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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弱水西西     我家皇后又作妖txt下载     我家皇后又作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一十章 出狱

    九州唏嘘一片。虽然大罪不容恕,但好好的千金,一朝沦为庶民,连沈的姓都没保住,再说流放路途遥远,颠簸枷链,盛京的牡丹瓣柔朵娇的,只怕不到半路就被折腾没了命。

    百姓唏嘘归唏嘘,末了却也只叹一句罪有应得。毕竟女儿家犯了这等不要脸的罪,明着打天家的脸,没有斩立决都算是顾念平昌侯府了。

    是以风言风语吹了几日,都觉得没劲也就消了下去。流放的罪民尘归尘,土归土,天子脚下富贵笼又不缺人补的。

    这厢。诏狱。浸着鲜血和青苔的铅锁打开,西周皇帝赵胤踏着一路鬼哭狼嚎走进了某间重牢。

    紫衫男子抬起头,略显凌乱的墨发后,一双眼睛出奇的明亮,懒懒睁开:“参见……陛下?”

    最后的字眼是上扬的。于是规规矩矩的话就平添了随意和戏谑。

    赵胤黄袍炽盛,和阴冷森寂的诏狱格格不入,他负手立于铁栅栏前,瞧着风轻云淡坐在稻草席上的男子,眉眼幽微。

    “家主怕是这辈子都没吃过这等苦吧……好在,到此为止。朕做主赦了你的罪,你现在就可以出去了。”

    公子翡耸耸肩,不置可否:“臣在牢里关了半月,陛下才赦臣的罪。这一招敲山震虎……故意的吧?”

    赵胤眉梢一挑:“如果朕说是,家主莫不是要和朕生了嫌隙?毕竟是龙骧卫拿的你,朕也不得不给那不孝子几分面子。”

    “呵,不同于直属于帝的羽林卫,龙骧卫除了听命于东宫,还必须受帝王调遣。”公子翡轻飘飘的一笑,“陛下以龙骧卫做借口,是欺臣久居江南,不知京中事么?”

    “朕可不敢!不敢的!”赵胤大笑,挠挠头,一派憨厚,“天子脚下,宫规森严。家主却当着那么多人面,犯了淫罪。打谁家的脸也没这种打法呀。”

    公子翡眸底精光一闪,唇角上翘:“是……么?是因为暖阁之事,还是因为‘在江南之地,圣人的一句话,还不如家主的话管用’的戏言呢?”

    赵胤眼眸微眯。脸色却依旧温和,笑:“家主这是什么话?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岂是那般听风是雨,小肚鸡肠的人?”

    诏狱里陷入了片刻的死寂。血腥气在空气里凝聚,是毫不掩饰的凛意,来自双方的试探和碰撞。

    滴答。紫衫男子的脚踝鲜血沥出,是狱卒拷打的伤。

    咯吱。黄袍男子的指尖在箭袖里攥紧,青筋暴起。

    良久,公子翡首先低下头:“臣失礼。陛下莫往心里去。这几天关久了,许是唠嗑收不住。”

    苏湖熟,天下足,堆金积玉富贵乡。

    关中一半的布匹米粮都是通过运河,从江南北贡关中,所以赵胤很乐意公子翡是个识趣的,若有个台阶,皆大欢喜。

    “哪里哪里。家主此番磨炼,焉知未有因祸得福?苏仟已经在牢外等候了,家主就别耽搁了吧。诏狱又不是值得流连的。”赵胤开了个玩笑,爽朗又亲和的命狱卒开了锁,将公子翡迎出来。

    公子翡也就心安理得的受了。擦肩而过的刹那,忽的一句:“听闻陛下龙体欠安,太医署建议入秋南下,微服私访江南?”

    赵胤一拍脑门,笑:“对了,朕差点忘了这茬。可不是,入秋霜冻,太医署那群崽子怕对朕的病情不好,就让朕南下,暖和嘛。”

    顿了顿,赵胤笼了袖子,大爷般砸吧砸吧嘴:“真期待啊!朕自继位以来,就行休养生息之策,生怕扰民清静,多花钱。连襄汴都没去过,更别说下江南了。朕已经同礼部拟定,你半月后返程,顺便回去准备,入秋降霜了,朕就来叨扰。”

    “臣,必翘首以盼,恭迎陛下圣驾。”

    公子翡淡淡的打了个千儿,就出了诏狱,初夏的日光洒在他脸上,让他有一刹的睁不开眼。

    人都说,牢里走一圈,掉半条命。果然,他被关了月余,连暑热的日光都觉得格外亲切,不得不说赵胤协同赵熙行的这招玩得好,诛心诛得正准。

    公子翡自嘲的笑笑,出了森冷的甬道,帝宫的繁华和热浪扑面而来,垂花门边苏仟探头张望,见得他来,笑迎上来。

    “家主!这一趟牢狱之灾,辛苦家主了!天家诡计多端,还是我江南好!家主可饿了,这儿有茶水,还有些小食,哦不对,应该先传郎中来瞧瞧,对对对……家主?”

    苏仟许久不见自家主子,甫一重逢,倒豆子般的吐话,余光瞥到男子脚踝沥沥淌下的血,一愣,拳头捏得咯咯响。

    “果然,天家对家主用刑了?!明知家主是冤枉,还……明摆着是东宫的下马威,圣人纵容,借机敲震我江南!家主可有大碍?郎中,属下马上传郎中!”

    苏仟忙前忙后,都快急出汗了,拔腿就要去传话,却被紫衫男子拦住,后者戏谑的瞧他。

    “怎么本家主去牢里走了一遭,我还是那个我,玉面鬼影苏六郎,却成了个话痨?”公子翡拨开他,“既然是敲震,上面就没动真格。小伤无妨,不过因为诏狱阴冷,一直未结疤,不是甚要紧。”

    苏仟这才松了口气。一吸溜鼻子,珍宝般的盯着男子:“家主入狱期间,属下不知多担心!家主治江南,天高皇帝远,天家早就颇有微词。难得进趟京,焉知天家会不会趁机发难……”

    “苏仟,你跟了我那么多年,怎么还是婆婆妈妈的?”公子翡哭笑不得,“我族治理江南百余年,皇座从萧换成了赵,江南却始终随我姓。就说他一个赵胤,敲震敲震就罢了,还真敢对我族下手不成?”

    顿了顿,公子翡脸上盈起煌煌的傲气:“不说别的,就是掐断运河粮道,不出三日,就能生生饿死关中。”

    “是是是,是属下多虑了。家主无恙就好,江南无恙就好。”苏仟放下心来,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属下恭喜家主逢凶化吉,大福自在后面。”

    “大福?说不定呢。圣人秋后下江南,君临我土,彼时不知又是何等风雨……罢了,先回再说。”公子翡叹了口气,正要迈步,苏仟挡在他前面。

    “家主,其实属下今天还带了个人来。”

第二百一十一章 得解

    苏仟眨巴眨巴眼,退到一边儿,另一抹倩影就从垂花门后拐了进来。

    公子翡眼眸一弯,诏狱关了半月的阴闷咻地散了:“小十三。”

    语调是微微上扬的,素日水汽濛濛的嗓音,泅了难掩的轻快和欢喜。

    程英嘤上前来,立在三步开外,紫衫绿瞳,眼前的面容依然是摄人的江南,烟雨艳丽,就算墨发凌乱,倦容泛白,也依然是她魂牵梦绕过的,屏风后的少年。

    程英嘤忽的就鼻尖发酸。

    暖阁那晚,她亦是共犯,东宫气势汹汹的来提人,百余龙骧卫的刀剑都是出了鞘的,说不怕是瞎话,说不担心是气话。

    余光瞥到男子脚踝渗出的血,程英嘤心底更酸。坐踞江南,传承百年,连皇帝也礼让三分的江南之主,何时受过这等苦,还不是由了她。

    自己心心念念藏了十四年的重逢,见面礼,竟然是一场牢狱之灾。

    转瞬间念头杂乱,程英嘤怔怔的看着公子翡,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无声无息红了眼眶。

    那日夹镜鸣琴阁,席上宫人都略饮薄酒,虽然后事荒唐,但也一枕庄周,如今头脑清醒,青天白日的,程英嘤再次面对着这张晓风残月的脸,想到儿时七年朝朝暮暮,心绪差点就没收住。

    公子翡也没说话,静静的看着女子。眉宇间毫无责备或者凄楚,千缠万绕的波澜,在他翡翠般的眸底荡漾。

    相对无言。头顶的石榴花荼蘼,映红了两张面容。

    “那啥……我去旁边逛逛,难得来趟帝宫嘛。”苏仟自觉尴尬,决定离开装眼瞎,转身前回瞧的一眼,满是担忧。

    宫道安静下来。蜿蜒的红墙如锦织的梦,日光在琉璃瓦尖跳跃,风过,石榴花纷纷扬扬,铺了一地绯,暗香袭人。

    “小十三不必担忧。天家并未为难,半月后我即返程南下。暖阁风波,我亦从未怪过你。”公子翡目光轻晃,加了句,“……东宫可有为难小十三?”

    程英嘤瘪瘪嘴,低头搅衣角:“他不肯见我。我递了谒见的帖子,天天递,天天都被打回来……我有什么办法。”

    公子翡笑意漫开:“我家小十三,倒不用这般委屈自己的。”

    我家小十三。这几个寻常的字眼,撞得程英嘤心尖一颤,顿时委屈得眼涩。

    当年被锁在别邸那道朱门后时,一双耳朵,就是她和这人世牵连的唯一通道。

    听到有吆喝,是早市开了,一定有扎红头绳的丫头沿街卖桂花,听到炮仗,是快过年了,大街小巷挂了成串的红灯笼,听到噼里啪啦的灯盏烧油,是上元节,安怀门外十丈高的火树,听到孩童哭嚷嚷“我的糖人儿,还我”,是街角那个有名的糖人挑子进京了,左邻右坊的孩子们攥了铜钱排长队。

    这一切,都和她无关。

    她只能竖着耳朵听,听着听着就开心,听着听着就不开心。

    这时总有嬷嬷递过来书卷,说是先生布置的小测,阅过后作文,再回呈给先生指正。

    然后她打开卷册,能看到红胭笔勾画的文题,还有书页间夹着的一串桂花,打苞的,拴着绳,俨然是准备卖的。

    是早市,扎红头绳的丫头沿街叫卖的桂花。

    “我家小十三,倒不用这般委屈自己的。”屏风后,那个少年水雾濛濛的声音,含笑。

    于是这成了他们的秘密。

    嬷嬷接过来的书卷,书页间装下了整个人世间,是一个灯笼穗子,是十丈火树的一截烛芯,是街角那个有名的糖人挑子,小半个糖人儿。

    这一切,又和她有关了。

    我家小十三,倒不用这般委屈自己的。

    每每屏风后这么一句,程十三就记了十四年。

    ——人世间,是你带来的。你也是我的,人世间。

    ……

    “小十三,你瞧先生我入狱这几天,脸脏成花猫了,讨点水擦都讨不到的。”公子翡的声音响起,近在咫尺。

    不知何时他走到了程英嘤身前,半臂之隔,就算是混了诏狱的糟粕味儿,也掩不住的清淡桂香,丝丝缕缕的缠上女子衣衫。

    程英嘤的脑子又不清楚了。

    虽然筎娘和容巍的话金雷般回响,东宫的拒而不见她心知肚明,但被这波光潋滟的翡翠瞳仁凝视,看着那湖心倒映出的自己。

    咻。程英嘤就回到了当年梳着双丫髻的小十三。

    “都是小十三不好。连累先生牢狱之灾。”程英嘤低下头,浑像个课上打盹被抓包的孩子。

    “那小十三说怎么办呢?不如,帮夫子擦擦?”公子翡俯下身,低下头,很是乖巧,好像真等着程英嘤给他擦脸。

    女子下意识的伸手,指尖碰到男子脸颊,熟悉的温度,那晚的记忆又风月妖秾起来。

    程英嘤愣住,脑海乱成了浆糊。却这时,公子翡兀地抬头,女子的指尖就从一瓣温热的东西上划过。

    再回神,公子翡长身玉立,看着程英嘤的眸光,幽微,压抑着滔天巨浪。

    程英嘤瞧着僵在半空的指尖。刚才是……唇?

