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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皇后又作妖全文阅读

作者:弱水西西     我家皇后又作妖txt下载     我家皇后又作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章 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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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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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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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认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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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请罪

    赵熙行目光一闪:“本殿怎知……能传成那样。”

    豆喜翻了翻眼皮,暗道就连他这没根的,也比东宫这廿四不沾花的人,还要通些男女间的小九九。

    “殿下,本就是孤男寡女,就算您行得正坐得端……好,就算您把唐姑娘真当桨夫使了,宫人都是听风说成雨的,这热闹一瞧,还不得各种大嘴巴,全往有的没的上扯?”豆喜叹气。

    赵熙行算是回过点味儿来了,自叹不如:“圣贤之书总讲清者自清。却没想道理往人群里走一遭,就能成了乌糟糟的稀泥。”

    “可不是?殿下您以后真得多个心眼了。就算您不在意,也得为二姑娘考量呀。”豆喜劝。

    赵熙行点点头,带了局促和悔意,生怕自己忘了这“教训”,连忙拿纸笔来,白纸黑字的记下。

    可豆喜依然脸色凝重,加了句:“唐姑娘将军府千金,扮作宫人划舟本就不合规矩。殿下又是最讲规矩的圣人,怎会允了这桩糊涂?在旁人看来,可就是您为博佳人一笑,有心纵容……”

    “休得妄言!!!”

    赵熙行猛地打断,微拧的眉尖噙了寒意。那个不近人情的圣人又回来了,书房内的空气顿时压了一座山。

    豆喜脊背骨一麻。慌忙跪下讨饶。阖宫也刷刷跪倒一片,暗骂豆喜怎今日如此多嘴,要拉他们陪葬不成。

    “本殿事先并不知道她是唐氏,又何来有心一说。”赵熙行深吸一口气,凉凉道,“本殿那日登舟之时,唐氏带着帷帽,本殿只当她是普通的奴才。待划到湖心,她说话,本殿才发现她是唐氏。但当时她苦苦哀求本殿,说若身份暴露,会害了将军府颜面。本殿虽恼她自失闺范,但也顾念她一个女儿家,若这事传出去脏了她名声,本殿倒是毁了她一辈子。心存不忍,才允她先行划舟,登岸后再去领罚。”

    赵熙行眉尖拧得愈紧,攥紧的指尖发青起来:“却没想一时不忍,便被传成什么仙侣。鸳鸳还刚好瞧见,惹下一连串误会。”

    豆喜听得长吁短叹。圣人果然是不沾人间烟火的,脸面上板得像个煞神,心底却白得跟太液池的藕似的,比白纸,兼多了分嫩。

    白嫩白嫩的,一颗“圣贤心”。

    因为不忍伤了女儿家的声誉,就被有心人利用,上演了一出“郎情妾意,同舟游湖”,真不知该说是唐岚岚把赵熙行拿捏得太好,还是赵熙行女人见少了,以为女儿心都是直来直去的棒槌。

    良久,豆喜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殿下,奴才斗胆,请您以后离唐姑娘远点,这姑娘不是好对付的。”

    赵熙行沉沉点头。虽然有些事他还不是很分明,但也瞧得出巧合全应在了唐岚岚身上,其中定是有鬼。

    “那如今……本殿该如何?”赵熙行看向豆喜,目光里带了一丝求救。

    “殿下亲自去趟吉祥铺,把事儿和花二姑娘说清楚吧。还有在这之前,千万不能见唐姑娘了,否则愈搅愈乱。”豆喜下了决定。

    反正他帮自家小皇后帮定了,管她什么将军府什么千金,他就是脑袋拴裤腰带上,也得帮她把赵熙行看好了。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不介意报一辈子。

    然而,豆喜话是这么说,当天晚些,当赵熙行看着跪在东宫门前的唐岚岚时,脑子都不够用了。

    唐岚岚一袭素衫,不施粉黛,像请罪的架势般跪在粗席上,杵在门口,来来往往的宫人都瞧得清楚。

    堂堂大将军府千金,于东宫门前负荆请罪,不可不谓是壮景。

    于是整个帝宫都被轰动了,围观的宫人里三层外三层,不出门的也是各种探子口信,目光全往这边聚了。

    所以赵熙行站在汉白玉阶上,还没开口,就感到头顶跟针扎似的,满当。

    唐岚岚倒是坦然。众目睽睽下跪着,没戴帷帽,也不顾忌身份,凄凄楚楚的小脸像是犯了天大的罪,两行泪痕。

    “臣女有罪,特来请罪!”唐岚岚高呼,生怕哪个旮旯听不到似的,“那日太液莲池,臣女自**份扮作宫人,为殿下摇桨划舟,虽谢殿下不弃,但臣女枉顾闺范,不成体统!臣女唐岚岚,身为大将军嫡女,罪在失仪,请殿下责罚!”

    女子声音跟黄鹂似的,语调咬字都拿捏得清晰,让所有宫人一个字不差的听了全。

    与东宫同舟游湖的乃将军府唐岚岚。

    这个真相顿时长了脚,咻咻的传遍帝宫,并以惊人的速度,往宫外八婆的嘴里说书人的板子下,添油加醋的膨胀。

    赵熙行的脑海不过是白了片刻,就听得窃窃的议论,从四面八方涌来,跟烧开了的水似的,嗡嗡。

    “东宫和将军府,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啊!”“可不是,都能同舟游湖,想来唐姑娘已经俘获了君心,好日子近哩!”“虽然已定了侯府的沈姑娘,但男人嘛,不嫌多!”

    哪怕东宫因为装了个“圣人”的关系,平日宫人们路过敛目说话息声,对这个地方都怀了敬畏和尊崇。

    今儿却因消息实在太不寻常,赵熙行就杵在跟前,宫人们还是忍不住听了唐岚岚一段话,就编出了才子佳人一整本传奇。

    直到宫人们开始“恭贺殿下双姝临门”,赵熙行才一个冷噤,脑海找回了东南西北。

    唐岚岚见汉白玉阶上的缃袍男子没说话,也没多嘴,默默昂着头,让宫人们把她的脸瞧清楚,于是议论里又多了一种“以后唐姑娘来东宫,直接放行!记下脸没?不日后就是主子哩”。

    而赵熙行置于风波中心,虽熟练地维持着圣人的肃脸儿,心里却已经翻了酱坛子,七荤八素的都慌成了一团。

    “豆,豆喜呢?”他侧头,低低问。

    “豆喜内侍今儿值日已毕,回了呀。”一个宫人屈膝,“今晚奴才当值,伺候殿下。”

    赵熙行的脑海又差点白了过去。

    看着台下大阵仗的女子,他冷冷一句:“未经本殿传召,谁许尔擅入的?”

    “因着臣女扮作奴才有**份,殿下那日在舟子上说了,待靠岸之后,允臣女自来请罪。”唐岚岚一拜,盈盈欲泣,“所以,臣女便是来请罪啊!”

第一百五十五章 传闻

    赵熙行眼皮子一跳。

    他是让唐岚岚稍后自请罪来。但本就是丢脸的事,普通人上道折子就罢了,恨不得赶快揭篇。

    哪有人这么大张旗鼓,铺了席子跪在宫门口,又喊又叫,闹得满宫皆知的?

    这哪里是请罪,几乎是唱戏了,还是个引以为傲百人围观的大戏台。

    赵熙行觉得事情有点难办。别说活了二十五年没遇上这种事,就是这种女人,他也没遇见过。于是半晌才生硬的吐出句。

    “尔递折就罢了,无需跪殿陈罪。若是惊扰了圣人,该当何罪!”

    唐岚岚鼻尖一扇,两滴泪又在眼眶打转:“臣女万不敢惊扰圣驾!只是臣女以为,在东宫面前有失闺仪,罪孽深重,非得素席跪殿方能恕千万分之一!”

    言罢,唐岚岚再拜,两眼通红,素衫如雪,真跟犯了天大的罪一般,恳切得让人瞧了心尖尖都要掉下来。

    围观的宫人已经从宫道这头排到了那头,何时见过这番阵仗,不过是小小一个失仪,就摆出了大逆的架势。

    哪怕“谨礼”如东宫,也没“谨”到这个地步。

    于是乎,风花雪月的话头转为了交口称赞。

    “好好的姑娘家,也不是甚大罪,难道东宫还不原谅?”“大家闺秀肯拉下面子,跪在殿门口了,这份诚意实在难得。若东宫还要责罚,就真的是不近人情了。”“听说东宫赏罚分明,就凭唐姑娘身先表率守规矩,就该是赏,而不是罚!”

