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墙角
晚些时候,当赵胤听说了这件事,叹气都快把心呕出来了。
上书房内鸦雀无声,宫人们提心吊胆,廊下一溜烟的朝臣垂手肃立,等候着君王下旨,大气都不敢出。
赵胤瞥了左边平昌侯沈圭一眼,又瞥了右边继后刘蕙一眼,肃脸道:“沈爱卿,你是当爹的。皇后,玉质也是养在你名下的。尔等都算为人父母,说说,这事怎么办。”
沈圭和刘蕙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新上任的中郎将沈钰急于立功,一朝掌事,便将薛老将军编写的操练兵法弃用,自己编了套,让禁军跟着他编的练。自然引得三军哗然,兼有校尉邱升带头,遂冒着枉顾军纪的罪,和沈钰对着干了起来。
好在康宁帝姬赵玉质赶到,以天家威严压了场子,虽看似风波平息,但对这小中郎将的不满,却如野火迅速燎原开来。
“回禀陛下,臣相信那不孝子。虽然冒失了点,但他向臣请教过新编之法,并不是完全无可取之处。”沈圭斟酌道,泛起一丝笑意,“臣也是诧异。惯来游手好闲的犬子竟在兵法一道上,有如斯天分。”
赵胤没好气道:“朕也瞧过那新法,确实有些精妙,但问题不在这儿…沈钰他一个新来的,刚上任,就把练了数年的旧法全弃了!那通过旧法的朕,操练旧法的老兵,不都是被打脸了么?谁又甘心,谁又服呢?”
顿了顿,赵胤又沉声瞪向刘蕙:“还有,玉质一介女流,却去插手军中之事,也是大大的不合时宜!何时后宫能参议军政了?胡闹!”
刘蕙连忙下拜,请罪道:“陛下息怒!是臣妾疏与管教。玉质丫头和世子打小玩在一起,情谊比不得旁人,许是念着为世子出头,把宫规宫训都抛脑后了。”
“陛下恕罪!臣那不孝子心不是坏的,只是年轻气盛,行事莽撞了些,这才闹得三军风波!”沈圭也拜倒,连连叩首道,“臣今后一定严加管教,还请陛下给他个改过机会!”
赵胤扶了扶额头,思忖再三:“禁军守卫宫城,重中之重。朕必须要顾全大局。这样吧,让玉质闭门思过,擢那个邱……”
“邱升。此人效禁军数年,经此一事,他在将士中颇有威望。”沈圭连忙接口。
“对,邱升,擢他为副中郎将,和沈钰一起协理军事……也是让他从旁提点下沈钰,军中事就要按军中规矩来,不要想到哪儿是哪儿了!”
赵胤下了决断,沈圭和刘蕙松了口气,圣旨迅速传遍禁军营,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而此时帝宫某处。蜿蜒的青石宫道上,十几帐缃盖雀伞正簇拥着一顶玉辇行进着。
辇上赵熙行缃袍金冠,端坐如松,却在听到这新鲜的旨意时,眉头微微蹙起:“好像……哪点不对?”
禁军营的风波他亦有耳闻,不过还轮不到他出面,此刻他正要去瞧瞧挨罚了的赵玉质,毕竟同胞兄妹,怕她被令思过赌了气,做出什么蠢事来。
然而,一连萦绕在他心底数日的疑问,随着这一道圣旨全部连起来了。
然后咻一个火光,便让他咯噔一下。
“豆喜,你有没有觉得,最近太多事冲禁军营来了?”赵熙行问辇旁随行的内侍。
豆喜哭笑不得:“殿下可真是高看奴才!奴才一个阉人,哪里懂这些!不过禁军守卫宫城,可谓是拱卫天子的最后一关,所以素来军纪严明,铁板一样,很少出岔子的!”
“就是这点不对!”赵熙行的指尖敲在玉辇把手上,一下一下的,也敲在他心上,“从阿银落水,到换人,到沈钰,再到今天……一连串的风波,都落在了那个邱升头上?”
豆喜挠挠头,随口一句:“邱将军真是应了名儿,步步高升呢!”
赵熙行眸色乍然一凛,从金吾卫到副中郎将,不过月余,这速度,简直就像奔着什么东西去的。
“来人,查,查邱升。”赵熙行一字一顿,咬得发狠,“彻,查。”
宫人吓得神一晃。立马有官吏如临大敌,加急加点的将东宫令传去了大理寺。
赵熙行的手依然攥得玉辇扶手发紧,指关节都发白起来,虽然天子脚下海清河晏,他却心底一股不安,不减反增。
“去东苑。”
玉辇上传出这一声时,豆喜才迈出的脚缩了回来,挖了挖耳朵道:“东……苑?那只是个小小花苑,殿下您是东宫,去这种小园子有**份!不如改道御花园?”
“……再多一字,十板子。”
辇上回应。豆喜一个哆嗦,立马暗骂自己不要命了,怎么敢多嘴“圣人”的决定,慌忙命辇驾去往东苑。
东苑确实只是个小苑子。草木稀疏,冷冷清清,东宫长龙般的侍从都装不下的。
赵熙行停了辇。揉了揉太阳穴,想理理最近发生的一连串的事,忽听得低低的嬉笑,从某处花丛后传来。
“路荣哥,你轻点……”
“珍妹子,来,香一个……最近忙,哥哥想你……”
旋即就是和花枝拂动。
赵熙行眉梢一挑。
豆喜脸涨成了猪肝色。慌忙对小黄门使眼色:“怎的有蠢奴才在这儿干这种事!还不快打出去!!扰了东宫清歇,罪该万死!!!”
宫人也都面红耳赤,偷偷觑赵熙行,生怕后者天家一怒,所有人都能卸了脑袋来,然而,圣人般的东宫依然面不改色。
似乎……听得还起劲?
豆喜一个哆嗦。暗念两句宫里要多两条冤枉命了,正要使人去揪那对苦鸳鸯,却听得辇上轻轻一句:“不必。”
缃袍东宫清华尊贵,如月的面容凛然不可侵,说出这两个字时,所有宫人第一个反应是,东宫大概不太明白……那二人在做什么。
毕竟男子快廿五了,还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估计某些方面的常识,有点缺。
“殿下……那啥……不是好事儿,大大的邪!奴才还是把那二人按宫规办了,省得污了殿下耳!”豆喜面色纠结的试探。
没想到赵熙行摆摆手,淡淡三字:“学无涯。”
然后所有宫人傻了眼。
第一百三十六章 岚岚
豆喜脑子用了半晌才转过弯来。学?
他是该夸一句主子好学,还是赞一句,圣人果非凡人也,这学的东西,都能那么“惊天动地”。
正这当儿,花丛一阵剧烈的晃动,能听见上气不接下气,然后就是温温腻腻的对话。
“路荣哥,看来这阵子真是累着了。”
“对不起了,珍妹子,你不嫌哥哥就好。”
听墙角听得眼冒光的一个宫人,顿时捂嘴窃笑:“恁地快……”
豆喜慌得一脚踢过去:“胡说什么呢!东宫面前也敢口出秽词!来人,拖出去,把嘴掌烂了!”
那宫人吓得痛哭流涕,但架不住气势汹汹的龙骧卫,冲上来就要架他,却听得赵熙行悠悠一声:“……何时豆喜能替本殿做决定了?”
“殿下恕罪!”豆喜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奴才只是……见不得小贼子在殿下面前放肆,恐污殿下耳!”
赵熙行目光一飘,龙骧卫立马放了那宫人,请僭越的罪,男子的目光又飘回来,凝到豆喜身上,眉梢一挑。
“本殿……自然不会。”
豆喜一愣:“不会……什么?”
赵熙行轻咳两声:“……快。”
豆喜懵了。抬头,见得玉容无暇的男子,竟隐隐有一丝得意。
电光火石间。豆喜忽的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然后他果断决定装不懂,暗暗打算彻查随侍宫人,到底谁教了皇太子这些“知识”。
这个学无涯,也太“无涯”了点。
这时,花丛的晃动平静下来,那二人还浑然不觉被几十宫人围了一圈,继续红袖添香软糯温语。
“路荣哥,冬珍欢喜你,满心满眼都是你,好哥哥,你心里有冬珍没?”
“珍妹子,你把哥哥的心挖出来,上面都是刻的你名儿!哥哥也欢喜你,见了开始想你,不见你就更想你!”
这番对话,实在直白到捅了天了。
东宫宫人尽皆脸皮涨得紫红,浑身都发热起来,恨不得有谁把他们耳朵堵上,否则御前失态,丢了命就不值了。
连豆喜这个没根儿的,也唇角抽搐,手心额角都是汗,滚滚的淌:“殿下……奴才斗胆,请殿下治罪那两个狂徒!污言秽语,实在不堪入耳!天子脚下,怎容这等猖狂!”
然而,辇上迟迟没有声音传来。
豆喜鼓起胆子瞧了一眼,顿时又瞧得心肝疼。
因为赵熙行依旧脸色平静,波澜不起,只是眸光微微闪动,似乎在想些什么。
“殿下?殿下,奴才斗胆请……”豆喜小心翼翼的话还没完,就见得赵熙行正襟危坐,眉心蹙成了一个团儿。
豆喜慌忙咽了话。二丈摸不着脑,但装哑巴此刻是最稳妥的。
赵熙行确实心情有点不好。
因为他突然想到,欢喜,这种直白市井,但也坦率真心的话,程英嘤有对他说过么?
