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 留京
江南的风波化雨笼烟,三千里迢迢,盛京的暗流蓄势待发。
进入十月,天儿一天比一天凉了,关中的北风刮得脸蛋子裂,路人们将头和手蜷在棉袄里,见面一招呼,白气从嘴里鼻里全冒。
君临江南过去了半月,江左如何热闹靡靡,帝宫就有如何冷清肃穆,圣人和继后都不在京,家国大事由监国的东宫全权负责,宵衣旰食,案牍如山,倒也在天下人面前搏了贤明的美名。
这日,勤政殿。
地龙烧得火旺,宫外秋风劲烈,宫里温暖如春,窗扇横打帘子都换了鹿皮的,一放下半点风声都溜不进来。
豆喜研着墨,能听见缠丝笼子里的青冈炭烧得噼里啪啦,太安静了,案边的赵熙行正襟危坐批着折子,也只闻朱墨勾画声。
堂下候着中书舍人,候着将东宫敕令发往三省六部,庞大的王朝秩序榫是榫卯是卯,这半月来政清人和,百官都不禁感叹,圣人不愧是圣人。
“这份春旱备粮的批文发到户部,嘱太仓院协办,还有杨功即日启程,进京赴任,相应的迎接和礼制,令吏部和礼部着重备妥。哦,今秋霜冻北边减产的良田,着都护府开皇仓。”
赵熙行一连递出好几本折子,沉稳有序的吩咐,中书舍人连忙上前接了,打开来略略查看,却是一愣。
批文都是刀凿般的小楷,好看得紧,唯独本该是署名“监国御”的地方,写了三个字“去不了”。
去不了?
中书舍人霎地想到两宫在江南赏玩,皇太子一个人留京监国,宫里闲时的碎嘴打趣过东宫可怜的,但东宫一贯的面冷眸冷,倒也看不出异样,于是反而搏了勤政的赞誉,就不知是不是东宫心里所想了。
如今看来,这答案估计是否定的。
中书舍人压下猜测,看了眼豆喜,豆喜立马瞥过头去,装作没看见。他只得壮着胆,戳破了圣人的小心思:“皇太子殿下,臣斗胆……那个……署名有点不妥当。”
赵熙行微怔。拿回来一瞧,迅速的拿朱批改了,又扔回去,眉梢一挑:“你再看看,哪点不妥当?”
话里竟带了一丝丝的威胁。
中书舍人复瞧,这不都已经改过来了,当然没有不妥当了,横竖错都是他了,是他脑子又笨眼又瞎罢了。
“臣……愚钝,是臣眼神不好……臣告退。”中书舍人咽下一口气,只得退了出去,暗道回去要把《如何为官》那本书再看看。
豆喜阖上殿门,暗自欢欣,侍奉久了摸清了赵熙行的性子,果然刚才装着没看见,还是他聪明。
“准备布衣,本殿批完这折子要出去一趟。”赵熙行看了眼窗外日中的太阳,忽道了句。
豆喜下意识一愣:“出宫?殿下想去哪儿?秋狝么?”
赵熙行轻飘飘的瞪过来。豆喜连忙一拍脑门,吩咐下去,后怕自己差点又犯傻了,好不容易聪明一回,都比不过东宫的。
“还有,本殿回来后要沐浴,着太清池准备。再去翰林院捡一个好点的画待诏,要特别会画人的。”
赵熙行丢下话后,就阖上折子往暖阁去更衣了,豆喜跟上,却止不住的偷笑,画人,东宫是打算要给自己画一幅英明神武的画像罢,要知道东宫以前最不喜这些“虚招”,如今也终于上道了。
一个时辰后,赵熙行站在了吉祥铺门口。豆喜跟在身后,怀里抱了一大堆吃穿用度,脸都盖了一半了。
筎娘正在铺面招呼生意,抬头见得一张杵在大路正中央的脸,如果不看脸上那张狗皮膏药,倒是神仙下凡的好看。
“晏公子您来了!”路人热热闹闹的打招呼,这张狗皮膏药脸是熟人了,半月来隔三差五的拜访吉祥铺,街坊邻居都说,吉祥铺有福分,得了个远亲比近亲还亲。
筎娘眼皮子一跳:“那位……晏公子,能别站在大路中间么?”
“怕婆婆看不见在下。”赵熙行杵得像一根葱似的。
“老身不瞎!”筎娘佯怒骂了一句,挂了休沐的牌子,关了铺门,请两人进屋,眼神往豆喜怀里的包裹瞥。
“都是殿下带给婆婆的。”豆喜放在案板上,揉了揉发酸的肩膀,每次来他都被当成挑夫,赵熙行是一件褙子都不会拿的,他嫌他的衣衫会起褶,有损他圣人的皮相。
赵熙行看了眼铺面,确认门都关好了,立马换了一副面孔,殷勤的站到筎娘身边,弯下腰,一件件的耐心给她介绍:“这个是官窑特烧的泡菜坛子,上次您说家里的坛子不好用,本殿就令下边特意新制了一个,啊,还有这个,西域进贡的狐皮被子,天儿冷了,怕您老冻着,本殿特意挑的,还有这件雨披褙子……”
筎娘对泡菜坛子很感兴趣,伸手想要捞,却隔得太远,却赵熙行一把伸手过去,忙不迭的抱了来放到筎娘跟前,还特意扯起袖口擦了擦坛沿。
“嗯,好坛子。”筎娘满意。
“您老要是中意,本殿让官窑多烧几个,花样制式什么的,您给个话,十来天就出来。”赵熙行接口,毛顺得那叫一个滑溜。
“哟,那件褙子也不错。”筎娘又要伸手。
这次褙子离豆喜离得近,豆喜本能的就要拿去给筎娘,却被赵熙行一记眼光刹住:“谁准你碰了?”
豆喜讪讪缩手。赵熙行亲手拿过,递到筎娘面前,笑:“您老瞧瞧,羽织的,比蓑衣轻又能防雨,您老天天顾着铺子,万一下起雨来忙不赢,把这一披最好了。”
豆喜在旁边翻了个白眼。狗腿子这三个字,要不是项上还有颗人头,他早就憋不住骂了。
这还是两个时辰前勤政殿拿个面冷眸冷的圣人么?自打程英嘤离开后这半月,圣人满腔没地撒的火,都冲了吉祥铺来。
筎娘意味深长的乜了赵熙行,笑:“小子,不错啊,愈发上道了。一招迂回战术玩得好啊!”
“不才不才,您是长辈,也是本殿今后的婆婆,提前孝敬起来,应该的。”赵熙行满面春风。
“诶!打住!老身虽认可你,但婆婆也别叫早了。”筎娘板脸,半正经半开玩笑,“三书六礼才刚有点谱,后头的还早呢!”
“是是是,婆婆教训的是,按规矩办,肯定少不了鸳鸳的。”赵熙行抹了把脸皮,瞥了眼筎娘眼色,斟酌道,“只是最近鸳鸳人在江南,婆婆您知道的,那个钱幕诡计多端……”
筎娘揶揄的笑:“哟,担心到嘴的鸭子飞了?”
赵熙行唇角一颤:“婆婆,这个比拟不太恰当……咳咳……”
“殿下您放心。钱家主虽然有点心思,但为人光明正大,也不是甚龌龊小辈,不会过分的。”筎娘也感觉不太恰当,摸摸鼻子,尴尬的笑笑。
赵熙行还是觉得不妥当,劝:“婆婆千万别小看他!七年没见,都能把鸳鸳蛊惑成那个样子!这一趟南下指不定出幺蛾子!”
豆喜在旁边再次翻了个白眼。这状告得,透着一丝丝委屈,和咬牙切齿。
筎娘看着面前比平常多了两倍的礼,恍然:“殿下的意思是待二姑娘回来,老身留个神,吹吹风?”
“婆婆英明!!!”赵熙行回想着跪拜他的那些官吏做派,拍了平生第一个马屁。
筎娘沉吟。最后看在那个实在漂亮的泡菜坛子面子上,信誓凿凿的应了:“殿下放心!待我家二姑娘回来,老身一定帮你说话!若她有一丝一毫念着钱幕,老身就天天在她耳边吹风,好话都捡着你说!”
一个时辰后,赵熙行从吉祥铺出来,满面发光,踌躇满志,身后跟的豆喜,倒是觉得眼皮有点抽筋。
第二百七十一章 权术
太清池,是东宫沐浴的汤池,引自玉泉山的温泉水,一年四季都咕咚咚的冒热泡,真个泡几晌奇经八脉都能打通了。
从吉祥铺回来的赵熙行便坐在这池子里,靠在白玉壁边,瞪那岸上支着画架子的画待诏:“好了么?”
