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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弱水西西     我家皇后又作妖txt下载     我家皇后又作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九十五章 孩子

    五月。除草,施肥,莳花也。

    于是豆喜瞧着云福一双巧手,蝴蝶般的在花圃间飞,讶异:“奴才还以为这花儿放一边,有土有水的,自己就能长了,没想到这么费事。”

    云福正执了花锄,熟练的松活花泥,笑:“你若养野花,自然不费劲。可这花能一样么?它们可是先帝留给你的遗诏,你敢不悉心照料来!”

    豆喜连忙双手合十,请罪:“陛下在天之灵,多多恕罪!奴才一定把花儿养好了,直到交到皇后手上!”

    顿了顿,豆喜又试探的瞅了眼女子神色:“不过,云福姑娘今儿,好像心里压着事?”

    云福一愣,下意识的抹了把眼眶下两圈黑,嘴硬:“有,有么?”

    “你自己都摸着了,喏,几晚没睡好了吧。”豆喜立马揭穿,噙了担忧,“你若心里不痛快,今儿又何必来帮奴才弄花,好好待着歇才是。”

    “……并不想回那座宅子去呢。”云福眼神一恍。

    豆喜朝她那缠着布条的手努努嘴:“手有无大碍?可是那边有人欺负你?你给奴才说,奴才虽没本事,打架还是能充个数的!”

    云福忍不住笑,揶揄道:“就凭你?去了花木庭化成灰回来的!罢了,是奴自己愚笨,倒不愿叨扰你。”

    豆喜夺了她手里的花锄,佯怒:“你这样就别帮奴才了!带着满腔烦忧莳弄陛下的花儿,也是大不敬呢!快去歇着!”

    云福眸色一闪。提到那个“陛下”,她就想到总跟在“陛下”身后,被天下骂作狐尚书的男子。

    她是知道的。蛊惑帝后沉迷声色,撺掇加赋增税的奸臣,无论是昨日,还是今朝,她比谁都知道,每晚自己枕边的,是日光,还是罪孽。

    然而,半辈子面对无情草木,练就了她一颗无色心,生来就像是旁观者般,黑白无染,翻覆无澜。

    “为什么啊,喉咙里还是像插了根鱼刺……”云福坐在田垄上,搅着手指出神,“皇贵妃说过,净琉璃世,难道也该倒映出地狱或者西天么。”

    “皇贵妃?了心师太?”豆喜本来听得稀里糊涂,突然来了精神。

    “因为枕边地狱,实不知如何是好,本来一颗无色心,如今却风雨难安。皇贵妃说,此心,乃净琉璃世,映出的不是黑,也不是白,而应该是救赎。可要一己之力,救一狱之孽,该怎么做呢,又真的是可以的么。”

    云福吐豆子般说了很多话。心里突然就倒空了,泛着轻松的茫然,跟浮在云上似的,找不到方向。

    豆喜反正云里雾里,想了半天找了个词:“不如你再琢磨琢磨?了心师太常说,时候到时自有妙解。或许一切皆有应法,只是时候未到呢。”

    云福点点头,又摇摇头,心里辨不出滋味,辞了豆喜,便脚步飘飘儿的回了花木庭,甫一进门,就看见陈粟正在煎茶,似乎是午睡才起,懒懒的,眸色氤氲。

    “回来了?”男子抬眸,轻轻的笑,日光映照下的瞳仁泛着琥珀色。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往昔教得女儿笑的画卷,却让云福霎时愣住,心尖陡地上蹿下跳。

    “公子。”云福垂头拜倒,本能有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很不符时宜的冒。

    “来,我煎了茶,你尝尝。”陈粟舀了一盅茶,递给女子,白色的热气后,日光在他眸底忽明忽暗。

    云福接了,一饮而尽,上翘的唇角有些发抖:“公子的手艺愈发好了,奴多谢公子……啊!”

    话语湮没在惊呼里。因为滚烫的血,就从她两股间流了出来,是两股间,一盅瞬间令她肝肠寸断的茶。

    “公,公子……这是……”云福瘫软在地,不可置信的瞪着陈粟,痛和真相,让她浑身抖成了筛子。

    陈粟依旧不慌不忙的煎着茶,满地的血淌到了他脚边,他也浑然不觉,淡淡的笑:“云福好像最近不安分呢,打听本公子的计划,听得开心么?为薛高雁说话,胳膊往外拐?还有私下去见什么皇贵妃,见那个内侍,你以为本公子不知道?”

    云福脑海里嗡嗡一片,惨白的小脸拼命摇:“奴,奴不敢……奴一时鬼迷心窍,公子饶了……”

    陈粟笑笑,脸上毫无动容,无论是怜悯还是心疼,仿佛坐在血泊里是一只豢养的玩物:“本公子收了你,是因为你无心。无心好啊,听话。可是你呢,最近这颗心又长出来了?”

    顿了顿,陈粟眸底氤起发黑的戾气,笑却仍然压得清浅:“你到底跟他们一般,心里倒映出了,黑的,白的……呵,无趣。”

    最后两个字落下,堂中响起了女子撕心裂肺的尖叫。

    因为一块模糊的血肉,从她两股间滚了出来,小小的,脆弱的,泡在了血泊里。

    云福双目一痴,彻底傻了,呆呆的坐在血里,徒劳的用双手去捧那团血肉,血红的泪从她眼角滚落,女人的本性,让她懂了这场屠杀。

    亲眼见证的,屠杀。

    “本公子前几天趁你睡着,让郎中偷偷给你把过脉。你有了一个月的身孕,只是如今……可惜了。你若是乖一点,本公子不介意当爹的。”陈粟风轻云淡,像是在讲述着一场事不关己的游戏。

    女子浑身被染成了血红,青丝披散下来,通红的眼睛噙了火,像厉鬼般瞪着煎茶的男子,惯来温驯沉默的她,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量,从肺腑里榨出一声尖叫。

    “这也是你的孩子!!!”

    陈粟掏了掏耳朵,还嫌声音太吵,不舒服的蹙了眉:“呵,不是跟你说过么,都是走独木桥的亡命徒,除了眸底映出的那个东西,其他的,什么都可以赌。”

    是了,这是一场亡命徒的疯狂。

    “陈粟!为了权么,是那个字么!!你竟然!!!”

    云福的理智已经崩溃了。说甚么无心还是无情,女人的本能,或者是一个刚刚得知真相的母亲的本能,让她癫了般的朝男子扑去。

    “……啊咧,翻了我的茶。”

    陈粟轻轻一挥手,就将女子打落在血泊里,他反而心疼被打翻的茶炉,伸手去捡茶盅时,顺势一脚,就将那团血肉踢到了一边。

    然后第二天,花木庭就少了个叫云福的女子。

第一百九十六章 听戏

    五月,角黍梅时雨,扇底冰盘午簟风。

    今上为江南来客接风洗尘的听戏终于热热闹闹的来了。

    刚过辰时,帝宫琉璃角还挂着绯金的晚霞,夹镜鸣琴阁就张罗起来了,戏台子锦帐彩布红绒毯簇新,高胡每根弦都抹够了松油,伶人们新画了红白脸,紧张又激动的将戏折子呈到金丝楠木案前。

    戏台子下白玉台,一溜的金丝楠木案,翠羽屏障珍馐美酒,上到当今圣人下到臣吏命妇,坐得满满当,帝宫许久不听戏,难得开张一回儿,墙头上都挤满了看热闹的脑袋。

    “今儿不论大小,不论尊卑,但凡客至俱享欢时!也是托家主有此雅兴,西皮流水才闹一遭,不必顾忌有朕,云锣敲得响些,好本事都使出来!”

    赵胤面带红光,声如洪雷,举杯邀众人满饮,爽朗的笑声搅得晚霞打旋儿。

    于是夹镜鸣琴阁灯火辉煌,咿咿呀呀唱的是黄梅戏,御沟起波澜摇的是江南调,直到月上中天枝影斜,云锣高胡还响彻六宫。

    帝宫难得唱折子戏。赵胤听到戌时都还兴致盎然,从《上天台》到《白扇记》,跟着有模有样的打拍子,笑着同继后刘蕙说,听惯了胡腔雅调,换了回折子戏,也别有番趣味。

    “陛下喜欢就好。往后让宫里多唱些,或许对陛下龙体有益。”刘蕙掩唇笑,“陛下最近身子觉着如何?”

    “还是孙老头的方子管用。太医署的那帮人老子白养的,光吃饭不干活。”赵胤大笑,脸上苍白的病态也恢复了些许血色。

    顿了顿,赵胤瞧了眼右手旁听得认真的赵熙行,二十出头的男子面容静然,美则美矣,却美得跟玉石雕像似的,倒衬得他赵胤的朗声大笑格外粗俗。

    赵胤霎地止了笑,眉间腾起股不悦:“东宫,戏不好听么?”

    “好听。”赵熙行微微颔首。

    “那你这脸板得,不知道的还以为唱的是《孟姜女》呢!”赵胤拧眉,加了句,“……跟着你老子听戏,心里怕还念着姑娘吧,不孝子!朕不是让她出席了么!在那儿,丢不了!”

    正在斟茶的赵熙行指尖一颤,茶水洒了两滴出来,他控制住想张望的头,脸上竭力压得淡然:“父皇宽恕花二,儿臣代她谢恩。”

    赵胤瞧了眼洒出来的茶水,不快愈浓:“朕身子觉着还没好利索,就让尔继续监国!哼,也让尔知道治国不易,省得整天跟你老子对着干!”

    赵熙行规规矩矩的跪下来,谢恩,头磕到玉砖地面的时候,偷偷往回瞥了眼,实在没忍住,想瞧瞧坐在宫女堆里的心上人。

    却是一愣。熟悉的倩影不见踪影。

    “儿臣多谢父皇恩典。愿父皇保重龙体,臣必不负厚望,旨在民生。”

    赵熙行迅速的收回视线,礼毕起身的瞬间,指尖咻的在宫袍里攥紧了。

    他知道她去哪儿了。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而这个从听戏席上溜走的罪魁祸首,此刻正杵在暖阁门口,推门的手伸出了又缩回。

    “二姑娘怎的不进去?阁中备下了醒酒汤,姑娘早早醒了,还得回席上去哩。”门从内推开,一个内侍刚好出来,见得女子笑,“能得圣意恩准,同席听戏,这是天大的恩典啊!姑娘就别在这儿耽搁了!”

    暖阁是提前备下,让出席诸人醒酒的。毕竟一场宫宴,少说一两个时辰,酒量不行的出了洋相,在天子面前可是要掉脑袋的。

    程英嘤压了压跳得厉害的心,应:“民女方才瞧见……家主也来暖阁了?”

    那内侍举了举手里的玉碗,已经空了:“可不是!关中的酒烈,想来江南客喝不惯,几杯就上头了,奴才们刚奉上醒酒汤,家主喝了整碗哩!”

    程英嘤点点头,让那内侍去忙,一个人僵在暖阁门口,心跳咚咚的。

    她是在席上看见那人离席了,估计是醒酒,才故意跟来的。

    暖阁只为醒酒之用,和热闹非凡的夹镜鸣琴阁比,就是一处安静的小楼,宫人稀稀寥寥的。

    晚风一吹,石榴花簌簌往下落的声音,都能往人心尖上砸。

    她就是想见见他,问问他,只有他们两个,说些陈年旧事,或者什么也不用说,就一块呆会儿,时光在他淡绿的瞳仁里迷濛。

第一百九十七章 屏风

    忽的,暖阁门又从里打开,一位骑装男子走了出来,见着杵在门口的女子,愣:“你?”

    程英嘤点点头,亦有些尴尬:“苏仟,我……我是来拿醒酒汤的,这就走……我不是来找谁的!”