    原来擦脸是故意的。男子算好的时机和弧度,抬头,女子的指尖就堪堪划过了他的唇瓣。

    一点蜻蜓点水。空气的温度骤然升高,瞬息之变所倚仗的老练,可不是初出茅庐的青涩能抵挡的。

    头顶的石榴花恍若燃起了大火,隐晦的染红了男子耳根,也明显的炸开在女子两靥。

    公子翡凝笑。眸底噙了三十岁的势在必得和炉火纯青。

    程英嘤却整个人傻在原地。因为在那一瞬间,她竟感到了——

    恶心。

    来自身体本能的厌恶和抗拒。她从来没料到会对先生有这种态度,但事实就是,不用大脑思考,身体已经做出了判断。

    容不得她辩驳。于是也让很多糊涂的东西,在那一瞬间,得解。

    是了,筎娘和容巍说的对,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而眼前这个人,也已经是三十岁的男人了,听闻他收了一个唤南夫人的妾侍,屏风后的少年也早就长大了。

    十四年一场梦。该醒了。

    程英嘤像是触到了冰冷的毒蛇,咻地收回指尖,拍了拍发热的脸,退后:“……暖阁蒙狱,小十三道歉。但那晚,和刚刚的事。”

    程英嘤深吸一口气。好像亲手执了把剪刀,把当年的屏风和时间的陷阱,一起都剪碎了,痛,但更多的,是坦荡清明。

    醒来后,道一声好久不见,足矣。

    “……还请先生勿再有了。”

    程英嘤言罢就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第二百一十二章 打友

    一方面程英嘤不愿回头,一方面也是不敢回头,她不敢看先生是何表情,这十四年来对他说过最重的话,她的胸口隐隐作痛,像是亲手刺出了剑。

    君身如己身,血淋淋的。

    然而这次她已经无比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所以她只管死死的压住心口,再痛,也不要回头。

    因为,她要去到另一个他身边。

    程英嘤踏着一路绯红的石榴落花,绣鞋擦过蜿蜒的宫道绵延,来到东宫殿前,豆喜看见她一怔,慌忙将她拉到一边。

    “二姑娘怎么来了?谒见皇太子要递折子呀,可不是你自家后院的!被人抓着靶子扣一个失仪,要丢命的!”

    豆喜急得挤眉弄眼,见得女子两手空空,逛街般随意就来了,生怕她被铁面无私的御史参本,对付庶民的苦头花样百出的。

    “不用了。请通报吧。”程英嘤俏生生立于殿前,清声道,“我的名字,就是最好的折子了。”

    豆喜踌躇不定,头痛:“这不符规矩呀!二姑娘,你求见殿下那么多次了,都被打了回去,你为什么一定要拗着这个劲呢?男人嘛,你冷他几天,说不定他自己找上门!”

    程英嘤抬头看映红宫墙的石榴花,胭色染红了天际,好兆头。

    “不,一定要我去找他,今天不行,就明天来,明天不行,就后天来。本姑娘不怕磨。”程英嘤笑了。

    “姑娘您何必委屈自己!就算对方是皇太子,这么低声下气……”豆喜瞧了眼看热闹围过来的宫人,刮了刮脸,“女孩子家呀,伤了脸面就不好了!”

    程英嘤摇摇头,心境从未这样的平和和坚定,她正视着的自己的心意,此刻也正视着她。

    开成了花儿。

    “因为,从来没有这样的……想见到他啊。”

    程英嘤轻叹,筎娘和容巍说得对,她犯的糊涂,她一力担,赵熙衍和她娘算得对,她要的良人,她自己求。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帝宫外围。十丈红墙隔开民间和帝居,环绕的御水沟莲荷打朵,两畔垂杨碧绿得出油儿,繁华的市井在红墙外喧闹,威严的天家在红墙里肃穆。

    萧展倚在红墙边,抱着长剑,眉头拧成团:“此事你不应该参与。本就是下地狱的悬崖路,你好好的日子,作何要参一脚。”

    话是对一名女子所说。才刚及笄,小脸带着稚嫩,眸却异常雪亮,正是祥云铺的姑娘桂叶子,也是东周程氏的小十五,程英叶。

    “我心已决。三哥哥就不要再磨叽了。再说了,人都到这儿了,已经没了回头路了。”桂叶子半开玩笑半正经,歪头笑。

    萧展目光闪烁:“叶子,或者说程十五,我就算坠入地狱,也绝对没想过把你拉下来的。”

    桂叶子的笑多了分羞涩,红着脸道:“都是叶子自愿。况且三哥哥也需要叶子的帮助,不是两全其美么?”

    “你这丫头,不知凶险,作何要淌这趟浑水,你又如何向吉祥铺或祥云铺交代。”薛高雁的话从旁传来,亦是不忍和纠结的,“再说了,我们可是大逆,你知道什么意思么?不是过家家的!”

    红墙墙根的三人。两人面色凝重,唯独女子笑得灿烂:“从发现三哥哥和南边党人有染时,我就觉着吧,既然是三哥哥选的路,我跟着就是了。我还要找三哥哥打架呢,可不能把你跟丢了。”

    “叶子你疯了么?!”

    萧展哭笑不得,又气急,一把捏住女子的肩,低喝:“这可是与大逆勾结!要丢命的知道么?丢命!不要使小性儿了,回去,现在回去,一切都还好!”

    桂叶子瘪瘪嘴。低头不说话,但脚步也没动。

    萧展转头瞪薛高雁,冷了声:“别以为本殿不知道。叶子先来找的你,说是她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你还真告诉了她地点。如今好了,她跟来,该如何收场?”

    薛高雁有些尴尬。抱拳,行了个臣礼:“我……我是告诉了她,本意是把她吓跑的。谁知道她还真铁了心……”

    “荒唐!”萧展打断,眉间泛青,“此事是能儿戏的么?她才十五,好不容易以桂叶子的名字,清清白白的在西周活下去!!你又要把她拉扯进往事的泥潭里么!!!”

    男子的怒气恍若凝成实质,六月的空气飘起了冰霜,温度蹭蹭蹭下降。

    桂叶子和薛高雁都有片刹的僵住。毕竟他很少发这样大的火,仅有的几次,还都是因为程英嘤和东宫处一块儿。

    “主君息怒。”薛高雁不得不跪下来,又意味深长的加了句,“只是臣没料到,主君会如此顾念桂叶子。”

    萧展一愣。仿佛怒气是不自觉的,缓过神来自己都诧异,怎么拼了命的不想叶子掺进来,拼了命的想保她太平无忧。

    这样强烈的心绪,除了程英嘤以后,未有第二个女人。

    难道真是打架打多了,打出了“打友情谊”?萧展百思不得其解,桂叶子却咻地,两靥红遍,偷偷拽了拽萧展衣角。

    “三哥哥……就这一次,一次好不好……回去后我就忘了,也不会跟吉祥铺与祥云铺说的……再说了,我料到三哥哥不会允,书信已经提前送进宫了,无法回转……”

    桂叶子眼睫毛扑闪,红扑扑的小脸耷拉着,都快哭了,可眼睛却倔得很,跟她背上新磨的红梅枪一样,装乖都装不好。

    萧展立马缓了脸色。眉梢眼角噙了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这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现在马上回去,马上!装聋装瞎,回去!”

    “我,能不能多待一会儿,看着你们……”桂叶子委屈。

    “叶子姑娘,你还想多待?看戏呢!既然书信已经送了,无法回转,你的牵连就到此为止,再不能多了!赶快回去!”薛高雁在旁戴罪立功,正色劝。

    桂叶子被训得像霜打的茄子,蔫蔫的往回走,直到背影消失在天际,萧展还凝着看了良久。

    薛高雁试探的瞧了眼萧展:“主君很是护她。”

    萧展的目光下意识的躲闪,清咳两声:“打……打友情谊罢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天道

    薛高雁噙笑。有些东西也不打破,换了个话题:“叶子姑娘也是胆子大,自己做主就将书信送去了。不管是否主君本意,确实帮了我们很大一招。”

    萧展叹气,并不见喜色:“当年太裕关之战,本就是她爹和姚保他爹的怨结。她给姚保送信,说手上有他爹的遗物,姚保自然容易信的。”

    “不错。按照陈粟的谋划,利用东珍一事,诛杀姚保,换取路荣效忠。可是姚保常年窝在宫内,我的箭再远,也翻不过宫墙。”薛高雁抚着龙吟弓,杀气酝酿,“这下好了。只要姚保信了书信,按照叶子的约定来钟楼,我的箭……”

    “我本来无意牵扯叶子。”萧展打断,脸阴。

    “但这丫头自作主张,帮了我们一把,已经无法挽回了呀。”薛高雁劝解,“下不为例。主君回去训她一顿,事儿就烂在肚子里了。”

    “若不是你打着吓她的主意,告诉她地点,会惹出她‘自作主张’么?”萧展瞪向薛高雁,瞳仁冰冷,“若是往后你见到她……”

    “主君放心。我们南边党人,早就是舍弃了回头路的亡命徒了,并不愿牵扯多的无辜。”薛高雁正色,发誓,“以后无论是桂叶子,还是吉祥铺或祥云铺的人,我薛高雁……都不认识。”

    萧展脸色稍缓,还欲说什么,眼眸忽的一凝:“他来了?!”

    红墙内,隐约可见一个小黑点,鬼鬼祟祟的往钟楼来,虽然看不清脸面,但身上是中郎将的官袍。

    “这个时辰,应该是。主君?”薛高雁立马眼神发光,对萧展点点头,二人迅速登上宫墙角的一阙钟楼。

    钟楼高达五丈,比帝宫红墙还高了一头,高处风疾,盛京繁华尽收眼底,能看到那抹人影上了对面的另一阙钟楼,中间相隔几十丈,风空荡荡的刮。

    “看清了,是姚保?”萧展掩身在铜钟后,低声问道。

    薛高雁眯了眯眼:“按照叶子姑娘送出的信,这个点儿,以鸽哨为号……啊,是了!就是姚保!”

    原来正这时,鸽哨声响起,一长两短,整三下。盛京人家多豢鸽,是以鸽哨声响,并没引得周遭注意,却让钟楼两人耳朵一尖。

    “确定?”萧展竭力想看清,再三确认。

    “不会错。主君放心,臣这双眼常年练箭,瞧得远得很。”薛高雁点点头,解开背负的龙吟弓,“你瞧,他没见着叶子姑娘,又开始吹哨了。一长两短,是书信里约好的。”

    萧展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薛高雁肩:“钟楼下都是禁军,绝对不能让他出声呼救……只有一箭,一箭的机会。”

    “别的倒还罢了,箭?呵,我是它祖宗。”

    薛高雁轻笑,一把拉开了龙吟弓。那一瞬间,他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滚烫的,炽盛的,绚烂的,烧红了他眼角。

    四年了。那个绯衣银弓的御史卿,终于再次拉开了龙吟弓。

    四年了。沧海桑田,故人泥销骨,箭尖的光却依然在跳动。

    曾经那个大雁塔上狂放吟啸的状元郎,已经是身负累累重罪的叛党大逆,曾经那个状元袍当擦脚布的少年君,已经是穿了黑衣服丧的绝路不归人。

    唯一不变的,就是这把龙吟弓,开弓,箭出,寒光如雪。

    薛高雁的指尖微微发抖,将弓身攥得发狠,仿佛是想让这一箭,射穿经年的辗转和蹉跎,如第一次贯穿那个孙大人的脑袋般,鲜血在箭尖绽放。

    那就是审判。曾经九州百姓心中的天道,诛奸,杀邪,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官不管,贤不管,菩萨也不管……我管。”

    薛高雁呢喃。无关叛党大业或者拉拢路荣,此刻他无比真切的感受到了,银光凛凛的弓,渴望饮血的箭,天地间的每一缕风每一抹光,都在回应他。

    熟悉的,回应归来。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在下,薛高雁。”

    男子最后一句,弓满箭放——

    我即天道。

    吉祥铺。铺面上挂了休沐的牌子,后院歪脖子槐树下置了张竹榻,榻前青石案,案上一个大瓜。

    砰。刀落瓜裂,鲜红的汁水在阳光下泛着碎金。

    “来来来,别磨了,吃西瓜先。”筎娘两眼冒光的切瓣,加了句,“今早去孙老头药铺顺的。赶快吃,不然他找上门来了。”

    容巍坐在一旁,正在磨刀。面前小半个磨盘大的磨刀石,被槐影浸得翠绿,刀是赵熙彻送他那把刀,金镶玉,玉镶钻,宝光闪得人热。

    “顺的?孙橹孙郎中给咱铺子瞧病,从来不收草药钱的。婆婆你也好意思顺瓜?”容巍哭笑不得,“这瓜婆婆自己吃好了。我晚些再买个瓜,还给孙郎中去。”

    “你呀,死脑筋。孙老头常常进宫给赵胤瞧病,一次赏金够吃一年,他不缺钱。”筎娘吃西瓜吃得欢喜,头也不抬,“老身帮他花钱,免得宵小之徒惦记,是帮他哩!”

