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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皇后又作妖全文阅读

作者:弱水西西     我家皇后又作妖txt下载     我家皇后又作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八十章 结缘

    豆喜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二姑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大人可比圣人还有来头呢……呸呸,奴才大不敬,妄言,妄言!”

    程英嘤瞧着豆喜说漏了嘴又求饶的样子,心里好笑,却也更飞速的搜寻着自己记忆,何曾认识这等了不得人物。

    正两人说话间,那顶轿子忽的停在程英嘤身边,女子瞪着面前青绸车帘子,一时不敢动弹。

    俨然是有意的。若是里面的人掀起窗帘子,咫尺间三两低语,跪了两排的宫人也听不明晰的。

    程英嘤瞥了眼豆喜,后者拼命给她使眼色,遂规规矩矩的一福:“民女花二见过家主。”

    轿中人并不打算放过她。悠悠飘出一句轻笑:“花二?这个名字着实起得俗气。”

    程英嘤心里咯噔一下。轿中人知道花二是她的化名,那就必然认识程府的程英嘤,甚至是东周的悯德皇后。

    “听闻贵人久居江南,难得进京。今日得见皇城繁华,不知较之南国何如?”程英嘤不辨敌友,试探轿中人的破绽。

    却没想窗帘子里传出忍笑的回答,是那种已经看破女子小把戏,却故意不点破,如纵容孩子般温声道:“繁华不过如此。倒是见得经年故人,小酌长谈,略生了些愁思。”

    思字落下,轿里又没多话了,可车轱辘也没动,程英嘤只得自己问了句:“得见故人,本是欢喜之事,何来愁思一说呢?愿闻其详。”

    “有些人一撒手就去了,也算是解脱,可却把那么多答案带去了地下。徒留得身后人辗转难猜。有的没的结,都没了解。你说,该如何是好呢?”

    已经泛黄的旧事,都成了无解的结,那人的声音如泅了时间深处的水汽,雾濛濛的,却依然极清亮,带着旁观者般的冷静。

    程英嘤的心,便也溺在那层水雾里了。

    她脑海里首先划过的,是一张苍白又温柔的脸,笑着瞧她,眸底有最盛的太阳。

    花儿。

    “都说生者的执念会传到黄泉下去。烧纸祭拜时的身后评,也都能被听去。既然那人带着答案去了,必是不想让生者知道答案。今人又何必执着于谜题,将自己困于其中呢?”

    程英嘤笑笑,话出口就觉得自己是个骗子。如何倒映在他眸底,又是如何,在他的生命里存在过,这个答案,她已经求了四年了。

    旁观者清。她一身痴缠,只有听别人的故事时,才得见天光,到底是诳语者易,解自身难。

    “姑娘这话,倒是通透。”轿中人轻笑,也如同嗔怪孩子的,噙了戏谑。

    “好听话是这么说,我自己亦在局中,贵人就当个笑话听,莫信的好。”程英嘤自嘲的笑笑,“若羁绊真有那么容易瞧通透,贵人这番问都不必了。”

    程英嘤突然很想知道,羁绊,到底是怎样一种存在呢。

    曾经的她,会为着他带走的那个答案,在无数个月夜忧思难眠,如今她却欢喜,这个谜题依然还没找到答案,于是依然的,把她和他牵连在一起。

    现世和黄泉千万里迢迢,时间的沧海桑田白了头,他锁住了答案在记忆里鲜活,她执着于求解在尘世里唤“花二”。

    花二,花儿。

    羁绊如陈年的酒,把结酿成了缘,有解是善缘,无解,便是你的缘罢了。

    轿中凝滞了片刻。那人忽的笑了,无奈的苦笑,沉溺的低笑,意外的喜笑,汇合在一起,化为杨柳岸洞庭烟波,叫人腿脚都能听软了。

    多好听的笑啊。如果再配上那双淡绿色的眼睛,聊斋UU小说的狐仙都不必寻俏书生去了。

    “如果听你第一句解释,你还是当年的孩子。可加上第二句……”轿中人噙笑,嗓音沙哑的,潺潺的,“呵,你长大了。”

    程英嘤一愣。

    轿子中公子翡也愣着。汹涌的情绪涌到他心口,令他不得不深吸几口气,才压制住想去撩开车帘子的手。

    他想起方才金殿中,赵胤说,那个人把那么多事都带去了地下。有答案的没答案的,都成了结,他和她,解得开么。

    如今看来,他还在谜题中打转,那个她,却已经在谜题外,干净的眸底不染任何蹉跎了。

    亏他还小心翼翼的想试探她,久别重逢都没了勇气的重逢,她却已经能够笑着一句,羁绊,何须执着求解。

    是他小看她了。

    他的小十三。

    “贵人,到底是谁?你我,是否故知?”程英嘤蹙眉,恨不得伸手,一把将面前的车帘子掀了。

    轿中却飘来一句:“不日后,蒙上隆恩,于夹镜鸣琴阁听戏。若姑娘能出席……”

    “不去。”程英嘤果断拒绝。这人连身份都遮遮掩掩,中间还要插上个赵胤,她干脆做落入猫群的耗子罢了。

    “姑娘若能赏光,在下在圣人面前求个情,教化堂省过免了也不是难事。”轿中人似乎算准了,势在必得,“就算姑娘不愿承情,也得为吉祥铺家人想想吧。他们日夜挂念,必是盼着你早些回去的。”

    程英嘤眼眸一闪:“……成交。”

    轿中人轻笑。旋即车轱辘转动,眼看着就要擦肩而过,车帘里忽的沉沉一句,从梦里来——

    “好久不见。我的小十三。”

    程英嘤浑身一抖。就仿佛被那个梦吞没了,再定睛瞧来,只见得青绸马车的影子,被夕阳掐得老长一缕,最终断在红铜门后。

    “二姑娘,您方才和家主说了什么呀?奴才斗胆,依稀听得些羁绊呀回忆呀,跟猜谜题似的。”豆喜揉着跪酸的膝盖,好奇。

    程英嘤哂笑:“你凑什么热闹?”

    豆喜笑笑:“随口一问。姑娘不愿说就罢了。只是觉得若姑娘这番话是对的,也解了奴才的一个困局。奴才定供奉长生香,感念姑娘恩情的。”

    豆喜又想起那个他亲自送走的君王了。那个时候,他大口大口的呕血,明黄衫子都泡在了血里。

    幽幽深宫就剩下他和他了。所有的宫人侍从都跑了个干净,是他亲眼见那君王咽下最后一口气,还有在这之前,留给他的密旨。

    或者说,留给花儿的密旨。

    然后他一个不起眼的小内侍,就守这个秘密守了半辈子。

    程英嘤异样的瞪了豆喜一眼。用大白话道:“我的意思是,他留下的谜题,若人人都困于求解,那不就等于,那么多人还念着他啊。不管结解没解开,他在那么多人的记忆里依然鲜活,就好像从未离去了。”

    顿了顿,程英嘤红了眼眶——

    “于是最后,结都成了缘。与他不灭的缘。”

第一百八十一章 戏台

    结,有解是善缘,无解,是你的缘。

    解不解的谜题就交给时间吧,我只愿与你,结一场生死不灭的缘。

    余生,欢喜足矣。

    姚保最近有点无聊。

    自从出了东珍的事后,毕竟众目睽睽下一条人命,他还偃旗息鼓了阵,却没想风声大雨点小,听说连最铁面无情的东宫都亲自求他罪了,圣人也草草的将此事揭了篇去。

    他依然没少胳膊没少腿,甚至前天圣人才赐了他南边新进贡的锦缎,说天热了,这料子裁衣生风。

    然后他姚保的气焰就噌一声窜天上去了。宫人见了他都躲着走,别说为东珍申冤了,舔他鞋底的人都排队凑上来。

    这日,他穿着新作的苏绣织金衫子,手里端着一碟岭南荔枝,一路鸡飞狗跳的闲逛逛到了夹镜鸣琴阁,见得四下热闹,宫人们热火朝天的,忙着布置清扫。

    “诶,你过来,这戏台子许久不用,怎今儿谁赏脸了?”姚保唤来个奴才,好奇。

    夹镜鸣琴阁是宫里听戏的楼子。却因为周哀帝和当今圣人都没有这方面的雅兴,所以不常开班,红绒毯上都积了层浮灰。

    那奴才见是姚保,立马面如死灰,却不得不勉强挤出笑脸:“给保爷请安!因为家主进京,家主好这一口,圣人便说唱个戏,算是给家主接风洗尘!”

    “家主?谁?这么大面子?”姚保不在意的大笑,“那人若见了保爷我,还得给爷我敲板鼓哩!”

    “是……么?”

    轻飘飘的一句传来,语调不大,近乎于温声细语,却教场中人齐刷刷拜倒,除了直挺挺杵着的姚保一个。

    “见过家主!给家主请安!”

    姚保脑袋骨碌转,半天才找到声音来源,是来自戏台子不起眼的角落,一个身量修长的男子与一圈奴才坐在一起,左晃晃八角鼓,右敲敲云锣,兴致勃勃的与身旁奴才说着什么,似乎是在调试乐音,为隔日的戏班做准备。

    “还说家主哩,以为是个人物,却与下贱的奴才处堆堆,怕自己也是贱骨头……吧?”姚保刚响起的蔑笑掐断在喉咙里。

    因为那男子起身,走到了戏台子中央,姚保看清楚他了,看清楚那一张脸时,他就不自觉把腰弯了下去。

    他发誓,盛京富贵他见过千般,却没一人,能是这般风骨雅艳。

    是的,雅艳。极致的雅,如见杨柳岸,垆边人似月,极致的艳,又见秦淮靡,桃花扇底风。

    关键是还是个男子,能把这两个和男子都不怎么着边的词,完美的融合在一起。

    于是姚保下意识地就低下了头去,换了讨好的笑:“这位便是家主?哪一家的主?在下姚保,不才不才,乃是圣人身边的大红人!”

    周遭宫人唇角一抽。在姚保目光刺过来的同时,又不得不板了脸,坐好了瞧热闹。

    “大红人?嗯,在下听闻京官一到九品,倒不知还有个官,叫大红人的。”那男子唇角一勾,“在下孤陋寡闻了,还请大红人大人见谅。”

    周遭宫人终于忍不住了,窃窃的笑出来,并且笑声越汇越大,成了四面八方的哄笑。

    “小兔崽子们!谁敢笑!闭嘴!”姚保何时被这样打过脸,一时间眼眸赤红,气急败坏的就朝台子冲去,“小爷不发威,还当小爷是病猫了?!管你何方神圣,老子和你拼了!”

    然而,他还没跨出两步,随着一声空气撕裂的锐响,一柄匕首就架在了他脖子上。

    姚保浑身一抖。慌忙举起双手,哆嗦着看过去,拿刀比着他的是一名布衣男子,他记得,是旁边那辆青绸马车的车夫。

    车夫?只怕是车夫打扮的练家子,好个深藏不露。

    “好哇,天子脚下,竟敢带私府的刺客进宫,好大的胆子!”姚保虚张声势的怒喝,“待小爷我把这条报上去,管你有多大的理,都难逃死路一条!”

    戏台子上那男子却不慌不忙,捡了一个半旧的八角鼓,认真的拿锦帕擦着,看都懒得看他:“苏仟,何时这种虫子,也配染你的刀了?”

    那唤苏仟的“马夫”立马旋即恭敬的撤下匕首,单膝跪下:“仟领命。”

    姚保后怕的摸着脖子,发觉还连着脑袋时,胆量又上来了,正要骂骂咧咧,却见得戏台子上一双淡绿色的眼睛,冰冷的锁定了他。

    “姚保是么,记住,圣人不敢杀的人……我敢。”

    流转着寒光的绿瞳,就如同非人的精怪,冷不丁的就攫了人魂魄去。

    姚保顿时吓得湿了裤裆。丢下一句“惹了保爷我,走着瞧”,就仓皇逃窜而去,夹镜鸣琴阁的宫人难得见到姚保吃亏,顿时如出了恶气,一展多年笑意。

    公子翡耸了耸肩,走回戏台子角落,刚坐下来,就听得身旁缃袍男子道:“连本殿屡次进谏求父皇治姚保,都半点水花也无。家主倒好,一来就是下马威。”

    公子翡眉梢一挑:“皇太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圣人不敢杀的人,我敢么。”赵熙行幽幽的笑,“家主果真是……艺高人胆大。”

    西周的东宫也坐在戏台子角一堆什物里。这儿是堆放戏班子乐器的,锣鼓笛板垒如小山,掩了他大半身形,故教姚保仓促间瞎了眼。

    因为宫里不好折子,是以这堆乐器刚从府库里搬出来,七零八落的缠成一堆,日光映出四处飘的微尘,空气都模糊起来。

    于是公子翡凝住这层尘帘后的眼睛,咧了咧嘴:“若殿下要治罪,在下悉听尊便。只是多年未见,这便是殿下予我的见面礼么?”