好像一直都是他说来说去,那个心尖上的人儿,有过一句明白话“欢喜他,满心满眼都是他,见了开始想他,不见他就更想他”么?
答案似乎是否定的。
赵熙行忽的紧张起来。本来胜券在握的心顿时悬到了半空。
各种有关的没关的胡思乱想全往脑海里凑,让他有些六神无主,指尖攥得玉辇扶手发白起来。
觉察到东宫异样,豆喜担忧的看过去,却听得赵熙行发沉一句:“回宫……准备布衣。”
花影扶疏,月影朦胧,人间情事花月好。
帝宫朱雀门耸立在夜色里,如同伺机而动的梦魇,轰隆,红铜门打开,月光剪出两抹倩影。
坤宁宫姑姑迟春掌了掌曲柄宫灯,一福:“唐姑娘,皇后娘娘夜深召见你,也是事关重大,以免那些有的没的被人听去了,就能传变了样。”
唐岚岚盈盈下拜,低眉顺目:“多谢姑姑提点。岚岚能得娘娘看中,定不会辜负娘娘厚望。”
“姑娘贵为大将军之女,自然是聪慧得紧。想来娘娘未出口的意思,姑娘也明白吧?”迟春眸影晃动。
唐岚岚一笑:“臣女只是孺人备选,正主儿还是沈银沈姑娘,臣女自知本分,绝不敢逾越沈姑娘。还请姑姑转告娘娘,便就是这一点能往上去的恩赐,我唐家上下已是感念不尽了。”
“这就好。娘娘没有看错姑娘。请罢。”
迟春满意的点点头,意在送客,唐岚岚却又凑近来,将一把金瓜子偷偷塞到迟春怀里,唇角一勾,便转身离去。
轻纱薄影被夜色湮没,车轱辘吱呀,红铜宫门阖上。
迟春掂了掂手里的金瓜子,脸上的亲和迅速褪为讥讽:“沈锡选的好,这个女子足够聪明。”
“别看沈锡性子不讨喜,实在本事还是有的。”邱升从夜色中走出,凝住女子依稀的背影,笑,“此番也多谢迟春姑姑,在刘蕙耳边吹风儿,才让我等大业顺利进行。”
迟春瞧了男子一眼,挑眉:“我不过是按照沈锡的计谋,将沈银和行首大人那些小九九透给了皇后。皇后本就极重东宫声誉,知道半只脚进门的储妃竟然和叛党有千丝万缕,自然忧心万一沈银做出傻事,不仅是重罪,也会连累东宫。”
顿了顿,迟春叹了口气:“所以皇后应当认为,婚约圣人已经准了,金口玉言无法回转。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同时过门一个孺人,万一储妃有任何不对劲,孺人能立马补上去。”
邱升深以为然,压低了语调:“这便是沈锡的法子……东宫属意花二,闹得天下皆知。如今莺莺燕燕都凑了上来,东宫应接不暇,也就没了精力插手禁军营的事?”
迟春面露凝重,点点头:“不错。东宫下令彻查你,形势不妙。所以沈锡才会棋行险招,来一个声东击西。”
邱升拢了拢衣衫,明明是四月,他觉得凉。
“要起风了。”
一声幽幽长叹,飘散在春风里,如幕宫闱一枝笛,彻夜梨花瘦。
唐岚岚便踏着一路笛声,车轱辘驶过半个盛京,停在了一处高门朱户,“唐府”的牌匾鎏了金,在夜色里也宝光煌煌。
“岚岚回来了。”唐兴笼着披风伫在府门口,见了马车,立马笑着迎上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纸笺
唐岚岚下车,又是心疼又是笑:“皇后娘娘夜召,大半夜的,父亲何必等女儿回来。小心着了凉。”
“你被皇后夜半召去,老夫自然是提心吊胆。回来了就好,就好。”唐兴噙着笑,一连声让丫鬟们簇拥着唐岚岚进府,把火塘都烧旺了。
父女二人一路进了书房。唐兴把门窗关上,敛了笑,压低了语调:“岚岚,皇后和你说的事,可与东宫有关?”
唐岚岚谨慎的四下张望,附耳道:“听闻储妃沈银似乎和叛党有牵扯。皇后心忧东宫声誉,但又没有实质证据,只能说未雨绸缪,让一个正妃和一个孺人同时过门。”
“所以这孺人备选……”唐兴心里咯噔一下,凝住了唐岚岚。
“不错。看来皇后的意思,是选中了女儿。”唐岚岚一笑,目露傲然。
唐兴却没有任何喜色,反而不安的搓手:“完了完了!我们唐家本就如履薄冰,什么都不掺和才最安全!如今你却自己去跟前了,岂不是给了天家降罪多了借口?”
唐兴念念有词,自己吓掉了自己半条命,在房内踱来踱去,仿佛这个消息跟铡刀一样,搁在了他脖颈上。
唐岚岚眉间一划而过的哀然,却还是噙笑安慰着:“父亲,女儿的看法略有不同。最安全的,应是去往高处,高些,再高些。”
唐兴长叹一声,眉头都拧成了一团:“你说的老夫也不是没想过。但薛老将军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老夫如今替了他,坐在大将军的位置,呼吸声都不敢大了。高处不胜寒,伴君,才如伴虎啊。”
“父亲不必多言了。女儿心意已决。并且,这事儿并不是实打实的定了。”唐岚岚深吸一口气,语调坚毅,“皇后说,若直接册封女儿,怕沈银疑心,倒让天家和平昌侯府生了隔阂。所以,女儿必须自己去赢取东宫君心。彼时由东宫开口要人,顺水就能推了舟。”
唐兴叹气声愈浓,鬓边的白发溜出来,在风里乱晃:“哎,你真有把握?东宫既称圣人,便是行事一板一眼,鸡蛋里都挑不出骨头的。这种人岂是能动儿女私心的?”
“那,就要分人了。”
唐岚岚果断接了话,想起这阵子传得沸沸扬扬的“东宫和下民花二在殿前拉拉扯扯”,她藏于织金衣袂里的指尖蓦地就攥紧了。
“凭什么……我金枝玉叶活得如履薄冰,她区区下民却能有恃无恐……”
女子猛地踏步上前,掀开了书房墙壁上的一挂帘幕,刷,锦缎拉开,后面的砖墙上竟然贴满了纸笺。
“东宫年廿五。生辰八字,甲子,丙寅,辛丑,壬寅。”
“东宫常着蓝,喜竹,曾谓竹四君子之首也。”
“东宫言谨,明礼甚,常称峨冠博带真君子也。”
“东宫饮龙凤团茶,春爱食椿,冬爱食柚。”
“东宫午歇,起时必饮碧螺春一白。”
……
密密麻麻,事无巨细,全是关于赵熙行个人的生活起居,喜恶习性,大到他对朝政民生的态度,小到他曾赞女子远山黛好。
纸笺数百之巨,贴了满墙,晚风中拂动的雪白纸角,如一剑出鞘的剑光。
“我唐岚岚,有何理由不赢?”
伫立在墙前的女子一笑,那雪亮的剑光,顿时在她眸底炸裂。
风庭盈袖,人心难测,万家灯火都已经熄灭,蛐蛐儿在花影里聒噪。
盛京笼罩在纱雾般的月光里,吉祥铺的后院门悄悄打开,一辆驴车驶出。
“三哥儿,阿巍,你们都瞧好了,有什么不对劲,咱们立刻回去。”娘坐在驴车上,警惕的四下张望。
萧展和容巍攥紧了怀中刀剑,面色凝重:“婆婆放心,去这景山一路,交给咱俩。”
程英嘤跟在后面,忙着往车上又塞了一篮子蒸饼,今儿新出炉的,她尝着好,于是车上闷闷当当的,瓜果酒肉压得轱辘吱呀。
容巍忍不住笑:“咱是去给陛下庆贺生辰。瞧装的这一车,俗不俗?莫非昔日宫中宴饮,陛下还吃过下民的粗饼?”
“我就是想让他尝尝!”程英嘤瞪了容巍一眼。
萧展的目光凉凉的扫了过来:“小声点!为前朝的末帝庆生辰,本就是抓到了要掉脑袋的事!景山又紧挨帝宫,命都是拴裤腰带上的!”
容巍和程英嘤不说话了。
娘摆摆手:“赶快走!休在路上耽搁!景山路远,省得到了都天亮了!”
于是四人皆郑重了颜色,正要赶路,却看到街道尽头朦朦的月光下,一抹人影伫立。
“哟嚯!”
程英嘤吓掉了半条命。
第一百三十八章 庆生
这一惊,唬得程英嘤身子往后栽,一刹天晕地转,但下一刻,她的后背就触到了一个温厚的胸膛。
噙笑的男声从耳畔响起:“怎的,见了本殿如此欢喜?站都站不稳了。”
窜入鼻尖的沉水香,还有瀚海般的他的气息,让程英嘤唇角一勾,佯怒:“好个贼子,占了便宜还敢卖乖!”
