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 竹帘
帝宫。红墙绿瓦之内,御墙边的石榴花开十丈,红艳艳的花瓣铺了青石甬道绯。
赵熙行长身玉立在白玉高台上,视线略过明黄的琉璃檐角,落到宫道里一行宫人身上,十来个人都是引路宫女,打头的是程英嘤,搅着衣角垂着头。
豆喜杵在赵熙行旁边,呼吸都不敢大了,生怕脚下路过的程英嘤等人发现他们,否则尴尬就尬大了。
毕竟程英嘤才一如既往的请谒东宫,然后在殿门口一如既往的被晾了阵儿,最后一如既往的被打了回去,现在就是按东宫玉令被送出宫。
而事实是,这名东宫在殿旁高台上,看戏般的看完了全场,“不见”的玉令也是提前留下的,人当时根本就没在殿内。
“殿下,回罢?”豆喜见赵熙行一动不动的瞧着那行人,瞧了眼天色,“日头升上来了,热哩。若殿下害了暑热,奴才万死不辞。”
缃袍男子不置可否的嗯了声,人却没动,目光凝向行进在红墙间的倩影,压得淡然的眸底有波澜晃荡。
豆喜眼眸一亮。有戏。
自家小皇后被拒见半月,东宫终于来瞧眼她了,虽然是躲着本人,但说明石头开始松了,冰块也得暖了吧。
豆喜顿时精神振奋,壮胆道:“殿下,奴才多嘴……要不奴才把二姑娘叫住,殿下好好瞧瞧?这阵子姑娘她天天来吃闭门羹,小脸都瘦了一圈,奴才瞧着都心疼呀!”
赵熙行瞥了豆喜一眼,挑眉:“你心疼?”
语调很轻的三个字。豆喜兀地腿肚子发软,慌忙扇自己嘴巴,真是有时候装英雄,自己把命往铡刀下送。
“奴才该死!殿下恕罪!奴才的意思是……”豆喜费力想着借口,赵熙行却懒得听下去,目光移开,脸上倒看不出多的情绪。
“嘱内库寻些半旧的竹席帘子,搭在她常走的那条宫道上面。”
东宫突然的正色吩咐,教豆喜才浇灭的希望又燃起来了,品着这味儿,贼兮兮的笑:“殿下这是心疼二姑娘,舍不得她晒太阳吧……奴才多嘴!”
话头掐灭。在赵熙行目光飘过来的刹那,豆喜啪一掌打在自己脸上,锁死了嘴。
“在本殿身边待久了,胆子愈发大了?上一个人叫李郴的,就是这样‘死’的。”赵熙行慢悠悠的道,“今年天儿热得早。本殿是体恤宫人,心忧臣民也。”
男子蹙眉轻叹,颇有忧国忧民的风度,若不是知道圣人下藏的乘风郎,准能被这副皮相给骗了。
是以豆喜窃笑,扯开嗓子向宫人吩咐:“殿下玉令:命内库寻些竹席帘子,搭在宫道上……那条!对,二姑娘常走的那条……不是,殿下是体恤宫人,绝不是怕二姑娘晒着了!”
“咳咳!”赵熙行猛地清咳两声,拂袖离去的脚步有点乱。
虽然翌日,程英嘤又吃了闭门羹,在瞧见宫道上空荫起的帘子时,问过豆喜是怎么回事,体恤臣民那番话豆喜是回了,但最后实在忍不住加了句。
某人绝对不是为了某人的!
六月。玉山深处寮峡,翠阴绿得发黑,溪清谷幽,凉风嗖嗖的不像个夏。
薛高雁拍了拍路荣的肩膀,向面前的三千死士大笑:“来来来,认识下新兄弟!以后帝宫铜门可要亏他为咱们打开,否则你们刀剑再利也攻不进去!”
“在下柳濯。起事之日,就要多亏这位大人。”柳濯很是亲切的见礼。
“叫我路荣就好。”路荣接话,看向点将台下乌泱泱的黑衣死士,没见过大场面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在下只是关阖宫门的小侍卫,算不上大人。”
第二百二十六章 执念
路荣看向薛高雁,敛衫跪下,头重重的磕在石砖台面上:“多谢大人为东珍申冤。官不管,贤不管,菩萨也不管,大人却能顶着帝宫的风头,一箭射杀姚保那狗贼,此大恩大德,路荣敬佩,更无以为报。”
薛高雁弯腰扶起路荣,笑:“所以我薛高雁管嘛!别说无以为报,彼时起事之日,若你能为我三千死士打开宫门,就是最大的报了。”
路荣狠狠点头,感激:“自然!这条贱命愿效大人麾下,为大人驱使!踏平那糟践肮脏的帝宫!”
“好,老子我就等你这句话,很好!”薛高雁将路荣带到众人面前,意气风发,“坤宁宫的迟春姑姑,亦即前朝的尉迟春,是宫里那边的主接应。副中郎将邱升会为我们盯着禁军营的动向,往后他会直接联系你,关于城门之事,那日你也听他吩咐。”
路荣连忙应了。看着峡谷里厉兵秣马的死士,三千之众刀光如雪,不由慨叹:“恐怕天下只有行首大人,能让这么多好儿郎为您卖命了吧。帝宫赵家还在歌舞升平,商量着南下出游,却不想一只足矣踏平盛京的大军,已经在家门口埋下了。”
“那是自然!我等南边党人蛰伏数年,棋局步步如履薄冰,才有今日这等气象。多少前朝贤人异士精兵良将,皆为覆赵而聚!不可不谓是风雨欲来,英雄将出!”柳濯亦是神情激奋,恨不得现在就杀到赵胤王座前。
“风雨欲来!英雄将出!”
黑衣死士们也振臂高呼,声动九霄,被六月日光鎏得通红的脸,从细纹蜿蜒的中年到青涩团团的少年,从保养良好的权贵到风霜沧桑的庶民,都被出鞘的刀光映得一般雪亮。
世有英雄,不问贵贱,见血封喉,无谓老幼,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但有执念之物,欲向赵家取,入我彀。”路荣吁出一口浊气,“听闻行首大人招募死士时,檄文上就这么一句话,其他的什么都没限制。”
“你以为他们是为什么来的,为周哀帝报仇,复兴东周么?”薛高雁轻飘飘的笑,玩味道,“这样的人也有,但很少。更多的人,为名利的,为盟约的,为私仇的……我都列不完,你还想辨清楚?”
路荣恍然。为什么那么多人追随薛高雁,不是因为后者有多么厉害,而是不在乎。
他不在乎你为何而来,只要去往同一个目的地的,都是亡命途上的同伴。
所以才能有三千之巨,都是豁出命的与子同袍。因为这世间最数不胜数的,才不是忠心大义善勇之类,而是执念二字。
“都说最可怕的是人心,但我以为呐,不是人心。”薛高雁眯了眼,眉间氲开惘惘的嘲讽,“……是执念啊。”
帝宫。蝉聒噪,荼蘼的石榴花染红宫闱,日光发白,铁水似的。
清凉殿。迟春看着面前磨墨描画的少年,轻轻蹙眉:“奴婢已经说了一晌了,六殿下以为如何?”
“迟春姑姑这话说的,您是代皇后来传话的,我以不以为又有何干系。”赵熙衍头也不抬,笔尖沾了朱红的胭,雪白的纸上一位美人已经呼之欲出了。
迟春了然。少年的话有些生硬,生气也生得不动声色。今早继后刘蕙让她来打声“招呼”,虽不是正儿八经的命令,但确实是含了捡软柿子捏的意味。
是以迟春叹口气,缓了语调:“六殿下,娘娘不也是没办法了,才念着您是个明理人,从中斡旋下么。要是旁人,娘娘还信不过呢。”
嫣红的狼嚎笔尖凝滞,雪白的宣纸上一点朱。
“皇后见不惯程……花二姑娘整天往东宫跑,虽然都是吃了闭门羹,但被打出来了还顺带来我这儿坐一会儿,确实把大内禁宫当做自家后院,区区庶民,于礼不合。皇后又劝不动东宫,更劝不动悯德皇后,就只能拖我出来当说客?”
赵熙衍把画笔往汝窑莲花洗笔盆里一扔,清水溅了几滴出来,却如砸在迟春心尖上,咚一声。
“悯德皇后?”迟春微惊。
赵熙衍抚着画上半就的美人,面带惋惜,慢悠悠道:“可惜了……世人耳聋的,眼瞎的,连我这UU小说妙人儿,一双眼也画不成了。”
迟春定了定心神,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既然六殿下什么都知道,那奴婢也就不藏拙了。是,娘娘是觉得悯德皇后天天往宫里跑不妥,也请过陛下的意思了。陛下也觉得不妥,但因尚在疾中,遂全权交予娘娘处置。娘娘知道东宫的性子犟,悯德皇后也是个气硬的。这才命奴婢来,请六殿下拿个法子。”
“就算二姑娘天天往宫里跑,也是正儿八经递了谒见折子的。又哪来不妥一说?”赵熙衍扔了美人画,重新起笔,似乎是一朵花。
迟春松了口气,解释:“六殿下,东宫一次次把她打回去了,她还越跑越起劲了。这若以后人人效仿,上面不想见的官儿,那就天天递折子,金銮殿还不得挤成船码头。”
赵熙衍微微沉吟。程英嘤确实这阵子跑成了帝宫常客,被拒见了后就来他这儿小坐,说些秦淮艳事风月趣闻,确实宫禁森严前所未闻的。
“也罢。我得空与二姑娘说一嘴,但我只能保证她不来我清凉殿。东宫那边儿,我可是管不着的。”赵熙衍俯身描画,雪白纸面上鹅黄花蕊生。
迟春面色纠结。但见赵熙衍没改口的意思,只得咽了再劝的话,看着日光勾勒出的少年影,加了句:“那日……载车,谢过六殿下。”
赵熙衍终于停了画笔,扭头看向迟春,瞳仁在日光后晃荡:“姑姑今年二十了吧?”
“廿一。”迟春微愣。
“姑姑大我五岁呢。”赵熙衍唇角一勾,“半月多了……连我这个毛头小子都记不住的小事儿,姑姑怎么还记得呢?”
迟春眨巴眨巴眼,又听得赵熙衍缓缓道:“顺手而为的事,我没当真,姑姑也就别计较。世人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却觉着吧,心里兜太多事儿,累不累?”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丽音
迟春从来没听过这等言论,不知该说少年是薄情还是洒脱,这个不被帝宫重视的冷落皇子,真是每一次都带给她手足无措。
“也不能这么说吧。人家对你的好,忘了岂不是相负。”良久,迟春才捡了个合适的词。
赵熙衍仰头,向殿外的晴空伸出手,六月风来,携带着璀璨的日光,从他掌心呼啸而过,这十六岁的少年,烟火无痕的一笑。
“我对你好,是因为我想对你好。你道不道谢,还不还恩,我都无所谓。”
迟春疑极反笑:“这番见识,怕不止帝宫,天下也就您独一份了。想来六殿下年纪尚小,还未弱冠,或许成年了就……”
“我十六了。”赵熙衍忽的打断,直视迟春。
迟春不在意,点头:“是啊,十六岁不是小孩子么?待殿下您再大点儿,尝过人间恩怨事,怕就难出口这等潇洒话了。”
嘶,一声清响,赵熙衍笔尖兀地一用力,薄如蝉翼的宣纸画竟被拉开了一条口子。
迟春怔住。清风拂面,这是她对少年的印象,谦和温容,这是宫人对六皇子的定论,别说谁见着过他生气了,就连皱眉头都是罕有的很。
是以这么明显的怒气,教迟春丈二摸不着头脑:“殿下恕罪?”
