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示威
五月。圣人偶染风寒,卧床静养,由皇太子赵熙行监国,政事全权处理,旨在民生也。
天下的焦点转向了东宫。折子成堆的往监国跟前送,据说御殿那位老子啥也不管,东宫阖宫忙翻了天。
京郊安远镇。吉祥铺。程英嘤坐在门口发呆,有一搭没一搭的吆喝着生意。
“丫头琢磨什么呢。魂儿都丢了。”筎娘煎了热茶过来,笑,“你就是再盼也盼不来赵熙行的。圣人抱恙,政事全由监国代,东宫忙得跳脚脚,哪管得了其他。”
程英嘤若有所思,长长的“哦”了一声:“还不是皇帝呢,就暂行皇帝权,忙得便生了根。这要以后……”
“你真铁心跟了他,有的坎等你!才开始哩!”筎娘揶揄,“赵熙行是平头老百姓还好,整日整头都能见着。可惜他就是姓赵的,你以后见他,还得翻牌子递折子!”
程英嘤顿时觉得嘴里的茶没了味道,啐一声吐出来。
“怎么,茶惹你了?”筎娘眉梢一挑。
“涩!”程英嘤连带着茶渣沫子,吐出一个字。
筎娘哭笑不得:“你跟我置气有什么用?要不老身带把大剪刀,把阿巍和三哥儿都祸祸上,一块儿闯进东宫,把赵熙行给你拧到跟前来?”
程英嘤翻了翻眼皮,佯怒,遂赶了筎娘走,临前还听得一句“前朝和后宫中间有重兵把守,只能他来找你,你不能找他去的哟”。
砰。程英嘤一脚踹上后院门,震得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重新坐回到铺子前,也无心招呼生意,程英嘤正打算挂牌打烊,忽听得人群起了骚动,目光和议论随着一乘锦绣轿子走近。
那轿子织金彩缎,四角金铃铛,鎏银车簧,窗扇帘子都是溜圆的珍珠,抬轿子的小厮锦衣乌靴,昂起的下颌拿鼻孔看人。
安远镇是小镇,虽临京城,但并不常见大世面,尤其这种一瞧就是达官贵人的车轿,是以看稀奇的街坊,和拍手笑富贵的孩童,乌泱泱的跟了一路。
于是这般大阵仗在吉祥铺门口停下。程英嘤以为来了大生意,熟练的堆了满脸笑:“给贵人请安!咱铺子的花样儿数一数二的妙,贵人真是好眼力!”
“快点把仓库里的花样都拿出来!要发财!”筎娘容巍和萧展他们也听着动静,撒欢的迎出来,看那轿子的目光如瞧坨金元宝。
万众瞩目中,一只纤纤玉手伸出来,撩起珠帘,胭脂的香气呛了程英嘤一口,遂见得帘后一张芙蓉脸,娇艳惹人怜,鹅黄绫衫月白牡丹马面裙,都是今春进贡的极品料子。
“吉祥铺掌柜花二,祝贵人福寿绵长。”程英嘤带着恰到好处的讨巧脸,一拜。
然而,轿中女子没应话,只是向轿旁的丫鬟使了个眼色。后者走到铺面前,过了一眼琳琅满目的花样子,从鼻翼里挤出冷笑。
“呵,还以为名动京城的吉祥铺,是如何好手艺。却看来就这些货色,我府中奴才身上穿的,也比这些好看!”丫鬟说得大声,围观的八方乡邻都听得清。
程英嘤眉梢一挑。这来的不是财神,而是找茬的。
筎娘容巍和萧展也僵了脸。再看轿子的眼神,也已噙了不善。
“金桔,不得无礼。”轿中女子终于吱声了,柔柔,却又带了当主子的威严,“花二掌柜勿怪。妾乃是大将军府嫡女,唐岚岚。吉祥铺的花样子却也不俗。只是我大将军府统管全国兵权,将门贵胄,自然是普通官家或名门比不上的。连奴才们穿的都是千挑万选,绫罗绸缎,眼光难免就养得高了些。若是唐突了花二掌柜,还望海涵。”
言罢,唐岚岚就垂头致歉。这番姿态是很谦和的,然而话里的意思,却是每一个字都透着傲,每一个字都让程英嘤脸阴下来。
好家伙,唐岚岚。她还没找上门去,人家自己倒来了。
这岂止是找茬,简直是来示威的。
大将军府嫡女。这几个字落入人群中,咻地激起了波澜,谄媚讶异讨好不忿,五光十色都炸翻了盘。
筎娘悄悄捅了捅萧展的胳膊:“听见没?这就是唐岚岚,瞧清脸,省得你的剑一天闲得慌。”
萧展冷笑:“甚好。我昨儿才磨了剑,正好来个开光,验验利不利。”
容巍在旁边没说什么。却暗地把十几把大刀都搬了出来,选着哪一把是最快的。
那个唤金桔的丫鬟似乎不满周遭吵闹,娇叱:“嚷嚷什么?一群无礼之徒,若惊扰了我家姑娘,谁来担这个罪?哦,却是忘了,一个蛮荒小镇,怕是礼字都不知道怎么写吧!”
众人一愣。旋即都青了脸。哪怕前时还奔去“孝敬”将军府的狗腿子们,也都僵在原地,肩膀压得发抖。
“金桔,你若再多嘴,本姑娘第一个打你板子!”唐岚岚清喝,转头又软了语调,向众人致歉,“得罪了。盛京多富贵,我将军府的奴才鲜少与贱民打交道。故行为失当,本姑娘替她道声对不住。”
程英嘤唇角一勾。有两下子。
这主仆一唱一和,黑白脸配合得极好。奴才先推出来骂,主子在后面装好人,换着说法的嘲他们身份卑贱,连大将军府奴才都比不上。
真不知道是谁给她们的胆量。想来圣人静养,东宫忙政,下面的一些猴子,就跑出来装山大王了。
想到此,程英嘤向乡邻们揖手:“各位,今儿吉祥铺打烊!请回吧!多谢多谢!”
于是把乡邻街坊打发走,程英嘤将“打烊”的牌子一挂,重新看向轿子里的唐岚岚,双方的眸底都有些东西不掩饰了。
“唐姑娘,我想我们,不是第一次见了。”
“自然。那天本姑娘湿了的裙角,好冷啊,至今刻骨不忘。”
唐岚岚也笑,瞳仁幽幽的,隐在轿内的暗影里。
“那敢问唐姑娘,今儿这么大阵仗,是为何而来?若是选花样子,不送。若是为着其他……还,是,不,送。”程英嘤直截了当,最后四字从齿缝迸出。
“不过是来让花二掌柜擦清了眼,瞧明白自己的身份。区区庶民卑贱,就别把殿下一时的好玩当了真。”
唐岚岚咬牙丢下一句,放下珠帘扬长而去。
第一百六十六章 骑术
程英嘤转身,看着铺子里的筎娘,萧展和容巍对她挑了挑眉。
“二丫头,这什么岚的刚才说什么?”筎娘佯装竖起耳朵。
“说我们身份卑贱,比不得她唐府!”萧展冷笑。
“她爹唐兴当年是王老将军手下的副将。而王老将军当年随着赵胤觐见时,唐兴连近前应话的资格都没有。至于什么岚的……打哪儿来的?”容巍磨着最利的大刀。
程英嘤扬眉:“你们也都瞧见了,赵沉晏忙着,我就帮他清理下后院,可不是我自己火大要找事的!”
筎娘等人连连点头,深以为然:“绝对不是二丫头自己火大!”
程英嘤转头向筎娘,道:“记得筎娘上次去隔壁家借马,今儿个可否再劳您开个口?”
筎娘眼冒精光。立马精神百倍的去了隔壁家,用几罐新腌的酱菜借了一匹马,热火朝天的给程英嘤牵来。
然后萧展与容巍都迫不及待的给程英嘤打开门:“您请哩!”
程英嘤笑,一踩马镫,翻身上马,身子压在马上的瞬间,精光在她眸底爆裂,程家的血脉转瞬沸了起来,咻咻,贯穿了她七经八脉。
“驾!”程英嘤清咤,旋即吉祥铺等人但觉残影一晃,那个女子就没了影。
从此去,程十三也,鲜衣怒马将门女,须眉笑王侯。
一纵轻骑任平生,风雨萧萧处,马蹄踏花游。
于是盛京百姓只见得一抹倩影,驰马如风,走绕城官道,追上了那辆富丽堂皇的轿子。
一声马蹄嘶鸣。缰绳熟练的一攥,马儿掉头,直直的向轿子冲去。
“天哪!那匹马冲过来了!!啊,是吉祥铺那庶民,大胆!!!”轿旁随从吓破了胆,金桔口不择言的大骂,面如土灰。
“贱民发疯了么?!还不快避让,快!都吓傻了?!”轿子里唐岚岚也慌了神,呵斥着轿夫往旁边躲。
可程英嘤哪里给她这个机会。
她就是冲她来的。猎人的剑尖对准了猎物,就没有再放猎物跑的理。
“驾!!!”程英嘤狠狠一打马鞭,马儿长嘶,蹄儿快得扫起半里尘,大地震彻疾风掣电。
街旁行人只听闻“疯马冲向轿子啦”,待定睛看去时,连马上何人都瞧不清。
太快了。
曲折不平的京郊泥土道,却被马儿跑出了万里平川的恣意。马蹄无人敢阻,划破空气啸过疾风,一道流线光影但冲着轿子而去。
“反了反了!那贱民疯了!!救命,救命啊!!!”
轿旁的侍从七晕八素破了胆,眼睁睁见着马儿上一刻还在十里外,下一刻就冲到了跟前,哪里还管得了什么唐岚岚,立马丢了轿子,抱着脑袋作鸟兽散。
“诶!回来!本姑娘还在轿子里!!贱奴才们,回来!!!”
轿子砰一声落在地上,唐岚岚花容失色的惊呼,竭力想从轿子里钻出来,可有人的马鞭只会比她吓软的腿脚更快。
盯上的猎物要么死,要么活捉,绝没有第三个选择。这是程家的祖训。
程英嘤眉梢一挑。她感受到了,从每一条血脉每一根筋骨中,都感受到了,程家留给她的东西,不朽着,滚烫着。
最终沸腾成她唇角一抹如火的笑,烈烈。
休说什么吉祥铺花二,她是程家的女儿,是将门的遗孤,是这片土地上不灭的骄傲和硬骨。
不过片刻,马儿就冲到了轿子前,程英嘤已经能看见撩起的珠帘里,唐岚岚惨白的脸和哆嗦的双脚,她瘫在那儿,跟条狗似的。
“花二你疯了!我是大将军府嫡女,你敢伤我?!我唐府必灭尔满门!!!”唐岚岚只剩下惊恐的尖叫。
“是……么?”
