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五章 势盛
待到了钱府,安顿好院落,已经是申时了。
钱府给每院派了自家丫鬟,就算是宫女身份的程英嘤,也得了个唤南乡的,帮着收拾打理,一通忙活,翠竹红廊的小院总算有了烟火气。
程英嘤还没坐热,就先去找了容巍,没想到小贤王赵熙彻根本坐不住,落了地就拉上容巍逛街去了,一点不嫌累的。
扑了个空,程英嘤只得回来,赵熙衍安好了自家院,也来串门了,正坐在园里的竹影落里,鼓捣着一个翠汪汪的篓子。
“六公子,烦您得空找小贤王说一嘴,我们吉祥铺就出来俩,至今还没见着!都是被他拆的!”程英嘤坐下就抱怨,暗道容巍也跟着了魔似的,一天跟着赵熙彻跑。
“得了,阿巍如今是贤王近身侍卫,是得跟着主子跑啊。你习惯就好了。”赵熙衍笑,将手里的篓子递过去,“瞧瞧,钱家拿来的,我得了分你一个。”
程英嘤一乜,也就是竹编篓子,两三拳头大小,圆滚滚的像个灯笼。
“驱蚊的。挂在房里芳香扑鼻,蚊虫不近。”赵熙衍推过去。
“都秋天了,哪来的蚊蝇?”程英嘤好笑。
赵熙衍刚想回答,旁边就插了女声进来,噙笑:“姑娘就挂上吧。关中入秋霜冻,风烈砭骨,自然没有蚊蝇,我们江南就不一样了,没那么冷,爽爽落落的,蚊蝇正好扎堆。秋天的蚊蝇比夏日还要毒,姑娘万不可小觑了。”
程英嘤抬眸,见得是钱家分给她的丫鬟,唤什么南乡的,一进门她就默不作声的忙东忙西,手脚利落头也不抬。
“正是。说这是江南特产的驱蚊竹,又香又管用。”赵熙衍眸色一闪,氲开笑意,“我说的对与不对?南夫人。”
程英嘤乍然没缓过神:“南夫人?”
“妾姓秦,秦南乡。”女子一拜,乌袅袅的鬓发边白瓷笑靥,落落大方。
程英嘤心里咯噔一下,有乍然的心跳静止。
其一,秦南乡,她听过这个名字,曾是两江织造曹府的丫鬟,后被钱幕看中,收入紫藤坞,成了至今他唯一的妾室。
其二,则是这女子一笑间,竟有那么三四分她的模样,她程英嘤的模样。
“钱家主安排了自己的妾室来侍奉二姑娘,呵,不知是如何个打算。”赵熙衍瞥了眼程英嘤,见女子长久的僵着,加了句,“……或者,只怕侍奉是假,让二位碰个面才是真吧。”
“家主心思,妾不敢揣度。但妾出身就是做奴婢的,能侍奉悯德皇后,也是妾荣幸。”秦南乡说话的声音软软糯糯,却暗藏机要。
赵熙衍微讶:“钱家主竟告诉了你这么多?连前朝事……”
“他到底如何个意思?”程英嘤缓过神来了,陡地一句,打断。
秦南乡是钱幕妾室,她不意外,那个男人三十岁了,没个女人才是真有问题。但关键是秦南乡的脸,越看越有她的神韵,这就叫她极不舒服。
和她长得像的女子,竟然是先生的枕边人,她程英嘤觉得实在太膈应了。
怎么说呢,就好像喉咙里卡了颗小石子,有一种微妙的恶心,连“先生”两个字也不愿叫了,出口就是“他”。
秦南乡笑了,露出一圈碎米牙。身上靛蓝衲锦的衫子毫无杂色,只用银线绣了小小的茉莉花,因为天凉,外罩同色褙子,掐边雪白的凫靥绒毛,更衬得凝脂温腻。
纵是五官和程英嘤相似,气度确是完全不同的人物。
“紫藤坞在园子最里边,沿着抄手游廊走,路过八道垂花门,见着一爿湖,湖边就是了。”秦南乡轻道,又沉吟,“姑娘若是找不到路,妾可带您……”
“不用,一个园子,有什么找不到路的。”
程英嘤果断拒绝,憋了一肚子闷,向赵熙衍交代了两句,便直冲冲的朝园子深处走去,誓要找钱幕把话问清楚。
然而走了小半刻,程英嘤就开始后悔,是应该让秦南乡带路的。
她程英嘤作为程家十三千金,东周悯德皇后,见过的世面不算少了,住过的美苑豪居更不少,然而从没一次在哪个府内园子迷路。
这园子论顷亩,估计只是帝宫那些园子的十分之一,却简直是个迷宫。
有时穿过翠竹掩映的太湖石,以为到头了,却拐过一道雕花白墙,另一个园子又钻了出来,有时抄手游廊消失在芭蕉深处,却从站远点都看不到的一道乌门进去,一爿池塘就在眼前了,甚至那些看起来不大的亭台楼阁,钻进去半天都钻不出来,后门一打开,直接就站在另一处地界了(注1)。
程英嘤不得不停下来,扶着太湖石喘气,脑袋实在绕晕了。
小小的园细细的廊,却别有洞天精彩藏,柳暗花明又一村,说的大抵便是这江南园林了。
“完了,完了,这下连回去的路也找不着了。”程英嘤抚额叹,跺着绣鞋底的黄竹叶,在秋风中拢了拢衣袖。
“那边是何人?鬼鬼祟祟跟无头苍蝇似的!钱府也是容你乱逛的?”忽的,呵斥传来,咻咻,就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十来个青衣玄袄的奴仆。
程英嘤连忙作揖:“对不住对不住,奴是跟随圣驾的宫女,想找钱家主有点事,实在迷了路,还请行个方便。”
奴仆们上下一打量,冷笑:“区区一个宫女,我家家主也是你想见就见的?”
程英嘤一愣:“宫女是伺候圣人的!皇帝跟前的人物!想去见一个臣子还头脸不够了?”
奴仆们却不慌不忙,反而轻蔑的神色愈浓:“你可听说过一句话?在江南之地,圣旨还不如我家家主的一句话管用?圣人都尚且不惧,何况宫女?”
程英嘤哑然失笑。这句话她在盛京听过,但基本都被她当做戏言,夸大其词的成分多,没想到一来江南,就被这句话来了个下马威。
江南之主,钱家势盛,竟至于此地。
“来人!把她绑起来,打二十大板,先教教她主人家的规矩!”奴仆们大喝,上前来就要缚程英嘤,真是半点没在意她是帝宫来的。
“诶,讲不讲理啊!不怕我告诉圣人,治尔等一个大不敬?放开我,放开!”程英嘤下意识的就要跑,可九曲回肠的小径没出两步就被拿了。
转瞬就被五花大绑,眼看着就要被绑去刑罚堂了,一道女声响起:“等等!”
注释
1.江南园林:也即今苏州园林,其一大特点便是对于空间的利用,方寸之间别有洞天,精巧异常……实际上所采用的是一种综合式的空间序列形式。为了达到以小见大的目的,空间序列也并非是平面展开的……以小见大,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来源:中国江南园林特点)
第二百五十六章 质问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奴仆立马松开程英嘤,恭恭敬敬的向来者行礼:“见过薇姑娘。”
程英嘤好奇的望去,被称为薇姑娘的女子从重峦叠嶂的太湖石后走出,鹅蛋脸面,细长眉眼,云鬟鸦鬓簪一枝堆纱琼花,身上半旧的蜜合色织金绫薄夹袄,掐边的毛领是上好的貂裘。
总之,容不算绝姝,衣不算富贵,却是瞧一眼就教人生起亲近的人物。
“客从远方来,多有善待。不知我钱府规矩,不知无罪。尔等却如此苛责,岂不是让外人笑我钱家小气?”女子上前来,声音温和,然不怒自威。
“薇姑娘说的是,是奴才们目光短浅,罪大罪大。”奴仆们立马连声称是,转头就对程英嘤堆了笑脸,请她宽饶。
程英嘤理理衣衫,毕竟是人家地头,也不去打那笑脸人,遂寒暄几句就揭篇,心里却暗暗咂舌,就算为她解围,用的名头也是“主客”,而不是“君臣”。
钱家待她是客,才优渥,半分没看在帝宫的面子上。真不知该说这钱家是讲君子之风,还是做尽了狂妄自大。
但猜归猜,忌归忌,传承百余年的江南主必然有它的道理,是以程英嘤很是谦和的拜谢:“多谢薇姑娘。奴婢迷了路,横冲直撞,坏钱家规矩在先,多谢姑娘不介。”
女子笑笑:“贵客这是往哪儿去?”
“紫藤坞。”程英嘤精神一振。
“这就是了。贵客迷路也迷得太偏了点,方向都反了,罢,既遇上,我便带你去。”女子屏退奴仆,自己在前,二话不说就带起路来。
程英嘤连忙跟上,二人一路并无趣谈,不过是住得习不习惯,有没有短缺,家常的客套,却因那薇姑娘说话不急不缓,跟潺潺的山泉似的,听得教人舒服。
如此一绕三回,九区百转,在重重叠叠的太湖石和斑斑驳驳的红黄叶里穿行,二人终于停在一处临湖水榭。
“家主就在水榭里,贵客自己进去吧。紫藤坞乃钱府禁地,若无家主通传,连我也进不得的。”薇姑娘止步。
“那,我可要通传下?”程英嘤收回伸出的脚。
薇姑娘笑,摇头:“二姑娘应是通行无阻的。”
“姑娘知我是谁?”程英嘤一愣。
薇姑娘点头,笑意愈多了亲和:“姑娘怕是不知,你和仙娘子,也就是名妓临江仙长得有多像吧。我儿时见过仙娘子几面,真是好个神仙佳丽。”
程英嘤摸了摸自己脸,了然。都说她和她那虎背熊腰的的大将军父亲长得不像,原来打小是随了母亲的。
于是程英嘤作别,正要进榭,却听得薇姑娘悠悠一句,从身后飘来:“二姑娘可知,这紫藤坞名从何来?”
程英嘤朝水榭望了眼,秋风起,花影动,亭台楼阁上空遍布零落的绿藤,残留的紫色花串稀稀寥寥。
“因为遍植紫藤,故名紫藤坞。七年前,家主从盛京回南,下令居所种满紫藤。”薇姑娘意味深长的加了句,“……大抵是因了盛京城里某个人吧。”
程英嘤心尖一晃。
是了,她问过他,在第一堂课,他和她初识的午后。
先生,紫藤花真如名字一般,是紫色的么。
当然是紫色的。屏风后,少年声音清隽。
那时的程十三无疑是话多的,想东想西,天南海北,关于紧锁朱门后的一切,存了幻梦般的好奇,一问起来能问到那少年头疼。
先生,上元灯节那天,安怀门外真有十丈高的火树么?
先生,秋天玉山的枫叶,真的能红到天际去么?
先生,……
而一切的开始,便是那句紫藤花。
后来她才知道,紫藤花虽长于南淮,北国罕,但盛京的大户人家诸如程府本家,园子里就养了几株,只因她打小被锁在别邸,自家的花儿,竟从未见过。
然后经年重逢,教化堂白茫茫的雨帘里,青绸马车停下,车帘子掀开,那个长大的少年给她带回了一株紫藤花。
——四座风香春几许,庭前十丈紫藤花。此乃我庭中紫藤。北上之日,见花儿来得好,便想着给你折一枝来。
那时的她,竟未想起这一桩缘由,这一念,他便念了十四年。
“姑娘为何告诉我这起旧事呢?”程英嘤看向薇姑娘,眸光闪烁。
薇姑娘叹了口气:“只是觉得,他也只是个普通男人,活了三十年头一遭,难免贪嗔痴,所以哪怕二姑娘心意明白了,也请对他存一分慈悲吧。”
程英嘤一福,无声应允,旋即转身踏进了紫藤坞,第一眼看到的是鬼魅般出现在身前,正把下意识出鞘的刀慌忙往回收的苏仟。
“是小十三啊……”苏仟讪讪,大抵也没想到程英嘤会独自拜访,他还惊诧竟然有人不怕死,敢擅闯紫藤坞了。
“舅舅。先生呢?”程英嘤笑笑。
“那边,家主在廊下小憩。”苏仟指了路,然后开始纠结自己该不该在场。
“无妨。不是甚见不得光的话,舅舅跟来最好了。”程英嘤辞别,遂走进了紫藤深处。
一眼看到零落花影里半倚着的人儿,紫衣绿瞳,似寐未寐,凋谢的紫藤花落了他满肩,乌黑的发未冠,就这么垂下来,在穿庭秋风里打着卷儿晃。
钱幕听得动静睁眼,噙着刚醒的慵懒,一笑,那种荼蘼又微微衰败的美恰到好处,九月的江南,炉烟郁郁水沉犀。
程英嘤滞了片刻。都说游人只合江南老,怕不是因这南国,而是这南国的人儿了。
女子甩甩头,抛开杂绪,不管不顾的直冲冲开口:“先生您到底什么意思?指了南夫人来侍奉我,怕侍奉是假,碰面是真吧?况且南夫人面容与我几分相似,先生把她收为枕边人,又是怎么个意思?”
这一串质问打破紫藤坞的幽静,有些刺耳。
钱幕眸光微荡,也没说什么,起身,从堂里拿了一柄戒尺,走到女子面前,后者还没反应过来,便感到手被一抬,旋即手心一痛。
程英嘤回过神来,大窘。
已经十九岁的她,方才竟是挨了一戒尺,被打手板心了。
钱幕重新坐回廊下,屈膝而倚,轻敲着那柄破旧的戒尺,沉沉三字:“没规矩。”
程英嘤一愣,发红的掌心攥了攥,陌生又熟悉的痛感,梦似的。
是了,先生严格。
当年年少成名的贤士公子翡,绝对是戒尺敲得响小测凑得齐的,旁边还总有个添油加醋的程大将军:夫子不必客气,该打打,该罚罚。
虽然最后打手板心都是嬷嬷打的,但那时程十三绝对最怕屏风后一句:“戒尺,五下,有劳嬷嬷。”
每次程十三呼呼着发红的掌心,都恨不得冲到屏风后,揪着那先生问,打姑娘家就没个折的?
“不打也可,明日小测,考《孟子》三篇。”
有时屏风后也会这么一句,结果总是程十三积极:“打戒尺!请!先生不必客气!”