赵熙衍看向迟春,仿佛又看见那日青石巷子里的素衫女子,茕茕的倩影破开绿影翠浓,头顶纷扬的槐花落了她一肩雪。
当真是极美的画儿,尤其是透过日光碎金的竹帘子瞧时,光影绰约,莲步依稀,当真是把青涩的郎心瞧得一动。
赵熙衍盯紧这走出来的画中人,噙了懵懂的怒和正经,一字一顿:“我,不,是,小,孩,儿,了。”
迟春瞳孔微缩,预感到一场人间风月将起,向她汹涌而来。
六月,石榴花开满宫阙,是好兆头。
梨园乐坊。李郴便把这石榴花插了女子满头绯:“人人都说花开见好,吴姑娘戴上这好彩头,一定要马到成功啊。”
“丽音晓得。”吴丽音千娇百媚的一拜,故意鬓松的青丝荡下来一缕,在白瓷般的小脸边晃来晃去,更添风流几许。
李郴目光也跟着一晃,连忙移开视线,轻咳两声:“规矩都记下了吧?”
吴丽音掩唇低笑:“见了东宫殿下,三拜,叩首至地,殿下未许抬头,便不得目视天颜。殿下许小女回话,小女才能回话……”
“哎哟,李大人,吴姑娘是去干嘛的您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来讲规矩,讲的不是地方吧?”念奴娇跪在地上,玩着嫣红的蔻丹指。
“本大人莫非心里没数?何时需得汝这等身份来置喙了?闭嘴。”李郴轻咳两声,摆出严肃脸面,可转头就差点被自己呛到,讪讪,“别介别介……”
念奴娇挑了挑眉头,好笑。这大人摆架子也是个半路出家,表面上是老虎实则内里是只猫。
月余前瞧她像瞧活菩萨,拜托她“好好调教吴氏,成败皆系尔一身”,如今眼瞧着要功成名就了,就甩手不认人。
念奴娇也不点破,明知故问:“大人呛着了?奴婢倒是不介意的。”
李郴微微红了脸,忙掉过头去。烟花巷里的女子美目流转,眉眼传情,他根本不敢对上视线,怕招架不住。
话说他一个最讲纲常大礼的人,和烟花女子混在一块儿,纯粹是不得已为之,为自己仕途操碎了心。
毕竟他闲了很久了。
虽然七品官米粮不缺,但东宫总打发他去做些琐碎事,比如跑腿取东西啊,六所传个话啊,他眼睁睁瞧着自己从东宫身边的大红人,成了宫里劳心苦命的杂役。
最近听说吉祥铺花二闹出暖阁之事,东宫拒而不见,两人一来一去闹了月余,还没见得上面松口的意思。李郴觉得自己机会来了。
既然花二被厌弃,那就再送一个,他亲自选出来的,无论是家世清白,循规蹈矩,还是小有姿色,柳腰莲脚,一定能得皇太子青睐,彼时忘了旧人,新人在侧,记他一笔大功。
他断没怀疑一个廿五男子的正常机能。
纵是以前怀疑过,自打出了个花二,他就再没怀疑过。
东宫监国,万事操劳,可心人儿又僵着,如今岂不是正缺一位,枕畔絮语,趁虚而入,聊慰君愁?
李郴越想越美。东宫就是打和花二混上后,规矩也不守了,还嫌他话多,各种瞧他碍事,如今终于见得点天光,他拧着胆子都要为仕途搏一回。
吴丽音,盛京县尉嫡女。念过三从四德的小家碧玉,他又托念奴娇调教了月余,便是东宫这块石头也能撬了根。
“吴姑娘,能侍奉东宫,这是何等的恩德。彼时不要怕,这阵子学的本领都使出来。”李郴激动的搓手,嘱咐,“东宫冷脸,但你要相信,他是个正常男人。前阵子围着花二转时,那叫一个……”
李郴刮了刮自己脸皮,耳根子烧,啧啧不言。
“听外边儿传过东宫和花二的轶闻,那叫一个……”吴丽音跟着笑,就是这普通的笑,也因被念奴娇调教过,能软到人骨子里去。
李郴腿脚又差点站不稳。将怀里佛寺求的退妖符攥紧,暗念色即是空。
旋听外面禀报,上东宫去的司寝路过,李郴忙向念奴娇使了个眼色,按之前的计划,将换了宫女服的吴氏插了进去。
这厢。赵熙行批了一天折子,揉着发酸的脖颈,立于寝殿中央抬起手,司衣宫人为他更衣,烛火剪出他修长的俊影。
专司寝居之事的宫人进了来,焚香的焚香,挂帘的挂帘,当头的一位妙龄女子,低着头,为东宫铺床铺,皎洁的玉手在昏昧的烛火下晃眼。
“请殿下安寝。”
更完寝衣,卸下冠饰,宫人鱼贯退出,殿内就剩下了赵熙行一人,还有那个杵在榻前的司寝。
赵熙行眉梢一挑:“退下?”
司寝宫女没动。赵熙行眸色一闪:“等等……你好像不是平日的司寝?”
“家父盛京县尉吴大壮,小女吴氏丽音,拜见皇太子殿下。”
那司寝拜倒,也不知是有意无意,系得宽松的宫袍滑下来一角,刚好露出雪雕般的肩膀。
第二百二十八章 赐婚
摇晃的烛火下,安静的夜色中,美人柔弱无骨,绮丽蔓延。
赵熙行却连目光都没沾上去,移开视线:“盛京县尉吴家,呵,是当官当腻了,还是活腻了?”
“臣女自知罪该万死,今日之事皆系臣女一身,与父亲家族无关。”吴丽音软软下拜,又大抵是故意的,宫袍再次滑下一段,不止是肩,半脯雪色都曝了出来。
橘黄的烛火下,空气里一股甜腻温度上升,隐约的诃子嫣红,是宫墙边石榴待折。
赵熙行迅速转过了身去,负手,阴脸。
“臣女小门小户,何敢放肆于尊前。此事牵扯甚广,亦不是臣女一人能做主的。还望皇太子殿下垂怜,埋骨青山石榴绯,也好过草席裹尸。”
吴丽音眼眶里含了晶莹却没滴落,打转儿,是被念奴娇调教的,忍而不发最是惹人怜,她旋即就做出死意已绝的样子,取下发髻金簪,横在了脖颈间。
赵熙行没有回头的意思,冷笑,“……打算血溅东宫?好大的胆子。”
吴丽音瞧着男子的背,簪子落地,匍匐上前,拾起拖曳的缃色宫袍,抚在雪白的胸口,盈盈欲泣。
“多谢殿下垂怜。只要今日臣女得见天颜,臣女便是做了鬼,也心满意足了……”
“并不是垂怜尔。”赵熙行打断,在吴丽音看不到的方向,眉眼已经阴沉得可怕,语调却仍压得淡然,“盛京县尉好歹也是官家,仕门重闺秀,尔却不知从哪儿学了这番做派。僭越,**,从哪一条算,尔都死不足惜。”
赵熙行顿了顿,别说回头瞧了,连鼻子也掩了,似乎连女子身上浓郁的甜香也厌得闻:“只是本殿不想血脏了东宫……要溅,溅到别处去。”
吴丽音头皮一凉。
她本就经秦淮名妓念奴娇调教过。只要缃袍男子回头,她有的是法子教石头开花,却没想这人哪里是石头,是石头成精了。
半点余地都没,动不动就抹刀子,如若女人是这等妖魔,那叫花二的又是什么。
已经容不得吴丽音想明白了。因为本能的恐惧当头笼了下来,霎时,穿魂砭骨。
“来人。将吴氏……杖毙。”
赵熙行平静的吐出一句,最后两个字却如铡刀落下,哐当,杀意疯涌。
吴丽音傻了。
龙骧卫闯门而入,气势凶煞,也不管绒毯上坐的是如何个罗衣半褪的美人,跟夹小鸡仔般押了就走。
小家碧玉的吴丽音何时见过这等架势。人只管瘫着,散乱的青丝和宫袍被拖着一地走,脏扑扑的黑了。
赵熙行揉了揉太阳穴,却没想殿门再次闯开,李郴鬼哭狼嚎的扑进来。
“殿下!皇太子殿下!请饶过吴氏,都是臣的主意!”李郴跪在绒毯上,一把鼻涕一把泪。
赵熙行看着许久不见的某人,似笑非笑:“李郴,最近闲啊?”
李郴太过熟悉赵熙行的脾气。是以打了个寒噤,立马拉挡箭牌:“殿下恕罪!臣哪里有这个胆子扰殿下安寝啊!如果上面不发话,臣就是死千万遍,也不敢打这个赌啊!”
赵熙行一愣。是,这个问题,从吴丽音混进来,他就隐隐约约察觉到了。
没谁有那么大胆子,敢顶着他圣人铁面的风头这么做。毕竟从前为了一杯茶放不对位置,他圣人的板子打瘸打废打死人,半点不讲慈悲的。
绝对没人敢。这种递到跟前的算计,几乎是把整个家族的命都送到刀下,九族一串诛下去的。何况还是区区县尉之女,给胆子都给不了这么大的。
唯有一种可能。
吴丽音提到了,李郴说得对,上面一定是发过话的。
赵熙行冷静下来。瞥了眼龙骧卫:“饶过吴氏小命,押在殿外。派个人去御寝殿,请圣人和皇后的意思。”
龙骧卫立马去了。灯火接连点亮,辉煌夜色十里,整个帝宫都被惊动了。
待那龙骧卫回来,面露难色,抱拳:“回禀皇太子殿下,圣人和皇后的意思是……呃,若殿下执意要杖毙吴氏……明儿就请太医署会诊,给殿下瞧瞧身子。”
“荒唐。”
赵熙行打断。指尖在宽大的宫袍里攥得发青,果不其然,赵胤和刘蕙是知情的,然后默许了。
还有什么太医署会诊。若他今儿砍了吴氏,明儿就会诊,某些男人听不得的流言又要长翅膀了,毕竟廿五还没碰过女人,天下早就有微词了。
“好,很好。”赵熙行咬牙切齿的瞪着李郴,眉间寒气发白,“你竟然伙同上面儿,联手演了一出皇帝不急太监急,还用这等糟践法子。你脑袋放得太稳了是吧。”
“殿下恕罪!恕罪!是圣人和皇后给罪臣打了个招呼,让臣想个法子,慰藉殿下身心疲惫。毕竟男人嘛,见了新的忘了旧,和某人闹别扭也就抛脑后了……殿下饶命!”