    赵熙行没说话。雾一般的尘埃后,两双眼睛却骇人的雪亮。

    公子翡也就毫不避讳的直视着。坦坦荡荡的,倒也没什么异样。

    良久,五月的空气都快结了冰,赵熙行才移开视线,淡淡的笑:“随口一说罢了。家主莫当真。毕竟江山轮流坐,前儿萧姓今日赵,江南却都是您一家的。想必您宰相肚里能撑船了。”

    公子翡才松下去的心又噌一声提了上来。

    眼前这缃袍男子顶着张风轻云淡的脸,怎么说出来的话,句句都能诛心,还是很炉火纯青的——

    帝王之诛。

第一百八十二章 江南

    公子翡眸色微闪,指尖在衣衫里一攥:“我自是宰相肚里能撑船,还望殿下,龙兴云属东阁开。”

    赵熙行沉沉的笑漫开,幽瞳里风起云涌都被压得悄寂无声:“自然……这个云锣音不准,怎么调来着?”

    顷刻就转了话题。

    公子翡一愣。看着神色如常的东宫很是好学的问他,半点破绽都无,他无声的叹了口气,伸出手去紧了紧弦丝:“放太久了,得抹点松油……”

    然而,吱吱呀呀的乐音中,赵熙行又冷不丁一句,让他指尖一滞:“家主,您又和程英嘤说了话吧?家主果真久居江南,对本殿和她的事儿不太清楚呢。”

    公子翡调着音,沉默,眼睫毛垂下,绿瞳碧波荡开一爿暗影。

    “不管您之前听没听过,本殿今儿就说予您听:程英嘤,是本殿的人,还望家主离她远些。”赵熙行的语调依然是清淡的,眸子却如鹰隼,死死的锁定了公子翡,“就算您与她自幼相识,呵,东周都灭了,家主又何必抓着不放。”

    公子翡抬头,前时还恭敬守礼的脸面,忽的就溢满了精光:“殿下这是在……威胁我么?”

    浮光微尘中,那双幽瞳一晃,赵熙行笑了:“虽说本殿是主子,但苏湖熟,天下足,堆金积玉富贵乡,面对这样的江南之主,本殿又岂敢言威胁。”

    缃袍男子的笑是清浅的,就好像听到了个笑话,眉尖都噙着随和与不在意,然而朦胧的浮尘后,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却霎地亮得如刚刚淬出炉的剑光。

    令公子翡呼吸一滞。

    仿佛那柄无形的新剑,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

    “我钱家侍民为先,君为后,只要天家奉社稷之诚,我江南必献无染之忠。”良久,公子翡一字一顿,咬紧牙关道,“殿下就不必试探了。您还未登大宝,何必早早伤了和气。”

    这番亮出底牌的话格外重了。冰冷的王权在伺机,鲜血和霸业都作谈笑中。

    赵熙行忽的大笑起来,露出大白牙,笑成了个孩子,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疑心警戒的样子,他亲和的拍了拍公子翡肩膀,老友般搂了他。

    “本殿不过是初生牛犊,几句照本宣科的话,家主还真上心了?大可不必,不必!我关中仰仗江南,本殿也敬重家主,待会儿这堆乐器清点完了,喝一杯?本殿做东,做东!”

    戏台子顿时洋溢了欢声笑语,春风盈盈,其变化之快又不着痕迹,让公子翡压紧的呼吸都还没松过来。

    “时隔多年再次觐见殿下,翡已感念备至。又岂敢与殿下称兄道弟,同席宴饮。”公子翡规规矩矩的敛下眼眸。

    “啊咧,家主不赏光呢,那本殿只能亲自提两壶酒,去你京邸门口堵你咯!”赵熙行跟个无赖般嚷,在公子翡满脸无奈时,他又猛地手上一用力,狠狠的卡住了男子肩胛骨。

    西周皇太子,习武。一身缃袍下是剑过封喉的无赦。尤其那大半年长锁东宫时,从蚀骨思念中悟出来的剑意,据说现在天下还无人可破。

    是以这不着痕迹的一卡,立马如铁钳飞虎爪,疼得公子翡眉尖猛蹙。

    旁观的苏仟一个激灵,脸色煞白。

    赵熙行凑近公子翡,仿佛瞧着动弹不得的猎物,幽幽道:“……不过,程英嘤,家主千万别肖想,否则……关中铁骑十日内就能踏平江南。”

    南字刚落下,赵熙行就松开了手,瞬间换成了温柔的力道,大笑:“开玩笑,玩笑!本殿这些年勤于习武,请家主指教嘛!来日酒席不醉不归,本殿准备二十年的好酒,家主定要出席啊!”

    公子翡脸色异样。应下这桩酒宴,就告辞离去,出了夹镜鸣琴阁,他回头望了眼被掐断在红铜门后的缃色身影,吁出一口浊气。

    “家主,方才可有伤着?”苏仟连忙上前来,满脸担忧。

    “无妨。不过是试探,没用真招。”公子翡摆摆手,又轻轻一笑,“不过,我堂堂江南之地,东宫真想来真招,也得掂量下吧。圣人第一个就得挡在前面。”

    苏仟却脸色愈发凝重:“可听闻东宫连圣人之意也都忤逆过,怕不是真对我江南……”

    “他敢么?或者说,哪一朝哪一代的君王敢过?”公子翡打断话头,眉尖腾起炽盛的傲气,“君王之道,在于诛心。这东宫并不是真想对江南如何,而是先诛了我这江南之主的心,来个下马威。”

    苏仟一愣:“东宫年不过廿五,怎如此老谋深算?”

    公子翡笑笑,并不觉得意外,反而有一丝欣赏:“这才是合格的皇太子,或者说,合格的未来君王啊。”

    苏仟若有所悟,回首夹镜鸣琴阁阖上的大门,带了忌惮:“家主此次进京,也是听闻圣人病重,想来亲眼瞧瞧这未来君王如何。如今看来,是满意?”

    公子翡眸色一沉,挑眉:“作为臣子,我满意。但作为公子翡,呵,定论尚早。”

    “家主!帝宫比不得江南,小心隔墙有耳!”苏仟紧张,慌忙四下张望。

    公子翡无所谓的耸耸肩,似乎想到了什么,意味深长的微眯了眼:“不过,小十三么……”

    后半句话湮没在敲锣打鼓的热闹里。想来夹镜鸣琴阁的器乐清点俱备,戏班子已经排起来了,为不日后的唱折子做准备。

    西皮流水,宫商角徵,盛京繁华烟云梦。

    帝宫另一端。教化堂。笙箫却仿佛传不到这冷寂之地,程英嘤一动不动的坐在檐下,耳朵竖得老高,才隐约听到云锣板鼓声。

    “要唱戏呢。好像是《天仙配》?不对,《白扇记》?”程英嘤尖着耳朵,辨识着若有若无的调子,“全都是黄梅戏的折子?”

    顿了顿,她又笑,眉眼都弯起来:“是他的做派。人走到哪儿,都能自己杵成一座江南。”

    是啊,是他,那个浑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指头,都镌刻着江南的男子。

    我的小十三。只有他会这么唤她。

    “是你么……如果是,为什么不愿再见到小十三呢。”程英嘤忽的敛了笑,荒荒一句,千头万绪搅得心里空荡荡的。

第一百八十三章 糕点

    若说之前是一份模糊的熟悉,如今却是七八分的确定,还带着两分心神不定的迷茫。

    是了,迷茫。七年了,整整七年未见,她早已不是了当年小十三,而他,或许也已经老去,在江南泅着水雾的岁月里。

    今我来思,北国春暖,南国故人归。可他偏偏归了也不认他,是否故人都已经蹉跎在了无尽悲辛里,相见不如不见。

    程英嘤不明白。

    当年他一声不吭的离开程府时,是她不要命的爬到别邸铜墙铁壁般的马墙头,挥着小短手,声嘶力竭的唤他远去的马车。

    她不知道他没有没有回头。反正她最后的视线,是马车转动的车轱辘,他连车帘子都没掀开。

    然后她就被程府的一大堆奴才侍卫拽下来了。灰头土脸的,二话不说,一屁股坐在泥地里就哇哇大哭。

    问她哭什么,她也不说,但这事儿就闹大了。

    堂堂将军府十三姑娘,竟然毫无规矩的爬墙。她那个大将军的父亲,亲自来别邸训了她一顿,然后加派了教引嬷嬷,《女训》《女则》抄得滚瓜烂熟。

    那是她还作为程十三时,第一次不讲规矩,也是最后一次,不讲规矩。

    不久后,一道封后圣旨,十二岁的她成为帝的新娘,此后再也没有见到他,直到今天,沧海成了桑田,幽谷下降为了湖泊。

    程英嘤的心像一个秤砣,忽的就坠下去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真的可以来思么,只怕往矣之日,就注定了再不复今我。

    程英嘤捂住了眼睛,发烫得紧,但没有泪流下来,她再不会流泪了,在那个着明黄袍衫的男子离开她之后。

    “是我多想了么,你只是作为臣子,普通的进京述职,然后就离开。再见到我,不过是意外。”程英嘤自嘲的笑笑。

    七年了,她找不到理由,他能为了她别了江南的绮丽,也找不到理由,他还怀着当年的心绪,笑着应她,当小十三长大的时候。

    那是儿时的她一遍遍问他,他什么时候走,又什么时候回,他一遍遍笃定的回答。

    “小十三,长大了呢。”程英嘤恍惚笑笑,看向掌心紧攥的紫藤花,是他给她的,已经枯了。

    “嗯,你确实长大了。”忽的,一个男声从院子里传来。

    程英嘤微惊。敛了敛心绪,警戒的循声望去,是不知何时院子里进的一个人,粗布衣衫,三十不过,眸底精光令人胆寒,显然是个练家子。

    “你是他的……不是,家主的车夫?”程英嘤辨认着来者的容貌,虽说是个耍刀剑的好手,眉眼却透着异样的秀气。

    “车夫?呵,你要这么算也行。”来者噗嗤一声笑了,又似乎没忍住,加了句,“我叫……苏仟。紫苏的苏,仟佰的仟。”

    然后,这唤苏仟的男子蓦地就有些紧张,紧紧的盯着程英嘤的反应。

    “苏……壮士?侠客?还是帮主?”程英嘤眨巴眨巴眼,竭力找着合适的词汇,以为苏仟在不满她的称谓。

    苏仟眼底的光咻地灭了。语调有些不稳:“罢了,你什么也不记得倒好,是我不该不听姐姐的嘱咐,还妄想着试一试。”

    程英嘤愈发找不着东西了。试探道:“苏壮士?教化堂简陋,怕怠慢了您,若不嫌弃,要不要进来喝杯热茶?”

    “叫我苏仟就好。我还没到三十,不必叫得那般老气。”苏仟深吸一口气,换了淡淡的笑,“喝茶就不用了。我只是私心,顺路想来看看你。”

    程英嘤的记忆又飞速转起来:“好,苏仟……我们在哪儿见过?”

    她总觉得自己是不是真老了,老是人家一副故人久别重逢的样子,自己却跟个迷糊虫似的,半点印象也无。

    这片刻间,想到这苏仟是跟在他身边的人,她自动把记忆从儿时搜刮起,却是奇了,委实任何碎片也找不到。

    “你是跟着他的。是不是因我当年年纪太小,有些事嬉嬉笑笑就忘了。”程英嘤带了愧色,一福,“若是如此,程十三对不住。枉您挂念了。”

    苏仟笑意漫开,是那种瞧着自家孩子,无奈又带了嗔怪的温柔:“罢了。当年你确实小,记得最好,记不得也罢,我就是来瞧瞧你,真是长变了,第一眼还没认出来。”

    不知为何,纵是初次见面,程英嘤也觉得,和他说话有一种特别舒坦的感觉,一切都是自然的,敞亮的,有的没的都能说半天。

    如同失落人世间一场春风拂面,再是辗转流浪都能得见天光。

    “我长变了?那您认识的程十三,是怎样的呢?”程英嘤笑了,半试探半好奇的随口一问。

    没想到苏仟却蓦地脸色转凉,恍惚的看了看自己的臂弯,低语:“小小的……”

    程英嘤下意识的瞧了眼自己身段,以为苏仟说自己长得矮,讪讪道:“罢,不提这茬,还没问苏仟您今日造访就是来看看我?”