“你便说个是,又有什么难?本殿反正洗耳恭听着。”男子的声音略有失望,带了股不依不饶,“不然你现在说,本殿也算你数。”
程英嘤心尖一颤。小猫似的挠得痒。
她正要开口,可余光瞥到走进的娘三人,容巍和萧展的目光,跟剑一般刺过来,手都握在了刀剑上。
她慌忙撑开男子,扶了扶衣衫,理了理发鬓,摸了摸发烫的脸:“……脚滑了。”
始作俑者赵熙行但觉怀里一空,晚风盈袖生凉,他摸了摸鼻子,看容巍和萧展带了怨气:“……见了本殿不行礼么?”
“这个点儿,东宫早就歇了。半夜三经出现在京郊的,又哪里去自称本殿。”萧展一声冷笑,直接略过了赵熙行,独自往前去了。
娘和容巍倒是点头示意,面色皆有为难:“殿下不该这个点儿来。草民此去办事,不是殿下可以掺和的。恐为殿下带来大祸。”
赵熙行瞪了眼萧展的背影,格外的意志比金坚,根本不给娘二人再劝的机会,直接拿过程英嘤手里的篮子,踏步跟了上去。
于是一行五人,走在四月的春夜中,穿过半个盛京城,路过沉睡的红墙金阙,踏着深山鹧鸪上了景山。
程英嘤走在赵熙行身侧,伸手去抢篮子:“东西我来拿……这事儿与你无关。”
赵熙行身一侧,避过,悠悠道:“怎么无关?有你,便是十分有关。”
程英嘤手落了个空,低语噙了急:“你知不知道我们是去作甚的?你这个西周的东宫,别凑热闹把命凑没了!”
“如何不知?你们去为他庆生辰,他从前年年的辰日都是在景山热闹的,当年我亦随父亲出席,宫宴能饮三大白。”赵熙行顿了顿,又加了句,“……你心里还念着他,我亦是知了。”
程英嘤一愣。男子语气闷闷的,像是赌什么气,俯身瞧她的目光里,有细细的波澜。
“这又是哪儿跟哪儿!亡人面前多生敬重,休得油嘴滑舌了!”程英嘤连忙后退一步,勉强板了脸道。
这一个举动,却又让赵熙行眸一深,偷偷伸了两根莹指,拽住女子衣角,将她往自己身边一拉。
“……不许离本殿那么远!”
程英嘤噗嗤一笑,红了耳根。
跟在后面的容巍看了个明白,啧啧摇头:“婆婆,你真决定,把二姑娘交给赵熙行了?”
“不好么?二丫头都十九了,你看盛京城里哪个好人家的姑娘,十九了还一个人的?”娘看得很是满意,连连点头,“有个人要……不是,有个还算不错的儿郎娶,不是很好么?”
容巍一愣:“婆婆,好像有点不对……不是,不是年龄,而是这个人,赵熙行这个人,值么?”
“二丫头欢喜他,就值!”娘斩钉截铁,半开玩笑半正经,“旁观者清,老身看得明白,如今赵熙行哪怕是个坑,二丫头也能栽进去!”
容巍恍然。于是也跟着娘瞧前面的两人,瞧得满意点头。
说说话话间,云散月开,夜色浓。一行五人踏着漫山春静,到了一处亭台楼阁。
花萼相辉台。一块结了蛛网的牌匾斜斜歪歪的耷在玉石柱子上,依稀还能辨得那五个瘦金体,是前朝君王亲笔所书。
废台。
除了芳草嘉树,山桂清涧,天然春景一山翠,这处花萼相辉台已经被淹埋在了灰尘和废墟中。
间或月光映照下的昆仑青玉阑干东珠镶金瓦檐,仍未被消磨的宝光流转,显示着这曾是一处天家别苑,人间富贵无极。
“阿姐,当心点,倒下来的珊瑚屏绊脚。”最前面的萧展驻足,向程英嘤伸出手来。
然而还不待程英嘤反应,另一只手兀地从旁插进来,搭上了那只手。
“本殿身份贵重,废台到处磕绊,若本殿伤着了,就是于国于民的大罪。便有劳三公子扶本殿一把吧。”赵熙行抓住萧展的手,横在后者和程英嘤中间,抬眸如火。
萧展脸一青。
程英嘤憋笑。两个大男人搭着手,怎么瞧怎么别扭。
萧展进退不得。只得一把将赵熙行拉了上来,然后厌恶的擦着手,阴阴:“殿下确实贵重。这种地方就不该来……小心枉费了命。”
“这个,三公子不如担心下自己?”赵熙行忽的凑近萧展,似笑非笑,“最近禁军营风波迭起,本殿已下令彻查邱升……不知东周的皇太子殿下,作何感想?”
萧展眸色微沉,一字一顿,齿关咬得发狠:“殿下这都哪儿跟哪儿?草民听不懂。庙堂之事,我等下民不便妄议。”
“随口说说!说说罢了!”
赵熙行唇角一勾,移开视线,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清淡的神色,转身上山而去。
子夜,月沉沉,子规啼。
一行五人穿梭在倾楼颓阁,倒柱碎屏中,至山巅一处临风高台,青玉阑干在月色下泛着清冷的光,高处风疾,半爿山色脚下,清辉万里尽收眼底。
“把瓜果酒食都摆上吧。当年陛下御座就置于这高台上,和二丫头坐一块儿,台下歌舞笙箫,群臣祝酒,月翩翩兮欲仙,何等的热闹和雅兴。”娘很是熟悉,准备摆上酒席。
“对啊,我和陛下的生辰挨得近,所以宫里都一块庆。每年春夜,都率皇族百官来这高台宴饮,踏月而歌。”程英嘤一笑,目露惘然。
“不错!当年我等不醉不归,漫山宫灯如昼啊!”
忽的,一个声音传来,旋即一盏琉璃灯点亮,剪出赵胤和罗霞二人身影,二人盘膝坐在玉台上,很是随意。
“方才听见人声,以为是宵小之徒,故灭了灯。如今既都是故人,不如一块儿为他庆庆如何?”罗霞一福,略带歉意。
吉祥铺五人僵在原地。
第一百三十九章 白醋
还说一路如何小心,为前朝末帝庆生这种事,在今朝被抓到了就是掉脑袋。结果好歹不歹,一上来就撞进了正主儿。
于是玉台之上有片刻死寂。没有谁说话,也没有谁先动,几乎所有的暗流都凝在赵胤身上,晚风呼呼刮,刮得人心晃。
良久,赵胤才提起琉璃灯,映亮身前一爿砖地,竟也好了瓜果酒肉,一桌庆生酒席。
“今晚不论君臣,不论前朝,只论但是萧二郎故人,便坐下来,一块儿为他庆个生。”赵胤轻轻一叹,“他也该,三十九了。”
最后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放下了芥蒂,在玉台上席地坐下来。
是啊,若那个人还在,应是三十九了。
他曾经岁月里的故人们,在人世间一岁岁雪满头,他却独在地狱里一年年泥销骨,四月不至,五月不来。
或许他仰头来看时,这苍茫山海成王败寇,这无尽悲喜社稷百代,于他,都已经无所谓了吧。
如同孩提时看那走马灯里一帧帧过画片儿,生老病死嬉笑怒骂,一眨眼儿就过去了。
恍若一梦,俱往矣。
玉台上各人都拿出了带的酒菜,就地摆成了席,碗碟若干,一壶薄酒,一盏琉璃灯橘黄。
最上方有一副空的碗筷,无人,夜色沉淀到碗底,发凉。
程英嘤为这个空位子斟上了酒,然后举杯,向所有人一敬:“今,我君生辰,不醉不归!”
诸人举杯一饮而尽,程英嘤又手腕微动,将那杯无人饮的酒一倾,砖地上细细一痕,请故人满饮。
她看着酒水浸入砖地缝隙,仿佛就那么流过八百里河山,然后去往了无尽黄泉之下,那儿有他,正手执酒盅,一点点斟满。
他仰头,目光透过荒凉的人世间,向她看来。
依旧是苍白又温柔的笑,明亮得如同不属于他身处之牢的笑,眼角却有了细细的皱纹。
“花儿长大了。”
程英嘤清晰的听见他这么道,在那永夜的黑暗和冰冷中,对她笑,眸底有光。
“陛下……老了。”
女子轻轻一句,不稳。
然后那男子一饮而尽,身影渐渐的湮没在夜色中,于是眼前所见只有一痕酒的玉砖地,再无无尽永夜,再无了那抹光。
程英嘤深吸一口气,斟酒仰头而尽,她饮得有些急,模糊起来的视线溯着时间上游而去。
……
是了,当年,他和她的生辰,宫里总是放一块庆的,就在花萼相辉楼,十里宫灯如昼。
他和她就并肩坐在这玉台上,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像两个福娃似的,接受群臣恭贺。
他会亲自斟了一杯酒,敬她,转头来看她,对她笑,弯弯的眉眼比夜空中的月儿还明亮。
“花儿,生辰快乐。”
他一饮而尽,素日因为重病而苍白的脸,会浮上浅浅的红晕,然后又被酒辣得咳嗽,御医涌上来,又被他屏退,说今儿但凡提及“药”“病”“医”等不吉利字眼儿的,都要罚酒。
然后他总是非常期待的,把酒端给她,一连声催她小酌,眸底带了干净的偷偷紧张。
而她总是没发现这点戏意,笑嘻嘻的一饮而尽,然后下一刻就酸得眉毛鼻子拧起来。
白醋。
旋即他了然的大笑,笑得身子弓起来,苍白的脸泛红,意外好看的血色,让他整个人都容光焕发,好像一切都能好起来。
哪里还有背负一切的帝王,只有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
于是她就陷进这样的笑里,明烂的,鲜活的,无罪的,就像盛开在夜色中晚风里万山之巅的星光,将这晦晦世间都点亮。
好美啊。
一年中仅有这么一次,他对她“放肆”,也对自己“放肆”。
于是她的沉默,总让他以为她生气了,又努力憋了笑来安慰她,半开玩笑半正经。
“花儿,以前朕并不喜欢庆生辰。已经预定好结局的命,每庆一次,都是在往终点而去……无尽的永夜和冰冷,谁又愿呢?”
