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春天
坟前的墓碑很是简陋,草草的插了块牌子,歪瓜裂枣的,上面有刀刻的一行字,也是写得一笔带过。
御前内侍长:李忠。
吴丽音瞧着漫山松柏,这宫里默认的乱葬岗,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老实巴交的枕边人,竟然和东周人人叫骂的阉贼有关。
“大人?”李郴没有立时回答,看向她笑。
吴丽音小脸微红:“夫……夫君。”
“还有,我的父亲?”李郴眉梢一挑。
“父……父亲大人。”吴丽音头都快低到胸口了。
“这就对了。虽然你我结亲不久,但我李郴如红帐之誓,一定会对你好的。”李郴眉眼松开,拉住吴丽音的小手,“所以带你来看看咱父亲。我的出身,知道的人不多。但夫妻同体,一定是想你知道的。”
“夫君。”吴丽音激动的抬眸,眼眶里包了泪。
“是,如你所知,我的父亲,正是阉贼李忠,或者也叫李钟。”李郴苦涩的笑笑,“我是他的干儿子,打小捡来传承香火的……让夫人见笑了。”
吴丽音拼命摇头,心底最后那一丝膈应散去,只管抓紧李郴的手:“不,是妾愚昧。史书之言岂可尽信?父亲能教养出夫君这等人物,肯定有可取之处吧。”
李郴摸了摸鼻子:“呀,他也不是甚了不得的人。会逼着我念书,戒尺打得贼溜,会让我坐在他肩头,带我去看十五的灯火,每天宫里当值回来,会给我带些赏赐的玩意儿,也会在我被骂小阉贼的时候,带了手下的小太监找上门去,不会打也要扎个场子。”
顿了顿,李郴抚摸着墓碑上亲手刻的一行字,眉尖腾起惘惘的温柔:“他就是一个顶普通的父亲啊。”
吴丽音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评价李忠。
那个侍奉周哀帝萧亿的内侍长,曾经因为小继后要做一批新衣,他就带兵围了绣娘的城,立下十日期限,刀锋在颈,鲜血压城,只为了如先帝所愿,逼着绣娘织出世间独一的锦绣。
阉贼。他是被天下骂作阉贼的,天启七年到九年,但凡那个君王要的任何东西,他都能为他取来,如果是人世之物,他就杀人,如果是神魔所间,他就弑神。
慈悲,苍生,劝谏,罪孽,他的眸底没有映出任何东西,除了那个笑容苍白又温柔的君王。
如果说狐尚书陈粟是出谋划策的,那内侍长李忠就是为虎作伥的,在短短两年时间里,让东周三百年的江山走到了尽头,也为赵家的王业打下了叫做民心的地基。
“史书有载,百姓皆知,父亲大人确实犯过糊涂。”吴丽音回想起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犹觉不真实。
李郴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想起儿时和李郴的一段对话,或许时至今日,他才明白那份不可言说,和不悔不渝。
……
“父亲,隔壁家的又骂我是小阉贼,还骂您,说您和昏君狼狈为奸。”李府收养的小男孩抹泪,脸上黑红相间,显然已经打过架了。
“每次都是这么几个词儿,无趣。”御前内侍长李忠蹲下来,扯了三品的官袍袖子为男孩擦脸。
男孩摸了摸脑瓜子:“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李忠淡淡的笑:“因为想让陛下开心啊。”
“我今天念《孟子》,夫子说君当为民之先。难道父亲为了让君王开心,就要杀了那么多人么?”男孩糊涂了。
曾经也是秀才的内侍长眉眼弯弯,一点男孩额头:“书念得不错啊!晚饭有奖励,咱家亲手给你做炖得稀烂的肘子!”
男孩立时开心得蹦起来,可又想到什么,佯装板了脸,怪:“若父亲今天不回答这个问题,再好的肘子我也不吃。”
“好好好,这就回你。”李忠摸了摸男孩小脑瓜,“痛苦,因为太痛苦啊,陛下想去往地狱。咱家呐,是个阉人,没别的本事,就只能陪他了呀。”
男孩一唬,变了脸色:“父亲要去地狱?”
李忠耸耸肩,像是开着家常的玩笑:“咱家做奴才的,肯定要跟着主子啊。不过,日陵,有些事要留给你,你们去做。”
顿了顿,李忠看向朱门外饿死的白骨,这爿破碎晦暗的河山,不真实的笑了:“日陵,好好念书,科举得个好名次,去做官。明天就拜托了。咱家和陛下,都不跟去了。”
“好。”男孩还以为李忠是说明天上巳游春的事,点头。
……
于是当明天真的来临,男孩懂了那句话,还有内侍长和陛下,真的,都没有跟来了。
于是他应制,中举,拔得全国第十三名,被编入东宫伺候,他还了当年的诺。
……
“四月宫变前一天,赵胤率了右相党人闯进宫,将父亲斩首示众,天下都在欢呼阉贼伏诛。”李郴吁出一口浊气,“但听闻父亲最后一刻,改了名字,改忠为钟。”
“钟?”吴丽音愣。
李郴捡了一块石头,去磨墓碑上的忠字:“是,是钟。我到今天才明白这个字的意思,还有父亲最后试图传达给陛下的话。”
只是,想让你开心。地狱,也陪你去。
吴丽音默然。她好像懂了一些东西,但正如这个小心翼翼的字,大逆不道的心意,连日光都是不能见的。
“我李郴,字日陵,是不是有些拗口?但父亲说过。”李郴磨平了墓碑,开始刻那个钟字,“他说,希望我,我们创造的明天,日光能洒满八百里河川的每一座山头。”
青山之下,永夜的地狱不辨岁月,罪孽和救赎都被遗忘。
青山之上,春天却已经来了,是光啊,将一切映亮。
“我李郴出身卑贱,性子直,古板,不会逢迎。现在也只是个七品官,还被东宫厌弃了。”李郴刻好了新墓碑,起身,看向吴丽音,“这桩赶鸭子上架的姻缘,我现在自己问你一句,你可有后悔?”
吴丽音抹了抹眼角,笑:“妾能后悔什么?”
李郴摇摇头:“我是说,哪怕被贬谪被流放,我都会继续当官,当个好官。我们的孩子,我也会让他好好念书,科举从仕。这样的命运,你接受么?”
吴丽音伸出手去,她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这个碎嘴又笨的小官大人,她想跟着他,就像李忠曾经跟着先帝,哪儿都跟他去。
“若您被贬谪,妾能刺绣补贴家用,若您被流放,妾拿上包裹就跟你走。官场险恶,浮浮沉沉,您每天结束宫里当值,门口会看到妾点亮的灯,映亮回家的路,一推开门,有热腾腾的饭菜,再晚都等着您一块儿吃。若您想我们以后的孩子从仕,放心,您狠不下去的戒尺,妾帮您打。”
李郴笑了,笑得眼泪都下来了,明天如期而至,而光,最终也将穿过冰冷的土地。
春天,会抵达的。
第二百四十一章 觐见
帝宫。金碧辉煌的承恩殿,暑气被掐断在红铜门后,光洁的金砖地面映出玄色袍脚。
“草民阿巍,拜见贤王殿下。”容巍跪倒,叩首至地,他没有抬头,只能看见日光倒影出一双雪白鱼儿般的赤脚,哒哒的向他跑过来。
不好好穿鞋。容巍唇角一勾,忽感到一张小脸凑到了他鼻尖。
容巍一惊。猝然跌坐在地上:“贤,贤王殿下?”
赵熙彻蹲在地上,双手撑着下颌,脑袋杵在男子跟前,噙了诡计得逞的得意:“咦,吓着阿巍了!”
容巍哭笑不得。正要恢复跪拜的姿势,赵熙彻的脑袋又凑近两寸:“听着阿巍来觐见,我把宫人都打发出去了,没外人。”
咫尺之间,那双圆溜溜的黑眼睛跟葡萄似的,容巍被盯得动也不敢动:“那……那不用行礼了?殿下,太……太近了。”
了字刚落,小手就猛地拽过容巍胳膊,拉了他起来:“当然不用啦!阿巍!阿巍你看你看!”
这一拽有刹那天晕地转。
按理说就算十个壮汉来,也扯不动这曾为上将军的刀客。但或许是方才那小脑袋凑得太近,清冽的少年气息浓了点,容巍跟喝醉了酒般,有点没缓过劲儿。
好不容易稳住脚步,刀客便见得偌大又肃穆的金殿内,少年张开双手,呼啦啦振衣袖,脸上噙了期待。
容巍一愣:“是让草民看衣衫么……玄色的?”
“是啊是啊!阿巍你尝你尝!”少年又呼啦着从案上取了一碟吃食,跑过来,踮高了脚。
容巍低头一瞧。胡麻饼?
他瞧着圆眼睛亮晶晶的少年,跟扑棱的鹌鹑似的,还是有点没明白玄衣和胡麻饼,凑起来是个什么局。
“殿下身份贵重,着玄不太妥当。还有胡麻饼只是市井吃食,殿下也不宜多食。”良久,容巍低头一抱拳。
于是那只鹌鹑咻的泄了气:“啊,傻子,大傻子,明明是你告诉我的。”
容巍瞧着那丧气的小脑袋,忽的脑海里灵光一闪,瞬间懂了这一连串又看又尝。
是了,曾经赵熙彻来吉祥铺瞧他,问他喜欢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喜食胡麻饼,喜着玄,就是他当时的答案。
容巍心头一热。这都过去快一年了,这个小殿下还记得?
“本来说随父皇南下之时,给阿巍买好些刀谱好刀!你说过的,你欢喜刀!可是我没藏好清单,被母后命迟春都烧了。”赵熙彻懊恼,瘪嘴,“那么长一串儿啊,渣子都没剩,现在拟也来不及了。”
“殿下不是已经送草民一把刀了么?”容巍连忙劝,拍了拍身侧,加了句,“这把刀就是草民平生最喜了。”
他是佩着那柄刀来的。那柄金碧辉煌镶宝嵌玉的大刀,招摇了一路,衬着一身玄衣清肃,格外的不协调。
赵熙彻眼睛一亮,正要咧嘴笑,又兀地板了脸:“平生最喜?谁让你喜刀去了?”
容巍丈二摸不着头脑,摸了摸鼻子:“……对了,草民今日来觐见,是,关于头发……不是,割发礼。”
容巍总觉得在赵熙彻面前,自己的脑子转不太动。
进殿东来西去半天了,他才想起自己的正事。割发礼始自将士出征,流传开来,后亦有贤人志士,以此表某种决心。
然而就算小贤王自己敢割,他也不敢受,发髻给他就等于把脑袋给他,这等赌上命,实在是太重了点。
“贤王殿下,你过来。”容巍正色,将赵熙彻拉近,俯下身,抬手,碰到了少年的金冠。
“阿巍?”赵熙彻瞧着阴影投下,蓦地紧张起来。
“……别动。”容巍轻吐两字,低沉的,手转眼取下金冠发簪,哗啦,束起的头发就散了下来。
曾经峨冠博带的墨发,如今就剩下了齐肩长度,似乎后来被宫里的匠人修剪过,发尾齐整,一条线儿的搁在肩膀上方,顺溜溜垂着。
跟一幅黑缎帘子似的。
容巍挑眉,就这么看了良久。怎么说呢,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从来没见着人带这种发式,如今放在赵熙彻身上,好像也不奇怪,甚至愈浓了少年气。
是那种盛京飞花马蹄月的少年。马蹄踏草尖时,齐肩黑发烈烈的扬,苍鹰都能栖到他胳膊。
“……难看了?”赵熙彻被盯得惴惴不安,小声问了句。
“就这么散着吧。”容巍直起身,很正经的道,“本来就发短,强行束上去,会像个冲天炮的。”
“冲天炮?”赵熙彻瞧了眼天上,小脸一沉,怒喝,“阿巍!你就是觉着难看了!”