李郴话没说完,哐当一声,锋利的剑刃就搁在了他脖颈。
执剑的赵熙行手紧得咯咯响,脸上却竭力压得淡然,于是合着蔓延开的血腥气,就更添诡异的可怖感。
“李郴,听好了,看在圣人和皇后的份上,你和吴氏,今日免于一死。但是,本殿会马上命太医署给你和吴氏检查身子,若一切正常。”
赵熙行腕动,剑刃一转,血珠子咕噜,冰冷的眸底露出了戏弄猎物般的笑意——
“赐吴氏与李郴为妻。即日完婚。一年,只有一年,本殿一定要听到吴氏肚子的消息。”
吴丽音劫后余生,惨白的小脸终于松了下来,还不忘朝未来的夫君李郴眨巴眨巴眼,被念奴娇调教过的媚态,摄人得很。
李郴腿脚一软,慌忙将怀中佛寺求的退妖符攥紧,想念几遍色即是空,却发现大脑一片空白,全忘了。
无法,他只得转头向身边押他的龙骧卫,苦着脸拱拱手:“请问这位英雄,可知城中最好的蚝子在哪家买?”
换小命的敕令,只能多努力了。
东宫闹嚷了半宿才安静下来。阖上殿门,月上中天,赵熙行被今晚折腾得头疼。
他仔细的捻了沉水熏香,祛了残余的血腥味,还有吴氏的胭脂味,正准备熄灯安寝,忽听得窸窸窣窣的响。
“腿……腿麻了……”
低微的女声,却因为太过熟悉,让赵熙行心尖一跳。
第二百二十九章 藏人
“嘘……从这边走,走了……”
另一个尖细的男声,是内侍,也是极其熟悉的。
赵熙行蹑手蹑脚,寻声走到一处宫室角落,这儿是和暖阁相连的香室,有重重叠叠的屏风和帷幔,若是某些人从暖阁溜走,寝殿内的人声音都不会听到。
“民女真脚麻了……藏久了,麻烦扶我下……”女声还不知道有人听了墙角,带着苦色,窸窸窣窣,是踉跄的脚步准备撤退。
赵熙行了然。屏住呼吸,手一扯银帘子钩,十二重帷幔珠帘稀里哗啦就散了下来,如捕兽的猎网,瞬时将两个鬼鬼祟祟的黑影罩住。
赵熙行长身玉立,眉眼在烛火下微晃。
豆喜被烛火刺得捂住眼,从指缝里瞧见缃袍身影,吓得立马扑倒在地。
旁边宫装打扮的倩影则一个激灵,僵住。
赵熙行挑挑眉。
“皇太子殿下恕罪!奴才,奴才……”豆喜瞧旁边低着头的女子,一横心,决定将同伙供出来,“殿下容禀!都是二姑娘!二姑娘听说您今晚召幸吴氏,才托……不是,逼着奴才将她带进宫!”
程英嘤头低得更低,不说话。
赵熙行目光在她怀里一溜,有几个布囊,里面似有活物蠕动,一股奇特的臭味,就算系紧了绳索,也隐约可闻。
“臭虫。”赵熙行慢悠悠道,“如果本殿今晚真要了那吴氏,只怕这袋臭虫就会被放出来,满殿奇臭熏天,再好的风月也能黄了吧。”
程英嘤瘪瘪嘴,还是不说话。
豆喜却在旁边一个劲儿出卖她:“殿下英明!可不是!二姑娘得知吴氏被送进了您寝殿,说什么男人都是一个德行,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故拜托……不是,逼着奴才里应外合,搅黄您今晚芙蓉帐暖!瞪了一宿,还好殿下坐怀不乱,这才没用上么!”
“仅凭你豆喜,还没法瞒过宫禁森严,把宫外的人往东宫藏?呵。”赵熙行继续不慌不忙,“说,还有谁。”
豆喜头皮一麻,立马将某人也招供了:“殿下恕罪!贤王,还有贤王殿下!不然您给奴才这个胆,奴才也不敢在您眼皮子底下放肆啊!”
赵熙行沉吟。想起赵熙彻把宫外坊间什么《玉娇梨》《春柳莺》《雪月梅》的本子带给他时,砸吧着嘴可惜,说,长兄读了那么多,还捞不来美人,可惜啊。
如果是帝后盛宠无法无天的小贤王,确实有可能偷偷藏个庶民进来。于是赵熙行明白了全套,那边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这厢也来了出磨刀霍霍向猪羊。
赵熙行弯下腰,从女子手里拿过臭虫袋子,又从书架上取过象牙雕扳指,他记得赵熙彻提过一嘴,说喜欢这个做工。
“喏。拿去给贤王。”赵熙行将臭虫袋并扳指扔给豆喜。
豆喜抹了把泪,说不准该为贤王叫苦还是叫福,又一个黄棕翡翠扔到了他怀里,他一瞧,吓得如接了烫手的山芋。
“殿下!奴才不敢!这可是圣人御赐给您的进贡玉种!奴才就算是掉脑袋,也不敢接啊……”
话头掐断,赵熙行一记眼光瞪过来:“滚。”
豆喜看向身边缩成鹌鹑的程英嘤,打了个千儿,揣了黄棕翡翠就溜,他再傻也瞧出来了,这趟,他豆喜立功了。
送佛送到西天,送美人送到东宫榻,芙蓉帐暖的不是姓吴就对了。
“民女……民女也滚……”程英嘤小心翼翼的刚想跟着溜,就听得吱呀一声,缃袍男子转身把寝殿朱门锁上了,向守夜宫人吩咐。
“将所有门都锁了。没有本殿命令,不得开。都退下。”
程英嘤一个激灵。但听得几声接连而来的咔咔锁门声,她的心都快蹦出来了。
转瞬偌大的寝殿内就剩下了两人。橘黄的烛火摇曳,勾勒出两抹剪影,一人负手伫立,眉沉似海,一人垂头敛目,可怜巴巴。
安静。过于安静的夜色里,能听见潮汐般的呼吸,来自两个人的,紊乱起来。
程英嘤喉咙一咽,咕咚。那厮没开口,似乎是等她先说,这阵子拒而不见的别扭,甫一重逢还真是有点尴尬。
“你知道的,吉祥铺就在李郴府邸旁边。我前阵子见闲了好久的他突然忙活起来,又和念奴娇来往,便觉得古怪。”程英嘤果断决定,是个英雄就先招,“他那个老妈子的脾性,估计又是为东宫操不必要的心。上面又禁了我去往清凉殿,想来瞧我碍眼了,我便自己猜了七七八八,遂找到豆喜,豆喜找到小贤王,就这么一出……”
程英嘤招得很是乖巧,带了两分讨好,随时尖着耳朵听有没有哪道门开了,她能逃之夭夭。
然而赵熙行明显没给她这个机会。
“这么不放心本殿?”
忽的,低沉的男声打断,微微嘶哑。
程英嘤心尖一个猛跳。这话实在太刁钻,她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若是放心,也就不会跟来了,也就不会准备一整袋酸人的臭虫了。
可她能这样回答么?她抬头飞快的瞥了赵熙行一眼,见男子也瞧着她,深深的,眉眼微晃。
程英嘤慌忙别开头去。扭着衣角,声若蚊蝇:“也,也不是……我只是……男人嘛,新欢在侧忘旧人,快得很……诶!”
话头湮没在惊呼里。
因为一只灼热的手掌揽过女子细腰,一把将她拉起来,程英嘤但觉天晕地转,就感到那只手锢住自己腰肢,将她紧紧的贴近自己,生怕她逃似的。
太近了。程英嘤咻的面红耳赤,下意识的就要挣脱,那只手却锁她更紧,方寸之间,动弹不得。
女子大窘。双手撑住男子胸膛,想撑远一点,可徒劳,不过是被拉得愈近。
肌肤相触,温度升高。程英嘤能清晰的感受到掌心下,薄薄的缃色寝衣后,男子肌肤的纹理,眼前是微敞的衣襟露出一痕玉白,混着竹香和沉水香的呼吸喷到她脸上,属于乘风郎的气息铺天盖地。
恍一抬头,落入那双沉渊星眸,点燃了两簇火。程英嘤能看见倒映出的自己,傻子似的。
“鸳鸳,你不觉得你这个点儿藏进来……很危险么?”
男子喉结滚动,脸上却竭力压得淡然。
第二百三十章 逃脱
程英嘤脑门里轰一声,空白了。
“本殿换好了寝衣,长夜宜歇,门锁上了,宫人退下了。还有榻。”赵熙行声音沙哑到不成样子,瞧玉榻瞥一眼,“喏,就在那儿。”
程英嘤忽的就鼻尖发酸。这样的不正经,她确定眼前这人是她的乘风郎,不是拒而不见的东宫殿,也不是铁面无情的圣人。
这不就还是他么。
“为什么不见我,我天天都递折子,还故意晾我,嫌我好欺负不是……”程英嘤委屈到不行,月余憋闷一吐而快,玉手捏了拳,打在男子胸口。
赵熙行眸色一闪。一把抓住柔荑般的小手,指尖微微用力:“你觉得呢?鸳鸳。现在只你我二人,应该是你,先有事对我说吧。”
程英嘤瘪瘪嘴,把打转的泪压回去,弱弱道:“暖阁的事,是我不对……我当时脑袋糊涂了。但我后来与先生说清楚了,以后也绝不和他单独相处……你若不信,去问六殿下,我都与他说明白了的。”
顿了顿,程英嘤噙了赔罪的讨好,戳了戳男子胸膛:“赵沉晏,你别气了……千错万错都算我,我已经被筎娘和阿巍都骂过了,你还不见我,我以为你不待见我了,你瞧上那吴氏了……”
“绝,无,此,意。”赵熙行猛地打断,正色,一字一顿。
“那你干嘛不见我,月余晾着我,我知道错了,你还要我怎么道歉……你就是不待见我了……”程英嘤憋了月余的心酸倒了出来,颤着声音怨那郎君无情。
“鸳鸳,你听我说。是,我赵熙行是不痛快。哪个男人能见得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另一个男人偎着歇了一晚上的?何况堂堂天子脚下,那么多宫人奴才瞧着,你和他……”赵熙行抓住程英嘤两只小手,微微发抖起来。
程英嘤自知错大,只管听训。烛光栖在燕尾般的睫毛上,难得见的乖巧。
于是赵熙行看一眼,气就消一分,最后本来攒得满满的气,都化成了眸底的不舍得,他轻叹一口气,俯下身,按住女子的双肩。
“真知道错了?”
“嗯嗯嗯!”
