧了,东宫今儿不会来的。”娘容巍和萧展小心翼翼的挤在门口,劝那个搬了条凳坐在大门口,向官道张望的女子。

    “谁说我在等东宫了?”程英嘤冷冷的瞪过来,“我只是……见着街头一株桃花儿开得好,多看几眼罢了。”

    娘叹了口气,劝了一天也没用,只得将铺门口“休沐打烊”的木牌又挂了上去。

    萧展看向门神一般杵定了的程英嘤,眸色阴郁:‘你在等他来给你给解释么?可笑。这阵子恭贺的官民,将东宫的门槛都要踏破了,拜谒的折子成堆的贺礼流水般往那个人跟前送,他哪里还顾念得宫外一个你!’

    顿了顿,萧展又加重了语调:“再说了,这桩御婚几年前就定下了。别管你和他私心如何,朝野内外早就认了这门亲,再兼圣旨已下,言出法随!要背对天下人而行……呵,你和他,都办不到!”

    砰一声。是条凳被撞翻,倒在石砖地上的闷响。

    程英嘤噌一声站起来,瞪着男子的眸发红,又发白:“闭嘴!你什么都不知道!!作何要胡说,戕我的心来!!!”

    萧展一声冷笑,也不辩解什么,就蓦地拂袖而去,发沉的脚步咚咚的砸在程英嘤心头。

    她揉了揉眼睛,视线里的进京官道,一直通向帝宫皇城,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却独没有那个名唤“晏沉”的儿郎,布衣快马向她而来。

    萧展的话翻来覆去的在她脑海里吵。

    平昌侯府与天家联姻。九州最热闹的恭喜都凑上了东宫去,那个着缃的圣人被众星拱月的簇着,百年好合的吉祥话估计都吵得他耳塞,他望向宫外的视线,都能被早早准备起来的红纱灯笼给挤满了。

    又哪里能向她而来。

    穿过世间人的高山,和恭贺声的湖海。

    程英嘤打了个寒噤。心里突然有一处地方就陷了下去,然后空荡荡的,东南西北都瞧不分明了。

    于是当晚,吉祥铺开饭,娘长吁短叹,白发又多了几根,容巍忙着盛了一碗菜,放到东厢房的窗台上,萧展则青着脸,眉间都是冰渣子。

    只因程英嘤水米不进,将自己锁在了房内,没人知道她在干什么,也没什么动静传出来,好像从这世间抹去了她所有的存在。

    外面如何歌舞笙箫的热闹,房内就有如何漆黑无灯的死寂。

    于是这一幕落入赵熙行眼底时,他的心又悬了两分:“豆喜,她房间怎么没点灯啊?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她病了么,还是歇了?”

    豆喜看了眼天儿色:“哪有这么早歇的。二姑娘应该在房内,殿下快点去,估计姑娘在考验您,故意没点灯呢。”

    “此话何解?”赵熙行一愣。

    豆喜唇角一勾,笑得有些贼:“殿下没听说过民间,什么才子佳人夜半相会,不点灯正好方便做事啊!”

    “做事?”赵熙行愈发不解了。但他很相信豆喜这些“民间经验”,于是腿脚上更带劲儿了。

    “殿下您小心!”豆喜咬牙切齿,肩头用力得骨头咯咯响。

    原来他的肩头站着赵熙行,他正双手抓着后者的腿,奋力把他往墙头上推。

    而堂堂东宫,灰头土脸的攀住墙砖,有点不协调地挑起一条腿,想越过那墙头去。

    翻墙。是了,尊贵完美的圣人,竟然在大晚上,翻人家后院的墙。

    别说是登徒子,就是梁上君子,也没带这么笨手笨脚脸皮厚来。

    “豆喜……有点翻不过去……”赵熙行跟壁虎般的抓着墙,墙灰砖屑簌簌的往头顶洒,昔日明月般的容颜已经被染成个煤球了。

    “殿下再加把劲……二姑娘没点灯,便是有戏!千万不能错过大好机会!”豆喜额暴青筋,拼了命的把他家殿下往墙那边送。

    可行不踏泥坐不沾尘的西周东宫,于翻墙这种事,实在太过生疏,别说以前做过了,便是梦怕也没梦过。

    于是此刻,什么体统仪态都抛脑后了,赵熙行拿出了千军万马阵前的决心,山川河海坐镇的胆量,大义凛然舍我其谁的誓要翻过去。

    去到心尖上的人儿身边。

    “殿下干脆从前门进吧,别翻了。”豆喜苦于跟做贼似的,过了个路人他都不敢抬头。

    “不行……赐婚的圣旨天下皆知,估计娘他们已有微辞。”赵熙行紧咬牙关,手脚并用往墙头爬。

    豆喜唇角一抽:“……殿下您不就是怕被骂么?!”

第一百二十四章 鸾印

    “放肆!本殿怎会……嚯!”赵熙行威严的向下瞪了一眼,可刚扭头,挂在土墙上的身子不稳,手一滑就要往下栽。

    “殿下小心!”豆喜吓得冷汗直冒,慌忙把赵熙行扶住,要是堂堂东宫摔个嘴啃泥,他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赵熙行稳住身子,虚惊一场,双股还有些发抖。然而念着墙另一边的那个人儿,就蓦的生了无限勇气,别说一堵墙,便是一座城他也能翻过去。

    于是半个时辰后,君臣二人气喘吁吁脚沾着了地,豆喜累得大汗淋漓,赵熙行却眼冒精光,瞧着那没点灯的厢房,精神劲儿愈发足了。

    “……好了,殿下您快去吧。奴才为您把风。要是娘他们发现了,奴才就学两声鸪鸪叫。”豆喜一连声把赵熙行往厢房内请。

    男子却刚踏出两步,又顿住,小心翼翼的瞧向豆喜:“就……这么进去?”

    豆喜一拍脑门,急:“按奴才听来的风月话本,就是这样进行的!没错!殿下您只管大胆往前走,二姑娘一定在榻头等您哩!”

    “民风民俗,甚是有理。”赵熙行遂添了两分胆色,抹了抹脸上的灰,抚了抚衫上的褶子,挺胸抬头,自信满满的推开了那扇门。

    吱呀。门打开,又阖上,赵熙行忽的紧张起来。

    屋内没点灯,漆黑一片,只有隐隐的月光从绿纱窗漏进来,泄了一个半圈儿的银白。

    依稀见得一个女子就借着月光,倚在窗下竹榻上,屈膝抱着,愣愣的瞧着中天一轮月出神。

    赵熙行喉结一动,四下太过于安静,面前又是一副几乎静止的美人图,他忽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他一个胆虚,就要趁女子没发现,赶紧溜出去,可刚转身,又觉得这一出去瞧见豆喜,后者笑他“殿下怎出来得这般快”,是不是有损他“圣人威仪”。

    于是他立马顿住,回过身来,正巧不巧,就和程英嘤看过来的目光对上。

    然后时间静止,赵熙行觉得渡过了迄今为止最难熬的一刻。

    没有谁先动,也没有谁说话,两人就这么一动不动的互相瞧着,黑咕隆咚的夜色悄寂,朦胧的月光剪出女子倩影,一双水眸明亮得好似月下露珠。

    于是在这般的注视面前,赵熙行忽的有些慌。

    四书五经诏训案牍,他半辈子读过的书全往他脑海里闪,想着找出一句什么得体的话来,此刻应该说些什么。

    然而最终是一片空白,赵熙行腿都僵了,他有些遗憾豆喜不在旁,否则如何处理眼下的情况,想来“民间经验”应该会受用得多。

    好在,程英嘤首先开口了:“皇太子殿下这是……大半夜翻小女的闺房?”

    赵熙行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劲。但他又无法否认,从翻墙到摸进来,他一路勇往直前得很。

    良久,他才眉梢一挑,正经个脸道:“实乃……豆喜这厮误君也。”

    “哦,原来是豆喜教唆殿下的。那就请殿下出去好好罚那奴才吧。”程英嘤似笑非笑,语调有些凉。

    “诶。”赵熙行温声应了,正要转身出门,又觉得自己着了什么道,好像自己是被赶了走。

    他精神一振,立马回过身来,确定脚下如有三斤铁,绝对不会再往回走,才迈步走到那女子跟前,负手,俯下身,细细瞧她的脸。

    程英嘤一唬,下意识的往后靠,却感到一只手兀地挡在了她的后背,让她寸毫退不得,于是只能直直地杵在那儿,瞪咫尺间的男子。

    月光如水,剪出完美到令人沉溺的线条,有彼郎君如玉,巍巍若临风松,尤其是一双眸,琥珀般的浅褐瞳仁,在清辉里泛起了碎银般的幽光。

    被这样一双眼睛倒映着,程英嘤觉得浑身都发软起来。

    她觉得二人之间距离太近了,她稍微往前去点,就能撞到赵熙行鼻尖,想往后退,赵熙行的手又横在那儿,直把她锁定在方寸空间里。

    穿庭风,夜半凉,程英嘤却觉得空气温度蹭蹭上升,没一会儿,她的背心竟冒了一层热汗。

    “殿……殿下……赵沉晏!”于是,在赵熙行身子又往前凑了两寸时,程英嘤吓得立马低喝,“你……你靠那么近作甚!我脸上长痦子了不成!”