    言罢,程英嘤转身就走,大水冲了龙王庙,怎偏偏撞上了苏仟,可惜地上没条缝,来藏她发热的脸的。

    然而片刻凝滞后,轻笑从身后传来:“你呀……家主从来酒量就不行,你是知道的,所以故意跟来吧。哪有都到门口了,还折回去的理?这可不是我苏家人的作风。”

    最后一句话让程英嘤微惊,想细问些,却被苏仟打断,后者蹙了无奈又怜爱的眉尖,恍若看着个小丫头:“七年了……真不想进去?”

    顿了顿,苏仟掏出了怀里的匕首,寒光在他眸底炸裂:“他就在里面……你放心,有我守着这门,在你出来前,今儿哪怕天王老子都进不去的。”

    程英嘤的心咚一声,撞得胸腔一痛。

    “我,我能干什么!你这话说得,我就是来拿醒酒汤的,谁也没想见!”程英嘤忽的很是委屈,嘴硬辩道。

    连苏仟这个旁人都瞧得清楚,为什么他七年前一别,杳无音信,如今梦里雾里的归来,却又不与她相认。

    苏仟无声的叹了口气:“他从来都没有避你,他避的……是自己的心。”

    程英嘤的心又咚一声,差点就跳出来了。

    她咬咬牙,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暖阁的门,苏仟在她身后匕首出鞘,死死的守住了关上的殿门,于是一场夜色绮丽,转瞬纷至沓来。

    暖阁里很安静,或者说过于安静了。

    重重叠叠的轻纱帘幕,笼着幻影般的梦,白玉烛台上的灯火绰绰,映出夜色如笙箫,仿佛在幽深的殿阁深处,织缠。

    夹镜鸣琴阁的热闹戛然而止。能听见窗下纺织娘的窸窸,庭院里石榴花落,晚风拂过一地绯,月影被搅成了碎银。

    程英嘤喉咙动了动。不知道为什么,她开始莫名的紧张,因为她看见了帘幕深处一张苏绣屏风,屏风后坐着一名男子,微微歪头,手撑着脑袋,似寐未寐。

    纱帘如雾,梦也不真切,丝丝缕缕的晚风撩起纱帘一角,能看见屏风上灯火剪出的身影,是修长又清隽的线条。

    比梦,还要坠落梦深处。

    她程英嘤的梦深处,她程十三的时光深处,那场荒芜岁月,懵懂无知的艳丽。

    觉察到有人来,那人直起脑袋,跪膝正坐,眸底应该也倒映出了屏风后,灯火剪出的倩影,就不知是不是曾入他梦了。

    程英嘤的脚步越放越慢,脑海却越来越空白,忘记了西周,忘记了四月宫变,忘记了这七年辗转更迭,记忆苏醒,记忆里的人儿,越来越清楚。

    她想起来了。

    这世上没有谁能比她熟悉,屏风上他身影剪出的线条,蜿蜒的一笔一画,都如浸了歙州墨的紫毫笔,在雪白的苏绣上描出他的头,他的手,他的肩。

    那时,他就是坐在屏风后,日光勾勒出剪影,她所见仅至于此,她却相信,他应当有远山的眉,如缎的发,水雾迷濛的笑,眸底荡着洞庭的星光。

    小十三。

    他总是这样轻轻唤她,声音如江南的阮,噙了秦淮的烟波。

    七年,从五岁到十二岁,她于千千万万个日子,凝着程府别邸里那道苏绣屏风,凝着屏风后的剪影少年,无数遍的幻想着走到屏风后面去,触碰他。

    她想触碰他。

    看着他的眸,听他唤她,看他上翘的嘴角,然后贪恋他怀的温度。

    ……

    然而,仅仅几步的距离,她和他却如两岸人,跨不过,家规森严的程府苛守男女大防,薄薄的屏风将学堂隔成两半。

    一边,是程府十三千金,一边,是程大将军请来,教授十三千金仪德的,教书先生。

    ……

    如今,程英嘤却站在这道屏风后了。没有谁再能阻挡她,跨过这道屏风,也不会有严苛的程府家规,锢住她伸向他的手。

    极其相似的场景,搅得时光和回忆都混乱,泛黄的画帧苏醒,滚烫。

    屏风后的那道剪影也沉默。心照不宣的回溯里,岁月的逆流穿过长变了的面容,长高了的个头,刻了风霜的眉,最后回到依旧噙了星光的眸。

    “小十三。”

    他唤她。

    只是他已经不是了当年的少年,她也不是了当年的孩子。

    ……

    程英嘤捂住了眼,发烫得紧,虽然自那着明黄衫子的男子去后,她再也没哭过,但此刻酸涩的鼻尖,还有做梦般的欢喜,都让她醉酒似的发晕。

    她终于可以跨过这道屏风了。

    她终于可以看看屏风后的他,到底是何模样,终于可以触碰他,他怀的温度,是不是没有随时光冷却。

    程英嘤小心翼翼的伸出了脚,动作轻柔得像是不忍打碎一个梦,屏声息气地跨到了屏风后——

    她看到他了。

    七年,又七年,她的教书先生,公子翡。

    程英嘤微微蹙了眉,俯下身去,想竭力看得清楚,再清楚些,这场梦太过美了,她生怕自己一眨眼,就又化为槐安的魇。

    这是怎样的一位江南客啊。

    他无声无息的坐在那儿,就如同携来了洞庭的碧波影,钱塘的琼花艳,还有隐隐约约的桂香,也是十里苏堤柳。

    这是遍寻盛京富贵郎,甚至是东宫那种皎色,也找不出来的人物,因为关中秦川白浪,而他,就是一座江南城。

    程英嘤终于明白,西周流传着一句戏言:郎艳独绝,东宫殿,晓风残月,江南主。

    当时她不解,能够以“晓风残月”形容的人物,到底生得怎样一副皮囊,如今瞧来,方明白十分真谛,世间其他的词,都无法形容。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不是江南好,而是郎君好,见君如醉,醉倒晓风残月。

    尤其是这般的人物,还着了一袭紫衫,淡淡的紫色,柔软的绡绫,没有任何刺绣或者纹饰,就是毫无杂质的紫色,在灯火下铺陈开。

    绿瞳,紫衫。

    不是清素的江南,而是艳丽的江南,雾里的紫藤花荼蘼,翠油的叶儿挂着露珠。

    程英嘤的心跳,忽的就紊乱起来。

    ……

第一百九十八章 先生

    儿时的梦没有骗她。屏风后的他,有好看的眉,好看的发,好看的笑,眸底倒映出的她,泛起了涟漪。

    “先生。”

    程英嘤唤他。

    是了,她第一次见他时,是五岁,到了识文断字的年龄,因为她是锁在别邸的难堪,无法抛头露面去本家的家塾,所以她那个大将军的父亲,张榜请贤。

    听说是公子翡,当时已经以年少才学闻名天下的公子翡,揭榜,上门,毛遂自荐。

    本来只是请个普通夫子,却没想到请来了无双国士,程大将军自然大喜应了,备重金拜师,从此别邸多了个教书先生。

    然后一道屏风,男女大防森严,十六岁的他第一次坐到了屏风后,懵懂的她也第一次,见到了屏风上勾勒的剪影。

    “在下公子翡,不才,添为十三姑娘夫子。”屏风后,他的声音清淡的,又温柔的。

    “你那么年轻,叫夫子太老了。那个也当夫子的贾家家主,都年过半百了,不如,我唤你先生!”年幼的她睁大了眼,竭力想看穿屏风,看清那道剪影的模样。

    “好。那在下唤姑娘小十三如何?”他笑,水雾迷濛的嗓。

    “好啊好啊!”她拍着小手,手里的糖都不香了。

    然后,就是每早卯时,睡眼惺忪的她被拖起来,屏风后的他,已经正襟危坐的候着了。

    偌大的别邸有不同的进出口,所以他和她永远也不会碰上,来时是他先来,离时是她先离,唯一的交汇点就是学堂,被一道薄薄的苏绣屏风隔成两半的学堂。

    乌泱泱的奴仆嬷嬷围了一圈,跟监禁囚犯似的盯着他和她,生怕有任何单独的碰面撞上,传出去害了程家的名声。

    申时,他行礼告辞,被夕阳映得透亮的屏风,能隐约看得他的背影,是青松般的少年郎,个头还在如笋似的冒。

    从五岁到十二岁,七年,日日如此,他弱冠,声音变粗,她长个,出落芳华,唯一不变的是一道屏风,隔开咫尺天涯。

    直到一道封后圣旨,他离京,南下,她进宫,嫁人,从此南北迢迢三千里,天涯终究成了天涯。

    ……

    “先生。”程英嘤再次唤他,声音微颤。

    面前的男子绿瞳紫衫,陌生的模样,却仿佛又很熟悉,初见这张脸,就一切理所当然似的。

    “小十三。”他抬眸应,语调亦是不稳。

    他的声音带了沧桑,面容也刻了岁月,算来,如今的他应是三十岁了,十四年时光,一晃就过了。

    “先生为什么不愿认我?”这是程英嘤第一句话,带了细细的怨和委屈。

    公子翡眸色一闪,自嘲的笑笑:“因为疑惑。”

    “疑惑什么?”程英嘤发倔的一定要个答案。

    “疑惑为什么对小十三,有超出寻常的牵挂。”公子翡并没隐瞒,或者说他今晚,什么都不想藏了,“我读尽天下圣贤书,年少成名,却找不到任何对症的解。”

    “牵挂?”程英嘤蹙眉。

    “你嫁了先帝,应是极好的,先生与学生的缘已了,我理应淡忘才是,却没想回江南七年,山水相隔,我日日想的,都是小十三有没有长高,字有没有好好练,宫里有没有受欺负,先帝对你好不好,岁岁年年如织缠。”

    公子翡的一番话风轻云淡,一笔带过这些年他如魇缠身的困局,还有那些为了寻解犯下的罪,比如锁了曹家女三年,又比如,七年避而不见,将她的名字设为禁词,而杀的犯禁人。

    为什么,挥之不去,偏偏是你。

    “当然了,这都是我自己作孽。从前小十三有先帝,如今有东宫,吉祥铺的人也都还不错。”公子翡轻轻加了句,眸色在灯火下晃,“呵,小十三你应是过得极好的。”

    话带了暗暗的凉,和涩意。

    程英嘤鼻尖发酸,颤抖的伸出手,去触碰他,去碰那袭紫衫,指尖萦绕上他的温度,儿时山水迢迢的梦,化蝶。

    “我一直都是念着先生的。只是七年杳无音信,以为先生厌了我。”程英嘤扯着男子衣角,像个犯错的孩子,低低絮语,“或许厌我话太多吧。”

    公子翡噗嗤一笑。于是这一笑,江南杂花生树,游人只合江南老。

    是了,那时的小十三,话很多。

    ……

    “先生,紫藤花真如名字一般,是紫色的么?”第一堂课,屏风后的十三千金就快嘴快语。

    正在讲《弟子规》的少年郎一愣,这冷不丁的发问,都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

    “当然是紫色的。”良久,他应,旋即又肃了语调,“好好听课。事虽小,勿擅为,苟擅为,子道亏,刚才讲过的这句是什么意思?”