在赵熙彻看不到的方向,容巍唇角一勾,拿了个紫檀小匣子出来:“割发礼的发髻,完璧归赵。”
赵熙彻的目光转过去,小脸更沉了。
容巍深吸一口气,叩首至地,是君臣的礼,金砖地面触碰额头,让他滚烫的脑海降温,降温,最终冰冷。
他无数次的告诉自己,眼前这人是西周正盛华的少年,干净,鲜活,无罪。而自己,是已经被历史淹埋的,尘霜满面的旧客了。
“草民,乃东周羽林卫上将军,当不起西周贤王如此重托。国破家亡,幸得保全,余生只欲护持吉祥铺,过油盐酱醋的日子。天家贵胄,今非昔比,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特将割发礼发髻归还。还望此去珍重,殿下锦绣前程,勿念草民微贱也。”
容巍将紫檀匣子放在地上,哒一声清响,殿内陷入了乍然的寂静。
就算演练了无数遍这番话,如今当着面儿说出口,容巍还是大脑刷一下空白,根本不敢抬头看那少年的表情。
冷静,再冷静些。清醒,再清醒些。他一遍遍告诉自己,压抑着不知何处而来的胸闷,不知是不是中了暑热。
好痛。
“因为割发礼么,就逼得阿巍如此绝念。”赵熙彻忽的一声轻笑,猛地伸手,夺了容巍身侧的佩刀,那把他送给他的富贵逼人的刀。
哐当。少年狠狠将刀往金砖地上砸,不一会儿,玉石起了裂缝,岌岌可危的碎开来。
“殿,殿下?”容巍以为赵熙彻拿刀撒气,被震碎大殿的打砸声唬得怔住。
第二百四十二章 拒绝
片刻,一声刺耳的碎响,大刀表面的宝饰破碎,被少年撬去,露出里面乌黑雪亮的刀刃来。
竟然里面还藏了一把刀。或者说,这才是本来的刀身,被金玉镶嵌故意掩盖住的真面目。
容巍瞳孔一缩,他的刀。
破军天刀,曾经东周被历代帝皇珍藏的宝刀,又在周哀帝一朝被赐予羽林卫上将军的佩刀。
可以说见刀即见人,破军天刀跟着容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立下赫赫威名。东周百姓谈及破军天刀四个字,都如同谈及容巍,那个刀锋如雪的刀客,非得供两炷香,以示敬意。
后来,四月宫变爆发。上将军仗着这一把天刀,与赵家四方将军对抗,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硬是将贞明太子,悯德皇后,和坤宁宫姑姑三人护送了出去。
但在那场激烈的刀剑争鸣中,破军天刀也随之失散,当时仓皇逃命,上将军并未将其寻回,再后来,尘埃落定,那柄刀被收入了赵家宝库。
因此刀沾惹过太多赵家军的血,新帝赵胤为镇其锐气,遍镶金玉宝饰,用一个金碧辉煌的壳子将真正的刀身掩盖了起来。
于是一代名刀沉睡,刀客威名沉寂,沧海桑田故人都入了梦。
“我的……刀……”容巍颤抖的伸出手,拼命砸落剩下的宝饰,看着如破茧而出的熟悉的刀,他有良久的喘不过气来。
以精钢玄铁铸就的刀身乌黑,油亮亮的,像是极品的玉髓,刀身一转,映照三千世间影,寒光雪亮,劈开天地的闪电也不过如此了。
“确实是好美的刀,宝刀,天刀。”赵熙彻虽不懂刀,但凭眼睛看也看出其不凡,咂舌,“破军,北斗第七星,主杀伐,先破后立。”
容巍将破军天刀宝贝似的抱在怀里,看向赵熙彻,疑:“殿下的意思是?”
赵熙彻笑笑:“我一开始就知道是破军天刀,所以故意向父皇求了。父皇说,好刀配英雄。所以我和战场下来的俘虏,一起被关入了景山疾风台。月余后,出来的只有我一人,于是,刀就在这儿了。”
容巍不可置信的盯着随口说来的少年,他怎么也想象不出,这个富贵堆里打鸟斗鸡的鹌鹑,是怎样独身一人斩落人头的。
关键是,他赢了。
这不是容巍认识的赵熙彻。但凡想想疾风台里或发生的细节,容巍便觉得一阵恶寒,这个十八岁的少年,皮囊之下究竟藏的是什么?
见容巍呆住,赵熙彻耸耸肩,继续像闲聊侃大山,风轻云淡道:“还有以前我识破你东周上将军的身份,为了不泄露出去,打劫那伙人我也全杀了。啊,不止,在我找到他们前,和他们有接触的人,我也一块儿砍了的。”
容巍浑身一抖。前半句还可以理解,后半句“但凡有接触的人”,就算他当年为将,也没下过此等狠手。
男子看赵熙彻的目光第一次变了,他沉声道:“殿下年纪尚轻,若犯杀孽过重,此生报应缠身,难行……等等,殿下为何突然与草民说这些,您应当是不打算告诉草民的吧。”
“因为想让你知道,欠我的,阿巍还不清咯。如今想因为一撮发髻,就撇头不认人,羽林卫上将军,就这等漠视恩义?”赵熙彻俏皮一笑。
容巍沉默,脸色复杂。
少年则踏着双雪白的赤足,哒哒哒的跑回案边,一跃,坐在案沿,两条腿晃来荡去,托着双腮瞧容巍,双眸眯成一条缝。
容巍也看向他,正色抱拳:“是草民无能。牵连殿下犯下诸多杀孽,草民不值得殿下……”
“阿巍!!!”
刀客的话头被掐断,然后就见得那少年站到玉案上面,张开双臂,扑棱着就朝他扑了过来。
“哟嚯!殿下小心!危险!”容巍大惊失色。视线里一团柔软身子就砸了过来,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接,可手刚碰到玄色王袍,咻的一下缩了回去。
于是两个人都跌到地上。
一声闷响,容巍坐在地上,手撑地,而那团子则扑在他上方,小脑袋就在他胸前。
“殿下,殿下您没事吧!可有伤着何处?要不要传太医?”容巍手忙角落的要站起来,却感到那小脑袋一抬,毛茸茸的头发下黑葡萄般的眼睛,锁定了他。
容巍一僵。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眼神,明亮的,干净的,深处压抑着的凛光,却是从血海而来的刀光。
“阿巍,你欠我的恩义,要慢慢还哦……这是西周贤王的,王令。”
少年咧嘴笑了,露出一圈大白牙。
容巍的心跳都仿佛在刹那静止。看来撇清干系是撇不了了,这慢慢还,尽头是什么时候呢,贤王的王令,他无法拒绝就是了。
真的,无法拒绝。
“……是。”容巍轻吐出一个字,感觉连日胸口的闷痛也散了,大抵是暑热好了吧。
坤宁宫。继后刘蕙脸色阴沉,手中的白玉扇子已经敲碎好几把了。
迟春屏退了宫人,为刘蕙奉了百合莲子汤:“天热儿,娘娘莫气坏了身子。御膳房刚做的莲子汤,清心宁神最好了。”
“本宫现在一肚子火,岂是一碗汤能泻得了的?”刘蕙怒极反笑,“你不如找太医署给本宫开几副助眠的方子,否则今晚连觉也睡不了!”
迟春执了团扇给刘蕙扇着,轻劝:“奴婢知道,娘娘气的是东宫和贤王两位殿下,不如奴婢做主,布两场板子下去,两位殿下也就消停了。”
一听要打板子,刘蕙瞪了迟春一眼:“本宫不过随口说说,你还当真了?板子落在孩儿身,疼的是娘心!”
“是是是,这天下对东宫和贤王最好的,就是娘娘了。既如此,娘娘好好和两位殿下聊聊,兴许就解了呢?”迟春憋笑。
刘蕙又怒上心头:“那有这么容易?这俩小子都着魔怔了!一个整天撵着悯德皇后跑,送到榻边的吴氏看都不看,其他的女人更别说了!圣人像他这么大时,儿子都抱好几个了!还有另一个,更气人!整天和那阿巍凑一块儿!他也不小了,十八了,脑子里想的到底是什么?阿巍是东周上将军,身世复杂,他淌那浑水作甚?要收买臣子也得选个好的呀!”
第二百四十三章 训话
“收买臣子?”迟春一愣。
“难道不是么?怀阳到底有一点长大了,知道营建自己的王脉了。王御驾四方,臣众星拱月,臣子效忠辅王功业,不对么?”刘蕙瞪了迟春一眼,“不然两个大男人,能是什么?”
迟春眼眸一闪,不说话了。
刘蕙继续絮絮叨叨,叹气:“效忠之人千千万,举国贤士非一家。怀阳为什么挑上了容巍?真搞不懂他怎么想的!彼时让圣人知道,他收东周上将军为臣,那不是在我赵家安了颗钉子么,还是一颗血神恶煞的钉子!不行不行,本宫不能任着他胡闹下去!”
“娘娘是不是太过紧张了?”迟春有些涌到咽喉的话都咽了回去。
“难道要等到圣人怀疑怀阳不忠不臣才知道严重么?”刘蕙忧色愈浓,“那可是东周的上将军!武将,刀锋舔血的武将,曾经杀过赵家百余将士的武将!怀阳和他走得近,和结党营私居心叵测有什么区别!要是被有心人利用,咱娘俩就玩完了!”
迟春为刘蕙奉了一杯茶,自己心里也噙了说不出的涩意。时光如一条河,将故人都划作了陌路,隔着国仇家恨,谁又能幸免于难呢。
刘蕙啜了口茶,抚着胸口:“听说容巍来觐见了?现在还呆在怀阳那厢?瞧瞧,都找上门来了,成何体统!我天家是不是犯了它吉祥铺的劫啊?东宫中了悯德皇后的魔,怀阳也撵着容巍了,它吉祥铺就是成心来祸害我天家儿郎的吧!”
迟春小心翼翼,不说话。
刘蕙没好气的瞧她一眼:“东周朝尉迟府和容巍有婚约,你以为本宫不知道?好,你也要陷进去了不是?你怕本宫以后不给你指个好人家?”
“娘娘息怒。奴婢不敢。”迟春连忙跪下,低下头,鬓边的珍珠串子搅乱眸影,一时看不清她是何神情。
“罢了。你现在去朱雀门,容巍应该从怀阳那儿出来了,你去帝宫城门堵他。”刘蕙冷声道,“本宫方才说的话,捡几句关键的说予他听。他上将军若是识趣的,就该明白当娘的苦心,就该知道以后少往来。”
迟春一愣。试探道:“娘娘,这事可要告诉贤王?”
“让你去帝宫门口堵,就是不要让怀阳知道!”刘蕙低喝,气得肝疼。
迟春应了,塞着满腹心事出了坤宁宫,来到朱雀门没等一会儿,就见玄色身影在内侍的引导下走来。
“给迟春姑姑请安!”引路的内侍倒是贼机灵,上前来打千,“可是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奴才正要从阿巍公子出宫哩。”
“奴婢和阿巍公子有几句话说。还望行个方便。”迟春笑,快速从袖里掏出几星碎银,塞给内侍。
“得嘞!姑姑慢慢和阿巍公子说话儿,不急,奴才就在那边候着!请好了,唤奴才一声就行!”内侍喜笑颜开,也快速的藏了碎银,一溜就避得老远了。
偌大的红铜宫门前就剩下了两人,这是最后一道隔开禁御和民间的大门,门内红墙绿瓦名利场缠,门外熙熙攘攘人间烟火。
“尉迟姑娘?”容巍似乎没料到在帝宫能见着女子,抱拳,有些讶异,“是皇后命姑娘在此候我?”
迟春搅了搅罗帕,斟酌着启口:“公子,下面要说的话,是妾作为奴才不得不说。非妾本意,还望公子莫多心。不过若从长远看,也不一定全是谬言。还望公子自断取舍吧。”
容巍点点头,看了眼四周,上前两步:“莫非,皇后知道在下来见小贤王了?”