程英嘤鸡啄米似的点头。
赵熙行点点头,眉间氲开不动声色的欢喜,濛濛的雾似的,笼得昏昧的烛影,都在他黑瞳深处碎成了星光。
“鸳鸳,我是一个男人。会妒会忌会小心眼的男人。”赵熙行说得郑重,眸底却烧得火热,“那天晚上,本殿一直在外面等着,没有勇气闯进来。想到你如何和他在阁里依偎……本殿,嫉妒得发狂。”
最后半句话压得很慢,从齿缝间迸出来,沙哑到不成样子。
程英嘤心跳猝然加快,又是红了脸,又是手足无措,恨不得剖开心来给他瞧。
赵熙行炽热的目光勾勒着女子的眉鬓,双眸,鼻尖,和唇,锢住女子腰肢的掌心逐渐滚烫,温度透过薄如蝉翼的春衫,上升。
“那鸳鸳是不是应该补偿本殿什么?”赵熙行喉结又一滚。
“……赵,赵沉晏……你,你要什么?”程英嘤觉得殿内温度升得太快,背心汗也一滚。
“本殿想听你说那句话。你知道的,本殿一直想听。”赵熙行气息喷到女子面容上,殿内的烛光并帘影都在融化。
程英嘤背心的裙衫已经湿透了,也不为甚,热的。她觉得再这么下去,整个人都会化了,遂不管不顾的开了口。
那句太过直白,市井间不害臊的话。
“我……欢喜郎君,满心满眼都是君……见了开始想郎君,不见他就更想……”
赵熙行瞳孔一缩。
程英嘤拼命抽了手出来,捂住自己脸。实在太不要脸了,臊得不行。
毫无遮掩和矫饰的每个字,如小刀,一刀刀全往赵熙行心坎上刮,霎地,他心底一个炮仗就冲上了天。
砰,在太阳穴炸开。染红了他的眸,灼烫了他的筋骨,浑身如沸水滚过,烫到不行。
“一日不见尚如三秋。何况月余避着不见你,本殿早就……想你想得难耐。”低沉的男声在耳畔拂过,压抑着什么。
“赵沉晏……诶!”程英嘤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感到一阵天晕地转,撩起的纱帘淌过殿顶藻井,转瞬,背部就碰到了玉榻。
咫尺间一张俊俏脸儿,撑在她上方凝着她,还算是冷静的,眸底却烧得一塌糊涂了。
程英嘤脑海轰一声,东南西北都辨不清了。刚刚好的夜色,刚刚好的寂静,刚刚好的月光如水宜安寝,刚刚好的烛火朦胧风月织缠。
刚刚好,可以做什么。十九岁的她不算傻。
程英嘤动也不敢动。想训那厮几句,却连开口的力气都没了,浑身就跟一滩水般,瘫在那玉榻上,热汗滚滚。
“本殿今晚芙蓉帐暖,是……不过,鸳鸯儿不姓吴……姓程。”
赵熙行竭力压住脸面上的波动,本能的东西已经在苏醒,心尖上一只小猫,挠得是昏天地暗。
圣人如何呢,清规礼教又如何呢,心爱的姑娘就在眼前,便是让他此刻翻了天覆了地,他也能一股脑儿的冲上去。
“鸳鸳,听好了。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注定了是我的……什么萧亿萧展沈钰钱幕天王老子菩萨鬼魔,敢觊觎你的……老子都砍了。”
狠厉又孩子气的话。赵熙行撑住身子的手肘微微发抖,眸底骇人的寒光,却偏偏凝成了绕指柔。
程英嘤从发懵的脑海里揪出了一丝欢欣,又忍不住在心底暗骂,这厮怎么说话愈不正经了,菩萨都能觊觎她,诓谁呢。
于是赵熙行看着女子勾起的一抹笑,眉眼盈盈噙娇红,烛火辉映下晶亮的眸,羞得似不胜风的水莲花,却又毫不回避的看着他。
妾心冰雪洁,今日把示君。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赵熙行热汗一阵子猛爆,寝衣顿时湿透了。然后咚一声闷响,他翻身下榻,径直走向暖橱,取了褥子铺在玉榻旁边,倒头就睡。
程英嘤感受着忽然降下来的温度,愣了:“赵沉晏?”
“鸳鸳睡榻,我就睡边儿上,以前教化堂也这么行过……时候不早了,歇吧。”赵熙行转过身去,闷着嗓子一句。
他不敢看女子。实则心里要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了,临阵逃脱,是个男人都是奇耻大辱。
关键是那一刻,他真怂了。
因为廿五都没碰过女人的他,那时脑海里翻来覆去的就一个念头——
该怎么做?
虽然有本能和天时地利人和加持,但这事儿吧,追求完美的十全圣人,岂有随便的理,所以该如何个完美法,他赵熙行,不知,故怂。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中元
六月尽,七月来,转眼就是中元了。
天官为正月十五上元赐福,地官为七月十五中元赦罪,水官则为十月十五下元解厄,是以有中元鬼节,据说这一天鬼门开,泉下故人归。
而盛京的中元,开端是以帝宫为信号的。
因打西周赵家建国以来,每一年中元,都会有上万盏荷花灯,沿着御水沟淌出来,浩浩荡荡如银汉坠落,再汇入护城河,绕一圈盛京城,最后驶入渭水。
于是这一条帝宫为.asxs.的盛大灯河,就成了点燃盛京中元庆典的信号。百姓百家见得灯河淌出来了,叫一声“中元始,鬼门开”,大街小巷放灯烧纸烧包扮钟馗,才热热闹闹的登台。
这一天,便是盛京城翘首期盼帝宫灯河的日子。
“外面可真安静呐。不是中元么,都睡着了不成?咳咳。”赵胤踏着虚浮的脚步,披着绒氅,来到御水沟边。
夜色中巍巍红墙冷寂,墙根下幽黑的水渠蜿蜒,连接幽冥人间。
“陛下,手炉!”纵是七月,罗霞也将黄铜手炉递出去,担忧的拍拍男子的背,“陛下尚在疾中,今年的放灯,奴婢说了代您的。您却……哎,保重龙体为上啊!”
顿了顿,罗霞加了句:“您又不是不知道,外边儿得看见灯河淌出来了,中元才算开始。百姓们又不知道是您放的,奴婢假手亦无妨啊。”
赵胤摆摆手,在白玉河坞上坐下来,他身边堆了满满当的河灯,大小不一上万数,俨然是亲手作的,一柄点燃的火折子,映亮了赵胤苍白却温暖的眸。
“死了的冤魂怨鬼,不得托生,缠绵在地狱里非常苦,想托生,又找不着路。这一天若是有个死鬼托着一盏河灯,就得托生(注1)。这是放河灯的由来。”
言罢,赵胤拾起身旁一盏河灯,指尖抚过灯面两个蝇头小楷,凝滞:“幺姑,每一年朕都放。今年,他们,能去往西天极乐么?”
罗霞沉默。看向上万盏河灯,都是这个西周君王拖着病体亲手糊的,无数次深夜咳得心肝搅痛,都还要用参汤吊着精神,犟着亲手做完最后一盏。
墨迹蜿蜒的名字,被写在了灯面上。冰冷的小楷,却如同温热的故人面,重新鲜活起来。
一万三千六十七。是洛氏大案总计牵扯的亡魂。
一万三千六十七。是当年的刽子手耗了半条命,在孤身留下的今天糊的河灯数。
一万三千六十七。是这么多年了却依然被他记得,记得清清楚楚的,每一个名字,他曾经的同窗夫子同袍幕僚挚友敌人。
“既然中元鬼门开,河灯能指引托生的方向。一定,一定能带去救赎的吧。”罗霞深吸一口气,红了眼眶,“今年不行,就明年,总有一天,他们去往的地狱,会被后人的光明找到。”
赵胤微微点头。脑海霎时划过两抹身影,一个是他倔驴子般的长子,一个是他拼命想为另一个他留住的妻。
“或许你说的对。朕估计是不行了,但未来某一天……她,他们,能带去光和救赎吧。”
赵胤举起火折子,点燃了第一盏河灯,看着火烛映亮的名字,萧亿,他的目光如烟起来,仿佛又见那国子监的少年。
“萧二郎,你是不是最后都以为,我是权欲熏心的奸臣?我有什么法子呢,要完成夫子交代的王道,我别无选择。不过,我会证明给你看,用我,不,应该是我的后代们开创的盛世给你看,你完成不了的事,我来。这一次,不会输了。”
赵胤将河灯放下御水沟,盈盈烛火远去,照亮那个少年托生的路吧,温暖的光明,一如你曾经的眸。
“夫子啊,您说的对,我将身处,世人看来光辉璀璨,于我却是无尽暗夜的日子。我熬过来了,于是王道的力量,我换取了。”赵胤又点亮了一盏灯,火光中三个字,洛夫子。
罗霞的指尖一颤。将随身带的一盏稍小河灯也跟着放了下去。灯面两字,父亲。
“夫子,亲手落下屠刀,真的好痛苦啊,半辈子都无法消磨的魇。我有好好做着,君王民生休养生息,您看看这片土地吧,我是否是您最骄傲的学生了呢?”
赵胤将河灯放入水中,看着它远去,额角塌陷的骨头又疼得钻心。
那是白袍夫子戴上乌纱帽,去往官场绝路之日,他跪在地上阻挠,千百次的叩首,将额头骨都磕碎了。
三百年没人做过的事,还是那个不太聪明的二郎,路都不知在何方。
所以,就不为么?