“回禀殿下,快了,快了!”虽然温泉池里暖和得紧,画待诏却抹了把冷汗,执笔的手都在发抖。
东宫厌虚招,特别是那种裱面子,所以很少效仿天家先祖给自己画像。有时候不得已为着场面需要,脸也能板成阎王,压了多大的不乐意。
如今却是东宫第一次主动传召画像,翰林院接令后就炸开了锅,千挑万选选了个最拔尖的画师,如临大敌的来了太清池,支开画架子,真个把这辈子都赌上去了。
按照东宫内侍豆喜的说法,是怎么英明神武怎么来。那画待诏虽然不懂为什么画像地点是在汤池,但念着估计是东宫的考验,也自然是精神抖擞,使出浑身解数,把水汽濛濛中的东宫画成了云端下凡的神祗。
“启禀殿下,画,画好了。”画待诏小心翼翼的奉上画作,期待又紧张的瞧着东宫反应。
温泉池子热气蒸腾,白濛濛的雾帘后,天容玉色的男子眉尖一蹙,只是一个细小的弧度,却吓得画待诏扑通跪地。
砰,一声清响。画卷被扔在白玉池岸上。
赵熙行淡淡的声音从水汽里飘来:“……你见过有人沐浴穿衣服的?”
当然没有。画待诏心里嘀咕了句。
但他嘴上不敢这么回答,抬眸乜了眼汤池里的男子,水面上露出的一爿玉色,真个若鬼斧神工凿的白玉,线条都跟拿尺子比过般,增之一分由嫌长,减之一分则嫌短,素之一忽则嫌白,黛之一忽则嫌黑。
好看。
就是可惜还没开过光。
画待诏连忙收回视线,定了定心神,试探:“若是如实作画,殿下正在沐浴……怕,恐怕有损尊容……传扬出去,有失天家威仪……”
“你就照实画。”赵熙行接道,水声微动,似乎他又往上出水了几寸。
画待诏满脸苦色,憋了一头汗,如实画?还不得画成花柳巷里的某些宫图去。且不说圣人到底作的什么打算,他作为宫廷画师,不要命了不成。
“本殿只给一人看。所以无妨……尽管如实画。”赵熙行轻咳两声,濛濛水汽后,似乎耳根子也有些红。
画待诏拗不过,只得重新磨墨,画起了半辈子最“惊心动魄”的画,半爿春色一城艳,都在笔端也。
“你来,本殿有事交给你去做。”赵熙行侧头唤豆喜,半捂住嘴,声音压得很低,生怕有谁听见,“画好了后,寻一个可靠的人,八百里加急送到江南去。别声张,若让旁人知道了,要你脑袋!”
“送……送给谁啊?”豆喜被温泉池子蒸得糊涂了。
嗖嗖,赵熙行一记眼光,冷得跟冰渣子似的。
豆喜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了。他慌忙应下,心里却炸翻了天,这画里含的心思是不是太明显了点?真是又教人脸红又教人服的。
不知是从那本话本学的,招数愈发高明了。
十月霜天冻地,北风黄叶萧萧,花木庭的菊花开得热闹,满院黄金甲。
某个地窖里。萧展玩弄着一把金石小锤子,幽幽的笑:“陈粟,狐尚书,给本殿一个准话吧。”
陈粟跪在面前,看了眼萧展身后铁链子穿骨的云福,语调有些不稳:“主君想要什么准话?臣愚钝……主君!”
话头转成一声惊呼。萧展猛地转身,手里的金石小锤子狠狠打在云福的小腿骨上,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云福一个哆嗦,连声音都没吱出来。
云福已经昏死了。双手被锁链吊着,背靠墙坐在茅草垛里,双腿自膝盖以下已是血肉模糊,看伤痕都是砸的,断裂的小骨在皮下横七竖八的戳着,甚至把皮都顶下来,看都令人不忍着眼。
“听说你对这女子很是看重。是,能找到身量体型与她相似的女子,不容易。叫云福是吧?是一颗好棋子。”萧展面无表情的看着小锤子尖往下淌的血,道,“只是,若你还想继续用这棋子,不想她今日就命丧于此,最好就不要装糊涂。”
陈粟看着面如金纸双唇乌青,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女子,额头都绞出了冷汗:“主君……她会是悯德皇后的替身,好不容易培养出来……若是毁了,对您的大业……”
“师出有名,一个前朝皇太子足够,前朝皇后不过是锦上添花,有最好,没有也无伤大雅。”萧展耸耸肩,无所谓。
陈粟齿关咬得咯咯响,千万个念头脑海里过,虽然落在女子身上的目光有那么一分不忍,却到底选择了沉默。
“条件还不够是吧,好,再加一个。”萧展冷笑,“你的身世,本殿清楚得很。本殿前朝组有五陵社,聚集了当时各个官家的公子哥儿,名门间的风流轶闻听了不少……包括陈有贵。”
陈粟瞳孔一缩。
萧展看着他的反应,这个老奸巨猾的狐狸尚书终于被拿住了七寸,他满意的笑:“你陈粟本名姚粟,为了吃饱饭,被陈有贵骗入陈府,成了陈有贵的小玩意儿……十年啊,十年来的夜深人静,一个孩子被魔鬼压在身下,拖到了地狱里去……若有丝毫不从,鞭子能打得皮开肉绽……”
“别说了!!!”
陈粟发出尖锐的喊叫,惊恐的,失态的,无助的,仓皇的。
再也不是世人面前那个心机深沉老谋深算的狐狸,而是一个被揭开伤疤的世间游魂,在风雨如晦的从地狱里归来,沾了满手的血和怨。
萧展笑意愈浓,还不打算放过他,继续道:“就为了吃饱饭,一碗白米饭,过了十年那样的日子……后来你亲手杀了陈有贵,被内侍长李忠赏识,步步高升,官至尚书,这种龌龊出身才掩了下来……”
“别说了!我叫你别说了!!闭嘴!!!”
陈粟癫狂的叫起来,一把冲起来抓住萧展衣襟,双目通红脸色惨白,仿佛每听一个字都在撕裂他的耳膜,活生生的。
萧展直视他,笑得如鬼魅:“你说,如果我把这些事传扬天下,绘声绘色的传出去,特别是在南边党人中间……很快,大家都会知道,狐尚书陈粟竟然曾是陈府的娈……”
“我答应你!什么都可以!!求你不要,不要传出去……”
刺耳的尖叫竟化为了无力的哀求,很难想象“求你”二字,会从东周权倾天下的奸臣陈粟口中说出。
滴答。是血,从他耳朵流出,拼命要去忘记的往事,如刀,将他的耳膜都割碎了。
萧展拂开抓住他的断线了般的手,整理好衣襟,淡淡道:“很好,各退一步,皆大欢喜嘛。本殿的要求很简单:早日和薛高雁摊牌。”
陈粟软软的瘫下来,坐在茅草垛上,怔怔的呢喃:“您都知道了……”
“你看似追随薛高雁,实则暗藏逆心,自己的小算盘打了几年了吧,薛高雁都还被蒙在鼓里。”萧展点点头,又摇摇头,“是因为薛高雁对你的一茶之恩么?让你瞒了这么多年,都还和他维持着表面功夫。”
顿了顿,萧展又笑,加了句:“若是这是你计划中的一环,这不可能。随着起事日期临近,八方汇聚,薛高雁威信愈涨,愈到后面你愈不好摊牌才是。你陈粟没那么傻。”
这一次,陈粟沉默了,心里下意识的那个答案,他自己都鄙夷。
因为是同类人。看似荒唐但却是每次犹豫的理由。
陈粟恍恍抬头,看向萧展深渊般的眸:“如果臣和薛高雁摊牌,殿下会选择谁呢?”
“自然是赢者。”
萧展笑着留下一句话,便拂门而去,背影转瞬被夜色湮没。
师出有名,名正言顺,他骨子里的血脉就是最强的底牌,他从来都不是来加入南边党人的,而是他们,来追随他的。
他才不会允许下面人有自己的算盘,他只会允许鹬蚌相争,而他,是渔翁。
历史带走了东周,带走了萧家,带走了他的父皇,但却留给了他不用学的本能:权术,连他自己也没发觉的,一个王朝的赠礼。
第二百七十二章 察觉
待萧展回了吉祥铺,却被夜色中的灯火唬了跳。
按理说筎娘照料铺子都睡得早,明儿天不亮还要去进货,没有半夜三更还点着烛的道理。
“婆婆?是我!出什么事了么?”萧展轻轻推开铺门,见得筎娘在堂内正襟危坐,显然候他许久了。
“三哥儿,你这天天往外跑……包了姑娘了?”筎娘让他坐,烛火掩映下的面容,凝重。
萧展摸摸鼻子,没坐,打了个哈欠:“哪有。只是西街的铁匠邀我喝酒,不小心喝晚了罢。困了,我歇去了,婆婆也……”
“还在瞒?!”筎娘猛地打断,蹙眉喝,“上次是说去东街看灯会,上上次是说去北场练剑,再上上上次,呵,三哥儿,你以前也是顾铺子的人,如今却怎总往外跑?”