迟春点点头,脸色愈发纠结,吞吞吐吐道:“娘娘很不开心。无论小贤王心里是作何打算,您东周臣子的出身,前上将军的身份,都是改不了的,也是横跨在您和小贤王中间的一条天堑。若是被圣人知道了,朝堂上那些人一添油加醋,这事意思就变了味。”
顿了顿,迟春又加了句:“他毕竟不是普通人……他是西周的贤王,是圣人最宠爱的皇子,也是储君之位的第二顺位人选……”
容巍脸色微僵。怀里盛发髻的紫檀匣子和腰际的破军天刀,突然都硌人的很。
良久,容巍深吸一口气:“实不相瞒。此番觐见也是为这些思量而来。差不多同样的话,我在承恩殿里当着小贤王的面,都说过了。”
“小贤王不懂事……”迟春笑笑,正要说什么,就被玄衣刀客打断。
“就算皇后是贤王的母亲,在下也会先遵王令,再遵玉令。”容巍斩钉截铁。
“王令?”迟春一愣。
“贤王殿下说,恩义,要慢慢还。”容巍唇角一勾,“尉迟姑娘才说了,他是王。王令,在下不得不遵呢。”
言罢,容巍就转身离去,在内侍的带领下离宫,红铜宫门阖上,玄色背影消失,迟春还在原地晾了半晌。
她摇摇头,心里有黯黯的凉。但面对如此无余地的回绝,她一个做奴才的,也只能打算先回了刘蕙去,再看此事如何收场。
于是绣鞋掉头,倩影拐进红墙甬道,却没走两步,一柄冰凉的剑刃就搁在了女子脖颈。
第二百四十四章 糖馃
“姑姑好似说了不该说的话?”熟悉又略显稚嫩的男声从耳畔响起。
迟春听出来者,看了眼玄衣刀客消失的方向:“贤王殿下是说容巍公子么?只是,奴才不敢,话都是转自皇后娘娘。殿下若觉奴才出言不妥,要找上门的也不是奴才。”
“是么?”剑尖转动,少年的声音轻飘飘的,变冷,“那些话是母后的意思,还是你尉迟春的意思?”
“小贤王冤枉奴才了。”迟春眉尖轻蹙,正色,“看来娘娘猜的没错,小贤王还真是陷进去了。若您执意如此,终有被圣人察觉的一天,彼时,您又将如何面对?又将如何护公子周全?”
剑尖一滞。少年阴阴吐出四字:“与,尔,无,干。”
迟春转身,剑刃转瞬在她脖颈裁出血痕,她却视若无睹,紧盯向少年的眸:“沧海桑田,故人非昨。小贤王莫忘了,您是帝宫的儿郎,骨子里的血脉就注定了无尽的猜疑和争斗。而他已经是清清白白的老百姓了,您若是为了一己之心,又把他拉入名利场的漩涡……”
迟春顿了顿,眉间盈起傲意:“您不觉得太自私了么?就算不是为了尉迟府的婚约,奴才从宫里辞去后,能和他做一对普通的夫妻。殿下您呢,能逃脱姓赵的宿命么,又能逃脱皇帝和皇后的牵绊么?”
少年先是愣住。旋即眸底慢慢氤起戾气,将他白瓷小脸笼得发黑,沙哑的字眼从齿关咬出:“尉迟春,你,放肆。”
纵使七月,榴花开遍,空气的温度也蹭蹭下降。眼前十八岁的儿郎全然变了另一个人,尚显青涩的脸压抑着惊涛骇浪。
迟春却不怒不惧,直视他:“奴才僭越,贤王恕罪。但奴才哪点说得不对么?当然了,若殿下只是想玩一玩,算奴才看错了殿下。若殿下真打算计长远,这些东西避也避不过去。”
赵熙彻腮帮子咬了咬,一笑:“有趣。连母后和他自己都没瞧明白的心意,你倒是打了个准。”
迟春也一笑:“女人的直觉。”
看着赵熙彻的脸色又一僵,迟春胜利者的光彩愈浓:“对了,方才他说殿下王令什么的,怕是误解。效忠,或是,卖命,或是,什么死士影子,也或是。”
“不是!都不是!都不是那个意思呢!”赵熙彻忽的像个孩子,委屈巴巴的嚎起来。
变脸不过转瞬,就从阴鸷的王做回了无法无天的少年,唯有脖颈间冰冷的剑,还提醒着迟春这副皮囊之下的真相。
“那请问贤王殿下是什么意思?”
忽的,低喝传来,随着一声清响,金铁碰撞,银光划开空气,赵熙彻的剑就掉在了石砖地上。
迟春摸了摸突然空出来的脖子,指肚压了压血,微微后怕自己方才从哪儿来的胆,这剑刃只差半寸就能贯穿她了。
“老六?”赵熙彻看着场中突然出现的少年,没有去捡剑。
“参见贤王殿下。迟春姑姑好。”赵熙衍谦谦和和的行礼,长剑入鞘,不动声色的挡在了迟春面前。
原来方才竟是赵熙衍突然出现,挑开了赵熙彻架在迟春的脖上的剑。
赵熙彻弯腰扶起赵熙衍,挠挠头,笑:“我什么意思?六弟以为我要对迟春姑姑不利?六弟是不是太紧张了点?”
赵熙衍明显的一愣。看了眼被自己护在身后的迟春。
迟春了然,原来赵熙衍是真误会了,遂开了个玩笑:“多谢六殿下解围。奴才是与贤王殿下有些争执,但没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地步。”
“是啊是啊!光天化日的,我难不成要杀了她?就是吓唬,吓唬她罢了!迟春姑姑可是我母后的心腹,我可不要讨母后的板子!”赵熙彻大笑起来,露出一圈大白牙。
赵熙衍这才松了口气,弯腰拜倒:“冒犯贤王殿下。孝青赔罪。”
“无妨,本就是闹着玩的!母后那边我还得解释两句去,估计还在气头上,告辞告辞!”赵熙彻寒暄几句便拂袖离去,临行前最后的目光在赵熙衍和迟春中间一转,别有深意。
“六殿下不应当搅和进来。”迟春看着少年背影,确定完全消失在宫墙尽头了,才敛了笑,沉沉一句。
“我下学刚好路过。血溅帝宫以为不祥,故有君子之义。”赵熙衍应,却似乎有更多的话都咽了下去。
迟春看了眼不远处候着的奴才,确实是路过,但她的眉头旋即锁得更紧:“……就算贤王想杀奴婢,殿下阻不了,也无权阻。”
女子向赵熙衍一拜:“不管如何谢过殿下。但殿下向来小心翼翼,呼吸声都不敢大了。倒不必为了奴婢,惹上圣人最宠爱的皇子。”
“真的就是顺手而为。或许是脑袋一热,也或许就是闲了。姑姑莫放在心上。”赵熙衍看了眼迟春,轻笑,“或者,姑姑是在担心我?”
迟春怒极反笑:“殿下从哪儿学的俏皮话?再说了,做奴才的担心主子,是奴才分内事。”
赵熙衍眸色一闪,手背到身后,悄悄攥紧了,脸上却看不出异常。
“坤宁宫还有些事,奴才就先告辞了。”吃春打了个千儿,正要转身离去,又被赵熙衍叫住。
“这个,还请姑姑莫推辞。”十六岁的少年从荷包里取出一个包得四四方的纸包,递出。
吃春下意识的去接。打开来,发现是几颗雪花糖,那种小孩儿吃的甜甜的糖。
“奴才已经廿一了。殿下还以为奴才是小孩儿么,谁还吃这种糖啊。”吃春哭笑不得,糖馃托在掌心,都生怕被旁人瞧去丢脸。
“廿一又怎么了,不还是女孩子么。女孩子心情不好,就要吃甜的。”
赵熙衍留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去,日光打在他上翘的唇角,青涩的弧度竟也瞧得迟春心尖一晃。
“什么啊,哄小孩呢。哪儿来的半大小子,臭小子。”吃春咻的红了脸,气冲冲的把纸包往地上一扔,就要走。
可绣鞋没迈几步,女子顿住,低着头蹭蹭转回来,捡起纸包,左看右顾确定没人看见,遂迅速打开,塞了颗糖到嘴里。
嗯,好像,有点甜。
第二百四十五章 太阳
吉祥铺。程英嘤如临大敌的杵在铺子里,铺门紧闭,她透过一条裂缝眯眼瞧外面,苦笑:“还没走?”
容巍筎娘一边一个堵死了门,生怕外面的强闯进来,壮胆:“放心!就是他带了一伍的禁军,今儿也进不了这门。”
程英嘤叹气:“这沈钰从前就一根筋,怎么在军营里砺了半年,还是一根筋不带多的?”
容巍也透过门缝,见着门外杵成宝塔的男子,抚额:“二姑娘,你确定不见小侯爷一面?这半年一道宫墙隔两端,哪怕是故人,你邀他进来喝杯茶,咱们都在,也无妨的。”
“喝茶,我是不介意。关键是有人介意。”程英嘤摇头,“你没听说么?沈钰在禁军营的日子,康宁帝姬赵玉质撵着他跑。这么明显的心思,阖宫内外谁瞧不出?”
“也是。那个帝姬不好惹,还是避着点好。最多以后给小侯爷单独赔不是了。”筎娘深以为然。
程英嘤对着门缝,扯开喉咙劝:“小侯爷,您还是走吧。吉祥铺今儿不开门,您便是杵穿了地,民女也不会出来的。”
“以前,二妹妹还会亲手做了吃食,上侯府来找我。如今竟是见也不愿见了么。”门外传来沈钰失落的应。
程英嘤心软了两分,她本意不至绝情至此,但某些人的“护食”太昭昭了点,最近宫墙内外传得绘声绘色,什么“帝姬慕世子”“平昌侯府和天家黄了姐姐的婚约,续了弟弟的”“圣人和皇后默许,早就由帝姬性子去了”。
风口浪尖之上,打铁趁热之时,她一个老百姓,还是自觉腾点位算了。能成一桩美姻缘,也是功德无量。
想到这儿,程英嘤斩钉截铁:“小侯爷,请回吧。民女已心属良人,断无悔改的。而且小侯爷身边就搁着一个挺好的,小侯爷莫错过了。”
吉祥铺外,沈钰眸底的光终于黯下去了。倒不是因为等了许久,而是一句“我已心属良人,断无悔改”。
他紧了紧手里拿着的复帖,是复的《钰兵》,端正的小楷行间有胭墨标注的增减补益,密密麻麻,巨巨细细,都是这阵子他试炼兵法,所得改进和完善。
沈钰想第一个拿给程英嘤看。甚至都还没有呈给圣人,就想先拿给她看。
他引以为豪的,他打算赌上此生的,他想让她觉得,他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的。
然而如今别说看了,程英嘤连门都不开的。他沈钰好不容易趁着军营休沐,才得空出宫。半年不见,如今吃了闭门羹不说,还听了遍心里拔凉的答案。
沈钰在铺门口呆了半晌,失魂落魄的往回走,他总觉得以前还能瞧着点光,现在连仅有的光也没有了,黑漆漆的,剩下的就是个赵熙行的影子,杵在那端得意。
在禁军营试炼兵法时,他也听过一箩筐程英嘤和东宫的风云,闹得是波澜壮阔,但那时未见着本人,他到底是存了一丝希冀,却临了只是自己的妄念。
从当年他的马车路过吉祥铺,风撩起车帘,他见着了铺子那姓花的姑娘算起,经年都是自己做的梦,自己又亲手戳破罢了。
沈钰走不动了,脚步无力。他回头看那道紧闭的吉祥铺大门,一颗心咕咚咚的往下沉,一声闷响,到底,里外凉透。
砰。那本被他视若珍宝的《钰兵》掉在地上。
“哎呀,弄脏了。”这时,一双绣鞋哒哒的跑过来,玉手捡起兵书,惊呼。
沈钰转过头,见着面前兔子一样蹦跶出来的女子,愣:“康宁帝姬?”