顿了顿,他又实在憋不住笑,只得一边掐着自己脸,一边勉强对他的小皇后道。
“可是自从这条命遇见了你,朕又欢喜庆生辰了……因为欢喜,去岁年年,朕有花儿,来日岁岁,朕还有花儿……实在是欢喜呢。”
夜色中,星光下,漫山宫灯荧惑里,她听见这般的话,一壶白醋都愿意灌下去。
她也实在是欢喜呢。
因为,还能看见他这样的笑。
……
程英嘤一盅入喉,火热的辣意窜开来,她轻轻咳嗽,是劲道的酒香,醇烈,一点也不酸了。
不会有人将她的酒换成白醋了。
于是那样的笑,她也再看不到了。
她从来都没来得及告诉他,她知道,从第一年他异样的紧张,她就察觉出酒里有“诈”,却还是一饮而尽。
三年,整整三年,这个恶作剧持续了三年,每一年他都玩不厌,每一年她也都装不知道,酸得肠肠肚肚都拧起来。
然后身旁男子的笑,就让她念到了今天。
岁岁年年,年年岁岁,她还在世间辗转,他却已去了泉下尘冷。
花儿。
他唤她,冥冥中,山河寂寞。
“喝慢点。这酒烈,尝点小酱菜?”赵熙行的声音传来,一只手很自然的抚上她的背,缓缓为她拍着,“就算伤怀忆昔,也别拿自己身子撒气。”
程英嘤脸一热,连忙侧了侧身:“娘他们,还有你爹都看着呢。动手动脚的,喝高了?”
“本殿要喝高了……”赵熙行唇角一勾,凑近来,声音微哑,“还不止这点程度呢。”
程英嘤刷的脸红到脖颈。暗暗揪了把男子胳膊,疼得后者倒吸口凉气:“再敢不规矩,我嚷嚷了?!看你这圣人怎么下台。”
赵熙行只得缩回手,奠了一盅酒,手腕动,倾在地上细细一痕:“臣,右相长子赵熙行,恭贺陛下生辰快乐!”
旋即,男子连饮三大白,眸底有了醉意,晃悠悠的凝住程英嘤:“……鸳鸳,你到底心里如何待我的?今儿在他面前,你可不可以,给我个明白话?”
程英嘤吓得就要去捂他嘴,溜了一眼娘赵胤他们,低低喝道:“真高了?胡话什么?!”
第一百四十章 天灯
“便是他们听见了又如何?本殿不介意立马上门提亲。”赵熙行借着酒劲,说话一句比一句冲,“……欢喜我,满心满眼都是我,见了开始想我,不见我就更想我……这种话儿,你有一次对我说过么?”
这么直白市井的话,从顶着张皎皎面容的男子口中说出,显得太不搭了。
程英嘤唬了一跳,眨巴眨巴眼:“殿下?您真醉了?说这些失礼的话,不怕被娘听去笑话!”
“本殿就是醉了!不醉……怎么敢直接和你摊开说这些……”赵熙行突然有些脸红,眸子意外晶亮,“……怎么敢来听你的真心话。”
程英嘤忽的自己也红了脸。偷偷伸出手,拉了拉男子衣袂,软了语调:“你去哪儿学的这些话?太难为情了……我的心意你还不清楚?真是喝醉了,说些没来头的。”
“我不过是想明明白白的……听一句,哪怕一句……你的真心。”
赵熙行眸色一暗。肩膀耷拉下来,声音很是沙哑,泅了一股拿不准的紧张和彷徨。
程英嘤以为他喝醉了,并没放心上,只是让罗霞拿了碗醒酒汤来,盯着赵熙行让他赶快喝了。
时值夜半,星光璀璨,漫山遍野都被笼在了一层纱雾般的银白中。
上一刻,他岁三十八,下一刻,他岁三十九。
赵胤和娘他们都停下了酒盅,默契的等待着什么,山脚下的帝宫一声铜钟,钟声悠扬,是子夜新旧交替。
“萧二郎,生辰快乐。”
“陛下,生辰快乐。”
然后那一瞬,所有人举起了酒盅,向虚空中一敬,故人酒满,时光入喉浓。
“我们带了天灯,和过去一样,为他放个天灯吧。”程英嘤眼眸微热,展开一个竹纸天灯。
赵胤点点头。亲手点了蜡烛,放进天灯底座里,眼神在晃动的烛光中,仿佛如见那一袭白衣的少年郎,在国子监扬起了手。
缃色的襟带飘散在风中。
“因为,我会是君王。”
……
“萧二郎,天灯祈福。祈你在永夜的黑暗中,依见无上的光明……四月,已经来了。”赵胤手一松,天灯升空而起。
一点橘黄盈盈飘向夜空。
忽的,所有人瞳孔收缩。
那一刻,整个景山,无数天灯同时升起,漫天灯火向星空迎去,浩浩荡荡山海相连。
从景山不同的山头,从不同人的手中,天灯都为他点亮,按照前朝的惯例,为长眠的君王祈一份福祉。
旧里梦里的四月,越过生和死的长河,跨越天与地的天涯,都在此刻为了一个已被淹没在历史中的人,今我来思。
星光璀璨。
程英嘤深吸一口气,看向了赵胤,后者笑笑:“今日只论萧二郎故人,不论前朝遗臣,朕也绝不追查……不,是朕,要谢谢他们。”
是啊,谢谢他们。
程英嘤看向漫天灯火,脑海里悲喜明灭。
山海浩荡啊,她曾以为他在泉下孤寂,温柔的笑,都生了细细的纹。
然而此刻千万盏天灯,在世间无人知的角落,富贵或者落魄,背叛或者忠诚,还有那么多人,为他点亮风雨不灭的光明,如当年他点燃自己,映亮了后世的路。
映亮了永夜的地狱,和救赎。
这是他的四月。献给他的,人间四月天。
程英嘤一笑,红了眼眶
“陛下,这世间,还有那么多人……念着您啊……”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漫天星火映月明,万盏天灯照君归。
是啊,那么多人,还念着您呀。
萧亿。
翌日。盛京笼在一片金粉色的朝霞中时,程英嘤顶着眼眶下两抹黑,就被不速之客吵起来了。
娘还在厢房里打着轻鼾。容巍和萧展则被敲门声吵醒,同样杵在门口,面带不善的盯着来者。
“您不是了断尘缘了么,这么请早……有事?”
容巍和萧展似乎都认识来者,打着哈欠,堵在门口没意放来者进屋。
程英嘤连忙梳髻更衣,踏着鸡鸣出门一瞧,见得门外手执拂尘青衣素袍的女子,一愣:“皇贵妃?”
“贫尼如今只是善寺了心。前尘往事已尽,莫着相了。”了心师太一甩佛尘,行了个合十礼,“可否让贫尼进屋讨杯热茶喝?”
“去煎杯茶吧。”程英嘤打发了容巍和萧展,身子一侧,伸手,“皇贵妃……哦不,师太请进吧。”
二人进屋落座,晨曦映得青衣女子头顶一轮光,程英嘤轻叹:“一别数年,没想到同是那座帝宫里出来的人,你已皈依净土,我还在红尘辗转。”
了心淡淡一笑:“皇后娘娘亦有佛缘,只是俗世中或有东西,放不下罢了。”
程英嘤眸色一闪:“皇贵妃直说无妨。听闻你入山多年,如今突然造访小铺,到底所为何事?”
要说皇后和皇贵妃之间的渊源,怕放到任何一朝去,都能扯出一史书的孽,但之于了心和程英嘤,好像还算风平浪静。
一来周哀帝眼里只见得程英嘤,二来皇贵妃虽是妃,但代摄后宫事多年,周哀帝在程英嘤进宫前敬她,在程英嘤进宫后还是敬她,对她的笑不多了一分,也不少了一分。
这么多年下来,皇贵妃韦氏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后宫一个吉祥物般的摆设,带着佛陀般毫无波澜又端庄的笑,看着君王和皇后两人,为一杯换成白醋的酒就能闹半天。
跟做的梦似的。
“皇后,昨晚,嫔妾见着您了。在景山。”了心开口,用的是“嫔妾”,一个已经有些生疏的自称,让程英嘤微微敛了笑。
“看来,皇贵妃也去了。为他庆生辰,为他点亮了一盏天灯吧。”程英嘤试探。
了心点点头,语调忽的有些异样:“是。不过,嫔妾以为……陛下怕是不愿收娘娘这顶天灯的。”
程英嘤眉梢一挑。提及他,曾经他枕边的两个女人,空气中飘起了冰渣子。
“皇后,你有什么资格,还占着他的妻的名号。你早已是罪孽滔天,又有什么资格念他在心。”
了心僵硬的吐出几字,一字一顿,眉尖慈悲褪去,腾起了黑气。
“韦,琳。”
程英嘤一声冷笑,直呼女子的名字,齿关迸出。
第一百四十一章 救赎
“这些史书上都不用记住的后宫女子的名字,皇后居然记得如此清楚。”了心师太似笑非笑,“既如此,就更不该忘了,自己身负三大罪。”
顿了顿,了心迸出冷笑:“……这样的你,还有什么资格是他的妻?”