    赵熙行唇角一勾。

    于是这样一个并不陌生的弧度,却在这样的月色下,这样只有两人的寂夜中,勾得程英嘤心尖一颤,晕乎乎的晃。

    “赐婚的圣旨下来后,我好不容易得闲溜出来……故仔细瞧瞧,你生气了没。”赵熙行低低笑,字眼咬得腻。

    程英嘤背心的毛汗又一阵窜,又羞又气的喝:“事后诸葛亮,只知耍滑头!我说我生气,你又能作甚?和圣人当庭叫板撕了圣旨,还是黄了你和侯府订了几年的约?哪一桩你又能服了天下?!”

    女子怨了一大堆,赵熙行却耳朵一尖,捡到某个关键字眼,笑意沉沉蔓开:“你生气?还是……你吃醋?”

    “呸!油嘴滑舌!吃醋这个字眼儿,又是从哪儿学的!”程英嘤慌忙呵斥,堵了他的嘴,生怕男子又说出什么大白话来。

    那些直白又偏偏往心尖钻的话儿,听得她满脸从耳坠到脖子都红完了。

    幸亏夜色如墨,赵熙行瞧不见,否则她得希望地上有条缝儿了。

    “程英嘤,你骂我怨我我都认,但你若觉得我心意有变,我绝不认。”赵熙行郑重了颜色,语调有些沙哑,“我来就是来告诉你,你放心,和平昌侯府的婚约一事,我来安排,你尽管放心,不要怀疑什么,也不要拿自己身子撒气。”

    这几句说得实在太过“刁钻”。

    程英嘤前几天憋的屈咻一下就消了。

    她又开始暗骂自己没有骨气,人家几句话就把她打发了,天下人却还在庆贺天家与侯府锦绣良缘。

    于是她扭过头去,板了脸,竭力让自己语调听来唬人:“有人嘴唇上下一搭,好听话就成篇的。您是东宫,有些事自己都还做不了主,又如何能让我信你,能让我放心?”

    赵熙行眸色一深,似乎早有准备,从怀里拿出个紫檀小盒,正色递给女子,后者一打开,有片刻的愣在原地。

    鸾印。

    皇太子妃的权印,东宫女主人的象征,见印如见人,官吏都得跪拜的一方金泥。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东窗

    而至于丢了这枚鸾印,哪怕是八抬大轿抬进来的储妃,也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程英嘤自然清楚这枚小金泥的分量,也明白赵熙行将金泥交给她的含义。

    感受到鸾印压在掌心的重量,女子先是松了口气,心口喘不过气来。

    她准备了一大堆的质问嘲讽试探,结果赵熙行就那么干干脆脆的将印给她了,于是什么解释都不用了。

    但旋即程英嘤又一恼,恼自己是不是有些小人之心,又恼赵熙行怎么那精,轻轻松松就看透了些心思。

    “谁要你的鸾印了?我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么?我不过是随口一问,担不起这么大阵仗!”程英嘤横眉冷喝,将鸾印一把扔了出去,“这印太过贵重,你还是留着,过几天给你过门的太子妃吧!”

    砰一声,价值连城的鸾印砸在地砖灰里,赵熙行却笑意愈浓。

    这番话不说还好,一说反而证实了些事,他是越听越欢喜了。

    于是他俯身捡起金泥,擦了擦,郑重地重新塞到女子手里,月光下的幽瞳一深。

    “程英嘤,无论你自己想不想要,这枚印本殿都要给你。因为本殿是男人,有责任做些什么,让你放心。”

    男子一字一顿说得认真,沙哑的语调沉得像夜半的笙箫,潺潺的就往人心尖上淌。

    程英嘤清晰的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就要跳出来了。

    她慌忙扭过头去,生怕自己憋不住的笑被男子瞧去,竭力压着嗓子道:“好个贼子!如今你把印给我了,彼时如何向你的太子妃交代,又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赵熙行低头一笑,眸光缱绻:“本殿只需向你交代,其他的……交代不了又如何?”

    程英嘤到底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捂着唇道:“……那你小心圣人第一个把你打得腚开花!”

    忽的,房外传来一阵喧哗,惊得月色都碎成了几半。

    夹杂着豆喜陡然尖锐的鸪鸪叫,还有娘容巍和萧展的呵斥声和脚步声。

    最后就是豆喜几乎快哭了的嚎:“你们不能进去啊……剑剑剑,三公子您慢点拔!”

    程英嘤头一大,心一慌,已经能听见娘的高呼“二丫头!是不是东宫在里面?”

    “没有!!!”

    程英嘤下意识的吼了一嗓子,然后瞪向赵熙行,后者杵在原地,手足无措,也干瞪着她。

    好像做了什么坏事被当场抓了,二人同时都红了脸,急得团团转。

    于是,在娘等人推门而入的最后一刻,程英嘤一把抓住赵熙行,把他往后窗推去。

    咚。一声闷响。似是重物砸到坑里了,旋即就是男子一声倒吸凉气。

    程英嘤忽的很对不住赵熙行。

    如果没记错,后院窗下是个烂泥坑,街角那只大黄狗时不时还来洒泡尿的。

    可已经容不得她想那么多了,娘他们举着烛照推门进来。

    “老身瞧见豆喜,东宫在?大晚上的翻女儿闺房,反了天了!他人呢?!”

    娘气势汹汹,容巍和萧展也是一个刀一个剑的架了起来。

    “只是豆喜自己来探望我,与东宫何干!东宫也知礼义廉耻,怎会做出翻闺房的事来!”程英嘤向豆喜使眼色,后者连声附和。

    娘举着烛盏一圈,确实没见人影,狐疑:“老身听错了?等等,丫头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没什么!婆婆您眼花了!”

    程英嘤慌忙将金泥塞进衣袖里,藏得严严实实,笃定了天崩地裂也不交出来。

    于是一桩风波悄然结束,吉祥铺的每个人都睡了个好觉,除了东宫。

    因为一股奇怪的味道笼罩上空,宫人们拿沉水香熏了半宿,才让淡淡的竹香重新回了来。

    然而翌日,当程英嘤跪在赵胤面前时,她就有些后悔,昨晚是不是应该锁了门,让赵熙行如何都进不来。

    如今看坐在御书房上首面色阴郁的圣人,她觉得真个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民女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起来吧。朕将闲人都打发了,此地只你我二人。悯皇后,就不用讲那些场面招了吧。”

    赵胤打断了程英嘤的跪拜,很随意的坐在龙椅上,也没个圣人样子。

    程英嘤定了定心神,起身,开门见山:“……可是为了昨晚东宫夜访之事?”

    “夜访?”赵胤一声冷笑,“他大半夜翻人家后院墙,摸进闺房里,回来后东宫上空一股味!朕知道得一清二楚!”

    顿了顿,赵胤眉头搅起,加重了语气:“曾经那个衣衫上褶子都没有的东宫,如今竟也做出这等不知羞耻的蠢事!马上就要迎娶储妃了,还……好好的圣人,反了,全反了!”

    程英嘤眉梢一挑:“陛下这是怨我教唆了东宫么?”

    赵胤脸色发青,寒声道:“朕之前告诫你的话,你都忘了不成?朕那不孝子一根筋,朕是拿他没法,但你又何必认不清自己的心,一步步诱他陷进深渊去!”

    “陛下这话就好笑了。”程英嘤丝毫不惧,反正打开天窗说亮话,她一个悯皇后,没在怕当年跪她的赵相。

    “民女认不清自己的心,陛下还能帮民女认清不成?”

    “放肆!!!”

    赵胤生怒,端出了帝王架子,猛的一拍玉案,吓得暗中的羽林卫和殿外的宫人心惊胆战。

    天子一怒,九州浮屠,那个才进去的下民估计是“走”不出来了。

    然而事实是,程英嘤直视赵胤,泛起了不置可否的笑:“陛下在气什么呢?是气管不住自己儿子,还是气民女枉顾您圣训?”

    “真是难以想象,你还钻在花二的壳子里时,是如何谨小慎微,三拜九叩,如今却敢与朕叫板。”

    赵胤起身,向女子走来,微眯的眸里阴云密布,翻涌成一团。

    上书房的空气温度下降。羽林卫刀剑出鞘,随时准备执行君王的“斩”令。

    程英嘤却淡淡的笑,别说惧了,眉宇间都是隐隐的傲气。

    感受到怀里发硌的那方鸾印,她蓦地就生了无限勇气。

    她想回应他什么。

    在骨子里压了四年的岁月,她要淬出一把剑,今日把示君,仗剑不悔。

    将门程十三女,东周悯皇后,八百里秦川山海,何人敢阻。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光明

    赵胤脸僵,从齿关挤出一丝冷笑:“……朕原以为,你总会对他存有一丝感念。如今却没想。”

    赵胤顿了顿,脸上青白交错,看程英嘤的目光带了不屑和愤慨:“……却没想,你和世上那些俗人一样,见着另一个好的就立马投怀送抱,却忘了他尸骨未寒不过四年。”

    字字砸在金殿中,也句句扎在程英嘤心尖上。

    一个“他”字,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的避而不谈,伤疤揭了谁都是痛,又遑论是非成败。

    程英嘤瞳孔猛缩。

    她噔噔噔后退几步,扶住玉案才堪堪稳住身子,浑身一刹那的无力,胸口钝痛。

    赵胤嘲讽愈浓,咬字发狠:“不舍荣华富贵人上人?还是憎恶悯皇后这条命?他最后岁月里的温柔都给了你,你如今却要弃他如敝履?连为人妻的名分都不愿为他守着,留他永生永世在地狱里孤零零的?”