时隔经年,梦幻泡影,程英嘤看着花影深处已经老去的少年,兴师问罪的气势本能的就弱了下来,瘪瘪嘴,一拜。
“勿有通传打扰先生,小十三赔罪。只是心中存疑,百般不得其解,情急之下言语失状,望先生勿怪。还望先生解惑,小十三多谢。”
第二百五十七章 逛街
钱幕指尖一转,戒尺打了个圈,无声勾唇:“小十三向来聪明,你心中所想,即是先生答案。”
程英嘤心里咯噔一下:“那么碰面是真,先生也在明知南夫人容颜似我的情况下,才收她入房中?”
“不错。”钱幕无意隐瞒,应得干脆利落,“小十三不必试探先生,你所有的猜测,便都是那样,更不必把先生我想成什么出污泥不染的人,以为是我便有什么不可能了。”
程英嘤咬了咬唇瓣,指尖在藕白薄袄里攥紧,一股不适感挥之不去。
“怎么可以,您是先生啊,是小十三的先生……”程英嘤脸色微微发白,觉得膈应。
“为什么不可以呢?”钱幕轻轻接了话,翡翠的瞳仁在凋零的紫藤花影里,不稳,“以前待小十三是孩子。却重逢那日,陡然梦醒,意识到小十三长大了,那份羁绊就转变为了另一种心意。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君子好逑,为什么就不可以呢?”
程英嘤说不上来,但心头笼了一股郁郁的凉,教她喘不过气来,她无法直视那双绿瞳,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为什么不可以呢?
因为您是先生。
如果一定要个答案,大概只有这句了。
钱幕似乎轻叹了口气,放了戒尺,起身,走到藤萝架子下,抬头看那紫藤花帘,负手而立,长久的未有言语。
满园的紫藤花已经凋零,萧萧秋风经霜雨,残花纷扬,落到男子发间,肩头,紫衫积香,最后拂过那双淡绿色的瞳仁,荡漾开了涟漪。
“小十三,先生我并没打算不择手段,亦没有否认赵熙行,只是想寻寻常常明明白白的……”钱幕幽幽启口,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涩,“逑一次,不可以么?”
或许因这句话是从花影深处而来,泅了濛濛的秋和靡芜的紫藤,竟在那么一瞬间,让程英嘤失了神。
“罢了,答案已得,小十三回去罢。南乡就暂时住你园里,她毕竟是熟人,若有什么短缺的,问她就是。”
钱幕转身来看她,下了逐客令,紫衫掩映在萧瑟花影里,一城秋风起,花动人绝艳,梦似的。
程英嘤在丫鬟的带领下回了自己园子,晕乎乎的坐在廊下发呆,秦南乡倒也知趣,什么也没多嘴,真把自己当奴婢使,进进出出张罗杂事。
九月的午后,日迫黄昏,天黑得早。
钱府琼花拂瓦的朱墙外,江南的集市熙熙攘攘,喧哗丝毫不减,甚至灯火初上,秦淮河歌声飘来,真正的热闹才刚开始。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容巍和赵熙彻便走在这一爿钱塘繁华里。
昔日玄衣清肃的刀客,今儿完全成了货架子,脖子上挂了一串昌化山的核桃,怀里抱了两把西湖的绸伞,左手拧一挂龙井茶团,右手盘一溜天目笋干,走起路来叮铃哐当,跟个移动铺子似的。
赵熙彻则脚底抹油的到处窜,一会儿丝绡铺里瞧一圈,一会儿火腿肆里买一通,几个时辰下来马不停蹄,从城南逛到城北,不嫌累的,甚至兴头越来越高,恨不得把满城的稀罕物都盘下来。
“殿下,快天黑了,若是回府晚了,恐上面责罚。”容巍瞧了眼天色,俯身向少年道。
赵熙彻眼睛一瞪,看容巍。
“哦不对,五少爷,大爷,不是,五公子?”容巍意识到说漏了嘴,改口。
赵熙彻还是瞪他,葡萄似的眼睛黑溜溜的。
容巍被瞧得微慌,绞尽脑汁,一亮:“王小五……公子?”
赵熙彻这才面露满意,竖起一根指尖,晃晃:“若是再叫错,我第一个罚阿巍……哇,这是甚,好香!”
话音还没落,少年的目光又被街旁的挑子吸引去,一口铁皮大锅热油翻滚,金黄色的巴掌大饼子翻滚,油酥酥的香气扑鼻。
“小郎君来一个?新炸的油墩儿!甜的包豆沙,一文,咸的包肉,三文!”掌柜的擦了把汗,油光满面的笑。
“一样来一个!”赵熙彻指尖碰到腰间的绸缎钱袋,刚想付,可转念总共四文,不贵,于是眼珠子一转,接过炸饼就溜。
“诶?小郎君,钱!还没给钱呢!”掌柜的一愣,急得大喝,作势要追上去。
“我来吧。”容巍忽道,看了眼少年远去的背影,腾出手来,从自己苎布钱袋里取了四文,付给那掌柜。
掌柜的谢过。容巍快步追上赵熙彻,见少年背着手,嘴角噙了一丝得意的笑,掩不住,歪头瞧他:“阿巍付了?”
容巍点点头,不解。代付了四文钱,值得这小贤王满脸得逞?
赵熙彻不解释,却笑意愈浓,又走向街旁蓑衣饼挑子,选了一个层层叠叠金金黄的,拿了就走,惹得那掌柜大喊“还没付钱!两文哩!”
这一次,容巍很自然的自己掏了钱:“……我来吧。”
待追上赵熙彻,后者又在苏绣铺子前流连,指尖在琳琅满目的布匹间窜动,拿不准选哪一种色样。
“殿……王小五公子若属意苏绣,差人告制衣局一声便是。外面买的还能有进贡的好?”容巍掂了掂怀里小山样的战利品,轻劝。
“阿巍你这就不懂了。逛街的乐趣,岂是递到手边的能比的?”赵熙彻摇摇头,眼珠子瞧得发光,“快帮我看看,选哪一匹好?都好好看!”
“雪青色。”容巍下意识的就开了口。
赵熙彻挑选的指尖一滞,雪青色的布匹放在角落里,并不显眼,也算不上精巧,在花花绿绿的货架上,找也得找半刻的。
容巍还没意识到这个答案是从哪儿蹦出来的,似乎脱口后,自己也有些诧异,就见得赵熙彻的小脑袋凑过来,盯着他笑。
“原来阿巍记得。”
“什么?”
容巍愈发疑惑。少年却已付了雪青色缎匹的钱,抱了就又往前窜了,容巍跟上去,脑海拼命搜索了半晌,才想起某次在吉祥铺,赵熙彻亲口说过,他欢喜雪青色。
容巍摸了摸鼻子,突然害怕赵熙彻此刻回过头来,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他竟然记得。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记得,却早已烙印下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故意
“阿巍!你愣在那儿作甚?我要去前面糕点铺看看!”赵熙彻回过头,招手大呼。
容巍正要跟上去,却猛地瞳孔一缩,前方一伙喝醉酒的公子哥儿刚从酒肆出来,互相搀扶着东倒西歪,没留神撞上赵熙彻,后者一个踉跄就往后栽下来。
“殿……王小五公子!”
容巍失声。脚上的功夫瞬时炸开,一个离弦之箭冲了出去,掀起一刹劲风,再回首,人就到了五步开外,伸出手,牢牢的接住了少年。
赵熙彻才吓出的冷汗缩了回去,感受着稳稳扶住他背的臂弯,抬头落入一双幽夜般的瞳,有瞬息之变遮不住的后怕,脸再怎么板也遮掩不了。
赵熙彻一笑,笑得容巍一慌。
“约好了,王小五,我只是阿巍的王小五。这是,我和阿巍的秘密。”
“呃……殿……公子快起来。”
容巍闪了个结巴,扶赵熙彻站好,还不忘指尖蹦出几粒小石子,咻咻,飞到那几个醉酒哥儿脚底,让他们摔了个嘴啃泥。
“阿巍,有没有想过以后就来做我的近身侍卫,不止是南下,回去也是。”赵熙彻拍拍锦袍,眉眼在灯影下灿若艳火。
容巍一愣,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放不下吉祥铺那伙人是有的,但更多的,是自己有什么资格长伴君侧,他是背负重重秘密和杀孽的“已死之人”,历史的车轮已经把他碾在烂泥里了,而眼前的少年,不过十八岁,干净的眸不沾半点尘埃。
站在时光两岸的人,从何而谈并肩呢。
“啊咧,真是的!不过随口一说!父皇拨了羽林卫给我,各个顶尖的,谁说比阿巍差了!”赵熙彻不在意的大笑,旋即转身离去,只是眉梢一划而过的黯然,并没叫身后的刀客看见。
容巍深吸一口气,缓解那股胸闷,正要跟上去,却见得少年背影歪歪斜斜,走路没个走样,一惊。
“殿……王小五公子可是方才伤着了?怎么走路不太对劲?”
那少年憋笑,也没回头,就张开双臂扑棱几下,嚎:“啊,我感觉我又要摔了!阿巍快来扶我!”
容巍看看灯火辉煌的通天大道,唇角颤了颤:“臣觉得……公子应该不用……王小五公子!”
话头掐断在惊呼里。原来用字刚落,赵熙彻故意脚下一滑,就直直的朝后栽了下来,容巍慌忙闪身过去,伸手扶住少年背,刚想劝谏几句“太过明显”,却陡然陷进一双盯着他的黑眼睛里。
亮晶晶的,圆溜溜的,瞧得素来脸冷刀狠的上将军,脑子转不太动。
“阿巍接住我了。”
少年一笑,风月矢色。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待容巍回到钱府,终于想起要去看看程英嘤时,后者已经坐镇门口,气汹汹的等着他了。
“哟,你还记得你是吉祥铺的阿巍呀。”程英嘤坐在竹影里,指尖敲得石桌砰砰响,“知道你当了贤王近侍,也没让你天天来吱个声。但咱吉祥铺就出来俩,从出发到现在整半月,你人影都没见着。”
顿了顿,程英嘤窝了一肚子火:“是不是太过分了?”
容巍自知理亏。杵在黄昏的院落里,数着鞋底沾的黄竹叶子,不说话。
程英嘤又敲敲石桌板:“其实也不为个甚,就是互相多个照应。你倒好,天天守在赵熙彻身边,话都不通一声,真把自己当赵家人,吉祥铺都忘脑后了?又没让你守株待兔,更没让你鞍前马后,你便是留个信儿,吱会一声,又有何难?”
容巍摸了摸鼻子,脱口而出:“……皇后娘娘息……”
“叫错了!”程英嘤眼一瞪。
吉祥铺四人都是拿过命的交情,经过生死历过沧海,如今比一家人还一家人,是以程英嘤很少对自家人甩脸色,偶尔罕见,容巍就会管不住口,按照东周的规矩请一声皇后息怒。
“二,二姑娘……”容巍讪讪改口,抱拳,“此事是我有失妥当,要打要罚任二姑娘。接下来两天我请了休沐,那边有羽林卫护着小贤王,暂时用不着在下。”
“算你知道补救,便先饶过你一回。”程英嘤抚抚胸口,顺气,“你既请了休沐,明儿就陪我走一趟。白日有家宴,入夜了就往秦淮去。”
“家宴?”容巍一愣。
程英嘤缓了脸色,掰掰手指头:“咱都到江南了,和故人不得一聚?有舅舅,有未来的舅母,有沈银,还有六殿下也去。舅舅说订了钱塘最好的酒楼,给我俩接风洗尘。”
“不知江南的酒楼有没有糟蒸鲥鱼……”容巍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又让他唬了一跳。
糟蒸鲥鱼。回忆了半天,才想起是赵熙彻提过的爱吃的东西,竟不知何时他自己条条都记得那般清。
“你说什么?鱼?来了江南还怕没鱼吃?”程英嘤耳朵一尖。
“没,没什么。”容巍避开了视线。
程英嘤自顾美滋滋的盘算:“白日先饱足江南的美食,然后月上枝头,灯火点亮秦淮河时,我们就去丽人馆,我母亲和林姨当年所居,拜帖我已经托南夫人下过去了。”
容巍点点头:“是了,听说这丽人馆是秦淮河上最大的风月馆,如今掌馆的名妓唤念奴娇。”
“说来好笑,当年渭河萍水相救,却没想今朝重逢,竟是故人场面。”程英嘤遂将和念奴娇相识的故事讲来,容巍暗自称奇,直说是临江仙在天有灵。
于是一晚好眠,晚秋风送桂香,绿纱窗上竹影瘦。
第二百五十九章 家宴
翌日。半月旅途辛劳,程英嘤睡到午上三杆才醒,满园竹影婆娑,秋气清冽,顿觉神清气爽,听着耳畔若有若无的琵琶评弹,轧了一路的劲儿都回来了。
遂略作梳洗,换了身簇新的薄袄,和容巍赵熙衍一道,踩着约定的时辰,往天香楼而来。
话说这天香楼(注1)是钱塘数一数二的酒肆,从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得名,专善江南菜,南来北往的富商谈生意,上京下南的显贵品南味,午后刚过,座儿就闷闷当的,小二的吆喝掀了天。
报过姓名,小二将三人带到雅阁,苏仟一行已经候在门口了,老远的迎上来。
“小十三来了!”苏仟笑着将三人往里迎,阖上雕花木门,临湖阁楼里就热闹了起来。
众人先向赵熙衍见了君臣礼,然后互相引见,并不算头一次见,程英嘤只目光在苏仟旁边的女子身上停留,憋笑。
“看来那日真是结了善缘!舅母早瞧出来了罢!还瞒着,瞒我到今儿才点明身份不成!”
原来苏仟旁边的便是那薇姑娘,瞧她紧跟着苏仟,鹅蛋脸噙了娇羞,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小十三,这便是你……咳咳,未来的舅母……钱薇。”苏仟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拉过女子。
“还不是舅母呢!两家刚下了议亲帖,门还没过一半呢!”钱薇脸红,轻啐一口,瞧着程英嘤笑,“二姑娘莫怪。那日见你匆忙,是便想着待今日见礼,方显郑重,并不是故意隐瞒。”
顿了顿,钱薇又加了句:“说来也是老天垂怜。以前总听着湘南野史,以为悯德皇后隐居湘南,事农桑,早就不牵扯世事了。却没想是吉祥铺的花二,完完整整的站在面前。”
“身份一事,事关重大。行走世间的都是花二,阿薇小心莫漏嘴了。”苏仟正色叮嘱。
“那是自然。以后都是一家人,二姑娘便是我内侄女,她的安危,我这个做长辈的不得思虑周全了?”钱薇抿着嘴笑。
程英嘤瞧着苏仟和钱薇,一双璧人,看互相的眼睛都是带光的,自己也瞧得心喜,正色行了晚辈礼:“程英嘤见过舅母。迟早都要过门的,这一声舅母先叫着,不亏。”
“那是,那是。”苏仟听得欢喜,笑成了个傻子。
程英嘤又看向苏仟身后的女子,笑:“阿银。”
“二姑娘。”沈银一福,眉眼弯弯,“不算许久未见,却恍若隔世了。不过,二姑娘得改口才行,如今唯有尹笙,再无阿银了。”
“那,便是阿笙了。”程英嘤亲切的执了她手,上下打量,“南地过得惯不惯?有没有水土不服?听说平昌侯把你托给我舅舅照顾,他没为难你吧?”