    “给你带了荷花糕。”苏仟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程英嘤,略带的期待的睁大了眼,“你……尝尝。”

    程英嘤接过,打开来,是几块新鲜的荷花糕,虽大小不一横七竖八,却甫一进口,入口即化,米香立马在五脏肺腑里弥漫开来。

    “好吃。”程英嘤笑,又往嘴里塞了一块,她在盛京各大糕点铺也吃过荷花糕,但都比不上这个,虽其貌不扬,却是那种水乡汀头琼花树下的味道。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十里秦淮烟雨,依稀有乌篷船摇啊摇,摇到黑瓦白墙头,蓝衣娘子哄小囡,晃着臂弯轻哼。

    做饼做团子。做拨啥人吃?做拨阿娘吃,阿娘勒浪诺搭?阿娘勒浪天上。哪亨上去?金钗银钗钗上去。

    ……

    如从梦里来。

    ……

    苏仟眼一亮,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亲手做的。新米一颗颗都选过,筛网筛了十几遍,你以前最喜欢吃,吃多了闹肚子,我还不得不把糕藏起来。”

    “我以前喜欢吃?”程英嘤脑子又迷糊了。糕点好吃是好吃,但并没有什么特殊,她在帝宫最喜欢吃糯米八宝鸭子,在程府最喜欢吃火腿鲜笋汤。

    确实不记得有一味荷花糕(注1)的。

    注释

    1.荷花糕:感谢粉群里苏杭小枕头瞌瞌提供的线索,介绍这一种历史悠久的杭州糕点。在以前那个年代,荷花糕是一种重要的婴儿食品。它其实就是米粉蒸制后的东西,很多孩子小时候没母乳,就靠吃荷花糕长大。因为那个时候也没有奶粉什么的,婴儿可选择的食物少,除了母乳,也只能吃荷花糕了。而且据瞌瞌小枕头说,现在小孩子们都吃,推荐杭州老店江南春。ps,欢迎来浙江玩,来杭州玩!

第一百八十四章 南乡

    苏仟并不打算解释。只是看着女子吃的满脸花,眼角眉梢都是笑,记得当年他掐了糕点屑去逗她时,她能馋得立成一只烤炉里挂着的小烧鹅。

    直挺挺的,盯着糕点屑眼发光,一动不敢动,生怕眨眼就没了。

    然后他总能笑成个傻子。冷不丁的,后脑勺就挨了一响指,回头,见得蓝衣女子发怒。

    “叫你逗女伢儿!你闲得慌!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不敢了!”

    他抱着头乱窜,没跑两步就笑得唤肚子痛,被那女子逮住一顿教训,但过两天,好了伤疤忘了疼,糕点案边又会多一只挂着的小烧鹅。

    一晃啊,那只小烧鹅就长大了。

    荷花糕(注1)也吃不出那时的味道了。

    “若你欢喜,我这儿还有。”苏仟又似想到什么,有些紧张的瞧着程英嘤,后者下意识的点了点头,苏仟便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没多久,扛回来一大麻袋,放到苑子里的石案上,打开来,几十市斤的荷花糕,堆成了座山。

    “恁的多……这是要开荷花糕的铺子么。”程英嘤哭笑不得,别说她自己吃了,拉上吉祥铺一窝怕也吃不完。

    苏仟却不依不饶,只管把荷花糕塞给她,念念道:“都是我亲手做的,你挂到井底存起来,能吃到过冬,都搬回去。”

    顿了顿,苏仟小心翼翼的瞥了女子一眼:“……但若是你不欢喜……”

    “好吃的,我欢喜哩!”程英嘤没多想,确实觉得味道不错,虽然普通,但盛京找遍铺子也找不出来第二家了,遂笑着揽过麻袋,就算收下了。

    苏仟一愣。忽的笑了,笑得去捂住眼睛,无声就湿了眼眶,倒教程英嘤瞧得一惊一乍的。

    十几年前,他也是亲手做了一麻袋的荷花糕,托他的主子捎到盛京的程府去。

    也真亏得他那淡绿瞳仁美如精怪的主子,像个挑夫一般,真把麻袋给扛到了程府别邸门口,可惜根本就没人收。

    他听说,虽然那只小烧鹅被锁在朱门后,待遇却都是按正儿八经的千金来的,锦衣玉食众星拱月,程大将军倒也没亏待她,是以奶娘排着队的不缺,进嘴的东西,比宫里小主子的也差不到哪儿去。

    所以当别邸的嬷嬷们瞧见一麻袋普通的荷花糕,都露出了客客气气的鄙夷:“庶民的东西,十三姑娘是用不上的,请回吧。”

    然后那淡绿瞳仁美如精怪的主子,又像个挑夫一般,把麻袋扛回来了。

    他把自己锁了好几天,对着那袋荷花糕发呆,再没有杵得像挂炉里的烧鹅的伢儿,来眼瞅着贪嘴了。

    是了,那只小烧鹅,已经是程府十三姑娘了。

    ……

    却十余年后,当过了程府十三姑娘,东周悯德皇后,吉祥铺花二的女伢儿,终于收下了这一麻袋荷花糕。

    岁月是一场轮回,有你在,时光就不会老。

    ……

    一柄匕首威震两江,被誉为“玉面鬼影”的苏仟再也忍不住,蹲下来捂住眼,低低的呜咽起来。

    他忽然想到,若是那个蓝衣女子还在,会不会有一点的后悔,当年把那个毛毛头送归程府。

    小小的毛毛头,是他曾抱在臂弯里的毛毛头,血脉断了十几年的线,重新连了起来。

    程英嘤手足无措的去拍男子的背,虽丈二摸不着头脑,但她选择了沉默,因为同样滚烫起来的眼眶仿佛在提醒她,曾经被斩断的东西——

    还在这里啊。

    帝宫红墙绿瓦外,盛京一百零八坊,星罗棋布,春柳如烟酒幌摇。

    四方馆。是朝廷安置进京述职的外地官吏所住的官栈。

    曹惜姑看着脸色铁青的曹惜礼,眼眶也通红:“哥哥真要胳膊肘朝外拐么?”

    曹惜礼冷哼一声:“本官身为江宁织造,此次进京述职,本就不该带家眷。都是受不了你死缠烂打,才携了你一同前来,但也嘱了你乖乖呆在四方馆,别到处惹是生非。”

    顿了顿,曹惜礼毫不留情面,仿佛对这个妹妹并不怎么疼惜:“你倒好,毛遂自荐为家主打探消息!今儿往后宫走一遭,明儿往唐府窜一趟,到处挑事,让人提心吊胆!”

    “我若能为家主立功,不也是为我曹府立功么!”曹惜姑眉一拧,尖叫起来。

    “立功?你只怕是由了私心,想整天在家主身边晃吧!你对家主那点心思,你以为他看不出来?”曹惜礼冷笑,“不过是留着你还有些用处,彼时物尽其用了,他第一个就舍了你!到时别牵连上我曹家!”

    “说到底,你就是怕我做蠢事,牵连你的大好前程吧!别装出一副为我着想的样子,都是心子底黑的龌龊罢了!”曹惜姑干脆也舍了情面,冷眉怒眼的讽笑。

    曹惜礼脸上厌恶之色愈浓:“做臣子的就该有臣子的距离,不要生不属于自己的心思!你还妄想着哪天家主顾念你追随,把你收进房中吧!可笑,你要做这种蠢梦,就别说你姓曹!”

    曹惜姑仿佛被戳到痛处,还保留的最后一丝兄妹脸面彻底撕了,尖锐的哭着,扑上去就要掐曹惜礼:“叫你乱说!乌鸦嘴!我凭什么配不上家主,做妾做奴都好,哪点比不上那个贱婢!”

    “疯子!!!”

    曹惜礼一把将曹惜姑摔到地上,掏出罗帕擦着女子抓过的地方,恨不得立马换一件衣服。

    女子钗环散乱,眼眸赤红,倒在砖地上痴痴的笑:“我是疯子?那你也是疯子的哥哥!咱俩打断骨头连着筋,我就算下地狱了,也要拉你一块!”

    “就凭你这疯魔样儿,就永远比不上南乡!此番回去后我必将你锁了,免得到处兴风作浪!”曹惜礼厌厌地吐出一句后,就摔门而去,大声唤着丫鬟备水休沐。

    曹惜姑笑起来,瘆人的笑声好像将肺腑都割碎了,从那个淡绿瞳仁的男子将南乡带回琼花台时,她的人生就碎成粉齏了。

    她的奴才,曾经被她任意唾骂的狗,在那一天,成了她高高仰望的家主的妾侍。

    他唯一的枕边人。

    秦南乡。

    注释

    1.荷花糕:感谢粉群里苏杭小枕头瞌瞌提供的线索,介绍这一种历史悠久的杭州糕点。在以前那个年代,荷花糕是一种重要的婴儿食品。它其实就是米粉蒸制后的东西,很多孩子小时候没母乳,就靠吃荷花糕长大。因为那个时候也没有奶粉什么的,婴儿可选择的食物少,除了母乳,也只能吃荷花糕了。而且据瞌瞌小枕头说,现在小孩子们都吃,推荐杭州老店江南春。ps,欢迎来浙江玩,来杭州玩!

第一百八十五章 佛心

    曹惜姑忽的站起来,摇摇晃晃冲出门去,露出了诡异的微笑,她的人生早就被毁了,在很久以前,被那个绿瞳男子毁的。

    那她就不介意拉上一个人陪葬。

    女子直冲冲的来到唐府,砰砰敲门,出来的是唐岚岚的丫鬟,金桔,后者诧异的瞧着她凌乱的衣饰,拿不准该赶还是请。

    “金桔,你跟我来。我发现了一些事儿……跟你家姑娘有关。”曹惜姑向金桔招手,转身入了一贯巷子里。

    金桔迟疑。但念着来者是江宁织造的姑娘,也和自家主子是旧识,一时也没多想,遂跟了过去。

    二女一前一后,在盛京七拐八折的巷子里转,曹惜姑在前面也不说话,扶着墙走得急,专挑僻静的死角走。

    金桔觉察出异样。停了脚步,弱弱的唤了声:“曹……曹姑娘,这是要去哪儿啊?奴婢还要回去伺候我家姑娘,出来久了怕是不好。”

    曹惜姑忽的停了下来。缓缓回过身来,咧开了嘴:“金桔,你知道么,我曾经看见过他作画,给那个贱婢画画,虽然前面站的是那贱婢,画纸上的却不是那张脸。”

    金桔一愣,脚步往后退。

    曹惜姑眼神没了焦距,荒忽的晃着,低笑:“我一直记得,那张脸是谁呢,虽然后来他烧了画,没人知道,我却记了几年……直到这次进京我看到,她。”

    顿了顿,曹惜姑忽的大笑起来,自嘲的,讽刺的,哀凉的,无奈的,近乎于疯魔:“秦南乡啊,你也是个可怜人!他根本不敢告诉世人的秘密!!我知道,那一天我就知道了!!!”

    金桔头皮发麻,转身就跑。

    然而还没跑出两步,一枝金钗就刺穿了她的喉咙。

    “我得不到的……贱婢不能,她也不能……”

    身后传来女子梦呓的低语,沙哑的,模糊在喷涌开的血色里。

    东宫。赵熙行也看着度牒上血一般红的玺印,挑眉:“父皇已经允了?”

    萬善寺的了心师太在堂下合十:“是。多谢圣人体恤,已经颁发了度牒,明儿贫尼就启程。”

    东宫所有宫人都被打发了出去,光洁的金砖地面竹影晃动,安静都起了涟漪,只有鎏金架上的幼隼时不时叽一声,打破凝滞。

    赵熙行眉尖轻蹙:“师太怎突然有离京游历,以证佛道的打算呢?”