    五岁的程十三自然答不上,隔着屏风挨了顿训,满脑子却都是紫藤花。

    然而接下来的七年里,少年郎发现,这小千金脑子不知道是怎么长的,人是坐在这儿,心思却能满天下飞。

    一会儿冒出来句“先生,上元灯节那天,安怀门外真有十丈高的火树么?”,一会儿又扯到“先生,秋天玉山的枫叶,真的能红到天际去么?”,想东想西,天南海北。

    虽然他总是训她好好听课,但也忍不住会认真回答她,温柔的,耐心的,一遍遍说给她听,是,有十丈的火树,秋天玉山红遍。

    忽的有一天,他意识到,这些问题都极其普通,寻常人出门逛一圈,什么都知道的,近乎于常识。

    然而屏风后的小千金不知道。

    从有记忆起,就被锁在这道朱门后,富丽堂皇的岁月里,她唯一能见的,是鎏金天井上四方的天空。

    还有除了她那个父亲以外,唯一从“外边”来的他,她的教书先生。

    他明白的,从给苏仟抗荷花糕进京,见着别邸朱门后的奶娃娃,到接了榜,心甘情愿踏进这道幽深的门,他就选择了她。

    他寂寞的,小十三。

    ……

    “我,从来没有厌过小十三。如果说一定有,那也只是厌我自己,我的逃避,和愚蠢。”公子翡伸出手,轻轻拉住了手臂上的小手。

    十四年时光啊,他终于,也触碰到她了。

    凝脂的肌肤,微凉,水葱段似的指尖反过来,也缠住了他的手。

第一百九十九章 梦秾

    “先生。”程英嘤捏了捏男子的指尖,眸色晃荡,“先生原来生得这般好看,先生原来穿紫衫,先生的温度原是这般,暖暖的。”

    一口一个先生,织成无边的幻梦,公子翡就陷进去了。

    灯火下缠着他手的小小脸庞,盈盈的泛着烛影,像一朵四月初绽的海棠花,浅绯。

    陌生的,又熟悉的,生疏的,又自然的。

    公子翡眸色一闪:“……关中的酒烈啊,今儿怕是回不去席上了。”

    “先生酒量不好,小十三还记得……”程英嘤抬头,失落进咫尺间的瞳,脑海眩晕。

    翡翠般的瞳仁犹如聊斋UU小说的精怪,是江南幻夜里的狐仙,亦是泛舟在西子湖上时,能见的银汉璀璨。

    而拥有这双绿瞳的主人,此刻正深深的看着她,黑水银里倒映出的倩影,是她滚烫的脸,融化在了星光里。

    “先生的眼睛真好看。”程英嘤伸手去摸那双眼睛,指尖搅得睫毛乱,被公子翡轻轻捏住。

    “不许胡闹……祖母乃胡姬也。我双亲都还是黑瞳,却到了我,隔了一代,绿瞳又长回来了。”公子翡低头,轻笑,“除了瞳……还有呢?”

    程英嘤心尖打颤:“七年,想了七年先生的模样,又七年,想了七年先生的书信。从青面獠牙到翩翩公子,小十三都想过,却没想如今见得真容。”

    顿了顿,程英嘤低头,莞尔一笑:“当年的少年郎已经老了!”

    公子翡一愣,佯怒:“三十而立。男子三十正好,什么老不老的……”

    “先生生气,原来是这般模样。”程英嘤兀地接了话,盈盈瞧着他。

    是了,他的眉眼,他的笑,他的生气,他温热的指尖,都是当年那个五岁的孩子,做了七年的一场梦。

    是什么模样呢?

    屏风后那个十六岁少年郎的一切。

    暖阁内灯火摇晃,月影朦胧,重重纱帘如雾,能听见中庭石榴花落,和两个都乱起来的心跳声。

    “那到底是如何模样?”公子翡氤氲的笑漫开。

    “……梦的模样……”

    程英嘤呢喃,轻轻的靠向了男子,这一场梦,幻梦般的重逢,和初相识,十四年光阴酿酒,她醉得不轻。

    关中的酒果然太烈。今儿,怕是回不去席上了呢。

    公子翡有一瞬的僵住。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了,却见得那柔软的人儿很自然的,跟个撒娇的孩子似的,理所当然的靠着他。

    程英嘤的脑袋已经空白了。只剩下身边的人儿,是长大的少年郎,还有重新鲜活起来的儿时的记忆。

    是话多的小十三和长大的少年郎。

    “小十三……你?”公子翡神色复杂,本就困扰了七年的答案,愈发搅和成一团,“宫里难得听回戏,所有人都去瞧热闹了,没有人会过来的……东宫也不会。他要侍奉圣驾左右,绝不敢中途离席的。”

    程英嘤没有吱声,像只小小的雪白狮子狗儿,蹭了蹭男子的胳膊,今晚不过饮了些薄酒的她,却醉得个一塌糊涂。

    公子翡试探地想把女子扶起来,却在碰到女子肩膀的刹那,重心不稳,后者扑地栽在他怀里。

    然后那一瞬间,公子翡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完了。

    他怀里的温软,柳腰盈盈兰香馥,如瀑的青丝洒在他膝头——

    是个女人了。

    “小十三……长大了呐。”

    公子翡深吸一口气,压抑住炽热的心跳,十四年前的孩子长大了,他仿佛刚刚才意识到。

    七年的困局,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某些东西在那个瞬间,变为了另一种东西。

    一种根本不需要答案,十九岁的“小十三”,三十岁的“少年郎”,都无法招架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于是公子翡想去扶女子的手拐了个弯,轻轻的搂住了她,让她的脑袋以一个舒服的姿势,倚在自己怀里,然后自己往后一仰,靠在了软塌上。

    暖阁温暖如春,烛火摇曳影朦胧,中庭夜悄寂,五月的落石榴花浸润月色,夹镜鸣琴阁鼓乐依稀,听不真切。

    这一场梦啊,风月玲珑海棠秾。

    程英嘤估摸着是在寅时醒的。窗外还是漆黑,启明星在东方隐没,估摸金色的朝霞已经在酝酿了。

    她瞧了眼身边,男子还在熟睡,向后靠着软塌,而她靠着他,他搂着她,两个人就这么歇了一晚。

    “先生?”程英嘤轻唤,男子眼睫毛晃动,到底没掀起来。

    程英嘤轻轻移开男子圈住她腰间的手,动了动脖颈,有些酸痛,她身上还是赴席的衣衫,只是沾惹上了他的气息,是淡淡的江南桂。

    “先生?夹镜鸣琴阁没声儿了。”程英嘤凝神听,前面的热闹不知何时散了,估计不早,帝宫异常悄寂,想来昨儿闹得玩,所有宫人刚刚入梦。

    凌晨的夜色还有些凉。程英嘤打了个哆嗦,回头看了眼身旁的男子,睡颜乖巧,燕尾般的睫毛阖上,不见了艳丽的绿瞳,倒添了些人间寻常气。

    他怀的温度还残留,臂弯就算被移开了,也保持着搂她的温柔弧度。一袭紫衫微凉,仿佛落了凌晨的霜,与她的裙摆叠在一起。

    程英嘤看着他。这张熟睡的脸,也是她第一次见的,让她纵使醒了,也还有犹在梦里的错觉,她的先生,就在她身边,绵长又带着淡淡酒香的呼吸。

    如潮汐。真切的,触手可碰的,那个长大的,又老去的,少年郎。

    十四年时光,庄周梦,醒来不知今夕何夕。

    程英嘤蹑手蹑脚的理开两人缠叠的衫角,取来榻上的薄衾给男子盖上,最后拍了拍自己还有些发热的脸,轻轻推开了暖阁的门。

    然而,在看清门外夜色中的一幕时,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上百名朱穗细鳞甲的将士,刀剑雪亮,眸压寒光,将暖阁团团围住,龙骧卫,直属于东宫的龙骧卫,竟然全军调动了。

    面对乌泱泱的精兵良将,暖阁门口苏仟一人当关,匕首带血,神情凝重,身上有几道不打紧的伤痕,显然是点到为止,已经试过真招了。

    而上百名龙骧卫簇拥的,是一名缃袍男子,身上还是昨晚赴席的宫袍,他负手伫立,远远的盯着出来的她。

    西周皇太子,赵熙行。

第二百章 犯错

    程英嘤一个激灵,好像一盆凉水从天灵盖浇下来,什么梦啊时光的,突然就醒了。

    她昨晚做了什么?

    她和一个成年男子在一起歇了整晚,还宫门高锁,外面刀光剑影伺机,里面孤男寡女依偎。

    程英嘤忽的就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句,你疯了么?

    这个答案估计是肯定的,麻烦就麻烦在,程英嘤自己也反驳不出来,说她有罪吧说她出格吧,她确确实实这么做了,关键是想起昨晚的温软,她觉得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么选,冒天下之大不韪。

    那毕竟是她的先生啊。十四年未了的一场儿时梦。

    是她主动靠向他,毫无戒备的在他面前醉去,醒了还给他盖了床薄衾,至今衣衫上都是他淡淡的桂香和酒香。

    倒是赵熙行出动了全军龙骧卫,搞这么大阵仗,围着暖阁像监囚似的,她觉得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毕竟她虽然做了什么,但也不算真的做了什么。

    况且在那个绿瞳紫衫的男子面前,她总觉得自己还是当年五岁的女伢儿,如何靠在父亲的臂弯,就可以如何靠在他的臂弯。

    反正她丝毫邪念未起,那个气势汹汹的皇太子至于么。

    瞬息千万个念头划过,程英嘤脸上愈发自信,很是坦然的朝千军万马中的缃袍男子喊了句:“本姑娘行得正坐得端!就是靠着歇了一晚,没别的!”

    赵熙行眉梢一挑,没说话。只是那双眼睛死死的盯着女子,发红,眼眶下两圈黑,显然彻夜未眠。

    难不成他整晚都守在这暖阁外的?

    程英嘤虽觉得自己没犯大错,但也知对不住。转头向苏仟先探风声:“苏仟,这是怎的?他率军围了整晚?你身上的伤可有大碍?”

    苏仟抹了把匕首上的血,意味深长的打量了程英嘤一眼:“只是试探,并未出真招,无妨。倒是你和家主……真的只是靠着歇了一晚?”

    “自然!”程英嘤连忙点头,瞧着白玉台下刀光剑影的龙骧卫,愈添了分委屈,“你瞧瞧,至于么,他东想西想的,可不得赖我!”

    苏仟眸色一闪:“话不能这样说……皇太子……守了一晚上。”

    程英嘤心尖一痛。本能的想冲那缃袍男子跑去,什么话都由着他骂,但她实在不知自己到底犯了什么天地不容的大罪,要让西周皇太子出动龙骧卫,拿犯人似的。

    他作甚要和先生计较?

    程英嘤心里冒出来的念头很是理所当然。

    她下了白玉阶,向男子走去,分开虎视眈眈的龙骧卫,大声喊:“真的没什么!都撤了撤了,哪来的不信人!小醉小醉,就靠着歇了一晚,就这样!”

    然而待程英嘤走到十步开外,脚步蓦地滞住,她看清了赵熙行。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面容皎皎意气风发的乘风郎么?

    苍白的脸,泛着青,满是疲态,一双眸却血红,直直的盯着她,鼻尖呼出的白气儿都是僵硬的,仿佛凝了彻夜的霜。

    “就,这,样?”