程英嘤一笑。于是这一笑落在唐岚岚眼里,便如同黄泉的修罗。
“嘶!”因为跟前拦路的轿子,而程英嘤并没有停下的指令,马儿受惊,马蹄高高扬起,整个身子连同人,都如一柄尖刀,竖立在了官道上。
唐岚岚仰头,傻了。
“吁!!!”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马蹄就要落下,将轿子连同人踩得粉碎,程英嘤拉住缰绳,熟练的一控。
于是,程家教给她的所有东西活了过来,儿时接受过的骑射训练炸裂,如一道闪电,从缰绳传给了马儿。
于是,马儿也知道了。坐在它背上的,不是一个小铺子庶民,而是将门骄女,程十三。
于是,在几乎不可能的瞬息里,马蹄精准的拐了个角度,堪堪从唐岚岚鼻尖前擦过。
砰。官道上但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裂响。
尘土飞扬,木屑迸射,珍珠玉珰骨碌碌滚。
尘烟散去满地狼藉中,轿子只剩了一半。
一半竟是被马蹄踩烂,而另一半完好无损,唐岚岚恰恰坐在完好的那一半轿子下,身上除了点泥尘完好无恙,却是吓得呼吸只有进气不敢出了。
寂静。整个街道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躲在角落里的乡邻,并唐府的奴才们捂着快裂开的心,瞧着这一幕脑袋都空白了,冷汗并热汗齐齐往下滚。
马蹄踏碎一半轿。这要多惊艳的骑术才能做到,以最后一刻近乎狂妄的自信,控制马儿成为她自己的脚。
别说西周的将士了,就是普通点的将军,怕也不能做到。
已经超乎了熟练的层次,只剩下了两个解释,要么是马背上的天才,要么就是骨子里的传承,来自一份时间也无法淹埋的骄傲。
程英嘤止住马蹄,小脸也有兴奋的潮红,她高高坐于马背上,瞧着轿子废墟里的女子,一笑——
“听好了:赵熙行,是我的人。”
唐岚岚瞳孔猛缩。然后,就湿了裙裆。
五月。在盛京成迎来初夏第一场暴雨时,一场不大不小的冲突,也如暴雨淋了个满城惊。
据说大将军府嫡女唐氏去了吉祥铺一趟,然后铺子的掌柜花氏骑马追出,以近乎神乎其神的骑术,控制着马儿踩烂了一半轿子。
另一半轿子里,唐氏完好无恙。却是受了要命的惊,人送回唐府时,直接发高烧,卧床不起。
各种意图的流言传上了天。官家名门声讨花氏“庶民放肆,以下犯上”,折子流水儿的往东宫送,庶民百姓们则惊艳于那一身骑术,将花氏奉为了骑马下凡的仙女。
第一百六十七章 抄字
风风雨雨,甚嚣尘上。风波中心的吉祥铺干脆关了铺门,两耳不闻窗外事。
虽有好事的儒生在铺门外叫嚣,揪着尊卑要讨个说法,吉祥铺大门一关,今儿门里飘酱肉香,名儿窗里传卤煮味,日子过得照样悠哉。
而东宫。监国赵熙行瞧着玉案上堆成小山的折子,挑眉:“恁的多?”
“前线战事南方水灾,家国民生问个办法,没见得这些大人热情。吉祥铺和唐府闹了茬子,往礼教上靠了,他们一个比一个积极。”磨墨的豆喜冷不丁接了话。
赵熙行有些意外,瞥了眼豆喜:“尔好像……特别护她?”
豆喜心里一个激灵。意识到自己嘴快了。遂慌忙下拜请罪,冷汗立马湿了后背一片。
是,他是护程英嘤,护当年一恩的小皇后,此身虽残,但心眼是全的,涌泉相报他至少比唐岚岚懂。
何况他身上还担着个先帝的遗言,陛下的“花儿”,他就一定得护好了。
是以身为内侍,方才的失言已足以杖毙,豆喜虽腿脚发抖,脸上却无悔色。
这番硬气落入赵熙行眸底,倒教他的隐怒变为了讶异:“罢了。你这份忠心也是难得。只是以后这种事儿,还是慎言惜命。”
“奴才晓得了!谢殿下恩德!”豆喜擦了把汗,起身溜到案边继续磨墨,打量了眼赵熙行神色,“那这摊子奏折……”
赵熙行没有回话。只是取了雪白宣纸,浸了新磨的墨,笔尖抬起,沉声问道:“听好了,赵熙行,是我的人?”
豆喜一愣。这打哪儿跟哪儿?
赵熙行眉梢一挑。豆喜慌忙锤了下脑子,连声应:“是!这句好像是,是花二姑娘那天对唐姑娘说的!安远镇街坊邻居都听见了!”
赵熙行点点头。垂头敛目,墨汁蜿蜒,宣纸上就出现了一行字:听好了,赵熙行,是我的人。
豆喜以为东宫只是想记下来,没想到片刻后,他整个人都僵在了那儿,何止是记,东宫魔怔了。
赵熙行写完了一行又一行,就同一句话,翻来覆去的抄写,一遍又一遍,不嫌烦似的。
豆喜也就瞪圆了眼睛,瞧着自家主子跟木头人似的写,写完了一张纸,又一张,直到三尺大案上摞了一沓的宣纸,上面密密麻麻同一句话。
听好了:赵熙行,是我的人。
豆喜觉得脑子都被这行字挤炸了。
“殿,殿下……您这句话都写了上百遍了……”豆喜实在忍不住,揉着太阳穴开口。
赵熙行笔尖一滞,面容庄谨,淡淡一句:“练字。”
初听,豆喜觉得没毛病,很合乎东宫三省吾身的认真劲儿。再听,他就觉得自家主子在诓他。
因为圣人脸板得是够合格,风清明月的皮相,可嘴角却在颤抖,微微的,心尖尖被扰乱,这涟漪一起就翻成了浪。
豆喜眉梢一挑:“殿下……您不就是在憋笑么?”
赵熙行伸出一根莹指,按住唇角:“本殿只是……欢喜。”
于是豆喜也开始憋笑:“这两句话有区别么?殿下现在心里是不是一个炮仗,咻咻早就上天了?”
宫人们都捏了把汗,暗道豆喜一上头就忘了身份。这番市井的比拟,要放以前,肯定要惹东宫不快,赏一顿板子的。
然而,东宫只是眸色一闪,轻咳两声:“……尔最近似乎胆子很大?”
“奴才不敢!”豆喜连忙跪下请罪,把剩下揶揄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确是差点忘了,自家主子明明有脸皮厚如城墙的功力,却偏要装成薄如纸的糊涂,岂止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得往三千两算了。
赵熙行却很满意豆喜的反应。正要重新浸墨,把那句炮仗般的话抄来覆去,却见得宫门打开,端庄的女声随着金红色的凤袍淌了进来。
“东宫抄这么多花二的话,可有一遍想过,唐氏还卧榻不起?”
刘蕙众星拱月的立在堂中,凤目噙笑锁定了缃袍男子,眼角却压着隐隐的不满,丝丝毫毫的渗出来。
赵熙行心下微紧,正色行礼。豆喜早就偷偷溜了出去,殿中剩下了对峙的两人,五月的温度蹭蹭往下降。
“唐氏受惊,听闻母后已经派御医去为她诊治了。想来太医署会拟个万全法子。”赵熙行斟酌着字眼,应话。
刘蕙眉梢一挑:“敢情这事儿全赖母后了。东宫心疼花二的心,本宫理解。但唐氏也是大将军府嫡女,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家,如今被这么待一遭。她又何罪之有?”
“听闻唐氏先至吉祥铺,口出不逊罪在失仪,该罚。”赵熙行微微僵了语调。
刘蕙眼角的不满更浓了:“就算唐氏行为欠妥,但她至今都躺在榻上烧着,再大的罚还不够?不论花二以前如何,她现在就是吉祥铺的庶民,以卑犯尊,她不算失仪?如今天下的儒生和官家,都吵着要处置花二,东宫又焉能置若罔闻?”
一连三问砸下来,殿内日光结冰,冰碴子都往人心上扎。
赵熙行眸底寒气一迸:“母后这是罚定了花二?”
“不是母后要罚她,而是犯了众怒,东宫您若一味偏袒,只会对您不利。”刘蕙叹气,青了脸,“您圣人的名声若是被她毁了,您又有何颜面,去见地下的姐姐?”
提到贾婵,赵熙行心里某个地方一陷,不自觉就缓了脸色,咬咬牙:“母后应当听闻过,为着她,哪怕是父皇,儿臣也多有忤逆……”
刘蕙眉头揪成了团。神色却愈倔,寸毫不让的样子:“圣人由着您去,地下的哀帝由着您去,哪怕玉皇老子由着您去,本宫都不改主意。”
岂止是不改主意,就是豁出命去,她也得守好了“圣人”两个字。
这是姐姐还在的时候,拼了命为乘风郎铸就的盔甲,是她对不能陪着长大的儿子的祈愿,是她刘蕙在这世间,最后还能与她联系上的东西。
她刘蕙,就这辈子较劲上了。
“……来人。着御医悉心照料唐氏,替本殿修文一封安抚儒门,以正教化也。”良久,赵熙行哑着嗓子,沉声道,“罚庶民花氏……教化堂省过。”
刘蕙松了口气,正想说一句“东宫可算明白了”,却又一个激灵。
教化堂?
第一百六十八章 思过
“若省过,去尼姑庵萬善寺不是极好?”刘蕙下意识的不对劲。
赵熙行没有回话。只是行礼辞去,临前还故意大声吩咐龙骧卫:“速速擒来罪人花氏,锁进教化堂!”
日光之下,缃袍男子微微回头,勾唇。
狡黠的精光在他唇角一溜,日光就碎成了金。
刘蕙忽的就觉得,休说什么圣人,里面“黑漆漆”的心子,不还是当年那个乘风郎么。
教化堂。确实是惩戒失仪的禁地。堂内置几十块刻印三纲五常的石碑,罪人居于其中,抬头不见低头见,旨在明教化省己过也。
据说关进去的人整天除了教条,连半点鬼影都没有,饭食从马墙小洞递进来,放出来后除了背诵纲常,话都不会说了。
从这点来看,东宫的惩戒是妥当的。嚣张的人关进去后别说削气焰了,脑袋都得削一截。
但重点是,教化堂在宫内。
哪有红墙外的庶民为了一个省过,还专门“搬家”搬进宫里的理儿。
这哪里是惩戒,简直是妾随郎来,打得一手好算盘。
于是,五月。程英嘤拉了一车行礼,站在教化堂森冷的园子里时,还兀自回不过神来。
“花二姑娘,左边厢房您随便选吧。东西都齐全的。饭食每天都有人从小洞里送进来。换洗衣物放到小洞口,宫女会取的。”豆喜话音刚落,回声就在园子里撞。
程英嘤打了个寒噤。好冷。
她纵历两朝繁华,却从不知帝宫,有这么一处隔绝人世的地方。不过前朝她哪怕贪玩闯进来,周哀帝也能把她拧出去,是以今朝第一次见着此地全貌,她还是觉得心肝震彻。
都说帝宫是汇聚了天下所有繁华和热闹的地方,教化堂却像与这“所有”背道而行的“一无所有”。
且不说堂内陈设如何简陋,便是周边以横街与主宫隔绝,重兵把守,安静到头发丝儿落到地上都听得见,日光被掐断在阴森森的青苔墙后,几十面刻印着教条的石碑鬼影幢幢,瞪得人心惊。
“被关到这儿还不如下狱。至少有人温,有狱卒吆喝。”程英嘤抱紧了双臂,“失仪,就这么两个字,值得遭罪至此?”