“八抬大轿,普天同庆,如若我不是他名正言顺的妻……皇贵妃你是?”
程英嘤眉梢一挑,毫不示弱。但藏于布衫衣袂里的指尖攥紧了。
攥得发白起来。
她亦有自己的悔,与不堪回首,但这都是她与他之间的事,如何都轮不到第二个女人。
十二岁韶华虽是豆蔻青稚,但人间有情,也是不动声色的扎了根。
“天启七年至九年,变法失败后的岁月里,民生凋敝山河破,右相赵胤权倾朝野,陛下沉沦在无尽的痛苦和失意中,只能从纸醉金迷中求一点安慰。但是皇后您,身为帝妻,不尽劝谏之责,还和他一起歌舞笙箫,路有冻死骨,帝宫不夜天,致使他被万民唾骂,被史书记为昏君。”
了心一步步逼近程英嘤,青衫衣袍再无半分佛前慈光,燃起了业火,将女子的眼眶烧得通红。
程英嘤沉默,没有反驳,也没有退缩,只是直视了心,眸光沉沉。
春风局。
十二岁的她不懂风雨晦暗,只识人间富贵,都是他捧到她面前的天下。
他笑,她笑。仅此而已。
她记得问过一个宫人,“路有冻死骨”是什么意思,然后第二天,那宫人就再没出现在帝宫,只有淡淡的血腥味萦绕。
花儿不需要知道这些。
他笑,一如既往的从容和温柔。于是她也笑,哪怕前方是地狱,她也拍着小手欢喜。
了心捕捉到程英嘤神色的变化,面露得意,愈发忿忿,拂尘一甩指着女子鼻尖,怒喝。
“失皇后劝谏之责,其罪一!”
程英嘤深吸一口气,淡淡:“本宫……认。”
“你还有脸自称本宫?有罪之人,哪里配得上做他的妻?”了心脸色骤然阴郁,愤愤斥道,“天启九年以后,陛下的身子就不好了。而皇后您,还整天斗草莳花游湖骋马,可有一天尽过煎药掖被嘘寒问暖?没有,一刻,半刻都没有!甚至他最后的时间里,您又在干什么?在闹着学煎茶玩!”
质问斩钉截铁,字字如小刀,扎在程英嘤心尖上,让她有片刻身子不稳,一晃。
“……认。”
她给出一个回答,如何去否认呢,她自己都没饶过自己的愚蠢。
皇后娘娘,陛下忙着批折子,恐无暇见娘娘呢。
她无数次听到的,是这样一句话,阻她于寝宫之外。
那上空弥漫的难闻气味又是什么呢?
她瞥见金檐下一溜烟的药灶,小小的脑袋满是不解。
是……陛下最近新好的茶,苦茶哩!
她捏着鼻子,蹙了细细的眉眼,于是想为他学煎茶,同样难闻的苦茶。
彼时他一定不会再忙着“批折子”,一定会见她,噙着苍白又温柔的笑。
花儿!
“疏为妻侍夫之责,其罪二!”了心瞪着发红的眼,状若癫狂的怒斥程英嘤。
“这一条,本宫也认。”程英嘤应得果断,却无悔。
“还有你身为东周最后的皇后,却在亡国之后,安享新朝太平!你口口声声说是他的妻,但你又为他做过什么!他的驾崩,间接由了赵胤,你却在跪拜后者么!”了心咬牙切齿,大喝道,“薛高雁尚且事南边党人,纵是螳螂亦在一搏!你程英嘤,愧为东周国母,其罪三!”
了心面红耳赤,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它抚着胸口,重重喘了口气,才颤抖着发白的脸,吐出最后一句话。
“三罪滔天的你,有什么资格称他的妻!有什么资格,百年之后与他合葬!”
掷地有声。
吉祥铺陷入了片刻的死寂。
呼呼的春风刮,教人心凉遍。
日光落入程英嘤的眸底,晃动,南柯一梦都成空,她仿佛又见他拂柳而来,一袭明黄色的衫子,落满四月的温柔。
地狱,朕一个人去,花儿不许来哦。
他远远的向她招手,对她这么道。
四年了,永夜的地方无所谓年岁,他却在她的心里,墨发飘了雪。
程英嘤惘惘,如同她当年拖着长长的凤袍走进帝宫,他挑起红盖头。
她看见了他。
于是一生的孽和欢喜,都因此而起。
“皇贵妃,你错了。他会是我这一生,名正言顺的第一个夫君,我也会永远心生欢喜,是我,陪他在最后的时光里。”
程英嘤伸手向窗外的日光,灿烂的,鲜活的,无罪的。
落满了她掌心。
“地狱,我不会去。因为,我会带着我的罪,和他的无奈与痛苦,一起,向着光而去。”
程英嘤笑了。
永夜的黑暗和冰冷么,地狱里不会有她。
也将在某一天,不会有他。
救赎,和这人间的四月,她会带去。
……
“地狱,朕一个人去,花儿不许跟来。”
“花儿听话。所以,陛下也要听话哦。”
……
第一百四十二章 赠刀
而在吉祥铺的后院里,容巍正清洗着茶具,想着自己第一次进宫时,皇贵妃韦琳就已侍奉君王侧了。
好像这么些年了,她总是笑得端庄又娴静,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
不悲不喜,无波无澜,真跟个吉祥物似的。
容巍想得出神,余光忽的瞥到一抹人影,鬼鬼祟祟的藏在巷子角,似乎偷听着程英嘤和了心的谈话。
那人也发现了容巍,一惊,慌忙夺路而逃。
男子眸色一凛。长刀出鞘,咻地追上去,至郊外某片林子,刀锋就搁在了那人脖颈。
“在我的刀下还敢跑?说!居心何在!”容巍冷喝。
“奴才冤枉啊!”那人也被吓傻了,僵着不敢动。
“依我的身手,也要至郊外才能追上你,呵,则你必是对此路无比熟悉,左绕右拐甩开我!也必不是第一次监视吉祥铺了!”容巍刀锋又近一寸。
“阿巍公子,好说好说!”那人终于吓得转过身来,容巍一瞧他脸,一愣。
“豆喜?”
“公,公子……先把刀放下……”豆喜心惊胆战的发抖。
容巍松了口气,收刀入鞘,却还是板着脸:“你也不算生人,怎做出这种非君子之事?莫非和东宫那厮有关?”
“没有没有!绝对不干殿下的事!是奴才守着一诺千金!”豆喜慌乱之中,一不小心说漏了,反应过来,又自责的捂住了嘴。
容巍狐疑:“一诺千金?”
豆喜笃定不再说,只管摇头,可又实在怕男子腰间那把刀,踌躇吐出几字:“是得瞅着什么时候交出答案……不说了!奴才打死也不说了!”
容巍丈二摸不着头脑。正在发神间,豆喜道了声“得罪”,就一溜烟跑了。
“虽然不解,但还是告诉二姑娘的好。”容巍摇了摇头,正要往回走,忽听得耳畔一阵风鸣。
是那种金铁利器撕破空气的锐响。
习武之人的本能,噌一声让容巍长刀出鞘,一个鹞子翻身,刀锋就迎了上去。
砰,一声刺耳的碰撞。
能感到敌人的力道,被震得刷刷后退三步,那人似乎不愿被容巍见着脸,一个反击翻身跃出,躲开男子视线区,又是一刀,刺向背心而来。
容巍眉尖一蹙,滞了片刻,然后唇角一弯。
就算敌人来势汹汹,避着不让他见脸,但他容巍昔日羽林卫上将军,从力道身形甚至是刀势,都能迅速判断出来者是谁。
但就是这片刻出神,刀锋逼近,眼看着就要刺穿他脊梁。
后者却不慌不忙,长刀刀柄顺势往后一推,就将来袭者像拨鸡仔般拨了出去。
但是这上将军的力道,忽的变得无比温柔,几乎是轻轻的将敌人推出去的。
刀柄蹑手蹑脚都生怕伤了他。
啪叽。一声闷响,旋即容巍肩头一沉。
便感到那“敌人”落到了他背上,无赖似的,环了他脖子,卡了他腰,大呼:“中计了!”
容巍不怒反笑。刀柄咻地向后一抹,挠到了背上那人咯吱窝,然后就听得求饶声。
“痒痒痒……我输我输!”
“……先下来。小贤王殿下。”
容巍收刀入鞘,向赖在他背上的少年轻道,却偷偷向后伸出了手,小心环着,生怕少年滑下来。
赵熙彻勾着容巍脖子,就那么吊着,耍赖皮:“不下来!你刚才刀柄打着了我腿,疼哩!走不了路!”