萧展视线回避,遮遮掩的向往后院走,被筎娘一个箭步挡在身前:“三哥儿,老身问过你许多次了,你还不说实话?你最近总往外跑,鬼鬼祟祟的,留老身一个人看铺子,到底作甚去了?”
“真的没有什么!婆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总得有些自己的玩处吧!”萧展蹙眉,被问得心烦意乱,绕开筎娘继续往后院去。
筎娘看着男子的背影,白衣,剑雪,明明是光风霁月的剑客,却浑身上下都笼了股不曾见过的浊气,不,或者说,见过,在东周昏昧的朝堂上,风雨不休的权力场。
筎娘心里咯噔一下,沉声:“皇太子殿下,您到底在做什么?”
萧展顿住。皇太子,身为坤宁宫掌事姑姑的筎娘唤他皇太子,如从梦里来,不真实的声音在夜色里回荡,岁月成壁。
他沉默,在筎娘看不见的方向,拳头在薄袄里攥紧。
“老身是延庆皇后窦氏的家生奴才,皇后薨逝,带过尚且年幼的殿下您一阵子,再后来被拨去侍奉悯德皇后,老身这辈子,算是看着殿下长大的。”筎娘娓娓道来,语调有些不稳,“老身不敢夸耀旧功,但若殿下还顾念一丝丝旧情,就望殿下莫隐瞒。”
萧展眸色闪了闪,艰难的扯出一个笑:“没……没甚事,真的就是出去喝酒。婆婆莫多心,真的。”
筎娘有良久的凝滞。秋风吹得四肢冰凉了,她才重重叹了口气,鬓边的白发在风里晃:“皇太子殿下,老身就一句,千万,千万别做傻事。”
萧展点点头,压下翻涌的苦涩,迈步回房,却又停住,看向夜色中十月的盛京,忽道:“筎娘,你知道么,六出花喜湿暖,故在岭南最盛,开得最好看。我想有一天,带她去看。”
顿了顿,萧展笑了,笑得眸底风雨萧瑟:“只属于我和她的六出花。”
——到那一天,一切都已经毁了,什么都不用管了,我带你去看大片大片盛开的六出。那会是灰烬的尽头,只属于你和我的花儿。
筎娘的心咕咚一下,坠到深渊。再回过神来,剑客的背影被关上的房门掐断,吱呀一声,撞得人心仓皇。
翌日。果然大清早起来,萧展又没了踪影。筎娘干脆连开铺子的心情也没了,总觉得心里不安生,遂挂了一天休沐,窜上了酒老药铺的门。
“老孙!”筎娘一进门就捡了最靠近火塘的条凳坐下,当自己家似的,吩咐碾药的学僮给她来杯热茶。
学僮奉了茶,满脸头疼的向铺里的客人作揖,连忙请了自家郎中出来,反正吉祥铺的浑水,他们是蹚不起的。
“我还做生意呢!你一进来跟阎王似的,把我的客人都吓走了!还喝我的好茶叶,拿来!”孙橹挑帘进来,没好气的去夺茶盅,瞪得胡须发直。
筎娘眼疾手快,茶盅边沿都没让孙橹碰到,烤着火,跺着满鞋底的霜,自己就唠开了:“老孙,你说我当年是不是眼神不太好?怎么就没瞧出悯德皇后和皇太子的……哎哟喂,作孽!”
孙橹也拉了条凳过来,在火塘边坐下,伸手烤着火,慢悠悠瞧她:“是,你是眼神不太好。”
顿了顿,他又意味深长的加了句:“不止悯德皇后和皇太子没瞧出来,其他人的也没瞧出来。”
话甫出口,孙橹就开始后悔了,说漏嘴了。他连忙低头喝了口热茶,差点呛着。
筎娘心烦意乱,倒没听出什么,叹气叹得心肝疼:“哎,枉我上官如一世英名,竟然老早埋下的祸根都没发现,也是愧对延庆皇后在天之灵。”
孙橹蹙眉,掩上门窗,低语:“小心说话。发生什么事了?连延庆皇后都搬了出来。”
“我总觉得三哥儿,不是,皇太子殿下有些不寻常。好像暗地里计划着什么,让我浑身都冒冷汗。”筎娘苦着脸,道,“虽然没有甚证据,但就是直觉,凭我在宫里混了半辈子的直觉,不是好事儿。”
孙橹眉梢一挑:“为着悯德皇后,和赵熙行怄气呀?”
“是,但也可以说不是。更像是争一口气……哎,我也说不清楚,毕竟曾经坐拥一切的儿郎,一夕之间失去一切,那种心境我是没法感同身受的。”筎娘挠头,叹,“也就没法劝他,更没有资格置喙他的选择。”
孙橹烤火烤得暖和,舒服得半眯了眼:“以前还有个悯德皇后跟着他,如今被赵熙行收了去,殿下真的可算是……一无所有了罢。”
连最后的温存也被夺去,这歌舞升平的新王朝,如同长夜。不见黎明,和你。
第二百七十三章 冤家
“还能怎么办?在没有确认证据前,只能留神点三哥儿,先观后效咯。”孙橹一摊手,声音传来,半正经半开玩笑。
筎娘狠狠瞪他一眼:“说风凉话呢?你倒是给个实在主意啊,就这么瞧着,万一三哥儿真做出傻事,拦也拦不了啊!”
孙橹毫不示弱的瞪了回去:“我是个郎中,又不是智多星,能有甚法子?祸根子埋了几年了,你让我扛锄头挖出来?”
筎娘冷笑:“你那个脑袋一直都是棒槌,以前不好使!现在也不好使!我从你进府那一天就该知道,找你商量对策什么的,都是糊涂蛋!”
孙橹立马吹胡子瞪眼,蹭地站起来,涨红了脸:“臭老婆子说谁呢?以前你说我还不够,现在还说?都几十年了,你以为老子是软柿子?”
“老身宝刀不老!你这种滑头不提着耳朵骂,是不会当回事的!老身以前敢训你,现在也敢!”筎娘放下茶盅,顺手抄起墙角的笤帚就朝孙橹打来。
于是两个两鬓都花白的老人,好好的药铺闹得是鸡飞狗跳。药僮们慌忙跑出来护着孙橹,头痛这两人怎么跟毛头小子似的,一言不合就能打上三天。
是,他们确是打了一辈子。
……
孙橹,医术卓绝,年少学成,初来盛京就声名鹊起,但因为性子太过傲倔,得罪了的人也是从城头排到城尾,比如醉倒在太医署官衙门口,醉笑“庸医三千,唯我独醒”,也曾当街丢石头,砸出诊郎中的轿子,戏谑“当今岐黄门中人,治不好人治不死人”。
种种此类数不胜数,声名鹊起的声名二字,从褒义变为贬义,最后成为提及这位孙橹孙郎中时,京城人翻白眼的骂称。
京城米贵。这样的性子有再好的医术,也混不了下去。却不知是不是天命垂怜,在盛京敲锣打鼓“欢送”孙橹时,身子一向不好的皇太子萧亿张榜求医,于是孙橹没走成,接了榜,治好了病,萧亿重其才华,有意留贤。
孙郎中成了孙门客。
然后进府第一天,除了皇太子萧亿和皇太子妃窦氏两人,其余的都跟躲灾星似的闭门不出,对这京中一魔退避三尺。
“以后便留在潜邸,专门为本殿医治如何,咳咳。”当朝皇太子早早的迎在门口,苍白的面容却有干净的笑。
“殿下可听闻过草民在京传闻?”孙橹昂着头,第一次迟疑,自己以前是不是做得太过了点。
“听过,没一个说好话的。”皇太子笑得浅浅,在孙橹脸色便暗之前,又加了句,“但以后就会有了,本殿和太子妃。”
孙橹眼眶就热了。正要迈步上前去谢恩,却忽听到噼里啪啦的乱响,还没缓过神,一步踏出,就摔了个嘴啃泥。
“京中都传尔恃才傲物,但初自拜访主人府,头还不低下去!”少女的清咤在耳边炸开。
孙橹抬头看去,发现是站在皇太子妃窦氏身后的豆蔻丽人,衣饰锦绣和普通奴仆不同,正拿着异常精神的黑眼珠子瞪他。
“郎中莫怪。她是我的家生奴才,上官如。”皇太子妃窦氏抱歉的扶他起来。
上官如。孙橹摸着摔得七荤八素的下颌,龇牙咧嘴的,记下了这名字,然后二人的孽缘就开始了。
某日,孙郎中至潜邸药馆,将原本的侍奉御医骂了个天上地下,然后一根笤帚就打在他脊背上。
“先至为长。且不论医术,人家先你先来潜邸数年,第一礼尊长,还不拜下去!”上官如手执笤帚,站在门口怒目而喝。
又某日,孙郎中喝醉了酒,就躺在御内大院呼呼大睡,酒气熏天,然后一盆凉水当头泼下来。