“小十三你这就冤枉舅舅了!”苏仟在旁边佯怒,笑喝,“对外宣称是流放,我可是当贵客来供的!”
沈银也笑,点头:“说笑而已。我犯下如此大罪,还能得苏伯厚待,太平无忧,已是感念天家仁慈了。余生便是过普普通通的百姓日子,再不敢多求了。”
“沈……不是,阿笙似乎对莳花一道颇感兴趣,我便托她打理苏家的花圃,对外称是苏家的莳花丫鬟,有个事儿做,身份也周全。”钱薇插了话进来,似乎和沈银已经很熟,连称阿笙。
沈银笑应,将程英嘤拉到一边,换了一副担忧脸色:“二姑娘,不知盛京那边,我父亲和阿钰他们,是否万事安好?”
程英嘤拍了拍她手,安慰:“都好。天家将你流放后,并未追究侯府。侯爷身子硬朗朗的,沈钰整天窝在禁军营,鼓捣他的《钰兵》,满心念着建功立业,旁边还有个腿勤的康宁帝姬。估计不久后,侯府就要添个媳妇儿了。”
最后半句打趣,让沈银噗嗤一笑,方放下心来。她旁边一个容颜稍稚的姑娘也松了口气,合掌拜拜:“奴婢回去一定给菩萨上香,谢谢菩萨保佑老爷他们!”
程英嘤目光转过去,记得是沈银的贴身丫鬟,名字却想不起来,沈银适时的接了话,佯怪:“流香!姑娘们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陈英嘤这才恍然,带了感慨:“原来是流香啊。你家姑娘被流放,南北三千里迢迢,你也跟了来,好一个忠仆。”
“姑娘一个人南下,人生地不熟的,奴婢不放心,自然跟了来。奴婢发了誓,不管姑娘去哪儿,这一辈子都要侍奉姑娘。”流香人不大,却满脸笃定。
程英嘤心生赞赏,不由多看了流香几眼,是个容脸清秀,细眉细眼的丫头。一伙人站着寒暄,那厢已经坐到案前的赵熙衍就等不及了。
“都说完了么?苏仟点的好菜都快凉了!来江南第一顿地道菜,别糟蹋了!”
程英嘤苏仟等人笑应,连忙入席,赵熙衍坐上首,一溜下来,流香也被赐了座,坐在最下。一桌人挤着说东说西,不必巴山夜雨,便是樽前几知心。
“各位,欢迎来我江南,淮扬名都,必不让诸位失望而归!酱鸭响铃莼鲈思脍火腿笋干,还有三十年的花雕,不喝的不是英雄!我苏仟,先敬六殿下一杯!”苏仟做东,举盏高呼,脸激动得跟红炭似的。
“诸位不必拘礼,今只论故交,无有君臣!请!”赵熙衍仰头满饮,于是在座举杯,越州名酒花雕,果然下肚就开话匣。
苏仟大笑:“要说我江南,有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也有木兰舟上珠帘卷,椰子酒倾鹦鹉盏。要我说,这最绝的,还是琵琶一弄三弦拨,一曲评弹(注2)忘归乡。在下不才,添居做东,今儿请了一个女先生,便让各位品品我们这吴越弹词如何?”
程英嘤倚在窗边,看着窗外绿缎带般的穿城河,蜿蜿河上乌篷摇,眯着醉红的眼笑:“舅舅有什么好的尽管使出来!我们第一次来江南,都听你说了算!六殿下在这儿,可不得藏拙!”
赵熙衍也噙笑点头。苏仟遂拍拍掌,雅阁帘子掀起,一位豆蔻少女便走了进来。
十四五模样,容匀脸面还带着稚气,乌油油的绾髻簪两串茉莉,藕红小袄,靛蓝罗裙,怀里一把琵琶,葱段似的手腕一伸,露出绿汪汪的翡翠镯子。
“江南果然多丽人。”赵熙衍笑,着人备好了赏银。
几声咿咿呀的调音后,琵琶碧珠溅玉,碎米牙一溜,吴侬软语腻人心,潺潺弹词绕梁起。
“……月将沉,夜已深,怎么侬夜香还不进园门?莫非是敲棋主婢挑灯坐,莫非是斗韵娘儿刻烛吟,莫非是病染相思神恍惚,莫非是裁红剪翠未停针,莫非是夜妆面对菱花镜……”(注3)
然而听了不到半刻,所有人的脸色都古怪起来,看向了苏仟。
只因架势是好的,吴地话也是好的,但唱的,实在是不敢恭维。
注释
1.天香楼:天香楼,创办于1927年秋,初名武津天香楼,由苏州陆冷年出资创建。是杭州老字号酒楼。
2.苏州评弹:评弹起源于山明水秀的江南水乡苏州,流行于富饶美丽的长江三角洲地区。在四百多年前的明代,苏州地区已经有说书活动。据吴县志记载:“明清两朝盛行弹词、评话。”弹词,即今评弹。(来源:搜狗百科)
3.月将沉,夜已深:评弹《西厢记》曲目。是弹词海派的代表作。(来源:苏州评弹《西厢记》杨振雄编演)
第二百六十章 山长
诸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苏仟,好歹顾念着东道主的脸面,并未打断。
“舅舅,这就是你找的女先生?我虽听不懂吴语,但有些字眼都不在调上啊。”程英嘤暗暗戳了戳苏仟,蹙眉。
苏仟也很是迷茫,摇头:“不应该呀?这女先生是远近闻名的角儿,我付了整五十两,怎么唱成这样?”
一行人正苦思冥想,哐当一声,雕花木门从外打开,掌柜的领着又一名少女,急慌慌的闯了进来,一进来就不停赔罪。
“对不住各位贵客!对不住!女先生来晚了,误了各位雅兴!”
顿了顿,掌柜的余光瞥到已经在屋中的琵琶女,一愣:“怎么又是您嘞?!”
苏仟朝赵熙衍赔了个不是,拦住掌柜,目光在两名少女间打转,垮下脸来:“掌柜的,我托你去请最好的女先生,你如今是何说法?”
掌柜的抹了把汗,慌忙将身后的少女往前一推:“这位才是正儿八经的弹词女先生!顶红的角儿……”
“各位叨扰了!萍水相逢,就此别过!不送!”话头被接过,抱琵琶的少女打了个幌子,脚下抹油就溜,被苏仟一把拧住。
“说说吧,怎么回事?冒充女先生混进来,是何居心!你可知今日席上有贵客,砍了你脑袋都不为过!”
苏仟看了眼赵熙衍,厉声大喝,那少女跟小鸡仔般晃来摇去,程英嘤还没来得及劝,掌柜的就心提到了嗓子口。
“哎哟,苏六郎,您手下轻点!错算错,但也得看人呐!这位是杨山长的孙女,别伤着咯!”
没想到那少女一抹鼻子,雄赳赳的高昂着头,天塌了都不怕似的,倔着脾气怼了回去。
“至于么?我不过是听说天香楼来了几位气度不凡的人,听口音是盛京来的,想来瞧瞧盛京人是什么样!我赔礼,赔礼还不够?你莫非要砍了我?好,是个狠人,来呀!”
“你以为我苏六郎不敢?”苏仟冷笑,指尖瞬地碰到了匕首。
千钧一发之际,赵熙衍轻敲桌案:“好了,既然是杨山长的孙女,总得留几分薄面吧。”
苏仟这才放了少女,脑海里拼命搜索,山长(注1),乃书院掌教尊称,杨山长?
掌柜的松了口气,两边赔笑:“多谢贵人们不较!这位姑娘正是杨功杨山长的孙女,以前为了瞧稀奇事,也经常干出乔装打扮的祸事。小的们都见惯了,这不是还得给她祖父几分面子嘛。”
赵熙衍笑笑,放缓了语调:“盛京来人,就算稀奇事了?”
女子眉梢一挑:“当然,我一直待在南边,没去过北地!过阵子却要跟着家里去盛京,我活了十五年第一次北上!不知天子脚下是何等做派,怕不知如何应对。这才提前瞧瞧,有备无患嘛!”
“从没去过盛京?这倒跟我们从没来过江南一样。”程英嘤插话,目光在女子白瓷般的脸蛋上一溜,笑,“看来淮扬的女子,长得是玲珑模样,骨子里的劲儿,刚着哩。”
“这位姐姐生得好看,不像是关中女子,倒像我们了江南!姐姐第一次来我们这儿?那你就选对了!我给你说,城南的桂花开得好,城北的银杏金连天,一碗藕粉下肚美滋滋……”
女子咻的凑到程英嘤面前,叽叽喳喳,说东道西,前时还硬脖子犟腰杆,如今就差挽上胳膊,称一句姐俩好了。
果然是半大孩子的心性。
苏仟瞧着这一幕,叹了口气,放下了最后一丝计较的念头,赏了原本的女先生银子,然后让掌柜的请了杨姓姑娘出去,雅阁里才消停下来。
“这姑娘是个直性子。看样子也及笄了,真不该配红妆,而应着那骑装潇洒的。”
程英嘤看那少女背影,老远见得她离去乘的是马,而不是轿子。
赵熙衍的目光却微有异样:“杨功……东周的旧人,苏家姐姐没印象么?听闻哀帝曾请他出任国子监祭酒,没请来,才有了洛夫子。”
程英嘤一愣:“怎说上我了?我是东周皇后,是后宫,除了常跟在陛下身边的陈粟之流记得点脸,其他的男人我连见一面都难,何况臣子?”
“听闻杨功要出仕了。前不久接了宫里的拜官圣旨,官居阁老,想来过阵子就要启程进京了。”赵熙衍沉吟,“杨阁老……呵,待回了盛京,苏家姐姐应会碰面的。”
程英嘤耸耸肩:“我们来了江南,他就要上京,还能没错过见一面他孙女。就不知是善缘还是孽缘了。”
旁边的苏仟终于想起什么,一拍脑门,惊呼:“杨功?是他呀!白鹭书院的山长,儒林之首,学问典范啊!看来以后真该少耍些刀子,多关心下学问的事儿,差点就成了不长眼的莽汉了!”
“巨擘,执旗,被天下儒生尊奉为王的人物。”沈银也想起了什么,倒吸了口凉气。
民间学问之首,在于星罗棋盘的全国大小书院,而全国书院之首,便在于江南白鹭书院,为的不是其他,就在于一个杨功坐镇。
这杨功也是真有学问,从东周萧家开始,就被尊为儒林之首。但这杨功性子不讨喜,说好了叫严谨,说不好叫古板,每天早晚都要拜两遍孔孟的。
是以哪怕顺帝哀帝两任帝王亲自请他出仕,杨功也谢绝当官,半生都在白鹭书院,掌管着这民间第一学塾,世称“杨山长”。
只是不知为何,东周覆灭,西周当兴,杨功竟接了赵家的旨,同意戴那乌纱帽,还在江南掀起过一阵热闹闹的猜测。
注释
1.山长:山长是历代对书院掌教者的称谓,类似于现在的校长。五代蒋维东隐居衡山讲学时,授业者称之为山长.宋代将始建於南唐升元年间的庐山白鹿洞的白鹿国学,改成白鹿洞书院,作为藏书讲学之所.元代于各路、州、府都设书院,设山长。明清沿袭元制,乾隆时曾一度改称院长,清末仍叫山长。废除科举之后,书院改称学校,山长的称呼废止。(来源:搜狗百科)
第二百六十一章 拜访
程英嘤听完觉得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冥冥之中另有一股安排,将她和这个杨功扯在一堆,而且绝对不是好事。
于是一席吃得缄默,赵熙衍几个大男人拼着酒喝,喝到了太阳西下,雾蒙蒙的夜色笼了江南艳,一城晚秋。
皎洁的明月清辉千里,映照下的淮扬名都,热闹却刚刚才开始。灯盏点亮,花火连城,绿带子般的河上丝竹声起,画舫千帆如珠撒,水天一色辉映煌煌,真正的南国风月半遮面。
程英嘤等人按照拜帖约定,出了天香楼往丽人馆来,都说百闻不如一见,真当脚踏在秦淮河畔了,众人还是半晌丢了魂儿。
都说勾魂的是祸国的红颜,却没想这红颜不是人,而是一座城。
暮沉沉的秋晚,乌苍苍的远山,黑瓦白墙红灯笼,蜿蜒如缎的秦淮河明若白昼,河上的乌篷画舫开的是五十年的花雕,河畔的风月红楼唱的是琵琶弹词,一张桃花帕被从楼上扔到舟上,簪茉莉的姑娘倚窗笑。
“小相公,熬稍熬稍,来耍子儿!”(注1)
十里秦淮,人间绝色,今宵醉倒美人怀,楼台明月琵琶来。
程英嘤终于理解为什么她那天神般的父亲,还有当年势如中天的赵家右相都栽在了秦淮,哪怕她身为女子,都仿佛看到了一个梦域,舟子一摇,三弦一拨,吴侬软语一笑,王权霸业都不足为道也。
一行人踏过青石拱桥,路过灯火水畔,老远的就看见了丽人馆的招牌,只因这馆子是方圆最大最富贵的一幢,朱红廊桥连接阁楼缦回,占去了半条街。
“二姑娘,我们又见面了。”念奴娇已经候在门口了,殷切的将众人往里迎,一路吩咐小伎开年份最足的花雕,上最软糯的董肉。
于是几人在迷宫般的丽人馆里穿行,一路见得纱帘漫天红袖招,满耳的丝竹管弦美人笑,满腔“开了眼界”自不必细说。
念奴娇将几人领到一处雅阁,阖上黄花梨雕花木门,热闹竟一刹压得安静,仿佛跟外面在两个世界。
“民女拜见六殿下。”念奴娇先向赵熙衍行了大礼,然后又向诸人一福,脆生生道,“自接到拜帖,奴便日夜欢喜,能见得故人之子回乡,奴便斗胆做一回东家。”
顿了顿,念奴娇看向程英嘤,抿唇笑:“自渭水一别,难想能有今日。二姑娘能作为姐儿遗孤,归来丽人馆,秦淮史上都该好好记一笔。”
“许久不见,娇娘子安否?”程英嘤见了故人礼,微疑,“娘子所言姐儿,是指我母亲么?”