    一连的质问刁钻如小刀,撕碎时间的废墟,和泛黄的记忆,他独在忘川上游,噙着模糊又温柔的笑。

    程英嘤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的,世间静止,如见他在侧。

    花儿。

    他唤她,一如她披着红盖头,走近帝宫深处,他揭开了盖头,瞧着小小的他的妻笑。

    “程英嘤!你竟是如此薄情寡义,负他生命里本就屈指可数的欢愉!!百年后你有何脸面与他重逢,有何资格当得起他一声花儿!!!”

    赵胤几乎是撕心裂肺的低吼出来,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金殿内死寂。

    他留在身后的故人们挣扎,而他独在黄泉下斟了一杯酒,无人对饮。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赵胤紧紧攥住胸口,咽下涌到喉咙口的甜腥味,见女子沉默,低着头,青丝垂下来,看不清她是何神情。

    赵胤遂缓了缓语气:“只要你迷途知返,心里还有一分念着他,您依旧是我赵胤的义弟妹,是我西周以礼相待的悯皇后……”

    “不,你错了。”程英嘤忽的开口。

    “什么?”赵胤一愣。

    女子缓缓抬起头来,直视赵胤,尚还不稳的眉间淬炼出了精光,璀璨又干净。

    如同这世间日光,人间四月,终于来了。

    “他是我的夫,我程英嘤若他日着霞帔,一定是‘再嫁’。”

    女子一笑,有光,在她眸底炸裂。

    “我不愿欺骗自己的心,那对他,反而是不可恕的背负。我予他所有的真实,和莫失莫忘,至于是非对错,百年后我自会去黄泉与他说道,我不悔,也无退。”

    赵胤脑海里一阵嗡嗡响:“你……你!”

    “他一生都如在梦幻泡影的留不住里,所以我不愿予他参杂了哪怕一丝一毫谎言的自己。我心如冰雪,是无垢之心,也是无伪之贞。我相信他此刻若在此地,也会有一样的答案,这是人世间独独我和他之间的,心有灵犀。”

    女子一番话说得轻柔,却如有千钧之力,山海吾往矣。

    无垢,无伪,我终见自你走后漫漫长夜的光,原来都是当年你化身为薪点亮的火种。

    你说,向着光而去。

    花儿听话。

    赵胤失神。荒惚道:“你和我那个不孝子……都铁了心了,那,那他……”

    程英嘤一笑,金殿外四月的光洒在她脸上,明烂不可逼视。

    “我程英嘤虽非英雄,但一诺千金。当我在天下人面前走向赵熙行时,我也会在天下人面前,得他一句应允。”

    赵胤怔怔:“他已赴泉下,你如何问他?”

    “这个,我已有打算。他允,则我枕畔新人,他不允,则我许他一生为妻。余生,但凭他意,绝无悔改。”

    程英嘤留下这么一句话,就推开了厚重的宫门,走进了四月的光里。

    如浴华彩,如火涅,如此生悲喜无尽都素心不染。

    独留下赵胤僵在原地,宫门阖上顷刻就被湮没在暗影里。

    然而程英嘤走出来看见的,不是明镜般的四月天,而是这爿天色下,比四月还美的人儿。

    一袭缃袍,金冠墨发,肃肃若松下风,高而徐引,杳杳如山间月,洁而皎澈。

    那双看向她的眼睛,更如同囊括了世间所有的春色,深深不语间,就能摄了人魂去。

    程英嘤脸一红,驻足,抿着嘴笑:“赵沉晏,你又听墙角。”

    赵熙行负手踱过来,俯身瞧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是,本殿都听到了……开心,现在开心到要死。”

    程英嘤心一颤,刚想说什么,就听到的议论声和窃笑声。

    她方才意识到两人都杵在上书房殿前,周围来往的官吏,侍奉的宫人,目光都偷偷朝他俩觑过来。

    “呀,看东宫,不是马上要迎娶太子妃了么,怎么还和个下民当众拉拉扯扯?”

    “啧啧,我天家堂堂的圣人,哪还有平日一尘不染的完美样儿?准是狐狸精带的!”

    难听话混着众人的斜眼,小针般的四面八方钻。

    程英嘤讪讪后退一步,到底是脸皮薄。

    赵熙行蓦地冷脸,肃声一喝:“都转过身去!”

    官吏和宫人一唬,脖颈一凉,慌忙扭过身去,装个眼瞎。

    “你别听他们胡说,平昌侯府的事我会解决,你只记住那晚我说的话。”

    赵熙行收回视线看向女子时,眉眼迅速温软了下来,“……我没想到,你愿意从时间的牢笼里出来,是你自己。”

    “是,我不想骗自己,不想骗他,更是想……回应你。”

    程英嘤抬头,秋水涟漪,两靥红遍。

    她伸出手,向虚空一握,掌心里有四月天般的儿郎,还有光。

    向着光而去,她看到了。

    是了,娘说得对,若余生是他,就问她敢不敢赌。

    “谢谢你,赵沉晏。是你给我的,山海皆可平。”

    程英嘤笑了。勇气,或者光明,波澜壮阔都因他而起。

    “不,是你,是你给我的,虽千万人吾往矣。”赵熙行眸色一深,然后朝着回避的阖宫大喝一声

    “都转过身来!”

    于是百十双眼睛盯了回来,风口浪尖众目睽睽,蓄势待发。

    程英嘤本能的羞得不敢抬头,却见赵熙行压着微热的脸向她伸出了手。

    当着泱泱宫人的面儿,众口铄金的风头,当着金宫帝阙的凝视,当着这爿如他愿的江山如画。

    “鸳鸳,来我身边。”

第一百二十七章 条件

    “嘶!”围观的官吏宫人倒吸了口凉气。

    “赵沉晏!谁准你这么唤我的?”程英嘤羞恼的瞪男子。

    鸳鸳,是她的小字。

    是她娘亲还养她在身边时,给她随口取的,秦淮河上名妓风流,杨柳桃花鸳鸯帐,这般的娘亲便给她择了个这般的小字。

    “鸳鸳”,虽很是符合花柳巷的字眼,毕竟周遭都是“莺莺”“燕燕”,但拿到外面去,就是被人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的“不是好人家姑娘的名儿”。

    尤其是她后来认祖归宗,程家给了她大名,这个小字就更没人叫,她自己也觉得脸红,大家闺秀顶着这么个风流艳俗的字眼。

    然而赵熙行是知道的,却偏偏在众目睽睽之下,满脸正经的唤了出来。

    他不嫌害臊,程英嘤自己都觉得脸薄。实在太难为情了,单拧字眼儿,都是秦淮风月的令人遐想。

    “有什么不对么?本殿甚喜这两个字,偏要让他们听清!”赵熙行一扬下颌,眉眼发亮,“但凡世间女儿,谁不求平生一心人,只羡鸳鸯不羡仙。这种凡俗心意才最可爱,又哪有必要藏着掖着!”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

    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帷翠被郁金香。

    程英嘤一愣,旋即抿唇一翘,伸出手去:“……贼,就你会说。”

    却是没有再抗拒男子唤这个小字。

    “……我赵熙行好逑鸳鸯,唯君一人尔。”赵熙行笑,声音沙哑到发腻,紧紧握住了那只伸向他的小手。

    周遭看得傻眼的官吏宫人,想起赵熙行那一句“都转过身来”,方才明白这是东宫明里白里的,让他们瞧清楚,一双“愿作鸳鸯不羡仙”。

    明目张胆的,秀。

    至于什么太子妃,什么圣人仪态,什么宫禁森严,早就被抛脑后了,金殿玉台上一双璧人,教这满城繁华都褪了色。

    于是这桩见闻迅速传遍九州,盛京内外翻了天。

    数十官吏见证,百千宫人围观,皇太子和下民花二的小九九,成了全天下最热的谈资,茶余饭后说书人敲下板子,百姓都笑得捂住发烫的脸。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除了抽鼻鄙夷的名门官家,百姓们都快把吉祥铺的门槛踏破了,生意好自不用说,贺礼和恭喜成堆的往“二姑娘”院里送。

    除了平昌侯府。

    沈银一声清嘤,绣花针戳着了素手,慌得丫鬟流香就要冲出去请郎中。

    “不必了。一个小口子,无甚大碍。”沈银叫住她,放下绣了一半的绫罗,罗上并翅鸾凤双双飞,是她准备亲手绣的自己出嫁的小衫。

    之子于归东宫妇。她侯府门口挂了半街的红绫帐子,都被涌去听说书人讲“东宫和花二风流韵事”的百姓给挤破了。

    “姑娘您别绣了!日日夜夜绣良缘,可人家根本没往心里去!”流香愤愤不平,“前时还以为东宫是如何周全的人儿,如今却没想恁地薄情!都要娶你为嫡妇了,还和介下民搞出这般风波!”

    沈银淡淡的笑,指尖抚过绣品上栩栩如生的鸾凤,是只有东宫女主人才能用的图案。

    “罢了,什么良缘,也就百姓们信信,我和他,谁都没当真的。”沈银说得轻柔,不辨喜怒,“他们要的只是天家和平昌侯府的联姻,我和他不过顺水推舟,换一个天下太平罢了。”

    “好,就算东宫三妻四妾无可厚非,但偏这个点儿闹出这种事,还大庭广众的不害臊,这不是存心做给姑娘您看么?”流香越说越气,也不管话里什么东宫,直挽袖子来,“他这么教我平昌侯府难堪,便是和姑娘您一同长大的顾念也不往心里去么!”