豆喜在旁边帮着女子卸行礼,笑:“帝宫是何等地方。三纲五常仁义礼智,看得比命还重。老百姓讲脸,他们就讲礼。罪过还不大?”
程英嘤瘪瘪嘴,加了句:“……唐氏醒了?”
豆喜眉梢一扬:“御医都派去了,听说人已经清醒了。姑娘担心她作甚,她自己嘴里不积德。”
程英嘤异样的瞧了豆喜一眼,她总觉得这个内侍处处护她,遂疑:“豆喜,我们之前在哪里见过?”
“……若是有,一定是老天爷给善人结的缘吧。姑娘信么?有些您自己都记不住的恩,会在最后,还给您最想要的答案呢。”豆喜轻轻一笑,打了个千儿,便退了出去。
程英嘤一愣。愈发不解。
轰。铁门锁上,锁泛冷光,堂内死寂到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阴气从遍布青苔的地砖浸上来。
程英嘤顿时上牙齿打下牙齿哆嗦。
她立马披了件褙子,正要着手拾掇厢房,忽见得铁门打开,一抹缃袍身影走了进来。
然后两人大眼瞪小眼,缃袍男子撩起宽大雍容的袍角,神一般的里面竟藏了把书案。
他瞅了个合适地放下书案,抚了抚袍脚上的衣褶,近乎炫耀的瞧了程英嘤一眼,抬脚就要走。
程英嘤缓过神来了。这人是怎么做到顶着一张风平浪静的脸,穿着清华高贵的皇太子宫袍,却在袍子里藏了张案带过来的?
“赵沉晏,你作甚?”程英嘤眨巴眨巴眼。
“无他。路过。”赵熙行淡淡道,然后就匆匆出门去,从门缝里程英嘤瞧见候着的玉辇,还真的就是路过。
可哪有路过夹带了张案进来的?
程英嘤看不穿男子的招数,但也未做多想,忙活起来拾掇厢房,森冷的教化堂终于有了点人气。
接下来这阵子就要这么过了,至于二十几张省过的石碑,上面直接晾了一串的酱菜。
筎娘特意叮嘱,一定要晒在碑上,才入味。
然而翌日。程英嘤被木板榻硌得浑身疼,正揉着肩膀睁开睡眼,就见得铁门被从外打开,那缃袍男子又走了进来。
他今儿穿的宫袍也是异常宽大,一撩,又神一般的从袍脚里拉出一把花梨木椅,放到合适的地儿上,拍拍手上的灰,转身就走。
程英嘤砰一声推开窗:“赵沉晏,你到底在作甚?”
“路过。”赵熙行淡淡应,旋即铁门打开,坐上外面候着的玉辇而去,还真就是路过。
也依然的,路过夹带了把椅进来。
当天晚些,程英嘤再次看见了赵熙行,男子居然在五月披了一件狐裘,肿得跟球似的,撩起裘衣,里面拽出一床软垫,狐裘就立马瘪了下去。
女子依然问,男子依然答路过,也就依然的,路过夹带了床垫进来。
终于,在赵熙行正气凛然离开的时候,程英嘤冲到他面前:“赵沉晏!给本姑娘说明白了!你难不成要在这儿安家么?!”
“嘘。小声点。”赵熙行神色紧张,警惕的瞧了眼堂外候着的宫人,“教化堂省过之人,是不能与外人接近的。本殿已经犯了规矩,要是传出去就麻烦了。”
程英嘤眉梢一挑:“所以,您老路过?”
赵熙行从狐裘里扯出张清单,被裘衣捂得冒汗的脸儿,盯着那单子满意:“本殿瞧瞧,今儿晚些再路过一次,带件绣墩进来,明早路过一次,穿大号的氅衣,可以带两个倚枕……”
程英嘤算是明白了。
眼前这厮,以路过为借口,每次在宽大的宫袍里夹带家什,蚂蚁搬家瞒天过海,把整个起居都往教化堂里搬。
贼,贼得心子黑不溜秋了。
亏天下百姓还赞如何圣人贤明,不计私情公正处罚,实则这圣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小算盘打得是面不改心不跳。
“所以,您老这是真要搬进来了?”程英嘤哭笑不得,唇角却禁不住的上翘。
“待本殿隔日穿身最大的冬衣,能带床褥子进来,就齐了。”赵熙行眼睛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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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梅开
程英嘤伸出一根莹指,压住唇角:“您老堂堂东宫,搬到教化堂来住,圣人的板子第一个就得把您老打开花吧。”
赵熙行胸有成竹。警惕的瞧了眼外面候着的乌泱泱的宫人,压低语调:“本殿都安排好了。早早歇下,然后溜出来,跑到你这儿,谁大晚上的还盯着东宫,没问题。”
程英嘤初听觉得没问题,可再品便唬得她一个激灵蹦起来,红着脸去揪赵熙行:“赵沉晏你不要脸!亏你想得出来!你圣人的名声往潲水桶里钻了?!”
赵熙行顶着一张踌躇满志的脸,刚想解释,便感到女子雨点般的拳头打在他身上,让他心尖咻咻的颤起来。
程英嘤从耳根子到脖子都红透了,跟大虾似的。
她实在想不到,眼前这厮是怎么心子越来越黑,已经黑成煤炭了,圣人的名不要了,东宫的脸不要了,最后剩下的,就还有个精干精干的乘风郎。
一脚砸了她花儿的少年郎。
每天歇下了后溜过来。这不就是夜夜郎情妾意,长夜绵绵无尽头么。
“鸳鸳,你且一句,就一句……你愿不愿?”赵熙行一把拉住那双打他的小手,脸面微红有些紧张,眸底却烧得炽热。
程英嘤浑身发软,通红的小脸快融化了,啐道:“……就你贼。”
“若能偷君芳心,如何不贼。”赵熙行声音沙哑到不行,沉沉笑。
于是五月的日光轰隆一声,就燃成了大火。
而在平昌侯府的祠堂里。五月的日光倾轧,被掐断在森冷的祖先牌位后。
沈银跪在堂下,朝着香案拜倒:“后人沈银有罪。不守闺范自**份,还望先祖谅解。”
“你还想求谅解?你犯下如此大错,先祖都无颜见你!”沈圭在一旁气得脸白,低声怒斥。
沈银抬起头,一脸坦然:“女儿自知不孝,然再来一次,女儿也不会后悔。”
沈圭抚着胸口,又急又怒的叱:“糊涂!阿银,你从来最守礼,曾是京城挑不出错的十全姑娘!怎这次出格至此!天下人你已默许了东宫,你却与薛高雁……完了完了,你让为父如何向天家交代?!”
沈钰也杵在一边,两头劝:“爹您消消气。阿姐这么做自有她的考虑。如今事成定局,想出解法才是上策。”
沈圭重重跺脚,眼前直冒金花,揪着沈银的衣袖让她瞧案上的祖宗牌位:“你看看,看看我沈家的先祖们!怎的就出了你这个忤逆的女儿!作践自己不说,还置我沈家满门不顾……”
“父亲!女儿,不是作践自己!”一直沉默的沈银突然打断,眸底精光干净,“女儿,是心甘情愿!”
“你还有脸说!女儿家做出这种事,你不嫌害臊?!你要为父给你下跪,才肯认一声错么?!”
沈圭气极,血冲得脑门发烫,猛地一巴掌搧到沈银脸上。
啪。清脆的一声响。祠堂中三人都惊了。
沈银捂着脸,下意识的就红了眼眶,却倔强的咬紧了牙关。沈圭脑里的血蹭蹭退下去,也有些悔意的瞧着自己手掌,仿佛不是自己打的似的。沈钰连连后退,沈圭虽严厉,但何时这般打过他姐弟俩。
“阿银,我,我……”沈圭手足无措,心疼的瞧着女子红肿的脸,怒气都压到了眉角。
“阿姐,你便是认声错,又有何难?一个女儿家做出这种事,本就是离经叛道,父亲已经算轻的了!”沈钰急,偷偷戳沈银胳膊。
沈银放下手,深吸一口气,拜倒。眼泪在眼眶打转,却始终没掉下来:“女儿自知辱没家门,愿意断绝名分,自此辞去。以免天家怪罪,牵连沈氏也。”
沈圭一愣。眉头攥得更紧了,长吁短叹心都要碎了:“老夫已经封锁了消息。暂时天家还不知道这事儿。老夫会对外宣称,你身子不好,禁足修养……这期间你就在祠堂省罪,老夫上下打点下,探探口风再说吧。”
沈银默然。忽的又加了句:“父亲,女儿和他,真无可能么?”
“你已经默许了天家,就算身子要不得了,烧成灰也是天家的鬼!”沈圭才平下去的怒火又燃起来,赤红着眼冷哼,“……除非,除非五月梅花开!”
五月梅花开。
这一句近乎绝望的话,却让沈银眸底一亮:“当真?”
“阿姐你痴了么?哪有梅花夏天开的。还是诚心省罪,祷念天家仁慈吧。”沈圭还没应,沈钰就在旁边无奈的接了话,又好笑又心急。
旋即二人就步伐沉重的出了祠堂。砰,铁锁锁上,能听见外面家兵把守,锁里灌铅的喧哗。
祠堂里一片死寂,顿时就只剩下茕茕鬓影。
沈银却漫开了笑意,抬眸,向着祠堂墙外偷偷探出来的脑袋道:“你都听见了?”
薛高雁一个翻身,坐在高墙上,晃悠着腿儿应:“五月梅花开。记下了。”
“你那边的事儿不管了?千里迢迢的跟着我来。要是被父亲发现,便是五月梅开也无回转了。”沈银揶揄。
“我自是担心你。女孩子家做出这种事,纸包不住火,不知道沈圭如何待你,所以跟来。”薛高雁面色凝重,却看向女子的目光,温柔到极致,“不过如今看来,似还有余地。”
薛高雁言罢,脚一跨,便要出去,沈银微惊,叫住他:“你这就走了?去哪儿?”