    墙推众人倒。话头这个东西,更如苇草,丁点歪风就瘫向了另一边。

    什么还没做的赵熙行顿成众矢之的。宫人的目光小针般往这边扎。而唐岚岚则赢了满堂彩,吹成了个大写的“闺范”二字。

    赵熙行不动声色的抹了把额头。手一放下来,掌心满是汗。

    唐岚岚也不动声色的瞥了眼内袖,里面藏了数条纸笺,什么“东宫极重天家颜面”“东宫面冷心热”“东宫吃软不吃硬”,条条都是泄露天机。

    良久,赵熙行太阳穴疼。别说定罪,连看此女的力气都厌得使了,低喝:“此事就作罢!赶快退下!”

    唐岚岚叩首拜谢。柔柔起身,忽的又身子一软,跟风儿吹柳似的,情深义重,意味深长的看向赵熙行。

    “那日舟中君恩,虽无人见,然长记岚岚心也。若蒙垂怜,必秉诚以报,莫敢负也。”

    赵熙行才回热的后背又一阵发凉。

    女子这句话简直是一鸣惊人,如一个雷炸响在场中,比什么请罪来得狠多了。

    什么“君恩”还“无人见”,什么“相报”还“垂怜”,放到廿四都没传过风月闻的皇太子身上,别说是东宫了,整个帝宫都在那一刻,炸翻了。

    赵熙行面上不动声色,脑海却飞速转起来,君恩?似乎是有。

    那日莲池行舟,唐岚岚一个千金哪里会划船,划到湖心就差点要翻了,眼看着人也要跟着翻下去,他下意识的就拉了她一把。

    就算拉那一把,他也没碰她。

    不过是顺势抓住木头船桨,带着拉了她一把,绝对是衣角都没沾的。恩,确实是恩,无人知,也算,垂怜,凭他东宫身份,勉强也算上。

    事儿是那么一回事,怎么从女子口里讲出来,就成了另一种意思?

    而且绝对是他赵熙行最不想招惹也最不擅招架的意思。

    赵熙行整个人都僵了。宫人的议论和脸红的窃笑已经要把东宫房顶都掀了,眼看着二十五年花叶不沾身的“圣人”形象就要毁于一旦,宫道尽头忽的一声“何人喧哗?!”

    旋即,长龙般的翠羽和华盖出现,明黄的龙辇已经冒了尖。

    皇帝赵胤御驾路过。

    赵熙行心里咯噔一下。若让自家爹知道这码子事,凭他对“花二”和“唐岚岚”的态度,天都知道他会偏向哪方。

    若顺势来个“既有如此缘分,便赐此女伺候你吧”,他赵熙行可就是哑巴吃黄连,冤大了。

    说时迟那时快,赵熙行也顾不得脸面还是仪态了,心下一横,一把拉过唐岚岚,冷喝:“进来!”

    然后轰一声,红铜门阖上,孤男寡女就消失在金殿里。

    于是那一刻,别说东宫,或者帝宫,整个天下,都炸翻了。

    五月天或许真是热得太早。程英嘤坐在萬善寺的绿荫架下,还烦躁得摔了一把蒲扇。

    “皇后,心静自然凉。”了心拾起蒲扇,笑,“再说不过五月,哪里热?贫尼还着褙子哩。”

    程英嘤瞪了她一眼:“热!热死了!!热得本姑娘想一匹马北上,盛京都待不下去了!!!”

    了心笑意带了揶揄:“外面的风言风语传得热闹。东宫和唐岚岚的风流韵事,一条街能出七八个版本。贫尼昨儿下山化缘,听了一箩筐,啧啧,那个精彩,别说同舟游湖了,上辈子的缘分都编出来了。皇后不如听听,心凉了,身也就凉了。”

    程英嘤气极反笑:“皇贵妃,既然人在萬善寺,便同是我佛有缘人。你还来挖苦我?也不怕脏了了心二字!”

    “您说笑了。既然您来萬善寺小住,便是贫尼施主。断没有皇后和皇贵妃。”了心双手合十,低头敛眸,“前尘往事不论。贫尼对我佛之诚,皇后但莫怀疑。”

    “那不就是了?!我知道你怨我,我也对你不待见。我都顶着这么大桩过节了,还来你的寺庙供香,你也不尽尽了心师太的职责?”程英嘤闷声道,“快拿佛经来开导开导我!否则我真要堕阿鼻地狱了!”

    了心闻言神情一肃。也便正儿八经拈起菩提串,为程英嘤念经起来。

    程英嘤确实是在几天前,来萬善寺小住的。

    至于原因,赵熙行和唐岚岚的小九九,大街小巷传成了牛鬼蛇神,就算她听着不太像那么回事,但整天耳朵里塞的都是这两个人,也难免心烦气躁,整日火气出奇的大。

    所以,她就来佛祖门下躲清静来了。

    至于她和了心的过节,如今“大敌当头”,后者骂她那几句,也算不得什么,便暂时化敌为友,真一个红尘痴儿一个三宝弟子,捻香听经的拜拜求解。

    然而,这解嘛,别说“解”了,连火都没“泻”。

第一百五十六章 祈福

    了心见程英嘤眉头始终紧锁,遂放了佛串,一叹:“皇后,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这么躲也不是办法。外面传的十有**是假,你干脆直接去问东宫,省了好多心力。”

    没想到这一提,程英嘤脸更阴,赌气道:“你说,男人都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了心丈二摸不着脑。

    “你这要我怎么说?你比我那么多岁,又当么多年他的妾侍,你还不懂?!你不愿帮我解惑就罢了,待到佛祖面前去,再治你个不诚之罪!”

    五月天儿微熏,碧蓝蓝的天,绿荫如洗。程英嘤却觉得热,一团火堵得心口塞。生硬的丢下一句话,便回了客房。

    砰一声,房门阖上,震得柳花满天飞。

    了心左瞪瞪右挠挠头,直觉得委屈,她真心想做个三宝弟子,劝找上门来的女施主,还劝出毛病来了。

    劝也是错,不劝也是错,若普度众生这么难,那她还是做个红尘俗人罢了。

    了心遂打算不去管程英嘤,反正山下流言传得厉害,她话多话少都有人听不进去,于是出了后殿,要去佛斋念经,可刚沿着石板山路走到萬善寺大门,就被映入眼帘的一幕,骇了一大跳。

    山路上,佛门前,宫人侍从排成了浩浩荡荡的长龙,翠羽华盖遮天蔽日,捧着香炉奉了佛尘的宫装道人在前引路,一路梵音浩荡,紫云追随。

    而最当前众星拱月的,是一名缃袍男子,墨发玉冠,长身玉立,衬在一爿翡碧山色里,真是佛前莲华童子,说不出的好看。

    了心微惊。连忙迎上去,合十一礼:“见过皇太子殿下?”

    赵熙行虚手一扶,淡淡道:“本殿为百姓祈福。特来萬善寺供香。行程匆忙,若有唐突之处,还往师太勿怪。”

    了心遂道不敢。但心里的嘀咕却如沸开的水,咕噜噜的直冒泡。

    祈福?这厮可是堂堂东宫,往年若真有这份佛心,谕令月余前就下到玉山了,然后仪驾所至当天,萬善寺寺人提前两个时辰就得跪在道儿上迎接。

    哪会像今儿个,不出声不出息的,人就杵在跟前了。

    了心试探的瞄了眼赵熙行,后者也在瞧她,明明是能勾人魂的皮相,却又噙了不容亲近的凛然,和以往并没有什么异样,一切都理所当然似的。

    了心觉得此事不简单。

    扣了个为民祈福的大帽子,也绝没有来个尼姑庵祈的理。

    了心压住心绪,先按照寻常的礼节将东宫仪驾迎进来,然后趁无人见,低低问了句:“殿下这祈福,怕是做给天下人看,实则另有所图吧?”

    赵熙行供了香,轻咳两声:“有么?没有……吧?”

    了心眉梢一挑,似笑非笑:“殿下就不必和贫尼打诳子了。若殿下真是来祈福的,那就请在前殿礼佛,断没有去后院的理。当然了,贫尼也会告知寺中人,闭门不出,以免惊扰了仪驾……”、

    “不用!”赵熙行兀地打断,旋即又觉得这打断太急,似乎暴露了些什么,眸色一晃,“本殿的意思是,不必有所拘束。与民同乐善莫大焉,本殿随处逛逛,也是体察民情。”

    很是“冠冕堂皇”的说辞。

    了心却笑得愈揶揄:“好,那殿下就请自便吧。贫尼还要去编写湘南野史,绝对没有时间,来告诉殿下悯德皇后在哪间院的。”

    了心作势就要走,赵熙行咻地伸出一只手:“等等!本,本殿的意思是……嗯,祈福。”

    福字刚落,男子的手又缩了回来,猝然转了话头,他意识到身后长龙般的宫人瞧着,生怕被听去,圣人的脸又不知往哪儿搁了。

    一来一去,了心干脆没好气的白了赵熙行一眼:“东宫,就凭你这性子,闹到如今……等着活该两字吧!你和她都是!不管了,哎!”