    丫鬟怨了一大通,沈银也只是噙着端庄的笑,缥缈的烟儿一样,没有任何波澜。

    “顾念?他现在满心顾念的都是程……不是,花二,我只怕是他拼命想摆脱的累赘,免得惹佳人一怒了。”沈银指尖微动,划破了绫罗上的绣鸾。

    顿了顿,沈银无力垂下头:“既然都没放心进去,我只求一个体面,人前互相给个面子……如今看来,连体面也是奢望了。”

    “你错了,本殿还没你说的那般不堪。”

    一个男声随着一路跪拜“殿下千岁”的声音踱进来。

    流香扑通一声跪倒:“殿……殿下!奴才给皇太子殿下请安!”

    沈银没有甚意外,静静一福:“殿下怎有空过来?鸳鸯双双温柔乡,吉祥铺就在附近,不远。”

    赵熙行负手而立,瞧着沈银的脑门顶,有片刻沉默。

    沈银深吸一口气,果断加了句:“罢了,妾与殿下打小相识,也就不卖关子了……我沈银所求不多,只要体面。人前劳殿下敬妾是太子妃,人后殿下把妾踩到泥里也无所谓。”

    最后的语调带了不稳。

    女子抬眸,直视赵熙行,眸色翻涌:“……所求,就这么一点,亦是不能么?”

    赵熙行无声叹了口气,把流香支走,扶起沈银:“既是打小相识,本殿或许比阿银你自己,还了解你。本殿这次来就是告诉你,我和花……不是,程英嘤之间,已盟今生断无悔改。但是,本殿当年接了那对一模一样的玉佩,也算是出尔反尔,有一分责任在。所以。”

    赵熙行警惕的看了眼四下,确定屋内只有他和女子二人,才正色道:“所以,本殿给你交换条件,解了这门婚约的条件……薛高雁,便是他如何?”

    沈银的心猛地一跳。

    方才维持得完美无缺的端庄脸,忽的就惨白一片。

    “本殿会说为了这门婚约,你需要祭拜已经仙逝的元后,便是我母亲。所以,本殿会派你出京祈福……而至于出了京,布衣一换,便无人知你是谁,彼时你想去见谁,都不会有人知晓。再退一步,就算有什么风声流出来,本殿以皇太子身份,保你无忧,龙骧卫也会一路护你周全,断无差错。”

    赵熙行一字一顿,声音压得很低,显然这个计划想了很久了,路线沿途都说予得详细。

    沈银的脑海里嗡嗡一片,听得男子续道:“本殿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不要做侯府千金了,做回沈银吧,去见你想见的人,去了你想了的羁……待回来后你有了答案,本殿一切尊重你。”

第一百二十八章 见面

    沈银的心跳都慢了半拍。

    赵熙行的话嗡嗡的在她脑海里绕,撞得她空白一片。

    沈银。哪怕这是她名字,如今听来也很是陌生,更多的时候,她都是被人唤为侯府千金,带着尊敬又疏远的笑。

    她下意识想回答的,是不合礼数有失闺范,但从她心底蹦出来到嘴边的话,又成了:“真的……可以?”

    赵熙行挑眉一笑,眸爆精光。

    “以西周皇太子名义,一诺千金。”

    沈银恍恍的看向窗下,四月天好桃花,盛京风月第一次鲜活起来。

    若余生是那个人,就问你敢不敢赌。

    她沈银,接了。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细细濡濡的春雨将盛京笼在了一层朦胧的纱帘后,空气里都是混着泥土味的桃香。

    陈粟看向顺着亭檐淌下来的雨,珍珠似的,转身将一件衫子为云福披上。

    “若觉着外面凉,我们回屋里坐去。”陈粟温声细语。

    云福红脸一笑:“无妨。公子和大人们谈事,不嫌弃妾身多事就是好的。不必顾念妾身。”

    坐在对面的薛高雁,目光在两人之间一溜,停在陈粟身上:“听说……你昨晚歇在此女房中?”

    云福脸愈红。陈粟淡淡道:“她已经是我的人了……有什么不妥么?”

    薛高雁不置可否。女子的眉尖都是新承欢好的柔情,而陈粟虽关怀备至,笑却总像没到眸底,深处冰冷一片。

    但人家关起门来的事,外人也不好插嘴,薛高雁转了话题:“可是此女,你打算让她扮作悯皇后,为我等彼时起事求一个名正言顺?”

    顿了顿,薛高雁面色严峻:“这是不是太草率了一点?”

    陈粟从容道:“三千死士都已入京,宫防图也马上要拿到,多少遗老旧臣都在暗暗盯着我们。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行首大人还在犹豫什么?”

    薛高雁看向云福,试探道:“你既是前朝宫女,程英嘤,这名字你当不陌生。”

    云福低头一福:“自然听过皇后娘娘。只是奴常年与花草为伴,并不怎么见人,所以并不识娘娘容貌。”

    薛高雁点点头,眼眸微眯:“让你这原先作奴才的冒充你主子,被放到天下人面前,你不怕?”

    云福看了眼陈粟,笑带了羞涩:“出嫁从夫,郎君心疼,奴平生所求仅此而已。其他的,但凡郎君所求,妾便为君求也。最大的害怕,不过是郎君言弃罢了。”

    一声轻笑随着脚步声传来,带了缥缈的嘲讽。

    “你能有这个荣幸顶她的名儿,若不是大业所需,你真该感恩戴德三生无憾。”

    陈粟等人瞧见踏着细雨走进亭中的男子,起身拜倒:“见过主君。”

    云福听陈粟说过“主君”是谁,脸上有片刻的紧张,跪地不起,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对于东周天家的敬畏。

    “奴才……奴才司莳宫女云福,参见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萧展斜眼瞥了她一眼,从她身边走过,坐到亭子上首,看女子的目光很是凉薄。

    “区区一个司莳宫女,也配称她的名……陈粟,你怎么偏选了这个人?”

    最后一句话砸向陈粟。

    这东周的尚书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温声道:“主君,云福身子骨弱,已跪了良久,若无大错,可否让她先起来?”

    萧展眉梢一挑,算是默认,却也加了句:“……看来你对这女子还用心了?”

    陈粟扶起云福,敛眸一拜:“我等所用之人,岂能不用心?”

    一句直白到有些冰冷的话,让萧展和薛高雁都兀地看向了云福。

    没想到这女子还因为陈粟在萧展面前先让她起身而小脸通红,又是感激又是温柔。

    仿佛陈粟上一刻让她以死报恩,只要死前对她好,她下一刻就能身赴黄泉。

    萧展心中一动,了然方才那个问题的答案,为什么选云福,陈粟已经回答他了。

    他遂缓和了颜色,正色道:“主君。”

    云福一愣。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称了萧展“皇太子”,已经被埋在历史中的旧名。

    她连忙拜倒,改口道:“主君,是,主君,奴失言!请主君恕罪!”

    薛高雁在旁边松了口气:“也好。这次大家都算见了个面了。以后便是自己人,还望同心。”

    萧展和陈粟颔首。云福目光都黏在陈粟身上,什么都无所谓。

    薛高雁又向萧展一揖:“主君恐怕对我南边党人还不大熟悉。在下稍后便让他们一一来拜谒。时隔多年,他们得见主君安好,如今还愿助我等一臂之力,一定会感念上恩的。”

    萧展应允。遂起身和薛高雁去往正厅,和在京的南边党人见面。

    亭子里就剩下了陈粟和云福二人。

    陈粟一伸手,将云福揽到怀中,沉沉笑:“我先前说,对你用心只因你对我等有用。你心里真半点计较也无?”

    云福腻在男子的怀里,秋水眸脉脉:“公子要做的大事,妾不懂。妾只是凡俗小女子,但求举案齐眉。不是计较也无,而是所求本就不多。”

    陈粟眸色微微一闪,附耳道:“那你就该记得,我和薛高雁……”

    “妾是公子的人,只听公子的吩咐。”云福果断的接了口。

    陈粟的笑幽幽蔓开来,在烟雨中带了分捉摸不定的微晃。

    “你这么听话,教本公子如何不疼你?”

    春雨淅沥,一城烟雾。

    吉祥铺今儿生意冷清。娘和容巍收拾着官民送来的礼,说他家二姑娘是个招财的,花样子生意不做也罢。

    于是娘备嫁妆愈发热情,想到赵熙行也愈顺心,瞧得容巍说她是图银子还是图女婿。

    而这几日风波尖上的程英嘤,清早刚开了铺,就见着杵在雨里的沈钰,吓了一跳。

    “小侯爷?快进来坐!下着雨哩,怎也不撑把伞?那些伺候你的奴才得挨板子了!”

    程英嘤连忙把沈钰拉进来,给他扑衣衫上盐粒似的雨,一迭嘱容巍煮壶热茶来。

    沈钰却一把抓住那只玉手,紧紧地不放,唬得程英嘤立马往回缩,生怒。

    “小侯爷!你这是犯了什么痴不成?快点放开!放开!”

    “不放!小爷我怕这一放,以后我都得跪拜你了!”