容巍蓦地紧张。连忙就要去掏随身携带的金疮药:“臣……臣有罪!殿下恕罪!殿下先下来,臣帮您瞧瞧伤!”
赵熙彻却立马不满,嘟哝道:“有罪有罪,宫里人无时不刻都将这两个字挂嘴边,烦死了!哪有这么多罪,我是小阎王不成?!”
身高八尺一刀封喉的刀客愈发手足无措了。
僵了片刻。小心翼翼道:“……臣以后绝不再提此字。”
“这便对了!还有不许称臣!阿巍也不许提臣这个字!”赵熙彻摆出亲王的威风,“这是贤王的王令!”
“臣领命!不,我……知道了。”容巍下意识应了,顿了顿,又试探了句,“但这不合规矩。若教旁人听去,免不了一场风波。”
“这个,阿巍就不用操心啦!”
赵熙彻笑嘻嘻的,眸底一划而过的凛光,容巍并没有瞧见。
“啊啊啊……手麻了!阿巍我要掉下来了!”这时,赵熙彻的哀嚎传来。
容巍这才想起少年还纯靠手,吊在他背上,连忙手环到身后,勾住少年腿弯,但一碰到,又闪电般缩回来。
“这……不合礼数。殿下还是下来吧。”容巍说得义正言辞,却有股心虚,挠得他慌。
赵熙彻脸色微暗。但手实在掉不住了,滋溜滑下来,双脚触着地,绕到男子面前。
容巍感到背上一空,眼前又突然冒出个多日不见的小脑袋,睁着亮晶晶的眸子就在鼻尖前瞅他。
他心里那点慌突然就更浓了。
“殿,殿下怎的今日突然造访?”容巍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
“阿巍,怎的你今日说话如此……结巴?”赵熙彻似笑非笑。
容巍差点兜不住脸,连忙低头行礼:“因为许久不见殿下。”
“哦……”赵熙彻凑近男子,瞧得后者浑身都僵了,动也不敢动,笑,“那阿巍念我未?”
一袭玄衣的刀客忽的猛烈咳嗽起来。
赵熙彻不再逗他,一伸手,将方才手里使的刀递到男子跟前。
“送你。”
容巍抬眸。见得一把金碧辉煌的刀。
是的,金碧辉煌,金银都不要钱似的往刀身上镶,别说是上阵杀敌了,宝光都能闪瞎人眼。
刀身上下就透着两个字:富贵,炫到极致的富贵。
然而对于需要轻便如风方可杀敌的刀而言,这些装饰便是画蛇添足,不但不实用,连佩在身上都是累赘。
所以半辈子与刀为伴的刀客愣了。不是从来没见过花哨的做派,而是从没见过,这么“愚蠢”的刀。
“阿巍……不欢喜这刀?”赵熙彻的语调一暗。
“不!臣,不是,我……”在短暂的迟疑后,容巍果断接了刀,微微一笑,“欢喜呢。”
顿时春风十里,人间不如你。
赵熙彻不动声色的拉了拉袖子,盖住藕似的臂膀上一圈烧痕,有些事就那么烂在了肚子里。
第一百四十三章 登高
当赵熙彻走出吉祥铺时,已是夕阳西下,帝宫红墙绿瓦浸在一片金色水雾里。
坤宁宫姑姑迟春伫立在朱雀门口,远远的迎上来,拜倒:“小贤王可算回来了。皇后娘娘念您几番了,特命奴婢在此等候。”
赵熙彻蹙眉:“我又不是第一次溜出宫,母后今儿却如此挂念,可是宫里出了事?”
“小贤王多心了。”迟春低眉顺眼,淡淡一笑,“殿下不是前几月在疾风台伤了筋骨么。娘娘自然担心您。本来想让您安心静养,结果您一回宫就溜了……”
“好了。本殿知道了。”赵熙彻打断,微微噙了不快,“我不是说过么,疾风台的事就烂在肚子里,休得再提!”
迟春连忙请罪。顿了顿,脸色有些古怪,加了句:“小贤王又去找阿巍公子了吧……疾风台的事下了禁令,是不想让他知道么?”
赵熙彻眸色一闪,下意识的再次拉了拉衣袂,盖住密密麻麻的伤痕。
景山疾风台。
是前朝程家小辈的习武场。
当今朝的小贤王面圣,求要国库里那一把价值连城却被忌讳的刀时,圣人说,好刀配英雄。
然后,那曾经只会三脚猫功夫的少年,和兰陵战场上俘虏的叛党余孽,便被从不同的方向关进了疾风台。
在两方相遇之前,孤身一人细皮嫩肉的少年,就剩下了两个选择,要么他杀了余孽,要么就余孽杀了他。
于是,接下来的月余,少年白衣染成了红衣,伤痕累累泪都流干,疯狂的练废了一把又一把刀剑。
因为他清楚,疾风台里没有贤王,没有天家,没有赵姓能带给他的一切庇佑。
只有生,或者死,杀戮与鲜血。
然后月余后,西周的少年出来了,就剩了他一人。
觉察到赵熙彻咬紧的牙,迟春又试探道:“……阿巍公子拿到刀了?奴婢一直好奇,那跟您一块儿进山的叛党余孽呢?整整百余人啊……”
赵熙彻忽的一笑,露出两行白牙,天真无邪少年郎,和曾经的他没有任何异样。
“都死了啊!”
迟春瞳孔一缩。
那样的笑容,或许是她最熟悉的,但如今看来,却很是陌生。
甚至,让她打了个寒噤。
晚霞天,幕如金,红墙边一排排的春柳燕儿栖。
赵熙行坐在东宫的琉璃房顶上,高处微熏的晚风,吹得他缃色衣衫猎猎,墨发拂过他玉雕翡磨的脸庞,如印在晚霞里的一副画儿。
只是不知素来以明法谨礼著称的“圣人”,怎会如此放诞地爬到房顶,旁若无人的坐得稳当。
他曲着膝,身旁一壶春日酒,瞧着脚下来来往往小了两个号的宫人,酒入喉,眉间氲开了暗影。
欢喜,相念,见了思君,不见时更忆君。
这样直白但是确定的话,为什么他心尖上那个人就是说不出口呢。
是话不对,还是人错了,每每想及任何一种可能,都能让他七上八下什么都拿不准来。
真的,磨死人了。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不知殿下心里欲举杯邀谁,对影成双?”
忽的,一个女声传来,赵熙行下意识地看去,心差点提到嗓子口。
一个素衣女子就俏生生的立在琉璃屋顶上,身轻如燕衣袂翻飞,就像要归去的仙子似的,风儿都能把她吹下去。
“小心!”赵熙行低低惊呼。
他是练家子,不怕,可闺中女流之辈也敢上来,真不知该说是胆大,还是寻死来的。
“大将军唐兴之女,唐岚岚,拜见皇太子殿下。”女子便要盈盈一福。
赵熙行吓得连忙摆手:“免礼!还不赶快下去!留神脚下!”
然而女子不惧不慌,反而莲步轻移,跟猫儿踱房梁似的,无声无息轻飘飘的走到男子身边,一笑。
“……臣女若下去后,担心殿下安危,命宫人在檐下铺上软垫子。彼时宫人们知晓了一贯严苛守礼的殿下竟然坐在屋顶,只怕圣人的名号就要毁了。”
赵熙行微微眯了眼:“你……在威胁本殿?”
“臣女不敢。只是,帝宫里人人见着的是圣人,屋顶无人见的……”唐岚岚直视男子,笑意愈浓,“不是乘风郎么?”
赵熙行眉梢一挑。
乘风郎。这个诨号虽不是秘密,但随着“圣人”广为人知,“乘风郎”就已经埋没在了时光里。
如今突然听一个陌生人喊出这三个字,曾经鲜衣怒马仗剑游的少年岁,又鲜活的喧嚣的归来。
纵是早已练得山川压顶不变色的赵熙行,也不由有一刹失神。
但见得那女子坐下来,自然的拿过那壶酒,一扬:“岚岚向乘风郎讨一杯酒,何如?”
赵熙行缓过神来,冷笑:“你,或者唐家,不要命了么?”