    了心耐性耗尽,一甩佛尘,丢下句“自便”就转身进了静室,再不管浩浩荡荡的东宫仪驾如何。

    于是一大摞人被晾在前殿里,佛香缭绕,铜钟悠悠,互相干瞪着都傻了眼。

第一百五十七章 铜钟

    堂堂当朝东宫临萬善寺,居然被人晾下了,风吹起宫装袍脚呼啦啦飘,还真就没人来理他们,雀儿在枝丫间探了脑袋瞅。

    “放肆了心,越上不尊!恳请殿下治罪,以正纲常国纪!”宫人们刷刷跪下,面上都带了忿忿,想来没被人这么待过,明目张胆的都觉得脸疼。

    赵熙行轻咳一声,声音不大,却让众人霎时噤声,期待又紧张的等着主子决定。

    “此言有理。但了心毕竟是佛门弟子,若此地动刑,怕对佛祖不敬。”赵熙行摸了摸鼻子,清声道,“所以,本殿亲自去找她说道,尔等且在此等候罢。”

    言罢,赵熙行便拂袖而去,宫人们互相瞅瞅,觉得哪点不对。

    缃袍男子离去的方向不是后院么?而了心方才进的不是静室么?这都不是一个地儿,东宫去后院找鬼影么?

    感到背后目光如刺的赵熙行,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走进后院,砰,后脚将门踢上,满院槐花就落满了他肩头。

    后院很安静,七八间客房攒成个回字,佛香缭绕,绿荫深浅处一声木鱼,诵经声止步红尘。

    赵熙行目光在几间客房一转,鼻尖微微一扇,便胸有成竹般,顺着一条小径,转入了客房后的后山。

    石板路尽头有一处钟亭,一抹倩影便立在铜钟旁,看着山门前浩荡的仪驾,出神。

    赵熙行喉结一动。忽的就有点紧张。

    那人儿一袭素净的佛门青衫,毫无环佩,七尺青丝随意挽了个髻,披了满肩如缎,漫山青碧出岫云,而她清清简简风盈袖,就恍若参破了世间禅。

    曾经的朝思暮想,如今却更添一分“近乡情怯”,咚,佛钟悠扬,时间静止又何如。

    赵熙行走不动了。就滞在山道上,离那背影十步远,远远瞧着,反正也瞧不够,倒是真打招呼了,他也不知道说什么。

    “殿下也能找到这儿来?”

    忽的,倩影幽幽飘来一句,语调和深山翠浓一般,浸凉的。

    赵熙行心一个猛跳,差点就控制不住要上前去的脚,好不容易稳了心绪,才轻轻一句:“本殿……我,熟悉你常用的胭脂,顺着味儿过来的……”

    “哟,殿下还是个属狗的?”倩影没有回头,嗤笑。

    赵熙行喉结又一动,太紧张了。

    感觉说什么都是错,但不接话又不行,放了她去,再找就不是闻胭脂味那么容易了。

    于是他脑袋一热,反正此地就两人,面子架势都不要了,脱口而出:“我就是属狗的!若能撵着你来,狗鼻子也算生得其所!”

    这话实在是太市井了。甚至是,粗俗。

    很难想象是从圣人嘴里钻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和谐感,却又太过直白的,直扎心尖。

    倩影终于板不住了,笑,肩膀微微颤:“那如今撵着了,便请回罢。佛门净地,怕怠慢了贵客。”

    “鸳鸳!”

    赵熙行急了,蹭蹭蹭走上台阶,可脚刚踏进亭子,女子便转到铜钟后,借着个人高的大铜钟,男子走,她便转,故意躲着不见。

    “唐氏的事,不是外面传的那样!是我大意了,徒增你烦忧!我今天来就是来说清楚,只要你肯听我!”赵熙行跟着铜钟绕,语无伦次的解释。

    可两个人转来转去,跟两个陀螺似的,围着大铜钟绕圈,反正就碰不到一块儿去。

    程英嘤避着他,凉凉的笑:“我还没说什么,殿下怎就说了一堆?我是那般小肚鸡肠的人么,你和她同舟游湖被抓着话头,我介意过么?你和她众目睽睽下独处一室,我又介意过么?”

    赵熙行一愣。旋即回过味儿来,连连点头:“没有没有,鸳鸳当然没有!都是我不好,是我着了她道,是我顾虑不周全,是我行事太欠妥!”

    赵熙行一个踉跄。

    两人绕着铜钟转了半天。他头有些晕。

    明明声音近在咫尺,熟悉的胭脂香往鼻尖窜,但就是见不着那个人儿,如同小猫挠他的心,愈发火燎起来。

    赵熙行不得不停下来,扶着脑袋,喘了口气:“鸳鸳,都是我的错好不好,你听我一句,不要躲着我,要打要罚都随你。”

    程英嘤也驻足,玉指抚上面前的铜钟面,恍若触到了那一面的人儿,脸色复杂,迟疑的脚步拿不准该不该绕出去。

    她不是死揪着不放的人,也从来认为自己不是小气的,但偏撞着这么一桩事了,她的心就跟针眼似的,耳朵里听见“唐岚岚”三个字就膈应。

    也是因遇见了他。她也变得看不明自己了。

    所以这错,确实还得应在赵熙行身上。

    “我会立马和唐氏撇清干系,也会下罪己谕,说本殿任流言传播,不分青红皂白,有失君子求真之德,罪在己也,让天下无人再敢胡说。当然了,若是你愿意……”赵熙行忽的语调软下来,意外的紧张,小心翼翼道,“若你愿意,我也能立马拟谕,为吉祥铺的‘花二’正身份……”

    “这个就不用了!”程英嘤一愣,慌得立马跺脚,打断了后续。

    钟亭里就陷入了寂静。只有绿影槐落,风中轻送佛经低吟,云光山色红尘外。

    程英嘤尖着耳朵听了会儿,铜钟那边没什么动静,她板了脸:“赵沉晏?又在耍什么花样?”

    那边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响。然后响起男子的脚步声:“我沾了香炉里的灰,在钟面上写了字,都是我想说的话了。既然你不想见我,我就先走了……你……待会儿记得看。”

    然后钟亭里又一片寂静。仿佛那个人真走了。

    程英嘤耳朵竖了半晌,确定没什么其他音了,便要转过去,瞧瞧钟面上的字,却没想身子刚探过去,一只手就猛地抓了她胳膊,力道温柔但又不容抗拒地,一把将她拉过来。

    一个天晕并地转。程英嘤就扑在了一个怀里。熟悉的竹香往鼻尖窜,面前宽厚的胸膛,隔着缃色的宫袍,炽热。

    而从头顶传来的呼吸,和目光,都如化开的饴糖要把她黏住似的,真个动弹不得。

    程英嘤脑海有霎时空白。下意识地就要挣脱开,另一只手却顺势揽了她腰肢,将她锢在身前两寸,鼻尖快碰着缃衫儿了,也逃脱无法。

第一百五十八章 黄粱

    “赵沉晏你!你要不要脸!!放开我!!!”

    程英嘤花容失色,又羞又恼。她何时离个男子这么近过,还以如此暧昧的姿势,圈在人家怀里,干脆也口不择言,热汗冷汗一齐冒。

    “好,我就是不要脸,当年我能对君王之妻起心思,早就是不要脸了。”没想到赵熙行倔脾气也上来了,应得痛快,咫尺之间软玉温香,怕是女子骂他牛鬼蛇神,他也能毫不犹豫的应。

    程英嘤全身都不敢动,更不敢抬头瞧男子,低喝:“你不是在钟面上留了话么,不是走了么?原都是唬我的!好个贼子,放开我!”

    “我现在就说予你!同舟游湖,是唐氏伪作宫女,我不知道,才上了舟!游湖,我也是见莲荷开得好,想摘来送你的!至于那天殿前请罪,都是唐氏心怀鬼胎,后来父皇御驾至,我怕惹出更大的乱子,才紧急之下,将她拉入殿里躲一躲!就这些,除此之外,我对她没有半分私心,清清白白!今后也离她三丈,绝不与她私下见面!”

    赵熙行噼里啪啦,将憋了好一阵子的委屈全倒了出来。也不管程英嘤听明白没,反正揽着女子就是不松手。

    程英嘤浑身都烧起来。最主要是鼻尖前那个男子的胸膛,比她还烧,隔了衣衫,都能感到空气温度蹭蹭往上升。

    且不说她原谅与否,这个距离若再多几刻,她的脑袋都能炸了。

    于是匆忙之下,程英嘤只管点头:“赵沉晏!我饶过你去!既往不咎,不咎!放开我!”