    容巍翻了翻眼皮:“话说婆婆和孙郎中认识大半辈子了吧。”

    筎娘笑:“可不是!老身是先帝元后的娘家陪嫁。先帝还是住在潜邸的东宫时,元后娘娘嫁过去,老身也就跟过去了。孙老头就是先帝的门客。”

    “门客?”容巍搜索着记忆碎片,“好像是记得……从赤脚郎中到太医署首席,都是先帝举荐他的。”

    “嘿,孙老头年轻时那个性子啊,你不知道,眼睛长天上的!虽然他医术高,但帝都米贵,水深,他照样横冲直撞!曾有一次,他喝酒喝多了,醉倒在宫门口,指天大骂,说太医署的都是庸医,给他提鞋的!你说说,这样的性子,哪怕华佗在世,也没哪家容得下他。所以他四处碰壁,最后还是先帝赏识,才赏了他一口饭吃。”

    提起孙橹,筎娘就打开了话匣子,刮着脸皮笑他浑头,精神劲儿放佛回到了年少时。

    容巍若有所思:“可我认识的孙郎中,虽有些脾气,倒也不止于此啊。”

    “你是在帝宫认识他的,他早就被教乖了!”筎娘凑近前去,笑得得意洋洋,“被老身在潜邸教乖的!”

    容巍意味深长的哦了声,埋头磨刀,不说话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清凉

    井里冰过的西瓜浸凉,槐影间漏下的日光也不觉得热了,筎娘往竹榻上一瘫,满足的打了个嗝,午后岁月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

    “阿巍啊,烦你帮我拿下家伙什。天热不做生意,写折子咯!”

    容巍应了。熟练的从房里拿出一堆帖子并文房四宝,往青石案上一摔:“婆婆,这些请求谒见东宫的折子,你都写到下个月了!二姑娘用得上么!”

    “不嫌多不嫌多!”筎娘提笔研墨,笑,“按东宫的性子,得还气一会儿。按二丫头的性子,得还犟一会儿。老身把话放这儿,今天打回来明天还是打回来。这堆请求谒见的折子,备好下个月的算多?”

    容巍叹气,揉了揉太阳穴:“婆婆,二姑娘天天请求谒见,天天都被拒。宫里看热闹的扎堆,就连咱铺子外,墙角觑眼的也跟看戏似的。毕竟是女孩子……婆婆你还真打算帮着二姑娘丢脸到丢到家啊。”

    筎娘佯怒,瞪了容巍一眼:“你这个老男人懂什么!那两个都不是凡人,神仙打架,要什么脸!最后要到人就好了!”

    容巍彻底被筎娘的逻辑给征服了。不仅不知道怎么回话,还开始认真思考,我还没到三十,老男人?

    筎娘很乐意见得上将军吃瘪。得意的瞥了眼后者磨的刀:“小贤王送的?你当宝似的,呵,前儿尉迟姑娘来找你,你到底怎么想的?”

    容巍甩了甩脑袋,收回思绪:“香囊,我收了。但婚约,我回复他,我得再考虑一阵……”

    “什么考虑?你怕不是心里装着小贤王吧!”筎娘吐出一嘴西瓜籽,是个好瓜。

    这么直白的话,被这么随意的说出来,容巍差点一个踉跄,脑袋往刀锋上撞。

    然后咻一声,被誉为人间修罗的上将军,脸就从耳根红到了脖子,怔怔道:“……热,这天儿真的好热……”

    筎娘瞧着四月宫变那天脸都没变过的男子,如今跟初入人间的少年般,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然。

    “老身总角之年,就跟着元后娘娘进了潜邸。那可是东宫居所啊。后来又跟着娘娘进宫,这大半辈子都是在富贵糟践的大染缸里过的,什么玩意儿没见过。”

    筎娘满脸傲气,眉间写了“没出息”三个字,斜眼乜容巍:“对食的,乱辈分的,私相授受的,哦,还有叫磨镜的,龙阳之好的。啧啧,小子,婆婆我年轻时,看过的本子比你念的书多……”

    “诶,婆婆过了过了。”容巍一震,慌忙去止筎娘的话头,“没,其实不是婆婆想的那样……”

    “老身没有其他意思。只是觉着吧,你不要诓自己的心,更不要耽搁尉迟姑娘。”筎娘接话,正色道,“老身最多遗憾,要少抱一个胖小子了。”

    “婆婆,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怎么会……对吧!”容巍试图辩解,可目光就是不敢对上筎娘,低头沙哑一句——

    “我哪里敢误了贤王殿下。”

    闷闷的语调,噙了涩意和彷徨。

    却不知这句话被筎娘偷偷的拿小本记下了。毕竟吉祥铺三个崽子,没一个省心的,她若不行动起来,倒负了她当年看过的本子。

    帝宫。清凉殿。

    这是一处和殿名一样“清凉”的殿。

    比起其他宫室的富贵热闹,这处殿阁冷冷清清,虽少不了雕梁画栋,但搁在帝宫,就安静得跟冷宫似了。

    赵熙衍正坐在柚木地板上,抄乐谱的笔尖凝滞,怔怔的看着闯进来的女子,地板上一溜脚印。

    “苏……哦不,花二姑娘?”

    “是我是我。不好意思啊,跑得急,没刹住,带泥点进来脏了您地板。”

    程英嘤满怀歉意的扯衣袖去擦泥印,额角滴汗,两靥通红,显然是撒欢跑过来的。

    “有人在追你?”赵熙衍瞧了眼女子身后求饶的守殿宫人,他的宫阁虽不是热门,但该有的仪仗还是有的,比如守大门的侍卫和通传的奴才。

    但眼下看来,女子确实被人追着,火急火燎的跑进来,或者躲进来的,所以宫人都没拦住,回神过来就只能讨罪了。

    “哎,说来话长……来了来了!”程英嘤瞧了眼身后,惊呼。

    “二姑娘!奴才是送您出宫的,您不能在宫里乱逛啊!这是帝宫,帝宫!不是您家后院,逮着了要掉脑袋的!完了完了,是清凉殿!”

    豆喜跟着一帮宫人,气喘吁吁的追到宫阁门口,跪在殿外白玉阶上,凄凄惨惨的嚎。

    “对不住,扰您清静了。”顺着赵熙衍疑惑的目光,程英嘤打了个千儿,“民女不是今儿去谒见东宫么,一如既往的被打回来了。这回吧,路过您住处,就顺路嘛,有些话想同您说说。”

    “顺路?”赵熙衍瞧瞧殿外鬼哭狼嚎的豆喜,还有满头大汗的女子,噗嗤一声笑了。

    也就只有悯德皇后,能拿宫规森严的帝宫当自家后院,那头不见逛这头来,顺个路的。

    果然,全是被周哀帝惯出来的。

    “罢了,就当是我召见花二姑娘。这样可行?”赵熙衍看向豆喜等人,朗声道。

    豆喜一愣:“倒也不是不可以……不不不,奴才奉了东宫的命,送二姑娘出宫……”

    “已经出宫了。你且这样回殿下,剩下的就请装眼瞎吧。”赵熙衍对守殿宫人使了个眼色,虽顾忌那头是东宫敕令,但本着戴罪立功的劲儿,宫人们立刻哐当一下关了殿门,将豆喜等人的哀嚎掐断。

    清凉殿安静下来。就算是六月,偌大的殿阁也因为冷清,蝉都懒得叫,程英嘤的热汗刷刷就缩回去了。

    赵熙衍屏退宫人,示意,让程英嘤坐下:“这下无人了。苏家姐姐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其他宫阁都是拿金砖铺的地,你这儿用的是柚木。好雅兴。”程英嘤摸了摸光洁如镜的地面,先来了句。

    “母亲再世时,常教导我‘金不如晨间风,银不如暮时霞,一轮明月万古留’。柚木好打理,不招摇,又有股清香,不是很好么?”赵熙衍笑应。

    金不如晨间风,银不如暮时霞,一轮明月万古留。

    这实在是句太美好的话。程英嘤不由重复了一遍,出神:“林姨应是很好的人吧。”

第二百一十五章 艳名

    “好,自然很好。因为母家卑微,我打小不受父皇重视,所以母亲当娘又当爹,立身处事,全学自她罢了。”赵熙衍顿了顿,轻道,“那么苏家姐姐呢,这次‘顺路’来瞧我,是有什么话问?”

    程英嘤收回心绪,正色,行了一礼:“因那日听你提过,林姨是在你十二岁时去的,所以很多事你都还记得清楚。但我就不一样了,我三岁归程府,我母亲没跟来,留在了秦淮,没两年,她染上不干净的病,也就去了。”

    程英嘤眼眸微凉。就算没有什么记忆,但血脉相连,还是让她胸塞得喘不过气来:“关于母亲,关于母亲的秦淮,我是任何记忆都没的。本就是被锁住的难堪,我那个当大将军的父亲,总不可能亲口给我说这些。所以这次来,是想请教林家弟弟……”

    “苏仙,艺名,临江仙,花魁双生之一,秦淮十艳之首。”

    赵熙衍似乎猜到程英嘤来意,很自然的接了话,达官显贵视作洪水猛兽的艳事,被他以一如既往平静谦和的语调,娓娓道来。

    “你母亲唤临江仙,我母亲唤雨霖铃。都是秦淮河上丽人馆的掌馆姑娘。东周末年民生艰难,若不是百姓家真过不下去了,谁愿意来做这个行当。但也因为二人名头太大,可不接普通人,也尚算自由。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说的便是那般吧。”

    “名头很大?”程英嘤才低落下去的心,陡的精神起来。

    “秦淮河上多美人,风雨无边销金窝。若说盛京的极乐地在平康坊,那么天下的极乐地就在秦淮河。那时候啊,听母亲说,河水被鸳鸯灯映亮,胭脂染红了水草,一栋接一栋的秦楼楚馆,放眼望去不见头。上到京城来的权臣,下到南洋来的富商,来了秦淮都是普通男人,千金买一笑,芙蓉帐底暖。”

    赵熙衍啜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这些普通人听了都要红脸的轶闻,他也是讲得从容静好,好似这些轶闻,不过是母亲为哄孩童入睡,而在摇篮边语调温软的呢喃。

    “谢谢,林家弟弟。”不知为何,程英嘤脱口而出。

    “就算天下人都鄙弃这些艳事,我也绝不会。因为你我本是同命的人。”赵熙衍淡淡的笑,放下茶盏,再次道来。

    “秦淮十艳。便是每年秦楼楚馆编排的花册,上榜人都是远近闻名艳中翘楚的姑娘,榜首的也是俗称的花魁。而苏姨,便是常年坐镇榜首之人,秦淮河十里八乡的娘子嬷嬷达官显贵,谁见着苏姨不是脸红忘步颠南倒北?她行过青石板路的轿子,身后跟了一串只为闻闻她遗留气息的寻芳客,她从琼花树掩映的绣阁弹下的胭脂沫子,窗下挤了成堆的慕名郎举着金盘去接。呵,秦淮十艳之首,不可不谓,艳绝人间。”

    “艳绝人间?”程英嘤心绪复杂,这些已经泛黄的往事,却仍然从少年口中说出时,她还能感受到那时夭秾风月,依然鲜活。

    程英嘤吁出口浊气:“这般大的名头啊,却在盛京被人鄙夷。我打小被锁在别邸,父亲连提起母亲,都能难堪到脸青。更别说程府其他亲眷,或者帝宫任何宫人,临江仙,这三个字过口都要饮茶的。”

    “呵,那些白眼妓生肮脏的,那些满口贞洁正道的,私下怕都是秦淮河的熟客。回京换张嘴脸,摇身一变,就成了卫道士罢了。”赵熙衍罕有的一声冷笑,“生活所迫,何分贵贱。来了秦淮都是男人,管你根儿镶金还是镀银的。”

    “林家弟弟似乎很珍惜这种出身?”程英嘤略疑。

    “我母亲教导我最多的话,就是但凡靠自己挣生活的,都有资格把头抬起来。”赵熙衍淡淡道,“我赵孝青不过是厌盛京虚伪,还不如秦淮,大胆赤诚。”

    少年语调不大,却如有千钧之力,泰山之重,砸得这帝都哐当响。

    程英嘤起身,向赵熙衍行礼,深深弯下腰,后者看着大三岁的女子向他折腰,脸上也不禁浮起了十六岁的不好意思。

    “苏家姐姐不必如此……刚才说到哪儿了?对对对,花魁双生。”赵熙衍挠挠头,微红着脸道,“苏姨常年坐镇榜首,而我母亲雨霖铃,就常年占据榜眼。其她八艳每年都在变,出出进进,上上下下,唯独这榜首榜眼生了根似的。所以秦淮称奇,花间并尊,就一起得了个‘花魁双生’的诨号。”

    “千年第一,千年老二?”程英嘤好笑,“这种孽缘,难得没打起来,还关系那么好。不过既如此,为什么各自珠胎暗结后,我母亲选择留在了秦淮,而林姨,选择了北上做赵府妾室呢?”