    缃袍男子终于说话了。沙哑的嗓子,倦极,却又平淡的,压着惊涛骇浪的情绪。

    程英嘤低了头,搅着衣角,带了两分歉意:“我……我自知有些欠妥,但真的也没做什么,就是靠一靠,算我不是好不好,不至于吧……”

    赵熙行唇角一笑,极度沙哑的冷笑,从喉咙里磨出来,瘆人——

    “你,还,要,怎,样。”

    一字一顿,冰冷的语调,惊天骇地的怒和殇都在逼近临界点。

    程英嘤蹙眉,赵熙行何曾这样对过她,话寒得像审囚犯似的,于是她脾气也上来了,转身正要走,却看见一直僵杵着的男子动了。

    他迈了右腿。

    可刚迈出半步,脚一碰地,整个人就翩翩儿的朝地上栽去。

    “殿下!!!”惊呼声四面八方涌来。乌泱泱的龙骧卫瞬间将赵熙行接住,扶住他,看程英嘤的目光都带了怨。

    这俨然是杵太久,腿脚僵了,甫一走路,身子都不稳的。

    程英嘤瘪瘪嘴,不说话。

    “滚开!!!”赵熙行一把甩开扶他的龙骧卫,摇摇晃晃的,撑着身子,踉跄着向程英嘤走来。

    那男子惨白的脸,在凌晨的夜色中跟鬼魅似的,唯独双瞳血红,烧得似两团火,炽热地锁定了不敢抬头的女子。

    他艰难的走到了后者跟前,冻得发青的手,颤抖的抓住她肩膀,突然间就好像什么弦松了,目光一恍。

    方才还阴戾汹汹的脸,顿时换了委屈和心痛。

    “……本殿等了你一晚上……”

    低沉的呢喃,噙了无助,像是只说给她一个人听的,像个孩子。

    程英嘤脑海里嗡一声,钝痛。旋即手足无措的要去扶他,男子却在她跟前栽了下去。

    “皇太子殿下!!!”百余龙骧卫涌上来了,焦急又慌乱的嚷嚷,毕竟英明神武的圣人东宫,何时人前出过这种失态。

    程英嘤咻地就被挤到了一边儿去。感觉那些将士是故意的。

    她看着被竹榻抬走的赵熙行,竭力伸出手去抓他的衣角,这次任他打任他骂都好,指尖却只攥回来一团冷雾。

    凌晨的夜,果然冻得刻苦钻心。

第二百零一章 五陵

    盛京西郊。帝都的繁华和热闹都无法抵达的地方。

    某处苑子,遍地倒塌的玉橼依稀还能辨出昔日的雕梁画栋,黑污污朽烂的碎布是曾经东周朝进贡的绫罗锦绣,遮掩在夜色里的一块牌匾,鎏金的,上面三个瘦金体还在最后挣扎着,彰显被湮没的荣耀。

    五陵社。

    萧展俯下身,将牌匾上的污尘拂去,指尖有些凉,最后顿住,停在牌匾旁侧一串偏小的篆书和一枚鲜红的章印上。

    上御笔。玉玺。

    东周最后一位帝王的御笔亲书,如今都被历史和尘埃,掩盖得面目全非了。

    “这么多年了,就君上您还回来瞧瞧。”薛高雁吁出一口浊气,在凌晨的夜色中冒白烟,“当年先帝变法失败,洛氏大案牵连之广……罄竹难书。”

    萧展咧了咧嘴:“不是我还回来瞧瞧……是只有我了。”

    薛高雁不说话了。递了个眼色给沈锡,后者跪在地上,恪守着骨子里名门教他的那些君君臣臣,将废园子当成了朝堂,对萧展行大礼。

    “君上宽心,逝者已矣。天儿马上就要亮了,毕竟是和前朝大案有关的废园,待久了怕城守来了,惹出不必要的麻烦。还望君上莫久留。”

    萧展没有理二人。目光投向一旁看戏的陈粟:“你瞧,这两个世家后生,讲大道理来成套的。狐尚书,你这个奸臣说说,我,我们,还能有什么怕的?”

    陈粟耸耸肩:“大逆。呵,什么都赌了,还怕个城守?”

    “有意思。以前看你这个狐尚书总是牙痒痒,如今却是越看越顺眼了。”萧展荒荒一笑,“沧海桑田,成王败寇,倒变了许多东西。”

    薛高雁看看地平线酝酿的霞光,启明星已经快落了,微急:“君上,咱们一伙大逆聚在这儿,待天亮了,实在太招人现眼了……”

    “今天是五陵社成社的日子。多少年前呢?呵,都记不过来了。”萧展打断话头,看向漆黑腐烂的废园,眉间晕开凉薄。

    “本殿带他们来给你们瞧瞧。曾经我们说好过,如果有一天,某一个人真的有了可以变了这天的力量……五陵社的每个人,都要一起。”

    衣着普通腰佩长剑的男子的话,让场中诸人都有一霎恍惚。

    本殿。

    这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自称。东周萧哀帝元后所出,天启朝东宫,谥,贞明太子。

    这个本应是这片河山主人的殿下,伸手向寂冷的满园,仿佛那些音容笑貌如昔的人儿,在光明与黑暗交接的凌晨,魂兮归来。

    “殿下!”他们唤他,喧闹着,笑着,簇拥过来。

    是了,都是些年轻的,青涩的,白衣不染的泉下客。成天做着变了这天下的梦,热血能把新磨的剑浸得滚烫。

    萧展双手一握。仿佛就握住了那些赤诚的手,还是温热的,白净得半点沧桑都没,以为袖子一撩拴在一堆,世间块垒都能踏平。

    “说好了的,五陵社的,都要一起。”萧展笑了,已经镌刻了风霜和阴沉的眸,忽然宛若少年时。

    薛高雁瞧着夜色中如坠梦魇的东宫,沉默。五陵社,是东周朝以皇太子为主心骨,聚集的一批名门世家少年。

    指点江山,激昂文字。一伸手就好像能够到天上的太阳,不染一点蹉跎的眸底看什么都仰着头。

    风雨飘摇的乱世,右相党人势盛,天家权柄日趋晦暗,这群少年却围绕在东宫身边,背挺得跟青松似的,约定好了一起变了这天下,跌跌撞撞的就闯进了风雨中。

    然后洛氏大案爆发,这些血都没见过的公子郎,一个接一个的,成了午门砖缝里陈年的黑血。

    最后,就剩下了缃袍少年一人。

    萧展蹲下身,捡起污秽里一块木片,在启明星的星光下,依稀辨得是书案的一角,被刀剑劈碎了,上面有一个家徽。

    尉迟。仅次于文贾武程,已经化作历史的姓氏,梦里魂归的煊赫和豪情,都成了夜色中乌糟糟的烂泥。

    “尉迟季。小春妹在宫里很好,你放心。”萧展吐出一个发凉的名字,声音嘶哑,“能变了这天的力量么?我和她,如今都拿到了。”

    顿了顿,萧展自嘲的笑笑:“赌。能拼上一切的赌,这就是那力量。”

    “君上似乎终于狠下心来做某些事了?”陈粟在旁边似笑非笑。

    萧展的指尖蓦地攥紧,将那书案碎片捏得咯咯响,他仿佛又听到耳边蚊蝇般的议论,说什么吉祥铺花二和江南家主待了一晚上,皇太子的龙骧卫围成了铁桶。

    “一个赵熙行不够,家主又是从哪儿窜出来的?”萧展森然冷笑,“呵,这世道啊,夺去了本殿那么多东西不够,还要夺走本殿的小丫头,是不是太欺负人了。”

    薛高雁蹙眉,抱拳:“若非万不得已,还望君上莫迁怒民生,百姓无罪也。”

    “你若真讲民生二字,来做什么大逆?做菩萨得了。”陈粟在旁嗤笑,像听到了一个笑话。

    薛高雁正要争论,却看到地平线一道金光射出,绯红的朝霞顿时如爆开的棉絮,炸了漫天。

    五月的晨,盛京醒来。

    “……干脆,都毁了……”

    萧展低低笑了,千万缕金光霞落入他眸底,化为了一爿漆黑。

第二百零二章 训话

    另一厢,东郊。一百零八坊星罗棋布,帝都的繁华已经张罗起来了。

    卯时刚过。朝霞漫天,五月的日光如金箭,将这座城每一个角落都刺得透亮,有推开房门倒恭桶的声音,有互相问早爽朗的笑,有摩拳擦掌开了铺门的街贩,东西市新鲜的蔬果还挂着露珠。

    盛京,在西周王都的喧哗和热闹中醒来。

    安远镇的吉祥铺今儿却没开铺子。来南北往买花样子的百姓,瞧着铺面上挂的“休沐”木牌,摇摇头,脚步就往祥云铺拐了。

    铺子里。程英嘤搬了张小板凳,坐在厅堂正中央,如临大敌的垂着头,敛着眸,指尖搅着衣角,不吱声。

    筎娘和容巍左一个右一个,跟扛着刀剑守门的秦琼敬德似的,拧着眉,叉着腰,瞪着被夹在中间的女子。

    这架势,别说开门做生意了,怕是审罪人来的。

    “这就回来了?”筎娘首先开口。

    程英嘤飞速的抬眼,瞥了眼筎娘神色,脑袋更低的垂下来:“……嗯,因为出席夹镜鸣琴阁的宫宴,圣人免了教化堂省过的罚……也,也就放回来了……”

    “老身没问这个!”筎娘蓦地打断,“我是问你……你就没去向东宫道个歉,认个错,就这么回来了?”

    程英嘤瘪瘪嘴:“我,我……他被宫人抬回去了,太医署传话,说就是僵杵了一晚上,脑袋里的弦紧绷……突然之间松了,身子和头脑都乏,睡几个时辰缓过来就好了……”

    “就好了?”容巍也蓦地打断,“二姑娘,昨晚那么大事儿,宫里宫外都传遍了。你还来句‘就好了’?”

    程英嘤声若蚊蝇:“我,我又不知道哪里错了。我已经解释过了……再说了,那是先生……”

    “还在说那是先生!!!”筎娘和容巍同时打断,又急又气的喝起来。

    两人何时对程英嘤有过这番重话,是以被盯得发毛的女子也意外委屈,低头搅着衣角,抓着最后一丝倔性儿。

    “当然是先生……我小时候就想着靠靠他,碰碰他,想他摸摸我的脑袋了……”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筎娘冲到女子面前,压住她的肩膀,眉蹙成了倒八,“丫头醒醒!你已经十九了,你不能在她面前,还把自己当孩子了。”

    容巍也在旁边抚额,头痛:“二姑娘,就算你和他的羁绊都是儿时,但七年了,东周覆灭沧海桑田七年了,你已经是大姑娘了,及笄都四年了啊。”

    程英嘤的衣角都快被搅烂了。终于回过点味儿来。

    好像自己是错了,还错得离谱。

    是啊,她已经十九了,是大姑娘了。这要放到旁处去,十九的姑娘和三十的男子依了整晚,还不得是板上钉钉的浸猪笼。

    她确实一直把自己当孩子,或者说,在他面前,她就觉得自己还陷在儿时。

    像十四年前憧憬的那样,靠靠他,碰碰他,在他的怀里让他摸摸她的小脑袋,如今十四年后一枕黄粱,她连时间的流逝都搞不清楚了。

    七年前,他离开她,南下,她十二岁。是未及笄的半大孩子。

    七年后,他复归来,重逢,她十九岁。已经是及笄的女人了。

    程英嘤泄了气。亲手戳破了一个梦,眼神都有片刻的不对焦,好像看到了时光一帧帧的在她面前过,怎么一霎,就那么多年了呢。

    俱往矣。

    “那……好,是我错,我大大的错了……可赵沉晏是不是也小题大做了点,先生君子怀德,并没有任何出格,我也相信,先生未起任何邪念……赵沉晏就大军压境,弄得像抓着真招似的……”

    程英嘤低低辩解,语调很弱。想到那个绿瞳紫衫的江南客,真的是他把刀架在她脖子上了,她也相信他是有理由的。

    毕竟他之于她,是怎样的存在呢?

    那座铁锁灌铅的别邸里,他是除了亲生父亲以外,唯一从“外边”来的人。

    他告诉她紫藤花是紫色的,安怀门外有十丈高的火树,到了秋天,玉山的红叶能红到天边儿去。

    那时候,他之于她啊——

    就是门外的“人世间”。

    是以,别说怀疑这“人世间”了,就算某天他要她的命,她也能把刀递过去,末了最多自责一句,是小十三话多,惹先生厌了。

    筎娘和容巍叹气叹得肠肺都痛了。

    他们都是盛京的老人了,听过十三千金和教书先生的稗史,所以就尤觉得棘手,在这种已经超越了理智的信任和依赖面前,搬出男男女女的纲常。

    “婆婆,绝对不能心软啊。”容巍偷偷向筎娘使眼色,“虽不知都过去那么多年,怎么家主又窜出来了。但这事儿若现在不能理清,以后更出格的,麻烦就大了。”

    筎娘精神一振,立马信誓旦旦道:“自然!老身是过来人,再棘手也能破了!赵沉晏这厮老身瞧好的,还等着抱胖小子呢。半路杀出的一律得打回去!”