念奴娇点点头,眸光一恍:“不怕各位贵人笑话,奴本是父母双亡的孤女,流落至秦淮。被时任丽人馆掌馆之一的临江仙遇到,赞奴是吃这碗饭的人,便将奴带回,悉心调教,后来承了衣钵,成为新一任掌馆姑娘。”
程英嘤上下打量念奴娇,愈发疑惑:“娇娘子瞧着三十出头?”
“不错。按照风月场的规矩,被临江仙收养,奴本应唤她妈妈,但当年临江仙还没大到那个份上去,遂索性唤作了姐儿。”念奴娇娓娓道来。
旁边听故事的赵熙衍接了话:“丽人馆作为秦淮第一馆,当年是有两位掌馆姑娘的,临江仙和我母亲雨霖铃。为什么如今却只你一位了?”
念奴娇指尖一颤,将绣花帕攥紧了,叹气:“确实,姐儿收了我后,雨霖铃便也收了一位,唤蝶恋花,打算彼日双姝掌馆,再续美谈。只是后来蝶恋花犯了事儿,被钱家主给……”
程英嘤的耳朵咻的立了起来,一惊:“钱幕?”
念奴娇脸色发白起来,似乎想到了可怕的事,看程英嘤的目光古怪起来:“是……当年钱家主从盛京回南,继承家主之位,发了一条禁令:不准任何人提及……提及程英嘤这个名字……然后蝶恋花没管住嘴,不小心提了一句,就被报上去,丧了命……”
“不过提了一句,就赔了命进去?”程英嘤大愕,很难将这个心狠手辣的家主,和她认识的晓风残月的先生联系在一起。
“那个男人从来不是温柔的角儿啊……”赵熙衍意味深长的一瞧程英嘤,“除了在你面前。”
苏仟在旁边清咳两声,故意转了话题过去:“我等此番叨扰,是为多知临江仙之故。还望娇娘子莫藏拙,毕竟你算是日日与她相伴的人,知道的比我这个当弟弟的还多。”
念奴娇瞥了眼苏仟毫不掩藏的刀匕,忌惮的附和:“这是自然。奴曾为姐儿画过一幅画,得姐儿赞赏,便一直留到现在。二姑娘看看,就依稀能知您母亲当年风采了。”
女子从枕畔紧锁的玉匣里取出一副画卷,展开来,众人的脑袋都凑上去瞧。
这一瞧,倒是很让程英嘤意外。
注释
1.熬稍:杭州方言,快点的意思。耍子儿,就是来耍。
第二百六十二章 美人
秦淮十艳之首,花魁双生之一,能让她那个铁面大将军的父亲犯错的人物,她原以为怎么都得是夭桃秾李红裙妒,却画卷上的倚窗女子,瞧不出半点名妓的派头。
乌油油的发绾到脑后,一缕青丝垂下来,在巴掌大的小脸边晃,淡淡的眉眼,淡淡的笑,鸦鬓间新簪的茉莉花,便是所有的金玉之饰了。
身上一袭靛蓝绸衫,也没有多余的刺绣,窄袖紧腰倒是勾勒出姣好的身段,盈盈不堪一握,留着二寸青葱指的玉手执了把苏绣团扇,似乎轻轻摇着,手腕上一串翡翠镯子,仿佛能闻环佩叮当。
清清简简,利利落落,不富贵,无妖冶,却是从每一根骨头,每一个毛孔,甚至每一根发丝,都透露出“艳”这个字。
那是种很难描述的冲击力。和容颜无关,和衣饰无关,场中诸人却在瞧那么一眼,就知了何谓艳绝天下,恨不能一睹当年风采。
美人在骨,不在皮。是了,临江仙艳绝,在骨,于是英雄折腰。
赵熙衍深吸一口气,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江南秋晚,一城黑瓦白墙,一路银杏金黄,一线远山出岫,诸般淡渺渺,如同水墨画。
但就是这狼毫彩料浸透了水的落笔,却画出了一幅游人只合江南老。
“原来,原来,我母亲的艳名,不是因为她如何。”程英嘤也顺着赵熙衍的目光看去,笑了,“而是因为,见她,如见江南。”
沈银和流香亦在旁边叹服:“以前都说天子脚下盛京好,大气富丽牡丹秾。却如今方知艳字千般相,南国独占半。”
“……所以,我母亲是舍不得这样风光的日子,才不愿进京来照料我么?”
程英嘤伸出手,轻抚美人画卷,指尖凝滞,想到儿时被锁在程家别邸里的岁月,从三岁到十二岁,能听见自己的回声被富丽堂皇的高墙撞回来,一圈圈的,奴仆们跪在脚下,永远是冷漠而疏离。
连雨霖铃都能为了赵熙衍搬进赵府,独她九年的寂寞和怨,当年一个人长大的孩子,到底是存了一份难释的凉。
“小十三,姐姐她绝无此意!哪有当娘的不念骨肉的?湘妃梁的典故……”苏仟微急,连忙辩解,却被程英嘤打断,似乎不愿多听。
“我知道,可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我母亲要丢下我一个人在程府。”程英嘤无力笑笑,没有母亲的童年,谁轻易放得下呢。
苏仟和念奴娇对视一眼,点点头,女子遂取出一封备好的书信,交给程英嘤:“既如此,此事暂先作罢,慢慢来总会得解的。只是奴有一事麻烦二姑娘,能否把这封信交予南夫人?”
“秦南乡?”程英嘤跟着转了话题过去。
念奴娇点点头,下意识的看了眼苏仟:“不错。听闻南夫人现住您院中,奴有些事与夫人商议,能否请您行个方便,回去时将信交予夫人?”
程英嘤自然就接了,并没多想,倒是旁边的苏仟和念奴娇都松了口气,俨然得逞了什么。
却这时,黄花梨雕花门被从外打开,一名小伎慌张张的闯进来,倒头就拜:“娘子,家主来了。”
念奴娇向众人打了个千儿,歉意的笑笑,转头对小伎吩咐:“慌什么?又不是第一次!按照以往的规矩,挑些顶尖的姑娘先去迎着,我这就来!”
言罢,念奴娇理了理发鬓,便要踏门出去,瞧得场中诸人发怔:“娇娘子这就丢下我们了?因为钱家主来了?走得这般殷切?”
程英嘤看了眼赵熙衍,蹙眉:“娘子颠倒规矩了罢。六殿下亲临,你却要顾家主去,堂堂天家六皇子,还比不过江南臣的分量么。”
念奴娇眨眨眼,不置可否的赔了个礼:“殿下恕罪。奴并不是有意轻慢殿下,只是有些心知肚明的事儿,就算圣人亲临也是一样,还望殿下就莫较真了。”
苏仟在旁边两头打圆场:“难得糊涂,糊涂,都消消气……”
赵熙衍眉梢一挑,似笑非笑:“因为在江南,圣旨还不如家主的一句话管用么?”
第二百六十三章 蝶选
大逆不道的话却让所有人沉默,脸色尴尬,红香软玉的空气都僵起来,大白话的可怕之处,就是掀开遮羞布,打脸。
程英嘤看看苏仟,被夹在中间的他脸都白起来,正这时楼下喧哗愈大,隐隐能听见熟悉的男声和簇拥的娇笑。
念奴娇杵在门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程英嘤觉着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遂一把冲上去,猛地推开绿纱窗。
哐当几声。馆中热闹一滞。
程英嘤他们的雅阁在二楼,此刻窗扇大开,几人面容都曝在了视线之中,楼下金丝阁红绒台,紫衣男子并千娇百媚,都有些讶异的抬头看来。
“家,家主……”念奴娇大窘,脚都挪不动了。
苏仟则下意识的就要冲下去见自家主子,被程英嘤拦住:“舅舅,就这一次,拜托。”
苏仟只得驻足,遥遥的拱了拱手。沈银并流香亦远远一福,赵熙衍点点头,谁都没有下去迎的打算,而楼下的主儿,更没有上来招呼的意思。
“在下钱家家主,钱幕,诸位……”钱幕的目光在几人身上一溜,多了分玩味,一揖,“贵客有礼。”
程英嘤倚在窗边,神色复杂的瞧着那男子,紫衫松垮垮的敞开,露出胸前玉色一痕,墨发未冠,随意的披在肩后,翡翠般的瞳仁里荡着三分醉意,一分慵懒,看什么都带着无所谓的浅淡。
右手一只西域玛瑙酒壶,左手搂着一名红衣佳人,身畔莺莺燕燕软玉温香,不下十指之数,熟练又殷切的簇拥着男子,媚眼如丝。
这是一幅似乎常见的风月场图。
但确是陌生的,之于小十三的先生。
“先生他……竟是这种人?”程英嘤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
念奴娇轻笑了一声:“郎艳独绝,东宫殿,晓风残月,江南主。晓风残月指的不是清风明月,而是不夜杨柳岸,醉卧红罗帐。姑娘且知家主的名字从何而来?”
“幕?”程英嘤沉吟。
“罗幕风轻,水沈烟细,杯行笑拥东山妓。”沈银在旁边接了口,挑眉,“应景。”
程英嘤突然想起钱幕说过的一句话:小十三不必试探先生,你所有的猜测,便都是那样,更不必把先生我想成什么出污泥不染的人,以为是我便有什么不可能了。
这样的人,再加上这样的坦诚,不知该说他是狂纵还是真性情。晓风残月,怕还有一种意思,叫人间风月,如戏。
于是就算看清了楼上一行的身份,钱幕也毫不在意,重新看向身畔万紫千红,笑得轻飘飘的:“我们继续玩我们的……老规矩,如何?”
“好呀好呀!老规矩!奴熏了最秾的香,今晚一定拔得头筹!”
姑娘们都拍手娇笑,目露期待,连念奴娇也捺不住,告了声得罪,便冲了下去,愈让二楼诸人诧怪,到底是甚游戏。
钱幕取下随行带来的一个漆金篓子,看了看两眼发光的佳人们,一笑,修长的指尖便勾开了篓子的小锁。
咔哒。一声微响,顿时,百只蝴蝶飞出,五彩斑斓的艳影,充斥了整个丽人馆。
而簇拥钱幕的姑娘们立马花样百出,有的掀开裙衫,想让熏的香更浓的散出来,有的跳起旋舞,让锦衣飘转开来像一朵花儿,更有甚者,拿出了竹骨攒纱的蝶翅挥动,想让自己仿作一只蝴蝶。
丽人馆热闹非凡。瀑布般的蝴蝶漫天扑棱,在馆内胡乱绕圈,好看是好看得紧,姑娘们香汗淋淋的脸却渐渐失望,泄了气。
“她们在干什么?”程英嘤咂舌。
“让蝴蝶向自己而去。”为钱幕捏了把汗的苏仟终于得了机会,上前来辩解,“只要蝴蝶向某一人而去,家主便会与那人同寝。”
“那如果向某个老嬷嬷而去呢?”程英嘤翻了翻眼皮。
“不可能,这些蝴蝶都是特意训过的。”苏仟很积极的为钱幕正名,“钱府有专门的豢蝶所,专门养蝶,训蝶。所以一年四季都能有蝴蝶,哪怕大冬天,也能放蝴蝶出来。”
沈银也在旁边瞧得开眼:“是了,听说这钱府的豢蝶所,空气温度湿度都有特别的机巧调控,当年钱家主从盛京回南后,花重金所建,也就是从那一年起,但凡家主逛风月场,都会玩这蝶选。”
“蝶选?”程英嘤蹙眉。
“我亦有耳闻。蝴蝶向谁而去,便与谁同榻,便是所谓蝶选。”赵熙衍插了话进来,“不过从家主回南,修建豢蝶所算起,七年了,整整七年,这蝶选玩了上百次,也没个中选的。”
顿了顿,赵熙衍算了算,了然:“如果没记错,这蝶选盛行,还在南夫人入府之前。”
“不错!没有一个中选!家主时至今日,也只与南夫人同寝过!”苏仟立马补话,有些紧张的瞧了眼程英嘤,加了句,“别看家主流连风月场,也就是喝喝酒听听曲,断无鸳鸯之亲的。”
程英嘤不说话。七年前,那个屏风后的先生别了她,公子翡成了钱幕,而她进宫,成了他的妻,流年沧海,梦似的。
忽的,前时还精彩纷呈的丽人馆有一霎安静,是那种极度震惊下的滞住。
程英嘤下意识的抬头瞧去,然后瞳孔一缩。
上百只蝴蝶向她而来。
像是受到了什么牵引,朝云彩霞般的蝴蝶全部向她飞来,艳影翩跹,蝶翅拂花,绕着她打旋儿。
所有人都呆了。七年,七年间无头苍蝇般的蝴蝶,今朝竟仿佛唤醒了什么,终于向一个人而去,全部。
程英嘤透过斑斓的空隙,看向楼下的紫衣男子,他也看着她,目光穿过重重的人海,翡翠般的眸底有溶溶的涟漪。
他唇瓣翕动,无声的吐出三个字。
小十三。程英嘤知道,他说的一定是,小十三。
那一瞬间,程英嘤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少年,坐在屏风后,日光剪出青松般的身影,笑意青涩,带给了她整个人世间。
在下公子翡,不才,添为十三姑娘夫子。
在下唤姑娘小十三如何?
……
小十三,蝴蝶终于向你而去了。
……
“钱家主莫要胡闹了。”程英嘤大声丢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的跑出丽人馆,让九月的秋冰冷她发酸的鼻尖。
为什么蝴蝶会向她而来呢?