    “那两个人关系是好,但性子却完全不一样。一个风流自在,一个温婉可亲……”

    赵熙衍的话没说完,两个人错愕的目光就转了过去,原来通报的宫人闯了进来,伏在柚木地板上请罪。

    “我不是屏退了所有宫人么?”赵熙衍眉梢一挑。

    “六殿下恕罪!实在是来客名头太大,奴才们不敢拦!”宫人磕头如捣蒜,叫苦,“是,是……江南那位家主!”

    程英嘤手一抖,捧的茶盅差点摔下来。

    赵熙衍看了程英嘤一眼,示问。

    “无妨。请他进来吧。”程英嘤放下茶盅,对赵熙衍点点头。

    殿门打开,六月的日光倾泻进来,碎金荡了一地,曳地的紫衫分开这金澜,淌进了殿里。

    殿门又关上,来客长身玉立,先是对赵熙衍行了臣礼,又看向程英嘤,淡绿色的瞳仁在幽深的殿影里凝成翡翠。

    赵熙衍的目光在程英嘤和男子之间一溜,轻咳两声:“我书房那边还有点事,先,先告辞……”

    “不用!!!”

    程英嘤猛地喝道。

    这一吼实在石破天惊,唬得赵熙衍脚步一踉,差点没摔倒。

    “抱歉,六殿下,请您就呆在这儿。”程英嘤看向赵熙衍,咬牙,一字一顿,“就,在,这,儿。”

第二百一十六章 钱幕

    赵熙衍不明白女子怎突然那么大气性儿。但也依言重新坐下来,三人杵成一个三角,他觉得自己确实有点多余。

    或者说,感觉女子是故意的。

    公子翡凝住程英嘤,翡翠的瞳仁里波光晃动,压抑着翻涌的情绪,却出口淡淡几字:“小十三。”

    “……先生。”程英嘤的胸口又隐隐作痛,但她没有多余的动作,和男子隔着十步的距离,是帝宫寻常的拜谒距离。

    赵熙衍额头热汗冒。总觉得自己好尴尬,什么小十三什么先生,明显是两人间的私事,自己一个外人杵在中间,装聋装瞎都没法的。

    “那个……我还是告辞比较好。”赵熙衍趁两人不注意,唱喏了句,便偷偷起身想溜,却没想濛濛的男声在耳畔炸响。

    “既然她要殿下呆在这儿,便有劳殿下屈尊。”

    赵熙衍不得不坐了回来,带了怨念的瞥了公子翡一眼,后者却根本没看他,依旧凝着程英嘤,也不知是赌气还是顺意的。

    而程英嘤略有意外,公子翡应是看透了她的打算,要破两人独处的局。毕竟苦一个赵熙衍,或许能造福两个人。

    程英嘤满含歉意的对赵熙衍点点头,收回视线,正色:“先生有话,但说无妨。”

    公子翡了然。泛起了烟云缥缈的笑,辨不清喜怒:“也好……那日石榴墙畔,小十三所说的话,底是何意呢?”

    赵熙衍头疼。恨不得戳破自己耳膜。

    程英嘤则心尖一跳,瞬间有心疼有不忍有歉意,但独独没有后悔,她已得解,明己心,就绝不会再回头。

    “就是字面意思。还请先生勿再有了。”程英嘤没有迟疑。

    公子翡眸色一深:“小十三若是不喜,为何暖阁……”

    “十四年重逢,难免心绪难抑。那晚又略饮薄酒,烛火晦暗,梦也就不清晰了。天时地利人和,巧合造就,绝无第二次。”

    程英嘤语调微颤,说不痛是不可能的,面对带给她人世间的先生,他就是她的人世间,如今她却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将这人世倾覆。

    公子翡蹙眉。脸色隐隐发白起来:“怎……如此突然?”

    “佛家有顿悟一说,道家也有悟道一说。梦醒一瞬之事,小十三了明心意,先生不该诧异才是。”程英嘤淡淡道。

    “心意?何种心意?”

    公子翡语调沙哑,背对着日光的绿瞳深不见底,夜色翻涌,他蹙眉瞧他的小十三,不可置信这场判若两人的梦醒。

    程英嘤眼眶发烫。却也不躲不闪直视着先生,再多的不忍和迟疑她都要亲手掐断,长痛不如短痛,痛两个好过痛三个。

    她还是那么想,去到他身边。那个第一次见面就砸了她花儿的乘风郎。

    小十三已经淹没在岁月里了,芭蕉绿了,樱桃红了,不是流光容易抛,而是她程英嘤抛了流光。

    不负眼前人。

    “我心属东宫,愿配良缘。得伴添香夜读,愿侍磨墨泼茶,岁岁美扫娥眉,得见郎君心喜,年年弄影庭前,顾盼琴瑟合韵。五月并肩檐下话梅雨,岁余相依炉前剪窗花,冠君之姓,奉君双亲,若百年后魂归泉下,也必同穴而寝。”

    清凉殿陷入了骤然的死寂。

    程英嘤下意识的就扯了满篇。待回过神来自己说了什么,脸顿时咻咻,红成了热汤里滚的大虾。

    赵熙衍惊讶的瞪着女子,嘴巴张得快破相了。

    如此直白坦率的誓言,在宫规森严的帝宫,甚至在三从四德的西周,岂止是前所未闻,简直是一个炮仗,能把九州大地炸出窟窿来。

    所以宫人都觉得耳畔嗡嗡,被炸的,半晌都缓不过劲来,差点就真聋了。

    惊世骇俗。这四个字,领教了。

    “什么都没听到,没听到,没听到……”程英嘤捂住滚烫的脸,装傻,也希望所有人装傻,不然她的老脸就没地搁了。

    “我也没听到,没听到,没听到……”赵熙衍堵住耳朵,觉得十六年的清名,不能被程英嘤拖下水了。

    “我听到了。”

    却幽幽的一句,来自那抹紫衫绿瞳,教程英嘤和赵熙衍同时转头,一个满脸红,一个满脸白。

    公子翡深吸了好几口气。不然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就好像溺在水里,透过波光粼粼的镜面,看到梦的那一端,幻灭。

    “……我听到了……”

    公子翡重复了一句,像是重复给自己听的,语调沙哑到不成样子。

    程英嘤心尖刺痛。但压了压涩意,眸色更加坚毅:“话已至此,多说无益。若是没其他事,请先生回罢。小十三还要和六殿下聊些旧事呢。”

    然而,紫衫男子抬眸,重新看向了程英嘤,好像有哪些地方不一样了,那双翡翠的瞳,如同曾经遮掩的糊涂的小心翼翼的东西,咕噜噜全往外冒。

    同样直白,正中靶心。

    “曾经的先生我,确实只当小十三是孩子。南下七年异样的牵挂,也大抵是一种心疼和怜爱。可是暖阁那晚,先生我才意识到,小十三长大了,然后那一瞬间,很多东西就变成了另一种东西,鲜花着锦,烈焰浇油。”

    公子翡娓娓道来,语调已经恢复了水雾濛濛,是熟悉的江南,深处跳跃着星光,是摄人魂魄的艳冶。

    “以上,是先生我的心意。所以,重新和小十三,哦不,程英嘤姑娘认识一下。”公子翡退后两步,正色,叠手,俯身一揖。

    是男女初见的礼。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訏于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罗幕风轻,水沈烟细。江南钱氏,钱幕。有礼。”

    程英嘤的心跳仿佛都在刹那静止。

    不同于小十三的稀里糊涂,这次是十九岁的女子所能感受到的无可招架,这位熟悉又陌生的,三十岁故人归。

    “雨霖铃之子赵熙衍,幸会。”赵熙衍倒是很郑重地起身,回礼。

    江南钱氏。

    千年名门望族,两浙第一世家(注1)。

    注释

    1.江南钱氏,想法取自吴越钱氏,这个家族有多厉害呢?吴越钱氏家族是指吴越国开创者钱镠及其后裔,钱镠为五代时吴越国的开国国王,对杭州和江浙一代的经济发展起到了奠基作用,其子孙代代有名人,如清代乾嘉学派的代表人物钱大昕,当代政治家和学者钱其琛、钱正英、钱学森、钱伟长、钱三强、钱钟书、钱复、钱穆皆是其后裔。主要生活在现在的浙江、江苏东南部、上海等地。(来源:搜狗百科)

第二百一十七章 母亲

    江南钱氏,四百年家统源远流长,青史流芳代代无断。江山更迭,王权交替,江南钱氏始终保持位极人臣,封郡王、国公者二十余人,封侯拜相、入仕内阁者,将近百人。

    历史也无法磨灭的煊赫,被沧桑洗练的丹心不改,由此执掌江南之权,得吴越百姓拥护,不管江山是哪一家人坐,淮左名都,竹西佳处,始终是姓钱。

    忠孝盛大,清芬世守。

    这是历朝历代的史官给每一任江南主,也即钱家主的评价。

    吴越地方千里,带甲十万,铸山煮海,象犀珠玉之富,甲于天下。

    这是每国每域的百姓给钱家写就的认可和追随(注1)。

    “钱家主。”程英嘤起身,屈膝拜倒,不再是屏风后的少年了,而是江南之主,钱幕。

    “小十三大可唤我先生。”公子翡,也即钱幕浅笑,“公子翡是我居于盛京的化名,呵,世人稀奇我瞳仁淡绿,拈了翡字罢了。”

    程英嘤点点头,又摇摇头。确实,很多东西不一样了,是程英嘤和钱幕。梦醒只需一瞬间,再是唤先生,又哪里找得回那时心境呢。

    程英嘤看向绿纱窗外,明镜般的天空,绿瓦红墙,有隐隐约约的歌声从乐坊那边飘来,正好是那首江南谣。

    罗幕风轻,水沈烟细。杯行笑拥东山妓。酬歌何惜锦缠头,清音暗绕梁尘起。

    银甲弹筝,碧桃荐味。举觞飞白拚沈醉。花窗弄月晚归来,门迎蜡炬笙箫沸。

    另一厢。盛京郊外,花木庭。

    某处阴冷潮湿的地窖,陈粟看着坐泥地里的女子,拧眉:“孙郎中,你确定医好了?”

    孙橹归整着药箱,挑眉:“狐尚书不信老夫的手艺,就莫请老夫来!女孩子家发了这么一场癫,还能医的也只有老头儿我了!”

    “信的信的!”陈粟语锋一转,“你还不是馋了我手里筎娘的黑料,否则最是瞧不惯我的你,怎么舍得来?”

    孙橹摸了摸下巴的胡子,笑得贼:“那是!筎娘偷了我的瓜,还没找她算账呢!这次捏着了她年轻时犯的傻,正好敲她一笔去!”

    陈粟翻了翻眼皮,不想掺和,目光投回女子。不是旁人,正是月余前失踪的云福,此刻她衣衫褴褛的坐稻草垛上,双目呆滞,不言不语。

    “看什么看!老头儿我针灸拔罐草药全上了,放心,这丫头不会再癫了!”孙橹拍着胸脯,顿了顿,又加了句,“只是这哑巴了,老头儿我隔日再换副方子……”

    “已经够了。”陈粟打断,眉间腾起股戾气,“我需要一只听话的傀儡,她哑巴了还方便。免得再犯不听话的蠢事。”

    孙橹瞧了瞧面无表情的云福,挠头:“这可是你的女人啊。你确定,哑巴不医了?”

    “当初选中她,就是因为她身量胖瘦和悯德皇后相仿。只要这一点有用,其他的都无所谓。”陈粟冷笑,看云福的目光像看一条狗,“劳烦孙郎中再给她开些滋补的药,若是瘦了,和皇后不像了,才是真坏事。”

    言罢,陈粟就似乎受不了地窖的阴冷,拂袖离去,隐蔽的铁门哐当关上,孙橹的目光顿时异样起来。

    “云福丫头,你是清醒的吧?”孙橹手在女子眼前晃了晃。

    方才还痴傻的云福,眼珠子一转,顿时盈满了精光和神采,就算脸色苍白,也透着正常女子该有的机灵劲儿。

    “多谢孙郎中救命之恩!”云福重重叩首,语带哭腔,竟然完全不是哑巴。

    “起来起来!狐尚书没安好心,我就知道!他把你找回来,也只是要个傀儡!嗓子不给你治,故意要你哑巴,好受他摆布!多亏老头儿我提前料到,偷偷给你治好了,然后让你装成哑巴!”