赵玉质点点头,忙着扯起衣袖去擦书皮。价值千金的锦衣被扑了一层灰,女子也毫不在意:“小钰子,喏,还你。再不可弄脏了,这是你最重要的东西,也是本帝姬最重要的。”
沈钰接过重新变得干净的兵书,意识到方才自己思及往昔,心神不稳才没拿稳,但这素日最喜美衣香胭的帝姬,竟把苏绣缀珠的华衣拿来擦书,他确是从未见过的。
“帝姬何时跟来的?”稳了稳心绪,沈钰问,指尖攥紧了《钰兵》。
“本帝姬一直都在那儿……”赵玉质朝不远处的街角努了努嘴,有些不安,“就是没敢上前来。”
沈钰回头瞧了眼吉祥铺,又瞧瞧娇生惯养的帝姬满头热汗,站在太阳底下半个时辰,胭脂都掩不住小脸苍白。
“帝姬怎么不找个荫凉的地方等我?已经七月,万一晒出暑热,我不得拿脑子来赔?”
沈钰微惊,慌忙拉了赵玉质躲到树荫下,让她好好坐着歇气,张罗着向街坊铺子讨碗凉水。
赵玉质一口气喝完井水,晒得蔫蔫的眼眸才重新有了点神,嗫嚅道:“这太阳坝子刚好能瞧见你了。要是拐到树荫下就……”
“你傻不傻!”沈钰急了,也不管什么君臣礼节,低喝,“这太阳能开玩笑么?回宫的路就这么一条,我反正都要走过来,你便是躲到树荫下,也瞧不丢我呀!”
赵玉质像个犯错的孩子,低着头搅衣角:“我……我就是想盯着你,盯着那花二有没有给你开门,你们说了什么话……”
“若你真想盯这么实紧,你上前来啊!吉祥铺门口的幌子底下也有荫啊!站那么远晒太阳,找罪受?”沈钰哭笑不得。
敬元皇后贾氏嫡出当今圣人第八女,在天家被宠成个混世小魔王的康宁帝姬,今儿却格外气弱,瘪了瘪嘴。
“我不敢嘛……你本就心里有那花二,在军营里待了那么久,我几乎天天来陪你,给你带好吃的……你却难得休沐,第一个去见的还是她……呜呜!”
赵玉质说着说着就愈委屈,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晶莹在眼眶里打转,鼻尖红得跟兔子似的。
沈钰顿时手足无措。心虚的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别,别哭呀!您康宁帝姬这么一哭,传出去我还不得斩立决!别哭,打住!”
“那臭花二不见你,我见你,我天天都见你……小钰子,我跟你约定好的,我陪你……你可不可以心里别放着她了。”赵玉质泪眼盈盈的拉了拉沈钰衣角。
如此直白又坦率的话,孩子似的。沈钰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是了,程英嘤说了那么多寒心话,却有一句,听得人心热乎乎的:小侯爷身边就搁着一个挺好的,莫错过了。
“或许……试试?”沈钰伸出手去,摸了摸赵玉质脑门顶,笑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南下
随着天儿愈来愈热,七月尽八月在望,九月桂蓄势,今上南巡的事儿,也就紧锣密鼓的筹备起来了。
由于圣人尚在疾中,诸多官场繁琐,并伴驾名单拟定,都由继后刘蕙负责,就算为了勿扰民生,只做微服私访,内中仪仗周全,并南北臣子接驾,也够刘蕙忙得头大。
这日,程英嘤抱着湘妃梁,递了谒见折子,走进了清凉殿,赵熙衍坐在明镜般的柚木地板上,看着她笑。
“难得苏家姐姐递折子进宫,来串的是我的门。”
“见过六殿下。”
程英嘤放下湘妃梁,规规矩矩的一福,被赵熙衍打断:“宫人已经被我打发出去了。此地无有旁人,苏家姐姐就不用讲虚礼了……新鲜的蜂蜜西瓜冰碗子?”
程英嘤抬眸,见得少年手中托着一碗消暑吃食,接过:“多谢。宫里的红墙甬道真是一点荫都没有,拐来拐去走一路,出了一身汗。”
“下次苏家姐姐若来见我,告我时辰,我提前命宫人拿了翠羽罗扇去宫门接你。”赵熙衍清清浅浅的笑。
“算了吧,我一个庶民进宫,一路被翠羽荫着走,娘娘的仪仗呢!我戴个草笠就是了。”程英嘤哭笑不得。
她总觉得跟赵熙衍相处,有种自来成上辈子的熟。估计是由了母亲的关系,互相都没掺半点怀疑或遮掩,甫从见面,就能唠成老街坊。
“对了,这次来见林家弟弟,是为着湘妃梁。这是我那舅舅回我的认亲礼,初时我吉祥铺的人都弄不明白意思。后来问了个南边来的生意主顾,知了其中深意,我足足发了三天呆哩。”
程英嘤抿了抿嘴,眉眼氲开淡淡的凉,也是无意从主顾口中得知,才揭开那场岁月之下的秦淮长思。
绵绵思无尽,阿囡远在京,秦淮水悠悠,南北旅迢迢,一问阿囡康健,二求阿囡平安,三愿阿囡岁岁长,长成美伢伢。
是了,湘妃梁上仿的嫣红指甲印,源自临江仙的风流韵事。
据说临江仙将女儿送归程府后,自己常常坐在临水窗边,托腮望北,若有所思,时不时拿涂了蔻丹的嫣红指甲往身旁梁柱上一刻,梦呓似的一句。
我家女伢该长这么高了吧。
于是房梁柱刻了道道嫣红印子,都是那秦淮娘子年年岁岁刻下的。在她染病去后,文人雅士发现了房梁,时人皆捧临江仙艳名,遂以那红印为美,流传开来故意仿制红印的房梁,谓之湘妃梁。
芳尘寂,青冢冷,江南户户湘妃梁,效颦追风流。却不知那些个红印子,不过是一个母亲思念女儿的刻痕。
“苏姨,是念你的。”赵熙衍无声的叹气,“当年她没有跟着你来盛京,是相信程大将军的为人。她帮不上什么忙,也就不添乱了。”
程英嘤抚摸着湘妃梁,仿佛见着那女子残影,极肖她的眉眼,却很是生疏,三岁被送归程府,记忆都留不住的往昔。
“怎么是添乱呢。我倒听人说,是她觉着秦淮自在,不愿拘于深宅后院,才没有跟来。”程英嘤瞧了眼赵熙衍,“林姨都跟了你来的,就算没有名分,也是在赵府陪着你长大的。”
话里带了淡淡的怨,和凉。
赵熙衍笑了:“那能一样么?盛京皇都,礼教森严。苏姨若跟了你来,不是添了你‘烟花出身’的话头么,还不得让小小的你,天天被奴才背后斜眼?我好歹是男孩,母亲跟进了赵府,看在我六公子的名上,下面也不敢太放肆。”
程英嘤瘪瘪嘴,在理。临江仙生了个弄瓦,就比不得雨霖铃得了个弄璋(注1),至少在官家名门的圈里,仗着带把儿的,就不至于被锁起来。
赵熙衍斟了一杯清茶,递过去,温声劝:“苏姨大抵是想着,你被带回程府,是堂堂十三姑娘,她这个烟花巷里的母亲,就当‘死’在南边了。或许你受的闲言碎语能少些……”
“我想去江南,去秦淮。”
程英嘤忽的一句,打断。
赵熙衍一哆嗦,手里的茶差点没洒出来:“什么?苏家姐姐要下江南?三千里迢迢,可不是容易事!”
“我想去我母亲生活的地方看看,我一半血脉都来自那里。”程英嘤眼眸晶亮的盯着赵熙衍,斩钉截铁,“我要去看看。”
“不,准。”
随着轰隆一声殿门从外打开,冰冷的声音响起,缃色衫子合着日光淌了进来。
赵熙衍扑通一声跪拜在地,行礼:“孝青见过皇太子殿下。不知殿下莅临,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孝青不敬之罪。”
程英嘤也下意识的拜下去,侧头低语:“你称自家兄长还称殿下?”
“因为母亲出身微贱,故比不得其他兄弟。见了父亲都称一句陛下,何况兄长了。”赵熙衍淡淡解释。
轰隆,又一声。殿门阖上,缃色身影长身玉立,背对着日光,幽黑的眸压着波澜,盯着面前两个脑门顶。
“本殿自己来的,没有旁人。都起来罢。”缃色身影越过两人,走到主位坐下,声音有些发闷。
程英嘤和赵熙衍起身,殿内多的确实就赵熙行一个人,墨发金冠,天容玉色,辉煌如日的锦绣宫袍在清简的殿阁里,显得很是不合拍。
“皇太子殿下难得来臣清凉殿。若有怠慢之处,还望殿下海涵。”赵熙衍规规矩矩的回话,滴水不漏。
程英嘤咂咂舌,目光落到赵熙行身上,瞧着日光影里神仙剪裁般的男子,压不住的心喜,遂偷偷的挪过去想卖个乖,却被一记眼光刹住。
“南下,不准。”赵熙行蹭一下转头,盯住程英嘤,一字一顿。
程英嘤有点尴尬,又偷偷的挪回来,辩道:“赵沉晏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我走哪儿去还得你拴着绳的?再说了,我来见六殿下,你跑来作甚!”
“听闻你递折子请谒,本殿以为……本殿焚香沐浴后等着,结果你竟来见他。”赵熙行寒声,憋了天大的怒似的,碎叨,“你竟来见他,你竟来见他……”
“听到了!没人聋!”程英嘤打断,也垮下脸来,“我想去江南,去看看我母亲的故乡,你凭什么管?还管起劲儿了,火气还不小!”
注释
1.弄璋,弄瓦:弄璋,形容生子,弄瓦,形容生女。《诗.小雅.斯干》:“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又:“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
第二百四十七章 喜宴
赵熙衍在旁边热汗滚滚,擦了把脸:“那啥,皇太子殿下,二姑娘,我书房还有些事……就,就不打扰了,先告辞……”
“六殿下就在这儿,做个公允的评判。”程英嘤瞪过来。
“对,就在这儿,本殿还要问问你,你怎么撺掇她南下的。”赵熙行也瞪过来。
赵熙衍委屈得很。上次钱幕和程英嘤是,如今赵熙行和程英嘤也是,他每次杵在中间,能杵成个大写的尴尬。
到底是他八字犯了谁,还是谁都当他没个人?两厢男女私事,他莫名其妙都能被当枪使。
“好,赵沉晏,你当着六殿下的面说说,怎么就不许我南下了。”程英嘤看向赵熙行,秀眉噙怒。
赵熙行齿关一咬,声音压得沉:“南下?呵,江南有个钱幕,本殿如何允得?”
“我去江南看看我母亲的故地,和先生何关?再说了,我和他之间不是已经理清了么,这事儿都揭篇了,你还揪着不放?”程英嘤眉心蹙得更紧,“你莫非还猜疑我,要背着你做什么?”
赵熙行眸色一闪,想起那日钱幕南归,在金殿白玉台前,私下对他说的一句话。
小十三,可不是殿下这只雏儿能压得住的。
挑衅。张狂到赵熙行无法反驳的挑衅,那毕竟是只三十岁的老鸟,而他临阵都能逃脱,实在在某一道上,做男人先输了一局。
“本殿自然信鸳鸳,但不信他。”赵熙行自有自的心虚,不欲细究,只是咬死了牙关,先把自家家门锁死了。
“先生虽曾有些出格之举,但他毕竟是江南主,曾经的国士公子翡,拧得清轻重。断不是殿下所想那等龌龊小人。”程英嘤红着脖子争,“莫非我这辈子因他在江南,就不能踏足江南一步?这般如同禁囚,我又犯的哪厢冤?”