她似乎应该是知道原因的,但又似乎太过久远,记忆碎片模糊,她记不起来,在七年茫茫的时光里,少年老去,孩子长大,流光把人抛。
注释
1.罗幕风轻,水沈烟细:全诗出自《踏莎行》,作者欧阳澈,宋代。“罗幕风轻,水沈烟细。杯行笑拥东山妓。酬歌何惜锦缠头,清音暗绕梁尘起。银甲弹筝,碧桃荐味。举觞飞白拚沈醉。花窗弄月晚归来,门迎蜡炬笙箫沸。”
第二百六十四章 访曹
程英嘤踏着夜色回了钱府小院,脑海里还乱成一团,她拼命回忆着为什么蝴蝶会向她而来,可越想越乱,就越记不起来。
蝴蝶应该靠的不是眼睛吧,反正她从没瞧见过眼珠子,如果不是,那就该是鼻子,鼻子能闻到的气味。
程英嘤下意识的闻了闻自己的手,味道?难道一种味道还能贴上笺子叫程英嘤么?至于其他的诸如她午膳用了盅气味浓的羊汤,钱幕也决计算不到那么准的。
程英嘤糊涂了。如果能明白蝴蝶为何向她而来,她也就能重新拾起,曾失落的记忆碎片。
“二姑娘您回来了,出去一天该乏了罢,温水和皂角都备好了,已经放到您房里了。”这当,秦南乡手提宫灯走来,温声细语的,“姑娘若没其他的吩咐,奴就先歇了。”
程英嘤连忙站起来,尴尬的笑笑:“无他事了,多谢南夫人。您是先生内人,便算我长辈。还前前后后的张罗,实在是折煞。院里又不是没有其他的粗使丫鬟,夫人不必事事躬亲。”
“二姑娘又不是普通人。假手其他粗头笨脑的女伢,奴还不放心。再说了,奴只是家主的妾室,算不得多大的人物,姑娘不必用敬语,更不必尊我为长辈。”说话间,秦南乡又引了火折子,去点廊下的灯笼,手上的活半分不停的。
程英嘤看着灯火影里的女子,半旧的靛蓝薄袄,鸦鬓间朴素的银簪,笑起来轻轻淡淡的,真让人好奇她会不会生气皱眉头。
“就算是妾室,也是先生身边唯一的女人,这么多年了夫待优渥,否则人们也不会称您一声南夫人。”程英嘤看着忙前忙后的女子,执火折子露出的一段酥臂,雪白,嫩藕似的。
是个佳人。就算容貌与程英嘤三四分相似,也因为嫁人的缘故,多了几分花开的韵味,又是程英嘤无法比的。
“先生嫡妻之位依然空缺,更是多年间除了与夫人您,从未与其他女子同寝过。夫人您就没有一些自己的打算么?”
程英嘤发问,八分好奇,两分试探。
秦南乡并没有回答。点完灯笼,转头来看程英嘤,笑仍然半点波澜都没有:“姑娘去了趟丽人馆,是不是娇娘子有东西给奴?”
程英嘤一愣,差点忘了这茬,这话题倒是转得不动声色。
“姑娘不必多心。奴每三个月会去曹府拿药,前阵子娇娘子就提过,希望奴带一人同行,彼时她会备好那人进曹府的拜帖。”秦南乡上前来,伸手,“二姑娘就莫戏弄奴了,怕是已经得了那拜帖罢。”
“……这个?”程英嘤从怀里掏出念奴娇的信笺。
秦南乡接过,当着程英嘤的面打开,确实是一封拜帖,大意也差不多,就是请程英嘤和秦南乡一块儿上曹府去。
程英嘤见得秦南乡执灯照笺,有意让她瞧清楚拜帖内容,并无私意,于是对这眉头都不会皱的南夫人愈多敬重,满口应下来。
“娇娘子乃我母亲故人,必是为我打算着什么。同去甚好,我呆在院里也无趣的。”
“那就是了,奴会向曹府呈上拜帖,隔两三天曹府回了,姑娘便与奴一道同去。时候不早了,望姑娘好歇。”
秦南乡寒暄了几句,便拿了拜帖离开。纤纤细腰消失在灯火影里,南国有佳人,刬地梨花瘦。
果如秦南乡所言,两天后,曹府就回了话。于是当程英嘤站在“曹府”的烫金牌匾前时,还觉得一切是不是太顺了点。
“二姑娘放心,年年都这样,季季都来,早就成了惯例的东西,能不顺么?”秦南乡站在旁边,仿佛看透了程英嘤的心思,“只是曹府规矩多,哪怕成了惯例,也得递个拜帖走走过场。”
程英嘤了然。江宁织造乃是帝宫设在江南的第一衙,负责管辖丝绸织品并采买各种御用之物。其中油水之多,与帝宫牵连之紧,所以哪怕官阶不高,也是历代默认的江南最重朝官(注1)。
而这曹家更是一大传奇。效忠钱家,却还能得帝宫认可,在夹缝中历经三代不败,据说多亏曹家子弟立身处世,只认“家族利益”四个字。
程英嘤不仅有了分紧张。这样一个只认族利的名门,该是怎样的森严与禁域。
正在胡思乱想,石貔貅后的朱门打开,通报的奴仆走了出来,身后跟了个锦衣男子,噙笑相迎:“我还想着怎今儿来得晚些,正要差人接你们去呢。”
是一个白净的书生脸面,眸底却压了凛然煞劲的年轻官吏。
“劳大人挂念了。”秦南乡一福,对程英嘤点头,“这位便是花二姑娘。二姑娘,这位是现任江宁织造,曹家家主,曹惜礼曹大人。”
程英嘤见礼。曹惜礼亲自来拉秦南乡进府:“听说圣驾住在钱府,大小事务繁杂,作为钱家唯一的女主人,最近忙得不轻吧,南乡。”
“大人!”秦南乡眸光一闪,“奴只是妾室,并无权管治后宅。好在家主贤明,一切都里外妥当……还有,大人又叫错了。”
曹惜礼一愣,旋即挠挠头,只顾笑,仿佛也不是第一次了。
程英嘤在旁边暗暗琢磨。南乡,曹惜礼竟唤了南夫人闺名“南乡”。
“二姑娘莫误会。”曹惜礼意味深长的看了眼程英嘤,“南夫人是本官庶妹,兄妹之间偶有不忌,并无其他意思。”
庶妹?程英嘤一惊。
几人寒暄间,至一处抄手游廊,曹惜礼驻足,警惕的四下看了看,擦了擦方才拉过秦南乡的手,道:“顺着游廊走便是药阁。本官只能送尔等到此处,告辞。”
程英嘤眨巴眨巴眼。通天大道敞敞亮的,怎么就只能送到此处呢?
“曹府染疾之人多往药阁取药,过了这廊人就多起来了。若是旁人看见本官与尔等一处,不好。”曹惜礼退后一步,前时还溶溶的笑迅速敛去,“还有,本官陪尔等这一程,也别四处嚷嚷,无益。”
顿了顿,曹惜礼又紧盯秦南乡,言语间多了几分怀疑:“怎么服了那么几年汤剂,你的肚子还是没消息?家族花重金为你求的秘药,你都有好好喝么?”
程英嘤蹙眉。这怎么跟方才像变了个人似的。
秦南乡倒是习以为常,依旧温温的:“每次来曹府都呕出了残渣……那么多人瞧着,大人还不信么?”
程英嘤心里咯噔一下。呕?
“很好。若是能怀上家主血脉,嫡妻之位自然收入囊中,我曹家和钱家的同盟也就固若金石了。此乃家族大计,南乡,千万不要耍心思。”
曹惜礼丢下几句话就转身离去,因为最后半句实在听得让人不舒服,程英嘤不禁多嘴:“夫人您……和您兄长……”
“快去药阁罢,先代家主已经候着了。”秦南乡淡淡的打断话题,当先走了出去。
程英嘤只得跟上,带着满腔疑问进入药阁,被带到一个小室,见到了所谓的先代家主,曹惜礼之父,前任江宁织造,曹由。
也是按理来说的,秦南乡的父亲。
注释
1.江宁织造:江宁织造是明清两朝在南京设局织造宫廷所需丝织品的皇商,多由皇帝亲信的八旗人内务府大臣担任,称为“江宁织造部院”,其地位仅次于两江总督,更受皇帝的信任,能直接向清政府提供江南地区的各种情报,所以权势显赫。(来源:搜狗百科)
第二百六十五章 约定
咔哒一声,房门被从外锁上。
程英嘤看向上首,一个两鬓花白的老伯坐在竹帘子后,看不清面貌,但似乎身子不好,倚在榻上,旁边有奴仆侍奉着药炉汤剂痰盅等。
房内没有点灯,窗扇糊了厚厚的纱纸,就算是白昼,日光也透进来艰难,最后落到空旷的釉砖地面上,就剩了薄蒙蒙的一层。
咳咳。帘后老伯即曹由咳嗽了声。
“在下盛京吉祥铺掌柜,花二,见过先代曹家主。”程英嘤收回视线,先行了个主客礼,话音甫落,回声就在房间里荡。
咻。她的背心顿地腻了层毛汗。
昏暗,阴冷,隔绝。这个小室哪里是药阁,简直是个私牢。
“南夫人……我们没进错门吧……”程英嘤压低语调,瞥了眼身旁的秦南乡。
秦南乡没说话,静静的拜倒,不知是不是错觉,本就昏昧的光线映在她脸上愈暗了几分。
“药拿给她。然后就开始吧,咳咳。”曹由粗声闷气的道了句,理都没理程英嘤。
然后就有通向内室的门打开,七八个杵着拐杖的老者走了进来,围着秦南乡站成一圈,居高临下的,面色凝重,眼角都往下吊。
程英嘤不安起来。
可那伙长老并没理她,所有的暗流都是锁定秦南乡而去的,一个箱箧并一碗汤被放在女子面前,触碰砖地的声音哐一声,撞得人心发憷。
秦南乡首先打开箱箧,当着所有人的面清点了,是药,被分成了每日服用的分量,吃完一箧,刚好一个月,就又要上曹府来拿。
“咳咳,喝了吧。”曹由摆摆手,周遭几个老者的眼睛顿时发光,跟夜色中的恶狼似的,盯死了秦南乡。
程英嘤瞥了眼那碗汤,看不出来是什么,但光凭气味,她就心跳得仓皇。
“南,南夫人……这汤闻着吓人?”程英嘤凑过去,低低道了句,相较于周遭各种异样,秦南乡倒是镇定得很,不知是不是数年来都这样,习惯了。
秦南乡伸出苍白的指尖,碰到了那晚汤,又一滞,转头来看程英嘤:“二姑娘能否出去等奴?”
“夫人您不需要我在场?若有什么对您不利,我……”程英嘤挽起袖子。
“不用,老规矩了,奴清楚得很,半个时辰就出来。”秦南乡轻轻摇头。
“南夫人,您确定么?”程英嘤总觉得心悬得很。
“嗯……到时候,奴不好看……唯独不希望姑娘您看到那样子。”秦南乡眼睫毛垂下,投下两爿暗影。
程英嘤的心又猛地一沉。因为那一瞬间,秦南乡皱眉了,她第一次看见,这个女人也会皱眉。
程英嘤只得告辞出来,咔哒一声,房门又被锁上,里面半点声音都听不见,房门口阳光金粼粼的洒下来,两个世界似的。
程英嘤等得坐立不安,药阁人来人往,求医问药,她遂抓了个煎药童子,报上名号,装作凶神恶煞的打探。
“哦,原来是苏六郎保荐来的客人啊,这几天府里都传遍了。”那童子在过耳“吉祥铺花二”几字时,脸上的戒备迅速散去,“姑娘问的事儿也不是甚绝密,好说,每个月都有,年年都这样,府里但凡有点头脸的都知道。”
程英嘤恍然。她还诧异过,凭念奴娇的身份,怎么曹府这么给面子。原来是她舅舅和念奴娇一块儿张罗的,她舅舅跟着家主,曹府确实不敢拦的。
于是那童子娓娓道来,讲故事般的几句话,听得程英嘤手脚冰凉。
“也不是甚么出人命的,就是上面为了监察南夫人有没有乖乖服药,在南夫人每次来曹府时,会灌下一种特制的汤,喝了后南夫人就会拼命呕吐。因为常年服药,所以好像吐出来的东西,甭管什么,都会呈一种特异的黑色。如果没有遵照服用,就不会发那种黑色。先代家主和长老们亲眼确认,都眼精得很哩。”
程英嘤骇了一大跳:“吐出的东西是黑色的,身子不还毁了?”
“那药本就不是寻常药,天天喝,喝了那么些年,胃子染黑了咯!”童子笑起来。
程英嘤冷脸:“如此糟践人的行径,你怎么还笑呢?小小年纪不学好!”
那童子耸耸肩,无所谓道:“南夫人一介娼伶之女,能如此为家族出力,是她的荣幸哩,怎叫糟践呢!”
言罢,童子就去管药炉了,比讲了个笑话还没放在心上,周围听漏的奴仆也散去,抱怨着老生常谈。
这当,紧闭的小室房门有了动静,程英嘤立马冲上去,一把踢开,闯进去就见得趴在地上的秦南乡。
女子小脸惨白得可怕,汗水黏得发丝一缕缕的贴在鬓边,钗环散乱,裙衫狼藉,显然经过了痛苦的挣扎,她虚弱的双目转过来,看到程英嘤,慌忙挣扎着把唇角残留的污秽擦去。
而周围天兵天将般杵着的曹家长老们,像看一只小猫小狗的看女子,眸底有满意,也是那种好好完成了任务的满意。
屋子里有一股奇怪的恶腥味,釉砖地上有没来得及擦的东西,黑乎乎的,还掺杂着血,鲜红的,触目惊心(注1)。
昔日言笑温温的南国佳人,狼狈得完全没了个人样。
“很好,你都有乖乖喝药。新药拿回去罢,早日为钱家怀上子嗣,否则你知道下场。”
曹由阴沉沉的留了句,便在奴仆的搀扶下退去,隐隐听得:“老夫今天让惜礼亲自去迎她,惜礼有照办么?万一她哪天诞下子嗣,便是钱家主母,若是怨怒我曹家今日作为,彼时还能顾念一分惜礼的兄妹情深……这么些年,惜礼在人前都做得很好,百姓赞誉有加,若她往后敢翻这一条,呵,首先便会被世人唾弃……”
曹家众人陆续离去,背影掐断在晦暗的光影里,回荡在室内的话却还是恁的冷,经久不散。
原来曹惜礼亲自出迎,是装出来的,或者说是故意设计出来的,一步棋。
而根本不避讳在秦南乡面前说出来,也是故意让她听清楚,这步棋已经披着民心的皮,算死了她。
“南夫人,您,您怎么样了?”程英嘤赶过去,扶秦南乡起来,声音都在发抖。
秦南乡没有抬头,迅速擦拭着弄脏的面容,似乎并不愿让程英嘤看见这副模样,只是低低道:“无妨……每个月都这样,回去歇歇就好了……二姑娘别看奴。”
“那是什么鬼药啊!”程英嘤给秦南乡倒了一盅温水。
“受孕的药。”秦南乡啜着温水,呼吸才微微平缓,“可惜啊,喝再多,别说胃子,人都喝黑了,奴也没那么容易受孕的……”
程英嘤一惊:“对,对不起。我是不是问到不该问的了?”