    顿了顿,筎娘又加了句:“三哥儿怎么还没回来?他若在,也能帮着说两嘴。”

    容巍摇头:“没回。半夜出去的,不知何事。”

    筎娘放弃。目光重新投回程英嘤,面目凝重:“信?你信他个鬼!他是三十岁的男人,你若信他,就等同信他不能人……”

    “诶,婆婆!过了过了!”容巍一惊,慌忙捂住筎娘的嘴,生怕她把那个词儿说出来。

    这人一急啊,果然市井间的粗语拈来就是,直白得教人脸红。

    程英嘤眨巴眨巴眼,愣。

    筎娘拨开容巍的手,清咳两声:“反正……反正就那意思。二丫头你听好了,听说他在江南也有妾侍,叫什么南的,反正他肯定身体正常!你以后必须得和他保持距离,别说昨晚的事儿了,单独都不能单独处!咱吉祥铺虽是庶民,也要脸的!”

    容巍也义正言辞的附和:“不错,二姑娘,不管你现在理清还是没理清,保持距离就对了。待他回了江南,南北迢迢,这事儿就揭篇了。”

    程英嘤理清了么?她自己不知道。反正她现在脑子晕乎乎的,很多东西缠成一团,跟打结的针线球似的。

    但她也不是傻子。多少回了点味儿,错是肯定错了,筎娘和容巍总不会诓她。

    “那……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呢?”程英嘤嗫嚅出一句,丧着脸。

    “马上,请谒东宫,去认错!不要走后门,走大门,让所有人都瞧见你去认错了!若东宫没醒,你就在那儿等,在正殿门口等,等他醒了,第一个上前去认错!”

    筎娘和容巍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第二百零三章 认错

    “啊,走大门啊……多不好意思。”程英嘤被训得气虚,头都快低到胸口了。

    筎娘冷哼:“呵,现在知道不好意思了?那可是宫宴备的暖阁啊,你在帝宫做出那种事,东宫大张旗鼓的调动龙骧卫,宫人们看猴似的看了全场。如今宫外也传得绘声绘色,啧啧,那么多人瞧着,那么多人议论。”

    筎娘恨铁不成钢的叹气,凑近前去,刮了刮脸:“东宫也是个男人。男人啊……要脸!”

    容巍深以为然,同样刮了刮脸:“要的!”

    程英嘤不说话了。乖乖的起身,写了谒见的折子,便踏着晨光,出门往东宫去了。

    话说风波眼的东宫。赵熙行刚刚醒来,也没睡几个时辰,不过是撑到极限了,稍微合眼,就再也睡不着了。

    他坐起来,倚在缃帘玉榻上,揉着太阳穴,痛得紧。

    “参见殿下!”听得起身的微响,伺候梳洗更衣的宫人刷刷跪了一路,却又偷偷觑眼瞄着榻上的东宫。

    毕竟昨晚那种大动静,阖宫内外早就传遍了,添油加醋,传得各种颜色都有。

    皇太子中意的庶民女子,竟然和江南之主待了一晚上,就算没有犯真招,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是在宫禁森严的天子脚下,确实是放到“圣人东宫”的身上,要说多出格,就有多出格。

    何况龙骧卫全军出动,闹得风风雨雨,自家院里被打脸,也没打得这么响的。

    是以宫人们瞧着赵熙行的脸色,意味深长长成裹脚布了,有不忍的,有看戏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打抱不平的。

    豆喜撩开缃色软帘,回头看见的,就是这番“精彩纷呈”的眼神众生相。

    “看什么看!规矩都不知道了?没有殿下敕令,谁准尔等抬头,得见殿下玉容的?来人啊!拖出去,各吃十板子!小兔崽子们,蹬鼻子上脸了!”

    豆喜一怒。身为东宫近侍,威严的喝来龙骧卫,将偷瞄的宫人都押了下去。

    “殿下恕罪!奴才们鬼迷心窍,再也不敢了!”顿时,满宫哭嚎求饶,却转瞬被掐断在阖上的红铜门后。

    寝殿安静下来。豆喜小心翼翼的端了醒神的茶,向榻上揉着太阳穴的男子:“殿下再睡会儿?圣人免了今早的议政,您不必起的。”

    赵熙行接茶,顺势瞥了他一眼:“……有事?”

    豆喜喉咙一干:“回禀殿下,无甚要事。不过是宫人放肆,奴才方教训了顿……”

    “不是这个。”赵熙行盯着豆喜,眼神很轻,却噙了不容抗拒的威压。

    豆喜腿脚发软,扑通一声跪下来:“殿下恕罪!是奴才做主瞒了,想让殿下多睡会儿……花二姑娘,姑娘她就在门外,请求谒见殿下!”

    赵熙行端茶的指尖一抖,差点就要洒了,却不过是瞬息,便稳住,淡淡道:“不见。”

    豆喜面容复杂,想来也是没料到自家小皇后能犯这种蠢事,连他这个没根的都觉得难为情,何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了。

    是以他同样像犯了错,垂头道:“殿下,二姑娘走正门来的,满宫都瞧见了。看热闹来的奴才跟了一路……女孩子家做到这个份儿上,殿下至少容她禀个错……”

    “不见。”

    赵熙行将茶盅重重放到榻头案上,刺耳的一声响,瓷底就裂了道缝儿。

    豆喜清楚东宫的气性,殿内压抑的惊涛骇浪,已经伺机而动了,他可不想把自己往刀尖上送,遂咽了话,让宫人把来客打回去。

    “秽乱中宫,罪极。着令龙骧卫,押入诏狱。”

    忽的,榻上男子幽幽一句。语调依然是清淡的,还带着疲倦,眼眸却冷得让人心悸。

    豆喜脚板心一凉。略过刑部大理寺,龙骧卫直接拿人,虽不算不合规矩,但放到最持重守礼的东宫身上,就有些太不寻常了。

    毕竟这算是明晃晃的彰显“东宫”这两个字压的权柄,像是故意做给那“罪人”看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得死。

    “……押谁,谁啊?”所以豆喜脑子不习惯,懵了片刻。

    然而,在赵熙行凛冽的目光飘过来的刹那,他忽地就懂了,立马扯着嗓子吼“东宫有令:家主罪极,着令龙骧卫,押入诏狱”,生怕旁人听不见似的。

    顿了顿,豆喜又面容纠结,拼着胆子再多嘴了句:“殿下,花二姑娘……在正殿门口等着,不愿走。宫人都瞧得清楚,风言风语传飞了。一个姑娘家,脸薄,能做到这个份上……”

    豆喜不敢说了。话多丢命,这是东宫默认的规矩。

    赵熙行却啜着茶,微微眯了眼:“……怎么不说了?”

    豆喜咽下口凉气,慌忙接话:“奴才斗胆,奴才的意思是……姑娘家能做到这份上,足见认错的心诚,殿下不如见她一面……”

    豆喜实在说不下去了,因为赵熙行面无表情。若是平日,花二这个名字一扔出来,早就人都不见了。

    他虽心疼自家小皇后,被先帝惯着那会儿,何时被人当猴似儿的瞧,进宫谢个罪被里外围观,但他也知自家皇太子,昨晚在暖阁外杵了一宿,脸色从没那样白过。

    左右摇摆了半天,豆喜的眉锁得都快掉下来了:“殿下……二姑娘她还在殿外……”

    “不见。”

    赵熙行打断,两个字,僵冷的。

    然后这缃袍男子放下茶盅,着命人梳洗,就算只歇了几个时辰,也不愿误了议政,仿佛将殿外的女子忘在了脑后。

    豆喜只得出来,见得殿门口石头雕像似的程英嘤,还有一路跟来看热闹的宫人,叹气:“殿下不愿见姑娘。您请回吧。”

    程英嘤心里一空,头就耷拉下来了。

    “这庶民好大的胆子,孤男寡女的,犯下这等淫罪!”“亏得东宫对她另眼相待,没想也是水性杨花的!”“还敢来认错?按规矩,这种女人,现在应该沉到水底了!”

    周遭议论纷纷。哪怕是交头接耳的细碎,也因人数众多,汇合成嗡嗡的密响,跟夏天草笼子里的蚊蝇似的。

    豆喜瞧了眼低头沉默的程英嘤,不忍,大喝:“说什么呢?有本事的说大声点!在东宫殿前妄议宫事,前面那批吃的板子忘了?!”

    议论霎时噤了声儿。却各怀鬼胎的眼光还贼兮兮的往女子身上扎。

    “多谢豆喜内侍。”

    程英嘤低头一福,便转身离去,绣鞋擦在白玉砖地上,全没了昔日的神气劲儿,背影不声不响地掐断在红铜门后。

第二百零四章 孝青

    御寝殿。西周皇帝赵胤听闻了这一幕,笑:“悯德皇后那种气性的人儿,当众来认个错都被打回去了?呵,朕那个不孝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赵熙衍唇角一勾,递上新煎的汤药和一碟蜜饯:“殿下这么做,自有他的考虑。父皇,药熬好了。上次父皇说药苦,臣特意做了甘草蜜饯,问过太医署了,同服不伤药性的。”

    赵胤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塞了颗蜜饯在嘴里,才被苦得拧起的眉头舒展开:“不错。难为你有心了……嗯?”

    余光瞥到少年缠着白布的指尖,赵胤微愣:“手怎么了?”

    赵熙衍不好意思的把手藏到身后:“让父皇见笑了。臣没做过这种精细活,手笨,不小心磕碰着了。”

    赵胤沉吟良久。末了轻轻一句:“儿臣。你倒是应自称儿臣的。”

    赵熙衍眼眸一亮,跪下:“多谢父皇恩典!臣,不是,儿臣自知身份卑贱,不可与其他兄弟相较,唯恐有损君威……”

    “好了。朕卧榻养病期间,那么多个儿子,不就只有你一直侍奉在这儿么?”赵胤打断,虚扶一把,“朕最器重的儿子,眼里只见得姑娘,最宠的那个儿子,一天还没长醒。呵,也就你,愿意整天陪着你这个老父亲了。”

    “能在父皇榻前尽孝,是臣,不是,儿臣梦寐以求的事!父皇春秋盛年,此次患疾也一定可以好起来!”赵熙衍叩拜,君臣礼节一丝不苟。

    “人前倒罢了,人后咱父子俩,没必要讲那么多。”赵胤笑意亲和,“你虽才学比不上你长兄,家世比不上老五,但就是这片孝心,朕亦是看重得紧。起来起来!”

    赵熙衍谢恩起来,又马不停蹄的给赵胤背部垫了软垫,斟了漱口的茶,掐了宁神的香,最后执了羽扇轻轻扇起来。

    其周到麻利,毕恭毕敬,根本不像个被人伺候的皇子,倒像是自己伺候人惯了的。

    赵胤反正很受用。都是当爹的,儿子们大了,各有各的心事,难得还有个小的,奔前忙后眼里只见得他,他当皇帝的也不能免俗。

    毕竟自己养病期间,仿佛被这帝宫忘了似的,整日寝殿歇着无聊,前殿却各种热闹,东宫监国有道,有他没他没差。

    赵熙行整天围着姑娘转,赵熙彻不见影儿,唯独平日都快忘了的赵熙衍,却一步不离守着他,赵胤就愈发欣赏了。

    他的第六个儿子。刚满十六岁的清瘦少年,六皇子熙衍,字孝青。

    顾从一死明忠孝,碧血应留万古青。

    这句诗从赵胤嘴里念出来时,噙了慨然:“你也是应了林氏给你取的字,孝,青。好,好字。只是可惜,林氏是个福薄的,若是现在还在,瞧见你懂事了,也该欣慰的。”

    林氏。

    提到这两个字,赵熙衍眸色微暗,垂首道:“母亲无法侍奉父皇长久,乃儿臣平生一憾。唯有日夜为亡母祷祝,愿她来世安宁长遂吧。”

    赵胤默然。良久带了歉意的一句:“老六,苦了你了。”

    赵熙衍。虽贵为西周六皇子,却有个人跟没个人似的,整天不出声不出气,宫人提起这号殿下,都得愣一霎,才想得起来。

    只因为他母亲乃是秦淮河的歌妓,烟花巷里的出身,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好在肚子争气,被尚是右相的赵家郎一趟欢好,就生了个带把儿的,赵胤才把她带回京宅。

    可就算带回盛京了,也是丫鬟奴才都翻白眼的出身。所以至始至终,只是被称为林氏,连正儿八经的名分都无。

    林氏不习惯关中水土,住了没几年就殁了,据说人没那天,赵胤还在歌舞宴饮,听说林氏咽气,还恍了半天,谁?