赵熙衍在旁边听得热汗滚滚。这一个小郎君急眼,一个小娘子气犟,窝里斗的局,他一个清官难断,断的是自己命罢。
于是,赵熙衍再次偷偷开溜:“那啥,皇太子殿下,二姑娘,我觉得您俩说得都有理,不如慢慢说,不急……我先去煮杯茶……”
然而伸出的脚还没落地,两道剑般的目光刺过来,赵熙衍一屁股坐回来,万念俱灰。
赵熙行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有些不讲理。但撞上的是那个钱幕,他便大有老母鸡护食的劲儿,不讲理就不讲理罢,总比自家白菜被猪拱了强。
是以,赵熙行生了无限紧迫感,清了清嗓子,端起皇太子的架子,威风凛凛一字一顿。
“听好了,本殿以监国的名义,把话放这儿了。花二,南下,本殿不准。”
顿了顿,赵熙行又看向赵熙衍,冷笑:“另外,有任何人敢帮你私自南下的,呵,本殿倒要看看,谁有这个胆。”
赵熙衍叫苦。
程英嘤脸一青,火上来了。
“孝青谨遵敕令!这就面壁省罪去,对,面壁去!告辞!”赵熙衍满脸歉意的朝程英嘤看了眼,趁机找着了机会跑,青衫一闪就没了影。
清凉殿内就剩下了赵熙行和程英嘤两人。
气氛却格外僵滞。剑拔弩张,怒眉相向,殿外的宫人凝神细听,提心吊胆。
赵熙行深吸一口气,压平脸上的波澜,盯着程英嘤:“你若去了江南,还不是羊入虎口?你说,我怎会允?”
“莫名其妙。”程英嘤冷笑。
赵熙行软了软眉眼,眸底氲起心疼,她明显是真生气,但他作为一个男人,实在是今儿捅了天,他也不会松口。
“过来。”赵熙行伸出一只手,竭力柔和语调。
“作甚?”程英嘤横眉冷对。
“本殿方才进来,你不是想挪过来么?现在可以了。”赵熙行指尖招了招。
程英嘤一愣。想起赵熙行刚进来时,自己是想朝他挪过去卖个乖,不过被后者一记眼光刹住了,她还尴尬了半晌。
这厮还记得?
“不,用。”
程英嘤从齿关迸出两字,便拂袖离去,红铜殿门轰隆一声阖上,砸得响。
火上浇油的八月,京郊,安远镇,李府,迎来了一桩喜事。
东宫詹事丞李郴李大人,迎娶盛京县尉吴大壮之女吴丽音为妻。在安远镇大摆酒席,庆贺欢宴。
因为这桩姻缘是东宫赐婚,所以就算李郴只是七品官,来恭贺凑面子的重臣大吏也不少,李府挂了十里的红帐子,鞭炮声震响四邻八方,喜宴摆了几十桌,从府里延伸出来,占了半条街。
吉祥铺作为李府的邻居,自然全员受邀。筎娘送了李郴一车上好的腌大肉,萧展送了打猎的一对大雁,容巍送了两大盘五子登科,程英嘤则亲手绣了一床锦衾,并蒂莲织。
“婆婆,二姑娘,三公子,阿巍公子!多谢,多谢!请进来喝杯酒!”
李郴从府里迎出来,向四人作揖,素日古板持礼的老脸,笑成了一朵花。
“李大人,听说吴姑娘,哦不,李夫人脸娇腰细的,好福气呀!”筎娘朝李郴贼笑,“听闻东宫要让你一年得子,啧啧,干劲拿出来啊,李大人!”
“东街有卖参马酒。”萧展挑挑眉。
“西街有卖鲜牡蛎。”容巍点头。
李郴脸一红,摆手:“各位都是街坊邻居,就别拿我打趣了!努力是肯定要努力的,若有好消息,肯定告诉吉祥铺!各位快进去喝喜酒吧!请来的杂耍班子要开场了!”
“我们就不进去了。里面做的都是达官贵人,吃酒也吃不痛快,外面都是邻居,自在些。”程英嘤婉拒,拉了筎娘等人在府外的流水宴坐下,李郴也不强求,自进府张罗去了。
李府宴席摆得大。府里是贵客座,坐的都是看在东宫面子上,来凑个局的高官显贵,珍馐佳酿气氛端肃。
府外摆的则是流水宴,坐的是安远镇街坊乡亲,十几条长条案热热闹闹,凑一堆都是东街西坊的熟人,说话声和谈笑声能掀了天。
“吉祥铺的,这边来坐!”程英嘤老远听得祥云铺的招呼,遂拉了诸人过去,捡了条凳的位儿,瞧着三人笑。
“桂大哥,桂大嫂好!最近生意怎么样?叶子也长高了,出落得俊儿咯!”
第二百四十八章 酒席
两铺子寒暄,周围街坊也来打招呼。萧展没凑热闹,探出身子夹了一块鱼肚子,放到桂叶子碗里。
“多谢三哥哥。”桂叶子脸微热,迟疑了片刻,加了句,“最近都不怎么见三哥哥,三哥哥忙么?”
萧展下意识的想到桂叶子掺和姚保的事,以为她又在探听南边党人的事,脸色刷的一肃:“不该问的就别问!”
桂叶子吓得脖子一缩,把刚掏出来的拜帖藏了回去,低低道:“叶子只是随便问问,没其他的意思……马上八月廿七了,城南学庙那边有至圣先师的祭典……本来想和三哥哥一块儿去看的。”
萧展一愣。知道自己想多了,看着少女委屈巴巴垂着的小脑袋,想道个歉又开不了口,遂又夹了块鱼肚子,放到她碗里。
“上一块还没吃完……”桂叶子小声道。
“吃。你还小,长身体。”萧展轻咳两声。
“我及笄了!”桂叶子看了眼萧展,声音愈小下去,“是大姑娘了,可以婚……”
咚咚咚。这当口,萧展一连夹了十几块鱼肚子,碗里堆成小山,硬是让女子把未出口的话吞了回去,只得乖乖低头吃鱼了。
“各位乡亲,各位父老,此番小女结亲,多谢各位捧场!我吴大壮敬各位一杯!”这时一个乐憨憨的吆喝,并着满席斟酒相迎,流水宴喧闹起来。
原来是吴丽音之父,盛京城县尉吴大壮出来敬酒,圆滚滚脑袋的他一手端壶,一手执酒,笑成了个弥勒佛。
“这吴县尉人缘不错?也不端甚官架子。”程英嘤举了酒盅,侧头向萧展戏言。
“县尉而已。就算是盛京的县尉,也不过是这个。”萧展竖起小拇指,“八品芝麻官。嫁七品的李郴还是高攀。他能端得起什么架子?”
“这位便是吉祥铺掌柜花二姑娘吧。”这时,吴大壮斟酒,敬向程英嘤,“姑娘和东宫的事儿,本官也有耳闻。说那晚姑娘也在场,多谢姑娘为小女美言,否则东宫严苛,当场砍了脑袋,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顿了顿,吴大壮神情肃穆的抱拳:“姑娘救小女一命,便是我吴大壮的恩人!以后吉祥铺,我县尉府罩了!”
程英嘤被捧得一愣一愣的。吴丽音被送到东宫寝居,要命还是放都是赵熙行的主意,她自始至终不过是躲在帘幕后瞧热闹。
不过她和赵熙行的小九九确实传得风月琳琅,看样子,吴大壮是脑海里演了一出两女争一男的戏,以为她如何大度,给了吴丽音一条活路。
“吴县尉,您估计误会了什么……”程英嘤刚想解释,吴大壮以为她女孩家脸皮薄,不愿当众承认,便自作主张的接了话。
“本官懂,都懂!不管如何,就是看在贤婿李府的面儿上,也是熟人,邻居嘛!吉祥铺,我县尉衙门也罩了!”吴大壮大笑。
“多谢吴县尉!”筎娘一把挤进来,向吴大壮道谢,还给程英嘤使眼色,“傻县尉愿意给的好,干嘛不接!有银子不赚,傻啊!”
于是一伙人寒暄作揖,邻里八方附和,敬酒走了三轮,吉祥铺的名声冲天上去了。
“这位是祥云铺桂家的叶子?以前见你还是丫头片子,转眼就这么大了,及笄了吧。”吴大壮的目光又落到的桂叶子身上,“听说你认了花二姑娘为义姐?”
桂大哥桂大嫂笑着应,程英嘤也摸摸桂叶子的发髻,心喜。认了程府的血亲后,对外宣称便认了义亲,也算弥补经年失落的亲缘。
“既如此,都是一家人,我县尉衙门也罩了!本官敬你一杯!”吴大壮斟酒,举向桂叶子,“都是大姑娘了,会喝酒吧!”
最后一句话听得舒坦。桂叶子小脸一抬,豪情万丈的便要接酒,一只手却从旁伸出,将酒盅夺走。
“叶子的酒,我代了。敬吴县尉!”旋即,就是萧展一饮而尽的声音。
吉祥铺祥云铺并吴大壮的目光都耐人寻味起来。
桂叶子才腾的火咻的灭了下去。觑了眼挡在自己身前的萧展,低低笑了,酒还没下肚,就有种醉了的晕眩感。
“吴县尉,这边来喝两盅啊!”那厢又招呼起来,吴大壮朝吉祥铺打了个千,便举着酒壶,笑呵呵的去敬下一桌了。
容巍坐在吉祥铺三人的边上,他性子冷肃,凑热闹不太合拍,遂自斟自饮,和旁边铁匠铺的张三有一句每一句的搭话。
忽的,他感到什么戳了戳他的膝盖,低头一瞧,毛茸茸的脑袋从桌案下窜了出来。
“哟嚯!殿……”容巍唬得失声惊呼,又立马捂了嘴,看了眼四周,压低语调,“贤……贤王殿下?”
赵熙彻伸出一只手,笑:“拉我一把呀!阿巍!”
容巍立马将少年从桌案下拉了出来,擦了擦身旁的条凳,拉他坐下,低语:“殿下怎么藏到桌子底下去的?”
“每次出宫父皇担心我,都会拨羽林卫跟我。我听说李郴办宴,想来找你,所以把他们甩开只能这样咯!”赵熙彻眨巴眨巴眼,眸噙得意,“阿巍不能叫我殿下了,小心露馅!”
容巍苦思冥想:“那,五少爷?不对,有失殿下身份。不然,五大爷?”
“你才大爷,你全家都大爷!”赵熙彻佯怒,没憋住,噗嗤一声又笑,“叫我王小五吧。天家行五,封王,王小五。”
容巍的表情更拧巴了:“王小五?有点……”
俗这个字,容巍到底没说出口,他记得村口放牛的就有一堆王小一王小二王小三,但瞧着少年兴致勃勃的脸,他决定摆出一个欣赏的点头。
“哟,这位哥儿打哪冒出来的?阿巍你认识?”这时,对桌的声音响起,在席的邻里街坊,或多或少都是熟脸,这一问便吸了更多疑问的目光来。
容巍眸色一闪,下意识的摸到了腰间破军天刀,脑海里正要编一出身世渊源,身旁的少年却蹭一声站起来,举了酒杯,丝毫不怯。
“各位伯伯婶婶,哥哥姐姐好!在下王小五!家府在盛京城经商,和吉祥铺有些生意往来,初次见面,这杯酒,我王小五敬各位!”
咚,赵熙彻一脚踏在条凳上,仰头一饮而尽,末了还熟练的倒置酒杯。于是怀疑烟消云散,邻里街坊立马熟络成一片。
第二百四十九章 道歉
容巍瞧着这番市井做派的锦衣少年,开了眼界:“堂堂西周贤王……这去哪儿学的?”
赵熙彻侧头,朝容巍得意的一瞥:“我经常溜出宫,去盛京勾栏里玩,我还会划拳呢!每次和那些哥儿喝酒划拳,能乐上一整天!”
容巍眉一挑:“和谁?”
“也来勾栏玩的酒友啊!”赵熙彻说得起劲。
容巍眸色一闪,他记下了。
“二位嘀咕什么呢!王小五兄弟,我再敬你一杯!”铁匠铺的张三大咧咧的笑,打趣,“莫非兄弟酒量这般不行?怕了我北街第一醉拳张?”