“去准备五月梅花开啊!”薛高雁一笑,露出两行大白牙。
沈银一愣:“我原以你说说。你还真有法子?哪有梅花夏天开的。”
薛高雁的目光缥缈起来,仿佛透过如烟的岁月,看到回忆里那个南下的御史郎,还有送他千里泪一滴都没淌下来的女子,做梦似的。
她说,听闻南国暖,愿君前绮窗下,来日梅开早吧。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在若干年后归来,在她轿子经过的路边轻轻一句,你说的对,南国暖,梅花开得早些。
一晃啊,就到了如今,梦里梅花开遍,惊醒黄粱枕。
“陌上花开,轩车缓缓归。”薛高雁笑了,“阿银,这是我薛高雁,献给你的忠诚和誓言。”
沈银乍然红了眼眶。
于是若干年后,五月梅开,人间情深难猜,一语成谶。
第一百七十章 规矩
帝宫。御寝殿。
赵胤倚在玉榻上,糊着手里的竹纸天灯,时不时伸出手沾沾旁边案上的米糊,指尖一转,竹篾子一扭,就熟练的做出了一顶天灯。
罗霞在旁边帮他递剪子递胶棒,瞧着活灵活现的手艺活儿笑:“陛下您的活计愈发好了。一眨眼就一顶,照这么下去,几千顶天灯能赶上七月。”
玉榻边已经堆了小山样的天灯,重重叠叠,精雕细琢,难以想象一个皇帝手艺娴熟的糊天灯,一个连一个不打盹。
“七月十五中元节。几千盏,赶时间哩。”赵胤手里不停,眼神专注,说话间又是一盏天灯成。
“陛下,奴婢帮你糊吧。您还病着……”罗霞蹙着秀眉,伸手就要去抢竹篾子,却被赵胤灵巧地躲过,宝贝样的抱着不让她碰。
“不必了。每年的天灯朕都一个人糊的。离七月还有月余,一天糊几个,无妨。”赵胤指尖不停,眸色异样的温柔,仿佛看见那些天灯,就看见了记忆里的故人。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有的人老了,有的人却永远停在了年少模样。
“幺姑,你说若他们还在,是不是若朕一般,鬓角都生了白发呢。”赵胤幽幽一叹,自嘲的笑。
罗霞沉默。她摸了摸自己的鬓角,还是乌黑的,却触手都如飘了霜,微凉。
是啊,黄泉下的人儿,是否鬓角斑白,还是一如当年初入人间,跌跌撞撞呢,文贾武程,洛夫子,萧亿,还有数不清的先驱先贤,在那场变法的风云岁月中,别了这世间。
经年,如梦幻泡影。
“赵大郎,当年变法那些人,你是如何落下了屠刀呢。”罗霞眼眸荒凉,梦呓般一句,“他们都是你的同窗,老师,挚友,同僚……好多好多,你是如何狠得下心,让自己独留在一片血海中的呢。”
赵胤糊天灯的指尖一滞。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浮现在雪白的竹纸上,有对他笑的,有唾骂的,有恨他的,有懂他的,最后定格在一张苍白又温柔的眉眼上。
明黄色的衣衫,却因常年患病显得过于宽大,都兜不住了清癯的身形。
那天,是他提了鲜红的剑,闯进了寝宫,剑尖上的血还是滚烫的,一路往下淌。
“……你,你杀了夫子……”榻上的男子挣扎着坐起来,浑身发抖。
他静静的看着男子,哑着嗓子一句:“这是……规矩。”
“规矩?呵,还是你的权欲?赵大郎,你终究不是朕认识的赵大郎了。”明黄衫子的男子苦涩的讽笑,“只怕萧二郎我,最后也会成为你的刀下鬼吧。”
他眸色一闪。握住刀柄的手攥得发白,却没有辩解。
男子别过脸去,倦怠的闭上眼:“你走吧……从今以后,再无故人归。”
轰隆。红铜门阖上,繁华褪色,他再没有踏进过这扇门,只在结局的终点,那个被血染红的四月,回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寝宫。
被血湮没的寝宫。榻上蜷缩成一团的身影已经僵硬。
“帝驾崩!!!”
旁边唯一剩下的内侍,在血泊里痛哭。
他走上前去,轻轻拂去男子脸上的血痂,记忆里那张干净的脸上,有痛苦,有静好,有解脱,还有一分不舍,大抵是因了他的花儿,还以为他忙着批折子。
谎言,是他最后能予的温柔了。
忽的,他指尖一滞,碰到了一卷书册。就藏在男子枕下,俨然极为珍重,日日夜夜都守着。
他翻开一瞧,无名录。
然后他扑通一声跪下,在冷寂的榻前,许下了无人知的诺,诺这山河终有一日,将如君所愿。
然后轰隆一声,红铜门被刀剑破开,天机先生沈圭大踏步上前,将黄袍披在了他身上。
“东周无道,昏君已薨!新朝当立,恭迎我王!”
……
然后再一晃,日子是怎么过的呢,就到了今天。
俱往矣。
……
“这是,规矩。”赵胤抚摸着手里的竹纸天灯,惘惘一句。
罗霞心里发涩,明明知道的错,却有无法解的孽,当年永留在帝宫的故人,阎王爷怕也不知道怎么判吧。
是啊,是规矩,是连他这个权倾天下的右相,西周的开国君王,也无法违反的规矩。
破旧立新,王权更迭,就必须要走过血路踏过白骨,以屠刀铸就王座,以尸骨交换太平。
万里江山万里坟,一朝天子一朝臣。一将功成万骨枯,兴亡霸业血争流。
“人们都说,我如何如何风光,了不得,最后坐在了这张九鼎至尊的龙椅上。”赵胤自嘲的笑,“但幺姑,你看见了么,这张椅子周围一圈的刀刃,刀尖不是朝外的,是朝里的。”
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当年那个国子监的赵大郎,还以为自己伸手就能够到天上的太阳,各怀鬼胎摇摆不定的人追随他,只要他有半点背弃,杀敌的刀尖立马就能转过来杀了他。
于是他终于知道,自己没有够到太阳,而是离太阳最远的人,也就离地狱最近。
这就是王权的规矩。
坐得越高,就越如囚徒。光芒有多盛,背后的暗影就有多深。有多少人能捧起他,便有多少人能摔碎他。
他赵胤,别无选择,或者说,挥刀断臂。在无数不眠的长夜,服了五年的曼陀罗。
第一百七十一章 取衣
萧二郎终究是说对了,他不再是那个赵大郎。而是被皇冠压碎了脊梁,污血染红了白衣,活成了一个最陌生又最合理的君王。
赵胤抬眸,凝视着罗霞的眉眼,极相像的,仿佛又看见了拿着戒尺的洛夫子,教他的第一堂课是“生民”,而最后一堂课,是“王道”。
“大郎,记住了,某一天,恐怕只会剩下你一人。到那个时候,你将身处,世人看来光辉璀璨于你自己却是无尽暗夜的日子,你不能哭,不能回头,不能手软。否则,帝宫无人之巅的力量,将会反噬于你。这是规矩,王道的规矩。”
夫子笑,他却把头都磕烂了。
然后就真的只剩下了他一人。
屠刀落下,血流成河,走上了无人之巅,将王权的力量握在了掌心。
“这是赵大郎和这个位置,做的一场交易。”赵胤抚了抚身上的五爪金龙袍,是他和整个东周风雨晦暗的江山,做的交易。
“陛下,你最终想去往何方呢?”罗霞轻轻一句,“枭雄么,奸臣么,明君么,还是那个国子监的赵大郎呢?”
赵胤笑笑,时光老去都酿了酒:“……我只想做夫子最骄傲的学生啊……”
宫商角徵羽,梨园悠悠飘,帝宫畅春园搭了戏台子,西皮流水潺潺来,正好唱着那一句——
收拾旧山河,从头越。
李郴最近有点闲。或者说,他闲了很久了。
乌纱帽倒是戴着,安远镇御赐的宅子也住得舒坦,但他很久都没见过赵熙行了,曾经东宫身边的大红人,如今闲得都快成为一只米虫了。
倒也不是说官场落魄,就是东宫让他别在跟前晃,东一榔头跑腿,西一榔头打杂,甚至有时东宫想吃街头的菱角糕,他能被打发出去买糕点。
这事打什么时候起的呢,李郴说不明白,但大抵是跟花二有关,东宫撵着美人跑,嫌他跟着都是碍眼。
“李大人,您还是快点吧。殿下让您日落前把衣衫取回来,可别耽搁了。”豆喜的声音飘来,把出宫令牌递给他。
“东宫要新衣,宫里的制衣局吃闲饭的?”李郴哭笑不得,“莫非制衣局的和我一般,也闲得不行?”
豆喜挠挠头:“奴才不敢揣度。不过东宫确实是这么说的,大抵新衣并不是东宫所用……”
“行了,我明白了。”李郴立马打住,心里暗自翻了个白眼,豆喜没根不懂,他根齐还不懂?
听说花二搬进了教化堂,就挨在东宫眼皮子底下,这不就是一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么?
东宫到底是怎么大义凛然的对天下宣称,要惩戒花二失仪所以才关进教化堂的?又是怎么学了一好手偷鸡摸狗翻院爬墙,暗地里双宿双飞扯虎皮拉大旗的?
李郴觉得头疼。
“辛苦李大人了。”豆喜在旁边殷勤的笑,递上一囊银子,沉甸甸的,想来新衣价值不菲。
李郴叹了口气,接了银子正要出宫,却又一滞:“不对不对,我堂堂朝廷官员,给东宫取衣服?怎么不是你豆喜啊?”
豆喜一笑,露出两行大白牙:“估计是李大人嘴碎,终于招殿下烦了吧。”
“你……倒很是实诚。”李郴咬牙切齿的吐出一句,便摔门而去,砰,殿门被一脚踢阖上。
李郴真的很头疼。出宫到了制衣铺,他还揉着太阳穴,脑门发胀。
“取衣!”李郴把笺子拍到铺面上,掌柜立马喜笑颜开的应了,取了一大包新衣过来,捧着银子笑成了花。
李郴觉得自己被瞧成财神爷了。不过是一两件女子的换洗衣衫,能值钱成这样?
“殿下恕罪,恕罪……”李郴暗自磕了个响头,哆嗦着拆开包裹想清点下,却在看清包中之物时,啪一下就把包裹阖上了。
掌柜的笑得讨好:“爷,有问题?若是觉得不满意,我马上改,针线都现成的!”
李郴陀螺般点头,又陀螺般摇头,脸涨红成虾子了:“没,没问题!告辞!不送!”
然后掌柜的就瞧见这着官袍的大人,脚板心燎了火般,跑都跑不赢,远远的听见宫门轰隆一声,才掐断了带起的旋风。
仿佛那布包里是阎王衣,见者断头似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中衣
这厢,李郴一溜烟的跑回了宫,将新衣交给豆喜呈给东宫,然后满脸赤红的嘟哝了一句:“圣人的脸没了?不,是房子都要塌了……”
于是这样的眼界开了一天,待到入夜,程英嘤同样觉得,是时候开眼界了。
太阳咕咚一声滚进西山,教化堂顿时冷得浸骨,尚是五月,胳膊手肘都能凝一层霜似的。
程英嘤拈着火折子,点了灯烛,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堂内回荡,心里都腻了层毛,廊下的纺织娘叫得早,是唯一的伴儿。
叮咚。铜漏滴答,时间长了脚似的,能清晰的听见流逝声。
程英嘤打了个寒噤,才意识到夜已深,她在铜镜前瞪自己的影,瞪了一个晚上,依稀听得“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梆子,想来阖宫都歇了,笙箫都入了梦去。
某个姓赵的贼子估计也在蠢蠢欲动了。
程英嘤一个激灵。
是了,自从赵熙行说歇下了后溜过来,她就坐立不安,如今夜深也毫无困意,和铜镜里的自己大眼瞪小眼。
心里也不知道在期待些什么。
随着铜漏每一声滴答,她的心也愈跳愈快,浑身都搁在火上燎似的。
“堂堂东宫怎么会溜来教化堂,赵沉晏估计说着玩,反正这厮嘴上抹了油,没个准的。”
程英嘤压住起伏的胸口,揣度几番,说服自己去榻上歇了,却在后背碰到床榻的瞬间,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
动静。
因为教化堂太过冷清,所以一点点动静,都能无数倍放大。
此刻便是一点窸窸窣窣的微响,从院墙外传来,有些费力,似乎是爬墙的鞋抠的。
说时迟那时快,程英嘤脑海里一片空白,再清醒过来,身子已经自己跳到了铜镜前,一把抄起了玉梳钗环。
程英嘤愣了一刻。大脑的“自己在干什么”和身子的“赶快梳妆”产生了严重隔阂。
正在不知所措间,院墙外的动静越来越近了,已经听见熟悉的喘气,是某个养尊处优的厮爬墙太折筋骨。
赵沉晏。
这个名字在心底蹦出来的刹那,程英嘤的脑子选择了服从身子,于是一双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篦发抹脂拍水粉,铜镜里素面朝天的面容顿时焕然一新。
砰。一声闷响。是某个厮跳下院墙,旋即就是手碰到门栓的微响。
程英嘤一个猛子跑回床榻,躺下拉过棉被,脸朝里一翻,就听得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熟悉的竹香和沉水香丝丝蔓开。
好险。
程英嘤按住快跳出来的心,暗赞自己一声英明,便闭目假寐,听得那厮在榻前驻足,俯下身看她的脸。
“鸳鸳?睡了?本殿还以为你会等我呢。”
低沉的男声发腻,带着一缕压不住的笑。
程英嘤心尖一颤,差点就没抑制住。只得拼命闭紧眼,装个耳聋。
忽的,修长的指尖凑了近来,轻轻一拂她眼睫毛,微痒的触感如电一般,咻咻,传遍程英嘤全身。
“赵沉晏!谁等你了?小心我嚎一嗓子,被人发现你,圣人的名声就臭完了!”