赵大郎没能拦住洛夫子。命运的转轮滚动,悲辛无尽。
“还有你。尉迟家的哥儿,尉迟季。”赵胤点燃又一盏河灯,如同普通的大伯唠嗑,憨笑,“五陵社,萧展那小子创建的东西,好啊。一群意气风发的名门少年,指点江山激昂文字。可惜,你们生错了时候,乱世之末,回天无力,我,不得不落刀啊。”
赵胤剧烈咳嗽起来,好像要把腐烂的心都咳出来。罗霞慌忙上前拍他背,就要传太医,被他不在意的拦下。
“陛下,真不能继续了。上万盏河灯,得放到什么时候去,您这身子……”罗霞搅眉。
“嘿,老子和故人说说话,休得聒噪!”赵胤轻轻将罗霞推开,撑着孱弱的病体,又点燃一盏河灯。
贾婵。河灯上二字。
“敬元皇后,我的媳妇儿,阿蝉。你还在怨我么?”赵胤苦涩的笑笑,“呵,你怨的,你怨我害得贾家分崩离析,怨我间接要了你父亲贾章的命,你干脆丢下我,自己就先走了,留下沉晏那小子整天跟我尥蹶子。三年了,我老了,鬓白了,你若回来,怕是不认得我咯。”
罗霞在旁边惴惴不安的守着。着明黄衫子的男子病容苍白,可眸光温柔,如从黄泉而来重新鲜活的岁月,都是故人未老。
上万盏河灯,每一年,西周的君王一盏盏的放,手能累酸得几天抬不起来,上万份旧事,每一年,西周的君王记得清清楚楚,连同每一份发黄的恩怨,他都自我折磨般刻在了血肉深处。
一万三千六十七。
曾经的刽子手,如今是世上唯一一个,将史书也不一定完整记下的名字,全部记下的人。
注释
1.放河灯的由来:出自现代女作家萧红《呼兰河传》。大概从阴间到阳间的这一条路,非常黑,若没有灯是看不见路的。所以放灯这件事是件善事。可见活着的正人君子们,对着那已死的冤魂怨鬼还没有忘记。(来源:搜狗百科)
第二百三十二章 未忘
“姚戎,你小子啊,胆大包天。”赵胤放下一盏河灯,声音颤抖,“我没护住姚保,是我错。这么多年你留给我的心魔,后劲儿大哩。你说的对,赵大郎,本就是这样的人,有权欲,有残暴,有野心,我骨子里就是个能翻天的奸臣。但是啊。”
赵胤顿了顿,看向红墙角的钟楼,一箭龙吟弓,那日姚保的血绽成了石榴花。
“但是你有一点没说对。这奸臣遇上了一位夫子,一位同窗,于是啊,他不打算作奸臣了,他打算,作一位开国之君。那位同窗未尽的赌局,他想帮他赢。”
罗霞在旁默默的看着,一如洛家见证者的选择,怀里的江山如画刀滚烫,从未冷却。
“先帝,您赢了。您荒芜的岁月里,赢过一次呢。”罗霞看向被河灯点亮的漆黑渠水,故人魂兮归来,那个面容苍白又温柔的男子,在看着的吧。
如果没有先帝,赵大郎会成为一个奸雄。但如果有了先帝,赵大郎会成为一位开国之君。
——当年她父亲洛夫子的这句话,她一直记得,那个君王以命饲虎的江山赌局,他终究是赢了。
赵胤揉着酸痛难耐的胳膊,脸色发黑,本就尚在疾中的他,亲手放上万盏河灯,他觉得一口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陛下,别放了,奴婢代您放!孙郎中嘱了您切勿劳心费力,您还!这不是眼睁睁耗自己身子么!”罗霞连忙扶住他,又急又痛心。
赵胤轻轻一笑。年少的他想过千万遍,一个推翻乱世开立国都的英雄应该是怎样的结局,青史流芳么,后人唾骂么,叛党推翻么,或者如今,只是如普通的老者,病死在风烛残年。
英雄迟暮,他不后悔。
“四年了,休养生息勿扰民生。我一直在等,等每一个粮仓都米脂流香,每一家户门都儿孙满堂,每一个行商都赚得盆满锅满,每一份记忆都洗去东周的苦涩,每一个《无名录》的字我都研读透了……等这片土地准备好了,我会再次开始变法。我一直在等着那一天。”
赵胤滞住。看向漆黑的渠水蜿蜒流出宫墙,流向白山黑水山海无垠。
那个君王啊,会踏着橘黄的河灯归来,带着再不曾老去的笑吧。
赵胤惘惘的伸出手,想去抓住他:“到那时候……是如你所愿的盛世啊。我这副身子是不行了,但我的儿子,我儿子的儿子……总有一天,我们不会输了。”
等待,是为了再次开始。只是这一次,带着你用命换来的经验,和赌上一个朝代的慎重准备,后人们会向着光而去。
嗯,我们,不会输了。
“为什么一定要变法呢?”罗霞颤抖着语调,发问。
“我推翻萧周,但延续了萧制。别看现在天下太平,但骨子里没换,总有一天,萧周的问题还会浮现,或许要的时间更短,几年,十几年,我赵周会成为另一个乱世。”赵胤斩钉截铁。
“唯有变,必须变,只有变,才能国祚万年,盛世开来。”
三个变字,砸落在天地间,山海回响。
罗霞抹了抹眼角的泪:“您的野心可真大呢。做一朝天子不够,还要想着百年后的事儿。”
赵胤伸手向无尽的天空,江山多娇啊,不朽的英魂见证,一万三千六十七,他们都在。
赵胤笑了。
“我赵大郎,从来不是篡位者,是继任者啊。”
……
京郊吉祥铺。程英嘤点亮了一盏河灯,放入护城河中,烛火映亮灯面二字:陛下。
某处山野小观。暂时歇脚于此的了心师太点亮了一盏河灯,放入溪水中,烛火映亮灯面二字:陛下。
玉山花木庭。薛高雁彻夜未眠,点亮一盏河灯,放入渭水中,烛火映亮灯面二字:陛下。
四方馆。钱幕拢了拢紫衫,点亮一盏河灯,放入绕城渠中,烛火映亮灯面二字:陛下。
宫墙内奴才所。豆喜溜出来,点亮一盏河灯,放入御水沟中,烛火映亮灯面二字:陛下。
还有很多很多不知道姓名,不知辗转何处的人儿,都在这一晚点亮了河灯,山川千里被烛火映亮,灯面二字:陛下。
指代不清的两个字,心照不宣的,都懂。
鬼门开,故人归。引路的灯,都给您点上了。
……
没有人忘却过。
你,你们,谱就的英雄歌。
……
中元节过,帝宫开始筹备入秋南巡的事儿。虽然皇帝赵胤是微服私访,但涉及诸多南北官场,足够天家忙月余了。
其中一条,就是江南主钱幕返程,提前一步回去准备接驾。
第二百三十三章 冯怜
这日,纵是入夜,七月的热气也散不了似的。紫衫绿瞳的男子倚在宫墙外边,打了个哈欠。
“家主若是困了,就先回。属下在这儿守着。”身为刺客的苏仟倒是精神抖擞,或者说反而在夜色里,他才清醒。
钱幕抚了抚额头,向身旁另一位男子挑眉:“曹惜礼,你想好了?若现在反悔,还有回转的余地。”
“是家妹冒犯家主在先。理应受罚。再说了,她整天疯疯癫癫的,给家里惹了不知多少麻烦,若家主不动手,我曹家也打算弃她的。”曹惜礼眸底划过一抹哀凉,但只是片刻,就换为了决绝。
钱幕眉梢一挑,“……我只是不希望因为曹惜姑,钱家和曹家生出什么嫌隙。”
曹惜礼连忙跪下,抱拳:“我曹家绝无异心!曹惜姑这个蠢女人,受人挑拨,成了赵胤的棋子,绝对和我曹家无干!清理门户,修剪坏枝,本就该由我曹家动手!能得家主筹谋,已是厚恩,又何敢生隙!”
钱幕幽幽笑了,转向苏仟,“开始吧。”
苏仟点点头。解开身侧挂着的笼子,一只训练有素的信鸽,便在夜色的掩映下向红墙内飞去。
一墙之隔,天壤之别。三丈高的红墙绿瓦,将宫闱深深圈成了一座迷城。
曹妃,也即曹惜姑,便穿行在这一座迷城里。她没有带任何宫女,绣鞋急促,在蜿蜒的甬道里七拐八拐,最终来到一处偏僻的书阁前。
漆黑的夜色里梆子声敲,咚,砸得人心尖颤。
曹惜姑的指尖蓦地一攥,掌心的纸条被掐得稀烂。
她选择赌一把,曹家上代家主曹由会选择女儿还是儿子。
封妃的女儿,是皇帝的棋子,当家的儿子,是钱家的马前卒。
她曹惜姑就不信了,钱幕都能去诏狱里走了一遭,她父亲曹由就不会重新权衡效忠对象。
而她刚刚收到曹家来的飞鸽传书。说当年那本花名册被继后刘蕙藏在书阁里。
“哥哥,父亲选择了我呢。”曹惜姑唇角一勾,如果不出意外,花名册应该有一个名字:冯怜。
这位刘蕙曾经悉心调教的,准备献给赵胤的良家子。
也是如今钱家对外宣称的表亲,曹惜礼的婚约者,未来曹家的主母。
当年曹惜礼随父进京,上赵府拜见右相,就鬼迷了心窍,要讨那良家子。右相侧室的刘蕙居然也应了,另编了卖身契花名册,瞒天过海的将那良家子送了出去。
而原本的花名册,据说是当时还叫着公子翡的钱幕,与刘蕙私下达成了什么协议,所以并没有销毁,而是被刘蕙偷偷藏起来。
这一藏,就是数年,从右相府到帝宫。
“一个外官之子,敢讨准备献给上边儿的女人。哥哥啊,你当时真是被那狐狸精迷了心呢。”曹惜姑痴痴的笑起来,“如果陛下知道了这件事,不至于丢条命,但你的仕途也保不住了吧……反正我曹家有的是儿郎,缺了自然有人补。补上来的人,保管跟我和陛下是一条心的。”
曹惜姑打得一手好算盘。
借用这个花名册的旧事,换掉与自己作对的曹惜礼,顺便还能敲打敲打钱幕,一石二鸟,皆大欢喜。
吱呀。书阁堆尘的门在夜色中被打开。
曹惜姑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尘烟缭绕的黄花梨书架七八屏,放的都是刘蕙当年从右相府带来的孤本私藏,当了皇后自然就少有闲暇捧卷了,渐渐被闲置,宫人也懒得去管置。
“纸笺上写的靛蓝封面,白线,篆字……这本?”曹惜姑小心翼翼的摸到了一本发黄的书卷。
吹开浮尘,月光映出五字,《蘭蕙同心录》。
曹惜姑一愣:“诶?是父亲记错了么?不是花名册啊?”
吱呀,又一声,阁门被打开,温柔的女声如鬼魅,淌进来。
“钱幕,哦不,当时还叫公子翡,虽然帮着曹家留了冯怜,却也反过来让本宫保留了原先的花名册。万一曹惜礼有任何异心,随时都能夺命一击。晓风残月江南主,呵,你们以为那紫衫绿瞳是甚么好人?他和官场上的俗人一样,都是疑心重重的狠角儿罢了。”
明黄的凤袍在夜色中璀璨流光,刘蕙不着痕迹的笑,轻飘飘的,曹惜姑脑袋嗡一声,僵住了。
刘蕙面无异常的在窗前坐下,她孤身一人来的,欣赏着银水般的月光,似乎很随便的和曹惜姑唠着家常,说些泛黄的旧事。
“而本宫换来的,则是封后之时江南官吏的支持。好在曹惜礼是个忠心的,冯怜赎回去后过小两口的日子,并没有翻甚波浪。所以那本花名册也就许久不碰,喏,你瞧,是不是这一本?”