    “贫尼早已皈依,身为三宝弟子,不是很正常么?”了心风轻云淡的笑,一袭青衣不染繁华尘。

    “本殿认识师太许久。也知道师太执念,所以才会与您约定湘南野史之事。”赵熙行不解,“如今您却什么都舍了,说要去证佛,错是没错……”

    “是啊,贫尼以前虽人处佛寺,却失落佛心,大不敬也。”了心接话,眸色氤氲开来,“因为和先帝的孽缘,以为自己最配得上他,百年后求一个与他同穴,才会与殿下结盟吧。”

    赵熙行颔首:“不错。师太帮本殿编写湘南野史,本殿承诺你,百年之后,将你与哀帝合葬。”

    了心低头,面露悔色:“贫尼曾深陷贪嗔痴三罪,还曾跑到吉祥铺去,将悯德皇后大骂一通。如今想来,真是罪过。一身红尘孽障,来日愿佛祖不弃的好。”

    赵熙行无声的叹了口气:“师太能证道大功德,自是最好。只是事出突然,本殿略有存疑罢了。还望师太解惑。”

    了心笑笑,仿佛讲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很随口的道来:“我还是东周皇贵妃时,曾鸾驾经过御花园,遇着个司莳宫女。那宫女手巧,就是人木得很,天崩地裂也跟她没关的样子,所以留了句佛偈。没想到多年后,我已是萬善寺的尼姑,那宫女找上门来,请佛祖开释。她竟然还记得我那句佛偈,也因此,圆了我一瞬开悟。”

    问,既不见明,亦不见暗,明暗不瞩,即无色空,彼相尚无。

    答,光明八萬四千色,映琉璃地,如億千曰,不可具見,净琉璃世。

    众生皆有佛性,善缘轮回不灭,一瞬山川皆往心上藏,见天地,见众生。

    了心不再解释,静静拜倒,好像有哪点不一样了,又好像更普通了,连一个天家道姑那点出尘气都毫无踪迹了,浑像个街角巷尾砸吧水烟的婆娘。

    隐入了山海河川间,隐入了红尘万丈中,隐入了众生悲喜处,然后拈花,我佛入心。

    天心月圆。

    “如此,祝师太早成大道吧。”赵熙行深吸一口气,合十回礼,然后就目送女子青衣芒履,挎着个半旧的布包,消失在帝宫红铜门后。

    豆喜小心翼翼的奉茶上来:“殿下,了心师太这一走,何日再见?奴才还想请她做法事哩。”

    赵熙行瞥了他一眼:“此,已非尘中人。尔再说这些话,冒犯了。”

    豆喜一愣,挠头:“不过阵子不见,了心师太就立地成佛了?没这么快吧,奴才是不是应该铸座金镶佛相,给她供上?”

    “佛家开悟,本就是一瞬之事。也好。”赵熙行长久的凝着青衣消失的方向,眉尖轻轻蹙起来,“只是湘南野史的事,就晾下了……”

    豆喜微惊,念及自家小皇后,立马胆肥了一茬:“对啊!师太这一走,就没谁推动湘南野史了!不行不行,得赶快找个人……殿下恕罪!”

    念叨掐断在求饶里。

    在赵熙行冰冷的目光飘过来的刹那,豆喜腿脚一软,才意识到自己插了嘴,慌忙跪下请罪,忙不迭的扇自己嘴巴。

    “怎么一扯到她的事,你比本殿还热心?”赵熙行冷眼瞧他。

    豆喜不知如何解释。良久一句:“奴才觉着,花二姑娘是个好人,好人该有好报吧……”

    “报,本殿来报。无需尔操心。”赵熙行猝然打断,眉尖氲开暗影。

    豆喜一愣。旋即似乎回过点味儿,抽了抽嘴角:“殿,殿下……奴才是个阉人……奴才没其他……”

    “阉人也不行!”赵熙行微微提高了音调,噙了毫不掩饰的威胁。

    豆喜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才咽回憋不住的笑,脑海里就剩下三个字——

    至于么?

    堂堂东宫怎么跟他院里的老母鸡似的,护有些东西护得要紧,从大老远天边飞来的一罐醋,都能教他翻成个洞庭湖。

第一百八十六章 诏狱

    而在帝宫另一端。御寝殿。

    赵胤倚在龙榻上,似笑非笑的瞪堂下跪着的孙橹:“朕自继位以来,就秉承休养生息,如今尔却要朕大张旗鼓的下江南?”

    “一切都是为了陛下龙体考虑。”孙橹不慌不忙的回话,打了个哈欠。

    继后刘蕙在一旁劝:“陛下立国四年,民安政清,就是一次下江南,应该不甚要紧吧。”

    赵熙彻也在一旁闹腾:“父皇,怀阳想去瞧瞧江南风景,肯定较关中民俗大有不同,怀阳想去开眼界嘛……”

    “胡闹!”惯来宠溺赵熙彻的赵胤却难得肃了脸面,低喝,“周哀帝昏庸,末周无道,百姓水深火热。朕才为立天地民生,取而代之!如今好不容易九州太平,便是让百姓休养生息,恢复农桑。乱世之苦,战乱之苦,岂是一年半载就能盈平之损!”

    赵熙彻别了瘪嘴,不说话了。堂下跪着的官吏左瞧瞧,右瞧瞧,推了太常卿出来说话。

    “启禀陛下,历经四年休养生息,无为而治,今九州仓廪足,百姓乐安泰,农桑工冶的生产也已逐步恢复末周之前的水平。陛下圣治有成,天地可证。”

    文武百官也纷纷附和。寝殿内人声鼎沸,榻上的赵胤却没吱声。

    四年了。休养生息,一直是西周立国之道。

    东周末,民生多艰,又加四月宫变战乱之苦,当年那个右相接收的山河是破碎的,飘摇的,凄风苦雨的。

    然后,“令百姓休养生息,秉无为之治,农桑工冶无征无役,税半富农”就成为那右相登基后第一道圣旨。

    四年了,休养生息,让这片疮痍逐渐苏醒。

    赵胤的指尖碰到枕头底下的卷册,《无名录》,半旧的卷纸冰冷的墨,触手却是滚烫的,一如那个萧二郎在暗夜中,点亮的火种。

    收拾旧山河,从头越。

    他赵大郎曾在那一去不回的洛夫子面前发誓,待死亡的国土重生之日,这本鲜血铸就的《无名录》,会再次点燃燎原的火。

    为他,为他,为很多个青山埋骨的他们,献上一个盛世。

    “四年了,休养生息,或许还不够。”赵胤低低呢喃,“要有足够的准备,才敢再次开始变法,而且是一场,老子要它一定成功的变法。”

    一辈人不行,就两辈人,两辈人不行,就三辈人。

    ……

    你点燃的火种一直都在的,你的后人们只是在等待时机,再次点亮如你所愿的盛世之光。

    这一次,不会输了。

    ……

    “不必说了,下江南牵连甚光,兴师动众,不符本朝立国之道……”赵胤别过头去,正要掐断这场争论,却听见清音接话。

    “父皇秉休养生息四年,京中民生恢复。然,天高皇帝远,江南等南国之地又当如何,父皇难道不想亲眼看一看么?”

    赵胤循声望去,挑眉:“东宫,南国官吏年年进京述职,他们敢说半个虚字,老子砍了他们脑袋。”

    “折子上的数字,公文里的奏报,父皇真的实心实意的信么?”赵熙行淡淡道,“父皇别忘了,在江南之地,圣旨还不如家主的一句话管用。”

    赵胤微微眯了眼:“东宫这是什么意思?”

    赵熙行拜倒,缃色的宫袍铺陈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如一轮十五的满月。

    “请父皇御驾江南。不必劳民伤财,轻装简行微服私访即可。若能亲眼目睹江南之治,也是于国于民大幸也。”

    赵胤闭目沉吟。良久,指尖在龙袍里一攥:“入秋,即行。”

    五月。盛京流火,蝉儿已经聒噪起来了。

    大将军府不大不小的一桩命案,却让帝宫里好些人都没睡好觉。

    唐岚岚的丫鬟金桔,被人发现死在附近的小巷子里,脖颈是被金簪刺破的,鲜血将衣衫都泡僵了。

    本来只是个奴才,茶余饭后聊几句,也便揭篇了去,却没想到羽林卫直接闯到教化堂,拿了程英嘤。

    跪在森严阴冷的诏狱刑堂时,程英嘤还满脸没睡醒:“各位军爷,是不是哪点弄错了?民女被关在教化堂,怎么可能跑出去行凶呢?”

    为首将军仗剑冷哼:“还敢狡辩?你是跑不出去,但却可指使吉祥铺余人。特别是那花三和阿巍,各个都是行武的好手。”

    程英嘤嘴角一抽:“……好,就算民女指使,民女何仇何冤,要害个大奖将军府的丫鬟呢?”

    “尔和唐岚岚唐姑娘的过节,盛京中早有风言风语。尔便枉害金桔泄愤……”那将军声色俱厉,板上钉钉。

    “等等!越说越离谱了!大人您是将故事都编好了的吧?”程英嘤打断,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其一,民女就算和唐姑娘有过节,也不至于小气到要盯上一个丫鬟。其二,民女就算盯上她丫鬟,也没必要千里迢迢指使吉祥铺的人动手。”

    顿了顿,程英嘤噙了寒意:“大人想诬陷人,劝您找个好点的故事,这个,太拙劣了。”

    “大胆!什么大人,此乃羽林卫上将军!姚広姚将军!”立马有狱卒呵斥。

    程英嘤眸色一闪。羽林卫上将军,不就是东周她家阿巍当的官儿么,怎么如今一个个青面鬼似的,半分比不上她家阿巍脚趾尖。

    “姚,将,军。”程英嘤一字一顿,冷声道,“您这莫名其妙就咬死了是民女,是不是也太不讲理了点?都说羽林卫上将军如何受人尊崇,神勇无双,怎如今看来,是抓着谁就咬谁的疯狗?!”

    “放肆!害了人还想狡辩!将她先收押起来,本将军会亲自请圣意,以正法典!”

    那姚広却似乎根本不想废话,直接令人关了程英嘤,锁了门就扬长而去,徒留下准备了一堆说辞的程英嘤,在牢里丈二摸不着脑。

    这怎么条条瞧着,条条都像是冲着她来?

    或者说金桔之死,就摆明了是给她下套,她又何时惹上了这号冤家?

    程英嘤百思不得其解,诏狱外姚広却是头脑清醒。

    “曹姑娘,人已经押在里面了。圣意还是要请的,就怕圣人不允,功亏一篑。”姚広对着面前的宫女道。

    那女子作宫女打扮,低垂着头,不显山不露水的,混进哪儿都教人没提防,却甫一开口,是熟悉的语调。

第一百八十七章 旧人

    “放心,奴有办法,让圣人不愿留她的。”曹惜姑抬眸,手抚上姚広腰带,“只是姚将军从此就要上了贼船咯?”

    “若姑娘不出手,终有一天,本将也会出手的。”姚広冷笑,“萧哀帝,悯德皇后,这一对昏君昏后犯下的罪,早就该下地狱了,为什么还留了一个她,配活在这世上。”

    “那,合作愉快。”

    曹惜姑指尖一勾,身子顺势就倒在了男子怀里,软玉温香,后者也没有拒绝,只有铺天盖地的暗影,在曹惜姑眸底弥漫开来。

    那个淡绿瞳仁的男子毁了她一生,那么她便毁了他藏在心底的秘密,她从画布上得知的答案。

    她忽的想起,那三年,自己是怎么捱过来的呢。

    被锁在朱门后,唯一能见到外面的地方,是雕梁画栋的天井上空,小小的四方形的天幕。

    都是因为他。

    她最痴迷,也最恨的人儿,只能属于她的,跗骨之蛆。

    太常寺内教坊,梨园。是帝宫所属官妓习练歌舞的半个官衙。

    公子翡懒倚在软榻上,曲着一只腿,挂着酒壶的指尖在膝上颠颠儿的,笑:“哦,小十三被拿进诏狱了?那东宫不得比在下更急?”

    苏仟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家主您还笑?都什么时候了?姚広亲自提的人,羽林卫直属于帝,东宫是无权干涉的!”