    孙橹得意洋洋,朝陈粟离去的背影吐了口痰,又似想到什么,郑重了颜色:“装哑巴可不是容易事。千万锁死了嘴,别一不留神吱声,麻烦就大了。”

    云福抹着泪,狠狠点头:“奴记下了。孩子没了后,奴发了一场癔症,脑子不明白了,话也不会说了,多谢孙郎中没有听他的话,齐齐全全把奴治好了。”

    “狐尚书,狐尚书,狐假虎威。陈粟从来都不是好人!东周蛊惑帝后犯了那么多罪,他休想脱身其中活得逍遥!”孙橹连声呸呸。

    “还请孙郎中放心。奴不糊涂了,当年皇贵妃说过的话,奴也都想明白了。”云福叩首。

    孙橹一愣,这才想起漏了某茬:“是了,你决心以后装哑巴,是为了在关键时候,给陈粟的计划添堵?”

    云福噗嗤一笑,虚弱的小脸上瞳仁异常明亮:“皇贵妃说,此心无黑,无白,应该映出的东西,是救赎。”

    “添堵是救赎?”孙橹脑子转不过来。

    “若想救魔出地狱,必先破孽障也。”云福清明的笑。

    孙橹放弃。他对这个东周帝宫莳花的宫女有些印象,最多木头木脑的,可不会这般得了皇贵妃真传。

    “真是有趣呢。你好像很不一样了,皇贵妃说的救赎什么的,太深奥,你却癫一场,什么都懂了似的。”孙橹捋了胡须叹。

    云福眸色一闪。低下头,抚了抚自己小腹,平坦的,隐隐作痛的,那儿曾经有一个鲜活的生命,连六月的日光都没见到。

    于是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坚毅和强大——

    “孙郎中,这世上有一种救赎是不用学的。因为,它来自母亲。”

    六月。暴雨打翻了神仙浴桶似的倒,盛京城的街道湮了小半水,孩童们蹚水蹚得撒欢,街坊哀嚎着忘了收被子。

    姚保之死,为这爿炎热加了把柴。

    禁军中郎将,最受圣人庇佑的帝宫蟑螂姚保,被发现死在钟楼上,一箭穿喉,最后的音儿都没来得及吱。

    关键是那柄箭,明眼人一瞧就知道出自龙吟弓,南边叛党堂而皇之的在天子脚下,杀了天子护了十几年的宝。

    这已经不是挑衅一词,能够解释得了圣人听闻后的怒火了。

    据说圣人当场口吐鲜血,大叫一声“亡吾命也”,就栽了下去,本来就尚在病中,如今火上浇油,太医署彻夜守在御榻前,继后哭成了桃子眼,整个帝宫都被阴云笼罩。

    注释

    1.江南钱氏,想法取自吴越钱氏:繁衍于江南一带的钱氏家族,自唐末历五代,又经北宋至南宋,四百年间吴越钱氏始终保持“位极人臣”,封郡王、国公者二十余人,封侯拜相、入仕内阁者,将近百人。宋朝皇帝称“忠孝盛大唯钱氏一族”。就连清乾隆帝也感佩其家族教子有道,在南巡时御赐“清芬世守”匾额。到了近代,更是人才“井喷”。文坛硕儒、科技巨擘云集,科学家中的钱学森、钱伟长、钱三强,国学大师钱穆、钱钟书,外交家钱其琛,诺贝尔化学奖得主钱永健……一连串响当当的名字彪炳史册,如雷贯耳,都属于这个江南望族。(来源:大道知行)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不朽

    御寝殿。赵胤倚在玉榻上,揉着太阳穴脸色苍白,罗霞在旁置着银丝炉子煨汤药,眉眼在升腾的热气中蹙成一团。

    榻前杵着孙橹孙郎中,瞪赵胤的眼睛比铜铃大,小心翼翼的确认:“陛下确定身子觉着还行?”

    “你都问了十遍了!”赵胤哭笑不得,“朕已经醒了,当着那么多人面儿朕醒了,还能有假不成。就算强撑的不算数,那也瞒不过你的眼啊!”

    孙橹这才松了半口气:“这次病势凶险,实在是让老头儿我也捏了一把汗。好在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地狱容不下真佛了。”

    “哟,你也能说这等讨巧话?打住吧,刚才探病恭贺的乌泱泱的,在朕榻前嗡嗡了三个时辰,好不容易被朕打发出去,得了清静,你又开始了不成?”赵胤揉着太阳穴,佯怒。

    “东宫皇后贤王还有六殿下他们,也都是担心陛下安康啊。尤其是六殿下,自陛下昏迷,整日整夜的在榻前守着。”罗霞嗔怪。

    赵胤沉默不言,忽的三字:“东宫呢?”

    罗霞微愣,但也迅速应道:“陛下休养期间,东宫监国,日理万机。就算有这份孝心,也没办法整日整夜守着啊。不过但凡政事处理完,东宫也都立马过来的。”

    “哦。”赵胤闷声闷气的吱声。

    罗霞看着玉榻上的君王,不过地狱门口走了一遭,人就完全瘦脱了样,曾经乱世枭雄,敢弑君篡位的权臣,如今就是个普通的年过半百的老伯,鬓角的白发藏都藏不住。

    “陛下,孙郎中说,您……”罗霞欲言又止。

    “啊,朕知道。活不过几年了呗。”赵胤咽下喉咙里不散的甜腥味,耸耸肩,“……现在好像说话说多了,都觉得费劲。果然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

    孙橹也在旁忧色忡忡:“恕草民直言。陛下本就因早年服用曼陀罗,毁了身子根基,如今又因姚保一事,肝气郁结。曾经草民断言还有五年,如今怕不出……”

    孙橹长叹一声,伸出四根指头。

    赵胤却大笑三声,放佛并没意外:“少了一年而已嘛,朕还以为明天就要嗝屁了呢。来得及来得及。”

    “来得及?”罗霞脸色复杂,指尖暗暗攥紧了江山如画刀。

    赵胤抚了抚玉枕下贴身放的《无名录》,没有回答,目光忽的变得轻柔,仿佛搅动如烟的岁月,触碰到了岁月里难回首的故人。

    “马上就中元了吧。”

    罗霞看了眼被御笔红墨圈注的历日,又瞧了眼堆在玉榻前鼓囊囊的糊纸天灯,加了句:“陛下每天马不停蹄的糊,中元那天应该可以完成……上万盏。”

    上万盏。这个数字出口的刹那,殿中诸人都有一刹眸沉。

    十五年前洛氏大案,前后五年,牵扯进去的亡魂也是上万。举国白丧血洗午门,史官的笔轻轻揭篇,最后就只成为权力更迭中一块筑基石。

    东周已灭,西周当兴,历史的转轮滚滚而过,有的人俱往矣,有的人,却永远陷在了梦魇里。

    “怎么忘得了呢,都是朕曾经的同窗,同袍,夫子,兄弟,亲族,他们的脸都还是年轻时候的模样,半点都没被时间模糊,就连唤赵大郎的声儿,也是每每夜深人静时,清晰得很。”赵胤拾起一个天灯,上面写了一个名字。

    萧二郎。

    每一个天灯上,都有这样一个名字,上万个,被这个君王在无数个无人见的子夜,拿墨笔一个个亲手写上去的名字,他记忆中的同窗,同袍,夫子,兄弟,亲族。

    洛夫子贾岳父程将军姚军师……

    中元。为你,为你们,放一盏天灯,指引孟婆桥的路。

    看见名字了么?是我在独活的人世呼唤,得见光,故人归。

    “朕,错了么?”赵胤泅起一抹涩笑,“十几年了,朕还是每日每夜的问自己,因为太痛啊,那五年要靠曼陀罗才能入睡的噩梦,没有办法去解释的罪恶,至今都还让朕反问自己。”

    “变之一字,本来就是用鲜血和泪铸就。”罗霞攥紧江山如画刀的指尖微微发抖,“父亲当年说过,适逢乱世,英雄将出。注定要有一个人踩在白骨和罪孽之上,去揭开黎明的序幕。”

    默默旁观的孙橹颔首:“原来,这就是权力的规矩,或者说,帝宫换取力量的法则。”

    “那为什么一定是我赵大郎呢?”赵胤荒荒呢喃。

    罗霞摇摇头,又点点头。曾经她也不懂,父亲为什么选中当时还是愣头青的赵胤,甚至后来赵胤不合常理的护姚保,却直至今天,在姚保亡后,赵胤一句“亡吾命也”昏死了数日,她才瞬间将所有的东西连贯了起来。

    那个叫姚戎的人曾为赵胤披上黄袍,洞察了天机。承认吧,赵大郎,你本就是这样的人。

    不是唤醒潜龙砸开虎笼,而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攻玉的人,叫萧亿。

    罗霞笑了,笑得泪都下来了,她紧紧握住了怀中的江山如画刀,唯一有权弑君的刀,仿佛要用一辈子,守护它刀光不灭。

    “父亲说过,如果没有先帝,赵大郎会成为一个奸雄。但如果有了先帝,赵大郎会成为一位开国之君。”

    善与恶的距离,只有一线。

    功与过的差别,只有一字。

    光明和地狱相连的通道,被那人用火光点亮。

    孙橹便是带着满耳朵金雷炸的话出了帝宫,芒履踏在京郊石板路上时,他才如从一坛好酒中醒来,一口气,吁出了满胸丘壑。

    十五年前国子监那个洛夫子的选择,是成就,是扶持,是栽培,是锤炼,但亦是一种——

    遏制。

    要么成为奸雄,要么成为开国之君,这是一场走钢丝的“豪赌”。

    而完成这场“赌局”的人,是那个用性命饲虎的东周最后一位君王。

    孙橹大笑起来,迎着六月流金的余晖,也不管路人被吓得震悚,就在这片亘古不变的苍天之下,这片洒满热泪的土地之上,笑尽人间沧桑。

    江山多娇啊,多少人为它折腰。

    却已经埋骨在这片江山下的人儿,史书无法记载的功业,注定了在记忆和时光里——

    不朽。

第二百一十九章 击掌

    禁军营。某处偏僻的营房。

    沈钰瞧着山间摇摇欲坠的红日,燃了火折子,举了红漆曲柄,去点廊下一溜串的宫灯,一圈点下来,烛火盈盈,他却仰头仰得脖子僵。

    “难道就没个小侍卫使唤么?怎点灯这种事,也要禁卫中郎将动手!禁军营没人了么!”康宁帝姬赵玉质愤愤不平的娇喝传来,撸了袖子就要往前营冲。

    沈钰揉着后颈窝,哭笑不得:“这阵子不都这样么?我都习惯了,多活络活络筋骨,也好。”

    “好个屁!”赵玉质双手叉腰,蹙眉,“父皇把你派到此处,划给你一伍将士,是让你专心试验《钰兵》!可如今看来,住的什么破房子,连使唤的人都没,那些狗崽子把你当成了罪人不成!”

    赵玉质越想越气愤,前营理论不够,干脆就要往御寝殿去找赵胤评判,被沈钰忙不迭拦下,半正经半好笑道。

    “他们施行的是《王氏兵法》,自然视我这本《钰兵》为异类,要不是圣人之意在上,这般待我都算轻的咯。”

    赵玉质摔袖回了厢房,在昏暗的烛光下去斟茶,却发现茶都是没滤净的粗茶,茶盅还缺了个口,不喝茶了往案边一坐吧,木腿子晃悠吱呀响。

    岂止是破房子,放在雕龙绣凤的帝宫,简直像是故意找茬的。

    赵玉质刚想爆喝,可瞥得沈钰神色如常的拿了破茶盅,饮了涩嘴的粗茶,坐在吱呀的案边摇头晃脑,曾经富贵堆里锦绣镶的小侯爷,没有半点不适或嫌弃。

    在满腔疑问和嘟哝中,赵玉质瘪瘪嘴:“……凭什么呀。《王氏兵法》都是老古董了,《钰兵》明明更好,父皇亲口说过的。”

    沈钰把跛子木腿坐成了侯府后院红锦带的秋千,颠颠儿的,笑:“变之一字,本就是世上最难。就算手执再好的兵法,也难破人心的大山。”

    顿了顿,沈钰瞪了眼赵玉质:“天黑了,帝姬还不回去?要被人瞧见,闲话戳脊梁骨哩。”

    “不回去!本帝姬难得来瞧你趟,多待会儿!”赵玉质眉梢一挑,将怀里宝贝般抱着的食盒放到案上,“你这儿日子不好过,我给你带了糕点……我亲手做的。”

    听了前半句,沈钰还心头一热,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帝姬能下庖厨了。

    却听了后半句,他的手咻一下缩了回来,恩情是好,丢了命还不至于。

    赵玉质还殷勤的把玛瑙小碟子一个个摆出来,是糖蒸酥酪,莲叶羹,菱角糕洒桂花,有些眼熟的三样吃食。

    沈钰若有所思。

    赵玉质的语调突然就虚了,捏着衣角道:“吉祥铺的花二曾经做给你吃,这三样,我学了好久,御膳房炸了几次,终于学会了。从头到尾都是我亲手操办的。”

    沈钰一时忘言。有些心疼御膳房的厨子们,又有些动容,这小帝姬竟然记得清楚,就不知是如鲠在喉还是念念不忘了。

    良久,沈钰目光闪动:“真笨……学了一年。”

    “你快尝尝,若是觉得好……可不可以……以后别吃那花二做的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帝姬弱弱吐出一句。

    沈钰想起第一次见面时,这小帝姬也是从树上砸了个歪瓜裂枣的野杏下来,跟个猴子似的,叫嚣,敢吃么?