邻里街坊闹得开心,也凑过来打趣:“王小五兄弟弱冠了否?”
“快了,还有两年!”赵熙彻拱拱手。
“十八呀,不小了,是快了!”张三挠挠头,对这位衣着锦缎唇红齿白的少年很感兴趣,“看王小五兄弟的衣饰,府上小有薄产罢。俺是个打铁的粗人,但俺有个女儿,年方十三,生得却是水秀模样!等隔两年,兄弟你弱冠,俺女儿及笄,正好凑一对姻缘!”
席上众人哄笑起来,原来是桩兜售姻缘的。市井民间说话没甚讲究,又都是熟人,直来直去的,一杯酒能交生死。
是以齐刷刷的目光投向了少年,还有一部分盯着他身旁的容巍,仿佛默认那玄衣刀客就是少年的“家里大人”,做主放话的。
容巍唇角一翘,突然心情有点好,他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身旁的少年却比他心情更好,脚一跺,差点教那条凳踩翻,头一抬,满面荣光。
“多谢这位兄台!但是可惜了,我王小五已经心有所属,他就是……呜呜!”
赵熙彻话还没说完,一只手咻地就捂住了他嘴。
“休得胡闹。”容巍低低一句,迅速将少年拽了坐下,捂住他嘴的手还不肯松开,生怕他说出后面的。
“哎呀!晚了一步,看来那位好人儿有福了!李四,你家的哥儿今年多大了?”张三会意,佯装可惜的嚎几句,转头就和另一桌唠起了嗑。
酒席之上,酒过话开。反正这问也不是甚较真的,就不知听的人,有哪些当了真。
赵熙彻呜呜了好几声,容巍才把手拿开,下意识的觑了眼四周,确定没人注意到,才无声松了口气。
“阿巍,你有些紧张。”赵熙彻手肘支在条案上,托着小脑袋,饶有兴致的瞧容巍。
“没,没有。”容巍板脸,却一不小心,差点又结巴了。
“嗯……你知道?”赵熙彻眨巴眨巴眼。
“知道什么?”容巍别过脸去。
“我的心有所属啊,他就是……呜呜!”赵熙彻的话又没说完,嘴里就被塞了一筷子菜肉。
“饭不言,寝不语。”容巍手执竹筷,见赵熙彻还能呜呜,准备又夹一筷子,彻底把他嘴堵死。
赵熙彻只得咽了话头,好不容易腮帮子用力,咽了半肚子饱下去,止不住的欢喜还是咕噜噜冒。
他又戳戳容巍胳膊肘,趁后者夹过来一块肘子的空隙,满心餍足的三字:“你,知,道。”
然后,少年的嘴就被炖肘子塞住了。
酒席条案另一端。程英嘤正和筎娘说话,就感到身边条凳拉开,挤了个人进来。
她转头,首先入眼的是一张狗皮膏药,然后一张天容玉色的俊脸儿,于是那张膏药就像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好汤。
程英嘤唇角颤了颤:“……至于么?”
“要不这么贴一张,凭本殿这姿容,踏出帝宫的那一刻,身后的小娘子都能跟两条街。”赵熙行将狗皮膏药压了又压,满意。
“两条街?哦,够么?”程英嘤挑眉。
“本殿是谁,若是再穿身锦绣缎衣,半个盛京的小娘子……”赵熙行下意识的就要接,忽的头皮一凉,立马正襟危坐,“没回头,本殿从来没回头的。”
程英嘤点点头:“赵沉晏,算你机灵。南下那事的账还没找你算,你自己找上门来了。”
“不是赵沉晏,晏沉。”赵熙行小心翼翼的打断,又噙笑,“如果鸳鸳穿帮了,本殿不介意直接在这颁发敕令,封个妃呀嫔的……”
“晏沉,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呀!!!”程英嘤故意扯开嗓子嚎了一句。
上次赵熙行来吉祥铺小住,用的就是吉祥铺表亲晏沉的名头,加上萧展给他栽的一张狗皮膏药,所以安远镇街坊对他不算陌生。
是以程英嘤这一嗓子,立马引来四面八方的面孔,都认出了其貌不扬的晏家表亲,纷纷上前来作揖问好,敬酒寒暄。
“晏公子也来吃酒了!好呀,最近去哪儿忙了?把二姑娘一人丢在这儿!二姑娘都十九了,姑娘家,别耽搁,亲上加亲不好么!”
街坊邻居热闹闹的目光在赵熙行和程英嘤之间转,笑着围了两人,各种打趣戏谑,下一步就能吹到三年抱俩五年抱三了。
程英嘤脸热,总觉得着了赵熙行的道。侧头见着男子藏不住的得意,于是确认这厮愈发贼了,也不知大内禁苑去哪儿学的。
“赵……晏沉,有完没完?南下的事你以为揭篇了么?本姑娘还在气头上!”程英嘤恼羞成怒,死劲瞪赵熙行。
围观街坊乡亲这才散去,赵熙行压了压还上翘的嘴角,正色:“我知道,我知道你真生气了。这趟就是来向你赔个不是。”
“怎么,那天某人好大的架子,搬出监国的名头不准我南下,今儿一句话就打算了了?”程英嘤没好气,探身夹了一筷子醉虾,低头吃虾不理男子。
赵熙行抿了抿唇,兀地伸手,从女子筷子中间夺走醉虾,然后撩起袖子,修长白净的指尖跟两双玉钳子似的,剥虾卸壳起来。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皇太子,剥虾却意外熟练,一只好了放到女子盘中,下一只就已经择了头。
程英嘤看着盘中转瞬一座洁白的虾山,也没拒绝,反而有意吃得很快,虾山见底,又探身夹了一只毛手毛脚的大蟹。
“晏公子,小剪子小钳子在那边,这毛蟹扎手。”旁边的街坊见状,多嘴一句。
“拿走。”赵熙行正色,“休得抢我机会。”
第二百五十章 心诚
“机会?什么机会?空手剥蟹吃苦头的机会?”街坊不解,但也不便多嘴,劝了两句就转头不管了。
赵熙行看了眼程英嘤,手脚愈发利落,毛蟹大钳毫不犹豫的上了手就剥,生怕赶不上女子故意加快的进食速度。
程英嘤沉默不语,一连吃了三大盘虾两大盘蟹,余光瞥到男子被扎得通红的指尖,额角渗了一头汗,保养良好的双手恁的狼狈。
咻,她的气就消了。
可她转念似想到什么,小脸重新一冷,气势汹汹的瞪赵熙行。
刚才还看到曙光的东宫一愣,浑身又如坠冰窖,读尽圣贤书的脑海飞速转动,才回出了点味儿。
“侍奉父皇母后用膳时,常为他们剥虾剥蟹,熟练活都源自孝心,仅此而已。”赵熙行微急,生怕程英嘤不信,“绝对没给其他人剥过……如今添上一个你。”
程英嘤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转念怨自己是不是太小气,怕赵熙行心里偷着笑,遂接了句:“你知道我问的是这个?”
“不知道。都是我自己瞎想的。”赵熙行接话愈发顺溜了,某些方面的路子,真个无师自通了来。
程英嘤又好气又好笑,压了压唇角:“说吧,南下的事你怎么想的。”
赵熙行立马放了虾蟹,手也来不及擦,就脱口而出:“我允了,你想去就去,毕竟那是你母亲的故土,你当是去看一看的。如此不生气了吧?”
程英嘤瞥了眼男子通红的指尖,从怀里掏出绣花帕,拉过男子的手,低头为他擦着,垂下的眼睫毛落入赵熙行眸底,好看得教他心里开了花。
于是男子便也乖乖坐着,跟小孩似的,任女子为他擦手,絮叨:“之前是我不好,说话急了点。但你知道的,我就是不待见钱幕……也不是不信你,只是那人实在老奸巨猾,贼眉鼠眼,由不得我多想……嘶!”
原来女子粉红的指甲盖轻轻一掐赵熙行的掌,虽然力道不大,乍然之下,也让男子倒吸一口凉气。
“什么老奸巨猾,贼眉鼠眼,先生若有这等不堪,你当我是眼瞎么?”程英嘤看了眼赵熙行,哭笑不得,“我已向先生表明心意,先生纵是藏有私心,也不会龌龊到使卑劣手段,你何必胡思乱想的,自己吓自己?”
顿了顿,程英嘤见赵熙行眸光闪烁,加了句:“再说,南行主要是为了我母亲故地,若是有意避着,和钱家并不会扯上太多干系。”
“那你得发个誓,放个明白话。”赵熙行道,闷闷的。
程英嘤好笑,擦好赵熙行的手,声音温糯:“好,我发誓。去了江南能避的就避,就算避不了,也不和钱幕单独两人见面。”
“书信。还要写书信回来。”赵熙行的闷顺了一分。
“南北三千里迢迢,写个信再回信,这一来一去月余,人都已经回来了……”程英嘤刚没憋住笑,余光见得赵熙行执拗的眼神,立马板了脸,正色,“好,写信。”
赵熙行不说话,盯着指尖沉吟。
程英嘤蹙眉,加了句:“还有我给你带东西回来?江南好看的好玩的,我给你带礼物,就你有,旁人没有。”
赵熙行眼睛一亮,闷彻底消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贼兮兮的笑起来:“还有……还有一事,你得应我。”
程英嘤只管教他说。她南下的心意已决,赵熙行要留在京监国,想来他们在江南踏马赏花乌篷摇,某人却孤零零的在帝宫日理万机,确实可怜了点。
“我要你在启程前一晚,来帝宫陪我。”
赵熙行似乎费了很大勇气才说出来,说完了又很是紧张,抿了唇盯着程英嘤反应,一动不动。
没想到程英嘤应得爽快:“好啊。”
赵熙行一愣:“鸳鸳……你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么?”
“怎么不知道?以前教化堂,还有吴丽音那晚,我不都跟你一块儿的么?”程英嘤没当回事,笑,“两张铺排一块,说说话,我知道!”
赵熙行突然就“恨透”了自己,尤其是吴丽音那晚,有心没胆的自己。
程英嘤是真没觉得哪点不对,又不是第一次,她也实在没觉得赵熙行能做什么,毕竟以前又不止一次,他真的也没做什么。
李府的宴席热闹到太阳西下,新娘子送入了洞房,红鞭炮炸了一地,宾客渐渐散去。
赵熙行揪了赵熙彻回宫,在一路“晏公子好走”“王小五兄弟再来喝酒”的送别声里,脚步破开笼下来的夜色,脸色有些不好。
“长兄是不是吃不惯庶民的粗食,闹肚子了?”赵熙彻在旁边打了个饱嗝,担心。
赵熙行瞪他一眼:“你倒是吃翻了肚。这次本就是你来托我说情,父皇母后才放你出来的,怎么你比本殿还玩得自在?”
赵熙彻拍了拍浑圆的小肚皮,笑:“都是阿巍塞的!”