    赵熙行听话的放开女子,指尖却在缃袍中轻轻摩挲,还留恋着脂玉温香的触感,哑着嗓子一句:“若你真不咎了,能否给我一句准话?我……也放心。”

    程英嘤一愣。总觉得赵熙行吞吞吐吐,但眼眸炽热,有一股不达山海不罢休的犟劲。

    “想听你亲口一句……欢喜我,满心满眼都是我,见了开始想我,不见我就更想我。”赵熙行死死的盯住女子,跟望骨头的狗似的。

    这话程英嘤倒不陌生。赵熙行确好几次提过,想听她说。

    但她就是不明白,一句市井又粗俗的大白话,堂堂东宫怎就揪着不放了,三番五次的要听,听了又不能结出花儿来。

    再说了,寂静的钟亭里能听见加快的心跳,在彼此的胸腔里,咚咚,心意都能听见了,又何须说出来。

    “此心已在此,又何须言语?”程英嘤指了指自己心口,有些不解,又有些好笑的略了过去。

    赵熙行眸色一暗。此心他如何不懂,只是觉得若能听心上人儿说那么一句,刀山火海他都能下去。

    绿影颤,花枝拂,钟声悠扬送清风,只愿君心似我心,双双栖鸳鸯。

    玉山深处,寮峡。沈银尖着耳朵,听若有若无的钟声,笑:“萬善寺的钟敲得这般勤,了心师太怕是动了凡心。”

    “了心师太动没动凡心,我不知道。但我肯定是动了。”一双手轻轻的从女子身后环上来,揽住了盈盈细腰,然后慵懒的脑袋就搁在了女子肩膀上。

    沈银唇角一勾。伸出手摸了摸那墨发散乱的脑袋:“不许赖!柳濯已来催过你几次了,外边三千死士都等着你,你还赖在屋里,脸皮这般厚?”

    薛高雁的脑袋在女子肩上蹭了蹭:“……干脆放他们一天假好了,省得各种找事儿。都是群单身汉,怎会懂美人在怀……”

    “薛高雁!愈说愈离谱了,脸砌成城墙了!”沈银玉指在肩头那张脸上揪了一把,没好气道,“你是行首,是他们的头头。人家在厉兵秣马,你倒好,躲屋里清闲!那个威震天下的御史卿,怎如今这般糊涂了?”

    薛高雁轻笑:“御史卿也要娶媳妇。再怎么威震天下……若不能让媳妇儿满意,震了天下也没用!”

    沈银一愣。旋即感到这几日发酸的腰,顿时懂了意思,面红耳赤的揪住男子耳朵,跺脚骂:“呸呸呸!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几年不见,你这臭嘴皮倒磨厉害了!以前还要个脸,现在脸都踩脚下了不是?!”

    薛高雁疼得唇角发抖,却还是乖巧的摊开手,求饶:“老子错了,错了……放开放开,疼……”

    沈银这才放手,却还是不解气,捂着发烫的脸,狠狠瞪眼:“我明儿就走了,你再怎么猖狂也就今天!他日再见之时,你的箭弓说不定得对准我哩!”

    草庐里陡地陷入了寂静。

    死寂。心知肚明却无力开口的结,日日温存也避不开的立场,揭开了这一场锦绣良缘下的腐烂里子。

    这么多年。时光无解,都生蛆了。

    薛高雁垂着头,前时精神的肩膀耷拉下来,随意披着的墨发在脸颊边拂,搅碎了暗沉的眸影。

    良久,他沙哑着嗓子一句:“阿银,原谅我。我会杀了你……然后,陪你一起去……”

    沈银笑笑,苦涩又迷惘:“若是真那般去了黄泉,你我终不算相负了,也好。”

    薛高雁抬眸看她,像看一个经年的梦似的:“你回京后打算怎么办呢?如今的你……也没办法嫁给赵熙行了吧,最近唐氏的流言又甚嚣尘上……你不如就在我这儿呆下。”

    “呆下?”沈银眉梢一挑,笑意蔓延开,绝望的,却又明灿的,“呆能呆一辈子么?我和赵熙行尚有婚约,我还是平昌侯府的千金,一声不吭丢下一切都能脱身得了的么?你也太小看赵家……和我了。”

    薛高雁凉凉的一声长叹:“那,你回去了……如何自处?唐氏和赵熙行的风闻,怕是赵家已经对你起疑……以后的日子不好过的。”

    “这就是我的事了。踏出这道门,你我两无相干。”沈银的语调忽的也有些不稳,勉强压下眼角打转的泪,轻道,“其余的,都忘了吧。”

    “……若我说不呢……阿银,你也太小看我薛高雁了。”

    男子沙哑到不行的苦笑,旋即伸出手去,拦腰抱起女子,步伐沉重又温柔的走向床榻。

    “尚是白天呢……”沈银倚在炽热的怀里,心里又涩,又甜。

    “……午后小憩,一晌贪欢,朝云易散梦里人……”

    随着低沉的呢喃,帘幕放下花影动,槐安如昨黄粱未熟,醒来不辨今昔也。

第一百五十九章 蟑螂

    帝宫。芍药烂漫,接天绯。

    姚保躺在花圃中的一块大青石上,腿翘得老高,颠颠的,将四周的芍药花瓣踢得纷纷落,身上脸上的盖了一层,徒添绮丽无限。

    大青石旁一边站一个宫女,摇着羽扇,汗津津的小脸发白,却片刻不敢停。

    忽的,许是被浓烈的花香诱引,一只蝴蝶翩翩飞来,停在了姚保脸上,后者下意识的一拂,蝴蝶飞走,左右打着旋儿。

    嚓。一声清脆的响。旁边的宫女便感到脸上一阵刺痛,整个人就跟陀螺般的栽了下去。

    “贱婢!怎么扇扇儿的?敢让虫子脏了你保爷的脸?该死!”原是姚保一跃而起,一巴掌搧在宫女脸上,没有丝毫怜香惜玉,女子扑在泥里都还在发懵。

    “保爷饶过!是婢子们蠢笨!”另一个宫女连忙扶起被打的姐妹,吓得两股发颤,热汗冷汗一起流。

    “知道爷爷这张脸值多少钱么?长得像我老爹,金贵!连东宫要砍我头,圣人都得拦在前面!”姚保指着二女鼻子大喝,又实在不解气,一巴掌搧在求情的宫女脸上。

    嚓。二女栽在泥里,钗环散鬓发乱,脸上两个红印子,却泪在眼眶打转了都不敢吭一声,只顾磕头,说着“保爷饶过”。

    路过的宫人们偷觑了眼来,暗里为两个丫头叫苦,明里却只敢低头快步走开,互相道着“别去管,那是姚保”。

    于是姚保愈发得意,堂堂帝宫天子脚下,他直把自己奉成了半个主子,一脚踢在俩丫头背脊骨上,跟踢两条狗似的。

    兀地,一柄刀拦住了他,压抑着怒气的男声响起:“姚保,够了。”

    姚保歪头一瞧,触目是五品官袍,比他大上两阶的官儿,他却无惊无惧,笑:“哟,这不是邱升邱副中郎将么?朱雀门公务不忙,也过来溜达了?”

    邱升攥住刀柄的手紧了紧,脸色发青:“我自然不如你这般闲。你身为禁军校尉,原属本将管辖。如今却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擅离职守,跑到苑子来避暑!我若今儿不把你拿回去,就是枉顾军纪,于上下无颜!”

    话说得很重。条条问罪,纪律严明的禁军,若有犯者,当场就能血溅三尺。

    姚保摸了摸鼻子,嗤笑:“这不是天儿热么,身子骨懒!圣人都知道我怕热,赏了我件金丝竹荐,浸凉得很,不如我把它予你?今儿你就当没瞧见我,咱进水不犯河水!”

    邱升从鼻翼里挤出一丝轻蔑。明明他官儿比姚保高,当场就能提罪拿人,如今却似顾虑什么,说话都勉强压着脸色。

    “姚保,你身为校尉,有操持军务之责!将士本就该夏磨毅力冬砺傲骨,方不愧保家卫国!而你呢,嫌天热就躲到一边去,还打算贿赂本将,实在是有负圣人对你的期许!”

    “嚷嚷什么?多大点事儿?!”邱升一通毫不留情面的斥责,让姚保乍地变色,插着腰瞪着眼,眼珠子都往外鼓,“区区一个中郎将,了不得了?我屈在你手下为官,是看得起你……谁?!”