    沈钰笑了,舀了一匙糖蒸酥酪,嗯,甜的,果然连程英嘤做的糖蒸酥酪是什么味儿,记忆也模糊起来。

    赵玉质瞧着沈钰吃,杏眸看得亮晶晶的:“小钰子,我去给父皇求情。你被分来这个破屋子,明显是禁军营那些人使绊子!只要我告诉父皇,什么欺君罔上,僭越不尊,他们脑袋掉一地的!”

    “这间屋子是以前王老将军住过的。禁军营那些人分给我,就算圣人知道,也挑不出错。”沈钰低头舀着酥酪,轻道。

    “那能一样么!王老将军那会儿,东西周更迭,江山初定,有个太平地儿住就不错了。现在国祚昌隆,住好点有什么错?父皇若不允,我康宁帝姬出钱……”赵玉质立马就要搬算盘。

    沈钰差点一口酥酪喷出来,忍笑:“罢了罢了,若这点苦都吃不了,还怎样行《钰兵》之变?”

    赵玉质一愣。昏暗的烛火下,瞳仁瞪得跟两轮皎月似的,眨巴眨巴:“……变之一字,真有如此之难?”

    沈钰摇摇头,又点点头,口里甜腻的糖蒸酥酪也涩起来,青涩的年纪,远去的东周风雨,他只能从史官的UU小说和长辈的口中,去触摸那一个朝代的激荡和热血。

    收拾旧山河,从头越。

    “我不知道到底有多难。但是我相信,无数先贤为之埋骨青山的东西,后辈们理应不辱才是。当年那场洛氏大案,或许就是一场实践。”十几岁的小侯爷眉间,忽的腾起了异彩,映亮了昏暗的陋室,映亮了他眸底初生的火种。

    “什么东西?”赵玉质一知半解。

    沈钰指了指脚下的土地,又指了指自己的胸腔——

    “以身试法。”

    轰隆,岁月的壁垒破碎,忘川的河喧嚣而来,泛黄的音容笑貌在后人的遥想里,鲜活。

    不聪明的人,自有不聪明的办法。那就是以身试法。

    和多年前那个笑容苍白又温柔的男子的话,重合。

    “洛氏大案么?听说主导变法的周哀帝,最后几年陪着他的就是悯德皇后了。”赵玉质笑了,“若是小钰子执意这条路,本帝姬也会陪你,不管尽头是地狱还是毁灭。”

    沈钰笑笑,没说话。以为这个经常性说话不过脑子的帝姬就是开个玩笑。

    却没想当年那个猴儿般的少女,蹭的一下蹦到门口,对着茫茫的夜色,对着森严的帝宫,对着这八百里秦川浩渺,扯开嗓子嚎起来。

    “西周天子第八女,敬元皇后嫡出,赵氏天家帝姬赵玉质,在此与平昌侯世子沈钰击掌而誓:若行《钰兵》之变,地狱,同行!毁灭,同穴!”

    震耳朵又坚定的声音传出十里八乡远。

    沈钰刷的红了脸。瞧着那气魄昂扬实则腿肚子都在发抖的帝姬背影,眉间氲开了淡淡的温柔。

    “谁还怕了?”沈钰压着滚烫的心,伸出了手去。

    江山多娇啊,果然是一曲英雄歌,未尽。

    代代好儿女,不绝的,是人间有丹心。

第二百二十章 赐汤

    东宫。勤政阁。

    赵熙行整个人被埋在了一堆折子后,露出一顶金冠尖儿,还有被日光淬亮的墨发顶。

    堂下站了一圈文武百官,御史在右侧执礼,中书舍人在左侧拟敕,堂内空气肃穆,乌纱帽鳞次栉比,直若比成了天子朝堂。

    不时从玉案小山里递出一张批好的折子,并东宫几句简短的嘱咐“着两江巡督彻查”,立马就有官吏上前,接了折子,跪安,然后急促的乌靴划过帝宫甬道,将上意传遍三省六部。

    圣人疾中休养,皇太子监国,政事井井有条,天下皆赞东宫贤名。

    豆喜在旁边大气不敢喘,只敢低头研墨,这种场合是轮不到他说话的,但他目光不停往殿外瞟,因为他家小皇后依然来谒见了,依然在门外杵成了门神,依然请谒的折子被赵熙行丢到了一边。

    “不见。”东宫每次就这两个字,半个都没多的。

    十天半月来,程英嘤每天请谒,辰时雷打不动的来,比打鸣的公鸡还准,在门口太阳底下晒一会儿,秀发鬓角晒出一串珍珠似的细汗。然后东宫才不紧不慢的拒见,女子毫无异样的打道回府,反正明早又会准点来的。

    这简直成了帝宫一景。

    看热闹的宫人初时还各种碎嘴笑女儿家丢脸,后来连张嘴的兴致都没了,因为每天都那样,不用看都能猜,保准,掐点到半刻钟都不会多也不会少。

    见了程英嘤还得打声招呼“姑娘又来了”,送出宫唱声喏“姑娘明儿见”,总之除了局中那两人没厌烦,阖宫上下都瞧无趣了。

    而这场好戏,今儿又准点上演了。

    一记冷冷的目光刺过来,豆喜一愣,发现赵熙行瞪着他,恍然墨汁不够了,吓得连忙匍地求罪。

    赵熙行并没动怒,只是目光示问,沉吟。

    豆喜连忙搧了自己一个耳光,醒神道:“回禀殿下,奴才走神,是……是在想……哦,圣人龙体欠安,殿下就算忙于政事,也该常去探望才是。”

    “自然。本殿加急加点,就是想今日早些散朝,能去父皇榻前尽孝。”赵熙行目光一闪,加了句,“……不止?”

    豆喜咽了口唾沫。暗道东宫要成精了,每次自己脑海里盘算的事,他总能猜出来,还一件不落的。

    “奴才,奴才愚钝,还……还……”豆喜绞尽脑汁,憋出一句,“殿下,已是初夏,昼愈长。这个点儿,太阳都升老高了。”

    赵熙行眉梢一挑。豆喜唬得心尖一虚。

    殿外杵成门神的女子被打回去几十次了,宫人都知皇太子的脾气,哪怕继后刘蕙都没敢多嘴半个字,是以这僵局众目睽睽下来来往往,阖宫眼瞎的眼瞎,装聋的装聋。

    然而随着六月暑气浓,东宫又故意晾人,在当头烧的白玉阶上杵半个时辰,他家小皇后怕是时间难熬。

    豆喜铤而走险,多嘴了句:“殿下您瞧瞧殿外,门那儿,日光白不白……”

    “父皇欠安,本殿监国。为不负民生之旨,本殿夙兴夜寐,理政不息。虽问心无愧,先祖得证,然诸臣公亦列席良久,暑气侵体也。本殿意在体恤,此心难安。”赵熙行忽的接话,正色一通。

    “臣等不敢!臣等本责!谢殿下体谅!”

    堂下候旨的官吏刷刷跪倒一片,对于素以严苛闻名的圣人这突如其来的“体己”,都激动得热泪盈眶,暗道自己耳朵没听岔。

    豆喜眨巴眨巴眼睛。怎么突然大义凛然君宽臣贤,气氛有点走偏?

    “殿下,奴才的意思是……”

    豆喜想最后努力一下,却听得东宫淡淡一句:“赏诸臣公,绿豆莲子汤,二十五碗。”

    豆喜一愣,忽的通窍了。二十五碗,堂下列席官吏一共二十四人,恰好多了一碗。

    “多的一碗……”豆喜按捺住撒欢跑出去的腿。

    “……随尔处置。”东宫收回视线,继续低头批折子,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于是当一碗绿豆莲子汤送到程英嘤手上,后者以为送错人了,还反复确认,今儿是否老铁树开了花,或者是某贼厮终于良心发现了。

    “姑娘放心,奴才肯定没会错意。二十四位大人,赏了二十五碗,多的肯定是您的。”豆喜搓着手,欢喜得像办成了件大事。

    说不热是假的,毕竟六月。但说芳心未动,肯定是假的。

    暑热蒸腾,一碗清凉下肚,程英嘤的心尖却浸得滚烫,探头往殿内瞥了一眼:“殿下今儿还是不见民女?”

    豆喜挠挠头,叹气:“姑娘请回吧。还是那两个字:不见……但殿下赏汤,石头已经开始松了,劳烦姑娘再坚持一阵,铁杵就能磨成针了哩。”

    程英嘤点点头。忽的想起前些日和赵熙衍闲聊,说了些秦淮花间的艳事,不由胆子一大,加上月余不见赵熙行,生了几分闺怨。

    遂依葫芦画瓢,故意将唇瓣的胭脂印在了白玉碗沿上,嫣红的一抹。

    “民女谢恩。请将碗还给殿下吧。”程英嘤递回碗。

    当豆喜捧着碗回殿时,赵熙行一眼就看到了碗沿上的风月,手一抖,差点就没握住批折的狼毫。

    “皇太子殿下?”堂下臣公们见得异样,忧色,毕竟圣人失态,可是比母鸡打鸣还罕见的。

    “无妨……儋州水利一事,刚才议到哪儿了?”赵熙行自然的转了话头,然而心里却如点了一簇火,咻咻的燎起来了。

    听着户部长篇累牍的汇报修渠,赵熙行的目光慢慢走神起来,脑海最后就剩下了三个字。

    小妖精。

    平昌侯府。曾经车水马龙的高门大户门可罗雀。

    毕竟出了那种脏眼的事儿,嫡姑娘流放就已经够丢脸了,虽然圣人顾念天机先生开国有功,对他人并未重惩,但风口浪尖上的,侯府如今都低着头做人。

    宗祠。平昌侯,也即天机先生沈圭面色凝重的执起墨笔,将族谱上“沈银”一名划去,指尖抖得厉害,划了半天,才将其彻底抹去。

    “罪女,叩谢沈氏二十年养育之恩。”粗服素颜的沈银跪在祖宗牌位前,深深拜倒。

第二百二十一章 王氏

    宗祠里还杵了一堆家老长辈,瞧着众矢之的的沈银,各个脸青成钟馗,恨不得刨开她心子来问问,怎一向最明礼娴淑的侯府千金,能犯下这等见不得人的罪。

    “沈银,因犯大罪,自兹非我沈氏族人。除名族谱,荣辱与沈氏无干。”沈圭作为沈氏家主朗声,家老长辈松气,他却脸色发白。

    沈圭走下宗祠,看着跪着的沈银,后者纵是满脸疲态却毫无悔色,噙泪:“阿银,老夫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想好了么?流放异乡,贬为庶民,一切都是从头开始。不会再有人伺候你,米粮要自己操心,粗布麻衣,市井小民,这样的后半生,你真的准备好了么?”

    沈银再拜,额头磕在冰凉的宗祠地面上,心尖却是滚烫的,此去风雨任平生,或许,也才是真的遂了她愿。

    “父亲,女儿心甘情愿。幸得东宫仁慈,未连累沈氏,否则女儿真真罪不容诛。女儿双手双腿齐全,您又常夸我脑子聪明,有什么不可以学的。再说,淮左名都竹西佳处,或许比关中日子更美,也说不定啊!”