    公子翡眼眸一沉:“那这么说,就是冲着小十三来的?连东宫都算进去了,特意动的羽林卫。”

    “不错。而且来势汹汹,只怕下一步已经箭在弦上了。”苏仟急,“还望家主出面,想个对策。”

    “……你那日送去的荷花糕她都收了?”公子翡突然驴头不对马嘴的一句。

    苏仟点点头,又叹了口气,将话题拉回正道:“家主,虽然外官不得插手京中事。但那是小十三啊,东宫现在成了个摆设,还能左右圣意的,也只有家主您了吧。”

    “奇怪,在下为什么一定要救她呢。”公子翡似笑非笑,打了个酒嗝,“如果在下去救了,她又算我什么人呢……苏仟,你知道的,我避了她七年。”

    她又算我什么人呢。苏仟愣住。这个问题,男子也问了七年,问成了魔障,问成了梦魇,甚至将那个无辜的女子锁了三年,也要求的答案。

    没有谁能回答他。

    正如他自己,此生千百般聪明,都糊涂在了这一劫。

    “如果我当年没有劝先帝封后,没有亲手将她送进宫,是不是答案就会清楚一点呢……”公子翡自嘲的笑笑,“可惜,我原以为,她嫁了人,缘就会断了。却没想到整整七年,呵,我还是整日整夜的在找那个答案。”

    顿了顿,公子翡凉凉的垂下头来,仿佛醉了,呢喃:“她到底算我什么人呢……凭什么,在我心尖上赶也赶不走呢……”

    是啊,凭什么是你,我的小十三。

    “家主,为什么一定要弄明白这份心意呢。已经七年了,她是先帝的悯德皇后,您枕边也有了南夫人。您和她,都不是那时年少了。”苏仟无声的叹。

    公子翡瞳孔一缩。

    那时年少。他帮苏仟扛了那麻袋荷花糕,进京叩响程府,第一次见着了她,那个被锁在朱门后的十三姑娘。

    或者说,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奶娃娃。

    而他十六岁。青衫墨发马踏风流,一日看尽长安花,丝毫不知这一次相见,应了这一生的劫。

    “那个寂寞的孩子啊,怎么就长大了呢。”公子翡轻轻的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语调不稳,“长大到……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绪去面对她了……”

    苏仟看着倒在榻上的男子,似乎已经醉了,遂掩上门,出了梨园,向东宫走去。

    不知如何面对小十三的,又岂止是这绿瞳男子一个,他自己也彷徨着,该不该打乱她既定的人生,以那些她早就失落的记忆。

    俱往矣。又有些人抓着不放,如溺水挣扎。

    半个时辰后。苏仟站在了赵熙行面前,开门见山:“殿下打算如何?”

    赵熙行正在批折子,放下胭墨笔,揉了揉眉尖:“此事来得古怪,又事关父皇的羽林卫,本殿不好直接出面。且先待上一待,看幕后主使露出面目,再一网打尽。”

    “殿下是要她在诏狱里,等您建功立业么?”苏仟冷笑。

    “诏狱的人都打点好了。不会亏待她的。”赵熙行眼眶下两圈黑,显然也没睡好觉,满脸疲态:“你放心,她人是怎么进去的,就会怎么出来,保管还胖几斤。”

    顿了顿,赵熙行语调一转,带了讽意:“她是本殿的人,自有本殿张罗。还轮不到家主操心……或者说,他又有什么资格,去南七年不闻不问,如今回京了才热心,呵,笑话。”

    苏仟眼眸一闪:“殿下最好对家主客气些。就算是圣人,也对家主以礼相待的。”

    “我父皇如何,那是公,本殿这儿,是私。”赵熙行扔了胭墨笔,挑眉,“私心,是我赵熙行不待见他。”

    苏仟直视赵熙行,不解,“他在她进宫前就回江南了,您是在她进宫后才识的她。您和他并无交集,为什么两看相厌。”

    “不公平。因为觉得不公平。”赵熙行淡淡的笑,眸底却压着发青的森冷,“连那唤着花儿的先帝都去了泉下,东周的旧事早就了了。如今是西周,四月都老了四轮,他这个比先帝还旧的旧人又是打哪儿钻出来的,还凭什么一钻出来,还能引动她心绪波动……你说,公平么?”

    俱往矣。

    可为什么有的人,时光都老了,他却在回忆里还未老去,无论过去多久,再相见时,依然是念念不忘的模样。

    ——凭什么是你,在心尖上赶也赶不走呢。

    赵熙行胸腔涌上一股涩意,非得拼命吸了吸鼻子,才压下面色的变化,转身:“退下。她的事本殿自会筹谋。转告家主,无需他操心。”

    最后一句染了几近威胁的寒意。

    苏仟叹了口气。跪安辞去,临到殿门口又滞住:“殿下,您的疑问,家主心里已经困惑了七年。可是啊,缘这个字,本就是世上最意料之外的意料之中。”

    顿了顿,他笑了:“想来想去也难断答案,可是当你一看到那个人时,一切又都明白了。”

    凭什么是你。

    因为,是你罢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伴君

    东宫红铜门阖上,轰隆一声,梦断盛京城。

    御寝殿。赵胤听着这声宫门阖上,泛起一抹轻笑:“苏仟都去求了,东宫还没动静?”

    “回禀陛下,羽林卫只跪天子,东宫也无权干涉。所以殿下才心存顾忌,未曾插足罢。”姚広跪在玉榻前,垂下的头脸色几变。

    赵胤拢了拢散开的明黄中衣,很舒服的往被窝里一缩:“有意思。那可是他心尖尖上的人,平日他天不怕地不怕的,这次也能沉得住气?”

    “但听闻殿下将诏狱上下都打点好了,并不会让花氏亏待的。估计只是在等待时机,一网打尽。”姚広恭敬回答,指尖却在箭袖里暗暗攥紧了。

    赵胤点点头,笑:“也对,像他的作风。你说,他人不过廿五,行事倒是老练,莫非从娘胎里就长醒了?呵,朕当年啊,还不如他!”

    “陛下文治武功,开创西周太平,东宫年纪尚轻,岂能相较。”姚広熟练的拍了个马屁。

    “哦?”赵胤瞥了眼姚広,眸底精光一划,“那这次羽林卫先斩后奏拿了花二……真当朕是病龙了?”

    话语调不大,却犹如惊雷,顿时炸得帝宫耸动。

    姚広浑身一抖,慌忙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陛下容禀!臣只是怀疑花氏纵容行凶,枉害金桔,才将她收押在诏狱,以待细查!臣心欲正法典,才行事略有匆忙,并不敢欺瞒陛下!”

    赵胤收回视线,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在锦被上颠,眸底的暗影也有一搭没一搭的闪,瞬息间千万种思量不动声色就过了,最后停在一抹笑意上。

    “起来吧。羽林卫只跪君王,其忠心朕并未存疑。”赵胤虚扶一把,可千恩万谢的姚広刚刚直起膝盖,耳畔便是空气撕碎的微响。

    一股本能的心悸,随着一线银光,刷的架在了他脖颈上。

    “陛,陛下?!”姚広一动不敢动,冷汗热汗沸水般爆出来。

    赵胤不知何时拔出了榻侧的尚方宝剑,搁在了姚広命脉边,似笑非笑的盯着后者。

    “羽林卫离天子最近,那么自然,也离危险最近的。尔……可不要一时糊涂,铸成大错啊。”

    姚広脸色惨白,两股发颤,黄豆大的汗珠立时将鳞甲胄都浸透了。

    “朕,入秋即南下,会留东宫在京监国。趁此事敲一敲他也是好的,省得他尾巴真翘天上去了。”赵胤玩味的转动着剑锋,“花氏枉害那丫鬟的事,就公事公办查,真是她做的,按律例来,不是她做的,也就放人。”

    “臣,臣遵旨!一定秉公查,查案!”姚広憋出一句,抖成了个筛子。

    赵胤轻轻一笑,虽然唇角是上翘的,可是指尖紧紧攥着剑柄,这个笑在姚広看来,就成了黄泉的鬼哭,哭比笑好。

    “姚広,尔出身庶民,是朕,一步步把你提携上来的。朕,可以把你捧到天上去,也可以把你摔下来……瞬息,粉身碎骨。”

    最后一个骨字落下,君王执剑的手腕一抬。

    浑身紧绷的姚広敏锐的捕捉到这个动作,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最懂剑术的他明白,剑起锋落,下一刻脑袋就滚地。

    正当他绝望的闭上眼睛,便听得哐当一声响,是剑落地。

    姚広睁开眼,见得尚方宝剑躺在地上,赵胤惬意的倚在榻上,神情如昔,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杀意,不灭的剑光,还有他湿透了的甲胄,提醒着他方才生死一瞬间,皆系于君王一念也。

    “陛,陛下恕罪!臣……”姚広失魂落魄的拜倒,脑海都空白了。

    赵胤轻描淡写的打了个哈欠:“那么大声干嘛?吵死了。朕困了,跪安吧。真是的,一个病人都不得安宁。”

    姚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退出来的,人杵在殿外了,他还摸着自己的脖子,再三确定连着脑袋,于是瞧得曹惜姑好笑。

    “羽林卫上将军,也这般怕死的?”

    姚広瞥了华衣锦服的女子一眼,后怕:“羽林卫不怕死,却畏君。只跪君王的意思是,伴君如伴虎……你又哪里懂君王的可怖!”

    曹惜姑压了压帷帽,在白绢帘后轻笑:“圣人嘱公事公办的查,这就麻烦了。将军意下如何?”

    姚広捏着自己的脖子,脸色几变:“是我低估了圣人的手段。就算我容不得悯德皇后,但此次行事也太过草率,太过危险……姑娘要做什么请便,在下就止步于此了。”

    曹惜姑眉梢一挑:“将军打算……罢手了?”

    姚広长叹一声,遗憾的耸耸肩:“要报昏后的仇,也得自己留有命在。恕不奉陪了。”

    言罢,男子便掉头离去,身影眨眼消失在宫道拐角。

    曹惜姑却瞧着那背影,脸上的温和一敛而尽,换上了一副意料之中的轻蔑:“狐尚书,如你所料,姚広是个惜命的。”

    女子身后一个奴才打扮的小厮抬起头来,笑:“在下陈粟……姑娘如那些人一般,唤我狐尚书,也是憎恶我乃东周奸臣么?”

    “哪有。”曹惜姑笑,悠悠挑出指尖胭脂沫子,“不过是以此提醒您,在东周朝能靠一张嘴,蛊惑哀帝和程后做下那么多蠢事的您……想必谋略不凡,这次可千万不要藏拙。”

    陈粟品着“谋略不凡”四个字,眉梢一挑,转了话题:“……姑娘快请进去吧。圣人召见,可不能耽搁啊。”

    曹惜姑也不点破。收回视线,将新做的锦衣衣襟又拉低了两寸,露出一痕雪肤,水红色的诃子上绣了簇簇桃花艳。

    “这阵子圣人允您游览帝宫,您才可以在宫内行走。想必路线都记熟了,万一彼时家主听见风声赶过来,甭管他是来贺喜还是见鬼的,您应该都可以绕过他出宫吧?”

    陈粟再三叮嘱,提及“家主”二字时,流露出不自觉的忌惮。

    “那是自然。在册封圣旨下来前,本姑娘不会与他正面碰上。”曹惜姑咽了咽喉咙,突然有些紧张,“狐尚书,若这次觐见不能成事,家主他会……”

    “一定会成的。圣人破天荒的允外官家眷在帝宫赏玩,就已经露出端倪了。”陈粟幽幽笑了,“能以一个女人,让江南后院起火。赵胤是聪明人,不会想不到的。”

第一百八十九章 摸头

    曹惜姑点点头,压下最后一丝痛,眸底盈满癫狂的火焰,踏进了那道宫门。

    陈粟转身走下汉白玉台阶,将袖中二两金瓜子塞给守门的内侍:“请大人喝茶了。我家姑娘的事……”

    “哟,好说好说!奴才一定将门守好了,不会有人打扰的!”那内侍眼疾手快的一笼,笑得讨好,“您是送曹姑娘来的车夫吧,奴才送您出宫?”

    “有劳。”陈粟也摆出一副市井做派,和内侍称兄道弟的往宫外去,临头最后看了眼紧闭的寝殿宫门,勾唇。

    **苦短,可不仅在三月。

    各方权力倾轧的缝隙中,焉知他这只蚂蚁能不能翻了天呢。

    入夜。诏狱。

    程英嘤瞪着流水线溜进来的狱卒,道:“还来?牢房都堆不下了!诶诶,别放那儿,挡着我过路!”