    沈钰直直的盯着程英嘤,语调发冲。

第一百二十九章 功业

    程英嘤忙一把掩上铺门,低喝道:“说什么不着边的话儿?又是从哪儿听去什么,如今搅和到我跟前了?”

    沈钰拳头攥得咯咯响,冷笑:“你还不肯承认么?你和东宫在殿外……拉拉扯扯的一幕,多少人都瞧见了!传得沸沸扬扬,你还要装糊涂么!”

    程英嘤脸一热,跺脚道:“不是……是又如何?!也干不到小侯爷你闹上门来吧!”

    “小爷我对你的心意,这条街上随便问个人都知道!你如今说不干我的话。”沈钰顿了顿,眼角发红,“……这么多年,我沈钰竟在你心中如此不值一文?”

    程英嘤羞恼。觉得怎么都和沈钰辩不清楚,偏那日她和赵熙行的事,又已经摆到了明面上,是如何都反驳不得的。

    良久,在沈钰愈发隐怒的注视中,程英嘤一扭眉:“好,事实就如你所言……你又当如何?”

    沈钰齿关一咬,狠狠点头:“……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这质问让程英嘤觉得很不舒服。转过脸去,冷了两分语调:“这能有为什么?命定是赵熙行,就是他了,妾与君相随,还要什么理由?”

    沈钰却不依不饶,一把抓住程英嘤的肩膀,将女子掰过来,逼着她瞧着自己。

    “容貌?家世?学识?还是建功立业?你能不能给我一点,哪怕一丁点,能让我心服口服的理由?”沈钰说得急,眉间却腾起了股哀求。

    程英嘤心下微软,叹了口气,只念着速速打消他的魔怔,故随口应了句:“……建功立业?”

    沈钰双手一阵无力,蓦地就垂下了,失魂落魄的脊背微微伛着,眸底却烧得炽热。

    “好,二妹妹你等着。男儿何不带吴钩,凌烟阁上万户侯。我懂你的心思,所以你等着我。”沈钰一字一顿,说得发狠,“等我名扬天下……在那之前,我只求你再等等我。”

    程英嘤蹙眉愈紧:“小侯爷,你要干什么?”

    “圣人许了我中郎将的官位,那我必定会做出一番成就来。彼时,请你再看看我,定非今日沈钰。”

    沈钰正色丢下这句话,就转身离去,背影一步步踏在四月春里,好像燃起了火。

    “这小侯爷……禁军营估计要闹得鸡飞狗跳了。”这时,容巍煎了热茶上来,瞧着离去的男子,摇了摇头。

    程英嘤心神不定,叹气:“他若真想建功立业,也不是坏的……我只怕他被人利用,就是得不偿失了。”

    容巍斟了一盅茶,递给程英嘤,耸耸肩:“那也是他的劫。二姑娘还有心忧别人的?你和东宫的小九九满城皆知,各怀心思的暗流可不好招架。”

    程英嘤接过茶,茗香入喉肠,她却什么味都没尝出,只觉得涩。

    涩得很。

    “这世间黑白糟粕我从不怕。我只怕,若真到那一天,我告知他此事,他不允,他皱着眉头,怨我负他,他不再唤我花儿,我又当如何。”

    程英嘤语调荒惚起来,泅了分回忆尽头带来的凉气儿,她仿佛又看见他了。

    在一城烟雨朦胧中,撑一把竹骨伞,拂柳而来,连带着视线也是水雾的,就那么静静看着她。

    花儿。

    虚空中惘惘一声。

    程英嘤揉了揉眼睛,再一瞧,哪里还有那脸色苍白又温柔的身影。

    四年了。君埋泉下泥销骨,换了人间。

    “二姑娘,在下听说了,也好奇,你彼时会如何告知陛下,得他一句应允呢?黄泉碧落两茫茫,这是不可能的事啊!”

    容巍疑惑的声音传来,打碎时间的迷梦,让程英嘤的眸有刹那不稳。

    “我自有打算……反正我程英嘤今生的孽,都因他而起,自然也要由他来了……”

    程英嘤向雨中伸出一只手,檐下雨滴落到掌心,凉凉的,叮咚。

    徒劳的,痴枉的,试图触碰那个从泉下归来的人儿。

    “不久后就是他的生辰了吧,给娘他们说,我们为他庆庆。莫声张,就我们四个……如果他还在,应是三十九了……”

    程英嘤一笑,掌心握紧,只揽回了一团冷雾。

    是了,那个唤花儿的男子,似乎在黄泉又老几岁了。

    还泅起记忆里温和的笑时,会不会眼角已生了细细的纹了呢。

    容巍轻轻点头,那个人啊,这世间至少还有人念着他的。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鲜活又温柔。

第一百三十章 妾意

    天儿一天比一天暖和了,春日鲜妍,煌煌盛盛。

    萧展倚在帝宫红墙边,抱着剑,侧着头,盯着眼前的女子:“你到底欲如何?”

    “三哥哥,你为什么偷偷摸摸的从宫里出来?”桂叶子蹙眉,拦住了男子去路。

    萧展眸色一闪,打了个哈欠:“见……人咯。”

    桂叶子眉头扭得更紧,颤着声儿道:“咱平民老百姓,见什么人要去宫里?还走的是不见光的宫里送水的小门!二姐姐知道这事么,三哥哥你是不是惹上麻烦了?”

    “啊……”萧展挠了挠头,想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可扭头看到女子都快哭出来的小脸,生挤出一个安慰的笑,“真的就是……见个故人。至于走小门,我等下民……不得避着宫里的贵人走嘛!”

    桂叶子眸光闪烁,晶莹珠儿打转:“三哥哥,你千万,千万别牵扯上宫里的冤枉事!二姐姐本来就因和东宫的事,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你可千万别一闷头栽进那红墙里头去!”

    萧展听得叹气。他确实是去见人。

    见迟春。或者说尉迟春,以“主君”的身份。筹谋一下彼日起事的大业。

    这种去人家地盘商量推翻人家老巢的事,自然走的是不见光的小门,前半程还算顺利,结果一出门就撞见了桂叶子。

    “休说我,倒是你,不好好待在安远镇帮着祥云铺的生意,怎么溜达到帝宫脚下?”萧展不想深究,果断把质问扔了回去。

    “我去景山练枪。”桂叶子应得坦诚,“我的枪谱练到今日,一直卡在低境。昨儿好不容易想到中境篇:疾风卷,应该和景山附近的一处名疾风台的小丘有关。猜测是要去疾风台练枪,才能有所突破,故今日便是寻去,好好练上一通。”

    萧展咯噔一下。

    “……你的枪谱从何而得?”萧展下意识问道,眸子突然紧紧的摄住了女子。

    桂叶子一愣,怕说错什么话了,小心翼翼道:“我,我自小就带着啊……我阿娘阿爹捡着我时,这枪谱就在我襁褓里了,我也就打小练着……”

    萧展心里泛起了滔天巨浪,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看桂叶子的目光,第一次带了探究。

    景山。倚靠帝宫,乃是一处天家宫苑,帝常登临此山,俯瞰盛京,观盛世昌隆,感敬天治人之意。

    所以别说是附近了,哪怕方圆半里,官民路过都是一步三拜趋步低头,见山如见圣驾至,谁还有胆子去景山边儿修一个什么台子。

    然而,东周,那一家敢。

    疾风台。传闻是那家为族中小辈特修的练武场,场中有应墨家机巧而设的十八铜人,拿来练习刀枪之法,可进益神速,破武道大成。

    这些随着江山更迭而被埋在历史尘埃中的秘辛,旁人不知道,萧展这个东周皇太子,可是再清楚不过。

    是故他如今看桂叶子的眼神愈发耐人寻味起来:“你说枪谱你打小就带着了……估计,是弃你的生身父母留给你的?”

    “或许吧。”桂叶子眨巴眨巴眼,并没意识到什么不对,“想来我生身父母是个走镖的,练家子,所以留了卷枪谱给我?”

    “走镖的?”萧展噗嗤一笑,忽的想到程英嘤,若她听到有人这么说她们程家,还不得怒发冲冠来。

    顿了顿,萧展再看桂叶子的目光,已带了分从来不曾见的亲和:“罢了。那疾风台是前朝遗族所建,如今已江山易主,你去那处练枪怕惹出不必要的风波,回吧。”

    桂叶子小嘴一噘,不依不饶:“不行!我老是卡在低境,打不过三哥哥的!”

    “你干嘛总想赢了我?”萧展有些哭笑不得,他和这丫头认识多少年,就打了多少年,他都要打倦了,这丫头还越打越起兴。

    桂叶子却忽的小脸一红,低下头,声音细弱蚊蝇:“武家规矩,比武总得有个彩头,有个赌注,愿赌服输,想和三哥哥赌……”

    萧展眉头一挑:“哦?你这个小丫头,原是想着从我身上捞东西!我倒好奇了,你想赌个什么?”

    桂叶子咬了咬下唇,四月天不算热,她的小脸却红得跟烧起来似的,头都快低到胸前了:“三哥哥,过几日我就十五了,是大姑娘了……”

    萧展也觉得气氛有点不对。明明是吹面不寒杨柳风,却空气温度上升,吹得人心发腻。

    他摸了摸鼻子,轻咳两声:“是,我知道?”