程英嘤一声低喝,从榻上翻身而起,气势汹汹的瞪着来者,非要教那个美皮相下的黑心郎君现原形。
赵熙行眉梢一挑,指尖往女子鼻尖一划,唇角噙了抹似笑非笑:“是……么?可哪有人歇了脸上还带着脂粉的?”
程英嘤一愣。撞进男子亮晶晶的幽瞳,试图嘴硬的气儿立马软了下来。
“我……忘了洗掉而已……就这样了,省得麻烦。”她嘟哝一句,想擦去妆面的手放了下来,
只因她突然念到,这几日木板榻太硬,睡不好,她眼眶下两圈黑,不太好看。
程英嘤觉得,今晚的自己,弱甚。
赵熙行如何步步紧逼,她就如何丢盔弃甲,不知是由了子时的夜色,还是朦胧的烛光,亦或自己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圣人板着风清明月的脸,她心里却早就烧翻了天。
“赵沉晏!你这么晚溜来,到底要做……你!”程英嘤刚抬头想壮两句胆,却话头湮没在惊呼里,旋即她整个脸从耳根到脖子,蹭地红成了锅炉。
赵熙行还真是“歇下了后”溜过来的。
身上仅着中衣,淡缃色鲛绡轻薄,严丝合缝贴身的一层,勾勒出完美的线条,能隐隐约约看到没有一丝多余的月白。
和月下纵横的沟壑,与两朵绯樱。
甚至衣襟也松松垮垮的系着,恰到好处的露出一痕,宛若象牙雕琢。
热气,合着竹香沉水香,并潮汐般的呼吸,都从眼前这面如皎月的男子身上散发出来,迅速的升温。
将门程十三女,西周悯德皇后,被周哀帝捧在心尖上的花儿,就在那一刻,十九年的阵脚都慌完了。
“你!你出去!!堂堂东宫,衣衫不整,赵沉晏你出去!!!”
程英嘤想伸手去推开男子,又像碰着火镰般咻一下缩回,跺着脚躲到一边,冷汗热汗都一块冒。
赵熙行眸底划过“奸计得逞”的精光,伸手将衣襟又拉低了两寸,踱到女子面前,轻飘飘的笑:“……鸳鸳,怕什么,迟早你都得看完……”
“赵沉晏你真是不要脸……?”程英嘤避之不及,刚急到开骂,却又一怔,因为男子递了个布包过来。
“你这几日省过教化堂。怕你带的衣衫不够,本殿做主给你裁了几身新的。”赵熙行的语调倒是平静,却被程英嘤熟练的捕捉到一分期待。
女子蹙眉。几件衣衫,这贼厮还能耍什么花样不成,凭他圣人的功力,话里的欢欣都压不住。
遂本了不要再着他道儿的原则,程英嘤接过布包,打开来清点,第一件揪出来的是女子中衣,尺寸都是完美的,她就寝时穿的尺寸。
程英嘤脸一沉。
“教化堂晚上冷,怕你凉了……你再仔细瞧瞧?”赵熙行的语调愈发压不住激动,眼睛都发亮起来。
程英嘤遂铁了心,要看他耍什么花样。于是细细瞧来,发现衣襟上绣了一只鸳鸯。
雌的。
程英嘤咬了咬齿关。手再往布包里一捞,捞出又一件中衣,却明显是男子的样式。
女子的脸又沉两分。正想算账,指尖却突然碰到衣襟上的刺绣,得,又是一只鸳鸯。
雄的。
第一百七十三章 雨帘
两件中衣,一男一女,布料花色一模一样,除了衣襟上的刺绣,双双成对对。
是一套鸳鸯衣。
是民间勾栏风月场,小郎君小娘子会耍的花招,心思恨不得摊到大街上,南来北往瞧个清楚,就差吆喝一句都来瞧了。
却在稍微有点头脸的人家眼里,这些个花招就太过张狂,捂着眼睛避都是轻的,重的直接栽上纲常教条,得关进宗祠里学学廉耻。
更别说在森严禁宫,这些花招一耍出来,就得耍掉个脑袋。
程英嘤脸红得似滴血,咬牙切齿的对上赵熙行:“皇太子殿下,您这是从哪儿学的?”
“书里。怀阳从宫外带来的那批话本里学的。”赵熙行丝毫不觉有异,容光焕发,“本殿觉得……甚好。”
好字落下的瞬间,程英嘤一把将衣衫砸去,连撵带请的将男子往外推:“好个贼厮!好的不学,尽学不要脸的东西!走,出去!教化堂容不下您这尊神佛!”
“鸳鸳,你先试试,试试……我俩都穿上……鸳鸳!”赵熙行得意的笑僵住,还想最后嘴硬几句,却被女子一股脑的往外赶,跟赶个蟑螂似的。
赵熙行踉跄着跌出来,还兀自没缓过神,积极道:“你先试试,保准你欢喜……诶?!”
话音没落,布包又整个被砸了出来,赵熙行躲也躲不及,砰一声,门窗摔上,传来女子咬牙一句:“还不快走?真要本姑娘动用笤帚?!休得再提此事!”
哐当。旋即就是门扇从里上锁的声音,风呜呜虫啾啾,任由赵熙行怎么好说好劝求开门,里面直接放弃了笤帚改抄铁铲了。
赵熙行终于意识到,热脸贴了冷屁股。
虽然他不明白女子的怒火从何而起,但本着话本在手天下我有的自信,他决定水滴石穿铁杵磨针凭着这张脸就没有拿不下的人。
何况还是他命里鸳鸯。
赵熙行的丧气一扫而光,雄赳赳,气昂昂,正要拾起砸地上的布包,却忽的一滞。
缺了一件。那件绣雌鸳鸯的女子中衣。
赵熙行仿佛明白了什么。抬头看向紧闭的门窗,眼眸重新发光起来。
森严禁宫长夜冷,不为人知处,却绵绵风月浓。
翌日。五月初夏,风雨骤。
清晨还是金红的朝霞,几朵云一闪,豆大的雨滴就淅淅沥沥倾了下来,将盛京湮在白蒙蒙的水雾里。
唐府。唐岚岚倚在榻上,瞪着窗外琉璃瓦发呆,檐下雨滴珍珠般的掉,叮叮咚的。
于是她榻前的女子就有些不耐烦了,一推她胳膊:“妹妹你是病了一场,不仅受了惊,还丢了魂儿不成?”
唐岚岚飘忽的看过来,淡淡道:“曹姐姐说的都对。是我作践自己,活该。”
这般直白的承认,倒教曹惜姑索然寡味,瘪瘪嘴:“姐姐也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你好歹是大将军府千金,却被那庶民花氏摆了这么一道,谁撞见了都说亏。”
“亏不亏的,东宫已经揭了篇,谁再揪着都没用。”唐岚岚勾勾唇角,神情依旧是寡淡的,也不知听进去了没。
曹惜姑心存异样。要是以前,最是不认输字的大将军嫡女,怎么都还能搏上一搏,哪能如此番,变了个人似的。
“妹妹打算放过那贱民了?虽说她已被关进教化堂省过,但没缺胳膊少腿的,惩戒还是轻了!妹妹应该让唐将军给东宫上道折子……”曹惜姑不死心的又撺掇。
“好了姐姐,这事就到此为止吧。”唐岚岚猝然打断话头,轻笑,“以贱犯尊的事既往不咎,我唐府和东宫也有缘无分吧。”
曹惜姑一愣。盯进榻上女子的眸底,两汪水雾不似有伪,于是越发觉得不对劲。
这哪里还是她认识的唐岚岚,改名叫唐菩萨算了,大病一场换了个脑子不成。
唐岚岚却不做解释。只是笃定了此事作罢,隔日亲自向皇后谢罪,其余的半个字也不想多提。
她当然还是大将军府千金,却唯独在马蹄扬起的刹那,那庶民脸上绽放的焰光,唤醒了她蒙尘的记忆。
她想起来了。
悯德皇后,程英嘤。
在赵胤的右相党和萧亿为首的帝党,虎兕相争正酣时,唐兴还只是赵胤臂膀王老将军的一名副将,某日哀帝做东打马球,唐兴也奉诏出席。
当然了,这是场男人的盛宴,女子是没有资格参与的。
那时还梳着双丫髻的她,争了句“巾帼不让须眉何如”,便趁唐兴不注意,偷溜进了马球场。
而这份初生牛犊不怕虎,很快就被发现了。陈粟带头的权贵们哄笑,命她代替风流眼,让曲柄棍下的球都朝她打。
这一个耍招,不丢命也要断筋骨。她被绑在网架下,面如土灰。
唐兴头都磕烂了。但小小的她,俨然成了右相党和帝党博弈的棋子。
皇帝要赦,右相不赦,不出意外的后者赢了,趾高气扬的命令马球重新开始。
命悬一线之际,一匹尚是幼龄的小马飞驰而来,马蹄高扬烈烈生风,以惊艳的掌控踏碎了一半网架。
她挣脱,仰头,见得马上凤袍少女,脸上绽放的恣意,明烂得如燃起了火。
将曾经她的骄傲,和如今她的胆量,都一块燃为灰烬了。
于是唐岚岚抬眸,在曹惜姑不解又鄙夷的目光中,解脱般笑了:“……畏这个字,是我献给她的敬意……”
五月,夏雨淅沥。满城繁华都笼在白纱帘后,看不清晰了。
曹惜姑出了唐府,撑开油纸伞,绣鞋踏着潺潺的雨水,走近了街角停着的一辆马车。
“家主,唐岚岚确实是这般说了。”曹惜姑压低语调,弓着腰,对车中的人毕恭毕敬得,如面对金銮殿上的君王。
车中一时没有应话。
曹惜姑也不急。鼻尖近乎贪恋的,深吸了几口车里飘出的熏香,眸底晕开女儿家的羞红,仿佛能近他如斯,便已很是魇足。
“赵熙行身边的人,倒不乏有趣的。”
忽的,车中轻轻一句,是男子的声音,水润的,如噙了雾的雨。
旋即,车轱辘转动,分开雨帘,曹惜姑微怔:“雨下得这般大。家主去往何处?”