    话头断在一声惊呼里。

    花丛那边窸窸窣窣的响。一个宫女瑟缩的站在那儿,手足无措,看清当中一个是“保爷”,小脸吓得更白了。

    “奴婢,奴婢有罪……奴婢去太医署路过,不知两位大人在此……”宫女扑通声跪下,哆嗦着嘴,又是磕头又是求饶。

    邱升叹了口气。见二人争执被宫人瞧见,似乎也顾忌什么,并不愿闹大,只得丢下句“罢了,你速速回禁军营就职,不许为难宫人”,便忍怒离去。

    花圃就剩下了眼睛瞪到了天上去的姚保,还有个脸如金纸齿关发颤的宫女。

    “说……刚才瞧见什么了?”姚保看向那宫女,诡异的笑,被人撞见他被邱升训,谁都要这个面子的。

    宫女几乎快吓瘫了,眼泪簌簌往下滚:“奴婢,奴婢什么都没瞧见!没有!”

    姚保踢人的腿正要伸出去,却忽的滞住。

    眼皮子下的女子梨花带雨,巴掌大的小脸上两颗杏眸,若雨后两汪秋水,扑闪间清漪起。

    姚保喉结一动:“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见姚保没有发怒,微怔,僵硬的回答:“奴婢叫东珍。东方的东,珍珠的珍。”

    “东珍?好名字。”姚保意味深长的笑,摸着下巴道,“你去太医署作甚?”

    “奴婢添值司药。今儿是去太医署取清凉的草药汤,给禁军营的大人们送去。”东珍问什么就答什么,低下的脖颈露出一段雪白。

    姚保藏于贡缎锦衣里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表情愈发耐人寻味起来:“热?本大人就最怕热。既然药是送去禁军营的,本大人又在禁军营为官,你不如先把药送来本大人处,我帮你瞧瞧,药劲够不够。”

    东珍犹豫。她虽为司药女官,但也就是太医署一个跑腿宫女,送汤药的事,听说是禁军营官老爷讨要的,她并不敢耽搁。

    “怎么?本大人的话你敢不听?”姚保眉头一扭,戾气上窜,“……知道我是谁么?”

    东珍脊梁骨一麻,冷汗浸了满背,慌忙跪下称是,后怕自己慢了半拍。

    姚保。她怎不知他是谁,整个宫里又有谁不知,这祸害的大名。

    大字不识一无是处,虽领职七品校尉,却整天溜鸟逗狗,把帝宫当自家园子闲逛,别说禁军营的正经差事,便是不正经的事,他也怎么开心怎么来。

    比如拈花惹草。但凡有点姿色的宫女,谁没被他招惹过。

    但奇就奇在,此人无法无天至此,圣人赵胤却对他百般包容,甚至天热了赐御荐冷了赏贡裘,好处一点没落下。

    只要此人不闹得过分,小打小闹满宫怨言,赵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若红了眼要论他罪,赵胤还跟谁急。

    连东宫赵熙行都向圣人进谏过,说放纵姚保实在太过荒唐,圣人都几次含糊过去,只说了一句:因为他爹,叫姚广。

    于是,森严禁宫天子脚下,姚保活成了一只蟑螂,也活成了一个奇迹。

    于是,东珍怀着一点侥幸,硬着头皮跟去姚保营房时,就不知不觉将自己,葬送在了肮脏的蟑螂身下。

第一百六十章 跳井

    翌日,温暖的太阳照遍帝宫之时,冰冷的东珍的身子被从井里捞了上来。

    “呀,是那个司药宫女呢!”“瞧身子都僵了,估计凌晨跳的!哎,年纪轻轻的,打掉牙不也得合血吞?”“快去通报内务府,出大事了!大清早死人,真不吉利!”

    围观的宫人捏着鼻子,啧啧摇头,有脚快的立马通知了上面,然后森严的帝宫激起了小小的暗流。

    “哎哟,有个司药跳井了!”

    宫人们交头接耳,窃窃议论,如夏夜丛子里聒噪的蟋蟀,在千万角落里窸窸窣窣的吵,隐秘的汇成一片。

    内务府迅速的将那具冰冷的身子裹上席子,运了出去,什么人也没通知,半点水花也没溅起,只有年纪大的抽了口水烟,“死人嘛!在宫里又不是稀罕事!”

    确实不稀罕。无论哪一朝,红墙绿瓦带去的冤枉命,就跟宫里一脚踩死的蚂蚁一样多。

    何况又是个普普通通的宫女,差事迅速的就被人顶上,仿佛她从来没有出现过,内务府拟了个“夜半出恭,脚滑,掉了井”,就草草揭了篇去。

    煌煌帝宫,天子脚下,日子还是那般过,没有谁还记得一个叫“东珍”的宫女,再也没有看到五月的太阳。

    而玉山,花木庭。

    沈锡念着这个幻梦般的名字,看向陈粟的目光,隐怒:“这就是你说的法子?东珍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平白冤枉了性命。”

    “不好么?东珍没了,我们才有机会拉拢路荣,才有那个起事之日,为我们打开城门的人。”陈粟正在吃饭,清粥小菜,吃得头也不抬。

    沈锡从鼻翼里挤出厌恶:“是,薛御史是属意拉拢路荣,让你全权负责此事!但没有卑鄙到允你枉害无辜人的性命!我这就去告诉薛御史,看他如何处置你!”

    言罢,沈锡就要走,却为一声笑顿住。

    是从陈粟喉咙里挤出来,却因太过阴森,简直不像是正常的笑:“卑鄙?贱民命若蝼蚁,死了也就死了,这难道不该是您这个名门公子说的话么?如何反过来骂我?呵,是贼喊捉贼,还是数典忘祖?”

    “荒唐!名门谨奉君子之德,后辈习宽厚仁让!又岂会是尔口中这般卑鄙阴鸷之徒?!”沈锡大怒,红了脸揪了眉,声色俱厉的斥责,“也只有你这等下民,才满肚子坏水!从身子到心都跟下水道的老鼠一般,恶臭!!又何必把脏水泼到我世家头上!!!”

    陈粟依旧在吃饭。并未停筷,只是眉尖的戾气淡淡升腾,发黑:“君子之德,宽厚仁让?沈锡沈大少爷您是眼瞎了么?若你们这些娇生惯养的哥儿是这副嘴脸,盛京的下水道都得飘香哩!”

    “区区庶民,焉敢污我世家乎!!!”

    沈锡怒极,面红耳赤,一脚踢翻了陈粟正在吃饭的食案。

    仿佛“名门”两个字就是他的命根子,任何人扑了一点灰上去,他都能豁出命去讨回公道。

    哐当。刺耳的响。食案翻倒,白瓷的碎碗裂筷,并汤汤水水的饭菜,稀里哗啦洒了一地。

    屋内正是剑拔弩张,眼看着就要收不了场,威严的低喝从门口传来:“……都说够了?”

    沈锡和陈粟目光瞅过去,勉强压了怒气,抱拳:“行首大人/薛御史。”

    薛高雁不知何时到了,显然旁观完了全程,脸阴着,没好气:“外面都听到了,要让自家兄弟看笑话么?大业未成成败未卜,你们倒自己起内讧了!”

    沈锡和陈粟这才罢手,却还是相看两厌,攥紧的拳头随时都能暴起。

    薛高雁踩过一地狼藉,冷冷的锁定陈粟:“方才沈锡所言是否属实?你瞒着我,用了卑鄙手段,枉害东珍以此来拉拢路荣?”

    陈粟耸耸肩:“叛西周诛赵胤,本就是犯了一等一的大罪。已经身负地狱的行首大人您,又哪里有资格,来计较枉害一条人命的黑白呢?”

    薛高雁一愣。这话乍听荒唐,再听竟教人无法反驳。

    路走到如今,南边叛党的旧人们,又有哪一个是清清白白,讲仁义能把自己都信进去的呢?