兄弟俩走出街巷,就看到豆喜率领一队布衣打扮的内侍,并两辆软垫马车,已经在垂手恭候了。
“豆喜!啊,好饱好饱!吃饱了就困,回宫!”赵熙彻餍足的朝马车跑过去。
赵熙行摇了摇头,正要跟上去,余光忽的瞥到街边一个嬷嬷正在拜菩萨,一尊立在商铺屋檐底下,估计是自家供奉的小小佛龛。
“婆婆请了。这菩萨灵么?”赵熙行顿足,客客气气的一礼。
嬷嬷转头对男子笑:“老身是来吃李府酒席的,现在回村去,见得大户人家门前菩萨像,这见得了,就得拜嘛,方显诚意。若小哥儿祈心想事成,地藏菩萨一定应的。”
嬷嬷三拜,便颤巍巍的杵着竹杖离去,原地留下赵熙行一拍脑门,茅塞顿开。
“弟子请菩萨保佑,她启程前一晚,一定要成功……成功……”
西周皇太子诚意十足的拜倒,暗道那天要在寝殿供几尊地藏,保佑全了。
八月,在聒噪的蝉鸣中结束,一场秋雨揭开了九月的序幕,随之而来的便是天家南下,牵动了九州八方的关注和暗流。
这日,便是南下前一晚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忠臣
夜幕笼罩下的帝宫,红墙绿瓦蜿蜒如棋盘。已是子时,宫阁的灯火还辉煌,只因天不亮就启程,从天子脚下的盛京到千里迢迢的江南,注定了是无数人的不眠夜。
御寝殿。西周皇帝赵胤倚在玉榻上,面目凝重,灯火映得他的病容一明一暗,继后刘蕙在旁边剪了灯花,听深宫三声梆子响。
“陛下,歇吧。明天天不亮就要动身,舟车劳顿有得累的,现在赶紧养养神。”刘蕙坐在榻边,为赵胤掖好被角。
赵胤揉了揉太阳穴:“哪里睡得着……才睡下又要起来,路上困觉算了。”
刘蕙笑了:“刚才宫人来禀报,怀阳那小子也睡不着,激动得衣袍都舍不得脱,准备启程时第一个冲出去。小孩没出过远门,兴奋压不住倒罢了,陛下怎么凑一块去了?”
“老子当皇帝以来,这也是第一次出远门啊!秉着休养生息的国策,老子这脚但凡踏出盛京,都得盘算着要花多少钱!”赵胤哭笑不得。
刘蕙拍拍赵胤的手,柔声道:“秋,主肃杀,关中霜冻,于养疾无益。孙郎中也是顾念您身子才出此对策。再说了,只是微服私访,并不会大费周章。”
“不会大费周章?”赵胤抚额,“朕开始也这么觉得。可当南下名单一拟出来,哟嚯,乌泱泱的一帮人。”
刘蕙眸色一闪:“既然陛下嫌带的人多,为什么还要允了悯德皇后跟着呢?”
“这便是朕高明之处。皇帝南下,太子监国,若把赵熙行和她都留在盛京,呵,他们不得翻天啊?”赵胤目露得意,“老子在南边养病,他俩在京双宿双飞,朕必须得拆一个走!”
“陛下还是不太待见他二人在一块儿呢。”刘蕙掩唇一笑。
“自然!虽然悯德皇后做过承诺,但老子还是不乐意!阻是阻不了了,使点绊子还是可以的!”赵胤孩子气的一扬下颌。
“陛下深谋远虑,妾所不及。”刘蕙话头一转,“悯德皇后南下有理,但容巍南下……妾愚钝,就实在不解了。”
顿了顿,刘蕙小心翼翼的打量赵胤脸色:“还是以怀阳近侍的名义跟着去。陛下可知他是……”
“东周羽林卫上将军,曾经桃花一斩,鬼神可灭。在四月宫变中,杀我赵家精兵上百。”赵胤接话,无声的叹了口气,“此人,确实算我西周儿郎的仇人。”
刘蕙吓得冷汗一爆,慌忙跪下请罪:“陛下恕罪!怀阳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才和容巍搅和在一起!妾一定严加教导,再不许两人往来!”
“起来,大晚上的跪来跪去。”赵胤没好气的瞪了眼,“若朕有意除他,早就在知晓悯德皇后身份时,将吉祥铺一锅端了。他不闹事,朕就让他做庶民,他和怀阳走得近,朕也自有打算。”
刘蕙泪眼盈盈的抬头,一颗心七上八下,玉指都在寝袍里攥得发白。
赵胤揉了揉太阳穴:“怀阳懂事了,知道收买臣子,建立王业,朕很欣慰。他有效忠他的剑,有护持他的盾,在朕百年之后,有誓死追随他的人在,朕也才放心。”
“既如此,选身世清白的臣子不是更好?我西周难道还缺武艺高强的儿郎么?为什么一定要选容巍那种走悬崖的硬骨头呢?”刘蕙抹了把泪,疑。
赵胤点点头,又摇摇头,笑:“还记得朕把怀阳和俘虏关进疾风台的事儿么?为了一把刀,老子都能狠下心,何况是收买臣子?我天家的少年,可不能只是推出门,而是要扔进狼圈里啊。”
刘蕙心尖钝痛。身为当娘的,她豁出命都想阻止,但身为王之母,她硬是逼得自己把话咽了下去。
“能让容巍这种东周的忠臣卖命,才是我西周贤王的本事。”赵胤唇角一勾,眸底精光炸裂。
刘蕙脑海空白,说不上喜还是悲,总觉得事儿是好事,但好像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忠臣?卖命?只怕羁绊的答案,比这四个字更难解。
第二百五十二章 前夜
东宫,寝殿。赵熙行也觉得有些棘手事,难解。
昏昧的烛火影里,两张铺子排成一排,程英嘤睡在靠里那张,赵熙行睡在外面那张,两只眼睛盯着鎏金藻井,脑海里乱成麻。
反正谁也没睡着。
程英嘤没睡着是激动得,几个时辰后就要启程了,她干脆就没眯眼,东一句西一句的唠嗑,长夜漫漫越聊越起劲。
赵熙行没睡着是憋屈得,他听着旁边女子天南海北的吹,半句话都插不进去,更别说其他了,只能听着,不附和还要挨怨。
“诶,赵沉晏,你知道我母亲是临江仙么?秦淮十艳之首,花魁双生之一,在江南可是顶有名的人物!”
“还有雨霖铃,六殿下的母亲你知不知道?她们一块儿都是丽人馆的掌馆姑娘,我去了江南一定要去丽人馆走一遭,瞧瞧那些个了不得!”
“赵沉晏你去过秦淮没有啊?吃过荷花糕,摇过乌篷船,簪过茉莉花没?哦,还有那口吴侬软语,万一我去了听不懂怎么办?”
“苏湖熟,天下足,江南富贵地,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赵沉晏,我想都想不过来,你帮我想想!”
“就是太远了点,路上要走半个月,我没出过那么远门,车马难颠不?要不要备什么药,半路呕了怎么办?”
已是子时,秋夜悄寂,霜凝了绿纱窗一层白,程英嘤的声音还跟蚊蝇似的,嗡嗡的不断。
赵熙行拢了拢被子,有点冷,被子上还是特意嘱人熏过的合欢香,现在却跟死鱼味儿一样,呛得不行。
阿嚏,赵熙行打了个喷嚏,程英嘤终于停了片刻,转过头来:“赵沉晏你没事吧?入秋天凉,要不要加床被子?”
赵熙行揉了揉太阳穴:“鸳鸳……你今晚是来聊天的么?”
“不好么?要下江南,下江南诶,我欢喜得睡不着,就拉你唠唠啊!”程英嘤小脸发光,半丝困意都没,“啊,或者赵沉晏你困了?”
“……我又去不了。”赵熙行死气沉沉的一句。
程英嘤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谁叫您是东宫呢?您要留京监国,责任重大,就别念着游啊玩啊的事了。我允了你的,一定从江南给你带好东西!”
“……这一走,你我可月余见不着了。”赵熙行瞪着女子激动的小脸,扎心。
“写信!我也允了你写信的!什么都给你说,便也算你去过了!”程英嘤很认真的点头。
赵熙行叹了口气,叹得心肺都痛起来:“鸳鸳,今晚……你没有其他想做的事么?”
“有啊!”程英嘤欢快的应,赵熙行的精神劲儿咻的一振,刚想翻身过去,却被女子下一番话,又打回了十八层地狱。
“赵沉晏你陪我说说啊,你干嘛默不作声的!南边的官员进京述职,你也听了不少吧!你说说,江南断桥是不是柳拂波,秦淮的河是不是永昼无夜,东坡肉腻不腻,黄酒醉人否?哦,还有他们的吴地话,听不听得懂啊?”
赵熙行转头,对上女子期待的眼,僵硬的吐出两字:“不,知。”
“啊,可惜。不过我想好了,我打算先去秦淮,去丽人馆,寻个小酒肆喝吴地酒,不醉不归,然后来一顿东坡肉,还有松鼠桂鱼。对了,苏绣,苏绣的铺子也要逛的!”
程英嘤也不介,又开始念叨起来,盘到东算到西,劲头足得踢被子,感觉若是启程的玉漏到刻,她一个鲤鱼打挺就能冲出去。
赵熙行耷拉着死鱼眼珠般的眸,瞧了圈满殿供的地藏菩萨,玉榻上铺的雪白帕,提前备好的干净寝衣,暖阁温着的热水,守夜的龙骧卫都退到了苑子外。
贼机灵的宫人,已经把一个廿五男子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全宫上下跟过节似的。
赵熙行长叹一声,想哭。
事不过三,第二次,就这样了。
坤宁宫。掌事姑姑迟春提着曲柄宫灯出来,见着秋霜夜里的素衣影,微微一吓:“六殿下?”
赵熙衍将宫灯放在白玉台阶上,从怀里递出一个香囊:“祛湿的,你戴着。”
迟春小心翼翼的瞧了眼四下,没接,低声道:“这个点儿了,六殿下怎么过来?于礼不合!万一被人发现,六殿下您有口难辩!”
“谁睡得着的?圣人继位以来第一次下江南,你瞧瞧满宫的灯火,要去的人恨不得马上天亮。”赵熙衍淡淡的笑,“皇后去陪圣人了。我知道坤宁宫姑姑守着,这才过来。”
“就算如此,大晚上的,您私下来见女子也是有违纲常!”迟春微急,低喝,想不通为什么一向最谨慎温驯的六皇子,会做出如此出格之举。
“白天要来见你,那么多人瞧着,才是如坐针毡。现在皇后不在,晚上没谁见着,人人都在准备明天启程的事,谁这点来讲纲常。”赵熙衍坚持,再次递了递香囊,“赶快拿着。”
迟春还是没接,规规矩矩的站在灯火映亮的殿门口,隔了三丈远。
赵熙衍笑,温温和和的脸也看不出多的情绪,他俯下身,将香囊放在面前的白玉台阶上:“我母亲当年来到盛京,便是因水土不服熬出了病。江南之地多湿,姑姑又从没去过,我便嘱人制了这香囊,兴许能帮上点忙。”
迟春秀眉蹙起,心事重重:“这不合规矩。奴婢跟着皇后,自然有太医署照料,不敢劳驾六殿下。再说了,奴婢向来身子硬朗,倒不会不服水土之类的。”
霜气朦胧的夜色里,赵熙衍轻轻一勾唇,干净的弧度竟有那么一瞬,艳冶如秦淮。
“……姑姑,糖甜么?”
“甜啊。”
迟春下意识的应了,可转念就涨红了脸,拼命的改口:“没吃!奴婢都是廿一的大人了,怎么会吃小孩子的东西!六殿下不可戏弄奴婢!”
赵熙衍点点头,也没说什么,便转身离去在夜色里,曲柄宫灯被红墙掐断,香囊还放在玉阶上,笼了层霜。
“天家怎出了这等小屁孩!都还没弱冠,鬼心思倒不少!镇定,一定要拿出大五岁的镇定来!”迟春也不知怎的,暗暗在心里给自己壮胆,不断提醒自己后半句话。
她刚想转身回殿,余光瞥到玉阶上的香囊,怪扎眼。
她咬了咬唇,到底是没去拿,轰一声阖上殿门,霜落了满心。
第二百五十三章 祭拜
承恩殿。殿门口的白玉阶,初秋的月光在上面凝了朦朦的霜。
容巍站在玉阶沿,松了松包银的盘扣,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时隔多年再次穿上武将官服,反倒觉得没有民间的粗布麻衣舒服。
虽然西周延续了东周制,衣饰都是熟悉的式样,但区区六品的近身侍卫,当年身为羽林卫上将军的他,还是觉这低阶袍衫硌人。
“巍侍卫,恭喜了。此番得上面重用,独一份的恩典,好日子在后头呢。”身旁一左一右,凑了两个羽林卫过来,抱着刀,都有点闲。
容巍朝身后红铜殿门瞥了眼:“为贤王殿下值夜,尔等便是如此值的?”