这要是放在旁人那儿,吓破胆的宫人早就跪得腿发颤了。
天下都清楚东宫的脾气,要是犯了他半点规矩,挨板子甚至问罪少不了,更不会讲慈悲的。
毕竟是“圣人”,眼里揉不得沙子。
然而,唐岚岚虽有片刻心凉,但脑海一划而过唐府墙上满满贴的纸笺,敬畏就化为了自信。
“我唐府身居大将军之位,有薛老将军前车之鉴,本就是如履薄冰。”唐岚岚微微咬了唇,“如今殿下以失仪论罪,总好过以后如薛家一般,被栽上不忠不臣的大名头,满门流放的好。”
赵熙行一时间竟对不上话来。
对于大将军府唐家,好像还真是这回事。
“你虽是闺中女子,对朝政大势倒看得透彻,还敢这么明白说出来。”良久,赵熙行凉凉的笑,“看来不用本殿,以后唐府迟早也得遭殃。”
如此刻薄冰冷的话,拐弯抹角的讽女子口无遮拦,听得唐岚岚的指尖刷地攥紧了。
她没想到,圣人,果真丝毫不易亲近也。
像个冰锥,满是冰碴子,扎人。
片刻寂静。高处风疾呼呼的刮,人心手脚都凉透了。
“你自己下去吧,嘴巴放严点。失仪之罪就不追究了,只要唐兴唐将军忠于西周,我赵家不会为难他。”
赵熙行淡淡道,转过头去不再看女子。
唐岚岚僵了片刻。见男子果真旁若无人,再没理她,只得一拜,翻身下了房顶。
琉璃屋顶上就剩下了一抹缃色剪影,无人瞧见,酒入喉肠相思冷。
第一百四十四章 伤腿
京郊。花木庭。瘦金体的牌匾掩在了热闹桃花后。
花苑。蛱蝶飞,燕子栖,凉亭里一张石案几盅春茶。
邱升将手里的卷册递给薛高雁,附耳道:“这便是朱雀门的宫防图了。事关重大,好生看管。”
“辛苦你了。”薛高雁接过,谨慎的立马锁进了匣子里,“身为正副中郎将才有可能接触到的机密……不枉我们绕了那么大圈。”
“可有任何人察觉?”沈锡的声音从旁传来。
邱升看过去,摇摇头:“沈钰忙着鼓捣他的新兵法,无暇此间。我身为副中郎将,本就有资格接触到宫防图。我趁他不备,偷偷拓印了份,应该万无一失。”
沈锡啜了口春茶,微微眯了眼:“东宫下令彻查你,如何应对?”
“后院起火,哪还有心思理前面!迟春已经把唐岚岚送到东宫跟前去了,有得他烦心!”薛高雁胸有成竹的大笑。
邱升亦是深以为然。向薛高雁和沈锡一拜:“此番要多谢二位大人筹谋。不仅帮了南边党人大业,也助了在下一臂之力。”
沈锡唇角一勾。看邱升的目光多了两分亲和与追忆:“属于薛家的东西,赵家本就该还你。是你应得,待你虎符在握之日,再谢不迟。”
顿了顿,沈锡吁出一口浊气,加了句:“江山更迭,兴亡如梦,多少曾经的骄傲跌到泥里,成了今朝还能活下去的执念呢……”
薛高雁拍了拍脑袋,故作嫌弃:“酸酸酸!你们这些名门子弟,出口成章的,别把我这粗人算进去!”
“怎敢对御史大人无礼。东周史上最年轻的状元郎,应是我等的学问让您见笑了才是。”沈锡看向薛高雁,谦谦一拜。
举手投足间的世家做派,让薛高雁不自觉把翘起的二郎腿放了下去,转了话题:“罢。宫防图到手,我会去玉山一趟,与柳濯研究下破城路线。这边儿下一步有何打算?”
话是问沈锡的。后者翘起小拇指,捏了铜匙夹起一盅茶,不慌不忙浇了茶托上的貔貅茶宠,才在腾起的白烟儿中悠悠道。
“要找到一名开门的金吾卫。彼时破城之日,为我等打开宫门。”
邱升在旁恭敬的拱拱手:“听您这么说,可是已有人选?”
沈锡拿出一本卷册,保养良好的指尖一顿,点住了上面一个名字。
“迟春送出来的宫人花名册,我每个人都瞧过了……就是他了。”
薛高雁和邱升伸出头去,见得一个九品芝麻官的名字。
路荣。
旁边有红笔的八字批注:破局之眼,宫女东珍。
白纸黑字红墨胭,暗流在帝宫脚下积蓄,蠢蠢欲动。
而此时,帝宫太液池。头顶桃花一瓣瓣飘在诗集字间,唐岚岚的心绪也有些不平静。
女子端坐树下,膝上摊开一本诗集,莹白的指尖衬了墨黑桃绯,当真是极美的一副美人读书图。
可惜周遭围着的几名锦衣丽人,和窜入耳中的刺耳笑声,就太破坏这爿春景了。
“岚岚,不是姐姐不心疼你。只是姐姐好不容易进趟京,就见得你腿脚成了这样,实在是……”一名打头的女子掩唇,阴阳怪气的笑,“可怜。”
剩下的千金们也纷纷附和,居高临下的瞧唐岚岚,罗帕甩出一阵阵凉风。
原来唐岚岚坐在一辆四轮车上,脚踝包了一圈白布,显然是伤着了,走路不得,于是好好的姑娘就成了个瘸子。
“多谢曹姐姐关心。郎中已经问诊过了,不打紧。”唐岚岚的指尖暗暗攥紧了书页,“倒是姐姐难得进京,别扰了姐姐游玩雅兴的好。”
曹姓姑娘咯咯一阵笑:“岚岚不必多心。姐姐只是觉得,岚岚贵为大将军之女,金贵得很的人物,如今却在宫里摔断了腿,这要传出去,就不知世人如何碎嘴了。”
顿了顿,曹姓姑娘俯下身来,凑近四轮车上的女子,幽幽:“这要是被人添油加醋,有心利用,本就如履薄冰的唐府,只怕日子更不好过了。”
唐岚岚牙关咬了咬,面上却依然带了笑:“此乃我唐府事。就不劳千里之外的江宁织造曹家费心了。”
围观的姑娘们一阵哄笑,看猴儿似的瞅矮了一头的女子。
唐岚岚的蔻丹指尖刷的划破了书页。
岂止是如履薄冰,简直是呼吸声都不敢大了。
……
她第一次进宫,是西周初立,父亲代替薛老将军,接了全国兵马大将军的乌纱帽,她随父亲进宫谢恩。
年幼的她,贪看帝宫繁华,一不小心跌了跤,新作的锦衣沾了灰。
然而,就是这一点点“失仪”,就被有心人参了一本,说“着不洁衣面圣,冒犯圣颜,大不敬也”。
这条荒唐到小儿都看得出是胡说的本,却被圣上准了,当庭杖责唐兴二十大板。
那晚,自责的她哭得小脸发白,跪在父亲面前,问为什么。
因为你爹是大将军。唐兴答。
她还是不解。她印象中的大将军应该是风光无限帝王执礼,盛京横着走。
薛家的前车之鉴,还血未干呢。
那时唐兴无奈又恐惧的眸,让她第一次意识到,大将军这三个字,不是荣耀,是横在脖子上的刀。
有的人虽箪食瓢饮,却一日看尽盛京花。
而有的人虽锦衣玉食,却连呼吸声都不敢大了。
……
唐岚岚眸底划过一抹炽盛的精光,并未叫众女瞧见。
去往高处,高些,再高些。
或许这样,就能活得轻松点儿吧。
唐岚岚无数次默念这句话,才勉强压住脸面,想到自己亲手砸下来的石块,还有迟春告诉她的东宫日程。
是了,腿伤,是她自己砸的。
猎物,就是一定会在这个点经过的赵熙行。
于是,当这名已经被精准算中的缃袍男子,出现在场中时,除了唐岚岚,众女都惊慌拜倒。
“臣女,江宁织造曹训之女,曹惜姑,拜见皇太子殿下!”
曹惜姑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冷汗冒了一背。
她拼命回想着,自己方才那些难听话,到底有没有被东宫听去。
否则,依东宫最谨礼的脾气,要是听见,就算和他没关,他也会看不顺眼,“赏”一顿板子。
然而,寂静。
众女长久的跪在地上,赵熙行长久的没应声。
第一百四十五章 好逑
随着时间一刻刻过去,桃花瓣在掌边积了一层。
曹惜姑脑袋磕在冰冷的石砖地上,吓得衣衫背汗了一片。
良久,听得赵熙行悠悠一句:“曹惜礼在江南为官,怎如今进京了?”
曹惜姑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道:“回禀殿下,去岁赋税新春至,家兄乃是进京述职。臣女便也跟了来,久慕京城繁华,念着一睹圣治之景呢。”
赵熙行眸色发冷:“一睹圣治之景?说得好。只是……若有来无回,就未免冤枉了。”
话说得很淡,带着股赏花拂柳的悠闲劲儿,却让场中诸女头皮一麻。
圣人严苛,名不虚传。
“殿下恕罪!臣女方才出言不逊,有失闺范,臣女知罪!”曹惜姑再也没了镇定,扑通一声匍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只请殿下莫迁怒家兄!”
曹惜姑铺天盖地的后悔,脸如金纸,自己耍点脾气,栽谁手里不好,偏栽在东宫手里。
她长在江南,竹西之地横着走,不是没听过“圣人”的名号。但当她真撞着了,才发现圣人二字,得往阎王跟前报名的。
“出苑左拐有一道省仪门,意在警醒宫人,时刻三省己身,是否失仪。汝便去那门前,跪一天思过吧。”
赵熙行最后一句传来,立马有龙骧卫上来,押了曹惜姑就走,女子花容失色,这大庭广众一跪,脸算是丢完了。
余下诸人女也纷纷请辞,不敢多呆了。不一会儿就剩下了赵熙行和唐岚岚,还有一堆乌泱泱的侍从。
赵熙行看了眼唐岚岚,也没什么表情,转身就要走,却被女子唤住:“多谢殿下解围。”
“与尔无关。”赵熙行淡淡道。
顿了顿,目光落到女子缠满白布的腿,赵熙行加了句:“……那日摔伤的?”