刘蕙从怀中递了一本蓝皮册子出去,翻开的某页,上面墨迹模糊的一行字:良家子冯怜,侧室刘氏选侍,东阁备选。
“曹妃,你许是被曹家的骗了……拿错书了。”刘蕙眉眼微眯。
曹惜姑瞳孔一缩,下意识的想辩解,却听得凤袍女子的冷笑,如从黄泉而来——
“而且,你碰了最不该碰的一本书。”
第二百三十四章 书阁
“《蘭蕙同心录》,许鼐和撰(注1),二卷,上篇为名人题跋,中间为兰谱,最后为莳兰要诀。举凡养兰赏兰的各个方面,共收兰花五十八个品种,纳百家之长,为诸兰谱之冠。”
曹惜姑愣愣的回答。这是一本民间常见的兰草栽莳的集子,并没有任何异样。
“刘蕙?本宫曾经不唤这个名儿的。”凤袍女子的眉眼忽的飘忽起来。
……
右相嫡夫人,贾公府长女,贾婵,小字唤作阿蘭,只是因其身份尊贵,这个小字鲜闻于世。
而右相从江南带回来的侧室刘氏,当年还唤作刘惠,贤惠的惠。
右相登基,改朝换代,那个阿蘭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可惜母族贾氏分崩离析,父亲贾章病逝,阿蘭忧虑积郁,在新朝初定一年后,薨殁。
那一天,据说是个春日,蘭蕙攒朵儿攒得欢。帝宫却被阴云笼罩,皇后贾氏还没来得及好好享福,日子就走到了尽头。
坤宁宫。皇亲国戚重臣大吏跪了满满一宫,宫人奴才呜呜咽咽,乌泱泱的人头攒动,空气拧得人发瘆。
皇后贾氏在玉榻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伸出苍白的手,依次唤了皇帝东宫帝姬,说了些最后的话,阖宫哭成一片。
贵妃刘氏夹杂在屋外的嫔妃堆儿里,听得内侍长传唤,说皇后要见她。
她顶着哭得发肿的桃子眼走进去,倒头便拜,周围的目光针尖一般刺到她身上,毕竟皇后尚在疾中时,刘氏便紧锣密鼓的争夺后位,何况自己还带着个儿子,黄鼠狼给鸡拜年呢。
于是在满殿提防和冰冷的逼视下,皇后命人取了一本集子,交给刘氏。
《蘭蕙同心录》。
寻常见的讲兰草栽莳的集子,所有人都愣愣不解。
“采莲湖上棹船回,风约湘裙翠……妹妹会唱么?”皇后无力的呢喃,眉眼却静好。
“会,妹妹唱给姐姐听。”刘氏绣口轻吐,泪湿长襟,“一曲琵琶数行泪。望君归,芙蓉开尽无消息。晚凉多少,红鸳白鹭,何处不双飞……”
皇后笑了,一如从前她们初遇,吴侬软语,檀口麝兰。一个唱上阙,一个唱下阙,都是世间极美的人儿。
然后,西周开国皇后贾氏,就在贵妃刘氏眼前,断了气。
然后,西周继后刘氏,改惠为蕙,从此世称刘蕙。
……
蘭蕙同心。
她懂的,还好,她也一直懂的。
……
“宫里人都说,这个书阁放的是本宫从赵府带来的孤本珍藏。呵,胡说八道,你瞧瞧?”刘蕙点了火折子,映亮了满阁藏书,似乎殷切的让曹惜姑看。
曹惜姑下意识的溜眼过去。竟然全部是《蘭蕙同心录》,不同版本,不同装帧,密密麻麻不下千本之巨。
“姐姐原先那本藏在坤宁宫,而盛京城所有的《蘭蕙同心录》都在这儿了。除了本宫这儿,其他地方,本宫见不得这几个字。”刘蕙指尖抚过从各个书局买来的集子,回头,笑,“这个故事,曹妃觉得好听么?”
曹惜姑头皮一麻。想跑,想求饶,浑身却都瘫成泥了。
刘蕙的脸迅速变样,扭曲成诡异而冰冷的笑:“迟春,本宫困了,回去了。”
坤宁宫掌事姑姑迟春走进,扶了刘蕙就走,踏出门槛时,对不知何时阁外遍布的内侍使了个眼色。
看着凤袍远去,曹惜姑痴痴笑起来,故事,是好故事,只是她,这辈子只能听这一次了。
御寝殿。赵胤从玉榻上坐起来,咳嗽了几声,面噙不耐:“就这点事?要把朕闹醒。”
羽林卫上将军姚広抱拳:“陛下息怒!后宫刚探的动静,曹妃私闯了书阁,皇后命人缚了她,把火折子的蜡油往她脸上淌!眼睛里,喉咙里,面皮上,一点一滴的折磨!后来从书阁爬出来的女子,惨不忍睹!眼睛硬生生烫瞎了,喉咙烫哑了,脸更是全毁了,跟鬼似的!”
赵胤揉着太阳穴:“活着?”
姚広面露不忍:“活是活着,但人疯了。那般不人不鬼的样子,哪个女子受得了!太医署已经往那边去了,都摇头说回天无力。”
“那不就成了。把曹妃锁到柴房里去,衣食三餐从小孔递进去,别让她出来……”赵胤耸耸肩,“吓人。”
姚広想到和曹惜姑联手时,也有些眉来眼去的温情,遂多嘴:“陛下三思!曹妃乃曹家嫡女,可要给江南那边什么交代?”
赵胤宛如听到了个笑话,好笑:“她不还是曹妃么?”
姚広一愣,旋即浑身发凉。娘娘还是娘娘,可人却不是人了。
“那皇后……”姚広咬了咬牙关。
“姚広啊,后宫的泥潭,千百年都是辨不清黑白的。男人就朕一个,她们不争宠,还没得事儿干,朕是皇帝,又不是整天盯着她们的老嬷子。女人的手段,还是莫深究的好。”
赵胤一溜缩进了被窝里,舒服的叹气:“难得糊涂啊!”
四方馆。已是子夜了,院儿里还一盏灯,烛火如豆。
“家主,歇吧。宫里应该成了。”苏仟给案边独坐的钱幕奉上热茶。
“不,一定要确保一击毙命。”曹惜礼蓦地接了话,眉头拧得紧,“否则让她逃脱,怜怜的身世传出去,这刀反过来能架在我们头上。”
“你和冯怜的日子定了没?”钱幕看向曹惜礼,挑眉。
“父亲说了,待曹惜姑除了,就成亲。”曹惜礼眸底一划而过的欢喜,“毕竟这世上最后一个知道怜怜来处的敌人没了,我曹家方得周全。”
钱幕指尖摩挲着茶盏,沉吟:“看来曹由选择了儿子。故意将花名册的放处,给女儿透露错了。”
苏仟在旁听得实在不解:“……那好歹也是亲闺女啊!”
“家族利益为上,手足亲缘为下。”曹惜礼毫无迟疑,斩钉截铁的几字,“此乃我曹家秉奉。曹惜姑那种易受人蛊惑的墙头草,趁早除了,才是明智之举。”
钱幕沉默,手腕微动,茶水倾在砖地上一痕,是为曹惜姑悼的奠。
他有愧,年轻时犯下的罪。
注释
1.《蘭蕙同心录》:清代嘉兴许鼐和,字羹梅著。全书二卷,内容丰富,前有大量名人题跋,中间为兰谱,最后为莳兰要诀。举凡养兰赏兰的各个方面,收有当时江浙一带广受喜爱的兰花58个品种,纳百家之长,为诸兰谱之冠。更为可贵的是,是书为我国兰花古籍中第一部有兰花品种绘图可供与实物对照鉴别的书,其绘图及文字书法均有我国传统书画艺术的特色,可谓书图并茂,秀美雅致。(来源:豆瓣读书)
第二百三十五章 返程
……
天启九年。无双国士公子翡离京,回到故地江南,然后,他被称做了钱幕,成了钱家新一任家主。
那时候啊,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紫衫风流绿瞳艳,偏偏眉尖缠着一股淡淡的出神,思人也思得这般风月潋滟,当时真被捧成了个神仙人物。
却没有人知道,这抹思人思的是谁,年轻的江南主亦是困惑,为什么脑海里都是紧锁的朱门后,那个寂寞的孩子。
他陪了七年的小十三。
天冷有没有添衣,天热有没有竹席凉,大晚上有没有贪吃零嘴,蒙在被窝里喊肚子痛,有没有被教引嬷嬷训,刺绣绣得像鸡爪,有没有因他离去而难过,泪水洒落三千里迢迢。
这成了年轻人这辈子最大的谜题。日日夜夜的困惑,为什么年年岁岁,独她,是自己挥之不去。
于是,年轻人想到了一个解法。
如若不知,就往事再现,李代桃僵,总能找到如跗骨之蛆的答案。
然后,钱家就找到了江宁织造府的嫡姑娘,曹家那个和小十三同年同月同日生,说话温声细语,笑起来飞花轻雨的掌上明珠。
“都说妾本丝萝,愿托乔木。”年轻人递给她一串菟丝子手链,笑得缱缱,“不知尔可愿为我丝萝,解我迷局?”
被那般蛊惑人心的绿瞳注视,曹家姑娘红了脸,纵是刀山火海,也一头栽了进去。
随后江南起了一栋宅子,朱门高户,和盛京程家的别邸一模一样。
曹家姑娘被锁了进去。和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程家千金一样,除了那个唤公子翡的教书先生,无人进出。
曾经被父兄捧在手心儿的大家闺秀,成了囚徒,整日整夜仰望着,那华丽天井剪出的四方天空,瞳孔被寂寞冻僵。
三年,整整三年。
那时候支撑她的唯一力量,是扮作教书先生来瞧她的年轻人,他让她唤他先生,隔着一道苏绣屏风,教她些诗词歌赋。
这样模仿的游戏,惟妙惟肖。是曾经那个小十三,如今帝宫的小继后,和他一起历过的岁月。
年轻人试图求解,在营造出来的幻想乡里,跨越三千里迢迢,小十三长大了,而他还陪着她。
直至四月宫变爆发。游戏结束。
曹家姑娘被从宅子里放了出来。三年前,她笑起来飞花轻雨,三年后,她幻灭的眸发黑。
于是江宁织造曹家发现,他们的掌上明珠成了一个疯子,会突然大喊大叫,六亲不认,也会眉间笼了痴,看什么都带着鱼死网破的怨。
什么都变了。曹家上下开始厌她,钱家开始恶她,江南百姓说起曹家千金,跟见鬼般避之不及。
……
终于,掌上明珠,成了弃子,没有任何人为她怜惜或垂泪的弃子。
……
七月的晚不凉,穿庭风却呼呼的刮得人心冷。
钱幕起身,走到四方馆的院落里,伸手折下了一截乔木。
“把这个拿去寺庙,请一柱姻缘香。”钱幕将那截乔木递给苏仟,“然后将这个焚在香炉里吧。”
苏仟接过,抱拳。忽的想起曹惜姑手腕上有一串菟丝子手链,被她带进了锁三年的宅,带进了为人棋子的宫,也带进了这一辈子的终点。
妾本丝萝,愿托乔木,她终究是赌对了这场局,赌输了那个人。
七月末。这日,便是江南主钱幕启程,南下归乡的日子。同时,也因皇帝赵胤要入秋南巡,钱家要先回一步准备,内中多了好些官场繁琐。
“钱家主,愿返程风雨顺遂,一路平安,请。”继后刘蕙伫立在朱雀门前白玉台,举起了一杯酒。
她身后乌泱泱的文武百官并皇亲国戚,也举杯向钱幕及其随行辞别,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因为皇帝赵胤尚在疾中休养,只是托刘蕙多敬一杯酒,圣驾是没有亲临的,一连串盛大又无趣的官场礼节,倒也被刘蕙安排得舒舒服服。
“多谢皇后。臣此行返乡,必将俱备万事,恭迎入秋圣驾。”钱幕规规矩矩的饮酒,三拜,说了些祈愿圣人早日安泰的漂亮话。
东宫赵熙行站在刘蕙右手边,不动声色的翻了个眼皮。
钱幕又向他拜别,赵熙行看着男子跪下的脑门顶,伸手的手一偏,扶了苏仟起来,旋即就缩回手:“诸位请起。”
刘蕙看了赵熙行一眼。众目睽睽,堂堂东宫,是不是做得太明显了?
钱幕似乎无所谓,拍拍紫衫,起身,凑近赵熙行,一咧嘴:“若说圣人南巡,小十三也跟了来。殿下还能睡好觉么?”