雨帘重新阖上,唯闻雨声。
曹惜姑忽然认出马车的方向,是京郊,吉祥铺。
第一百七十四章 紫藤
吱呀吱呀。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溅起一路碎珠,分开白蒙蒙的水雾,最终在铺子门口停下了。
大雨。吉祥铺生意冷清。筎娘坐在铺面前,撑着脑袋打瞌睡。萧展煮了热茶,凌厉的眉眼在热气中也柔软起来,容巍在后院练刀,说风雨无阻,才最磨习武心性。
叮咚。玄黑瓦檐下,莹白的雨滴织成了串。
吱呀。车轱辘的响声停下。筎娘来了精神,正要起兴招呼生意,却又微微一滞。
这是一辆极难让人忘记的马车。
之所以说让人难以忘记,并不是有多华丽,毕竟赵熙行的御驾见得不少,而是眼前这辆,通身青绸是素净的,简单的暗纹,却识货的一瞧,就知道绸子是进贡的苏绣。
寸丝寸金的江南锦,盛京的达官贵人争相裁其为衣,哪有人会用整幅来糊马车的。
这哪里是财大气粗,简直是富贵冲天,冲了天还不让它发出声儿来。
“给贵人请安哩!贵人好眼力,我吉祥铺的花样子一顶一的好!”筎娘殷勤的迎了上去。
“……有礼。花二花掌柜可在?”车里悠悠一句。
筎娘脚步顿住。只因这声音也是极难让人忘记的。
盛京多富贵。却没有哪一种,当得起“润”一个字儿。
就如此刻的雨,濛濛的,水雾蒸腾。
筎娘压下心里讶异,试探道:“不知贵人找俺们二丫头何事?”
车里淡淡道:“无事便不能找她么?”
“贵人误会了。只是太不巧,二丫头被罚进教化堂省过了。”筎娘打了个千儿,“教化堂在宫里。贵人怕要失望而归了。”
“哦?看来久居江南,都快赶不上盛京风云了。多谢。”
车里轻笑。旋即车轱辘吱呀,重新分开雨帘,逐渐隐没在濛胧的水汽里。
筎娘失神的立着,听见上来的萧展道:“婆婆,得把人追回来吧?教化堂在宫里,庶民哪能进去?”
容巍也在旁边不解:“瞧见赶马车的车夫了么,精光内敛二指老茧,啧啧,练家子啊。和我都能过几招的。”
筎娘叹了口气,心里忽明忽暗的,淅沥的雨扰得心绪愈乱,猜不准吉凶。
“此人大有来头啊。”
一叹,瞬息被雨声吞没。
帝宫。教化堂。
程英嘤坐在廊下,盯着雨帘发呆,间或解闷,逗逗檐下躲雨的麻雀,声音也瞬息被雨声吞没。
红墙绿瓦都被大雨冲刷得模糊了,像敦煌的壁画褪色了般。
教化堂素来冷清,此刻更是天地俱静,唯闻滂沱一片,淋得程英嘤的心里也空荡荡的。
忽的,锁被砸开的闷响,旋即沉重的铁门被从外打开,能听见金吾卫们恭敬的行礼。
“家主,花氏便是被关押在此。请。”
程英嘤站起来,透过珠帘雨幕,见得一辆青绸马车停在门口,她微微一警。
能够在宫里行车,绝不是普通官吏有胆做的,哪怕是一品二品的大员,也得有帝王的特别恩赐。
“进就不用了。此地刚刚好。”车里轻轻一句,哪怕语调微弱,像是有气无力的说话,但却意外的清亮。
程英嘤觉得单凭这声音,就压过了漫天倾的雨声,直接撞到了她心尖。
“吉祥铺花二,有礼。”女子不辨敌友,远远的在院里一福。
一个金吾卫跑到车窗前,似乎从里面接了什么东西,哒哒的跑到程英嘤身边,交给她:“家主给姑娘的。”
女子接过,一枝茎叶耷拉的紫色小花,躺在她莹白的掌心,还浸着抹淡淡的冷香,若有若无。
俨然是被车中人贴身放了,沾了他衣衫间的熏香。
“这是什么花儿?都快萎了。”程英嘤不解。
“四座风香春几许,庭前十丈紫藤花。”车里轻吟,“此乃我庭中紫藤。北上之日,见花儿来得好,便想着给你折一枝来。可惜千里迢迢,再怎么好好护着也枯了。可惜。”
车里的声音依旧是濛濛的,连那份惋惜也如润了雨,泅着水雾儿。
五月的雨淅沥。初夏酝酿的炽热,都以一种极其温柔的方式,纷至沓来。
千里送君紫藤花,南国中庭雨。
是江南独有的紫华。想来盛京的湿意浸润过了江河,紫串儿下雨珠叮咚。
程英嘤忘言。马车里的人儿初次见面,就以一种故友重逢的语气,送了她一枝江南晚春。
她竟丝毫不觉厌恶,反而亲切,润物无声的熟悉。
“多谢。敢问贵人是?”程英嘤试探。
第一百七十五章 江南
车里一声轻笑,好像是嗔怪孩子般,带了近乎温软的埋怨:“……不认识了?”
程英嘤一愣,脑海里飞快筛选着记忆:“民女应该认识……么?”
雨声淅沥,烟雨朦胧,那顶青绸马车有片刻凝滞,好像消隐在了蒸腾的水汽里,梦一般。
忽的,在程英嘤绣鞋都快被雨水浸湿了,一枝紫藤花枝从青绸车帘里伸了出来,和程英嘤掌心一模一样的紫藤花,轻轻撩起了帘子一角。
雨帘如缀起的雪纱,帝宫褪色的繁华和艳丽的花紫后,露出了半张脸。
于是程英嘤的心跳,仿佛都在那刻静止了。
因为她首先看到了一双浅绿的瞳仁,如没有一丝杂质的翡翠,亦或江南庭院里紫藤花树上的叶儿,被五月的雨冲刷得透亮。
明亮的,纯粹的,近乎于聊斋UU小说的精怪。
然后她看到了江南。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算那人只露出了半张脸,骨骼线条也不算惊为天人,毕竟天人上面有个赵熙行压着。
但就是每一寸筋骨,每一缕神魂,都若从一场江南春事里淬出来的般,还带着清冽的从柳下烟波里撷的雾气。
北国的雨淅沥,润湿了他的睫毛,也扰乱了洞庭的梦,一分春色,梨花白雪,江南客来垆边月。
程英嘤仿佛坠进了一个梦里,在这般的凝视下,隔着不真切的水雾,于是游人不必至江南,便能老去晓风残月。
哒。一声微响。紫藤花枝放下,车帘阖上,旋即车轱辘吱呀,便消失在宫道尽头白茫茫的雨帘里。
教化堂的铁门重新锁上,又只剩下了一抹倩影伶仃的拉长。
程英嘤看看掌心的紫藤花,心跳也和这纷繁的雨滴一般,砸得七零八落,良久,才仓皇一叹——
“好个人物。”
是了,仓皇。直到入夜,赵熙行那贼厮又翻墙进了教化堂,程英嘤还是觉得心里七上八下,各种不安当。
“鸳鸳?”赵熙行倒是诧异。
要是放昨日,程英嘤早就精神劲倍儿足的骂他了,今儿却跟丢了魂般,恹恹的打开门,恹恹的放他进来,然后恹恹的心事重重。
“声音……好像在哪儿听过的。”程英嘤给赵熙行斟茶,茶水满出来淌到手上也未察觉。
赵熙行连忙掏出缃色的锦帕,轻轻为女子擦去水迹,略带担忧的温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继后或者圣人来过教化堂了?”
程英嘤欲言又止。那江南来客似乎是认识她,而她模糊的记忆碎片,也提醒着她,这份一见如故的熟悉绝不是“一见”。
她肯定西周朝是没见过此人的。那记忆就得上溯到东周,东周的故人,以赵熙行西周皇太子的立场,怕惹出不必要的风波。
是以程英嘤笑笑,掩了过去:“无甚。大抵今儿雨下得大,心神有些失宁吧。”
赵熙行细细凝着女子的脸,眸色一闪:“鸳鸳,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程英嘤心差点跳出来。瞬息间千万思绪过,还是决定在不明白那人身份前,不要把这桩异样说出来,遂拉了拉赵熙行衣袖:“怎的这般多话?夜已深,殿下还不歇?”
于是这一问,管他天塌下来地裂了,赵熙行顿时忘了那茬,两眼放光的噙笑:“怎么,鸳鸳是在催本殿……红烛**短么?”
“呸!又耍嘴皮子!”程英嘤佯怒,抿住上翘的唇角,“你不困我困了!敢问皇太子殿下,今晚想怎么歇啊?”
话音还没落。赵熙行便左顾右盼的走到榻边,很自然的躺下来,心平气和的撩开飘到额前的墨发:“本殿以为……甚好。”
“好,皇太子殿下要睡榻,民女就睡地上吧。”程英嘤似乎很清楚这厮的德性,于是早有准备般,搬出另一床棉被往地砖上一铺。
赵熙行眉梢跳了跳,脸上却竭力压得义正言辞:“本殿虽身居高位,但国为先,民为先。若花二姑娘因此受寒,本殿有失体恤,枉天家惜民之训也。”
顿了顿,赵熙行威喝两字:“本殿命你,上来。”
程英嘤唇角发抽。总觉得这两个字有歧义,但她具体又不明白错在哪儿,反正浑身上下都听得发毛。
遂也懒得理榻上那贼厮,自顾打了地铺,便要躺下来,又听得身畔窸窸窣窣的响,一转头,赵熙行也裹了棉被,在地砖上躺下来。
“……你要是受了寒,民女才是得掉脑袋吧。”程英嘤瞪他。
赵熙行没应话,手里忙乎。把棉被掸了又掸,半根虚边的碎絮儿掐了,正要躺下来,又似想起了什么,攥起自己的棉被就往女子的方向挨。
“哟嚯!你过去过去!赵沉晏!”程英嘤差点就要跳起来,就像平日见得墙角的蟑螂挨过来,躲都躲不赢的。
可惜赵熙行这只蟑螂,却是神佛妖魔都不怕的。
一路把棉被窝挨到女子被窝边。两床贴在一块儿,差点就要并成了一张铺子,他才满意的笑:“尔所言有理。本殿受寒不得,可惜惯了晚上踢被窝,就劳烦姑娘照看一二了。”
程英嘤牙关一咬,一字一顿:“踢,被,窝?”
她差点忘了,眼前这已经廿五的厮,有时脸一不要起来,能到叹为观止的境界。
赵熙行淡然的点点头,钻进了被窝里,盖好棉被满脸惬意,听得旁边铺位冷笑:“赵沉晏你多大了还踢被窝?”