    而林氏生的六小子,自然从睁眼那刻起,就是拧巴的存在。虽然赵胤衣食待遇没亏缺他,多的,半点没有。

    比如这六皇子素日见了自家父亲,自称“臣”,见了同父东宫,尊声“殿下”,见了不过大自己两岁的五哥,一句“贤王”,小心翼翼的头都不敢抬高了。

    却好在这六皇子应了林氏给他取的字,孝青,还真就是只念孝道心性纯良,别说有什么不平不甘非分之想了,就算好处递到他手边,他也是谦谦卑卑的让半天。

    是以十几年过去,帝宫虽耻于他出身,也中意他是个实心人,虽不至于口碑载道,善待也是不乏的。

    时光一刹脑海里过完,赵胤念及自己养疾在榻,平日看重的东宫王爷们比自己还忙,倒是从来被自己当空气的六儿子,尽心尽力的端茶倒水,他也不由生了为父的愧疚和慈怜。

    “最近可有什么缺的?”赵胤温声,拍拍少年的肩膀。

    “多谢父皇挂念,儿臣一切都好。只是天儿愈发热了,儿臣昨日梦见母亲的坟头土,干裂了一条缝。不知是不是母亲念及父皇康健,泉下垂泪呢。”赵熙衍抹了抹眼角。

    一番话说得赵胤心尖发揪。

    林氏因为没有位分,没了后就草草埋了玉山,虽然也是天家山陵,却一座孤坟,杂草都没人管的。

    “那,朕让国库拨些银子,还有工部派几个手巧的,这几日你就盯着帮林氏修修坟,替朕告念一声对不住吧。”

    赵胤连忙吩咐下去,恨不得将十几年前犯的糊涂账,一朝一夕都补全了。

    赵熙衍连声谢恩,于是两个时辰后,他一袭布衣站在吉祥铺门口时,铺面“休沐”的牌子刚刚摘下来。

    “这位客官,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咱铺今儿开得晚,您一来正好撞上!这等缘分,不选点花样子都说不过去啊!”

    筎娘归置好花样子,抬头正好瞧见少年,于是笑容可掬,容巍也在旁边帮腔,开今儿第一单生意。

    赵熙衍客客气气的一揖:“多谢婆婆好意。在下是来见花二掌柜的,不知她可在?”

    “在?在的!二丫头!”筎娘一边唤程英嘤,一边转头嘱咐,“实不相瞒,我家丫头刚从外边回来,碰了一鼻子灰,若是言语冲了些,还望小郎君莫怪!”

    赵熙衍自然连道不敢。却听得铺子里一声闷响,似乎是踢翻了茶炉,火气不小。

    筎娘讪讪。转头赔笑:“小郎君对不住啊,我家二丫头心情不好,不如你隔日再来?”

    赵熙衍摇摇头,轻道:“隔日?在下出来不容易,想着难得,刀山火海也见她一回。”

    “那……不如小郎君你自己去找她?她就在后院,老身瞧她火大,让她摘紫苏叶宁神。”筎娘让出一条道,“咱庶民小铺子,也没藏宝甚的。请进?”

第二百零五章 三次

    赵熙衍谢过,踏进了铺门,穿过两进中堂,见得槐花影里小院凉,青苔石板路放了张竹凳子,凳子前两个簸箕,女子正坐在凳子上这择紫苏叶。

    “赵熙衍,字孝青,见过二姑娘……哦不,苏姐姐。”

    赵熙衍俯身一揖,雪白的槐花落了青衫满肩。

    程英嘤停了手里的活儿,抬头看不请自来的客,身影清瘦,面目白净,纤细的眉眼像噙了涓涓的水,是长得极其书卷气的少年。

    她看了很久。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她又已经认识很久了。

    久到,要算到上一辈,沧海桑田都还没起的时候。

    赵熙衍也静静的看着女子,比他大三岁的女子,他也是第一次这么正儿八经的面对她,有些手足无措,但更多的是理所当然。

    就好像,他们理应如此,是世上同命的人。

    “是你?”程英嘤挑眉一句,她不认识这张脸,但记得她那个当大将军的父亲说过——

    小十三,你记得,你母亲去之前留了几句话,说某一天,一个小你三岁的少年会站在你面前,叫你苏姐姐。他会给你三次选择的机会。

    有,也只有三次。

    若三次无得结缘,便花随花叶归叶,各有命数。

    “是我。”赵熙衍确定的回答,有些羞涩的笑,“我母亲姓林,单名铃。秦淮河上烟花巷里,曾用艺名,雨霖铃。”

    “你便是我母亲留的话里,那个林姨的孩子。”程英嘤泛黄的记忆苏醒过来,“所以,林姨家的小哥儿,或者说,天家的六殿下,您这次来,是用第一次机会?”

    “在天子脚下犯了秽罪,又撞到最是守礼的东宫刀尖上。如今宫里宫外风言风语都传遍了,只怕此事不会善了。就算能善了,一个女儿家的名声有染,以后的路子也不好走。”

    赵熙衍娓娓道来,笑意和和的,谦谦的,却有一种润物无声的力量,让人不可小觑。

    程英嘤沉默。今早谒见东宫被当众赶了出来,她丢的脸还不够么,然而赵熙行那厮不肯见她,她又有什么法子,只能大门一关装耳聋了。

    赵熙衍踏着满地槐影,走近,立于日光翠穹中,像一颗青青碧碧的小树苗,连声音也是纤净的:“所以,第一次机会,我在这儿给了,你可愿?”

    程英嘤别过脸去,鼻尖涩得很。

    都怪赵熙行。她怎么现在落魄到,要被人上门兜售姻缘了。

    是了,当年她娘和同为秦淮烟花巷里的雨霖铃定的一桩肚皮盟,便是给儿女们三次机会——

    结普普通通的姻缘。

    摆脱什么东周西周家国天下的烦心事,就是简简单单的相敬如宾,不敢说如何两心相知,但柴米油盐,细水长流。

    或许这就是当年两个母亲的心愿吧。

    不要儿女们如何惊心动魄轰轰烈烈,只要有个人做个伴,老了有人陪,腿脚不利索了坐在屋檐下说说话,一辈子也就那么过了。

    “因为我母亲的身份,我在帝宫不受重视。但父皇给我的衣食待遇不缺,待弱冠封个郡王,远离京城是非,不敢说大富大贵,衣食无忧足矣。”赵熙衍从容道来,“最重要的是,我行末,姻缘大事并不受重视,更不会和家国扯上关系。所以少了好些拘束,也没人成天盯着我非议。”

    顿了顿,赵熙衍两颊微微浮起红晕:“一共三次机会,这一次我用了。嫁,你愿?”

    程英嘤低头笑笑,晕乎了几天的脑子,突然就灵台清明:“林家弟弟,抱歉了。若要相敬如宾,不如孤老一生,我程十三这一点,不凑合。”

    赵熙衍有些意外,但也很快翻篇,了然:“……也好。”

    程英嘤看了看天色,扔了手里的紫苏叶簸箕,站起来:“你唤我苏姐姐,我母亲本家姓苏?”

    “苏姓,单名仙。秦淮河上艺名,临江仙。”赵熙衍应得快。

    程英嘤瞥他一眼:“你倒是对母家来历记得清楚,比我厉害。”

    “我母亲是在我十二岁时没的。所以很多事都还有印象。”赵熙衍脸色微暗,“只可惜苏姨去得太早了,我母亲当时在赵宅听闻,还哭了一大场。”

    程英嘤点点头,拍了拍落了满膝的碎叶子,出门往帝宫走。

    “苏姐姐去哪儿?”赵熙衍微怔。

    “时候还早,现在递折子谒见,没准能行。”程英嘤笑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热切的,想杵成东宫的门神。

    他不见,她就等,他打回去,她就再来。

    相敬如宾的三次机会,是她母亲给她备下的,两心相知的一次机会,是她要自己挣的。

    是了,她程英嘤在这一点上,不凑合。

    吉祥铺后院。刚从前铺招呼生意下来的容巍脸色有些纠结,因为后院杵了个青衣女子,也跟门神一样,瞪得他发慌。

    “尉迟姑娘,你这……”容巍小心翼翼的关了院门,生怕被筎娘她们瞧见笑话,斟酌道,“虽然你我都非当年人,但你也是黄花大闺女,这么特意找上门来,怕不妥当。”

    迟春,也即尉迟春,俏生生立于庭中,脸色坦然,像处自家院子似的,青衫落满槐花,墨发轻拂,美是极美,容巍却总觉得不敢对上视线。

    是以他加了句:“再说了,今儿也不是宫里的休沐。你一个坤宁宫姑姑跑出来,若是被司值揪着了,对你也是不好的。”

    “妾自然向皇后告了假的。多谢公子顾念,妾今儿待到戌时,都是无妨的。”迟春笑,没有了宫里当值的卑微谨慎,笑意是磊落干净的。

    容巍被那笑闪了一眼,又迅速的移开视线,道:“……那,尉迟姑娘此行所为何事?”

    毕竟是定了姻缘的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是东周那个君王的御赐,容巍对迟春总是存了异样的宽和,大有同病相怜之感。

    迟春低头莞尔,从怀里拿出一个香囊:“今年天热得早,公子你又勤于习武,一身大汗怕被捂住痱子。妾从太医署求了清凉爽身的方子,公子常放于身侧,便不至于了。”

    容巍微微一愣。亏这女子想得周到,他虽不拘于小节,但也不免心头一热。

第二百零六章 同乘

    “多谢尉迟姑娘……诶?”容巍正翻看香囊,忽看到上面绣了一朵菊花,白瓣金黄芯,匙形,小半个拳头大小。

    菊中名品:瑶台玉凤。

    容巍认得,因为这是尉迟家的家徽。尉迟郡望居晋阳,晋阳盛菊,故以名品瑶台玉凤为家徽,亦是取其孤标亮节,高雅傲霜之意。

    只是江山更迭,沧海桑田,这个家徽已经随着东周一起掩盖在历史中了。

    “不错。此乃我尉迟家家徽。呵,现在还认得的,估计也就只有妾一人了。”迟春声音微亮,看向容巍的目光,嫣红,“……不过,还好,如今再加个公子。”

    容巍指尖摩挲过灵巧的刺绣,栩栩如生:“尉迟姑娘的女红一向做得好。”

    见得男子收了香囊,或者说,带了自己刺绣的香囊,迟春美目流转,两颊浮起雾似的红晕:“当年先帝圣旨昭告天下,禁军指挥使作为公子的家长下聘,尉迟府的霞帔绣好了并蒂莲。虽时过境迁,若公子不弃……”

    迟春不说了。低下头搅着衣角,腥风血雨辗转流离后,也就剩有这一抹羞色,还如当年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容巍抚着针脚的指尖一滞。婚约,他自然记得,不弃,他也尚有的,只是脑海刹那飘过一张撒泼打诨的脸,让他心里说不上滋味。

    好像哪里不对,又好像理所应当。

    是了,理所应当。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是理所应当么。”当年那个着明黄衫子的男子这样说,然后颁下了圣旨。

    宣誓效忠的他,视这男子为他刀的信仰,什么都听的。

    “阿巍你又从没有心上人,如今择个千金给你。英雄配美人,对的对的。”代他下聘的禁军指挥使笑。

    身为下属的他,素来敬仰上司高风亮节,总不会诓他。

    尉迟府张灯结彩,禁军营不醉不归,东周百姓都交口称赞这锦绣良缘,唯独他始终像个局外人,说不上难过,也说不上开心,被人推来搡去忙前忙后,跟完成军中公务似的。

    他见过未来的妻,是个好人。好,就这一个字,更是哪点都挑不出错了。

    时至今日,婚约重提,容巍脑子里搅成了浆糊,半天吐出一句:“这么多年了,姑娘为什么还……尉迟府和东周都没了,圣旨早就化成灰了吧。”

    迟春眸色一晃,淡淡的殇和凉从眉尖晕染开,她上前去,指了指香囊上的刺绣。

    “因为,还能认得瑶台玉凤的,就只有公子和妾了吧。”

    容巍瞳孔微缩。他懂,一如曾经威震天下的“桃花斩”,如今还认得的,不过是些老兵残将了。

    时光啊,无情至斯。带走了再不会老去的故人,还有依然鲜活的音容笑貌,幽谷上升,高山下降,俱往矣。

    最后剩下的,就还有两个人儿,认得瑶台玉凤。

    ——你和我,本是世上同命人,理所应当,在流浪过后依偎。

    容巍沉默。良久,语调暗哑:“香囊,我收了。但婚约,能否容我考虑时日?”