“君前失礼,主前无状,酒后失仪,让你清醒一下!”上官如端着铜盆,杵在上方雄赳赳气昂昂。
再某日,孙郎中终于受不了上官如,又不好拂皇太子的面,遂带着一块青一块肿,打算偷偷的离开潜邸,一只脚刚踏出朱门,门扇就轰地推上,夹得他脚趾痛得一跳。
“尔来时主子亲自迎你,走时却连招呼都不打一句?进出这门,都得守这门的规矩!告了主子再走,翻天都随尔去!”上官如把着栓挡在门口,双手叉腰。
孙郎中被揪着耳朵,鬼哭狼嚎的去了正殿,禀告皇太子辞去之事,果然皇太子挽留,孙郎中就再没走成。
再再后来,皇太子登基,年号天启。上官如为避皇后窦氏的讳,成了筎娘,而孙郎中被新帝举荐成了太医署首席,
那时候出现在天下人面前的他,已经是一袭青衣官袍磊落,谦谦和和的一揖:“本官,孙橹。”
天下人都诧异,这岂止是脱胎换骨,怕不是被冤孽附身了罢。
“是,是个冤家。”意气风发的官吏苦笑,又赌气般的昂头,“是个有眼无珠视若无睹的冤家。”
“哦,想来大人双亲在天之灵,是希望大人毕生精进医术,莫为儿女私情所耽罢。”天下人暗自惋惜,都以为他说的是双亲亡灵。
听闻几年前,潜邸皇太子妃出面为他张罗了一门亲事,结果这首席大人在双亲墓前告知这桩亲事,烧那拜亲帖时,天降大雨,将火给熄灭了。
世人都以为大不吉利,于是城中姑娘脚都往后退,堂堂正四品太医署首席,打了一辈子光棍。
……
几十年后才从旁人口中得知,当年拜亲帖上的名字早就被换了。一个是脾气傲得像头驴,一个是面子重得像块铁,隔着一张薄薄的囍笺,就互相误了一辈子。
还好啊,半生如梦都快走到终点了,两个冤家还在一块打闹着。
“好像也不算太坏。”两鬓花白的太医署首席驻足,看向发起火来还像年轻时精神的花婆婆,笑了,“阿如。”
“说什么呢?没听清!找打!”筎娘趁机冲过来,一个笤帚扫了过来。
是,也不算太坏。至少,最后的最后,是和你一块老去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灵隐
千里之北盛京北风卷,千里之南江南桂花香。
十月霜降,淮扬秋意浓,八百里加急的斥候马踏白霜,驰入了钱塘白墙黑瓦,叩响了钱家大宅的乌门。
东宫赏的画儿送到了程英嘤手上。千里迢迢就得了一卷笔墨,女子笑那厮雷声大雨点小,却还忍不住立马打开来看。
“呀!”然而刚打开半卷,看清宣纸上半爿玉色,程英嘤就吓得刷地阖上,指尖都在发抖。
她第一反应是看了眼周遭,有没有人瞧见,旁人是没有,就一个秦南乡,站在旁边大惑不解:“二姑娘?东宫的画有甚问题么?您脸色不太好?”
“哪有!瞎说!”程英嘤立马抹了把脸,咻咻将画卷藏到身后,竭力板起脸,“不是甚大不了的,就是普通的画像,嗯,普通的!”
“圣人的画像自然是英明神武的。”秦南乡点头,却疑惑愈浓,女子藏画藏得跟贼似的,好像是甚见不得人的东西。
“你还愣在那儿作甚?你去忙吧!快走快走!”程英嘤被秦南乡瞅得心虚,半推半请的让后者出去,然后自己溜回房,坐在玉漏前发呆。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她就死攥着那副画卷,盯着玉漏算时间,从日上三竿到夕阳西坠,再到暮色笼城,一个人杵成了菩萨石雕,唬得秦南乡频频来瞧,是不是着了什么魇。
秦南乡端来的饭菜,程英嘤匆匆扒几口,然后继续发呆,坐到秋月洒银辉,秦南乡又来侍奉她歇下,她也规规矩矩的任由摆弄,缩在被窝里,画卷还打了钉子似的攥在胸前。
“二姑娘,歇吧,这画儿明起再瞧。”秦南乡伸手来拿画,却还没碰到,就被程英嘤轻轻打开。
“别管我!就这样,你自己歇去!”程英嘤瞪着充血丝的眼,将画攥得更紧,护崽似的。
秦南乡揉了揉太阳穴,倦意袭来,无法,只得告辞离去,暗道隔阵子要带程英嘤出去逛逛,府里待久了容易胡思乱想。
夜色悄寂,霜花凝月,西风刬地落桂花,终于机会来了。
程英嘤一把从榻上蹦起来,将烛盏盖上罩子移到榻边,再确认秦南乡确实离去了,绝对不会有谁发现。
女子面露得逞,趴着笼在被窝里,脑袋凑近烛光,小心翼翼的打开了那副画卷,小声点,再小声点。
春色无边波光滟。终于看清画卷全貌,程英嘤刷的红了脸。
哪里是甚英明神武,明显是暗藏祸心,祸害的是她,真是个贼厮。
程英嘤就那么看着,看了许久,看得唇角不知不觉上翘,小脸和心尖都滚烫成一片,别说困了,此刻她精神劲特别足,双腿扑扑的晃,打得棉衾床板咚咚。
“嘿嘿嘿……”被窝里女子低低的笑,没留意这笑声就大了起来。
砰砰,敲窗声响起,秦南乡的声音微忧:“二姑娘?发生什么事了么?奴似乎听到动静?”
程英嘤一愣。在不过半刻时间里,她眼疾手快的将画卷往枕头下一塞,迅速躺平盖好棉衾,淡淡应:“无……无妨。我只是做了个梦。”
“那就好,若是姑娘有什么需的缺的,就大声唤奴。奴歇在暖阁,就在旁边。”秦南乡又叮嘱了几句,就脚步声远去。
程英嘤尖着耳朵听动静,确定秦南乡回屋,吱呀一声是落门栓的声音,她才松了口气,后怕的毛汗一阵冒。
“南夫人!我有事,我想起了一事相求!南夫人您还醒着么?”程英嘤突然喊。
“奴听得到!姑娘您尽管说,奴明早吩咐去!”秦南乡的声音从隔壁传来。
“我想去灵隐寺。麻烦您安排一下罢。”程英嘤道。
秦南乡应了,觉得此事也好,来了江南去灵隐寺游玩,方是不枉南国行。只是若她没记错,灵隐寺名满天下的第一招灵验是——
求姻缘。
钱府另一边,客房,深夜烛火未熄。
容巍坐在灯下,看着破军天刀发呆。自从发现刀刃真身后,他另做了个壳子套上,保管从外面看就是普通的一把刀,谁也瞧不出破绽。
破军天刀,东周皇室代代相传的名刀,那最后一位帝王赐他此刀时,笑着说:“据说此刀神鬼皆可斩,朕,却更愿阿巍刀光不染。”
他接了刀,又想起第一次面君的春日,桃花盛开的时节,他输了刀局,因为被故意摇落的桃瓣搅乱视线。
“你看,最锋利的刀,还不一定能敌过最柔软的花儿呢。”东周的君王笑,苍白却温柔的笑。
他自兹刀道顿悟,创出惊艳世间的桃花斩,有了后来名震天下的羽林卫上将军,也有了这一生的所有可能,和波澜壮阔。
“陛下,臣该怎么办呢。”秋晚生凉,霜落无声,容巍抚着天刀,眸底氲开凉意。
忽的,异响从头顶传来,曾经的上将军无比敏锐,瞬息刀匕出鞘,杀意捕捉到了房顶声音来源处。
咔咔。一块瓦片被撬开,一张小花脸挤在四方空隙里,往下瞧他,初看跟个蜘蛛鬼面似的。
“哟嚯!”容巍第一反应便是被吓了跳,再细看那蜘蛛眉眼,收刀,哭笑不得,“小贤王?”
“阿巍!是我!我看着你还未熄灯就来了!”赵熙彻想笑,脸部扯动太大,又被瓦片的边缘刮得疼,于是表情很是古怪。
容巍行了一礼,看看周遭,肃脸:“小贤王怎的不从正门来,偏跑到房顶去?万一出了茬子……奴才们都干什么去了,如此胆大包天!来人!”
“是我命内侍们给我搭把手的!他们找了梯子,扶了我上来,现在上下都有几个,他们都看着我的!”赵熙彻满脸得意。
言罢,这张脸移走,四方空隙里又接连闪过几张内侍的脸,都哭成苦瓜了,哀嚎:“巍侍卫恕罪!奴才们也是被逼得!没办法啊!”