“奴以前是曹府的丫鬟,伺候曹惜姑曹姑娘的。姑娘以前也是个好人,只是被家主关了三年放出来后,人就不太对劲儿了。对奴又打又骂,各种手段,奴的身子便从那时起不太好了。”
秦南乡看似平静的回答,却手抚了抚小腹,指尖寒噤般战栗。
“那曹家可知?若是知道,也就不会逼您喝药了罢。”程英嘤忙道。
秦南乡摇摇头,苦涩的笑笑:“所以他们才求了那些根本不是人喝的药。只要还有哪怕一丝丝希望,他们都不会放走奴的。”
“曹家那么多千金,健健康康的,随便送一个做钱家主的女人……”程英嘤实在不理解。
秦南乡的笑更加虚惘起来,摇头:“追随那个男人的,诸如曹家,谁不是又敬又畏。和他走得近,是容易获利,也更容易跌入深渊,所谓伴君如伴虎,他不是君,却是最恶的虎。上一个例子就是曹惜姑,差点让两家关系生隙。你以为,曹家会再莽撞撞的送曹家女进去么?”
程英嘤不说话了。总觉得问什么都是错,世间命运如棋盘,而生为棋子的人生,她能以什么资格去窥探呢。
“劳烦二姑娘扶奴出去,这屋子里味儿糟践,脏了姑娘好好的衣衫就罪过了。”
秦南乡恢复了温温的神情,带了歉意的伸出手,程英嘤一拍脑门,连忙扶了女子出去,坐在游廊荫里缓劲。
药阁来来往往的人瞥半眼过来,就扭了头过去,显然也不是第一次见,两人歇了半晌,没一个人来问候甚的。
“奴的母亲,姓秦。乃是风月场中一名娼伶,艺名唤作忆秦娥。与二姑娘令堂临江仙,还有雨霖铃,都是同一批的名妓。陪了曹由一晚上,有了奴,然后母亲赎了身,搬进了曹府。可花柳巷的出身啊,在曹家这种官宦名门,比奴仆还不如。我母亲没有半点名分,被打发去洗衣服,常年手泡在冷水里,哪怕是盛夏,一手的烂疮都好不了。再后来,奴就没母亲了。”
微风拂拂,金桂飘香,秦南乡娓娓道来,声音雾濛濛的,飘恍恍的,仿佛说着事不关己的旧事。
“名妓,忆秦娥?”程英嘤想起方才那童子提过,娼伶之女。
“是啊,所以奴打一出生,就不是什么千金,连曹姓都姓不得,跟了母亲姓秦,被打发去做曹惜姑的丫鬟,府里难听的人言,可畏啊,十几年了都没停过。”秦南乡凉凉一笑,“某朝终于入了家主眼,救了奴出这牢狱,又成了曹家的棋子。”
程英嘤心里咯噔一下。总觉得秦南乡和她说这些不堪往事,大有目的在。
母亲同为名妓,她,赵熙衍,秦南乡,仿佛在冥冥的命运轨迹上,辉映着向不同远方而去的结局,悲辛无尽。
她突然理解舅舅和念奴娇,为什么安排她和秦南乡来曹府,同命的人,互相都是另一种可能,再无法重来的人生。
“所以奴这种夹缝里的人,成了最便宜最好用的棋子。能办事,成了最好,不成,家族也能立马撇清血脉关系。”秦南乡的嗓音沙哑到不成样子,“这就是烟花女子的孩子的宿命,尤其是女孩的宿命。”
程英嘤低头,沉默,心尖刺痛。名妓花魁看似风光,其实在官宦世家眼里,是一旦提上裤子,就连白眼都懒得给的贱籍罢。
男孩诸如赵熙衍,头低点,尚可苟活,女孩呢,只怕会走上连活也算不上的修罗道。
独她程英嘤,成了异数,因为临江仙近乎残忍的斩断了,她与秦淮的羁,湘妃梁道道胭脂痕,都是不可表露的念。
程英嘤浑身一抖,全明白了,鼻尖止不住的发酸,明白了她母亲的苦心,明白了这一场记忆淹埋的布局,明白了她从前有多么蠢,还怨过她母亲的离弃。
临江仙将她送归程府后,没有跟来,没有过问,全然当没了这个女儿。而程大将军无愧临江仙近乎赌的信任,虽然锁了她,该有的待遇都是按姑娘的来,认祖归宗。
于是关于出身的流言渐渐削弱,淡化,最终消弭,用了十几年时间,另一个有可能的“秦南乡”活成了一个“程十三”。
程英嘤红了眼眶。岁月温柔啊,她原来一直都温柔的被守护着。
她最终没有错过的,何其有幸。
“南夫人,多谢。”程英嘤站起来,一揖,背深深的俯下去。她懂了舅舅和念奴娇的安排,必是同秦南乡招呼好了,解她的心结。
“随手小忙,当不得悯德皇后如此大礼。”秦南乡连忙扶程英嘤起来。
“此恩之大,难以言谢。南夫人若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还望不忌告知。您受的委屈,甚至钱家嫡妻的位子,我在帝宫认识一个姓赵的贼厮,肯定能帮上什么的。”程英嘤正色。
秦南乡没有立马回答,起身来到廊畔花圃,摘了一朵半残的花,是栀子,唯一的一朵撑到了入秋,也快要凋谢光了,最后剩的两三瓣雪白,在秋风中摇摇欲坠。
程英嘤看过去,奇:“都九月了呢,这几瓣是真英雄!”
“我母亲最喜欢栀子,做奴才洗衣服那几年,唯一能让她开心的事儿,就是来花圃看栀子花。母亲喜它们洁白,芬芳,并不会因为她的出身就厌对君开。”秦南乡看着掌中栀子,眸底荡漾开了夜色。
“若奴诞下子嗣,入主嫡闺,会成为曹家生不如死的棋子,若是失宠于家主,被冷落幽禁,会成为曹家立马死去的棋子。至于姑娘所言那位姓赵的贵人,天家和钱家本就微妙,还是莫插手的好。”
顿了顿,秦南乡摇摇头:“所以最能保全的位置,就是妾室,处于中间的妾室。这是奴的命,奴想自己掌控的命。”
程英嘤沉吟,遂不再多劝,只暗暗思量都说江南女儿温柔如水,谁知温柔如刀,骨子里劲刚得很。
“但是,奴对二姑娘唯一有一求,还望姑娘应允。”秦南乡转向程英嘤,眸底如笼了濛濛的雾,看不透,“妾室,奴只要妾室之位,可好?”
“当然好啊!”程英嘤下意识就应了,并没缓过来这请求和她有甚干系。
秦南乡递出了手里的栀子花,一笑:“那奴就和姑娘约定好了。”
程英嘤接过栀子,忽的想到,栀子的花语,是约定(注2)。
一个美丽,普通,却能置人于死地的约定。
注释
1.呕吐:感谢粉扣群里小枕头“我”提供难忘经历,呕吐到极致会吐出血来,红的。也在此希望各位书友保重身体,好好养胃,能吃是福,胃不舒服推荐蜂蜜水,土蜂蜜不掺糖的那种。
2.栀子花语:永恒的爱与约定。这里只截取约定的意思,没有永恒的爱,希望不要误解。另外栀子花花期5到8月,偶尔有延长情况。所以本文设定9月,勉强能撞上残花。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丁香
待二人回到钱府,秦南乡立马又忙起来,亲自去瞧了晚膳,看合不合北国口味,又嘱人多备棉衾,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快冻起来了。
程英嘤坐在竹影落里磕着葵花籽,被供成了佛陀,甚是不好意思:“南夫人您要不要歇歇?白日才经历了那种事,身子还没好全吧,活儿使粗使丫鬟做去就好。”
“家主吩咐奴伺候姑娘,姑娘就千万别动手。”秦南乡给程英嘤叠着换洗衣物,温声细语。
程英嘤挠挠头,实在觉得不妥:“家主大抵是念着我住的偏,怕有什么缺的不及时。夫人不必把自己使作奴仆,您多少算我一半长辈,又是钱府唯一的女主人,岂不是折煞我。”
秦南乡摇摇头,回绝得干脆:“奴只是妾室,做小的,不算长辈,更不是女主人。一声南夫人,也是下面的人看在家主的面儿上,姑且唤一声,当不得真的。”
程英嘤哭笑不得:“夫人这话说得,人哪有这般轻贱自己的。钱家主身边就您一个女人,总得底气足点啊。”
秦南乡收好衣物,起身,弹了弹裙衫上落的黄竹叶,倩影立在白墙黑瓦的影壁边,跟画上走下来的美人般,道:“二姑娘,奴倒以为,人哪,不该太贪心,但是……”
顿了顿,秦南乡看程英嘤的目光有些晃荡,一笑:“但是,也不该太好欺。”
不该太贪心,但也不该太好欺。
这话从出身算不得高贵的女子口中说出,着实让程英嘤惊艳了一晌,又想到她唯一的请求,就是一个妾室之位,还真的是拧得清清儿的。
“二姑娘今天换下来的衣物已经浣洗好了,奴拿去熏香,姑娘有没有习惯用的香?”秦南乡捧着衣物,嘱奴仆燃起了小香炉。
“丁香。”程英嘤想也没想就应了。
秦南乡怔在原地。因为丁香,绝不是一个会单独拿来熏衣的香(注1)。虽然丁香是寻常见的熏香,但因为味道极淡,多是作为配料的一种,和其他香料混合,再制成熏衣之香。
举个例子,如同姜蒜合着白肉炒,能成为一道好菜,但绝没有人单独炒一盘姜蒜的。
“姑娘确定是只有丁香?”秦南乡试探,“姑娘今儿去了曹府药阁,衣衫上怕染了糟践味,若只用丁香怕压不住……”
“只熏丁香就好,习惯了。”程英嘤点头。
秦南乡不解,但还是依言去安排了,浣好的衣衫熏上丁香,熏了跟没熏似的。
程英嘤依旧坐在竹影落里,吹着寒浸浸的晚风,桂影窸窣,她拢了拢薄袄,屋里已经忙活起来了,博山炉燃得噼里啪啦,微响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有淡淡的香气,是丁香。虽然世人都以为太淡,怕是根本闻不出来,程英嘤却因为太过熟悉,鼻子敏锐的捕捉到,还混合了秋气的清冽。
一抬头,夜空中划过归林的白鹭。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程英嘤轻诵,然后那一瞬间,电光火石,她想起来了。
为何蝴蝶会向她而来。
……
锁在别邸的程十三喜欢蝴蝶。
小小的年纪,程十三就喜欢坐着檐下,晃悠着小短腿,看院子里的蝴蝶。而苏绣屏风后的教书先生公子翡,则一脸无奈的唤“回来念书了”。
富丽堂皇的别邸花圃姹紫嫣红,蝴蝶也是飞得斑斓浩荡,程十三能瞪上几个时辰,被先生稍后罚小测也愿意的。
只是蝴蝶绕来绕去,最后都会越过高高的红墙,向外飞走,直到程十三看不见了,去往她去不了的远方。
于是这墙内的孩子,眼眸被寂寞浸透,意料之中的,又想做梦的。
“啊,蝴蝶飞走了。”程十三伸出小手奋力的去扑,却都留不住,只能徒劳的将小手伸向天空,她唯一能见的四方形天空。
“是,飞走了,蝶蝶总不能一直呆在花园子里。”屏风后的少年敲戒尺,佯怒,“好了,快回来念书,有罚。”
程十三没有回应。依旧痴痴的看着蝴蝶飞走的天空,越过红墙外,越过那道锁,蝴蝶见到的人世间是怎样呢?
她不知道,连想象也想象也不出,但应该有比程府花苑更多更美的花儿吧,开到天涯的尽头去。
“什么时候,蝴蝶能向我而来呢?”程十三垂下小手,低低一句。
少年一愣。还未弱冠的他,依旧怀了孩童般天真的念头,于是无声无息的,心尖上就烙了一个疤。
是了,想让蝴蝶向他的小十三而来,陪她渡过一个人的岁月。
他的小十三被困住的人世间,他会托蝴蝶,给她带回来。
……
“南夫人!”江南竹影落里,程英嘤大声唤,“请问钱府何处种有丁香花?”
“丁香花?好像是豢蝶所,啊,对了,只有豢蝶所有。也不知道为什么,估计家主养的蝴蝶喜欢淡香吧。”屋子里忙着熏衣的秦南乡应。
程英嘤深吸一口气,或许九月秋晚风太疾,眼眶酸涩起来。
……
十二岁那年,被锁在朱门后的程十三,收到了封后的黄绫圣旨,也收到了先生公子翡的辞书。
“先生要回江南?”程十三坐在苏绣屏风后,小眉头小眼睛蹙成一团,“那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呢?”
屏风上日光剪出的身影,已经长高了,青松一般的郎君,声音也浑厚了许多:“小十三要进宫为后,自然不用再念书了。”
程十三低头,看着手里的诗集,赌气般往屏风后一砸:“小十三笨!这本集子还没学过!瞧,这个字怎么念,先生还得教小十三!”
屏风后的郎君轻笑,拾起诗集,缓缓道:“以后会有一个很好的人来照顾小十三的。若是小十三想先生了,就给先生写信吧。”
程十三眼眸一亮,到底是半大孩子心性,才窜起的不乐意立马转成了笑:“好呀!若那个人对小十三好,我给先生写信,若他对小十三不好,我也给先生写信!”
顿了顿,她又皱起眉头:“可听说宫墙很高,比别邸的墙还要高,江南很远,比帝宫到程府还要远。先生能收到信么?”
郎君抬头看了看天,半正经半玩笑道:“七月七日,上于承华殿斋,正中,忽有一青鸟从西方来,集殿前。上问东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来也。有顷王母至(注2)。前儿念的书,小十三忘了?”
程十三立马把手缩到身后,忙应:“记得记得!小十三念书最好了!说青鸟是为西王母传信的。啊,先生的意思是,若是青鸟托书,再高的宫墙,再远的江南,都不怕了对不对!”
屏风后的先生点点头。于是程十三的手掌心安全了,欢欣的拍:“小十三还知道!还知道青鸟居于西方!所以小十三该怎么召来青鸟,来帝宫,为我传书呢?”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长大了的少年,声音依旧是熟悉的温柔,只是泅了濛濛的哀凉,十二岁的程十三还太笨,察觉不出来,只顾咬着笔杆子,冥思苦想,半晌,眼睛一亮。
“结愁的丁香烧了,青鸟就来传信了!我知道了!是燃丁香把青鸟唤来!”