赵熙行冷笑,压低语调:“本殿不会准。再说,也没有庶民跟着皇帝南巡的理。”
钱幕耸耸肩:“殿下似乎还不太了解小十三。要不要打个赌,她会跟着来……”
“绝,对,不,会。”赵熙行一字一顿打断。
“殿下急什么?月余后,自见分晓。”钱幕不慌不忙道,“不过最后有句话,斗胆说予殿下。”
顿了顿,紫衫男子戏谑的笑,在翡翠般的瞳仁里漫开:“小十三,可不是殿下这只出雏儿能压得住的。”
雏儿。
来自一个三十岁男人的炉火纯青,蔑视,和挑衅。
赵熙行猛地想起那晚自己临阵而逃,指尖咻地刺穿了掌心,天生上位者的怒气恍若凝成实质,却隐隐含了股身为男人的挫败感。
刘蕙觉察到异样,连对赵熙行使眼色:“东宫这是怎么了?臣民都瞧着,可是身子不适?脸色这般不好!”
文武百官的视线刷刷刮过来,疑惑或看戏,骨碌碌的眼珠子在赵熙行和钱幕中间转。
紫衫男子却已移开视线,换上了为人臣子的谦恭面儿,更教赵熙行的拳头,在旁人看不见的宫袍里攥得发狠。
“无妨。家主快些启程吧,否则误了吉时,归期不顺就不好了。”深吸一口气,赵熙行才压下面容波动。
虽然前后不过瞬息,但皇太子人前失态,也是稀罕事了,遂引来阖宫窸窸窣窣的议论,嗡嗡跟蚊蝇似的。
赵熙行默然,自有自的心虚。毕竟圣人扛得住,但身为男人,他差点就败下阵来。
第二百三十六章 房梁
刘蕙一声清咳,语调不大,却让殿前霎地鸦雀无声,她看向钱幕,凤眸不怒自威,“帝宫的风儿就没停过,让家主见笑了。还望入秋南行,江南不要让本宫失望。”
钱幕眸色一闪。拜倒:“臣,必携江南百姓,恭迎圣驾亲临。”
于是浩浩荡荡的江南客返程,拉开了数月后淮阳之地的风云,竹西篇章的序幕。
京郊。吉祥铺。
就算程英嘤坐在铺面,眼皮子一抬,都能看见华仗如龙的南归队伍。
“真有钱呢。这架势,帝王南下也差不到哪儿去吧。”萧展站在一旁,摇头,他身旁攒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大街小巷人挤人,都为了一睹江南主返程的派头。
气派。国都盛京倾巢出动,都是瞧风头的。
“苏湖熟,天下足,堆金积玉富贵乡。钱家钱多的没地儿花咯。”筎娘没好气道,她忙着往铺旁竹竿上晾酱肉,被人推来搡去。
容巍拥刀,倚墙而立,看了眼程英嘤:“二姑娘不去送送?”
程英嘤远远的瞧着声势浩大的长龙,好笑:“送什么?皇后东宫文武百官都在御殿前送过了,我等庶民凑什么热闹。”
容巍紧了紧手里的刀:“那些个官场上的应付,二姑娘你能一样么?只要你现在想去,在下保准把你送到跟前。”
“不用了。”程英嘤打断,眸影晃动,“他回他的江南,做他的主儿,我呆我的盛京,做我的生意。从此两不相干,送不送有何妨?”
“你就没半点想他的?钱家的人罕有上京,南北迢迢,以后有可能真见不着了。”萧展插嘴,筎娘也意味深长的看过来。
程英嘤心尖有霎时钝痛。但只是片刻,就恢复了平静,掸了掸铺面上被人挤来的灰:“我早已明白自己的心意,那厮在盛京,我便想盛京。干他江南何事?再说了。”
顿了顿,程英嘤掸灰的指尖微滞:“再说了,以前那七年,他回了江南杳无音信,日子不也一样过?如今一切恢复正常,不过是槐安梦醒罢了。”
“老身原以为,你怎么都得最后送送他的。”筎娘吁出一口浊气。
“好了,婆婆,往事已矣。城门一关,什么念头都能断了……上次舅舅送来的什么湘妃梁的,我始终没弄明白,您帮我辨辨,是什么意思?”
程英嘤猝然转了话头,总有股欲盖弥彰,她此刻尤其不想听到这场离别。到底是她的先生,微微的黯然笼在心头,得狠狠喘几口气的。
吉祥铺三人对视一眼,了然,遂很自然的回了铺子,掩了门,不再提什么南归的字眼儿。
程英嘤拿出来放在案上的,便是苏仟送来,称做“湘妃梁”的东西。
普通的一截木头,做房梁基的。及膝处有几道嫣红的印子,刻意做出来的,成条,似乎是仿的用指甲刻划的印子。
美人临风窗下,愁眉锁烟,涂了蔻丹的指甲盖红殷殷的,往身旁的房梁上一刻,便留下了一道风流印。
苏仟作为认亲的回礼送来的,就是这截美得很又教人捉摸不清的木头,吉祥铺四人围着瞧数天了,也没明白打算。
“苏仟,哦不,咱吉祥铺舅老爷这个回礼,听说是江南盛行的房梁式样。尔等可别小看这几道印子,做得像指甲印,颜色红得鲜,梁木价格能翻一翻。尤其受文人雅士追捧呢。”容巍蹙眉回忆。
筎娘瞪了他一眼:“江南的百姓就好这个?房梁上故意做几道指甲印?驱鬼还是辟邪呀?”
研究了数天的程英嘤尤其不解,经史子集都翻遍了,也没翻出什么解释的典故,只记得舅舅苏仟说过,这种式样的房梁在江南地盛行,由着她母亲。
花魁双生之一,秦淮十艳之首,临江仙。
“罢了。好歹是舅老爷的心意,得空问些江南的主顾。南北民风有异,我们自己想破头也想不出。”容巍止了不着边的猜想,把湘妃梁收了起来。
“你倒是讨巧,不费脑子。”筎娘瞧着男子背影,揶揄,“既如此,为什么小贤王那捧发髻,你瞅着瞧了好些天,碰都不让我们碰呢?”
容巍背影一晃,差点滑倒。
“割发礼?”萧展和程英嘤同时出声。
“瞧瞧,都还不知道吧。阿巍藏得跟宝似的,还怕我们偷了哩。”筎娘刮了刮脸皮,遂将前因后果道来,听得萧展和程英嘤咂舌。
“这等要死要活表的决心,厉害了。”萧展眉梢一挑。
“发髻给你,那就是把命献给你。绝了。”程英嘤啧啧称奇。
容巍没有转身,因为不敢对上几人的视线,素来天地可斩的上将军,如今心虚得很,怕一不小心砸了招牌,脸都挂不住了。
“小贤王这是收买人心,要让阿巍效忠?”程英嘤和萧展异口同声。
筎娘点点头,又摇摇头,老不正经的一笑:“……不止哩!”
容巍的背影又一颤,扭头就从后院门出了铺子,闷头闷脑的丢下句:“……我去砍点柴。”
吉祥铺三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向那拐向右边的玄衣背影高呼:“山头在左边!”
背影猛地撇了个弯儿,往左边去了,最后哐当一声,是佩刀撞在拐角墙上,没走稳。
因为钱家南归引动的盛京热闹,被掐断在平昌侯府厚重的红铜门后。
沈圭抬头看墙头上跨坐着的男子,挑眉:“阿银被流放,适才跟着钱家的队伍南下了。你可满意了?沈锡。”
“阿银?侯爷记错了吧。如今只有尹笙,哪里还有沈银。”沈锡颠着腿儿,笑。
沈圭的指尖一攒,青筋鼓:“……是,是只有尹笙了。堂侄子好算计,阿银,哦不,尹笙和薛高雁的私情,是你透出去的吧。”
“这怎么能叫算计呢?实打实的事实,我不过是不忍天下人被欺瞒罢了。”沈锡轻飘飘道。
沈圭咽下鼻尖的涩意,咬着齿关道:“当年将你和你父亲被逐出家门,是我有罪……你冲着我来……”
“那多没意思!”沈锡大笑起来,“打蛇要打七寸,不捏着堂叔您的软肋,痛不欲生的感觉,您还体会不到吧。”
第二百三十七章 姚粟
“昔日挚友王老将军病重,他儿子王际向我讨药,我为避免圣人猜疑,撇清干系,硬是闭门装聋,眼睁睁耗得王老将军病死。只可共患难,不可同安乐,为了在赵胤,哦不,新皇的权力格局里活下来,我沈圭再来一次,也依然是那个选择。”
沈圭道来,直直盯着墙头的男子,颇有几分相似的容貌,同一屋檐下的亲族,如今不死不休,都是鱼死网破的死结。
沈锡一愣:“说王家的旧事作甚?”
“老夫既号天机,就比任何人都早早的清楚,赵胤是个狠角色。所以就算你父亲并未参与舞弊,但凭着和孙大人昔日的往来,难保时任右相的赵胤不借题发挥,给沈氏一招敲山震虎。作为左膀右臂的天机之族,数人之下万人之上,呵,你以为,他赵胤掏心子对我们的?”
沈圭顿了顿,眸底咻地炸开雪亮的精光:“当时赵胤的猜疑已经风雨将起,针对我沈氏的添油加醋,黑云压城。为了将可能的牺牲降到最小,我只能推你和你父亲出去,挥刀断臂,弃卒保车。”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君臣明面上掏心掏肺,背地里刀磨得雪亮。权力局中虎兕博弈,都是走钢丝的步步惊心。
沈锡面色几变,最后凝固在一抹苍白的冷笑上:“……那请问凭什么,凭什么我和我父亲,就得做家族的车呢?”
“不凭什么。凭我的罪。”沈圭坦然直视他,咧咧嘴,“我知道你有一天会回来的,来惩我的罪。”
沈锡对上一双毫无悔意的目光,忽的,索然寡味。
孙酬,看得起的称一声孙大人,算是沈锡他家的故交,其实也算不得多深的交情,见面叫得出名字,一年凑两次牌局罢了。
那一年,孙酬任秋试主考官。听闻沈锡参加科举,他一心想让自家女儿和沈家结亲,攀上沈氏的高枝儿,遂自作主张,给沈锡拔了头名。
其他改动名次的考生,更多的是私下和孙酬有交易,见不得光的,把自家子弟往上拱。有上就得有下,往下踩的就成了没后台的穷书生。
孙酬钱收到手软,欢喜过了头,一连篡改了数十人名次,闹大了,被时判榜眼的薛高雁清查,惹出后续大雁塔吟诵狂词,揭露考场龌龊的风雨。
至于告御状那天,哀帝命薛高雁和沈锡同时作文,评定高下,孙酬为防舞弊败露,和诸多交易往来的官家勾结,更换了沈锡的作文。哀帝一瞧沈锡文采狗屁不通,当下撤了沈锡名次,擢薛高雁为状元。
后来,这位新任状元郎,在某个深夜踢开孙府的门,一箭射出,孙酬的脑袋在鲜血里滚。
后来,沈氏将沈锡一房逐出家门,将血脉关系撇得干干净的,不染半点尘。
后来,孙酬那个女儿,据说嫁给了程驰将军的副将桂烈,随夫家前往太裕关平乱。
这就是名动东周的孙氏舞弊案,诸多恩怨因此而起。
……
“老夫知道你追随薛高雁,想夺回的是什么。”沈圭胸有成竹,淡淡道,“名门。沈氏名门的出身,你曾经引以为傲,却被老夫一夕夺走的东西。”
沈锡冷笑:“你到底想说什么?”