    他薛高雁,首当其冲就不是。

    来年三千死士帝宫无归之时,他背负的罪孽,早就是数以千计了。

    良久,曾经被东周百姓视作“天道”的状元郎,从喉咙里挤出自嘲的凉笑:“呵,你说的倒也是对的……当年南下之时,这世间的光,和回头路,就已经全部抛弃了吧。”

    连方才盛怒如沈锡,也闻言目光失焦,脑海竟有霎时空白。

    他自己早就不是日光映亮瞳仁的名门少年郎了,又哪里有资格,来叱骂与自己选择了同样路的人,是泡在下水道里的臭泥呢。

    于是屋内陷入了突如其来的凝滞。

    陈粟若无其事的蹲下身,从碎了一地的瓷片中捡起米饭,一颗颗认真的塞进嘴里,肮脏的,冰凉的米粒,被他嚼得很香,很认真。

    “果然是下民,如此粗鄙,这也能吃?!”沈锡余光瞥到,下意识的嗤笑。

    陈粟却用两根指头,捡完了米饭又捡菜,毫不介意的放进嘴里,最后甚至匍匐到地上,用嘴去吮倒在地面的肉汤。

    跟条狗似的。

    “陈粟,我让伙房的兄弟再给你做一顿饭……倒没必要。”薛高雁也看不下去了,讪讪的劝。

    陈粟抬眸,看着高高在上的薛高雁和沈锡,就算同袍并肩余年,他们眼角还是带了一丝丝不易察觉,却挥之不去的鄙夷。

    那仿佛是从骨子里来的,自己都没意识的流露,被陈粟敏锐的捕捉到。

    他太熟悉这种目光。现在的他,估计跟个畜生一样,盛京下水道边的乞儿怕也比他体面。

    陈粟咧嘴一笑:“你,你们……都没过过畜生的日子,又有什么资格来骂我陈粟?”

    五月日光在那瞬间,冰冷到极致。

    人世间连黑暗也照不到的角落,罪孽挣扎着,成疯魔。

    赵熙行便踩着这绚烂又冰冷的日光,走进了御书房,请安跪倒,脸色却有些阴沉。

    正在批折子的赵胤头也不抬,朱笔疾书,冷哼:“怎的,来给你老子问安,还摆了一张臭脸?”

    “……父皇,东珍跳井了。”赵熙行一字一顿。

第一百六十一章 星空

    “谁?”赵胤笔尖一滞,茫然和讶异。

    东珍。这个名字响起在他耳畔时,跟小猫小狗的名字差不多。

    他是皇帝,是九州的君王,没必要,也根本没有意义,去记住芸芸帝宫里一个宫女的名字。

    所以赵熙行并不意外这个反应,只是藏于缃袍里的指尖轻轻攥紧:“她被姚保脏了身子,跳井自尽。姚保,这个名字,父皇肯定知道吧。”

    赵胤眉梢一挑,眸底有愧疚和不忍,但只是片刻,就恢复了帝王的威严,重新埋下头去执起笔。

    “一个宫女而已。历朝历代,哪怕是明君治世,这宫里的冤枉命还少么。赏那个宫女家人白银百两就罢了。”

    赵熙行后槽牙咬了咬,“儿臣敬重父皇……却没想父皇是如此无情,一条人命就值百两白银。”

    这话说得很是直白了。

    高高在上坐惯了的赵胤,也不舒服的蹙眉:“不是老子无情,而是这是帝宫规矩。表面上金碧辉煌,背地里乌糟糟的一团,老子没有精力也没有法子去管那么多。水至清则无鱼,扯出根来带泥,老子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得遵守这儿的规矩。”

    “呵,父皇难道不就是想包庇姚保么?跟你无数次做的一样,揣着明白装糊涂!”赵熙行加重了语调。

    赵胤愣住。

    向来在他面前恭谨守礼的东宫,嘴里出来的每个字都跟奏折上拟好的一样,别说失态了,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

    不,有过,也都是跟那个悯德皇后有关。

    何曾如今天,为着一个“微不足道”的宫人,就和他翻了脸。

    赵胤噌一声怒火窜心。猛地抓起砚边的狼毫,朝跪着的缃袍男子扔去。

    狼毫落地。皎若明月的男子脸颊,划了一条墨线。

    虽然没有伤筋动骨,但所谓人都是要脸的,朝脸打比朝身子打还招狠,所以这一扔,真是明的脸暗的“脸”,一块儿都脏了。

    赵熙行下意识的抬袖去擦,又忽的意识到什么,放手,抬头,直视金銮座上的君王,眸光跟两柄小刀似的。

    御书房内空气凝滞。宫人们大气不敢喘,暗道一向恭谨明礼的东宫,怎么今儿偏往刀尖上撞。

    割发代头。圣人都已经打脸了,难道还真冲着“命”去?虽然姚保人尽皆知可恶,但为着区区一个宫女,未免得不偿失。

    赵胤也是这么想的。君王之怒点到为止,他已经很明显了,可赵熙行怎么还直冲冲的瞪着他,别说谢罪了,感觉还要扛到底。

    上一个让他这般硬气的,还是程英嘤。

    “为什么,你也不是迂腐的人,怎今儿为着一个奴才……”赵胤问出了口,又实在说不下去,胸腔里的甜腥味就涌到了喉咙口。

    “因为……想仰望头顶的苍天和星辰吧。”赵熙行回答,心绪翻涌。

    是,如同头顶的苍天和星辰,星空啊,儿时的他便是如此仰望赵胤。

    他的父亲,和英雄。

    他从小就生得俊秀,脑瓜子又灵光,念书习武门门第一,所以总有人问他,“小郎君长大后想成为怎样的人呢?”

    “英雄!”他脆生生的应。

    问话的人压住好笑:“那怎样的人在小郎君看来,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呢?”

    “父亲!!!”他两眼放光。

    哪怕后来他身边出现了另一种声音,奸臣权相大逆开国之君,他却每每得见苍天和星辰之时,儿时的话,依然在耳畔鲜活。

    然后,他就把自己活成了圣人。

    不是不沾红尘的圣人,而是想靠近,再近一点,靠近那片苍天和星辰的圣人。

    ……

    为什么?

    因为星,空,和脚下的土地手中的剑,都是要拼上命去守护的东西吧。

    ……

    赵胤不解。却瞅见缃袍男子眼睛,瞅他跟瞅罪人似的,让他火气腾得愈大,冷笑:“什么天什么星的,你不就是嫌你老子龌龊,觉得就你圣贤书读得多,满身干净不染么?”

    赵熙行一愣。

    都说父子应该是世上最近的人,他却怎么觉得,他和金銮座上的男子,中间一条深不可测的沟壑,南的北的全走偏了。

    “父皇,儿臣不是这个意思……”赵熙行试图解释,却被赵胤冷冷打断。

    “要么刀子架在你老子脖上,要么刀子架在姚保脖上,二选一,你自己决定吧。跪安。”赵胤下了逐客令,厌恶的转过头去。

    赵熙行想再说什么,余光忽的瞥到屏风后,罗霞探出脑袋,连连对他使眼色:“……殿下,别,圣人在气头上,再大的理现在也别多说了!”

    赵熙行有点发懵。但眼瞧着自己每多呆一刻,赵胤的脸色就难看一度,遂只得叹了口气,拜倒,跪安,低头辞去。

    轰隆。红铜门阖上,掐断了缃袍背影。

    罗霞从屏风后走出来,将手里的药碗放到案上,看着赵胤攥紧的胸口担忧:“你这病还要瞒到几时?发作愈发频繁了,上次孙橹来帮你瞧,眉头皱得跟蚯蚓似的。”

    赵胤费力平了几口气,才将喉咙里的腥味压下去,苦笑:“能瞒几时就瞒几时吧。自己的罪自己偿,多活一刻都是赢了老天爷呢。”

    “为什么要和东宫置气?你明知道你身子这样,故意惹自己病发不是?”罗霞抹了抹眼角,又加了句,“……况且东宫说得在理。就算因为姚广的干系,你庇佑姚保。但这次姚保实在过分,莫非你真要堕了阿鼻狱,放任不管么?”

    赵胤扯了扯嘴角,端起药碗,仔细的喝了个底朝天,药太苦,他觉得心肠都要呕出来了。

    “姚保,不是不能杀……是不敢杀啊……他长得和他爹,真像。”

    良久,幽深的金殿中幽幽长叹,君王的眸暗凉又迷惘。

    穿过峥嵘岁月的旧时光,穿过繁华落幕的故人冢,最终抵达两鬓未白之时,那个叫姚广的人,给他披上了伪作的黄袍。

    “竖子休陷我于不忠不义!!!”初出茅庐的他吓得屁滚尿流。

    “承认吧,赵大郎,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姚广目光能看到他心里去。

    那个他自己都没发现的另一个自己。

    赵胤自嘲的咧咧嘴,他这辈子最大的怂,就怂到了那句话,于是——

    “杀了姚保,就如同杀了我自己啊。”

    赵胤似乎倦怠的一叹,鲜血从唇角滚落,眼前发黑,栽了下去。

    “陛下!来人,来人!!宣太医!!!”罗霞大惊失色,扑了上去。

    帝宫,翻了天。

第一百六十二章 无色

    萬善寺钟鸣七七四十九响,是为君王祈福,穿透盛京城每一个角落,听得人心惶惶,菩萨都坐不住了。

    云福捻了手里的香,轻轻插在香坛里,拜倒:“多好的钟声啊,下水道边的乞儿,和金銮殿里的君王,听来都是一样的。”