容巍叹了口气,缓了缓语调,招手:“殿下先下来,从正门进来,这样太危险。”
“不用!”赵熙彻的脸又挤了回来,慌忙拒绝,“我今晚要跟你说的话,怕你把我丢出去!我就在这儿,你碰不到我!”
容巍唇角颤了颤,迈出一只脚:“……小贤王要不要试试待在那儿三刻,别动。不,两刻,两刻就够了。”
“你就站在那儿!站住!我们就这样说话!”赵熙彻一个激灵,佯装发威,喝得刀客杵死在原地。
容巍提心吊胆的盯着瓦片空里的脸,念着速战速决,问:“小贤王有什么话还请速速言来,说完了赶快下来。”
“你们都先退下,远点,再远点,堵上耳朵。”赵熙彻屏退内侍,还有意喊得大声,让容巍听见放心。
然后这少年就开了话匣,直直道来:“是我不好!我来给你赔罪!上次在父皇和群臣面前,要你做巍巍卫的事,是我思虑不周全!我不该求你,对不住!”
那天的结局自然是容巍拒绝,小贤王脸还耷拉了几天,容巍思忖这番道歉的意图,他虽然有自己的理由,但不打算告诉赵熙彻。
有什么资格呢,已经被时间的车轮碾过的泥,和冉冉初升的太阳。
赵熙彻脸又往瓦框里挤了挤,有些急:“阿巍你听见了么?是我不对!你是前朝的上将军,是羽林卫,早就有了誓死效忠的人,又怎么可以侍奉其他主君呢?我那天漏了这一点,以后再不会提这茬了!”
容巍放下心来,原来小贤王以为是这个理由。虽然也在他的考量中,但并不是最主要的。
因为他记得接过最后一道密诏时,躺在榻上大口大口呕血的君王,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阿巍啊,朕走了后,君臣的羁绊也就跟着走了……以后……效忠你自己的心吧……”
愿你神鬼可斩,愿你刀光不染,愿你在主君沉寂后的岁月,成为自己的臣子,只效忠于自己的心。
然后,携着那道“护送太子,皇后,和筎娘出宫”的密诏,宫门阖上,笑容冰冷,鲜血染红整个帝宫和盛京的天,四月宫变变了人间。
“阿巍你说句话啊!你还在怨我么?我没有逼你变节,我真的那天忘了!我以后都不会提巍巍卫了,你想做庶民就做庶民,想回吉祥铺就回吉祥铺,都随你!”
赵熙彻的声音跟麻雀似的,在头顶叽叽喳喳,不知是急得还是被瓦片挤得,四方空里那张小脸涨得通红。
“臣,没有怪殿下。”容巍抬头看瓦片缝里灰扑扑的小脸,微微一笑。
赵熙彻立马回了一个大笑脸,脸皮被瓦边刮得疼也不管了,欢儿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那就说好了,这事就这么了了!至少现在阿巍还是我的近身侍卫,明儿陪我出去趟灵隐寺如何?”
容巍下意识想到民间盛传的灵隐寺很灵验的某茬,顿时目光有些虚晃,“去,去那儿作甚?”
“去吃素斋!哦不,应该说试试去吃素斋!我就不信大师们不给我这个贤王面子(注1)!”赵熙彻信心满满的一昂头,砰的撞上瓦片边沿,痛得龇牙咧嘴。
容巍莫名其妙的就松了口气。
那个笑容苍白又温柔的君王说的话在理,忠主君易,忠己心难。
注释
1.灵隐寺素斋:灵隐寺没有正式对外经营素斋。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留下来吃的。烧香客添了香油后,将吃斋饭的愿望告知客僧,客僧要去请示过后才能决定留不留。当然,这都是现代灵隐寺趣闻,古代的不知道,权当情节需要,勿考。(来源:灵隐寺有素斋吗?灵隐寺斋饭对外开放吗-马蜂窝)
第二百七十五章 立妻
江南的秋银杏黄了枫叶红,雾濛濛的青山一脉,如浸透了水的墨迹,暗流却已经在孕育,教这满城霜秾风声鹤唳。
民间都在传闻,上次贤王赵熙彻御赐一事,羽林卫已经查出了端倪,身为江南主的钱家却安静到诡异,各种流言甚嚣尘上,都说大抵和钱家逃不了干系。
这日,已是夜深人静,钱府上方的灯火却亮得白惨惨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映出一张张各怀鬼胎的脸。
注定了是一个不眠夜。羽林卫持刀缄默,杀意伺机,紧闭的房门里气氛压抑,门外跪的一圈官吏膝盖被霜冻浸了,也呼吸都不敢大了。
房里只有三人。西周皇帝赵胤,继后刘蕙,江南主钱氏钱幕。
赵胤将手里的一折密报扔到地上,重重的,刺响在夜色里格外惊瘆:“剑柄上的徽印代表钱家暗部,主刺杀,暗刑,密令。朕不认为朕那个还没弱冠的儿子,哪点惹上了钱家,值得钱家主动用暗部。
语调是轻的,却因每个字咬得狠,蓄势的帝王之怒迫进。
“钱家主!本宫自认为盛京待您钱家不差,您却为何要本宫皇儿的命?”刘蕙在旁边抹泪,蔻丹指攥得梨花木圈椅发白。
钱幕跪在堂下,紫衣凝霜,绿瞳在昏昧的烛光下,微晃:“臣本意只是杨阿蛮……”
“荒唐!”赵胤猛地打断,气得一张脸搅得发白,“且不说未来杨阁老的千金,你钱家如何就敢动得,便说钱家暗部明知怀阳护着杨阿蛮,你暗部也半点没收手,是打算拦路者死吧?这样的狠劲,若是发兵令晚了一步,只怕两个孩子都活不下来!”
顿了顿,赵胤一阵急促的咳嗽,双目压了赤红,冷笑:“到时候和钱家暗部本意要谁的命,呵,关系大么?”
钱幕深吸一口气,拜倒:“臣,无话可辩。臣,愿受责罚。还望陛下念在钱家累世功勋,莫牵连我钱家上下。”
“罚?只怕朕还不够格。要知道在江南,朕的圣旨还不如钱家的一句话管用。”赵胤冷意愈浓,一字一顿,“这次怀阳差点牵连冤死,下一次,就是朕了吧?”
“臣不敢!!!”
惊心动魄的话,唬的钱幕扑通声行了大礼,房间外护卫的羽林卫也齐刷刷跪下,大逆之罪,血流成河,都在君王一念间也。
“陛下息怒。”刘蕙也跪下,有些担忧的看了眼赵胤。按理说这种大罪立马就满族诛了,但面对的是屹立数百年的钱家,就还得衡量再三。
毕竟帝宫换了几任主子,张三李四王麻子,江南却都是姓钱,是以盛京礼江南,没谁敢轻举妄动,大多的冲突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各退一步,大局为重。
赵胤抚着胸口的闷气,端起手旁的汤药一饮而尽,思绪才冷静下来,虽然钱家暗杀杨阿蛮的原因他大概猜得到,但涉及到差点就没了命的儿子,他不打算光训训就揭篇。
“钱家主已至而立之年,却未立妻,后宅只有一妾,是不是太过冷清了点?”赵胤意味深长的盯紧钱幕。
“陛下明鉴。我钱家每任家主选拔,兄弟叔伯皆有资格,嫡出庶出甚至女子都可参选,故对当任家主传宗接代并无太苛要求。反而我钱家重君子之德,讲夫妻同体必同心。”钱幕心里咯噔一下,有不好的预感。
刘蕙异样的笑笑:“这钱家还真是高风亮节,有古圣遗风也。所以钱家主久未立妻,是因为未寻着同心之人咯?”
钱幕翡翠般的瞳仁有一霎暗影,沉默。
赵胤眉间的寒意早已凝得发青,阴**:“那就好办了。若是钱家主能在十日之内立妻……”
“陛下三思!”钱幕很不合规矩的打断,脸上难得有了一丝慌乱,“我钱家祖训,夫妻同心不可妄立……”
“是钱家的组训管用,还是朕,这个皇帝的话管用?”赵胤古怪的笑,指尖微抬,房间外的羽林卫瞬地刀剑出鞘。
只要指尖落下,君王诏,诛无赦。
杀意顿时凝成实质,腥风血雨伺机,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胆小的立马湿了裤子。
几刻仿佛有数年那般漫长。霜风打得窗扇呼啦啦的,令人心惊,玉漏一滴一嗒,如鲠在喉,江南和盛京微妙的局面是否今晚打破,黑白立场的目光都掐了把冷汗。
终于,堂下紫衫男子拜倒,浑身的力气仿佛抽尽了般,咚一声叩在釉砖地面上:“臣……领旨。”
赵胤眉眼舒开,暗中也松了一口气:“很好。趁朕在江南休养之际,还能亲自喝你一杯喜酒,岂不是皆大欢喜?”