“老夫的女儿,已经中了你的道儿,够了吧。老夫就还剩下一个儿子,你不能动。”沈圭眸底一划而过的凛光,坦然,“除此之外,随你。”
沈锡微怔:“当年的事,你还真是半点悔意都无?”
沈圭鬓边的白发溜出来,在皇城的风中晃,他眸底忽的盈满干净的温柔,半生恩怨都不沾,梦似的。
“世人都说,天机先生是如何了不得,洞察天机,开国肱骨,是何等心怀天下的大贤。呵,但要教他们失望了,老夫没有那么了不得。平生恣意,功过参半,都抵不过膝下一双儿女承欢。护着他俩平平安安,一辈子无忧无虑,我沈圭啊,地狱都敢去。”
沈圭笑了,笑得红了眼眶:“对不起了,沈锡。无论是当年,如今,还是以后,我沈圭,都选择做一名好父亲。”
沈锡瞳孔一缩,想到那个被逐出家门后,为了给自己抢一块扔在集市地上的碎肉,被乞丐活活打死的父亲,他扭过头去。
“好。”
七月的夜,暑气都长了根似的,不散。
帝宫禁军营不远处的一家馄饨挑子,还没有打烊,光顾的都是值夜的禁军,吃一碗夜宵,长夜灯火如豆。
羽林卫上将军姚広捡了个位儿坐下来,看着陈粟推了一碗热乎的馄饨过来,挑眉:“陈粟,或者说狐尚书,说吧,约我出来什么事儿?”
“好歹都是姚家村出来的,叙旧……蒜瓣要不要?”陈粟笑得像久别重逢的故人。
姚広掰了一瓣蒜,嚼着,馄饨却没动,盯着陈粟:“是,我姚広,和当年给圣人披上黄袍的姚戎,刚被龙吟弓射死的姚保,都是姚家村出来的。而你姚粟,舍弃了姚姓改为陈,不算旧吧。”
姚粟。
就算已经过去余年,沧海桑田如梦,陈粟还是有片刻恍惚,听到这个如跗骨毒疮的名字。
是了,他本叫姚粟,是姚家村的癞头乞丐,东周末年民不聊生,连乞丐也当不下去了,爹饿死了娘饿死了,他遂进了京,讨口饭。
那时他不过**岁,寻常孩童还依偎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时,他就已经撑着竹竿般的小身子,蹲守在盛京大户的下水沟边,从倒潲的渠里捞一把残汤剩饭饱肚了。
饿,是姚粟唯一的念头。吃饱饭,是姚粟唯一的活劲。
然后某一天,他遇到了陈有贵,一个大官,被带回了富丽堂皇的官邸,见着了一群和他差不多大的男童。
“只要你听话,每顿让你吃饱饱的白米饭。”陈有贵笑得像个弥勒。
“好!”姚粟两眼发光,应了。
十年,整整十年。姚粟的噩梦开始。
在很多事都还不明白的年纪,他就被拉扯入了人间最黑暗的深渊,陈有贵只有一点没骗他,饱饱的白米饭。
于是为了一碗饭,牙都还没换完的孩子,在深渊里见过了魔鬼,会过了修罗。
第二百三十八章 魔鬼
那时候他最怕的,就是天黑。白天张嘴仁义闭嘴清规的魔鬼就会露出爪牙,修罗狂笑,罪孽在鲜血里打开大门。
每次他都觉得自己要死了。身体被撕裂,被压得喘不过气,视线里的一切晃荡,破碎,颠簸,滚烫的业火烧灼他的灵魂,他痛啊,痛得撕心裂肺。
然而鲜血和哭喊只是魔鬼狂欢的催化剂。每次他喊得越厉害,魔鬼就笑得愈欢,他哭得愈狼狈,修罗劲头愈足,唯一能救他的,就是盯着窗外的月光。
明月上升,中天,落下。终于结束。
他也想过逃跑,反抗,或者告官。可但凡他起一丁点念头,陈有贵的鞭子就发了疯般的抽,那是一柄小倒钩的鞭子,陈有贵给它取了个风雅的名字:胭脂鞭。
他却知道,被鞭打时倒钩翻起肌肤,血淋淋的肉,红如胭脂。
府中不止他一人。十来个男童,都是父母双亡,被以“吃饱饱的饭”骗进来的遗孤,胭脂鞭是他,他们的噩梦,陈有贵是他,他们的地狱。
“为什么老爷大人能这样做呢?”他问过另一些男童。
“因为他是顶大的官儿,有权啊。”同伴们回答。
权。
这个字,他记下了。
十年,从地狱里走出的孩子长大了,成了少年。喉结生了,声音粗了,骨骼壮了,陈有贵索然寡味。
但他是府里存活得最久的孩子,陈有贵称奇,故留了他一条命,将他转手给另外一个好少年的大官。
终于在出府那一天,他看到了久违的天空,八百里无垠,于是他用铁手链砸死了家仆,从路边渔民的铺子夺了刀和砧板,回了陈府。
大官陈有贵死了,被他向鳝鱼一样钉死了脑袋,一刀刀破肚,肠肠肚肚淌得满院子都是。
他让府里新进的男童们帮他撒谎,说绿林寻仇,江湖无踪,吓傻的孩子们哆嗦成一团,不敢。
然后他拿起了那柄胭脂鞭,疯了般的抽下来,打死了一个孩子,打残了两个孩子,终于剩下的孩子,帮他圆了谎善了后。
他看着那些孩子恐惧而仰望的目光,像极了他当年,看着那个陈有贵。
这时,掌声响起,大门打开,一个锦衣华服的内侍走进来,赞赏而从容的瞧着恶鬼般的他。
“这陈有贵死得像条鳝鱼,有趣。看来你很会玩。”内侍笑,如同看了场好戏,“宫里有一个人不开心。若你能用你这份会玩的本事,让他开心,咱家能予你一切所欲之物。”
“玩?”他看看盯死在砧板上的人形鳝鱼,确实有点“好玩”。
“是,只要他开心。”内侍笑,眉心一点红痣。
“你是谁?”他问。
“咱家帝宫内侍长,李忠。”内侍应。
“从今天起,我不叫姚粟,我姓陈,陈粟。”他踏过满地鲜血,走出陈府。
然后东周多了一名大官儿,官秩尚书,乃是皇帝萧亿身边的大红人,他别的事不会,最会的,就是“玩”。
他奉劝皇帝祭奉神仙,修建通天台,全国加税加赋,江南闹了半年饥荒。他游说皇帝站在城墙上往下扔米粒,看着灾民们抢得头破血流,以此为乐。甚至后来多了个小继后,他称赞好绸好缎配佳人,整船的金丝玉缕往帝宫送,累死的绣娘无数。
朝野怨声载道,天下民不聊生。却因皇帝萧亿作保,这尚书不降反升,权倾天下,一步步走到了名利场的巅峰。
那是天启七年到九年之间的事,变法失败,右相党掌权,萧家最后一位君王目光腐朽,渴望着去往地狱。
史官落笔:陈粟,狐假虎威,蛊惑君王,恶称狐尚书。
权。
当年那个孩子,终于将这个字踩到了脚下。
于是当年那个孩字,终于成了另一个陈有贵。
第二百三十九章 野史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如今姚広看着面前这不算陌生的面孔,犹记得第一次见他,是他还由爹娘牵着跑,闲逛,打鸟,斗鸡,晒太阳,有工就去做短工,农忙就去帮活,虽然都是一个村子出来的,命运的岔口却始料未及。
“……哟嚯,味足!”姚広别过头去,沉默,从竹筒里抽了汤匙,开始埋头吃那碗馄饨,被辣得唏嘘。
“萧哀帝最后那几年,东周衰败哀鸿遍野。我知道姚家村闹了饥荒,你家的田亩都旱了,你不得已进京,成为众多流民中的一员。”陈粟舀了一盅缸子水过去。
“不都是你害的么?”姚広猛地打断,寒声,“你官做得大呀,御前的红人,蛊惑昏君和昏后两个人歌舞笙箫,全然不管红墙外都是饿死的白骨!”
“呵,我现在区区庶民,寒居流离,哪比得上你上将军风光,老天爷也算惩罚我了吧。”陈粟轻飘飘的笑,“但是还有人,在理所当然的安享太平呢。”
“悯德皇后!!!”姚広冷笑,指尖蓦地用力,咔嚓,竹筷子裂为两半。
“上次和曹妃合作不成,可惜了。如今另有一个机会摆在面前,上将军可莫再犹豫了。”陈粟殷勤的为姚広又布了双筷子,加了句,“而且,我可以保证,上将军的性命无忧。”
姚広没有任何回应,但眸底起了晦暗的波澜。
“上将军可听说过湘南野史?”陈粟低语。
“民间传闻,传了好几年,有鼻子有眼的。说从帝宫跑出来的那四个人隐居在湘南,过什么田园生活。三人成虎,百姓们都信得真真儿的……”姚広一滞,“等等,你什么意思?”
“现在这湘南野史已经开始崩塌了。我不断听到南边儿来的百姓议论,说以前传得跟真似的那四人,瞧着脸了并不是,不过是身量像些。亲眼目睹的人越来越多,怀疑野史的人也越来越多。”陈粟一笑,“上将军你说是什么意思?”
姚広沉吟,拧眉:“以前就有人怀疑过,一部野史传得如此之真,背后肯定有人推波助澜。如今风反着刮了……莫非谣言的源头?”
姚広眸底凛光一闪,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陈粟噗嗤一声笑了,摆手:“不至于。不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谣言的可怕,正在于众口铄金。上将军若想给悯德皇后致命一击,倒也不用亲自出面的。”
姚広两眼一亮:“所以我们可以……”
“若盛京的百姓知道吉祥铺的花二是前朝皇后,或者说,当今东宫的意中人,居然是他的义叔母。啧啧,这差了整一辈儿啊。要脸么?”陈粟刮了刮脸皮,阴阴咧嘴。
“似乎是个好法子,不过狐尚书。”姚広话锋一转,挑眉,“这个消息的酬劳,你要什么?”
陈粟拈了根竹筷,沾了缸子水,在油腻腻的案面上写了一个“乱”字,然后迅速的用袖口抹去。
姚広满意的笑了,伸出手去,啪,三声击掌,为盟。
七月末,八月来,日光白得跟铁水似的。
玉山。长青岭。一眼望去漫山苍青,松柏耸立着像一座座坟头。
这便是宫里默认的“乱葬岗”了。
宫里犯了大罪的人,是没有资格尸骨还乡的,只会被草草运到长青岭,就地掩埋。
李郴斟了一杯酒,倾在某个坟头前,他旁边陪着吴丽音,正盯着坟前简陋墓碑上的字,还没缓过神来。
“大人,您,您的父亲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