男子转过头来,晃动的烛火下,皎月般的面容无暇,眸底却烫得一塌糊涂,带着异常认真的神情,正色:“会,的。”
程英嘤彻底拿他没法了。
毕竟叹为观止的境界,她凡俗小女子还打不赢。
近在咫尺,郎君如玉。窗外又是淅淅沥的雨声,搅得人心愈发乱。
程英嘤咬了咬嘴唇,听得见自己加快起来的心跳,觉得赵熙行满脸自然的躺下了,她却跟被上有针似的,根本就不敢躺下去。
左思右想,她干脆起身,从柴房里搬来一摞九齿钉耙,横在两张铺子中间,迎向赵熙行诧异的目光,得救般笑:“殿下可得小心。万一半夜不小心,手啊脚啊越了界,呵,钉耙的齿子昨儿才磨过。”
赵熙行忽的有种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失望感。
但见得女子躺下,阖上眼帘,他一愣:“不灭烛盏么?”
“不用。怕晚上闹鬼……人面兽心鬼。”程英嘤转过身去,淡淡应。
第一百七十六章 翡君
赵熙行眸色一沉,但也没说什么,遂乖乖躺下,瞪着女子的背:“你一晚上都不翻身么?”
“……无需你管。”程英嘤没好气的吱应。
于是后背有良久的安静。只听见两人潮汐般的呼吸声,随窗外的夜半深雨,逐渐乱起来。
就在程英嘤腿脚发麻,以为隔壁铺那个贼子睡着了,自己想翻个身时,却忽听得一声:“你……不热么?”
“殿,殿下?您还醒着呢!”程英嘤心尖猛跳,连忙暗自把已经转过去的腿收了回来,“什么?”
“本殿问你……热么?”赵熙行的声音有些异样。
程英嘤默然。半晌才轻咳两声:“殿下……热么?”
“本殿很热。”赵熙行倒是实诚一句,能听见窸窣的掀棉被的微响。
原来今晚两人衣着都格外正经。别说中衣了,层层叠叠都穿戴好了,和衣而卧,热汗偷偷在夹袄里滚。
可自打进门,两人都心照不宣似的,根本没提这茬,就算人钻进被窝里了,也没人主动把手碰到衣带。
绝对不能脱。再热都忍住。赵熙行攒了口劲儿,大汗涔涔往下滚,他是明白人,昨儿才因衣衫不整,被心上人赶了出去,今天可千万不能重蹈覆辙。
而程英嘤也是偷偷伸手,掐了把满头汗,自己裹得跟个茧子似的,身上又加了床棉被,真如火炉上蒸,马上就要熟了。
绝对不能脱。再热都忍住。她也捏了满身气力,勉强云淡风轻的笑笑:“外面下着雨呢,不热。”
“是啊,不热。”赵熙行立马接了话,同样心平气和的语调,只是在无人见的被窝里,床垫子都湿透了。
于是这一晚,两张床垫子都如从水里过了遭。
两个嘴硬的冤家谁都不肯先承认,于是谁都没闭眼,一个人瞪着墙瞪了一晚,一个人瞪着另一个人的背瞪了一晚。
翌日。宫人们突然发现,鸡蛋里都挑不出骨头的皇太子,挂着眼眶下两抹黑,大清早就冲去了冰窖,在里面呆了几个时辰才出来。
“凉快啊……”据说出来后的东宫,一脸解脱。
而眼尖的却发现,东宫手臂右侧一圈青紫的印儿,大晚上的也不知是不是着了魇,从哪儿伤的来。
“殿下,您的手……”宫人面面相觑,关键是那印儿还能数清个数,不多不少,整九个。
状似,九齿钉耙的齿子。
赵熙行一愣。连忙放下缃色宫袍掩了,淡淡道:“……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那宫人一愣。旋即吓得腿脚发软,扑通一声跪下求饶,只说自己走眼了,才让东宫脸色稍缓。
赵熙行碰了碰手臂,有些疼,新鲜的九齿钉耙印儿,不知道今晚是不是又要添一排。
昨晚他瞪了女子后背良久,伺机而动,精神抖擞,到了月上中天,以为女子睡着了,便偷偷手脚越了界,想美人在怀快哉也。
却没想一只玉手猛地翻过来,抓起九齿钉耙就打了过来。
然后,就留下了九个齿子印。
都说九齿钉耙是猪八戒用的,他赵熙行觉得不对,应该是嫦娥用的,然后专打猪八戒的。
五月。夏雨滂沱,盛京白濛濛的,江山多娇也。
轰隆。红铜宫门大开,素履踏进来,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留下一串水渍,最终停在一张玉榻前,盘膝坐下来。
这是张已经废弃的玉榻。雕龙绣凤鎏金藻井,依旧能辨出曾经的光华和尊贵,御榻,天子所栖的御榻。
却金丝缝隙里,玉石暗纹下,掺杂着怎么也洗不去的陈年血迹,发黑了,凉凉的殇逝萦绕。
轰隆。宫门又再次打开,明黄色的袍脚踩进来,有些虚浮,显然还病着,轻轻咳嗽着笑:“多年不进京,难得来一回儿,却首先来看他,不怕朕砍你脑袋?公子翡。”
被唤翡的男子没有回头,淡淡勾唇:“陛下叫错人了……这个名字已经许久不用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御榻
赵胤撑着身子走过来,在男子身旁盘膝坐下,摆摆手:“可老子认识你的时候,就只认这个名字啊。你是如今不愿面对往事,还是往事里的人?”
顿了顿,赵胤的眸起了波澜:“听说你已经去过教化堂,见过她了。”
公子翡转过来头来,凝住赵胤:“还望陛下守口如瓶。”
赵胤戏谑:“她没认出你来?便是声音也一点印象都无?悯德皇后这脑子,老得有点快啊。”
公子翡眉梢一挑,淡绿色的瞳仁在暗淡的日光里冷冽,美得如快成精的翡翠,菩萨该收了去。
“哟,多美的眼睛啊!不愧你当年取了翡字当化名,讲究!”赵胤驴头不对马嘴的应了句,在公子翡目光骤冷的瞬间,话锋一转,“老子还病着,没多的精力到处插手!不过我也提醒你一句。”
赵胤看向面前的御榻。伸出指尖,抚摸着白玉金绣间发黑的血迹,语调不稳:“他已经去了。这世间有答案的没答案的,都成了结。你和她,能解么?”
黄泉下的人儿永远留在了年少模样。还是温柔又苍白的笑,人世间被抛下的故人,却鬓角一年落一年的雪。
四月,仓皇带走了所有答案。于是辗转反侧的梦里人,都困在了谜题里。
金殿幽深,日光晦影,依稀听得宫闱笙箫靡靡,一如当年那个罪恶又绝望的王朝,和它最后的君王。
赵胤指尖触到冰冷的血迹,四年又一月,仿佛还带着他的温度,鲜活的,尚在这世间,困得他身后人皆如囚徒。
他就是在这张御榻上走的,身上明黄色的衫子都泡在了鲜血里,待那个右相提剑闯进寝宫,他的身子都僵了。
冰冷的,因为病痛蜷缩成一团,像是回到生命初点的孩子。
他归去。于是,再也没有花儿绽放了。
“这张御榻朕命人清洗过,然后就一直留着,原封不动的,寝宫也封了。隔三差五来看看,感觉萧二郎还躺在那儿。”赵胤咧了咧嘴角,“……或许还在骂我吧。”
公子翡的眸底绿影晃荡,道:“陛下不必跟我说这些的。你和先帝的结,不是也无解了么。”
赵胤一愣。挠挠头,掩饰的大笑两声:“是,也是。只是他以前和你走得近,老子看见你老了,就仿佛他也老了……他还在的。”
他不会再老了。因为他已经永远刻在时光里了。
这一句话两个人都没有说出来。默契的沉默,又默契的都懂,痴人说梦罢了。
“陛下,您遵守了约定了。”
公子翡看向寂冷的御榻,荒忽轻叹,岁月泛黄一眨眼,就七年了。
从她十二岁入宫,到如今十九岁,整整七年,他离别盛京时,着明黄衫子的男子笑意清浅,他再回京时,就只剩下了这张血迹干涸的榻。
是了,那时他还叫公子翡,或者说,被人尊称为公子翡。然后他亲手把她交给了他。
……
风雨飘摇的东周。帝党和右相党虎兕相争,总管全国兵权的程家就成了香饽饽,再加上帝病冲喜的名头,天作之合八字都不用一撇。
着明黄衫子的男子敲响了他隐居的草庐,他开门,微讶,却烧旺了红泥炉斟酒一盅,问男子得饮一杯无。
“他们让朕迎娶程家十三姑娘。”男子一饮而尽,被烈酒呛得脸上有了血色,道来,“……但若朕执意,换一个程家女也不是难事。横竖都是姓程,无差。”
“陛下是不满程十三母系烟花的出身么?”他温着酒,还是早春,窗外的残梅簌簌的飘。
男子摇头,炉火在他眸底晃,潋滟的温柔:“尚是稚子。余,不忍误她平生。”
第一百七十八章 十三
只是,不忍误她平生。
他低头,看着小火炉上晃动的火光,眸底也起了波澜:“帝王之家,何论稚子。太后大婚时才十一岁,太皇太后大婚才十三岁。哪一个不是稚子,就被逼着母仪天下。百姓之家的规矩放到天家来不适用。陛下莫着相了。”
男子自嘲的笑笑:“生在帝王家,是余不幸也。又逢乱世之末,早已罪孽缠身。私心,并不愿再误她还未成形的人生,多一罪加身也。”
他有片刻的沉默。小火炉里的柴噼里啪啦,窗外的残雪融化,冰柱子裂开,也噼里啪啦,搅得人心乱。
良久,他才拢了拢棉裘,呼出一缕白气儿:“若程十三是普通的大家千金,陛下的顾虑或许是对的。但是,她在在下看来。”
他忽的不说了,嘴角噙了如烟的笑,斟了一杯温酒,递给对坐的男子:“陛下以为呢?”
男子拼凑着零零星星的流言蜚语,缓缓道:“听说是程大将军酒后失持,与一秦淮名妓所生。小小年纪就离了母亲,被关进程家别邸里养育,除了过年那一天,平日都被锁在朱门后。但听说程大将军对她还不错,该有的衣食待遇,都一个子儿不少,族谱上也记了她名的。”
“看来陛下听说了不少呢。可在臣看来。”他眸底氲开淡淡的慈悲,若檐下解冻的雪水,干净的凉——
“她只是个寂寞的孩子啊,我的小十三。”
着明黄衫子的男子一愣。
他笑,眉眼在呼吸的白气儿中迷濛:“在下第一次见她时,她知我从江南来,问我,紫藤花真如名字一般,是紫色的么。我当时觉得好笑。大将军府的暖房里就养着这种花儿,她是大将军的千金,竟然来问我。她却很认真的攥了小手,说,除了过年那一天,她一直都被锁在这儿,所以未曾亲眼见过。”
顿了顿,他垂下眼帘,遮住眸底翻涌的碧绿波澜,脸色竭力压得平静:“您信么,陛下,别邸和本府不过两里路,别邸的姑娘还没见过自家的紫藤花。”
男子沉默。一杯一杯的斟酒,醉意扰得心绪一塌糊涂:“公子的意思是?”