    原来大大小小的狱卒捧着美酒佳肴,抬着玉榻金屏,热热闹闹的往牢房里送,那架势,就差是乔迁之喜来恭贺添置的,哪里像是押着个犯人,还是天子脚下的诏狱。

    “姑娘您别客气,不收就不给面子了啊!来来来,小心点,那是进贡缎子做的锦被!放这儿!都麻溜点!”狱卒头子讨好的笑,转头就威风的指使喽啰,献殷勤得紧。

    程英嘤瞧着自己好好的牢房,硬是被布置成了神仙乡,别说什么戴罪之人牢狱之灾了,她恐怕吉祥铺睡的窝都还没这儿舒坦。

    想到这儿,她打了个嗝,今天膳食都是送到嘴边的珍馐美馔,还是很知她口味的火腿酸笋汤八宝糯米鸭子,狱卒头子更是跪在边上,等着给她斟酒。

    程英嘤差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菩萨显灵,被供起来了。

    “老实说吧,怎么回事。本姑娘可是被羽林卫押进来的罪人……诶诶,那道玉石屏风就不用了!别搬进来!占地!”程英嘤揉了揉太阳穴,疼。

    狱卒头子打了个千,作揖道:“姑娘是东宫的红人,奴才怎敢不伺候周到?羽林卫虽可先斩后奏的拿人,东宫无权干涉。但让姑娘过舒坦点,东宫还是办得到的!”

    程英嘤头一大。果然,是赵熙行那厮。

    被拿进诏狱她都还没说什么,赵熙行就声势浩大的把她捧成了诏狱一霸,真是把她往风头上拱。

    “除了衣食住行,其他的,比如案子,东宫说什么没?”程英嘤抚着吃撑的肚子,沉吟。

    狱卒头子一愣:“没有,奴才们不敢隐瞒。不过上面有话下来了,公事公办的查,若姑娘清白,好吃好喝待几天,也就出去了。”

    “公事公办的查?呵,敢情本姑娘是诏狱玩一圈来了。”程英嘤失笑,摆手赶走排着队给她端洗脚水的狱卒,锁了牢门,才得个清静。

    这时,就听得头顶铁窗外一句:“……本殿说吧,不待你出来,已经胖了。”

    程英嘤抬头,见得那一张皎若明月却得意洋洋的脸,指尖一刮:“……脸呢?”

    趴铁窗外的脸眉梢一挑:“……心都给你了,还要脸作甚?”

    程英嘤到底没板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又竭力压着那股欢欣道:“你这脸皮愈发厚了,一套套的,本姑娘若不收了你,倒放你出去为害世间了!”

    女子本来只是戏言一句,却见得铁窗外那人忽的就精神抖擞,头咻地缩了回去,然后就是墙外窸窸窣窣的动静。

    程英嘤一愣:“赵沉晏,你又耍什么花样?”

    “鸳鸳不是说要收了本殿么?这就来!”赵熙行的脸又窜了出来,表情竭力压得淡然,眼眸却烧得炽热,“本殿已经休沐过了,你那床锦被足够大,所以本殿没有自带。还需要什么,中衣,对就寝的中衣,本殿现在去取……”

    “赵沉晏!!!”

    程英嘤回过味来,脸蹭一下红到了耳根,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揪住那贼厮,问他圣人脑袋里装的是不是浆糊。

    “谁在那边?大半夜的吵什么?来人!”忽的,狱卒的呵斥传来,唬得程英嘤和赵熙行两人都如做贼般,倏地故作镇定。

    也不知道在怕什么。

    隐隐约约,听得豆喜打点的声音,然后赵熙行的脑袋又升了上来,方才噙笑的脸换了一副暗色:“鸳鸳,对不住,让你在诏狱吃苦了。”

    “我能吃什么苦?托您皇太子的福,被当菩萨供了。”程英嘤笑,从一堆金器玉皿中费力的走到铁窗面前,“你瞧,过路都不得。”

    顿了顿,程英嘤抬头看那铁窗,太高,够不着,只能仰头示意:“你快走吧,我一切都好。虽然不知背后是何人搞鬼,但圣人嘱了公事公查,我是清白的,过几天也就出去了。”

    赵熙行伸进一只手,胳膊往下探,去够女子的脑门顶,郑重点头:“好,你放心。这次是羽林卫拿你,本殿不好直接干涉。但若公事公查,本殿会盯着大理寺那边,一定不会再有人搞鬼的。”

    男子很努力的够她,可铁窗实在太高,缃色宫袍的衣肘都被墙沿割破了,他还憋了一口气的,一定要碰碰她。

    胳膊伸到极限了,轻轻一句:“鸳鸳……你踮踮脚……”

    程英嘤好笑。又不是什么大事,瞧这厮努力得面红耳赤的,胳膊肘都蹭破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够井底的黄金呢。

    “……傻不傻?”程英嘤满心满眼都憋不出的笑,溢了出来,如果那厮傻,她也跟着傻就罢了,没在怕的。

    于是她踮起脚尖,努力的往上够,然后就感到那点温热的指尖,摸了摸她脑门顶。

    “鸳鸳受委屈了。”赵熙行像哄孩子般,哑着嗓子一句,风月无边就酿做了酒。

    五月。天儿一天比一天热了。

    梨园。伶人们编排着隔日听戏的折子,咿咿呀呀西皮流水。

    公子翡懒倚在软榻上,闭着眼睛听得入迷,指尖一柄折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拍子。

    “家主,圣旨下来了。”苏仟在旁边欲言又止半天,终于憋出来句,“在下这几天到处找曹氏,可她把宫里路线记得熟,泥鳅似的躲我,实在是……唉。”

    公子翡一声轻笑,戏谑:“玉面鬼影苏家郎,呵,你的匕首磨了几天,却连猎物都没找到?”

第一百九十章 曹妃

    苏仟重重叹了口气,跪下:“前些日圣人允她宫内赏玩,她已经摸清了门路,赌得大,自然后路也就备得多。在下无能,请家主责罚。”

    “曹氏脑子不算聪明,这次却玩得在行,背后有高人指点啊,有趣。”公子翡语调清淡,笑笑,“不怪你。是我没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起来吧。”

    苏仟仍面有愧色,不肯起来:“本来在圣旨下来前,要那曹氏悄声无息的没了,就是动动刀尖的事。如今却……是在下错失时机,有负家主重托。”

    公子翡佯装遗憾的叹气,眉间却是不甚在意:“曹氏胳膊肘往外拐,我才让你及时除了这颗坏棋,却让她早有预料,准备了一手。不过,此番她保住了命,你又怎以为,我们输了?”

    苏仟一愣:“家主的意思是?”

    “我会让她……生不如死。”公子翡吐出四个字,轻柔的,眸底却一划而过的戾气,让苏仟头皮一麻。

    他差点忘了,眼前的男子怎么会输,甚至有些时候,让他赢,反而是对猎物的仁慈。

    “圣旨怎么说?”苏仟正在出神,忽又听得上方悠悠一句,已经恢复了如昔的语调,水雾濛濛。

    苏仟咬了咬牙:“妃。”

    “曹……妃?”公子翡玩味着这两个字,笑了,“看不出来,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某些方面的功夫还是厉害的。”

    苏仟脸皮微红,轻咳两声:“可是家主,哪有一介外官之妹,直接封上二品妃的理?这明显是圣人的计策,故意抬高曹氏,来膈应我们江南。”

    顿了顿,苏仟警惕的瞧了眼四周,压低语调:“江宁织造曹家,掌江南进贡赋税,乃天子堂上举足轻重的南官。可天下都知,曹家效忠家主,圣人揪着这一点,以一个曹家嫡女的代价,就能在曹家与家主之间插一根钉子,这种划算买卖,圣人好算计啊!”

    公子翡摇头晃脑,听折子听得入神,堂下宫商角徵,胡琴云锣水袖舞,伶人一句梨花开春带雨,顷刻就将苏仟的声音吞没了。

    “……你说什么?”公子翡上刻想起这茬,下刻就朝着伶人嚷,“春带雨,这三个字再亮点!”

    苏仟加重了语调:“家主!圣人玩得一手挑拨离间!您还是多个心思!”

    公子翡指尖一颠,折扇晃悠悠,自己也跟着伶人哼唱起来,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别说多个心思了,心思都不在了。

    苏仟叹了口气,正打算自己再去找找曹氏的踪迹,除了这块老鼠屎,却没想后者自己上门来了。

    绣着彩翅孔雀的玉辇停在梨园,一名女子在众星拱月中盈盈走来,水红宫裙色若桃李,腰间飘曳的襟带是正二品的朱红穗子。

    “参见曹妃娘娘!”

    伶人们刷刷拜倒一片,方才还歌舞笙箫的梨园顿时鸦雀无声。

    公子翡没动,敲着折扇,似笑非笑的瞧着来者。他旁边的苏仟脸一青,指尖瞬间摸到了怀中的匕首。

    “……放下。”公子翡暗暗向苏仟摇头,旋即看向宫装丽人,一字一顿,“曹,妃,娘,娘?”

    “江南之地,家主的一句话,比圣旨还管用。这样的您对本宫行礼,本宫受之有愧。应是,本宫向家主见礼。”

    曹惜姑,或者说曹妃,语罢屈膝,千娇百媚的拜倒,周遭诸人都变了脸色,风言风语顿时以梨园为中心,向整个帝宫炸开。

    虽然女子句句属实,也是天下心照不宣的真相,却在众目睽睽下被抖了出来,让君王嫔妃对臣子行礼,君臣掉了个头。

    谁都是要脸的,这还是在君王窝里,打脸,也打得也太响了点。

    “臣等不敢!臣,苏仟,参见曹妃……”苏仟看了眼公子翡,齿关一咬,正要跪下,却感到一柄折扇抵住了他膝盖。

    苏仟看去,见得是公子翡,后者正饶有兴致的盯着曹惜姑,笑:“曹妃娘娘要这样玩……好,我们接了。”

    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却是局中人都懂的博弈。

    苏仟立马腰杆挺直,目光如剑的刺向女子,脸皮如果要撕破,他不介意撕得彻底点,反正旁边有个带头的。

    曹惜姑眉梢一挑,看向苏仟,笑意愈浓:“对了,还没来得及向苏公子说声对不住。让您找了本宫这么些天,匕首磨得雪亮,却功亏一篑。真是辛苦了……哦不,当然了,若苏公子心觉不甘,本宫现在也可以奉上脑袋。”

    顿了顿,曹惜姑的笑愈发得意:“不过,本宫现在是正二品曹妃,苏公子想要这颗脑袋,也得问问帝宫的主人。”

    苏仟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公子翡,硬生生咽下一口气,抱拳:“臣不敢。娘娘喜承恩泽,入主鸾阁,是臣要贺喜娘娘。”

第一百九十一章 有罪

    曹惜姑轻蔑的翻了眼皮过去,凝住榻上始终神情无波的男子,声音忽的变得温柔:“家主,奴也教您失望了吧。”

    公子翡折扇一挑:“如果我说是,娘娘要以死谢罪么?”

    曹惜姑脸色陡变。梨园宫人也冷汗蹭蹭,空气里剑拔弩张,都不知这新晋的嫔妃和江南的外臣,哪儿来的那么浓怨气。

    在曹惜姑狞眉开口之际,公子翡又蓦地接了话,笑:“啊咧,开个玩笑而已。曹妃娘娘莫当真。您是圣人枕边人,臣下不敢造次。”

    梨园瞬间笑语盈盈,怨气暖作春风,宫人们抹了把湿透了的汗,苏仟把已经出鞘的匕首压了回去。

    曹惜姑很佩服那人变脸的本事。因为她费了好半天力,拧起的眉才舒展开:“家主真会开玩笑。不过,奴有几句旧话,想单独与您说道,不知苏公子允否?”

    最后一句在问苏仟。或者说,在问他毫不掩饰的杀气。

    “娘娘,您与外臣单独说话,不符宫规,恐有不妥。”随行的宫人们小心翼翼的劝。

    “尔等就在旁边瞧着就是。又不是蒙了你们眼。”曹惜姑冷笑,“怎么,本宫还需得一群奴才来教我规矩么?”