唐岚岚一愣。又恍然这句话所指,那天她撞破赵熙行爬到屋顶去喝酒,赵熙行以为她下来时,摔伤了腿。
当然不是。从迟春姑姑那儿得知东宫躲在房顶,本姑娘就备好了上下的梯子。
唐岚岚心里立时划过这句话,但并没有说出口,只是轻轻一笑:“郎中瞧过了。养月余也就好了。”
“本殿那日已经提醒过你,那么高的地方……”赵熙行的话头戛然而止,他意识到身后还跟着长龙般的宫人,遂挥挥手,屏退了诸人。
毕竟“东宫爬房顶”这种事传出去,他虽无所谓圣人的名号,脸还是要一下的。
“本殿习过武,轻功自然不在话下。倒是汝一介闺中女流,爬到那么高地方去,送命么?”赵熙行一声嗤笑,“哦不,如今看来,是送腿去了。”
话依然是刻薄的。哪怕或有那么一丝丝关心,说出来也是难听的。
果然如纸笺所言。
唐岚岚脑海里一划而过唐府书房墙上,某张纸笺,“东宫刻薄,实面冷心热”。
于是她强压下本能涌上的不快,婉婉笑笑:“若是殿下不觉得膈应,便当做送给乘风郎的见面礼吧。”
赵熙行眉梢一挑。
若是常人听到他这些话,早就脸上挂了十二分不自然了,居然还有个脸皮薄的女儿家,反过来开他玩笑的。
唐岚岚又想到书房墙上某张纸笺写了“东宫虽谨礼,然亦赞女子明大义也”,于是,她果断的加了句。
“殿下还是快去前殿吧。去岁南边党人风雨不停,今年开春又在兰陵生事。如今江南织造进京述职,江南为国钱粮重地。安民为上,春耕兴农,夏汛的水利也正当兴。彼时一大堆折子要议,有得殿下费心的。”
大家闺秀,三从四德,所以从唐府千金口里听到这番政议,确实有些不寻常。
“唐兴未教过尔女训女德么?”赵熙行咻地冷了语调。
女子无才便是德,何况是干政之罪。这话问得极重,空气霎时僵住。
唐岚岚暗暗攥紧手,憋回那股子毛汗,想到书房墙上密密麻的纸笺,决心赌一把。
她遂仰头,扬眉应:“庙堂之事,臣女不敢妄言。不过身为西周子民,有一份家国在心也。”
赵熙行微微颔首,便拂袖离去,缃色背影走出苑子,又似想起什么,嘱咐身旁的豆喜道:“……派两个御医去唐府。为她瞧瞧腿。”
豆喜连忙应了。心下犹自惊疑,要知道能让“圣人”东宫嘘寒问暖,简直是石头开花。
奇了。
他不禁回头瞧了眼身后,那抹坐在四轮车上的倩影,轻叹一口气:“福气来了,挡也挡不住啊。”
春风起,桃花开,绿瓦红墙君子好逑。
第一百四十六章 旧家
而京郊吉祥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句话从程英嘤脑海蹦出来时,她撞了撞娘的胳膊:“不会是这么回事吧?”
娘砸吧砸吧嘴:“还是年轻好啊。”
“在下倒觉得,现在是不是早了点?”容巍也在旁边尖起了耳朵。
此刻三人一溜烟杵在墙边,抱着双肘,三副看戏的表情,跟三管甘蔗似的。
探究又戏谑的目光,全凝在了堂中两个人儿身上。
萧展拉开榆木条凳,对桂叶子道:“你先坐,我去煮壶新茶。你饿不饿?灶上热了蒸饼,胡麻味儿的。”
桂叶子坐在条凳上,跟坐在火坑上似的,眼神不住往程英嘤那边飘。
就算她对萧展怀了女儿心,但萧展待她,更多是一个“打友”,见面切磋下武义,剑枪之间塞不下情柔。
而今天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萧展主动邀了桂叶子来吉祥铺“坐坐,说说话”,待桂叶子如临大敌把红梅枪磨得雪亮,赶来一瞧时,萧展却是这么个“待法”。
又是煮茶,又是蒸食,不仅没了长剑在手的满目锋光,连平日惯来端着的肃脸儿,也冰雪消融了。
是故桂叶子虽欢喜,却更多坐立不安,拿不准萧展是什么意图,只顾拿眼神向程英嘤求救。
萧展自顾忙上忙下。给少女煮了茶,蒸了一笼饼,又在她身边坐下,轻轻问她:“最近习武有什么疑惑?我帮你瞧瞧。”
“三……哥哥……”桂叶子舔了舔嘴唇,试探道,“不知突然邀叶子来,是出什么事了么?”
萧展摇摇头:“没有啊?认识那么多年的街坊了,互相走动不是应该么?”
桂叶子一愣。这话放旁人身上对,放到萧展这儿,就太不“对劲”了。
“对了,婆婆还新腌了一罐酱菜,你也拿点回去,慢慢吃。”
萧展又一拍脑门,干脆搬来个篮子,什么好吃好喝的都往篮里塞,一连嘱少女记得走时捎上。
桂叶子实在紧张到不行。偷偷溜到程英嘤身边:“二姐姐,三哥哥怎么突然这样?是叶子做错什么了么?”
“小妮子,你心里偷着乐吧,还问?”程英嘤笑得揶揄,“我,娘和阿巍,全力支持!”
“支持!”娘和容巍立马附和,满脸红光。
桂叶子刷的红了脸。又羞又窘:“你们……你们都拿我玩笑!三哥哥不知打什么坏主意呢!”
言罢,经不住程英嘤他们虽然点头却愈发贼的笑,桂叶子一跺脚,干脆拉了萧展过来,红着脸问他:“三哥哥,你说清楚!怎么突然这架势!叶子无功不受禄!”
四双目光同时意味深长的投向了男子。
萧展眸色一闪,踌躇两番,对桂叶子道:“蒸饼凉了就不好吃了。你快去尝尝吧。”
桂叶子知道这是支她,遂知趣的走开,吃蒸饼去了。
程英嘤和娘容巍对视一眼,方才的嬉笑散去,换了一分凝重:“阿弟,有什么不妨直说。你待叶子这么不寻常,当真是存了心事。”
萧展点点头,看程英嘤的目光,忽的噙了莫名的意味:“阿姐,你还记得程家什么姊妹么?”
“程家?”熟悉却又陌生的字眼迸出来时,程英嘤脑海有一刹空白,连忙拉了萧展到一边,压低了语调,“已是新朝,小心祸从口出。”
顿了顿,见萧展执意要问,程英嘤叹了口气:“我是养在别邸的。一年也就过年能被请去本家,见着亲友族人。记?一年见一面的,能记住什么。”
萧展眉心微蹙:“程家嫡系,何等身份金贵,可有族谱一类,你知晓?”
“由着我母亲的出身,我就是程家黄金墙缝里的一根野草,族谱这种东西,就算有,也轮不到我手上啊。”程英嘤失笑,“怎突然说些陈年烂谷子的事?”
萧展朝那背着红梅枪的少女努努嘴:“我在怀疑……桂叶子可能与你同宗。”
程英嘤,娘和容巍同时一骇。
哐当。程英嘤第一个反应是把门窗阖上,惊疑不定:“你,你从何得知?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程姓可不是好名头。”
容巍和娘也连连抚胸口,愕然:“桂叶子是祥云铺捡来的,道理上有可能……但怎么突然一招?!”
萧展也拿捏不定。把那日桂叶子要去疾风台习武的事儿一说,程英嘤才确信他没有开玩笑。
襁褓里就带来的枪谱,疾风卷。
武将之门,景山疾风台。只有东周程家,才拥有这般传承和遗荣。
“但叶子被捡来时太小,对自家的记忆肯定不多。只得找个时间和桂大哥他们对对。”萧展思忖再三,下了决定。
“可若是程家千金,而且从枪谱传承来看,很有可能是嫡系。”容巍疑惑的声音打断,“在东周如此金贵的人儿,怎会遗失,甚至一直没寻回,以至被乡野下民收养呢?”
萧展和娘才点下去的头又摇了起来。质询的盯向程英嘤。
女子的眉头已经扭成了倒八。心底暗流汹涌,半天辨不出个滋味。
若真是程家同宗,她自然是欢喜。
虽然除了她父亲,程家没一个人她记得住,但想到身边有一个和自己流着同样血脉的人,沧海桑田后也会觉得一份暖吧。
只是,桂叶子顶着“桂”姓长大,江山更迭往事都作了烟,再从土里刨出个“程”姓,怕是索然寡味。
程英嘤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她依稀记得,儿时锁在别邸,听丫鬟们碎嘴,本家那边是丢过一个姑娘。
至于细节,后续如何,当时抬头只见得琉璃藻井里一撮天的她,自然是模糊成了一片。
“这样吧,先暂时不要告诉叶子。要劳烦婆婆您往祥云铺一趟,探探桂大哥他们口风。有明确答案前,就不要嚼舌了。”
良久,程英嘤作了决断。目光落到那绯红衫儿瞳仁亮儿的少女身上,愈多了分亲和与怜惜。
是非成败转头空。血脉里带来的眷念,到底还是让她不舍的。
于是容巍和娘都应下来。决定今后多邀桂叶子来串门,说不定今后多个“花小二”,亲上加亲。
一阵春风起,世间自是情,人面桃花故人归,旧家矣。
第一百四十七章 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