“那不是你来了么。以前值夜护卫都是羽林卫管的,圣人从来不假手外人,近身侍卫这个职位更是常年空缺。”一名羽林卫挤挤眼,“现如今羽林卫不管事了,按官职规定,以后都交给巍侍卫了。”
容巍一提腰间佩刀,淡淡道:“贤王殿下安危,草民……臣自然保得周全。”
两名羽林卫亲和的笑,很想和容巍套近乎:“听说巍侍卫是京郊庶民,但也是习武之人,上道,够上道!要知道羽林卫为君王直属,却被分了一拨出来,专门护卫贤王,可见圣人对贤王的重视。如今这差事都交给了您,上面对您一身本事的认可,比羽林卫还高了一头。”
容巍抱抱拳:“不敢。以前多谢羽林卫众兄弟,保贤王殿下太平无忧。今后这差事既交予了臣,臣定豁出命去,誓死效忠。”
“好说好说!虽然巍侍卫现在只是六品,但成了贤王的眼前人,前途往天上冲着走呢!”一个羽林卫竖起大拇指。
“就是这趟南行,授职匆忙了点,不然我等非得和巍侍卫喝上一宿,办个交接,也算是恭贺您跃入龙门了!”另一个羽林卫直称兄道弟了起来。
“若得闲,一定不醉不归。”容巍熟练的寒暄,曾经军营当家的他,对这一套信手拈来,一瞬竟也有时光倒溯的错觉感。
“既如此,这边的事就交给巍侍卫了。您天亮也要跟着南下,若是万事太平,自己偷着眯个眼吧,我等就不叨扰了。”
两位羽林卫拱拱手,便笑容可掬的离去,从此贤王近身护卫一职,由羽林卫交给了容巍,真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
然而,两位羽林卫还没走出两步,便被身后大刀破风的动静惊着了,一回头,见得方才还正儿八经守在殿门口的新晋侍卫,居然一溜溜到了白玉广场上,在月光下耍起大刀来。
刀光如雪,虎虎生风,一套刀法被耍得游龙戏凤寒光炸,看得两人啧啧咋舌,后颈窝生凉。
“好本事!上面没看错人!好!”一名羽林卫摸着脖子,看呆了。
“不对……他现在耍刀作甚?还耍成那样?”另一名羽林卫挠挠头,不解。
确实,都说刀客无情,一刀劈天。那新晋侍卫却把杀人的刀法耍得跟放炮仗似的,百花缭乱燕飞天,好似心里那些藏不住的欢喜,都一股脑的冒了出来。
“心情好哩!”一个羽林卫一拍脑门,“他要跟着南下了,江南啊,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这心情焉能不大好?”
于是另一个羽林卫深以为然。这欢喜劲,确实足。
红墙之外,盛京京郊,花木庭。
薛高雁燃了一炷香,递给萧展,躬身:“主君,可想好了?”
萧展接过,三拜,插在面前的香炉里:“呵,你问我?不如问问我身后的他们,有哪一个见着回头路的?”
薛高雁直起身,看向恢弘冷寂的祭堂,攒动的人头雅雀无声,跪在堂外石板院里的,就是南边大逆的主要人物了,有管事的沈锡陈粟之流,也有柳濯路荣等豁命的,乌泱泱挤了几十号人,都点了香,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夜色里把一张张脸照得荧荧。
路荣作为才加进来的,看着祭堂里供的地藏菩萨,不解,戳了戳旁边的柳濯:“柳兄弟,大逆大逆,我原以为会供萧家的祖宗哀帝的牌,怎么供的是市井民间的地藏啊?”
“地藏菩萨,管的是心想事成。就对了。”柳濯捻香,虔诚。
路荣不解。他们这些叛党怎么跟街口抠脚的百姓似的,烧香供菩萨,他原以为该是雄心万丈逆骨翻天的场面,如今看来,还不如村子里拜龙王爷气派。
“是了,心想事成。甭管你心里念的是什么,成了就对了。”沈锡在旁边接口,笑,点了香,第一个上前栽到香坛里。
然后陈粟也上了香,问了萧展同样的话:“主君,可想好了?”
“赵胤南下,这南下,便是破局关键。利用南北隔阂,钱家和帝宫的微妙,便能如我等所谋,掀开大业的序幕。”柳濯随后跟上,将香深深的插进香灰里,“还有几个时辰,帝宫启程,一切便如箭在弦上。”
“山雨欲来风满楼。风起之刻,来了。”薛高雁深吸一口气,今晚注定是很多人的不眠夜,暗流已经在孕育了。
萧展笑笑,将香供上,入秋的霜落入他眸底,凝了一层蚀骨的凉,他高举起一只手,如同旗帜,想让场中所有儿郎都看见,旗开,局起,无退路。
“本殿,太祖皇帝第十三世传,萧氏天家亲封国储,哀帝天启皇帝嫡长子,延庆皇后嗣出,东宫三十六殿之主,九州山海命定之君!东周皇太子萧展,在此敬奉菩萨!祈一切顺心如意,天随人愿!”
萧展沉绵又有力的低喝,一伸手掀开了祭堂边的屏风,屏风后一道帘子,帘子后坐着一名女子,看不清容貌,灯火剪出的纤细身形,被笼在并翅彩凰的宽大宫袍里。
“此,乃我东周末后,哀帝天启皇帝继后,本殿嫡母,悯德皇后程氏!得幸上天垂怜,四月之乱保全性命!还望母后助我等一臂之力,赵贼不灭,国统不正,天地不安!”
萧展向帘子后的女子跪倒,行了晚辈的旧礼,祭堂中知道内幕的跟着跪下,不知道内幕的激动得山呼千岁,毕竟东周皇室现存辈分最大的,便是这悯德皇后了。
帘子后,云福瞧着伏了满地的脑门顶,指尖重重一攥,掌心里握着的一张小佛偈,是她上萬善寺求的,说能保没落地的孩子转生,投胎去个好人家。
柔软的草纸偈子,却教云福痛得钻心。
风已起,云已涌,他们的戏上场了,她的局也开始了。
都说应众生的是地藏菩萨,可焉知世间母亲,谁不是神佛可渡。
第二百五十四章 抵达
几个时辰后,钟楼一声钟响,卯时,天还黑咕隆咚的一团,灯火却霎地点亮了帝宫。
不眠夜的九州大地,各怀心思的目光都投向了帝宫,喧哗并骚动汇成汹涌的暗流,在九月的黎明蓄势待发,风雨欲来。
帝启程,南下。
长庚还没隐没,天际还有残星,初秋的霜凝了红墙绿瓦薄薄的白,轰隆,铜纽朱红的宫门打开,一列软簧马车驶出了承天门,文武百官跪在两侧,跪倒在凌晨的冷雾里。
“恭送陛下!”
因为是微服私访,所以辎重作寻常打扮,半旧的马车溜须儿的帘,一共十来辆,驶出宫门后汇入民间小路,就半点找不出了帝宫的痕迹。
吱呀,车轱辘破开晨雾,在百官的跪拜中远去,最终消失在关中白茫茫的山海间。
九月,秋。风声鹤唳的江南行拉开篇章,名利场上不休的博弈刀剑出鞘,烟花蘼蘼的淮阳却开满了桂花和茉莉,等待着西周建国以来,第一次君临吴越。
南北三千里迢迢,淅淅沥沥秋雨一路,越过渭水,跨过大河,车行穿过太行如火的红叶林,碾过淮南一望无际的青纱帐,最终驶入了江南金黄灿灿的银杏林。
九月中旬。颠簸了半个月,这列远道而来的车行,停在了白墙黑瓦的城池门口。
吴越熟,天下足,就算冷秋九月也无碍这做名都的繁荣,进城的出城的熙熙攘攘,吆喝声吵嚷声掀了天,并没有谁注意到这一列看似普通的远客,反倒是城门口候着的紫衣男子,引来了四面八方的关注和议论。
“呀,那是钱家家主吧,瞧那绿瞳。好个人物!”有百姓跪拜行礼。
“钱家来客了哩!瞧那辎重,是京城当官归来省亲的吧!”有百姓好奇。
紫衣绿瞳的男子对周遭风度翩翩的一揖,算是打了招呼,旋即走到派头最大的一辆马车前,在车帘子前弓下腰,压低语调。
“臣钱幕,拜见陛下。圣躬安。”
“既是微服私访,便是老爷。要是漏了陷,有你好看。”
车里的回应佯怒,透着累月赶路的疲倦和虚弱,却又因城门在望,禁不住的松了口气。
“臣遵旨,陛下……哦不,赵老爷请径直进城。我钱家一切准备妥当,马车驶过去后自有人接驾。老爷一路辛劳,今晚先请好好歇息,明日我钱家上下再来拜见。”
钱幕下意识的看了眼四周,微服私访,便是要圣临而不动声色,他作为江南主站在城门口亲迎,算是顾了礼节,其他的也就最大限度削减,以免穿帮。
“帝宫拜了来江南了还拜,能不来的就别来。老子是来养病的,又不是来游玩的,寻个清静园子给老子住,哎哟,真得缓缓,老骨头都要颠散了。”
车里的赵胤却很没好气,对繁文缛节头疼,一个劲让下面不要乌泱泱的来闹他,钱幕便也躬身应了,笑着说已经算是简之又简了。
车行往后的一辆稍小马车里,程英嘤挑起帘子一脚,瞧着最前方紫衫男子和车里人的动静,蹙眉:“看这样子,我们是要住到钱府去?”
“虽说是微服,但好歹是圣驾,能随便拨个别邸住么?这江南修得最好的宅子,可就不是钱府?江南庭院,好看得很呢。”赵熙衍在旁边伸了个懒腰。
程英嘤是以宫女身份跟来的,她跟其他真的宫女也不熟,坐一车没得话,半月憋闷,最后托赵熙衍开口,换到了一辆车,才打发了路途无趣。
“苏家姐姐有什么打算?这可就是真到了,一进城,怕你眼睛看不过来。”赵熙衍递过去一瓣橘子皮,笑,“还晕么?醒过来没,马上好吃的好玩的,打起精神来。”
“不用!我精神得很!知道今天到,昨晚在驿站就没合眼!”程英嘤推开橘子皮,盘算,“待会儿安顿下来,先去找阿巍。他跟在小贤王身边,还不易见了。”
“还有呢。”赵熙衍闲聊。
“还有烦请六殿下,不是,六公子寻钱家说一声,安排院落时,给我捡个远点的,偏点的,别一天到晚和钱幕撞上。”程英嘤记得清楚。
赵熙衍眉梢一挑:“出来玩的,你还要委屈自己?”
“不行,我答应了某人,能避就避……就是失算了一招,居然住的是钱府。”程英嘤拍拍脑门,“先下车好好吃一顿,歇就不歇了,半月来坐够了。”
说话间,车行又前进起来,驶入了城门,向钱府行去,于是淮左名都竹西佳处,就在程英嘤眼前掀起了美人纱。
她挑开帘子,看到了路边幢幢白墙黑瓦,浸透了远山雾濛濛,青石板路上黄灿灿的银杏,簇朵儿的茉莉芭蕉绿,戴青笠的女子挽竹担,担里雪白的莲藕还挂着露珠。
“小娘子吃不?今早新摘的!”卖藕女子笑,掰开一截莲藕,向车窗边的程英嘤扔去。
程英嘤接过,一咬,好甜。
江南,如期而至。
注释
1.藕:江南的新鲜藕是可以生吃的。作为鲜食的藕一般只取嫩藕,便是莲鞭发藕之后只长出一节到两节的时候。嫩藕出水,洗干净之后是有着挡不住的清鲜,去皮后切片搁在盘子里,入口白嫩清甜,正如叶圣陶在他的《藕与莼菜》里形容的“雪藕”,清凉无渣,又可以解渴。(来源:乡土植物|江南水八仙之莲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