    “风动?幡动?心动也。”了心师太走过来,合十一礼,“钟声而已,姑娘莫着相了。”

    云福抬眸,拜倒,头磕在大雄宝殿的地面上,声音有些不稳:“……参见皇贵妃。”

    了心瞳孔一缩。旋即恢复镇定,噙了如烟的笑:“看来是东周帝宫的旧人呢。”

    “司莳宫女云福,问皇贵妃安。”云福一丝不苟地行了大礼,虽然面对着一个尼姑,显得很不合时宜,但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已经成了习惯。

    了心弯下腰,将她扶起来,拍了拍后者膝盖上的香灰,淡淡道:“佛前皆众生,前尘往事已了。还望姑娘珍重眼前……姑娘既是我佛有缘人,今儿个第一次来?瞧着面生呢。”

    云福合十一拜:“枕边之人犯了罪孽,奴才不知如何是好。”

    了心笑笑,目光里带了晦暗的探寻:“已然有罪,姑娘才来请佛偈?我佛可不是事后诸葛亮的。”

    云福抬眸,细细的看了心,她能记住这张脸,也是因为若干年前,皇贵妃的鸾驾经过花圃时,在她面前停下。

    跪着的她愕然。

    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除了没有心的草木,宫人看见她都当没看见她似的。

    更别说身份贵重的主子们,会为她停留,叫她抬起头来。

    “本宫听说了汝好手艺,还想把汝要过来,专门照料圣人恩赐本宫的那盆牡丹……怎么如今看来,巧手是巧手,就是眼神僵得很?”

    东周的皇贵妃手执一卷经书,高坐鸾驾,俯身下来瞧得迟疑。

    “司莳司莳,成天和没心的草木打交道的,终年都不和人说什么话。姑娘家不也就磨钝了嘛。”

    旁边的宫人们解释,不着痕迹的鄙夷。

    她却满心想的都是南苑的芍药该施肥了,人言人轻,半个字都没往心里去。

    没有波澜得,近乎冷漠。

    皇贵妃抚了抚手中已经翻得起卷的经书,若有所悟。

    “我佛曰,既不见明,亦不见暗,明暗不瞩,即无色空,彼相尚无……亦是功德吧。”

    然后就是这一句她根本听不懂的佛偈,她记下了。

    她下意识的抬头,映入眸底的美丽面容,就记到了今天。

    无心草木的无心人。佛曰,皆如来藏,阿难。

    于是,当云福将那句佛偈念出来时,了心先是茫然,又震惊,最后面色动容,想起了那个花圃里应了她偈的司莳。

    “原来是你。我佛慈悲,竟让你多年后,来成我开悟之功德。”

    了心深吸一口气,合十拜谢,弯下的脊梁有些激动。

    众生皆有佛心。那一刻千山万水悲喜无尽都往她心上涌来。

    “方才姑娘的困惑,姑娘不必放在心上。时候到时自有妙法。”了心笑了。

    云福微愣:“还请皇贵妃明示。奴才自幼与草木为伴,不识人间冷暖,只要枕边之人良配,天地倾覆我亦如常。世人骂我无色心,黑白不分,是无情人也……只是这次,或许同病相怜,奴才犹觉过分,不知如何个应对。”

    了心低头笑,这时玉山深处钟鸣悠悠,萬善寺的弟子又在敲钟了,她眸底起了淡淡的波澜。

    “黑也,白也,琉璃本无色也。”

    光明八萬四千色,映琉璃地,如億千曰,不可具見。

    净琉璃世。

    云福瞳孔一缩:“……那这颗琉璃心,到底该映出地狱,还是西天呢?”

    “都不是。”了心合十,开悟——

    “请你,映亮救赎吧。”

    玉山一声钟响,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第一百六十三章 申冤

    “多谢皇贵妃。”云福拜倒,再抬眸间,眸色清明,依然是毫无波澜的无色心,却仿佛哪点不一样了。

    却是忽的,她余光瞥到香坛边一个香客,心尖一个猛跳:“那是……命香?!”

    了心看过去,原是一个刚上山的信众,正捻了香,向菩萨祷祝,只是他的香似是自制的,通体红艳艳,如血一般。

    “奴才愚钝。还望师太解惑,若燃命香,我佛可应我愿乎?”注意到两人的动静,那香客也看过来,苍白的眸底噙了两团火。

    了心压下背心的毛汗。正色:“我佛慈悲。民间虽有痴儿供命香,但绝非我萬善寺之佛。公子怕是走错地了。请罢。”

    了心毫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眉尖腾了淡淡的警戒和怜悯。

    毕竟此术之邪,是连菩萨也不渡的修罗道。

    命香。割自身血肉,捻合成香。

    民间有堕地狱道的人传说,用这种香敬菩萨,堕世之佛能应一切所愿,哪怕难上青天,背对光明。

    但代价就是,命。

    命香命香,便是以自身性命换愿,且不管真假,这种说法就因太过诡异,为世人所避厌。

    “那……能应奴才之愿的菩萨,该往何处求呢?”那男子呢喃,抚上手臂边缠绕的白布条,凹下去的,显然一块血肉已被剜去。

    了心不忍的叹了口气:“此非正道,恐结恶缘。公子不知从哪儿听的歪法,还是回头是岸的好。”

    “呵,正道?那师太请告诉我,什么叫正道?”那香客猛地抬头,直视了心,嘲讽的眼睛如堕疯魔,“正道是掌权者口中的玩物,可从来不属于庶民的。”

    这话很是直白和刺耳了。

    了心不禁蹙眉:“公子可是遇上了难伸之冤?不妨告予贫尼,贫尼与宫里贵人有些交道,说不定能帮上于你。”

    那香客指尖兀地一抖,掐着了剜肉的手臂,诡异的低低笑起来:“呵,申冤?若那个罪人是帝宫的主子,师太也能帮我申么?”

    了心一愣。旁边的云福若有所思,似乎明白了什么。

    香客大笑起来,凄厉的笑声像是从肺腑里绞出来的一样,听得人骨头发酸:“你亦不能,不能!成天说我佛慈悲,普渡众生,笑话!!渡的是掌权者的生,又哪里管我们庶民死活!!!”

    旋即,这香客就摇摇晃晃的下山去,每走一步,手臂上的白布条里渗出血来,一路的鲜红触目惊心。

    了心远远的看着他背影,沉默。

    云福脑海里灵光乍现,惊呼:“啊,奴才记得他是谁了!以前应太医署差事,给他送过汤药!是了,路荣,开宫门的小侍卫,路荣!”

    献命香的香客,也便是路荣,踩着步步鲜血,和五月的日光,走进了盛京,沿途诧异的惊呼和鄙夷的驱赶,他视若不见听若未闻,只是闷着头,抿着嘴,脸色僵白的,停在了一幢朱门大户前。

    他敛衫,跪下,一言不发,手臂上的血沥沥滴。

    早已有小厮将如此骇人的来客报了进去,两座玉雕貔貅的高阶之上,平昌侯沈圭负手瞧着他,眉尖攒成了个倒八。

    “奴才朱雀门侍卫,路荣。司药宫女东珍冤死,望侯爷主持公道。”路荣拜倒,头磕在冰冷的砖地上,沉闷的一声响。

    本来听了前半句话,沈圭觉得怕是个受了委屈的小侍卫,也想为他出出头,但听了后半句,别说出头了,他立马板了脸,连声将男子往外赶。

    “申冤往大理寺去!老夫这儿是侯府,不管这些!去去去!”

    “大理寺,刑部,京署,甚至御状。奴才能申的都申过了……都毫无例外的被打了出来……人不管,那佛祖管吧,奴才捻了命香,可萬善寺说,菩萨不管……”路荣没有抬头,肩膀冷噤般发抖,声音嘶哑,“那天机先生,圣人六次出京请来的大贤,总可以管吧?”

    沈圭有一刹的恍惚。天机先生,这四个字,他如今很少听人这般唤他了。

    他曾经亦是竹枝芒鞋吟啸山林的隐士,著书劝世筹谋千里,被誉为大贤,因为他住的草庐名天机,史官UU小说遂得诨号,天机先生。

    还是右相的赵胤听闻他的名声,霸业王图需要无双谋士,于是他六出京六进山,终于将天机先生请来,成了他帝业路上的一大臂膀。

    江山更迭帝临九州。一切尘埃落定,那个“天机先生”,却成了华丽的官袍不沾半点尘,整天湮在折子累牍和庙堂倾轧里的,“平昌侯”。

    “你或许是对的。天机先生会管,平昌侯……”沈圭自嘲的凉笑,“管不了了……抱歉。”

    他已经成了金笼子里的断翅鸟,成了君王座下拴着链子的狗,成了终日担心着天子一怒,步王老将军后尘的奴才。

    何况东珍这个事,百姓不知道,局里的人都清楚,连东宫都进谏过了,还是被赶了出来,其他的人要再多嘴,不是往刀尖上撞么。

    路荣抬起头来,眼眸赤红,凄厉的大笑起来。

    “荒唐,荒唐啊!一个个满嘴社稷民生,一个个标榜贤明为民,却在大家都明白的罪恶面前,装糊涂装成了一个个夹尾巴狗!!是畏君么,是惜命么,或者根本是区区一个庶民的死,在尔等心中如同蝼蚁,无所谓么!!!”