    桂叶子不敢看萧展,曾经天真无邪的少女心性,一朝及笄懂了人间情滋味,便心尖尖上都是郎君影。

    她忽的抽出红梅枪,清咤一声,耍了个威风的起招,枪尖一晃,便对准了萧展,通红的脸噙了羞赧和倔强,虚张声势的瞪向萧展。

    “呔!兀那小子,这的是谁风情谁当罪法!待我花艳相成日,定教石榴裙下有你无他!”

    于是萧展笑得直不起腰了。

    这丫头不知趁着桂大哥如何不注意,去勾栏里听了什么艳词小调,估计一知半解的,自己说出来不嫌臊的。

    见着萧展笑,桂叶子小脸都快滴血了,却还紧紧抿着唇,想着武家之道,千万不能输了阵仗。

    何况她要赢的,是眼前这个人。

    正当桂叶子羞得攥枪的手都发抖了,萧展才止了笑,憋着气瞧女子,半开玩笑半正经道:“那……你得先赢了我再说!”

    他第一次觉得,这个赌约,好像也不讨厌。

    四月春,果然是夭夭灼灼。

    然而帝宫某处。沈钰瞧着上首的女子,就觉得满头阴云,铺天罩了。

    “臣参见康宁帝姬!问帝姬安!”沈钰拜倒,看着光洁的金砖地面映出自己一张苦脸,严阵以待。

    李玉质端庄的坐着,瞧着男子的脑门顶,轻咳两声:“嗯……不必多礼,平昌侯世子。”

    沈钰一惊。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要知道平日他进宫问安,膝盖还没弯下,这个帝姬就能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一把扶起他,顺势挽了他胳膊,笑得邀功“你看我对你好吧,小钰子”。

    沈钰收回念头,规规矩矩的“谢帝姬”,起身,垂手肃立,眼睛朝四下一瞅,乌泱泱的宫人面色肃穆,跟大牢问监似的。

    他眼皮子跳了一下。拼命回想着,自己哪点犯着了这帝宫一霸。

第一百三十一章 青梅

    “平昌侯世子,请坐。”赵玉质玉手一伸,柔柔一笑,“本帝姬最近习得《广陵散》一首,俗话说高山流水知音难觅,还望世子品教。”

    见得赵玉质立马命人置好了一架古琴,然后手腕一抬,颇有架势的青葱指一捏。

    沈钰的眼皮子又跳了一下。

    弹琴?这小帝姬平日没把各宫娘娘的琴弦卸了来弹蟋蟀都是好的了,又怎会琴这种风雅之道,还是个苦学十年方得一曲的《广陵散》。

    沈钰有种不好的预感,小心翼翼道:“帝姬……不,不用了……”

    然而话音刚落,他就痛苦的捂住了耳。

    琴是好琴,架势也是好架势,可那琴曲别说是《广陵散》了,几乎能将人的耳朵卸了来。

    阖宫也是面皮抖动。离赵玉质近点的宫人,忍得瞳孔扩大,七窍都快流血了。

    好不容易一曲终,赵玉质温柔的看向沈钰,婉婉一笑:“妾身献丑了。世子以为如何?”

    沈钰拼命的掏着耳朵,要不是最后一刻顾念侯府满门性命,才勉强挤了笑:“好,甚好……只是在下不通琴道,帝姬以后就别弹了,否则对牛弹琴,辜负了帝姬美意……”

    “哦?也好。”赵玉质噙笑颔首,便又一个打旋儿来到场中,长袖舒展,看向沈钰,“琴曲乏味,本帝姬最近还学了舞,世子可愿一观?”

    “不用!!!”

    沈钰还是决定保命要紧,果断的叫了出来,否则今儿回去瞎了耳又瞎了眼,就是得不偿失了。

    赵玉质的笑迅速僵硬,砰,一脚跺在金砖地面上,梁上的灰都簌簌往下掉。

    “哼,小钰子,你就是不乐意瞧本帝姬!如若弹琴献舞的是那花二,你不得满脸笑的凑上去!反正到了本帝姬这儿,什么都不如那个狐狸精!”赵玉质小脸又青又红,噘着嘴发火。

    沈钰和满宫人却松了口气。

    这才是他们熟悉的康宁帝姬,便是这都快习惯了的“不讲理”,也比琴曲听得教人舒坦。

    赵玉质蹬蹬冲到沈钰面前,瞪着圆溜溜的杏眸道:“小钰子,你前儿又去吉祥铺了是不是?那花二和我长兄的事闹得天下皆知,你还厚着脸去……堂堂平昌侯府世子,作何为个下民轻贱自己?”

    “轻贱?”沈钰眉梢一挑,脸僵了两分。

    赵玉质连珠炮似的续道:“我长兄对花二有意,城内外都传遍了!你一个侯府世子是缺女人么?何须热脸凑冷屁股,还是个已经名花有主的!”

    沈钰脸色阴下来,凉凉的瞥了帝姬一眼:“此乃在下与花二的事,就不劳帝姬费心了。反正……帝姬是不愁嫁的。”

    赵玉质急得都快哭了,拉着个小脸,脚跺得当当响:“我愁嫁!我愁我嫁的不是我欢喜的人!我更愁我欢喜的人,不知道我想嫁他!”

    四下顿时响起窃窃的笑声。

    各种或数落或嗤笑的目光暗暗刺过来。毕竟天家嫡出的帝姬,竟然把嫁不嫁的放嘴边上,简直是有失贤良淑德失到泥坑里去了。

    赵玉质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朝宫人一瞪:“怎么,世间女儿皆求良人,有什么说不得的?!”

    沈钰却觉得尴尬。忙拉了拉帝姬衣角:“罢了罢了,这种事别放在嘴上说,坏了女儿家名声,吃亏的是你。”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赵玉质憋的火立马消了,小脸乍然绽开了笑意。

    “小钰子,你这是顾念本帝姬么?你要不要再多说两句,什么训我都听着,本帝姬欢喜!”

    瞧着女子干净的瞳仁,像两汪清泉,一眼就能看到底,别说礼教了,就是深宫的糟粕也丝毫不往那底里去的。

    沈钰又余光瞥到女子的指尖,保养良好的青葱指,缠着布条,是一圈圈的伤疤,俨然是为了练琴磕碰出来的。

    他叹了口气。语调缓和下来:“罢了,琴啊舞啊你别学了,不是你擅长的东西,没必要勉强自己。”

    赵玉质心头一暖。杏眸立马憋了晶莹:“小钰子,还是你对我好。可是我怕我不学……那花二盈盈弱弱心灵手巧的,我若不学……你就更不会看我了。人家是小家碧玉,我却整天上蹿下跳,你定是嫌我了……”

    沈钰眉梢一弯,轻柔的握了女子指尖,为她把方才弹琴又崩开的布条重新缠好,小心翼翼的,生怕弄疼了她。

    因为沈银是康宁帝姬伴读的关系,他打小就认识赵玉质了。

    第一次在国子监见面,七岁的小帝姬就跟猴子样的爬到树上,朝跪在地上的他扔了个青梅下来,砰一声,砸得他脑瓜一颤。

    请你吃啊!

    她笑。翠影绿穹中的笑像四月杏花一样,明艳艳的,灼眼睛。

    他握着那歪瓜裂枣的野梅子,愣了。侯府教他的四书五经,没哪条告诉他遇上这种情况,是该谏言主子有失仪态,还是恭敬跪拜多谢赏赐。

    甚至吃这带着虫洞沾着泥,没拿银针试过的野果子,侯府连奴才都没做过的。

    然而最终他不知怎的,脑袋一热,把梅子往嘴里一塞,落满日光的小脸一扬。

    吃就吃!小爷我还怕了不成!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么多年了,她在他心里,还是当年那个笑得跟杏花儿般的小猴子。

    “帝姬不必多心,小爷我觉得,现在的帝姬就很好了。”沈钰看赵玉质的目光,多了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涟漪,于是他笑了,日光洒满他唇角

    “真的,很好。”

    春雨绿阴肥,雨晴春亦归。花残莺独啭,草长燕交飞。

    踏着这满城春色,豆喜攥着“告假出宫”的令牌,走进了玉山深处一爿林中空地。

    一名女子已经候他良久了,见着他招手:“豆喜,东西都带来没?”

    豆喜忙迎上去,扬了扬手里的篮子:“锄头扒犁花肥,反正你说的,我都备了最好的来。春日除草施肥,小的实在愚钝,这次又要麻烦你了,云福姑娘。”

    云福笑笑。接过篮子,挽了衣袖,熟练的清点着:“你我就不说见外话了。这些年来,但逢你的花圃遇着难处了,不都是我帮你的?若要到外面,凭我这莳花的手艺,达官贵人们得付五十文哩!”

第一百三十二章 花儿

    豆喜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笑:“自然,自然,掌管东周帝宫所有花圃的云福姑娘,这手艺是挣日子用的。所以小的才感激,这些年你说到就到,从来也不问小的要半个子儿。”

    “哟,奴戏说一句,你还当真了?”云福眉梢一挑,在豆喜面前,她脸上多了分故人间的亲和与随意,戏谑里都是笑意。

    “你掌着这一大片花儿,你个内侍又不懂莳弄,若无奴帮你,你早就养死了。彼时辜负了陛下重托,奴还得有愧了。”

    豆喜连连点头称是:“那是,那是,虽然不懂陛下为什么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小的,但小的一旦接了,哪怕小的是个阉人,也懂一诺千金。”

    云福眸底氲起了惘然,漫过时间的缝隙,将回忆泅得泛黄。

    “是啊,陛下把那么多答案都跟他一起带走了,包括这片花儿。四年了,解谜之人又在哪儿呢……”

    两人都不说话了。默默看向眼前这一爿空地,日光碎影,密林幽深,带了分与现世隔绝的不真实感。

    花儿。

    这片空地上种满了花儿。四月荼蘼,正攒朵儿的开得热闹。

    云福看向豆喜:“你到底要把花儿养到几时?陛下驾崩前有提过么?”