“小十三用丁香熏衣(注3)罢,走到哪儿都是丁香的香味,青鸟若是嗅到了,自然就会来了。”屏风后长大的少年低下头去,沉沉的。
程十三并没有察觉异样。一如既往的,因为正确回答了先生的提问而开心,带着期待奖励的得意,离别的闷气都散了。
然后这一别,就是七年。
帝宫的悯德皇后,衣衫熏了七年的丁香。
只是,没有青鸟来,也没有先生来,命运的齿轮转动,流年都作了沧海。
一直到熏丁香成了习惯,成了连召青鸟的原因都忘记的习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年回答正确的孩子,还在近乎徒劳的重复着。
……
衣衫上熏的是丁香,世间不会有人这么熏的丁香(注4)。独一无二的味道,被训练成只认丁香的蝴蝶,闻香识故人。
这场等了七年的,蝴蝶向你而来。
……
十四年后的钱府小院里,秋,悯德皇后又成了程英嘤,往事如梦,一朝被从岁月长河里打捞起来,却还历历在目得很。
她的先生,竟然算准了。
算准了她会信那天真的戏言,会年年岁岁的熏丁香,会哪怕原因都忘了,还成为习惯,在岁月里挥之不去。
程英嘤看向苍茫的夜空,再也不是四方形的了,有人长大了,有人老去了,记忆都模糊了,有些东西却依然滚烫着。
只可惜,太晚了。
程英嘤起身走进房里,秦南乡正忙活着熏衣,见她进来,笑:“二姑娘可是院里坐冷了?过几天愈发凉了,太阳落山得加件袄子。”
“南夫人不用了,不用熏丁香了。”程英嘤深吸一口气,似乎要费点力,才能将下半句话说出来,“以后都不用了,麻烦您换藿香吧。”
“藿香香气浓郁,确实比丁香合适多了,奴这就张罗去。不过,二姑娘怎这么突然?不是说用丁香几年了么?”秦南乡手脚勤快的就要招呼去,又滞住,不解。
“用太久了,腻,就换换咯。只是请南夫人将这个信儿透到家主那边。”程英嘤点点头。
秦南乡不再多嘴,应了,出门备香去了。屋里就剩下程英嘤,看着一炉子丁香发呆,秋风飒飒的,吹得绿纱窗响。
沧海桑田,不是指的人世间,而是人心。过了就是过了,又何来错过呢。
注释
1.衣衫熏香:熏衣,是古人讲究生活质量方式的呈现。元稹《白衣裳》中“藕丝衫子柳花裙,空着沉香慢火熏”,就是描写用沉香熏衣服。熏衣之风,在唐代尤其盛行,当时,是女性服装的一部分。而香方,还讲究各种香料的搭配和捣合,唐代医学著作《备急千金要方》、《千金翼方》、《外台秘要》中都收录有熏衣香方。(来源:薰衣,把香气“穿”在身上)
2.青鸟句:出自《艺文类聚》卷九十一〈鸟部中·青鸟〉。
3.丁香:丁香是古代一种基本香料。东晋葛洪《肘后备急方》中的六味熏衣香方。分别是:沉香、麝香、苏合香、白胶香、丁香、藿香。这六味香药的组合奠定了后世各种熏衣香方的基础。(来源:薰衣,把香气“穿”在身上)
4.不会单独熏丁香:这一点为小说需要,勿深究。但丁香是一种“基础款”倒是真的,见释3。
第二百六十七章 水市
夜色朦胧,江南秋晚,风送一地落桂花。
河畔水市却灯火如昼,歌女舞姬笙箫闹,胭脂染红秦淮水。白墙黑瓦的酒肆茶馆就开在水边,一叶又一叶乌篷船拴在石头码岸,连成一片,便是水乡的集市了。
舟子上卖菱角嫩藕苏绣竹编的,琳琅满目,戴斗笠的小贩砸吧水烟,挤得河道闷闷当的,时不时听得桨夫一嗓子“让让”,赶路的竹蒿咻地就窜了过去。
赵熙彻布衣薄袄,作身百姓打扮,正蹲在一叶舟子的舟头,战战兢兢的怕自己掉下去。
“小相公放心!咱水乡的人,水面当地,绝对稳当……哟嚯!”蓝衣纶巾的年轻掌柜刚想夸一句自己的撑船技术,可话音刚落,舟子便一个晃荡,旁边舟子上的小贩眼疾手快,用竹蒿一抵,才避免了一出悲剧。
“头回作水上买卖罢!小哥儿年纪不大,胆儿倒大!”相救的小贩朗声大笑,还故意踩了脚自己的舟子,炫耀无论怎么晃,舟子都跟长水面上的。
赵熙彻爆了一层冷汗,转头就想下船:“这位英雄,您的东西好是好,我怕没命消受啊……我再看看,再看看……”
那年轻掌柜一把拉住他,神秘兮兮的笑:“小相公留步啊!我这儿有好东西,就我有,您再看看,再决定走不走!”
言罢,那掌柜就掏出船板隔层里的一个镂花小箧,小心翼翼的凑到赵熙彻跟前,压低语调:“那位英雄没说错,我确是第一次做生意,所以交个朋友,您若看中,这一盒,五十两包!”
因为两颗脑袋凑得近,赵熙彻闻到了一股幽幽的香气,是脂粉,余光再一撇,小巧的鼻朱红的唇,耳坠上两个小洞。
赵熙彻眼角一颤:“掌柜的是个丫头吧。”
掌柜的抬头,竟然迅速摊底牌,竖起大拇指:“英雄好眼力!在下杨阿蛮,祖父是杨功。既然英雄认出了我身份,这个朋友交定了!这一盒,四十两!”
杨功孙女,杨阿蛮。如雷贯耳的名字,岂止是名门千金,万金都不为过。
“痛快!既然要交朋友,我若隐瞒就不是英雄了!小生赵熙彻,字怀阳,敕封贤王是也!”赵熙彻大咧咧的一抱拳,笑得露出两行白牙。
所谓臭味相投,过一眼即知是同类,就差一片桃林一杯酒了。
两人凑得近,话并没让旁人听去,反倒是水市熙熙攘攘,吆喝喧天,黑的白的都在这水面上过,谁都深究不得。
“这位朋友,你的东西瞧着不是俗物啊。”赵熙彻翻看着花箧里的东西,从翡翠如意到钧瓷笔洗,各个拿出去都能换一袋黄金的。
杨阿蛮一如既往的认得痛快:“啊,都是我的,我房里的东西。这不是快北上了嘛,我想着自己兜里揣点钱,总是周全些,便把自己的东西拿来卖。只是这水市的俗人没见过富贵,还以为我的都是赝品,没一个肯信的。”
“你在这儿卖价值连城的东西,当然会被当做赝品咯。”赵熙彻抚了抚额头,“不过凭你的家世,还会缺钱花?”
“英雄,不是,大哥,要上道,上道啊!”杨阿蛮得意的挤眉弄眼,捅了捅赵熙彻,“自己兜里有点私藏,那不是干什么都方便多么!”
赵熙彻若有所思。忽的一拍脑门,两眼放光,满脸敬佩地一拜:“今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小生,不是,大哥我记下了!多谢提点!”
“好说好说!这藏的地儿也是有讲究的,待贤弟我与你说道说道!”杨阿蛮扶起赵熙彻,说得眉飞色舞。
于是蛇鼠凑一窝,两个无法无天的祖宗,哥俩好了。
而岸边小巷的拐角,容巍倚在白墙边,怀抱破军天刀,看两人看了许久了,巷子上方的花窗打开,有姑娘扔下罗帕,笑:“好个俊俏相公!”
“巍侍卫,您不是在休沐么,怎的来入值了?”两个羽林卫一左一右,拍了拍容巍肩膀。
容巍抱拳,应:“闲得。”
羽林卫顺着刀客目光,看到舟子上的赵熙彻和杨阿蛮,笑:“巍侍卫尽管放心。您休沐,上边就指了羽林卫护卫小贤王,我俩看着,不会出甚差错的。倒是您难得歇一晌,江南好玩的多,就别念着公务了。”
容巍欲言又止,看到羽林卫真诚的关切,缓缓吐出一句:“在下……甚喜公务。”
羽林卫面面相觑,别过脸去,暗暗怪了句:“这人莫不是个傻子吧?难得来趟江南,休沐也不出去玩一玩,还黏在公务上了?”
“那个,巍侍卫,您确定提前结束休沐,入值当班?”某个羽林卫眼珠子一转。
容巍一提怀中大刀,认真点点头。两个羽林卫顿时一副坑到了傻子的窃喜,连连拱手道:“既如此,咱兄弟也不好违了巍侍卫这番心愿。不然……护卫小贤王就靠巍侍卫了?”
容巍再次点点头。
羽林卫立马脚底开溜,向不远处的酒馆去,临行前还隐隐听得“坑着咯!今晚不醉不归,再叫两个盘儿亮的姑娘!”
原地就剩下了玄衣刀客一人。他目光投向舟子上称兄道弟的两人,犹豫自己该不该露脸,前几天跟着程英嘤吃酒逛花街,估计胖了。
容巍若有所思的摸了摸腮帮子,正要找个街边的挑子刮刮胡子,刮得光亮显年轻的那种,却是瞳孔猛地一缩。
危机。一种箭在弦上的危机,刀客的本能已经敏锐的捕捉到了,正以那二人的舟子为中心散开来。
刹那间,刀客化为一道疾风而去,在破军天刀出鞘的刹那,十来个黑衣人已从河畔酒肆窜出,足尖点到了舟子船板。
目标,竟是未来杨阁老杨功的孙女,杨阿蛮。
“贤弟,你是不是欠钱了?干什么,知道我是谁么?谁敢对我兄弟无礼!”赵熙彻袖子一挽,豪气万丈的挡在了前面。
“大哥!小弟捅破的天多了去了,记不得是哪家寻仇!今日你我兄弟,生不能一块生,死但求一处死!”杨阿蛮也胸脯一挺,大有英勇赴义的慷慨。
“殿……王小五公子!”
话音刚落,玄衣闪现,抢在杀意汹涌的刀剑斩下之前,一把捞过赵熙彻腰,轻功点过水面就要掠去。
“阿巍!”赵熙彻先是大喜,又手舞足蹈的挣扎,“不对!连我贤弟一块捞走!快救我兄弟啊!”
容巍眉心微蹙。本来他只管赵熙彻,那个杨阿蛮怎样都无所谓,但既然赵熙彻说了要捞,他只得一个回身,左手也提了杨阿蛮后颈窝衣领。
于是一手一个,只顾拼命逃,连刀都使不出来。
第二百六十八章 狼烟
一路掠过白墙黑瓦,足尖点在水面舟子,踏雪无痕,身若闪电,路人只见得一道疾风刮过,玄衣刀客提着两个包袱就出现在了眼前。
而十来个黑衣刺客紧随其后,各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追得紧锣密鼓,跑出半里都还没甩脱,刀剑出鞘杀意卷,容巍但觉得后颈窝发凉。
他不禁蹙眉,看了眼被提着后颈襟的杨阿蛮,若有所思,却还没待他开口,赵熙彻一个激灵:“阿巍你想作甚?不许丢下我兄弟!那伙人明显是冲她来的,你这一丢,她还能保住命么?”
容巍余光瞥了眼身后黑云压城的追杀,眉头蹙得更紧,低语:“小贤王,在下无法运刀,只能靠轻功逃。但看他们的架势,明显是接了死令……反正这兄弟您才认……”
“不行!”赵熙彻佯怒,“一旦结了义,讲的就是义气!不求同年同日同月……”
“在下知道了。”容巍打断,暗暗叹了口气。只能将那已经吓傻的杨阿蛮抓得更紧,生怕自己一个“本能”手滑,小贤王不得怪他一辈子。
然而话是这么说,三人的处境着实不妙。
本来靠着东周上将军的轻功,也只能堪堪逃脱,可当容巍发现街旁的商贩撂倒摊子时,他头皮霎地一麻。
街旁明显是普通百姓的小贩在看到追杀而来的两方人,先是一愣,看到了黑衣刺客剑柄上的徽印,然后没有丝毫犹豫的一脚踢翻了自己摊子,朝着容巍。
哐当。七零八落的货物砸在容巍去路上,他连忙躲闪开,狠狠的瞪了眼那小贩。
却根本来不及多想,临街河面的舟子上,一个渔夫也看到了那个徽印,然后将船舱里一笼子鱼往容巍倒来。
滑不溜秋的鱼漫天砸下,容巍带着两个拖油瓶,将轻功运到极致才恰恰躲过,便是这几瞬打乱,身后的追杀又近了几丈。
“该死!怎么回事?老百姓插什么手?”
容巍惊疑,然而,事情只会向更坏的局面发展。
整个沿途的百姓,甭管三教九流垂髫白发,都在看到那个徽印的瞬间,成为了刺客的帮手,刀客的死敌。
有人从临街二楼泼水,有人将牛车往大街中央推,小孩子往这边扔炮仗,老嬷嬷将簸箕里的黄豆飞洒。
已经不是某一两个的困局,而是整个江南,那一刻仿佛整个江南都站在了刀客的对立面。
容巍心一凉,冒出可怕的猜测,能做到这个份上的,只有那一族——
江南之主,钱?
形势危急,等不得容巍细辨,只能心焦火燎的忙着躲避,几个头大顾不过来,一手一个小祖宗也是拖得他脚步愈沉重,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彼时还要回头望的追杀就逼到了后脑勺。
会死。
容巍瞳孔一缩。多年生杀场上混过来的直觉,已经让他看到可预的结局:不出半刻,带着徽印的刀剑就会砍下来。
东周羽林卫上将军,破军天刀鬼神可斩,光是名字就令人闻风丧胆的刀客,很久都没有这种直面死亡的笃定,危机,半只脚就要跨进鬼门关的危机。
“嘁!”容巍狠狠一咬牙关,瞳眼赤红,戾气绕得眉心发黑,“对不住了!小贤王!形势危急,最大限度臣只能保一个!”
容巍一横心,作势就要丢开杨阿蛮,被赵熙彻猛地扣住手腕:“阿巍不可!还有一个办法,不要丢下她!发兵令,用发兵令!”
发兵令,是一种特制狼烟。随身带在身上,点燃后狼烟能持续小半个时辰,方便他人见令而来。
这种价值千金的狼烟,也即发兵令,是御用,只为天子在危急时刻呼救。一旦狼烟升空,周边州县任何兵力,必须听令而来护驾,无论当时正在做什么,都必须以救君为大。
举个例子,比如附近县衙的县兵正在追击一个盗匪,但在看到狼烟后,必须寻狼烟而来,又或者某个大官在自己府里训练的私兵,在看到狼烟后,也必须首先听君令。
如若见烟不至,等于间接弑君,大罪,诛九族。
所以这种狼烟虽好用,也会对正常的民间秩序造成影响,是以不到万不得已,狼烟不会点燃,况且天子身边羽林卫各个以一当百,西周赵家建朝以来,还从没点过发兵令。
容巍微愣。发兵令在赵熙彻身上?