“请您,带她出那道朱门吧。”他郑重看向男子,语调不稳。
男子咧了咧嘴:“朕不过是将她从一道小的朱门,带进了另一处更大的朱门。甚至,是一道更森严更无情的门。”
“不,臣并不要陛下施恩于小十三。而是注定的羁绊,您之于她,她之于您。”他打断,正色,“生在帝王家,是不幸么。是臣相信,她也可以带陛下,走出那道更森严更无情的门。臣知道,她会是那样的孩子。”
男子瞳孔一缩。
灵魂啊,如果身躯已经注定要腐烂,灵魂却可得解脱,最终如帝宫檐角上的鸽子一般,飞出那道门。
雪白的,无罪的,自由的,向着光明和救赎而去。
“好。”良久,男子应,瞬息半生悲喜都如画帧过了。
“……但是陛下,若您应了,请给臣一个许诺。”他忽的加了句,噙了不容辩驳的执着,“您,能以何物许她呢?”
着明黄衫子的男子笑了,苍白的,温柔的,仿佛看见了不日后穿着太过宽大的凤袍,跌跌撞撞走向他的小小的妻。
命运在那一刻交汇。
“朕,所剩时日不多。但朕发誓,生命尽头所有的时光和欢愉,都献给她。”
于是不久后,封后的圣旨下到了程府锁住的别邸。
于是不久后,那个男子蹲在她面前,笑,花儿,朕叫你花儿好不好。
命运的罗盘转动,羁绊绵延,谁又是谁,误了谁的一生呢。
……
“公子翡?”赵胤举起手晃了晃,绿瞳男子回到现实,看向御榻上已经发黑的血,还鲜活的记忆跟做梦一样。
那个早春与他饮酒的男子真的不在了,也跟做梦一样。
朕发誓,生命尽头所有的时光和欢愉,都献给她。
他虽未亲眼看见,那三年里,那个男子苍白又温柔的脸上,是不是落满了光,但他相信,他已去了地狱的灵魂,终有一天能向着光而去。
因为他相信,他的小十三,是那般的孩子。
绿瞳男子忽的捂了眼睛,低低的笑起来:“小十三,小十三啊……被你误了一生的,又岂止是萧亿一个人呢……”
金殿幽深,日光晦暗,羁绊缠如蜘蛛网,重重皆是解不开的结。
而在帝宫某处。程英嘤看着槐树枝丫间的蛛网,也觉得心里塞了个结,堵了她几天都喘不过气来。
他,到底是谁呢?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面容,还有那一双美如翡翠的淡绿眼睛。
上方一声清咳传来。立马有宫人低声提醒:“花二姑娘?您走神了!赶快抄写吧,否则惹怒殿下,得挂彩回去的!”
程英嘤收回视线。周围跪着的一摞宫人都紧张的瞧着她,她就算屁股挪个窝,都能引来铺天盖地的“花二姑娘,仪态”!
她再看看上首,赵熙行稳如泰山,坐得端端正正批折子,时不时朝她偷看一眼,间或对上目光,又咻的收回去,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程英嘤翻了翻眼皮。大清早的,豆喜就跟公鸡打鸣儿的吼,说东宫要亲自训诫礼仪,特提罪人花氏去暖阁抄经。
此举赢得阖宫称赞。大抵说东宫如何事必躬亲,如何重视仪礼旨在教民,反正好话都往男子身上堆,圣人的脸皮砌得如墙厚。
程英嘤看了眼她UU小说的经书,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大家都跟瞎了一样,挂羊头卖狗肉的贼子,能传成孔孟再世。
因为她抄的,哪里是经书。而是前朝臣子们夸耀赵熙行的流水账公文。
什么“殿下有作垂无极。岂徒耀神武,岂徒夸上文”,什么“东宫自是人中龙,黑闼未当鬼蜮雄。欻然一举雷电起,智名勇力不入耳”。
真是条条都往那厮脸上贴,好一个金光闪闪黄金脸了。
程英嘤抄得手累,偷瞧了眼上首威严端庄的男子,估计他心里笑成了个傻子,左一个人中龙,右一个耀神武。
“嗯?”赵熙行淡淡的瞥了她一眼。
宫人们吓得胆掉了一半。慌忙劝程英嘤:“哎哟,二祖宗!您敢看殿下尊容?大不敬啊,快别看了!!小心把命都看丢了!!!”
赵熙行眉梢一挑。不动声色的得意。
程英嘤瘪瘪嘴,收回视线,暗骂一声贼厮装什么正经,待她晚上锁了房门,看谁来求谁。
第一百七十九章 声音
于是程英嘤暂不与他计较,研磨提笔,正要抄写不要脸的公文,却见得被夸成“人中龙”“耀神武”的正主儿从玉案走了下来,堪堪在她面前停下。
“殿下!”堂中宫人刷刷跪倒。恭敬的头也不敢抬。
程英嘤想着人前好歹给他个面子,便也按照礼数来,垂首敛目,但见得缃色宫袍如水一样,在光泽的金砖地面上淌开。
淡淡的竹香和沉水熏从她脑门传来。那厮正在瞅她。
“尔觉得,公文中言何如?”赵熙行的声音也是清淡的,听不出太多情绪。
程英嘤却在心底大骂贼子。公文全都是往他脸上贴金的,都贴成了个金甲神人了,难道她还要回一句,字字情真断无虚假么。
赵熙行脸皮有这么厚,她可没有。除非她做个睁眼瞎,才能顺着他毛儿捋。
周遭的宫人急得挤眉弄眼,偷偷向她喝:“二姑娘,快点回殿下话啊!殿下人中龙凤,西周储君,难道公文还能有假?”
得,这东宫一堆睁眼瞎。
程英嘤算是看出来了。她认识的那个乘风郎,怎的在外面就被供成了菩萨,就差屎都是香的了。
程英嘤正在沉默,忽听得缃袍撩起,然后一张俊美的勾魂脸就在她面前放大,直冲冲的盯着她。
“哟嚯……”程英嘤一唬,待看清是赵熙行蹲下了身,噙笑与她平视,遂压低语调,“赵沉晏!你今儿耍什么威风?”
程英嘤本是义正言辞,却没想赵熙行下一句话,吓得她一个腿脚不稳,就屁股蹲儿坐在了地上——
“耍你男人的威风。”
这话实在是太刁钻了。偏偏声音压得低,略带沙哑的,就两个人能听见,如同见不得光的秘密,暗中挠人心尖尖。
周遭宫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得程英嘤跌坐在地,脸色都变了:“二姑娘,失仪,大大的失仪啊!还不快请罪!殿下恕罪!”
顿时一屋子请罪求饶,鬼哭狼嚎,生怕讲究讲到苛刻的东宫一个迁怒,谁都逃不了盐水板子。
程英嘤却不慌不忙,瞪着近在咫尺的赵熙行,冷笑:“请东宫责罚民女。”
赵熙行眉梢一挑:“好。”
“你?!”程英嘤一愣,没想到赵熙行来真的,正打算是不是该揭穿他臭脸皮,却见得一爿缃色暗影拂近,旋即冰冷的指尖往她衣襟边一挑。
待她再回神,赵熙行依然蹲在她鼻尖前三寸,仿佛什么也没发生,除了陡然亮起来的眼。
程英嘤脸噌一声红了。捂住衣领,羞恼难当,不停拿余光瞅乌泱泱的宫人,到底有没有谁看见这一幕,否则她的脸就丢大了,毕竟赵熙行这厮竟众目睽睽之下,拿指尖挑开了她衣襟。
好在宫人们都规规矩矩的跪着,并没谁有这个胆儿,抬头见着这一桩风流事。
“赵沉晏!你今儿发哪门子疯!你……”程英嘤怒火中烧,恨不得将赵熙行那张依然风轻云淡的脸皮撕下来。
“嘘!小声点!若是被他们听到,没看见的也都知晓了。”赵熙行却打断程英嘤话头,竖起一根莹指,故作威胁的朝周围努了努嘴。
程英嘤被唬得立马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只管攥着衣领,死死的盯着罪魁祸首,恨一腔怒火都成了哑炮。
赵熙行绵绵笑了,故作神秘的凑近来,压低了嗓音:“本殿看到了,你穿了……那件绣有雌鸳鸯的中衣。”
程英嘤心尖一窜,差点就要跳出来。
赵熙行警惕的瞧了眼周遭宫人,像做贼一样,悄摸摸的也将自己衣襟挑了挑,捂嘴低笑:“而本殿,就穿了那件雄鸳鸯的中衣。”
程英嘤的目光下意识就飘了过去。见得一痕玉般的肌肤,边上如雪的中衣,衣襟上一只雄鸳鸯,活灵活现。
鸳鸯双双成对对,心意暗中藏,不羡仙。
也不知怎的,像是被戳破的羊皮球,再硬的气儿也无法撑了,程英嘤顿时消了所有怒火,低下头去,抿了抿嘴:“……小声点,别让他们听见了。”
赵熙行看了眼跪着的宫人,各个诚惶诚恐的,还以为天威难测金雷轰顶,实则早就是郎情妾意,蜜糖罐翻了。
“你今儿到底打算些什么?又是让我抄书又给我瞧鸳鸯的。”程英嘤拉了拉赵熙行衣袖,低语道。
赵熙行眸色一闪,语调沙哑:“他进京了,还去见了你。本殿不痛快。”
程英嘤一愣。意识到赵熙行是说那个绿瞳男子,可她自己都还没想起什么,哪里轮得到他不痛快。
遂好言相劝几句,还附带着发了个毒誓,雌雄鸳鸯成双对,两个人得一套穿,赵熙行才缓了颜色。
可直到出了东宫,豆喜领着程英嘤回教化堂时,女子才发觉不对劲。
赵熙行不痛快?那么说赵熙行早就认识他了,东周的故人,她似乎也该是认识的,可为什么偏一点印象都无呢?
声音确实是熟悉的。可从记忆里搜索对上这副嗓子的面容时,又全部模糊成了一片,于是连带着声音的记忆,都加了不确定。
“声音,在哪里听过……是谁呢。”程英嘤念念有词,连日绞尽脑汁,想得她太阳穴发痛,
虽有时也怪自己,沧海桑田故非昨,又何必为了一点点熟悉,就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可当她一旦这么想,心里又像缺了块什么,找不着东南西北。
她突然有点理解,赵熙行所谓的不痛快了。
身子往往比记忆更诚实。她身体的反应,已经告诉了她,她认识他。
而且,她很想再见到他。
都说天命弄人,世间羁绊难断,程英嘤觉得,老天爷有时很欢喜捉弄她,比如她拐过一道垂花门,就见得那辆青绸马车驶了出来。
她愣在原地。记忆还没对上号,身子就已经挪不动脚了。
豆喜却是识车的。扑通一声跪下,合着宫道里刷刷跪倒两排的宫人,声势震天的高呼:“见过家主!”
就剩程英嘤一个人杵着。
那辆马车在众人前停下,里面轻轻一句:“都起来吧。天子脚下,我亦为臣,诸位不必行此大礼。”
豆喜等人这才起来。偷偷的拉了拉程英嘤衣角,脸烧得激动:“二姑娘,问声安啊!大人物!京城人见不了几回的!”
程英嘤狐疑:“豆喜,面圣也没见得你这热情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