    豆喜深吸一口气,仿佛又看到那着明黄衫子的男子,在最后的那一天里,躺在榻上大口大口的呕血,宫外右相攻破城门的哭喊,已经传了进来。

    豆喜。

    那是男子第一次唤他的名字,一个太过微贱而阖宫无人记得的名字。

    他惶恐的匍匐到榻前,泪流满面。

    然后那男子就将一袋花籽交到了他手中,沉甸甸的,郑重的。

    陛下这是何意?他疑惑,能看清只是普通的花籽,陇间地头都能见的,至于叫什么名字,他自己都没留意过。

    脸色苍白又温柔的男子,忽的有这世间最美的光,在他眸底点燃。

    花儿。

    男子沉沉吐出两字,旋即又是一阵剧烈呕血,仿佛这两字,就耗尽了他剩余不多的命。

    是……花儿啊?他瞧着袋里的花籽,不解。

    然而榻上的男子已经什么都回答不出了。只听见他痛苦的呕血声,前门的赵相已经攻破了朱雀门,侍奉的宫人和诊治的太医,早就跑得一个都不剩了。

    寂寞冰冷的宫殿里,就剩下他一人。

    曾经高高在上众星拱月的君王,干裂的唇嗫嚅了半晌,想讨一口水喝,都已经没人来理他了。

    陛下,奴才把皇后请来吧?听闻娘娘在后殿学煎茶玩,还以为前殿的战火声,是宫人们放炮仗哩!

    他小心翼翼的试探。为榻上的男子擦拭血迹,温热的血漫了半张榻,一连数天都凝块儿了,也没人及时来为他清理。

    东周的君王,在最后的时间里,就这样泡在自己的血里,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黄泉。

    可是豆喜在余生的岁月想起来,也不明白那时的他,为什么还露出了温柔干净的浅笑。

    不用,告诉花儿,朕……忙着批折子。

    无数个日夜,他被病痛折磨得在榻上手足弓起时,传到后宫的御令都是这么一条。

    哪怕到最后了,也带着一如既往好像什么也没发生的从容。

    ……

    他堪破了自己的命,却没有堪破尽头的岁月里,有了一个她。

    ……

    思绪回到现实,豆喜看着眼前一片花海,红了眼眶:“云福姑娘,你信么,我这个没读过几本书的阉人却很明白,这片花儿要养到几时,那个答案又该何时交出。”

    云福无声一叹:“你用了四年时间,去懂陛下未竟的话么?”

    “是。并且,当年陛下还留了一句诗,和那袋花籽一起。”花海荼蘼落入豆喜眸底,又恍见那年四月。

    战火纷天,成王败寇。独那人温柔又干净的笑。

    花儿。

    他交出花籽,眸底有了光。

    豆喜笑了,笑得泪簌簌往下滚。

    “花儿,是陛下的花儿啊。”

    又是一年四月,草长莺飞,生死两茫茫。

    玉山的春色漫山遍野,却有一处孤零零的坟头,寥落的香烛,凌乱的杂草盖了一层。

    薛高雁摆好香台瓜果,伸手将坟头上的杂草拂去,然后点燃了一根香,深深拜倒:“学生,薛高雁,问夫子安。”

    坟头冷寂,无人相应,只有蝴蝶般的纸灰漫天飞。

    春草萋萋埋枯骨,没有任何牌位显示坟茔的主人,薛高雁的目光在缭缭烟灰中迷惘起来。

    四年了,又是一年春草碧,故人泉下两鬓白。

    “这是贾章贾公的……衣冠冢?”一个女声传来,旋即素手捻香,向那坟前一拜。

    薛高雁猛地回头,眸底映出陌生又熟悉的倩影,瞳孔有瞬时收缩,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别来无恙。”沈银轻轻开口,语调亦有些不稳,“薛高雁。”

    薛高雁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兀地剧烈起来。然而却任何话都说不出,手到脚都冰凉一片。

    沈银咽下涌到鼻尖的酸涩,一笑:“你若想就那日推我下水道歉……大可不必。你我互相都太懂,说出来倒多事了。”

    薛高雁眸色一闪,确实是多事,他的罪,她饮鸩止渴,他的孽,她也踵迹相随。

    而他,又何尝不是。

    当年她摸黑溜到他草庐里,要他一句临行前的明白话,他便告诉她不如若有相负,便有君无妾,有妾无君。

    彼此都没留一点后路。

    薛高雁压下翻涌的心绪,沉声道:“堂堂千金怎会找到这儿来?也不怕传出去害了侯府的面子,惹来满城风雨。何况你就要嫁入天家,行事更该谨慎。”

    沈银拂了拂布衣沾上的飞灰,噙了淡淡的嘲讽:“我是应该感谢你么?这般为我着想,满口面子闺范,真是新鲜。要知道当年我来恭贺你及第,你却打了盆水洗脚,拿状元袍来擦脚的。”

    薛高雁垂下眼睑,沉默。只有指尖在袍衫里握紧,攥得发白。

    沈银扭过头去,给墓主供上瓜果,转了话题:“文贾武程,东周位极人臣的煊赫。却因誓死拱卫萧皇,为右相党人所不容。贬斥的贬斥,流放的流放,大厦一倾分崩离析。贾章贾公忧虑积郁,亡……但他毕竟是今上元后的母族,当今东宫的外祖,所以依然被葬入贾氏陵园……那这处衣冠冢,又是为何而建呢?”

第一百三十三章 沧浪

    薛高雁唇角一勾,为那坟头上了一新土:“什么贾公。长眠于此的,只有薛狗蛋的夫子。”

    “夫子,夫子,他到底教了你什么,值得你把一生赔进去?”沈银语调发颤。

    薛高雁笑笑,仿佛又见那晚地狱般的火焰中,一名容貌普通布衣染尘的男子走来,向他伸出了手。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男子开始轻轻哼唱,带着一如在那夫子面前的紧张和认真,唱着唱着就红了眼眶。

    他自始至终教他的,不过这一句罢了。

    ……

    秋试。登高大雁塔,金榜题名时。

    一袭白衣的他来到贾氏大宅的家塾,向那书阁之间手持戒尺的男子一揖,愧疚又愤怒。

    “学生,薛高雁,问夫子安。学生有负夫子教导,仅得探花。”

    男子放下书卷,一划而过的诧异,他太清楚这少年的天资,仅仅用了六年,就把人家寒窗十年的书都读完了。

    当年那个大火夜里笑得阴恻的小鬼头,已经被他的戒尺,“打”成了个锦绣文章谦谦有礼的书生。

    少年忿忿:“学生本应是状元,只因沈家沈锡参考,上面谄媚沈家权势,把他提到了第一,故学生落了下来。”

    男子重新执起了书卷,问:“尔当如何?”

    少年齿关咬得咯咯响:“学生已向京府递了状子,告沈锡舞弊,击鼓数日,但都被打了出来,别说审了,都没人理的。”

    言罢,少年撩起衣衫,露出后背骇人的棒痕,血迹蜿蜒,甚至有些能看见骨头。

    男子眉眼安然,似乎早有预料:“尔又当如何?”

    “再告,再击鼓。我就不信,缩头乌龟官们能窝一辈子。”少年攒拳。

    “若尔这样做,只怕就不是背上的伤,而是小命都得丢了。”男子抬眸,淡淡的笑。

    少年疑惑。却听得男子道:“非常之世,当用非常手段。不必告官了,尔登高大雁塔之时,诵骂官狂词,必引得满城瞩目,彼时圣人亲传,定能试出真假状元。”

    少年下意识的往后退:“此不符夫子所授。夫子教学生常记礼义廉耻,天子脚下,有违君子之道。”

    然后,那一瞬间,他见到了最亮的光,在男子眸底炸裂。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

    沈银听着低低的吟唱,恍惚起来,漫天纸灰飞,如同魂灵归来作蝴蝶,依依不舍故人至。

    “贾公,是个好夫子。”沈银吁出一口浊气,如此简单的一句,却好像要让人用一辈子去明白。

    而这世间,明白人太少了。

    谁又不是作茧自缚业火缠身,临到头了冤枉一个土馒头。

    薛高雁笑笑。取下背上的龙吟弓,银白的弓身流转着凛冽的光,弓下曾染鲜血无数,都埋进了这片滚烫的土地。

    男子高高举起了这面弓,日光鎏金,如同曾经无数个日夜里,他为这句话拉开了弓,将乱世斩得粉碎。

    ……

    新科状元薛高雁。

    白衣换做了鲜红状元袍,少年却愁眉苦脸,敲开了贾氏家塾的门,向那执卷男子深深一揖。

    “学生,薛高雁,问夫子安。沈锡舞弊的事揭发后,便有几十位参考的穷书生偷偷来找我,说名次有鬼,请我为他们出头。于是学生查了,上面一位姓孙的主考官,才是幕后主导。不仅是沈锡,他还靠着点名之权,不合规矩的改了数十人的名次,总之提的都是达官贵人的公子,贬的都是出身下民的书生。”