“我经常溜出宫玩嘛,母后管也管不住。出了去年冬天山匪的事后,父皇担心我,遂给了我。”赵熙彻手伸进衣衫,从一个很诡异的地方取出了竹管。
看似普通的狼烟管,却在上面雕了五爪真龙,鎏金小字:如君亲临。
容巍看了眼身后刀光迫近的刺客,咬牙点点头,于是赵熙彻拉开闸,绚烂又显眼的狼烟升上天,经久不灭。
那一刻,半个江南被震动。
君临,有难,救驾,天授天子,山海臣服。
“再坚持一会儿,一会儿,救援马上来了……”或许是见得曙光,容巍濒临崩溃的劲儿又燃了起来,心里默念着时间,等待的空隙或许比方才还难熬。
好在这曙光如期而来。
喧哗声和马蹄声涌来,地动山摇,旌旗飘扬,数百人出现在场中,五花八门的阵营,有县衙的官兵征战的将士,也有私兵亲兵武举的儿郎,但凡忠君之人,皆听君令而来。
甚至隐隐还听得战鼓擂动,是附近江南道的节度使驻兵,也战甲烈烈的增援而来,整个民间水市顿时被刀光剑影充斥。
于是前时还处于上风的十来个刺客顿成笼中囚,背靠在一起,警戒的盯着四面八方的杀意。
“臣等救驾而来!圣躬安!”
齐刷刷的下拜,若天崩地裂,属于天家的威严不用出剑,就已震彻天下,归心为君之臣。
容巍停下来,放开赵熙彻和杨阿蛮,靠着街旁酒肆的幌杆缓气,得救了,他脑海里只剩了这三个字。
吓傻了的杨阿蛮回过劲来,怔怔的看着铁桶般护着他们的各路将士,一吸鼻子,泪珠子打转。
赵熙彻得意的朝她瞥了一眼,理了理凌乱的发鬓,拂了拂狼狈的衣衫,拿捏着该有的架子走到场中,脚一踏,拳一抱:“多谢各位兄弟……”
兀地,赵熙彻感到如刺的注视,转头,容巍异样的盯着他。
“咳咳,错了错了,重来……”赵熙彻清了清嗓子,换了个调调,“大恩不言谢!相逢即是缘……”
那股如刺的注视更浓了。赵熙彻眼角颤了颤,想起如果他那个长兄在此,这种场面肯定轻车熟路,怎么到他这儿,就成了下一刻要跟人划酒拳呢。
“原来是小贤王啊,臣参见贤王。”这当,跪在前首的曹惜礼上前来,主动接了话。
第二百六十九章 拒官
“对对对,是我,不是我父皇,父皇他把令给我了。这几个人要好好查办,他们要杀我阿蛮兄弟。”赵熙彻松了口气,连连点头。
身为江宁织造,曹家家主的曹惜礼自然也率府军前来,他向杨阿蛮行了一礼,然后不动声色的朝被押住的刺客使了个眼色。
“住……!”眼疾手快的容巍也慢了一步,黑衣刺客便自刎而亡。
“逆贼罪极,死有余辜,贤王殿下安全就好。此事便按大周法例,交给当地府衙和大理寺协办罢。当然臣也会按例上报给圣人,谨遵上令。”曹惜礼迅速的下了结论。
容巍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曹惜礼,没有阻止,却是暗暗走到那几个刺客尸身旁边,将剑柄上的徽印记了下来。
“好好好,查,彻查!”赵熙彻满意的应了,又拉过杨阿蛮,“这位是杨山长,不是,杨阁老的孙女,杨阿蛮。你护她回杨府,也给杨阁老禀报一下。”
曹惜礼拜倒,于是护送杨阿蛮回府,一桩危机就这么轻飘飘的揭篇。
长夜漫漫,桂香秾醉,因为这场刺杀孕育的暗流,已经让半个江南都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钱府,紫藤坞。灯火如豆,主人并未安寝,另一盏宫灯由远及近,进入了藤花深处。
“见过家主。”疏花残影掩映中的小楼,曹惜礼放下宫灯,跪在竹席地面,头深深低下:“臣无能……刺杀失败,请家主降罪。”
钱幕倚在绿纱窗边,手挑灯花,晚风拂起他如缎的墨发,搅得淡绿的眸光晃荡:“杨阿蛮护送回去了?”
曹惜礼微愣,回想:“是。也将事情经过告知了杨功。杨功以为是普通的流匪,还感念了天恩浩荡,救他孙女一命。”
“这不就是了?不算失败。”钱幕伸出修长的食指,挑着灯花,若有若无的淡漠。
“可是家主原本的命令是……必杀杨阿蛮!如今一杀不成,事情闹大,便再无机会了!臣罪极,罪极啊!”曹惜礼诚惶诚恐,蹭蹭蹭跪行到钱幕脚下,可还没靠近,一道寒风拂过,黑影如魅,匕首就搁在了他脖颈。
“没有家主允许,谁准你近身的?”
苏仟冰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曹惜礼头皮一麻,才恍然忘了规矩。慌忙退到堂下,长拜请罪:“臣自知任务失败,罪该万死!只求家主放过我曹家,我曹惜礼一人,甘愿赴死!”
钱幕朝苏仟摇摇头,氤氤的笑漫延开来,却根本没浸到眸底去,于是那张晓风残月的面容便如笼在云烟里,透着不真实。
“你倒是不算笨。不错,杨阿蛮,我是想靠着她拉拢杨功。杨阿蛮今年春及笄,我特意送了大礼,透露了几句有意让杨阿蛮和我钱家结个亲。我钱家有的是好儿郎,也不算亏了她。结果杨功这个老古板,真是读书读傻了,只认忠君二字,连忙接了拜官的圣旨,即日进京赴任。真是有劳他了,半辈子不出仕的他,为了杨阿蛮,竟然也向官场折腰。”
顿了顿,钱幕眸光微沉,加了句:“只怕杨阿蛮这一进京,天家必会拉拢她,诸如结个亲家。”
曹惜礼在堂下连连叩首,附和道:“家主妙计,本应天衣无缝,都怪那个杨功死脑筋……”
“好了,他也算有真本事的大儒,休得无礼。”钱幕打断,看着金盏中跳跃的灯火出神,满堂寂静,没谁敢吱声打搅他。
是了,风波的源头就是杨阿蛮。
今年刚刚及笄的她,作为杨家第三代唯一的嫡出,自然成了各方权力博弈的香饽饽,作为江南主的钱家首先有意示好。
却这半生不出仕的杨功,秉承四书五经的一个忠字,立马接了帝宫来的拜官御令,一来间接回绝钱家,二来投入天家麾下,无愧“忠只忠君”的纲常。
曹惜礼小心翼翼的瞥了眼钱幕神情,愈是知道前因后果,他就愈敬畏这紫衣男子,内里有如何狠辣无情,外里就有如何看不出来。
杨家与钱家划清界限,杨阿蛮不久后为天家棋子。于是己方得不到的,也不能让对方得到,紫衣男子向钱家暗部下了生死令:杀,杨阿蛮。
只是赵熙彻搅局,点燃发兵令,倒都是意料之外了。
“禀报家主,还有小贤王那个近身侍卫怕是察觉了异样。”曹惜礼抹了把汗,试探道,“臣见他留意了剑柄上钱家暗部的徽印……”
旁边的苏仟一惊,指关节攥得匕首发白。
灯火影下残花影里,紫衣男子却只是捏了攒花指,学了戏文里的唱词,艳冶无边的一唱:“咿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英雄何惧风雨哉……”
钱府另一厢,客房,也是灯火通明,长夜难眠的。
满满当的官吏挤得雕梁画栋的客房有些挤,奴仆侍卫随从只在院里得了地儿,跪在青石板上鸦雀无声。
空气肃穆的堂上主位,坐了赵胤和刘蕙,旁边的赵熙彻已经换了干净的宫袍,堂下跪着容巍,被四面八方的注视盯得发毛。
“贤王遇刺一案,朕已着令江南巡按和大理寺协办,从严从急!”赵胤开了口,还在病中的他面容苍白,说半句就要停下喘口气,“还有巍侍卫呈上来的徽印,朕也交给了羽林卫,着密查背后的主子,到底是谁吃熊心豹子胆了……咳咳!”
说到气极,赵胤一个劲没缓上来,不住咳嗽,旁边刘蕙连忙轻拍他背,亲手奉上参汤。
“臣等,谨遵御令!!!”
跪了一屋的官吏刷刷拜倒,声震夜空。行刺亲王,这可是大罪,自然也是立功的大机缘。
赵胤啜着参汤,脸上回了几分血色,看向堂下跪着的武将,点头:“你立了大功了。想要什么赏,随便开口。”
“臣不敢!护卫小贤王,本就是臣分内之责!再说要不是托福发兵令,只怕臣也不能十方周全!”容巍拜首,规矩又疏离的回绝。
赵胤眉梢一挑,有不动声色的不悦。
旁边的赵熙彻立马窜上来,抱住赵胤的膝盖,摇来晃去撒娇:“父皇,怀阳知道!怀阳知道阿巍想要什么赏!您交给怀阳好不好?”
看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孩子似的,赵胤立马转怒为喜,摸了摸赵熙彻脑门顶:“好,就随我们小贤王的意思。你为他请什么赏,只要他愿,朕立马着令办。”
赵熙彻看了眼跪着的容巍,眸底一划而过的灼灼,他跪下,正色:“怀阳眼馋了父皇羽林卫,长兄龙骧卫的建制,便想着自己也创建这么一只近身死士。阿巍身手好,羽林卫有目共睹,如今又立下大功,所以怀阳为阿巍请圣恩……”
“只有阿巍一人?”赵胤眉梢上挑。
“足矣。”赵熙彻笑。
满堂惊愕。赵胤也垮下脸来,要不是还记得自己方才所言,真会立马就回绝了去,刘蕙也在旁边抚额,呵斥赵熙彻恁的荒唐。
君王的羽林卫,东宫的龙骧卫,都是民间所谓死士的存在,诸如苏仟。武功高强是一大前提自不用说,最重要的是“直属”,只跪主君一人,只听主君之令。
举个例子,若是东宫令龙骧卫弑君,龙骧卫立马就能拔刀子。
所以这种死士的培养,最掐的就是“忠心”二字。
羽林卫或是龙骧卫任何一人挑出来,至少都是侍奉主君十年以上,甚至从小一块长大,经过重重考验的“绝忠”。
所以这种存在的武将,无愧于主君身边第一人,第一重要,第一朝夕守护寸步不离。
堂内空气凝滞,诸官面面相觑,一个半路蹦出来的近身侍卫,突然提拔成主君身边第一人,小贤王知不知道死字几笔几画的?
赵熙彻还没觉察到异样,自顾美滋滋的打算:“我都想好了,阿巍作我的近身侍卫只在南下期间,回去后正好,结了侍卫的职,就来承恩殿。啊,还有,因为我的死士只有阿巍一人,所以就叫巍巍卫……”
所有人都翻了个白眼,言官都不知从何开始弹劾了。
“胡闹!你若真想有一支死士,朕从羽林卫里拨人过去,算你的!挑个日子,随你选去!”赵胤粗着嗓音,怒喝。
赵胤知道容巍的身世。虽然有打算让他臣服,也锤炼锤炼赵熙彻,但绝没有打算,让容巍直接蹦到赵熙彻身边最生死攸关的一个位置上。
毕竟这样就不是臣不臣的问题,而是直接把恶狼送到了被窝里,指不定什么时候咬一口,直接就能丧命的。
没想到赵熙彻死心眼般,还就拗上劲了,竟是一把撒欢大哭大闹,就差三上吊了:“我不管!我就要阿巍作我的巍巍卫!我信他,他够格!”
正是满堂鸡飞狗跳,僵持不下之时,堂下沉默的刀客忽的开口了。
“臣,叩谢上恩。臣自知僭越,但请容臣拒绝。”容巍叩首,头重重的磕在釉砖地面上。
赵熙彻以为他怕了,伸手来拉他:“阿巍不要怕!我小贤王今儿就杵死在这儿了!一定为你求来,你不要管,放着我来……阿巍?”
话头戛然而止。
一声清响。容巍后退一步,赵熙彻伸出的手悬在半空,僵了。
容巍深吸一口气,再次拜倒,釉砖地面的凉气噌一声从眉心窜进来,窜了满心冰冻:“容,臣,回,绝。”
一字一顿。刀客说得很慢,似乎很艰难,却很笃定,周遭听得明明白白。
赵熙彻浑身一抖,小脸刷的变白,他看看悬空的手,怔:“为什么?巍巍卫直属于我,是只属于我的……阿巍不愿意?为什么?”
容巍余光瞥了眼赵胤,后者眸如鹰隼,他复低下头去,咽下喉咙的一股酸涩,复道:“西周遍地好儿郎,自有贤明守护殿下。臣武艺疏浅,家世微贱,并不敢承殿下厚恩。”
赵胤和刘蕙互相看了一眼,有满意,堂下诸官也捋须点头,都很满意,这番说辞倒是有自知之明的。
唯独赵熙彻摇摇晃晃的走到容巍面前,跪下,与他平视,因为震惊而发红的眼眶蓄着泪,却连掉下来的力气都没了。
“我原以为……你会愿意来我……”
来我身边,这最近的位置,我原以为你会的。
这一句话赵熙彻说不出来,嗓音便颤抖了,眉尖黑的白的狠的酸的都搅成一团,笼得小脸发暗。
“我……臣……”容巍尝试着开口,不愿这两个字,到底也没说出口。
“很好,巍侍卫顾全大局,朕心甚慰。”赵胤及时开口打断,笑着点头,“阿巍被拔作近身侍卫,是为南下之故,护持怀阳周全。待回去后这官职便也了了,听说阿巍在京郊经营铺子,朕会厚赏金银,让你衣锦归乡,好好过你的庶民日子去。”
赵熙彻猛地抬头,竭力还要争辩什么,便被堂下刀客决绝的一句打断。
“臣,领旨谢恩。”刀客拜倒,头低下去,看不清他是什么神情。
赵熙彻的小脑袋刷的就耷拉了下去。
容巍不敢抬头,因为不敢直视赵熙彻,也不敢直视,自己的某些心意。
已经是九月了,深秋,他却觉得自己好像又中了暑热,胸口闷得痛。
沧海桑田,往事如烟。他这种已经被踩在新朝烂泥里的未亡人,如何能站在刚升起的太阳的身边呢。
时光如一条河,早就将他们划作了两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