“臣替钱家叩谢天恩。”钱幕低下头,墨发垂下来,看不清他神情,只是声音有些沙哑,“只是选妻的方法,臣请求公开。公开举办一场琴棋书画的擢拔,江南女子皆可参选,夺得魁首者为臣妻。”
“这样也不是不可?”刘蕙看向赵胤,示意,“圣人和本宫也正好凑场热闹,沾沾喜气添添欢欣,或许对圣人的病情也有利。”
赵胤沉吟良久。并没觉得有甚破绽,反而这种公开也让钱家无法拒绝,不管最后选出来是谁,母猪也得送入洞房去。
“甚好。此次擢拔朕和皇后也会出席,算是为未来的钱家主母撑个场子。”赵胤得逞的冷笑,高呼一声,“屋外的中书舍人,拟旨罢。”
众人刷刷跪倒,缩回去的冷汗又冒了出来,以为柳暗花明,却不知腥风血雨,原来在这儿等着。
拟旨,这桩姻缘便是赐婚,如今板上钉钉,最后若有任何偏移,便是抗旨不遵,帝宫能拿到最冠冕堂皇的动刀子的理由。
况且,最后选出来的是谁,里面权力的博弈又岂是一场风花雪月那么简单,总之,接下来的十天,整个江南都会风雨不息了。
“臣这便回去让钱家上下准备,主母擢选会在第十日举行,臣恭迎陛下和娘娘。”钱幕再拜,便跪安离去,背影有点不稳,脚步踉跄的撞进夜色里。
刘蕙看了赵胤一眼,小心翼翼的道:“立妻,陛下真打算就放过钱幕了?他毕竟差点要了怀阳的命,是不是太过宽恕了?”
“皇后,你知道钱家暗部是怎么追上了容巍的么?”赵胤点点头,又摇摇头,“因为百姓。百姓们在看到暗部的徽印后,连是非都不过问,就帮着暗部行事。”
顿了顿,赵胤面色凝重,长叹:“让朕网开一面的,不是钱幕,而是民心啊。江南的民心,朕不得不退。”
“可若钱幕选到良妻,还算我们给他送好处了?”刘蕙蹙眉。
赵胤眉梢一挑:“谁说的?吩咐下去,让杨功选一个得力的族女参选,不,是一定要赢选。”
“杨功即将入京为官,为我天家之臣……原来陛下这一招,叫做釜底抽薪!”刘蕙眼睛一亮,敛裙跪倒大呼圣明。
赵胤幽幽一笑:“釜底抽薪?不,这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话说这厢,离开上房的钱幕走在夜色里,没有执灯,身影好似融在了黑暗里,绿瞳晦不见底。
失魂落魄的脚步吓到了过路的奴仆,要不是还认得那一袭紫衫,差点就要尖叫见鬼了。
男子也没说去哪儿,仿佛身子自己知道动似的,沿着霜降的小径,踩着萧瑟的黄竹叶,穿过大半个繁花锦绣的园子,来到一处偏僻的小苑。
小苑还未熄灯。想来听闻今晚帝宫对钱府的审问,所有人都惴惴不安,今日为王明日寇,谁都无法安眠的。
“谁?”听到院里的脚步声,灯火愈亮了几分,程英嘤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一个影子剪在绿纱窗上。
“是我。”紫衫驻足。没有进屋,也没有敲门,就站在院里,站在窗边,看着倒映在纱纸上的剪影。
屋里凝滞了片刻。然后是披衣和穿鞋的微响:“先生?圣人那边出结果了?先生可周全?”
钱幕轻轻一笑:“小十三不请先生进来坐坐么?好冷啊,十月的晚上,骨头都要冻僵了。”
“先生饶过。孤男寡女的,夜已深,怕是不妥当。”程英嘤回绝,带了歉意,却没有迟疑。
“也对。”钱幕点点头,声音沙哑到不行,“……小十三,圣人的意思是,饶恕可,但我必须十日内立妻。公开擢选的圣旨马上就会下来。”
程英嘤有片刻的沉默。那一瞬心绪微有波澜,但只是很短的片刻,就化为了真心的恭喜:“立妻?这是好事啊。先生已至而立之年,是该有一位称心人了。”
钱幕浑身一抖。夜色真的太凉,冻得他脸刷的惨白。
第二百七十六章 热闹
“小十三,这是你的本意么?”钱幕轻道,声音在夜色里有些不真实。
程英嘤走到窗边,隔着一道薄如蝉翼的纱窗,她却看不到窗外一尺之隔的男子是何表情,是不是翡翠的瞳仁里凝了霜,好看的眉尖蹙起。
“先生。”程英嘤稳了稳心绪,语气坚决,“七年了,我不是了当年的小十三,您也不是了当年的先生,过了吧。”
错过的不是错,是过了,再来一次的选择又该怎样呢,错误的时间里,和你命运交轨。
“小十三,当年让你以丁香熏衣,除了召引青鸟,还有一个意思……丁香的花语,你知道是什么么?”钱幕垂眸,穿庭风盈袖,吹得他紫衫萧瑟。
程英嘤一愣,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花语,她倒是从未想到那端。
“等待着,恋慕。”
钱幕的声音轻荒荒的,从雪白的纱窗纸外飘来,程英嘤瞳孔一缩,仿佛还见当年的少年,青笋般冒的个头,干净的声音,永远无法触碰。
初见时,她五岁,他十六岁。别离时,她十二岁,他廿三岁,他告诉她,请你等一等,再等一等——
恋慕。
程英嘤颤抖的伸出手,去触碰纱窗映出的剪影,如同当年薄薄的屏风,隔开咫尺天涯,她幻想了无数遍的先生,陪她长大的先生,带给她人世间的先生。
“对不起,小十三笨……未曾想过丁香的花语,还以为只是……对不起……”虽然自萧亿走后,程英嘤再不会流泪了,但此刻也眼眶滚烫。
“听说你换了藿香蓟熏衣。”钱幕苦涩的笑笑,“藿香蓟的花语是……敬爱。先生我没猜错吧,小十三还故意将这个信儿透出来呢。”
“是,敬爱。”程英嘤捂住喘不过气来的胸口,虽然痛,但还是斩钉截铁,“先生,是小十三永远不愿失去的先生,请不要亲手杀死他,钱幕。”
顿了顿,程英嘤决然,一字一顿:“这就是,小十三的回答。”
钱幕的笑陡地僵住,头耷拉下去,他这半生蹉跎,三十岁的人了,都还攒不出应对这一句回答的力气。
隔着一道雪白纱窗,仿佛当年你我隔屏风,只可惜,两边的人儿,都非了当年心境,回不去的又岂止是时光,还有时光里的青涩,年少,和初次的悸动。
良久,钱幕再次抬眸,指尖沾了旁边坛架里的花泥,开始在纱窗纸上勾画什么,屋里的烛火映出纸上黑色的剪影,陌生又熟悉。
“先生您在作甚?”从程英嘤的角度看,黑色的一点是指尖,在纸面游走。
钱幕放下指尖,轻道:“当年也是这般,能见的只有你的剪影,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小十三以为,幻想着屏风后的只有你么?”
深吸一口气,钱幕看着窗纸画出的人儿,惘惘笑了:“若能续丁香之约,我钱幕一生一人,无憾,若能携此人白首,我钱幕一生无憾,足矣。”
程英嘤凝着窗纸,不说话。她言尽于此,也心意尽此,同样无憾,足矣。
窸窸窣窣的微响,是紫衣男子远去,最后吱呀一声,苑门阖上,程英嘤再等了片刻,披衣出来,到底是好奇窗纸上的画。
园子里的晚风吹得她一个寒噤,待看清窗纸上花泥勾勒的剪影,她一愣。
说实话,不像她的,但是有种奇怪的感觉,就算不像,看到的人还是都能第一念想到她,估计是骨子里的东西,让纵使五官偏差,还是能认得,画的是程英嘤。
小时候的程英嘤,隔着那道屏风,那个少年所遥想的程英嘤。
——幻想着屏风后的只有你么?不,还有我。七年,七年不见你的眉眼,但我见你。
程英嘤怔住,院里另一个角落,秦南乡也怔住,她目睹了全程,秋晚冻得小脸发僵。
“若是姑娘您和家主……那奴还能留在这儿么?会被冷禁甚至休弃罢,到时候曹家会放过奴么……姑娘千万别忘了,您和奴约定好了的……”
秦南乡的蔻丹指兀地刺穿了掌心。
栀子的花语是约定,一个美丽,普通,却能置人于死地的约定。
钱家主钱幕立妻,公开擢选。圣旨在翌日随着朝阳洒遍江南江北。
内中引起的风波自不必说,反正从那一刻起,从钱塘西湖秦淮河到乌镇河臭水沟,都沸腾了,江南女子倾城出动摩拳擦掌,只待一朝夺魁入主钱府。
一城盛事,有的人瞧的是风花雪月丽人行,有的人却瞧的是权力博弈名利场上的棋局,虽说是公开擢选,但门槛极高,能走到最后的也大抵只剩名门千金,于是曹家和杨家都成了热门,酒肆里甚至开了押注,吴越白银哗哗的流。
而风头中心的钱家忙翻了天。只有十日,搭台子定流程饰锦绣,圣人和皇后还会亲临,顶了御旨赐婚的名头,不盛大繁华都是不给帝宫面子。
总之江南热闹得风起云涌,连清冷的秋都笼了热气,全天下的目光并周边州县的车马,全往白墙黑瓦的城里挤,打尖住店的资费蹭蹭往上涨。
程英嘤却觉得和她关系不大,除了备好贺礼,自那晚后她连钱幕的影子都没见着,听说家主忙,估计只能待十日后直接喝喜酒了。
这日,程英嘤坐在软簧马车里,看着对面挤成山的人,挑眉:“我应该告诉了南夫人,我自己去灵隐寺,为什么跟了一摞来?”