    “尔当如何?”男子一如既往淡淡的笑。

    “那孙大人官拜三品,位高权重,学生连他面都见不到的人物。学生谨遵夫子教诲,一层层的递状子,可是每到半路就没了音信。官吏们还骂我是多管闲事,说扯出根带泥,我是唯恐天下不乱。”

    少年卷起裤腿,膝盖都被磨得破皮,流脓,伤疤月余愈合不了。

    那是他日日跪在衙门门口,请官老爷们彻查,为穷家书生讨个公道,然后日日被棍棒打回去,请他主持公道的书生们,却吓得连面也不敢露。

    “那,尔又当如何?”男子磨墨,风轻云淡。

    “按照夫子所授,刑部大理寺,沿着线查,已经查出有牵连的官老爷,多达十几人,最上面的就是孙大人,学生抽丝剥茧,总有一天能揭了汝等遮羞布!”少年义愤填膺。

    然而,男子摇摇头,将一柄弓箭交到了他手中,新磨的箭刃寒光悸人。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于是,他握紧了这把弓,当天夜里,踢开了孙大人的宅门,二话不说一箭射出,后者的血溅在他脸上,滚烫的。

    天下震惊。十几位官吏联名,要圣人将他闹市凌迟,示众。

    当时风雨激荡,盛京的云都卷得发黑,重新调回名次的书生们却躲在人群里,忙着撇清关系。

    然后,那两鬓斑白的男子,着了自己的丧服,步履如山的出现在朝堂之上,挡在了他面前。

    “薛高雁,是老夫学生。若圣人,或者任何人,想要将他凌迟示众,请自老夫始。”他脱下官帽,素衫跪于御前,背影将他护住。

    圣人大笑,将龙吟弓交到了少年手中。

    “赐尔龙吟弓,准汝日后,先斩后奏。”

    自那日起,九州少了个白衣书生,多了个绯衣银弓御史卿,一箭射出,神鬼皆可斩。

    ……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沈银低吟,深深俯身,向那孤坟一拜,“小女,沈银,问夫子安。”

    薛高雁一愣:“夫子与你无有干系。你不必执礼。”

    “不,我要谢,谢谢有这样一位夫子,让我遇见了薛高雁。”沈银笑,眸闪晶莹,“我还要谢,谢谢有这样一位夫子,让东周百姓有了薛御史。”

    顿了顿,沈银绽放出了明烂如火的笑意,比那弓身淬炼的日光还雪亮,摄人。

    “我更要谢,谢谢有这样一位夫子,让无论是东周还是西周,御史还是叛党,执箭的少年都是我无悔的儿郎。”

    薛高雁猛地低下头去,捂住了眼。

    说什么绯衣银弓,说什么一箭封喉,那一刻,他却觉得自己才是个懦夫。

    逊甚。

第一百三十四章 兵法

    春日艳艳,郎君如玉。

    帝宫,禁军营。却是气氛压抑,空气中飘着一股火星子味。

    新上任的中郎将沈钰,斜斜歪歪的坐在点将台上,挑眉看向练武场:“怎么,要造反么?”

    场中上千禁军威风凛凛,刀剑雪亮,却面色铁青,忿忿瞪向台上的男子。

    “不是说,守卫宫城的禁军是如何严明遵纪,虎狼之师。如今在小爷我看来。”沈钰轻飘飘吐出一句,“呵,却是犯上逾矩,儿戏之师!”

    掷地有声。顿时如一颗石子投入湖心,喧哗和躁动猛地传开来。

    禁军们握住刀剑的手都发白起来,顾念着最后一丝上下军纪,牙齿忍得咯咯响。

    一名年纪稍大的将士站出来道:“中郎将大人,禁军如何操练兵法,这么多年了都有个固定的法式。您一来,却说这些都是老旧,要在下等全部按您的练……这?练武并非儿戏,还望大人三思!”

    沈钰一声冷笑:“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要不是小爷我上任,发现了那些兵法的疏漏,重新给你们编了一套,尔等如今还在l破洞百出的旧法里犯糊涂哩!”

    “破洞百出?大人慎言!”

    千余禁军顿时横眉倒竖,齐刷刷怒喝起来,震得练武场抖了三抖。

    “操练兵法都是薛老将军传下来的!当今圣人多有赞誉,天下何人不知,我朝靠着这套兵法训练出虎狼之师,一举攻破东周帝宫!”

    听到沈钰不屑薛氏兵法,将士们怒火中烧,也不再顾忌军纪,直接朝台上的沈钰喝出来,素日肃穆的禁军营吵闹成一片。

    这番乱景落入邱升眼底,激起了暗流的漩涡。

    “邱校尉,这小侯爷一来,就把练了数年的薛氏兵法改了个底朝天,如今将士们不服,便是你所说的机会?”

    坤宁宫姑姑迟春站在邱升身旁,同样看着这一幕,意味深长的笑。

    二人立在宫墙暗处,毫无讶异的瞧着乱套的禁军营,虽是四月,阴影却将他们湮没了。

    “其实沈钰改的兵法我看过,确实有可取之处。真是有趣,一个花天酒地的小侯爷竟然在兵法一道上,有这等天分。”邱升看着将台上翘起二郎腿的沈钰,吁出口浊气。

    迟春微惊,语调里多了一分迟疑:“这?若真是明珠蒙尘,也实打实是好东西,就干脆让将士们练了新法,旧法正好弃用革新,也是于国于民大善。”

    邱升眸色一闪,玩味道:“迟春姑姑是南边党人宫里的内应,如今说出这番话……可是忘了我们最终的目的?彼时又该如何向行首大人交代?”

    迟春一愣。讪讪转了话题:“……自然,为了拿到宫防图,邱校尉已有良策?”

    “哪怕知道沈钰的新法有可取之处,禁军营也只会弃如敝履。毕竟革新,是最难的两个字。”邱升胸有成竹,讽笑,“人都是安于眼前既定的东西,又有谁敢一头栽进前路不明的未知。”

    迟春瞳孔微缩。她下意识的想回答,有,这世间,至少有一个人敢。

    三百年没人走过的路,风雨如晦的乱世,他点燃自己成为了光,向后人招手。

    往这边走啊。

    以身试法,一腔孤勇,于是他成为了“失败者”,被后人踩在了脚下。

    迟春荒惚一叹:“原来这一局,破局之眼不是沈钰,而是人心……所以邱校尉,你下一步,应是推波助澜吧。”

    “不错。在下便让禁军继续操练旧法,传沈钰之法乃是竖子儿戏。”邱升拳头一握,咯咯响,“依沈钰的倔脾气,彼时双方必定闹起来,我等就有可乘之机。”

    “好。三千死士在玉山训练,拿到宫防图刻不容缓。”迟春一拜,“有劳。”

    邱升点头,转身向禁军营走去,大笑:“小侯爷想推行新法,若本校尉说不,当如何?”

    将士们见得是邱升,立马精神一振,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向他拥来,将沈钰晾在了一边。

    沈钰冷笑:“放肆!小爷我乃中郎将,尔尚且是小爷麾下,如今尔欲僭越管事,禁军营真要造反么?”

    邱升膝盖都不打折,目光不屑,激得沈钰愈忿,禁军却胆气愈壮。

    “是,在下官位还排在小侯爷之下。但今日不论尊卑,只论所长!我等习武十年的军中儿郎,何时要听一个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儿,对我等兵法说三道四!将士们,你们说对不对!”

    邱升一声大喝,立马引得禁军们纷纷附和,群情激奋,再也不顾念什么上下君臣,全戳着沈钰的脊梁骨叫起来。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哥儿,还是回去养鸟斗**!焉敢改我兵法,误我军中事!!新法定是一派胡言,哥儿以为过家家呢!!!”

    吵闹声愈闹愈大,逐渐变成难听的嘲讽和嗤笑,甚至有胆大的直接将沈钰编的新法扔在地上,当众踩得稀烂。

    “反了!小爷我不眠不休三日写出来的兵法,竟然……小爷我跟你们拼了!”

    沈钰脸色又青又红,所有将士都簇拥着邱升,愈衬得他单薄可怜,反驳都被湮没在叱骂里。

    然而,就在他泼劲儿上来,就要不管不顾冲上去的时候,一抹倩影从旁窜出。

    “康宁帝姬?”

    禁军营刹那安静。刷刷跪倒一片。

    赵玉质挽起袖子,雄赳赳的看向沈钰:“……小钰子,就一句实话,你编的新法,到底如何?”

    沈钰立马正色,眉眼如山道:“虽不敢说处处优于薛氏兵法,但必有可取之处!我沈钰发誓,必有!”

    “好,就凭你这一句,本帝姬挺你!”

    赵玉质一笑,那一瞬间,灿烂得像当年翠荫里开的杏花,让沈钰的心跳都慢了半拍。

    “平昌侯府的世子你们不听是吧,好,那我们天家呢?世子所言,等同本帝姬所言!有不服的,尽管来找我赵家人!”

    那女子威风凛凛的娇叱,唬得场中禁军连忙请罪,抱拳不敢。

    沈钰噗嗤一声笑了,心里某个地方就动了。

    别看女子如何威镇三军,从他的方向看,明明腿脚都在打颤。

    自己都怕着吧。

    却挡在了他前面。

    如世间河山万里,往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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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皇后又作妖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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