    迟春点点头,递出香囊,便转身离去,从后院门出了铺子,碧绿槐影浸泡的巷子,长长的,尽头一辆马车,吱呀一声停下来。

    巷子两旁的石板甬墙浸凉,绿影凝成了青苔,风拂槐花,雪白的铺了一层,绣鞋踩在上面,窸窸窣窣的响。

    迟春的心陡地提到了嗓子眼。

    因为马车掉了个头儿,向她驶来,最后停在她三步开外,夏竹帘子掀起,车中人没有下来,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日光映得竹篾影子横斜,竹影后的面容,纤净谦和,声音也是少年独有的青涩:“好巧。”

    好巧?

    迟春心中嘀咕,但也迅速收回视线,规规矩矩的行礼:“奴婢见过六殿下。”

    她是坤宁宫掌事宫女,侍奉继后刘蕙左右。诸皇子帝姬给中宫请安时,打过无数照面,都是熟人了。

    只是她没料到,自己来吉祥铺一趟,这个本应去玉山修墓的六殿怎么也来了。吉祥铺果真是香饽饽,藏了宝不成。

    然而,迟春已经在准备说辞,赵熙衍却随意一问:“回宫路远,姑姑就算想走回去,天儿热,也请顾念康健吧。我也正准备回去,不如同路?”

    迟春微怔。余光飞速的瞥了眼马车,让她和皇子同乘一车,就算不是个受宠的皇子,是不是也太招人现眼了。

    再说了,看来这皇子也是来吉祥铺的。不说自己的来由就罢了,还不问她的,莫非真就是好心,捎她一程。

    迟春滞在原地。想起继后刘蕙叮嘱她的话:皇六子虽无名,切记,善待矣。帝宫公事公办的照面就罢了,如今私下碰见,她还真拿不准吉凶。

    “到帝宫半里外,我会放姑姑下车……若这样,姑姑还不愿同乘,在下就陪姑姑走回去吧。横竖都有个人说说话的。”车中飘来一句,竹帘子掀起,旋即少年就要下车来。

    “六殿下不必!奴婢,奴婢得罪了!奴婢叩谢天恩!”

    迟春慌忙应,一溜烟踏上车,让皇子陪她走路,除非她脑袋当球踢了。

    从吉祥铺到帝宫不算远,迟春却觉得度日如年,蜷在角落里,隔那少年丈远,别说抬头了,呼吸声都不敢大了。

    这时,身旁响起了轻鼾声。迟春偷偷看过去,皇六子竟然坐着就睡着了,漆黑的眼睫毛一动不动,不似有伪。

    “六殿下?”迟春试探的唤了声,没有任何回应。

    紧了一路的骨骼经脉才终于松了下来,迟春解脱般的舒了口长气,车里的空气顿时自在不少。

    前半段屏息凝神坐针毡,后半段掀帘赏槐观街景,迟春在徐徐的五月暖中,支着胳膊吹风,毕竟天家的马车确实舒服。

    忽的,久来寂静的身旁一句:“此地离帝宫正好半里。姑姑请下车吧。”

    迟春唬得差点跳起来。慌忙收回打望,垂头敛目,恢复做奴才的恭敬样,背部却一阵毛汗猛冒。

    皇六子没睡着的?否则怎会那么精准的知道行程,跟她这个看风景的人几乎同时醒神。

    迟春看着软罗镶簧的马车远去,突然就明白了:提前让她下车,是为避免流言蜚语,车中一路装睡,是让她少些顾念。

    这个藉藉无名的皇六子,为什么会在最重出身家世的帝宫屡得善待,为什么圣人赵胤虽不重视他,该有的衣食待遇丝毫没缺他的。

    迟春伸手向五月的天空,风漏过她指尖,徐徐的,暖暖的。

    清风拂面。因为,是这般的少年郎啊。

第二百零七章 清单

    帝宫。西配殿。继后刘蕙瞧着埋首在一堆狼藉里的赵熙彻,拧眉:“你瞧瞧你,哪点有亲王的样子?”

    “也没谁规定亲王是什么样啊!”赵熙彻抬头,耳边别着枝狼毫,手里一本册子,身旁几十个箱箧堆成山,把他半个身子都埋了进去。

    “都退下!”刘蕙屏退瞧热闹的宫人,掩上宫门,语调多了分为母的慈和,“你说说,你这几天都在作甚?你父皇病了,也没见得你去尽尽孝,人家老六天天往跟前凑的!”

    “我在写清单!父皇有那么多人操心着,我还挤不进去呢!”赵熙彻一边说话,一边头也不抬,点了点箱箧,往册子上落笔。

    那架势浑像个点货的铺子小二,别说有亲王样子了,跟天家沾半点的样子都无。

    是以刘蕙恨铁不成钢,气赌得胸闷,一把抓过那本册子:“话能这么说么?你什么时候才能懂点事?清单,什么清单?不会是你嘱奴才去庶民坊买话本的清单吧!”

    “……母后您知道啦?”赵熙彻一愣,脸上立刻带了卖乖,“我藏进来的话本都是什么《岳母刺字》《杨家将》……疼疼疼!”

    原来刘蕙揪了他耳朵,哭笑不得:“还在瞒我?你看的那些卿卿我我才子佳人的脏眼本子,有脸说?也不怕岳母和杨家将晚上找你算账来!”

    顿了顿,刘蕙瞧着赵熙彻低头不语,委屈巴巴的样子,火气到底没地儿撒,咻一下就漏了。

    可怜她这辈子就得了这一个冤家,小时候心疼他念书晨起苦,长大了心疼他守规矩憋性子,如今惯成个混世小魔王,也是她一手自找的孽。

    “罢了。算来算去得算到我头上。”刘蕙的头耷拉下来,随手翻了几页那册子,一愣,“……这是个什么?”

    赵熙彻顿时来了精神。方才的丧气一扫而光,两眼冒光,连珠炮似的倒豆子。

    “清单!我这阵子辛辛苦苦拟的清单!父皇不是入秋南下么,江南啊,那可是去江南!怀阳还没去过,自然欢喜得紧!早就听闻淮左名都,竹西佳处,堆金积玉富贵乡,好东西都看不过来!所以怀阳就拟了个清单,想买的东西全记下来了!”

    刘蕙眉梢一挑:“那这些箱箧是何意?”

    “带过去装的呀!”赵熙彻笑得露出两行白牙,丝毫不觉刘蕙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贤王真是打得好主意啊。”刘蕙咬出一句,冷笑,“你老子身体不好,入秋霜冻,才有南下一说。你却满脑子想的,是游山玩水搜刮珍奇!还几十个箱子运过去搬,你干脆留在那儿,别回来了!”

    赵熙彻还沉浸在美滋滋的盘算中,下意识接了句:“也行……啊,母后!”

    刘蕙实在气得不行。母仪天下也不要了,卷了宫袍袖就要去打赵熙彻:“叫你不成器!不成器!本宫怎么生出你这么个逆子!你要翻了天别说是姓赵!”

    赵熙彻这才意识到捅了马蜂窝了。从一堆箱箧中跳出来,满殿猴似的跑,跑着还不忘在册子上加了一笔:加置苏杭金疮药。

    正是一颠鸡飞狗跳,一抹倩影拉住刘蕙,挡在了赵熙彻面前。

    “娘娘息怒。圣人还在病中,若让他知晓这档事,心气郁结,于龙体无益。娘娘彼时就是因小失大了。”女子跪下,死死攥住刘蕙扬起的手。

    圣人还在病中。这几个字仿佛戳到刘蕙异穴,让她猛地停下来,差点一踉跄:“……罢了,迟春所言有理。这个不孝子,今儿且饶你这一回。”

    刘蕙抚着胸口,啜着迟春奉上的茶,心绪才平静下来,叹气连连:“迟春,待会儿找奴才把这些箱箧都收起来,还有那本置办清单,给我烧了,半点灰都不留。”

    迟春应了。赵熙彻正要哀嚎,见得刘蕙一记眼光刮过来,才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吞回去,两眼通红的瞧着宫人们把清单烧了。

    “这几日你多去看看你父皇,多跟老六学学。要是再收不住心,本宫定向圣人参上一本,江南就不让你去了。”刘蕙丢下一句话,便脸色凝重的离去。

    轰隆。红铜宫门阖上。十八岁的西周贤王还坐在地上,拉了拉迟春衣角:“清单……半篇都没剩?全烧干净了?”

    “殿下您就死心吧。娘娘发这么大火,您就别往刀尖上撞了。”迟春哭笑不得,余光瞥见少年垂下的头,又加了句,“再说了,您是贤王,想要什么东西说一声就好了,何必拖上这么多箱箧,千里迢迢去江南搬呢。想要寻趣味也不是这么个寻法呀。”

    “又不是给我的。”赵熙彻瘪瘪嘴。

    这一声很是低微,迟春耳朵一尖:“小贤王您说什么?”

    像是被撞破什么秘密,赵熙彻一把捂住脸:“……都是准备买给阿巍的……”

第二百零八章 认罪

    迟春这才发现驮到江南去的箱箧都是长条形,似乎来装刀的,还有书箧,应是装刀谱的,还有分成小格间的竹篓,若挂上置办的刀穗配饰,路途颠簸缕儿都不会乱的。

    总之,全是关于刀的,或者说,关于那个刀客的。

    “他没去过江南,他喜欢刀……我便想着自己给他带回来……这种事,才不要假手奴才。”赵熙彻揉着酸痛的手腕,懊恼,“我这阵子泡在书堆里,查江南什么东西好,哪家铺子的刀有名,哪路武馆的刀谱入眼。我从没去过江南,不知道,问奴才的,我又不敢信。只能自己一点点查,月余琢磨删改,如今一朝就没了……都怪我没藏好。”

    迟春心里一阵热一阵凉,总觉得七上八下的:“小贤王似乎对公子……不是,阿巍很是上心?”

    赵熙彻沉默。就在迟春打算松口气时,少年下一句话,让她心顿时又蹦跳起来——

    “尉迟姑娘对阿巍不也是很上心?”

    迟春瞳孔一缩,凉气从脚板心蹭的腾上来。

    咫尺之间,她盯着个头还没她高的少年,那双漆黑的琉璃瞳仁,在五月的日光下搅着碎金般的微澜,锁定了她。

    西周贤王如何知道自己真名的?

    就算刘蕙对她的来历清楚,但当年两人有过约定,沧海桑田往事都成灰,帝宫里活下去的只有奴才迟春,刘蕙不可能,也没必要嚷嚷出去。

    虽然不是甚大罪之后的出身,但终究是往事成空如梦中,迟春还是有一霎的喘不过气来,甩了君臣的壳子,直视赵熙彻。

    “这不是很简单么?”赵熙彻耸耸肩,带着一如既往的嬉皮笑脸,“你整天跪来跪去,每次起身一定会把裙衫上的褶子抚平……是穿惯了不起褶的绸缎吧。再说,你有晋阳口音,衣衫绣菊,晋阳以菊为家徽的名门就一个,尉迟。”

    顿了顿,赵熙彻很是不在意:“很难么?”