“我本来也计划着去的。就干脆坐一辆马车,路上说话热闹嘛。”赵熙彻首先举手,旁边的容巍低着头,不说话,抠指甲。
程英嘤抹了把汗,车里的人确实挤得有点多,就算是十月,也热。
“在下也有计划去。苏家姐姐正好同路,做个伴,不好么?”赵熙衍被挤得东倒西歪,还维持着谦和的笑。
程英嘤点点头,目光投向旁边的女子:“迟春姑姑,您又怎么来的?不用伺候皇后么?宫里休沐了?”
“灵隐寺姻缘灵。奴婢自然是求姻缘去的。”迟春应得爽快,眼神在赵熙彻和容巍之间一溜,“当然,皇后有令,顺便也来盯梢。”
“对啊,求姻缘。舅舅我和阿薇好日子将近,去求个上上签拜拜。”苏仟和钱薇流着汗笑。
程英嘤瞧着满车算她在内七个人,都跟屁股生根似的,笃定了就算挤,也得挤一堆。
“话说你们不就是来蹭我车的么?”程英嘤摇头,哭笑不得。
因为立妻盛事,城里的人流多了三倍不止,本地的出门瞧热闹,外地的赶来瞧热闹,路上行车驾马堵得不行,而据说灵隐寺入寺的山门,外地游玩的车马得排上两个时辰,才入得了去。
唯一的例外,就是程英嘤的马车,别说堵了,路上的瞧见了还自动让的。
原因自然是钱幕。秦南乡为程英嘤安排出游车行时,钱幕就将自己的马车借给了程英嘤,让她坐着去,江南百姓都认得钱幕的车马,自然敬着让的。
而当程英嘤坐上这辆特例马车时,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的五人,就全拥了进来,脸皮各个厚。
第二百七十七章 别过
一路上摇来晃去,挤来挤去,车外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好不容易到了灵隐寺,凭钱幕的马车开了特例进入,脚下车来碰着地,程英嘤还觉得太阳穴嗡嗡发胀。
“好。”旁边惯来寡言的容巍一声慨叹,夹杂着赵熙彻惊喜的叫唤,也都是只发得出来一个字,好。
程英嘤定睛瞧来这灵隐寺面目,方明白这一个好字,是何等囊括山海夸绝胜。
娑罗树绿荫如篷,香樟幽袭,北高峰翠障接天,飞来峰嘉树蓊郁,夹杂着枫叶如火,银杏金黄,斑驳疏影中日光如铜钱,洒得青砖地面一池金。
大殿金碧辉煌,庭堂烟雾茫茫,黄色的墙玄黑的瓦,灰色的弥勒罗汉石像鲜红的祈福牌,经幢飘飘铜钟悠扬,扫地的小僧合十行礼,眉眼一抬,佛祖就入心。
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大门处一副对联,咫尺西天也。
程英嘤立马整了衣鬓,掸了脚底的泥,上了香,捐了门槛,回头瞅一眼五人,挑眉:“各位自顾自的去,散开?”
诸人面色有异,齐齐看向苏仟,后者摸了摸鼻子,试探:“外甥女,这个……回去的马车……”
程英嘤好笑。原来都记得这头,回去还想蹭车,生怕她自己溜了似的。
“舅舅放心,诸位也宽心。回去我们也一块儿回,两个时辰后马车在寺门口等。”程英嘤叮嘱好了马夫。
诸人这才放下心来。一窝蜂的散了,求签的求签去,吃素斋的吃素斋去,顷刻原地就剩了程英嘤一人。
“我佛慈悲。这位小师父请了。”程英嘤向那小僧一礼,“小女子想求求姻缘,不知该往何处去?”
小僧合十:“女施主有礼。世人都说若求姻缘,当去药师佛的殿,往这边走就是了。女施主切记,若是心诚,天地皆见佛。”
言罢,小僧就没再理程英嘤,低头默默扫地,娑罗花落了满肩。
程英嘤谢过。刚想走却又觉得不对,最后那一句话似乎大有深意,反观周遭,求财的求财,拜官的拜官,平日不念一声佛祖的世人,临到头了才想起称三宝,下车就直奔管事的殿,跟逛大街铺子似的。
若心诚,天地见佛,若无诚,拜遍无佛。
“多谢小师父指点。”灵光乍现,程英嘤了然,朝那扫地小僧合十,然后向最当前天王殿的弥勒拜了下去。
“诶诶,拜错了,弥勒又不管姻缘。”旁边听漏的香客笑。
程英嘤却不闻,深深拜倒,头磕到蒲团上,心里暗念那帝宫姓赵的贼厮,佛祖保佑,这个人,想要。
起身,走到近里大雄宝殿,程英嘤又朝释迦牟尼拜了下去,虽然旁边夹杂着“拜错”了的议论,她也沉心静气,佛礼一丝不苟。
如此,再起身,来到藏经楼法堂,拜华严三圣,又至药师殿,拜药师佛,五百罗汉堂拜罗汉,道济殿拜道济,一路莫管是管不管姻缘,见佛则跪,见观音则礼,见罗汉则敬,大有将这灵隐寺所有佛相都拜一遍的架势。
且不说寺中宝象,北高峰飞来峰皆有石佛,全部拜拜并不是一项轻松活儿。
“小娘子,求姻缘拜药师殿够了。若想全部拜完得几个时辰呢,小心膝盖坏了。”旁边的香客劝,忍不得看姑娘家灰头土脸。
程英嘤只是善意的摇摇头,然后继续拜倒,没有半点怀疑,也没有半点迟疑,直到跪得两膝刺痛,额头红肿,她也不肯停。
那小僧说的对,她该礼的不是一个药师殿,而是诚心,该敬的不是某一个佛,而是佛心。
求天地,求众生,求山海无阻,求一个他。佛祖保佑。
于是几个时辰过去,单薄的倩影穿行在繁华里,从寺到山一路跪拜,旁若无人,眉间无尘,鲜血从膝盖渗出,跪下去两个血印,那扫地的小僧默默跟着她,将印擦干净,给她递上一碗水。
“嘶。”倒吸一口凉气,程英嘤实在有些忍不住了,额头和膝盖都太痛,眼前冒金花起来,起身差点没站稳。
“小心。”熟悉的男声从耳畔传来,一只手扶住了她胳膊,有紫藤的香气,蘼败的。
程英嘤一转头,对上翡翠的瞳仁:“先生?”
“坐下歇歇。我命人去取了伤药,你膝盖的伤若不处理下,想拜也拜不完的。”钱幕不管三七二十一,扭了程英嘤到树荫下歇脚,掌心有一瓶金疮药。
“先生怎的来了?”程英嘤迅速的抽了手出去,再瞧,扫地小僧也走了,原地就剩了她二人。
程英嘤遂挪动几步,坐到对面去,故意和钱幕拉开距离,药没拒绝,拿过来洒在膝盖伤上,两人背对着背,隔着一棵娑罗树,除能听见声儿,谁也看不见谁。
钱幕眸光闪了闪,也没说什么,靠在绿影里,朝树干背面的女子道:“来求佛偈。钱家要立主母,虽然十日期紧,该有的流程还是得有。故身为家主来求道偈子,卜卜吉凶。”
一声清响,药瓶从树干背面还过来。
“多谢先生的药。拜还是要拜的,小十三歇歇就走,先生最近也忙,多注意身子。”程英嘤客气又疏离的应。
钱幕扯扯嘴角:“拜的是姻缘么……求他?”