    沈银挤出一丝小女儿般的俏皮,竭力安抚眉锁了几天的沈圭,然而自己声音都是抖的,毕竟刚刚双十年华,就要辞别乡邻,孤身漂泊,鼻尖还是酸得紧。

    从宫里请了休沐回家的沈钰杵在一旁,也是刚抹干了泪,眼眶肿了一圈:“此次不幸中的大幸,是东宫网开一面,留了条活路,否则……哎,这种蠢事,不知如何收场。”

    沈银勾了勾唇。世人都拟东宫作圣人,铁面无情高高在上。却不知一副神祗皮囊下,是满满的人间烟火气。

    “是啊,此去江南,罪女一定会为东宫供香,祈殿下平安顺遂的。”沈银面北一拜,拜的是故人恩。

    “阿银,记住啊,无论什么时候,保住命是最重要的。去了越州,头放低点,本就是大罪之身,活下去才是第一要事。”沈圭各种不放心,拉住沈银的手,舍不得松,“家里的事不要顾念。为父都会打理好的,得空一定南下去瞧你。常写书信,是了,过得好或坏,每月一封书信不能少了……”

    看着絮絮叨叨的沈圭,沈银反手,拍了拍他的背,像哄孩子般的柔声道:“是是是,女儿记下了,常写书信。若是有什么机会北上,女儿一定进京来看您。”

    祠堂内哭哭切切,离别愁绪惨淡,南北三千里迢迢,岂是那么容易再见一面的。

    昔日盛京横着走的侯府千金,一朝沦为乡野民间的藉藉无名客,沈圭恨不得自己多一条命,能替了她去。

    “父亲,有一桩旧事,女儿以前问您,您总是不愿多言。但如今女儿即将南下,可否求一个明白答案?”沈银深吸一口气,决定把心中藏了好久的一个疑问,一吐为快。

    沈圭抹泪的手一滞,垂眸:“是……关于王家?”

    沈银重重点头,沈钰也尖了耳朵。毕竟沈圭素来讳莫如深的恩怨,牵扯出的风雨直到今天还没停息。

    沈圭自嘲的笑笑:“也罢。若是今天不告诉你,倒让你把这个疑虑带到江南去了……东周有文贾武程,今朝,或者说当时的赵家右相身边,就有文沈武王。”

    文沈,武王。作为辅佐赵胤的左右臂膀,为创建西周立下了开国之功,有人将其比肩与东周文贾武程,但因为起于微末,筚路蓝缕,其中功勋,并不可同日而语。

    其中文沈,便是当时还是天机先生的沈圭一族,列为文官之首。武王,则是时任兵马大将军的王麾一脉。

    王麾。这位“百步穿杨气震山河”的大将军,是赵胤推翻东周的刀剑和骏马。四月宫变中,更是冲锋在前与哀帝禁军死抗,最终将赵家旌旗插在了血污的帝宫之巅。

    戎马一生,赫赫战功。这样的王老将军,却在新朝论功行赏时,惨遭革职流放,起因只是某日在家宅习练新编兵法。

    “朕,念将军半身马背年岁已高,理应解甲归田,享享天伦之乐才是。怎么,还习练新编兵法,尚存壮志不老之心?”

    戴上龙冠的赵胤轻听完羽林卫汇报,整个王家就迎来了灭顶之灾。

    一朝沦为污泥中的蝼蚁,战场上的伤病苦缠身,王麾向当年知己亦是同袍的沈圭求救,不过是赊些上好金疮药,捡一条命罢了。

    然而,作为沈氏家主的沈圭发令,严令与王氏往来,大门一闭,充耳不闻,平昌侯与昔日天机先生判若两人。

    终于王麾病死,王家破败。时间湮没了这段荒唐旧事,君王赏赐侯府的花苑,金楼玉阙延到了玉山脚下。

    “父亲……是因为圣人么?”沈银听完,目光复杂的看向沈圭。

    “只可共患难,不可同安乐。老夫既号天机先生,就比谁都明白,自己选择的君王,是一位狠角色。”沈圭无力道,鬓边白发溜出来,浑浊的眸底日久,都记不得何时曾有光了。

    “那我们沈家,岂不是对王家……犯下了不义之罪?”沈钰在旁边听得,指尖暗暗攥得发紧。

    沈圭看向面前一双儿女,干净的眼睛,没有染上半点那段岁月的尘埃,他笑了,不否认,有愧色,却独独没有后悔。

    “是。我沈家有罪,我沈圭,当被王家后人千刀万剐。但是那时啊,你和阿银都还小,什么都不知道……面对新登帝位的君王,我只有这一个法子……保住你们。”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斩断旧恩,折断脊梁,间接杀死挚友向皇帝献忠,只为了保全沈氏,和一双儿女。

    这是叛徒的选择,是帝王家走狗的选择,是被天下唾弃的不义罪人的选择,却同时,也是父亲的选择。

    “父亲。”沈银和沈钰眼眶发红,颤抖着声音说不出任何话。

    “好孩子们,只要你们平安康泰啊,为父什么都愿。”沈圭伸出手,摸着二人的脑瓜顶,老泪纵横。

    “虽说因王老将军之事,王氏分崩离析,可也有留下什么后人?”沈银包着眼泪道。

    沈圭沉吟。眉间腾起雾般的惘然,想到记忆里依然鲜活的故人,都不知道时光是怎么的到了今朝。

    “王老将军有一子,单名际。因为生于秋日,所有得了个乳名,唤秋生。老夫以前还抱过他哩,一叫秋生,那孩子就像小良驹一样,嘚嘚的跑过来。”

第二百二十二章 割发

    一生长恨奈何许,一晌秋雨恩怨洗。

    另一厢。贤德殿。赵熙彻和筎娘大眼瞪小眼,瞪了快半个时辰了。

    “那啥,婆婆……您兜里没揣剪子吧。”赵熙彻弯下腰杆,随时准备开溜。

    今早筎娘递折子谒见,因为容巍的关系,赵熙彻是把她当长辈迎进来的,待屏退宫人,后者脸色铁青,又吓得他以为是兴师问罪的。

    “老身今日确实有事来找小贤王。”筎娘清了清嗓子,殿内只余两人,所以什么君臣门面都懒得管了,干脆开门见山。

    “是是是。”赵熙彻打了个千儿,想到以前自己窜去吉祥铺,筎娘总是剪子伺候,心里难免七上八下。

    所以顿了顿,赵熙彻果断加了句:“母后最近管我管得严,就算我有那个心,也没法叨扰吉祥铺呀。”

    “呵,继后娘娘终于开始管你了,是个好事。”筎娘抬眸一笑。

    赵熙彻耳提面命,筋骨一紧:“是是是,最近因为清单的事儿,挨了打,日子不太好过……”

    “小贤王不好过,吉祥铺某人也是不好过。”筎娘眉梢一挑,扔出一页纸笺,“今儿来就是为这个。贤王殿下瞧瞧,有甚想法没。”

    赵熙彻拾起,笺上一句:我哪里敢误了贤王殿下。

    “这是?”赵熙彻眼眸微眯。

    “阿巍说的!”筎娘没好气,“别看你俩,那啥,各自‘心怀鬼胎’。我家阿巍实则存了这等想法,老身来就是让你知道,呵,要是让我家阿巍受委屈了,老身的剪子不介意揣上的。”

    赵熙彻攥住纸笺的手微微用力,指关节发白起来:“……阿巍他……”

    “小贤王,不是老身多嘴,不管以前如何,如今你俩天差地别,中间若再算上一道东西周的国仇,这事小不了。”筎娘面色凝重,沉声问,“阿巍这么想,老身不奇怪。关键是小殿下想到了没有。若是想到了,以后又打算怎么办。”

    赵熙彻的目光下意识的躲闪,嘟哝:“婆婆不是不乐意我去见阿巍么?每次都像防黄鼠狼偷了自家鸡似的。”

    “呵,老身半辈子都在京城富贵坛里泡的。名门世家,三宫六院,见过的听过的东西,比你能想的都多。什么买小倌的啊,包伶人的呀,还有爬灰豢宠**班子的,啧啧,有钱的当玩,有权的消遣,盛京城里一抓一把糟粕。”

    筎娘正色,娓娓道来。富贵袍子下生蛆,大染缸里混沌,这盛世人心黑白,在她半辈子历过的风雨里,酿成了一杯冷暖酒。

    于是赵熙彻仿佛接了酒,满饮,眸底氲开了翻覆的夜色:“……原来婆婆以前当我是那种人。”

    筎娘翻了翻眼皮:“怨不得老身!你的名声在盛京就跟混世魔王似的。十八了,也不小了,还整天勾栏花间里窜,寻好玩玩意不知愁的……”

    “为什么婆婆会变了心意?”赵熙彻打断,眸底隐晦的精光一划。

    “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家阿巍。”筎娘闷声闷气道,“老身没见过他那样子。纵是尉迟姑娘在,也没见过。所以老身觉着,这场来势汹汹,挡是挡不了的。”

    赵熙彻睫毛微动,腾起了一抹笑意:“既是来势汹汹,那婆婆打算护的,到底是什么?”

    “真,心。”筎娘一字一顿。

    赵熙彻唇角一勾,也没说什么,起身寻了一把刀来,然后在筎娘还没缓过神来的呆滞中,手一扬,刀一落,头顶攒团的发髻就被割了下来。

    没有任何迟疑。乌油的发团坠落在金砖地板上,而脑门原先剩下的墨发,稻草垛般散开来。

    筎娘直接傻掉了。

    听到动静闯进来的宫人们,也吓得瞠目结舌,然后就乱作一团。

    “快去禀告圣人和娘娘!”“来人,传梳头内侍!完了完了!”“啊咧咧,小贤王殿下您又闯篓子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呀!”

    风波迅速的传遍帝宫,骚乱一圈圈荡开来。

    割发礼。只因赵熙彻做的,是割发礼。

    这是一种将士出征,且预感到绝路无回以表决心的军礼。所谓割发代头,出征前割下发髻,由家人保管,若是尸骨在狼烟中找不到了,家人就会以发髻作为人身,下葬,建坟。

    尽头地狱,斩断退路。这是一种近乎至死方休的与君誓——

    赌上命,山河可平。

    所以当筎娘抱着个小玉匣回到安远镇时,脑子还是发懵的。

    她走进街旁一处药铺,自来熟的将药柜拉开,翻出几叶薄荷,放进嘴里嚼,瞧的药铺主人也是发懵。

    “老婆子你这就不讲理了吧?一天来我的铺子顺东西,真当自家了?”孙橹举着黄铜秤出来,连忙将药柜锁死,省得亏死。

    筎娘白他一眼:“吃你点薄荷叶怎么了,你孙老头给赵胤瞧病,不缺钱。这叶子不新鲜,没味了,还有什么好东西,拿出来镇镇火。”

    孙橹眉梢一挑:“哟,心神不宁,身子抱恙啊?那您可是找上行家了……不是,什么事儿能惹了客官您心乱啊?”

    最后带了看好戏的调侃。孙橹搬了个板凳切了个瓜,双眸发光的瞪着筎娘。

    “喏。赵熙彻的。”筎娘没打算隐瞒,将玉匣摔在案板上。

    孙橹打开拉,见得是一团发髻,愣神:“割发礼?现在太平年代,谁会用这种狠法子表决心?最近一次见识割发礼,还是四月宫变哩!”

    “对咯,表决心!就是那混小子表的决心!让老身带回去给阿巍的!”

    筎娘的心思也跟那团发髻般,缠成了死结,左思右想,仿佛第一次认识了赵熙彻,现在还不相信那小子能有这胆量。

    孙橹利落的切瓜,好笑:“这种要死要活的决心……该不会是为了你家阿巍吧。”

    筎娘很自然的挑了瓣最红的瓜:“原来你知道?看不出来,一身老骨头不利索了,嚼舌头听墙根的本事还是一流。”

    “你我谁都不比谁年轻!”孙橹伸手去抢那瓣最红的瓜,没抢过,白眼,“你见过的世面多,老头儿就少了?嘿,有些东西,瞧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不忠

    “确实。活了一把年纪,该成精了。”

    筎娘三下五除二将那瓣瓜吞进肚里,胜利者般的乜孙橹。

    孙橹才因为那瓣瓜堵的气,愈浓了两分:“话说婆婆你除了挖苦我,还有别的法子没?该不会今儿就是来逞嘴皮子的吧。”

    “不错。”筎娘很认真的点点头,“心里淤塞,想找个人出气。”

    孙橹怒极反笑:“好你个老婆子!作甚这种冤枉事赖上我!这世上还讲不讲王法,讲不讲天理了?”

    筎娘正好心里烦闷,这下子仿佛找到了泄洪点,抬头叉腰开吼:“您说对了!老身就是不讲王法,就是不讲天理,孙老头你能奈我何?”

    孙橹眼珠子一转,忽的想起那日破例为陈粟出诊,去瞧了趟云福,换的出诊金是一则旧事,天遂人愿,现在正好用上。

    是以孙橹立马噙了得意,胸有成竹道:“你神气什么?要知道十几年前,二十年前……还不止,三十年前,呵,你那一次不忠……”

    筎娘一愣。西瓜也不香了。

    孙橹愈发神气:“你这个出了名的忠仆,怕是这辈子只有那一次背叛主子吧。你主子让你送书信,你自己半路拆了,换了里面的内容。啧啧,你哪里来的胆子,犯这等欺瞒之罪。”

    筎娘指尖攥紧:“你怎么知道的?”