    迟春眨巴眨巴眼。整日上房揭瓦的小贤王竟有这等洞察力,不显山不露水的,要不是今儿撞上,她还以为他眼里只瞧得鸳鸯蝴蝶的话本。

    是以迟春瞪少年的目光多了郑重,还有股隐晦的忌惮:“若奴婢说是,小贤王当如何?”

    赵熙彻打了个哈欠:“烦不烦?我才没心思管你们去!西周九州太平,物产富饶,好吃好玩的数不过来,我作何要管一群早就湮在历史里的遗民?”

    迟春一愣。这句话比方才揭穿她姓尉迟的,更揪心。一个猛子就往心尖上捅。

    是啊,时间的轮轴碾压而过,新人歌舞升平,故人早就是史官UU小说一滴墨了。

    “是……奴婢失态了。殿下恕罪。”迟春跪下来,头磕在金砖地板上,透心的凉。

    赵熙彻却没叫她起来。看似悠悠的发懒,不慌不忙吐出来的话,却如一个金雷炸在迟春脑门顶——

    “记得尉迟家和东周上将军定有婚约……迟春姑姑可还记得?”

    迟春的手心腻了一层汗。她跪着没有抬头,良久,咬了咬牙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敢忘。”

    顿了顿,迟春润了润发干的喉咙,意味深长地加了句:“小贤王对上将军如此上心,就不知是君臣相惜还是其他思量了。”

    赵熙彻唇角一勾,明明是灿烂干净的弧度,瞳仁却漆黑如万丈深渊:“尉迟的长辈已经亡了,媒妁的哀帝也土冷了。姑姑还揪着不放,怕是出于私心吧。”

    迟春猛地抬头,惨白的脸锁定了少年,一字一顿:“小贤王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本王亦如是。”

    赵熙彻留下一句话,便拂袖出了大殿,原地留下迟春一人,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不稳。

    她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十八岁的小亲王。因为那一瞬间,从身旁来的寒气笼得她头皮发麻。

    是了,当初为给上将军求那把刀,这少年应了皇帝的条件,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他,硬生生扛着一把剑,走进了疾风台。

    如出圈饿狼般放了百余俘虏的疾风台。

    最后出来的只有少年一人。

    迟春心里五味杂陈。帝宫聪明人蠢人都有,各个盯着少年上房揭瓦,却忘了这副天真皮囊下,早就是合格的西周的王了。

    五月末。夏雨滂沱,浇得盛京半边太阳半天阴,成罐的冰从地窖起出来往帝宫送,大街小巷都是股绿豆汤的味儿。

    一桩风流韵事,却让热起来的帝都,愈发火重了。

    平昌侯府千金与大逆薛高雁有染。沈氏被禁家祠,是侯爷欲盖弥彰,才不是休养身子呢。

    这个真相从揭出来的那一刻,就传得有板有眼,由不得人不信,连两人几时私会,地点玉山,细枝末节齐全得很,平昌侯府想叫冤都没孔入的。

    私相授受,本就是西周违逆纲常的大罪,何况发生在闺范当饭吃的名门,另一头还拴着南边党人的大逆,消息刚起风,就以可怕的速度传遍街头巷尾,唇枪舌剑的折子堆成了御前一座山。

    帝宫。御寝殿。所有宫门关得死严,热气烧得像蒸炉,宫人被屏退出去了,周遭安静得连蝉都不敢乱吱。

    死寂,压抑,封闭,殿内气氛异样得,暗中围了一圈的羽林卫,匕首尖寒光都不掩饰。

    沈银咽了口唾沫,咕咚一声,纵是想好了说辞,此刻她也心跳得慌。

    前面跪着沈圭,旁边是沈钰,最上面的软榻倚了病色犹浓的赵胤,刘蕙青着脸,身后站着赵熙行,拧眉。

    殿中就这六人。除了伺机而动的羽林卫,匕首全部出鞘。

    “说说吧,怎么回事。”赵胤吐出一句,本来就带着病容的脸,阴得厉害。

    沈圭三拜九叩,行了大礼,年过半百的身子跪下来,膝盖不稳,差点一个踉跄,却恨不得整个身子都匍在地上,声震房梁。

    “陛下恕罪!臣罪该万死,不敢辩驳!只求陛下开恩,念在老臣开国之功,不要殃及两个不孝子!!臣便是下了九重地狱,也会为陛下祈福的!!!”

    赵胤没回应。目光幽幽飘向沈银:“你说说,怎么回事。”

    沈银刚想辩驳,却触到沈圭转头来的目光,苍老的,疲惫的,恐惧的,噙了老大不小的泪,鬓边白发黏成一缕,她顿时心尖剧痛,头重重磕在地上。

    “臣女……认罪。”

第二百零九章 流放

    罪字刚落下,砰,刺耳的响。继后刘蕙的白玉扇子狠狠敲在扶椅上,玉石柄顿时裂了一条缝。

    殿中诸人都被突如其来的怒气,吓得缩了缩脖子。赵胤瞧了眼刘蕙,没吱声。

    “好你个沈银!天家信任你,觉得你是个好姑娘,才在你及笄那年,就和同时弱冠的东宫,定下了姻缘之好!这是天下默认的秘密,你却还明知故犯,做下这等蠢事!”刘蕙秀眉倒蹙,厉声呵斥。

    深吸一口气,刘蕙拉过赵熙行,素日端庄娴静的脸色青得可怕,又呵道:“你说犯什么错不好,偏犯这等浸猪笼的大罪!你让东宫的脸往哪儿搁?!犄角旮旯都传遍了,绘声绘色的,你又让天家的脸往哪儿搁?!”

    刘蕙喘不过来气,抚着胸口,伸出指尖指着沈银鼻尖发抖。

    赵胤不得不缓了语调,低声安抚她:“皇后莫急。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陛下!本宫虽非东宫生母,但亦是为人母者,爱子心切!眼睁睁瞧着东宫摊上了这趟脏水,怎能不急,怎能不气!当年姐姐教导东宫毫无瑕疵,今朝众口铄金,竟要毁于一旦么!”

    赵胤和刘蕙都有片刻黯然。那个母亲留给孩子最强大的盾,就是若蛋没了缝,苍蝇也叮不了。

    无过,无咎,是以无敌。

    刘蕙心口痛到不行。难得母仪天下的她发这么大火,沈银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沈圭全盘接了,只管求饶,沈钰在旁两头不是人。

    “臣女,自知对不住东宫。愿受一切惩戒。”良久,沈银看了眼赵熙行,又看了眼两鬓花白的沈圭,拜倒,“臣女,断无辩解,断无怨言,一人做事一人当。只求陛下对我平昌侯府,法外开恩。”

    “法外开恩?”赵胤冷笑,“沈圭的教养之过,沈钰的劝查之过,都眼瞎了么?还有沈圭把你拘在家祠,说身子不好。若不是真相流出来,还打算欲盖弥彰……欺君吧?”

    欺君。最后这个词颇重。无形的砍头铡刀仿佛哐当一声落下来,殿中杀意骤起。

    “陛下恕罪!!!”

    沈圭沈钰沈钰并刘蕙赵熙行,都刷刷跪下来,头深深低下。

    龙椅上旋即一阵剧烈的咳嗽,赵熙行连忙做主起身,去拍赵胤的背:“父皇息怒!保重龙体要紧!父皇还在病中,此事既与儿臣有关,不如让儿臣来处置?”

    感受着轻拍背的手,这个东宫很少与他老子这般近了。是以赵胤的脸色立马缓了一半,闷声道:“也罢。尔准备如何?”

    赵熙行看向沈家三人。沈圭满目凄惶,因为跪得太久,身子都在摇摇晃晃,沈钰紧抿着唇,偷偷擦眼角,沈银眸色决然,如己身赴绝路。

    赵熙行摇了摇头。他虽对婚约厌弃,但到底和沈银一块儿长大,后者和薛高雁的孽缘,他比谁都清楚,是以一方面感激薛高雁,一方面也兀自不忍。

    良久,赵熙行吁出口浊气,沉声道:“沈氏罪极,判,流放。”

    “殿下三思!一个女孩儿家流放,铁定半路上就……”沈圭浑身震悚,立马接了话,匍匐在地磕头不止,“老臣恳请殿下看在平昌侯府的功勋上轻判!我家阿银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流放是要她的命啊!”

    沈钰也在旁边拜伏求饶。又急又气,拼命拉沈银的衣角,毕竟女子杵得跟青松似的,只是叩首:“臣女,领罚。”

    “陛下!陛下恕罪!老夫沈圭曾为天机先生,陛下六次进山请老夫出山,助陛下霸业一臂之力!”沈圭老泪纵横,匍匐到赵胤膝下,不住哀嚎,“这些年来,老夫谨小慎微,鞠躬尽瘁,看着西周国祚步步昌盛,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还请陛下看在老臣的份上,从轻,请从轻判罚!”

    “父亲!!!”

    沈银和沈钰瞧着跪成了一条狗的沈圭,再是犟的年轻性子,也跟着泪下来了,涕泗横流的求赵胤和赵熙行宽恕。

    于是满殿哭声,凄凄惨惨,刘蕙铁面无澜,赵胤只管听赵熙行的,而圣人东宫则眸底一划而过的笑意。

    “本殿还没说完呢。判,流放……越州。半月后启程。”

    哭声戛然而止。刘蕙和赵胤都有些讶异,但到底给赵熙行面子,并未反驳。

    越州,位于江南,锦绣美都,可不是宁古塔那种穷山恶水能比的。再说了,江南之主,托平昌侯的面子,多少照顾下,日子不会差的。

    况且,半月后启程,也即江南主回程的日子。这摆明了是让沈银和家主一块南下,好轿子好马,连路途颠簸都省了。

    在满殿错愕或惊喜的目光中,赵熙行对沈银点点头:“不过从今往后,沈银,这个平昌侯府的千金的名字,就是大罪满身,可不能挺直腰杆叫了。”

    “……从今往后,再无盛京沈银,唯有越州尹笙。”

    尹笙。

    飞凫王令尹,期我向君所。笙歌吴苑酒,裘马雒京尘。

    沈银重重拜倒,脊背发抖,语带哭腔,半是劫后余生半是感激,这圣人面具之下的故人温柔。

    沈圭整个人傻住了。方才还以为是绝路,没想到悬崖后柳暗花明,虽然弃了沈家姓,活作庶民,但好歹保住了命,烟花江南别有洞天。

    沈钰也重重喘气,想把胸口的焦急和苦痛都呕出来,笑都不知道怎么笑了,祸兮福所倚,苍天不薄。

    赵胤蹙着眉头瞧赵熙行,见后者并没改口的意思,才重重叹气:“既然东宫决意,这事儿就这么办吧。沈银,记住,你以后就不再是帝都千金,而是戴罪之身的庶民尹笙。”

    最后一句是对跪伏的女子所说。这也算御口金开,以皇帝的身份下了口谕,立马有尖着耳朵的中书舍人拟了旨,昭告天下。

    “多谢陛下天恩!!!”

    沈圭颤抖着谢恩,泪湿长襟,犹如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纵使千百般舍不得,能保住命,已经是帝王最大的仁慈了。

    “东宫,从前你是最谨礼的,怎如今明着宽纵。真是辜负姐姐苦心了!”刘蕙脸色不悦,甩下话后就拂袖离去。

    平昌侯府千金沈氏,身犯秽罪,恶。取消与天家婚约,贬为庶民,流放越州。着半月后离京。

    翌日。随着盛京的蝉在六月的朝霞中聒噪,圣旨传遍天下,平昌侯府祭祀宗祠,断绝沈氏亲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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