    宫人们慌忙连称不敢,退到了一边去,苏仟也在瞧见公子翡没反应后,退出了十步后。

    咫尺间就剩下了两人。天子嫔妃,和江南外臣,梨园的空气开始蹭蹭发僵。

    曹惜姑上前去,柔柔一拜,仿佛还是十几岁的小女儿,不识人间事,抬头见得郎君如玉,偷偷就红了脸。

    “家主,知道奴爬上龙床那一刻,你就容不得奴了吧。”

    “不错。”公子翡应得爽快,又加了句,“……如何?”

    曹惜姑笑笑,温声软语:“家主是不是失算了。没猜到奴,会站到您的对面儿去。”

    “也不错。”公子翡依然应得利落,还是加了句,“……所以?”

    曹惜姑抬眸,如水的目光勾勒着男子的线条,多好看的一张脸啊,淡眉疏目,眸底却有星光,见君如见江南,还是她初见的模样。

    这么多年了,她都解不开的蛊。

    “多好啊,您看向我了。就是这样,认真的,郑重的,平视的,看着我。”曹惜姑红了眼眶,伸出一根水葱指,抚上那双眼睛,“所以,奴不亏。”

    公子翡放任着那根不安分的指尖。似乎也有自己的逃避,沉默。

    “能以这副身子,这条命,这已经毁了的余生,换您看向我。”曹惜姑抚完眼睛,指尖又滑落到男子唇,痴迷的停住,“奴唯一求的东西,终于是求到了。”

    顿了顿,曹惜姑凑近男子,看得见男子眸底映出的自己,苍白的脸,痴狂的瞳,她开心的笑了。

    “真好。您看向我了……哪怕是恨……您也终于看向我了。”

    公子翡猛地抓住那根指尖,就势将女子拽出三步,掏出绢帕来擦着脸,冷声:“你又发病了。我去请太医署来瞧瞧。”

    就在男子从曹惜姑身旁离开的瞬间,女子突然尖叫起来:“不用!我好好的,我没病!!都是您,您害的我!!!”

    这叫声太过骇人。简直像是从肺腑里榨出来的,刺得人耳膜发痛。

    “我……有罪。故纵容你多年,也该到头了。”公子翡眉尖紧锁,沉声道。

    曹惜姑猛地向他扑去,拆坏松散,青丝蓬乱,抓住男子的衣袍大喊大叫:“呵,您锁了我三年,骗了我三年!您的甜言蜜语都是陷阱,我就是只可怜的虫子,掉进去就尸骨腐烂!!啊啊啊,我早就死了,死在那座宅子里了!!!”

    梨园宫人们吓得心神震悚。怎么也没想到上一刻还端庄美艳的妃子,下一刻就成了鬼哭狼嚎的疯婆子。

    苏仟箭步冲上来,匕首一把割断被攥住的衣袍,将公子翡护在身后,青脸瞪着曹惜姑。

    “来人!去告诉圣人!传太医,快!”宫人乱做一团,当下就有内侍往前宫跑,却没想女子转身扑来,一把掐住那人喉咙。

    “谁敢告诉圣人?谁敢!本宫没病,本宫好好的!”曹惜姑惊恐的挟着那内侍,眼眸血红的环视众人。

    宫人们呆若木鸡。幽静森严的帝宫何时出过这种乱子,于是胆小的立马湿了裤裆。

    忽的,一个大力打在曹惜姑后颈窝,情绪激动的女子才瘫了下去,梨园恢复了安宁,尖叫却仿佛还在上空萦绕。

    “家主您看……”宫人们惴惴不安的问公子翡的意思。毕竟事关天子嫔妃,谁都不敢做主。

    “今日看到曹妃发病的,都给我烂在肚子里。”公子翡眸底寒光凛凛,“就说曹妃在梨园跌倒,受惊了。其他的,若我他日听到半点走样的话……呵。”

    宫人们跪倒一片,连声称是。反正有人做主,好的歹的彼时推到他身上就是,守口如瓶是宫里默认的聪明。

    “家主,这就放过她了?如果圣人知道她这事儿,她立马就能被打入冷宫,也不用我们费心除她了。”苏仟凑近来,担忧道。

    “当年,是我有罪。若圣人真查下来,怕对江南不利。”公子翡捏了捏手腕,轻叹,“我江南的家事,就在江南解决。不必扯上帝宫的人。”

    苏仟点头,又似想起什么:“那,曹惜礼?”

    “如实告诉他。曹家三代江宁织造,从曹老祖起就效忠我阿爷了,曹惜礼这个人,我并不怀疑。”公子翡折扇打开,掩住了眸底精光,“当然了,若他曹家想反……呵,也就是踩死只蚂蚁的事。”

    苏仟低头应了,遂去搬躺地上的女子,忽然看到女子手腕上一串手串,是晒干的菟丝子浸了油做的。

    廉价的,粗糙的,已经因时间久远日日佩戴而磨得发黑了。

    苏仟不由看了眼重新晃悠起折扇,开始听折子戏的男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当年的罪,对错都已经随风去了,审判的人,却把一生都赔了进去。

    上书房。赵胤看着手里沓沓的卷册,咋舌:“你这小子,原来还生了脑子?”

    堂下跪着的沈钰脸一僵,勉强挤笑:“臣……臣也是中过举的。”

    “父皇!小钰子可聪明了!臣女念书都念不过他的!”康宁帝姬赵玉质不服气的娇嗔传来。

第一百九十二章 钰兵

    “哟嚯,你是指你那给孔圣人画花脸的念书么?”赵胤瞪向一旁的女子,没好气,“随便从乡下拉个童生,念书都能胜过你的!”

    “我不管!反正小钰子最聪明,小钰子最好,父皇您没瞧见罢了!”赵玉质噘嘴,去抱赵胤的胳膊,撒娇。

    到底是已故的元后嫡出,赵胤拿这个女儿也没法,缓了脸色,拨弄她下来:“没规矩。堂堂帝姬,平昌侯世子还在这儿呢,丢脸丢到外面去了。”

    赵玉质这才整整衣衫,摆出帝姬的架子,又忍不住朝跪着的沈钰使眼色:“小钰子你放心,我横竖向着你的,不怕!”

    沈钰压了压上翘的嘴角,叩首道:“陛下,这就是臣撰写的兵书了。取《玉篇》钰坚金之意,臣将之命名为《钰兵》。”

    赵胤翻看着卷册,点头:“军心坚毅,兵魂如金,是个好名字……你确定不是以你的名字命名,讨个名扬天下么?”

    沈钰脸一红,拜倒在地不敢抬头,挤出几字:“当然,若能顺便……”

    “呵,男儿志在四方名青史,没错。”赵胤哭笑不得,“起来吧,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又不是甚见不得光的事。”

    顿了顿,赵胤笑意微敛,加了句:“不过,用此兵法替换王老将军的兵法,广推三军。不准揍。”

    不待沈钰回话,赵玉质先吵嚷起来了:“为什么呀父皇!您也看过了,说是好东西,既然是好东西,为什么不能用之我军呢!”

    赵胤看向也噙了委屈的沈钰,伸出手去,像个普通的长辈,拍了拍他的肩:“沈钰,变之一字,你可知有多难?”

    沈钰点点头,又摇摇头,思量一句:“臣只知,前朝萧哀帝变法失败,洛氏大案牵连五万余人,午门被鲜血染红,秃鹫十日不散。”

    “不错。甚至,真相比你从史书上读到的,还要残酷。”赵胤眸色微晃,语调有些不稳,“人,都是安于现状的,尤其是已经接受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东西,你突然要他们弃旧变新,不亚于在他们脖子上搁一把刀。”

    “那……就不为么?”沈钰愣住。

    “不,总会有人,踏出第一步的。注定是地狱和鲜血的第一步。”赵胤声音嘶哑,忽的就红了眼眶。

    是了,第一步。那个笑容苍白又温柔的人,到底是何处来的力量,迎着天下人的对立面,踏出了那一步呢。

    于是无尽的暗夜中,他点燃自己,成为了光。

    “往这边走啊!”

    赵胤仿佛又看见他了。笑着,燃烧着,向后人们招手,那些将他踩在脚下,唾骂他遗忘他的后人们。

    “既然第一步如此可怕,谁又愿意出头去走这一步呢?人人都不走,最后不就等于没人走了么?父皇难道认识这种糊涂蛋么?”赵玉质天真无邪的不解传来。

    赵胤点点头,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的,应道:“有,有这种人,或者说,你们要始终相信,有这种人存在的……或许他就在你身边,或许他疾病缠身,或许他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但你们一定能在他眸底……看到太阳。”

    光。

    是太阳的光啊,能将夜或者人心都点亮的光。自你眸底而始。

    “所以啊,你们记住,踏出第一步的人,无论是失败还是成功。”赵胤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要让这世间都听清楚,“……都值得,不朽。”

    你应当不朽。

    在无尽的历史和更迭的时光中,你应当是永远高悬的太阳,以这山河的名义,不朽。

    ……

    “如若一定要有一个踏出第一步的人,那么,请自我沈钰始。”青涩却坚定的声音传来,堂下一袭白衫的少年拜倒。

    李玉质下意识的就要伸手去拦,却在看到那毫无动摇的脊背时,手缩了回来,红着鼻头,压下发酸的涩意。

    赵胤微怔。他印象中的平昌侯世子,是个整天逗鸟遛狗看尽盛京花的富贵郎,不识人间疾苦,也不知沧桑悲喜。

    可他转念想到某茬,试探:“尔为了建功立业,这么热心的?虽说志向是没错,但盛京多人才,还轮不到你出头。”

    “不!”沈钰抬眸,异常明亮的瞳仁,噙了稚嫩却干净的光,“陛下您说过,总要有第一个人的。如果这第一人,注定了是地狱和鲜血,我沈钰,愿往矣。”

    顿了顿,少年郎单膝拜倒,行的是将士出征礼,沙场一去不回头,付尽英魂的礼。

    “谁说是注定了地狱和鲜血?至少还有老夫垫在你前头!”

    忽的,殿门打开,平昌侯沈圭大踏步进来,看了眼沈钰,红着眼,向赵胤请罪:“臣无诏而入,臣有罪!”

    “玉质也跟着小钰子!谁敢说《钰兵》不好的,谁敢对小钰子动手的,我西周帝姬没在怕的!”康宁帝姬李玉质也拜倒,挡在了沈钰前面。

    赵胤笑了,将手中的卷册交到沈钰手中,郑重道:“尔既任禁军中郎将,便调拨给你一伍兵将,你着手试练《钰兵》。记住,经验。”

    赵胤深吸一口气,攥住卷册的手微微发抖:“经验,一定要留下来经验。诸法完善之后,再推广至全军。彼时,你尽管去做,朕,会在你身后。”

    经验。

    曾经那个人要用鲜血写就的两个字,已经成了后人们,为那轮太阳立起的丰碑。

    沈圭和赵玉质都惊喜的拜倒,沈钰更是孩子般的瘪了瘪嘴,差点就湿了眼眶,到底是初入世间的跌跌撞撞。

    但是那眸底,已经有光了。

    “沈钰,你……比他幸运。”赵胤捂住了眼睛,不知道为何,发烫得紧。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国子监的少年,也是差不多这般年纪,说,因为,我会是君王。

    然后,他去了,踏出了第一步。

    那时候,只有他一人。

    可是现在堂下的少年,有那么多人站在了他身后,帝姬,王侯,甚至君王。

    是了,他比他幸运。

    赵胤不敢放下手,怕砸了脸,因为无声无息的,两行清泪就滚过了眼角皱纹。

    萧二郎,你留下的东西,可不止一本无名录啊。

    盛京东郊。花木庭,瘦金体的牌匾被掩在了热闹的石榴花后。

    “石榴花开,好兆头啊。”陈粟悠闲的搂了搂身旁的女子,瞥了眼她肚子,笑,“你说是不是?”

第一百九十三章 亡命

    云福咻的红了脸,嗔道:“公子,行首大人还等着呢。”

    陈粟这才意识到旁边还杵了个人,目光懒懒的飘过去:“行首大人,您刚才说什么?”

    薛高雁翻了翻眼皮,没好气道:“我在问你,最近帝宫出现的一连串事,什么悯德皇后入狱啊,曹氏封妃啊,和你到底有无关联。”

    陈粟眉梢一挑:“行首大人这话说得,怎么就认定和我有关呢?”