    这番话太过直白和难听了。句句骂到诛心,字字往脸上搧。

    周遭围观的百姓们却沉默不言。虽面露不忍,但更多的是把头埋得低些,再低些。

    姚保的恶名贯盛京,哪怕是下水道边的乞儿,也知道那宫女肯定是冤死,但上面半个字没提,可见其中定有大学问。

    沈圭自然也清楚。是以他坦然听了,愧疚却决绝的转过身去:“骂,我接了,但这桩案子,我沈圭不接。请回吧。”

    轰隆。红漆门阖上,百姓们也作鸟兽散,连看热闹的胆子也没,原地就剩下了路荣一个人,手臂上的鲜血,和他眼眶里的血,一起淌了下来。

    忽的,一只手扶起了他,耳畔响起:“他们不管,我管。”

    路荣恍惚看过去,透过视线里的血雾,依稀辨得一张胡子拉碴的脸,凌乱飘的墨发后,两枚瞳仁出奇的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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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病患

    “官不管,贤不管,菩萨也不管。你又是谁,能管得了呢?”路荣咧咧嘴,苦笑。

    “凭我是……”那张潦草的脸自己也有一瞬的恍惚,仿佛是从泛黄的时光中,重新提炼出日光映亮瞳仁的日子,然后深吸一口气,应出自己的名字。

    “薛,高,雁。”

    路荣忽的跪倒,血泪从眼角滚落。

    他记得。无论江山是哪一家的王,这片江山上的每一个人都记得。

    男子背上那柄弓依然光芒雪亮。绯衣银弓状元郎,东周乱世如晦,有一支箭刺穿冷雾,箭尖鲜血绽放,便是太阳。

    这般的儿郎啊,曾经就是百姓心中的——

    天道。

    五月,雨晴梅子肥,杏花燕子飞。帝宫却被一层阴云笼罩。

    皇帝赵胤呕血晕倒后,太医署就没睡个好觉。继后刘蕙终日啼泣,贤王赵熙彻一知半解的安慰也没用。

    寝宫。十二重纱帘垂下,龙榻上明黄色的身影蜷在锦缎里,曾经威严如山的帝王似乎缩小了一号,蔫蔫的紧闭着眼,面色泛红。

    榻边十几名太医跪在金砖地面上,商量着药方子,眉头紧锁,金丝屏风后坐着刘蕙,呜呜咽咽拭着泪,堂中长身玉立赵熙行,面色拧得发青。

    “为什么父皇患疾,本殿如今才知?之前太医署有心隐瞒,活腻了么!”赵熙行一字一顿,寒气迸裂。

    太医们吓得脊背发麻。刷刷拜倒一片,哀嚎请罪:“殿下恕罪!非臣等隐瞒,而是臣等也不知情啊!按例的请平安脉,圣人已经拒了月余了!想来是有心隐瞒,臣等也无办法啊!”

    赵熙行点点头,目光往金丝屏风后一扫,刘蕙和赵熙彻头盖骨一凉,同时出声:“怀阳/本宫也不知情!”

    “荒唐!堂堂西周天子,身患恶疾,阖宫竟无一人知晓!!文武百官都眼瞎了么!!!”

    赵熙行猛地大喝,脸上寒气如霜,寝宫内顿如数九寒冬,所有人都打了个寒噤。

    都说天子一怒浮屠千里,西周人却说,圣人一怒连浮屠都得灭了。

    寝宫内外鸦雀无声。所有人头都不敢抬,低气压恍若凝成实质,五月的日光照进来,半点温度也没。

    忽的,一抹清音飘来:“奴才知道。是奴才有意隐瞒。那日也是急了,无意中喊了出来,才让圣人之疾阖宫皆知。”

    宫门打开,赵熙行看向走进来的女子,冷笑:“罗霞姑姑,龙体安康竟敢隐瞒……本殿看在你与父皇旧识份上,可以将诛九族减为三族。”

    “怕是要让殿下失望了。就算殿下想诛九族,奴才也没有九族来让您诛的。”罗霞微凉的笑,跪下,请安。

    于是宫中所有目光都凝到她身上。如刺,各怀鬼胎刀刀都能她割成碎片,太医署目压怒火,把被骂的委屈全泼在女子身上,金丝屏后的刘蕙蹭蹭几步冲到跟前,颤抖的指着罗霞鼻尖,声泪俱下。

    “区区一个奴才,竟敢隐瞒皇帝病情?!反了,真是反了,于国于君,这都是大罪!谁给你的胆子?!陛下真出了什么事,你担得起么!!”

    众矢之的。天子专属的羽林卫刀出鞘,刀光已经逼近了女子的咽喉。宫人们看女子的目光,也如看一个死人。

    然而罗霞只是淡淡跪着,半个字不辩的低头,将脆弱的脖颈暴露在了刀锋下,意料之中的,来了,就没给自己退路。

    “奴才确实隐瞒,有罪。请殿下和娘娘责罚,奴才绝无怨言。”

    “那就好办了。”赵熙行咬了咬牙关,没有任何怜悯和迟疑,阴阴一字,“杀。”

    羽林卫的刀锋转瞬而去,眼看着就要血溅三尺,御榻上明黄色的身影微微一动,虚弱的声音响起:“……住手。”

    赵熙行一愣。旋即大喜,扑通跪倒在地,膝行到榻前,抖着音儿道:“父,父皇……您醒了?”

    太医署诸官立马拥到御榻前,又是开方子又是把脉,挤成一团。刘蕙喜极而泣,赵熙彻也奔到榻前,又哭又笑的喊父皇。

    赵胤醒了。虽然面色苍白,但气息均匀,说话也有了中气。

    阖宫愁云一消而散。欢笑和惊喜如融化的饴糖蔓延开,将帝宫泡在了金黄里。

    而赵胤睁眼,便被这金黄刺得挡了眼,自嘲的笑笑:“多好的日光啊,五月了……怎么像从地狱里走了一遭呢。”

    “陛下逢凶化吉,自有上天庇佑,阎王岂是敢收真龙天子的。”刘蕙拉住赵胤的手,盈盈抹泪。

    赵胤笑,目光穿过层层叠叠围上来的宫人,落在跪着请罪的罗霞身上:“起来吧。朕,赦尔无罪。隐瞒一事是朕授意,与旁人无关。”

    赵熙行微惊。却还是多看了罗霞几眼,谨遵圣旨,刘蕙则脸色有些异样,目光灵巧的在罗霞和赵胤中间一转。

    “看来陛下对罗霞姑姑看重,不如趁此就让她长伴君侧,伺候陛下吧。”刘蕙掩唇巧笑。

    罗霞一惊。才起身又慌忙跪下,连道“皇后折煞奴才”,赵胤却有片刻沉默,眸底千万种波澜涌现,最后定格在一抹平静上。

    “此女本是东宫姑姑,不过是忠心聪慧,才得朕重托。”赵胤看向赵熙行,冷淡的挑眉,“东宫的人,朕可不敢要。”

    “儿臣不敢!若是父皇青睐此女,儿臣立马把她调去御殿!”赵熙行还没为父亲苏醒高兴到半刻,就又一个激灵,浑身如坠冰窖。

    “不敢?朕若是晚半刻醒来,此女的脑袋就滚在地上了。”赵胤冷笑,当着阖宫面儿,对赵熙行没有丝毫好脸色。

    于是欢笑声戛然而止。寝宫重新被冷雾笼罩,宫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心里暗自为东宫叫冤。

    赵熙行静静的跪着,脊梁挺直,不辩解,也没有求饶,依旧风平浪静的好风度,却只让赵胤瞧得更不顺眼。

    于是赵胤干脆将火洒在太医身上。从被窝里伸出脚,咚,踢在太医首席身上:“听好了!此事不许宣扬!对外就说老子偶染风寒,歇歇也就好了!若有半个字传变了样,老子教你们好看!”

    太医首席扑倒在地,来不及扶正乌纱帽,就吓得匍匐领旨。实则心里嘀咕,圣人总招前朝太医署首席,那个酒疯子孙老头来瞧病,他连圣疾的病因都不知道,想传也没得传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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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皇后又作妖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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