    “自然是买的呀!”孙橹摇头晃脑。想到自己忍着厌恶听狐尚书使唤,值,平日怼天怼地的某人,终教他捏着了把柄。

    “想不到啊想不到,你半辈子的忠心被染上了个黑点,坏了一锅好汤。要不是老头儿我无意知晓,还以为你是如何十全,如今看来你和那些俗人一样,到底是做不到丹心无暇。”

    孙橹佯装可惜,实则乜眼瞧筎娘反应,内心的炮仗都爆上天了,风水轮流转,爽快。

    筎娘沉默,压住眸底翻涌的思绪,三十年前的旧事被翻出来,却宛如发生在昨日,还历历在目得很。

    那时,二八芳华,豆蔻春衫薄。

    ……

    窦如意。是盛京窦府的嫡姑娘,也是后来的哀帝萧亿元后,贞明太子萧展生母,谥延庆,世称延庆皇后。

    窦如意身边有一个大丫鬟,是窦府的家生奴才,唤作上官如。

    窦如意和她几乎是互相瞧着的长大,那丫鬟不容辩驳的忠心,也是一份情同姐妹,所有人都没怀疑过。

    窦府官秩四品,却和文贾武程比,只是小蝼蚁。但因当时还是东宫的萧亿身子弱,天家给萧亿择亲时,并不是按惯例以家世为第一考量,而是好生养。

    一个无论是从丰腴福相还是八字占卜,都能保证为天家生下男孩的女人。

    然后窦如意就成了潜邸的皇太子妃。

    然后上官如就成了皇太子妃的掌事姑姑。

    那时候东宫身边有一位“奇人”,唤孙橹,医术高超,比肩再世华佗,却因性子太过傲拗,屡吃闭门羹,撑不起盛京米贵。

    最终是东宫收留了他。于是如黄鼠狼进了鸡圈,府中上下都被他得罪了个遍,却因东宫纵容,苦水只得往肚里咽。

    另外一个纵容他的,就是潜邸的女主人窦如意了。

    这位“奇人”在府里待了几年,窦如意瞧他年纪也不小了,府里的好姑娘们见他都跟见阎王似的,只得做主给他张罗起了亲事,亲自给他选了个府外的妙人儿。

    因那“奇人”双亲早丧,故按风俗,窦如意将二人姓名写在红笺上,嘱上官如寄送到“奇人”老家,焚在双亲墓前,算作告知。

    因为极度的信任,两张红笺写就时,窦如意托上官如把装匣和封漆都一块儿办妥了,后续再未过问。

    于是接过手,掩上门,那掌事姑姑偷偷把妙人儿的名帖调换了,天衣无缝的封漆,若无其事的寄出。

    然而,听闻那“奇人”焚帖时,天降大雨,将祭拜的火浇灭了。

    世人皆视为大不吉利。不仅这桩亲没结成,甚至那“奇人”后来官至太医署首席,盛京城也没姑娘敢嫁给他。

    再后来,东宫登基,皇储诞育,窦如意母仪天下,为了避“如”字的讳,又因上官复姓唤着麻烦,世上没了上官如,而是多了个筎娘。

    ……

    只是当年寄件的少女没有告诉任何人,信匣里她拿走那个妙人儿的名帖,私自换上的另一张名帖,上面三个字,墨迹新。

    上官如。

    ……

    “你这老头儿烦不烦,过去几十年的陈年烂谷子,你不知从哪儿还翻出来,存心跟老太婆我过不去是不是?算你厉害,如今被你揪着把柄,你要如何?不过是偷了你的瓜,就这等翻脸?”

    筎娘忽的雄赳赳气昂昂,叉着腰喝,又做回了那个得理不饶人的花婆婆。

    方才还占上风的孙橹顿时被踩到脚下去了,怂了肩膀,缩了脖子,赔笑:“没没没,就是闹着玩,玩的!倒是你,既然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你作何生那么大气!怕不是另有隐情……诶!”

    孙橹逞硬没逞过半刻,筎娘的西瓜皮就当头砸过来了,吓得他立马咽了后话,暗道虎落平阳还是虎,犬欺不得的。

    “孙老头!叫你得意!走着瞧!”

    筎娘眉头倒竖,咬咬牙,顺手又抓了把新采的杜仲叶,便摔门扬长而去。

    孙橹脸上的戏笑褪去,笼上了一层濛濛的惘然,他瞧着那走路外八的背影,年纪不小了,微微伛偻,和记忆中潜邸的少女柳腰,重合。

    原来一晃啊,都三十几年了。

    “死老太婆,可恶,着实可恶。”孙橹捂住眼睛,风里似乎有点沙子,今晚一定要醉一场了。

    是了,当年那个“奇人”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双亲坟前那场雨,是他自己拿水壶浇的,然后编了个天降不祥的幌子传出来。

    只因他听闻窦如意做媒,红笺上定的是那个妙人人的名字,由上官如亲手寄出的。

    可恶,着实可恶。

    于是他断了余生所有可能,借老天爷一场大不吉利,哪怕多年后身居高位,名头也为待字闺中所避之不及。

    只是他那天从陈粟口中才知道,红笺上的名帖早就换了。被那个可恶的人,亲手换的。

    ……

    她半辈子唯一犯的错,他便赔了半辈子进去。

第二百二十四章 认亲

    四方馆。是帝宫为进京述职的外州官吏备的客栈。

    某间雕梁绣柱的院落。苏仟才送走程英嘤,瞧着满屋子的东西傻笑,上到新蒸的炊饼,下到新绣的枕织,都是寻常又寻常的民间物,仍教男子翻来覆去看不够。

    修长的紫衫身影从屏风后转出来,往阖上的院门瞧了眼:“走了?”

    “家主。”苏仟放下什物,行了个礼,笑憋不住,“是。小十三推了一车好东西来。炊饼是她亲手蒸的,枕织是筎娘绣的,还有萧展的剑谱,容巍的好刀,家主要看中什么也尽管捡去。”

    公子翡也即钱幕眉梢一挑:“……故意的?”

    苏仟一愣。连忙紧了紧颜色:“属下不敢!属下绝对没有故意炫耀!只是……太过欢欣。毕竟十几年了,听当年那个小烧鹅唤我声舅舅,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

    钱幕若有所思:“赵熙衍告诉她的?”

    “赵熙衍是雨霖铃之子。最近小十三常去找他,该知道的不都还知道了完?嘿,自然包括我这个舅舅。”苏仟满脸光彩,搓手,“身世知道了,舅甥认了,我是不是应该再做袋荷花糕?”

    钱幕瞪了苏仟一眼:“你当小十三是猪么?上次送的一麻袋,得吃到明年去!再说了,哪有十九的大姑娘,整天荷花糕当饭吃的!”

    苏仟恍然,憨笑:“是是是,是属下糊涂。但小十三认亲的见面礼送来了,属下也总得回点什么吧。毕竟属下可是她的亲舅舅,吉祥铺的二舅老爷……”

    啪,紫衫男子阖上手中苏绸折扇。

    清脆的一声微响,唬得苏仟当头一麻,立马老实了:“属下多嘴,家主恕罪。只是当年她母亲执意把她送归程府,便是算定断了江南羁。没想到十几年后峰回路转,还能听到一声舅舅,不知算不算违了她母亲的本意了。”

    “……你若是担心,回礼,就送小十三湘妃梁吧。”

    紫衫男子玩弄着苏绸折扇,垂眸。

    “湘妃梁?”

    苏仟沉吟,旋即眼眸一亮,感激的向钱幕拜倒,了悟。

    “还有,小十三送的东西赶快搬到你屋去。”钱幕加了句,语调生硬,“……别在我眼前晃。”

    苏仟应了。试探的瞧男子神色:“方才小十三来访,家主为何躲着不见?”

    钱幕指尖雪白的苏绸折扇打开又阖上,阖上又打开,良久意味深长道:“小十三又吃了闭门羹?”

    苏仟点头:“家主是说东宫那边么?啊,可不是。出了暖阁的事后,这俩人闹别扭。小十三天天递折子请谒,殿下天天打回去。来来往往半月了,宫人都当看戏,他俩却都没厌似的。”

    “赵熙行好脾气。”钱幕轻笑,分不清是嘲讽还是赞誉,折扇打开如满月,掩了半张面容,“……却到底是年轻啊,考验女人的耐心?呵,那是走悬崖,一不小心能摔个尸骨无存。”

    苏仟觉得此话很是深奥,挠头:“可瞧小十三的劲头不弱,估计下个月还得继续拗。”

    “女人现在有多犟,彼时回头就得有多难。”钱幕折扇一敲,翡翠般的眸微微眯起,“赵熙行也是个犟的,自己把自己往悬崖下送呢。等他摔了,我再露个脸,雪中送炭不比锦上添花强?”

    “家主真是……”苏仟弯下腰,很是佩服,绞尽脑汁择了个合适的词,“足智多谋!”

    钱幕眸底涟漪荡开,如一潭秋水碧,深不见底:“不敢称足智多谋,不过是年纪大了,见的事儿多了。又岂是赵熙行那个雏儿能比的?”

    后半句带了属于男人的傲气。

    苏仟慌忙看了眼门窗:“家主慎言!这是盛京,人家地盘!您称当朝皇太子为雏儿,小心又横生风波!”

    “廿五了还没碰过女人,不是雏儿是什么……哦,不对,是老雏儿。”钱幕艳冶无边的一笑,两分正经,三分调笑。

    那是种炉火纯青的,令女人无法招架的摄心。

    苏仟砸吧着这句话,一时品不出什么味儿,听着是对的,但总有点可怜那东宫,想来想去,决定掏出一封信,转了话题。

    “忘了禀告家主,今儿早先南夫人送来了信。”

    折扇一点眉心,钱幕兴致寡然的摆摆手:“南乡的信要么问我诸事安,要么请我多珍重,无趣。你帮我拆开瞧吧,若是以上,随便回些。”

    苏仟没有意外。反正不是第一次了,遂一边磨墨一边思量:“再月余家主就回江南了,可要为南夫人带些礼物?”

    钱幕这才起了些精神,眼睛往院落里一瞥:“喏,就折一枝石榴花吧。选打朵儿的,路上用清水玉瓶供着,回江南正好。”

    苏仟拟书的笔尖一滞:“盛京富贵,家主折枝花是不是太草率,怕误了南夫人心意。”

    午后的日光晒得钱幕发懒,他抚额一叹:“女人啊,你越是送大街上能见的东西,她越不开心。越是旁人有的,她越不愿意见。”

    “家主对女人真是……慧眼独具。”苏仟不得不叹服,到底是三十岁的男人,精准。

    钱幕瞧苏仟一眼,似笑非笑:“你和阿薇的事怎么样了?”

    “八字并聘礼都送过去了。阿薇说要占天相,卜吉凶,估计这次回江南,就能得到回应了。”苏仟耳根子一热,不好意思,“方才我也与小十三说了,她亦欢喜,若能成,是门好姻缘。”

    钱幕揶揄:“阿薇乃是本家主堂妹,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配你算便宜你了!”

    “还没得到阿薇回应,现在说这些早了些。”苏仟虽摆手推辞,脸却愈烧,又郑重向钱幕跪拜,“此事还要多谢家主。为给属下长脸,亲自出面为属下提亲,否则钱家长辈还瞧不上我庶民草芥。”

    “本家主是瞧着阿薇心悦你,为自己堂妹张罗,干卿何事?”钱幕戏谑,虚手一扶,“以后都是一家人,别庶民来庶民去的。”

    苏仟只管念叨“现在说这些还早”,实则激动的恨不得立马飞到江南,收到那一纸议婚拜帖。

    “堂妹夫,待你尝了房中之乐,自然就懂女人了。”钱幕眨巴眨巴眼。

    苏仟刷的脸红了遍,钱幕大笑起来,仿佛这世间风月情浓恩怨遍,都不及一场醉眠洞庭岸,人间戏罢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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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荣安天生好命,凤格之命!可她的命数被盗了!她立志要将命追回来,将债讨回来,将一方棋局拍个乱七八糟,最后做回她的皇后去!可某小爷却侧卧花丛笑:你喜欢作天作地,爷喜欢掀风搞雨,你我分明天作之合,不如双剑合璧。荣安翻翻眼皮不屑一顾。某小爷:好吧,女人就该被宠,你只要乖乖来爷身后,爷去给你打一个天下,还你凤格还你命!(本文轻松向,已有长篇完结文《掌贵》《嫡女毒谋》,请放心入坑)我家皇后又作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家皇后又作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家皇后又作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