    “没有最好。我就是问问。”薛高雁松了口气,叹,“我薛高雁虽不是善人,但也不愿见着九州不平。”

    云福眸色微闪,但也没说什么,只是低头斟茶,眼睫毛垂下一爿暗影,在茶水里晃。

    陈粟垂眸瞥了云福一眼,拾起她斟的茶,热茶腾起白气,男子的眼在水汽后昏昧:“不愿九州不平?行首大人身为叛党之首,说这话不觉得可笑么?”

    薛高雁的指尖在箭袖里的一攥,沉声道:“我添居行首之位,只为取赵胤头颅。若不是万不得已,并不愿生灵涂炭,风起云涌。我一人之罪也,何必多加牵连。”

    “呵,那就祝行首大人得偿所愿了。”陈粟轻飘飘的笑,也不知是褒还是贬,“……不过,这世间事很多都是失控的,愿望是一回事,结局可能就是另一回事了。”

    薛高雁眼眸一眯:“你这是什么意思?”

    “……啊咧,茶凉了。”陈粟没有回答。依旧无所谓的笑笑,把茶盅递给云福,“帮我换杯茶吧。”

    “当年一茶之恩,我希望你没有忘记。”薛高雁吁出口浊气,“陈粟,不要让我失望。”

    陈粟抬眸,迎着五月的日光,笑得干净:“矢志不忘。”

    当年,东周破灭,西周当兴。

    他陈粟,被骂为狐尚书的奸臣,自然成了过街老鼠,曾经狐假虎威风光无限的权吏,沦落到去捞下水沟里的水喝。

    没有人愿意赊给他水喝。甚至他试图在溪河里取水,都有小孩故意在旁边撒尿。

    蛊惑西周帝后沉迷声色枉顾民生的奸臣,却用手鞠了下水沟里的水,砸吧嘴,喝得舒服,两旁的咒骂和厌弃都视若不见。

    “啊,有杯茶就好了呢。”他解了渴,一叹。

    当他还是君王堂上最受宠信的尚书郎时,喝的都是进贡的御茶,哪里饮过白水,还是混着泥渣的沟渠水。

    然后,一盅热茶就递了过来,香气扑鼻,是上好的碧螺春。

    “你待会儿恐怕出不了这条街了。”他抬头,见得那个东周朝无数次想砍他脑袋的御史卿。

    熟人了。

    那御史卿看了眼骂着“狼狈为奸”围过来的百姓,笑得一如着红袍时的不惧:“老子薛高雁,还没怕过什么。”

    他接了茶,细细的饮了,问:“条件?”

    “追随我。”御史卿答。

    “呵,是杯好茶呢。”他笑,伸出手去,击掌为誓。

    ……

    茶盅见底,陈粟吐出一根茶叶,不知道为什么,比那日名贵过百倍的茶,他却再也喝不出味道了。

    都跟白水一样,索然寡味。

    “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但又怕不是想要的答案。”陈粟放下茶盅,抬眸看那御史卿已经生了胡茬的脸,“你曾视我为奸臣,和他们一样,要不是先帝保我,你的龙吟弓怕早就将我的脑袋,射成筛子了。可为什么最后还是你,递给了我一盅干干净净的茶呢。”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薛高雁耸耸肩,“你虽非善类,但确实有自己的本事。老子为了砍赵胤老贼的头,也就能放下前嫌,与君同袍了。”

    “杀了赵胤就对你如此重要?竟能令视龙吟弓为审判的御史卿,和我们这种人人喊打的老鼠为伍。”陈粟问。

    “愿付一切。”薛高雁笑了。

    路尽无悔。

    他看了看身上的衣袍,黑色的,是丧衣。

    四年了。那个曾经绯衣银弓的御史卿服了四年的丧,为了那个大火夜向他伸出手的夫子。

    所以,赌上一切吧。

    “……行首大人,看来至少有一个方面,我们是同类人。”陈粟看着薛高雁,目光好像能扎到人心底,“为了某个信仰的东西,便能走上绝路。”

    薛高雁不解,但也没追问,丢下句“好自为之”,便出了院子。

    亭子里就剩下了陈粟和云福,看着黑色丧衣被掐断的背影,还有茶炉里冒泡的水汽,如坠梦里。

    人还是那个人,茶还是那炉茶,可惜,都是选择了独木桥的亡命徒,就注定了没有并肩的人。

    “公子,您……”云福欲言又止,指尖搅着裙袂,脸色有些纠结。

    陈粟低头瞧她一眼,有些诧异,但更多的是玩味,就像看着一个自己亲手打造的游戏似的,沾了茶水,在她掌心写了一个字。

    云福见男子难得的和他说风云事,也就胆子大了些,小心翼翼的往掌心一瞧。

    权。

    掌心的,是一个权字。

    女子眨巴眨巴眼:“这就是公子所说,信仰的东西么,走上绝路也在所不惜?”

    陈粟不置可否,像闲聊般随口道:“金桔之死,悯德皇后入狱,是我告诉曹惜姑去做的,我要把她从一个大家闺秀,培养成一头生獠牙的狗。而助力这只狗封妃,是为了在关中和江南之间插一根钉子,引得南北生隙,天下局乱。”

    云福下意识的多嘴了句:“可行首大人才说,并不愿九州不平,多牵连民生也。”

    “他要的东西,和我要的,本就不同。”陈粟勾唇,“从一开始就没有同袍一说。只有棋局,至于谁是谁的棋子,还不一定呢。”

    云福微怔。眸底有挣扎,低低一句:“……行首大人是很信任您的。”

    陈粟伸出手,抓住女子写了掌心水字的手,一握,力气大得,好像要把那个字给揉碎。

    云福惊呼,痛得脸色发白,却丝毫不敢动弹。

    “云福,记住了,我和他薛高雁,都是走独木桥的人。”陈粟幽幽道,怪笑,“除了眸底映出的东西,其他的,什么都可以赌。”

    ——所以,我和他,是同类人。

    这句话陈粟并没有说出来,只是若无其事的松开手,女子就瘫软到了地上,手掌软软的耷拉下来。

    俨然骨已经碎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名声

    另一厢。平昌侯府,祖宗祠堂。

    沈银拿笤帚扫去落了满堂的石榴花,瞧着青黑冷寂中唯一一抹艳色,和那抹艳色中探出来的脑袋,冷笑:“我原以为石榴花开,是好兆头,如今看来,是招霉的。”

    顿了顿,沈银举起笤帚:“还不走?小心我叫人来,长辈们铁定不放过你。识趣的,就赶快自己走!”

    原来一名男子正叉腿坐在墙头,低头瞧着园里的沈银,满枝石榴花映得他眉眼艳红,景倒是好景,人却不一定是客了。

    “算辈分,你还是我堂妹。久别重逢,就这么招待的?”男子拂去肩头的石榴花瓣,耸耸肩,“你尽管去叫人,我是很期待沈圭,哦不,叔父他看见我,会是什么表情。”

    “沈锡。”沈银吐出一个都快生疏的名字,“这么多年了,你又回来了。做的什么打算?”

    沈锡坐在墙头,腿晃来晃去,悠悠道:“我说就是来瞧瞧故人,你信么?毕竟当年你们做主,将我和我爹一房扫地出门,这可是大恩情。”

    最后三个字,被男子咬牙切齿的说出,偏偏脸色压得静然,如若故人归来的不在意。

    顿了顿,男子瞧了眼执了笤帚洒扫的沈银,噗嗤一声笑:“侯府大家千金,盛京名门间的红人,天机先生的掌上明珠,这样的堂妹你,也会被罚来看守祠堂?”

    沈银秀眉蹙紧。并没有否认,但也不欲与他纠缠,遂转身擦拭祠堂佛像。

    沈锡也不恼,跟故人闲聊似的,说东道西:“肯定是犯了什么大罪吧?让我猜猜……和薛高雁?”

    沈银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瞪向墙头男子,眉间飘起簌簌的风雪:“……你如今在追随南边叛党?”

    闺阁逾矩,本就是秘之又秘的事,连沈圭也只是对外宣称,她身子不好,在静室休养,绝没有谁大嘴巴对外吵嚷的理。

    唯一的解释,就是沈锡是从薛高雁那边知道的。那么他和这个南边党人行首的关系,就耐人寻味了。

    没想到沈锡无意隐瞒,咧嘴:“不错!你既然是薛御史的枕边人,便也算我们南党一家的……”

    “谁和你是一家的!”沈银打断,怒喝,“我和薛高雁的事,与尔等无关!!别扯上南边党人的勾结,没谁急着和你攀亲戚!!!”

    “啊咧,我们本来就是亲戚,亲上加亲才对嘛。”沈锡似乎对女子的反应意料之中,带了戏耍,玩味着女子的反应,“不然你把叔父叫来,还有我那个堂弟,看他们认不认!”

    沈银忌惮。并不想把此事闹大让侯府烦忧,遂缓了音色:“无需牵扯他人。你此行到底所为何事?”

    沈锡眯眼一笑,伸手折了一枝石榴花,扔给园里的女子。

    “我不就是心疼你嘛。人前规矩到挑不出错的你,人后却犯了这种不要脸的罪,如今被禁足祠堂,也有十天半月了吧,却还悠悠闲闲的,貌似还过得舒坦?”

    沈银心尖一痛,像是被根针扎了,别过脸去:“……我心甘情愿。”

    “你真的是很不一样了,当年把我和我爹赶出这道门时,没见得这副好嘴脸。果然是薛御史功不可没,石头都能磨圆了。”沈锡讽笑。

    “科举舞弊,是你罪有应得。”沈银青脸。

    “呵,罪有应得?”沈锡听到这几个字,大笑起来,“我若有罪,薛御史那把审判的弓,为什么没有指向我呢?只是剥了我状元的名次,他薛高雁没这么仁慈!后来主导舞弊的孙大人,脑袋可是被他一箭贯穿了的!”

    顿了顿,沈锡死死盯住沈银,语调发狠:“你知道的,你们都知道的,我和我爹,都是清白的……可就算知道这点,你还是和沈圭做主,将我们逐出了家门!!!”

    最后一句,沈锡几乎是尖叫起来,刺耳的,怨恨的,空气都被劈成了两半。

    沈银直视他,淡淡道:“虽舞弊一事,尔等清白。但尔等与那孙大人有往来,若孙大人认罪前咬一口,风雨难免波及,彼时伤了我沈家名声,就是因小失大了。”

    “因小失大?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同族啊,你们却为了名声两个字,做的这般……绝。”沈锡眉间腾起戾气,搅得眸色发黑。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天沈银和沈圭,脸色是如何变化的。

    上一刻还在阖家宴饮,觥筹交错,父女俩安慰他们,既然查出来他们清白,也算是虚惊一场,苦尽甘来。

    那时候啊,微醺的醉脸中笑靥红,所有人都是亲切的,温和的,恨不得将他们遭受的冤枉担过来。

    可是下一刻,又传来消息,说主导舞弊的是孙大人,和他们有往来的孙大人,姓薛的状元郎击鼓,请求彻查。

    然后,父女俩当场砸了酒盅。当着他们面撕了族谱,扔了几两碎银,就把他们像狗一样赶了出去。

    那时候啊,沈银和沈圭的脸色,变得惊人的快,他们的笑还没来得及散去,就已经成了沿街的乞儿。

    “流言蜚语都是不长眼的乱咬狗,若咬着了沈家名声,因小失大。”

    那是沈银站在沈府台阶上,居高临下的最后一句,然后熟悉的家门就彻底锁上。

    ……

    “弃车保帅。不愧是天机先生,当年你们父女俩下得招好棋啊。”沈锡长叹,嗤讽,“却可怜同一屋檐下的亲人,一夕之间沦为无家可归的浪人。”

    沈银寒声:“我父亲身为沈氏家主,自然该为家族大计考虑。若为保全清名,当时要逐出去的是我们,我沈银,毫无怨言。”

    沈锡眉梢一挑:“名声两个字,真对尔如此重要?”

    沈银有刹那的迟疑。但只是片刻,便重重点头。

    于是沈锡诡异的咧嘴:“既然如此,这一次,便让我瞧瞧……你会不会如当年一般守护它吧。”

    “你要干什么?”沈银蹭的腾起不好的预感。

    “私通款曲。这种浸猪笼的大罪,沈圭还想帮你藏着掖着?我倒要看看,这一次,在女儿和名声之间,他沈圭怎么选。”

    沈锡灿烂的笑了,满墙石榴花色殷,映入他眸底,却成了一片漆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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