“是。”程英嘤立马回答,咬了咬唇,加了句,“待会儿若有闲,小十三也会为先生祈福。愿先生选得贤妻,得一良人也。”
“那就多谢小十三了。”钱幕大笑一声,中间隔着娑罗树,看不清这笑是什么神情。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黄黄绿绿的叶子落,搅乱一地日光影,涟漪荡。
“小十三。”钱幕首先开口,语调倒听不出异样,“跟了他后会有很多你现在无法想的难。他是皇太子,家事即国事,甚至有时候会为了朝堂牺牲后宅,你一定要有个心理准备。”
程英嘤想辩解两句,说赵熙行不是那种人,但思量再三,还是乖乖听了:“好。”
“还有后宫与前朝相隔,你不能主动去见他,只能他召你。若是前朝忙起来,几个月都不踏足后宫也有可能,你得有自己的乐子,画画刺绣抚琴,不用眼巴巴等他。”钱幕娓娓道来,平静的,温和的。
“好。”程英嘤应得有些不稳,这声声嘱咐如同长辈送自家晚辈出嫁,叮咛她如何为人妻,如何冠了他家姓。
“哪怕他以后登基为帝,也别怕了他。你自己是程十三,是悯德皇后,不差了他的。若是实在受不了气,就回吉祥铺,若还不行就来江南,天塌下来先生保你。”
“子嗣之事,生男生女,生几个,别被他牵着鼻子走,也别理百官怎么说。生产九死一生,产婆得选听你的,甭管龙不龙子,切记保大。若寻不着,先生挑产婆给你送过去。”
“还有圣人和继后,敬是该敬的,忍也可忍一时,但自己心里得有根线。若过了线,该骂回去的骂,该对着干的干。若他站在圣人和继后那头,告诉先生,先生带整个江南站你这头。”
……
男子絮絮叨叨,碎碎念念,从母仪天下到柴米油盐,怕交出你后余生受欺,怕那个他对你不好笑颜失,更怕你忘了我永远在你身后。
“先生,求您别说了,小十三记下了,都记下了。”程英嘤捂住嘴,喉咙一股酸涩,搅得她红了眼眶。
“我家小十三,倒不用这般委屈自己的。”男子轻道,最后停了下来,多年前的少年也这般说过,水雾濛濛的声音,两个身影重叠。
先生,她终究是没有失去。而他,也终究做回了先生。
交出了他的小十三,送她去她选择的余生,临了只略显婆婆妈妈的一句,恭喜,珍重,若受了委屈,随时回来。
程英嘤看不到树后男子的神情,但她相信,如同苏绣屏风后的少年,她的先生,带给了她人世间的先生,一定有人世间最美的笑,和光芒。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恭喜,珍重。
程英嘤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恰此间深山钟响,有佛拈花不语,众生天命浩瀚,琴弦拨,再启程,江湖茫茫也。
“多谢先生。小十三再祈先生前路顺遂,这就要继续拜佛了,先生请回罢。”程英嘤拂去满身娑罗落叶,辞别。
良久的沉默后,树背后渺渺一句:“小十三先去吧……先生我……再坐会儿。”
声音终究颤抖起来。
程英嘤压住下意识想转过去的腿,后退三步,朝树背后拜倒,是师生礼,五岁那年她初见他时,向他行的拜师礼,然后离去再未回头。
……
“在下公子翡,不才,添为十三姑娘夫子。”
“你那么年轻,叫夫子太老了。不如,我唤你先生!”
“好。那在下唤姑娘小十三如何?”
“好啊好啊!”
——
小十三,就此别过。
第二百七十八章 素斋
时间倒退两个时辰,灵隐寺另一厢,赵熙彻和容巍与程英嘤道别后,便冲到了斋饭殿,满心期待的向客僧请了吃斋的意思。
赵熙彻原打算过程会曲折难捱,毕竟灵隐寺的素斋不是什么人都能留下用的,请示也没说按甚标准,若是依“佛前有缘人”这条,怀着“来凑个好玩事儿”念头的赵熙彻,估计自己是会被打出去的(注1)。
是以他带了折叠小马椅,牛皮水囊,两袋瓜子儿,做好了长时间费口舌的准备,却没想那客僧很快出来,向两人合十。
“二位施主请进。”
赵熙彻和容巍面面相觑,灵隐寺的素斋是出了名的“难吃到”,现对他俩“开特例”也太明显了点。
“这位师父请了。请问……”容巍上前一步,挡在赵熙彻面前,那客僧没理会,自顾指了路,便去备菜了。
“哟嚯,小爷我真是佛祖眷顾,天生命带佛缘!”赵熙彻懒得费脑筋,欢喜冲进去,吃斋的客房里已经备好了食案蒲团,却有三席,还有一个不算眼生的熟人,已经在那儿吃上了。
容巍跟进来,看清那芒鞋蓑帽的尼姑,一愣:“皇……不是,了心师太?”
“是你呀!”赵熙彻笑,“比丘尼来比丘寺里讨斋饭,进错屋了吧?”
“但称三宝,皆为我佛弟子,不必着相。贫尼与此间方丈乃是故交,云游路过,歇脚一叙罢了。”了心微笑解释,看了眼容巍,“上将军安?”
“皇贵妃安。”容巍点头,抱拳,见的是武将礼,故人相见,一声问君安否,足矣。
“如此便好。上将军还是称贫尼了心罢,贫尼也会称将军阿巍。小贤王知你我底细,应是无妨。”了心合十,再见佛家礼,揭了岁月篇章过。
这当,客僧端了饭菜进来,看三人说笑,道:“是这位了心师父做主,请二位施主留下吃斋的。了心师父乃我寺贵客,方丈自然允了。”
赵熙彻和容巍恍然。原是了心说情,为他俩俗人开了特例,于是双双谢过,不枉江南此行也。
白屋炊香饭,荤膻不入家。滤泉澄葛粉,洗手摘藤花。青芥除黄叶,红姜带紫芽。命师相伴食,斋罢一瓯茶(注2)。
斋饭自然是清淡到刮肠子。赵熙彻在初时的稀奇劲消后,就吃得眉毛眼睛蹙堆,旁边容巍见状,竹筷伸过来,将自己碗里一块豆干夹给他。
想了想,容巍干脆将自己素菜里所有豆干挑出来,一片片全夹给赵熙彻,动作自然得没有半点思考的空隙。
赵熙彻看着面前慢慢堆成小山的豆干,抬眸,一愣:“阿巍?”
“吃。”容巍低头顾着挑豆干,因为过于专注,就应了一个字。
“这又不是肉……阿巍别给我夹了!”赵熙彻瘪嘴,提高了语调,恰被旁边同样用斋的了心听见,投了问询的目光过来。
霎时间,捕捉到了心的注视,容巍忽的用筷子夹了豆干,直接塞进赵熙彻嘴里。
“圣人有意,贤王挑食,故让臣下多留意。”容巍板了板脸,对上了心视线,加了句,“并无他意,还望师太见若不见也。”
了心一挑眉,最后半句倒也不必加的。只是她印象里神鬼可斩的将军,从来不会给人夹菜什么的,是真不会。
仅有的印象里见过一次。是定了和尉迟府的婚约,哀帝办了宫宴,邀请了羽林卫上将军和尉迟家姑娘,有意让二人凑个面,瞧瞧意思。
然后那场宫宴上,两人被起哄着坐一堆,尉迟家姑娘红了脸,上将军却坐得跟铁板似的。哀帝旁敲侧击让上将军给人家姑娘夹个菜,忠君耿耿的将军在满桌珍馐里瞧了一圈,最后夹了一个肘子。
是的,给人家姑娘夹了一个肘子。砰一声放在白瓷碟里时,震得桌板都颤了一颤。
“贫尼已受具足戒,自然不会多嘴红尘事。”了心收回思绪,大有深意的瞧了眼容巍,“不过施主和贫尼认识的上将军相比,好像不一样了。”
容巍指尖一抖,差点没夹住豆干。
了心漫开笑意,转向赵熙彻:“贤王殿下以为呢?”
“呜呜……是不一样啊!”赵熙彻好不容易咽下满嘴豆干,在那刀客脸上出现一丝紧张之时,陡地话锋一转,“这豆干能嚼出肉的感觉!”
顿了顿,赵熙彻指了指碗里一块豆干:“这块长得太丑了,我不吃!”
容巍愣,真低头去瞧那块豆干:“丑……嗯?”
话尾湮没在一声微惊里。然后刀客便觉得嘴里多了块儿豆干,下意识嚼两下,确实有肉的口感。
“对吧!”赵熙彻挑着筷子,看他,笑。
原来少年趁容巍开口,迅速将自己碗里的豆干塞进了他嘴里,看着后者一刹那的呆怔,少年笑得露出两圈大白牙。
旁观的了心倒吸一口凉气,总觉得是做给她看的,虽然她一介佛门弟子不知意义在哪儿,但对方确实是故意彰显什么。
倒是嚼着豆干眼神有些躲闪的上将军,让她有些可怜当年尉迟姑娘被硬塞下的肘子,果然是没遇上那一个,千娇百媚都是枯骨。
“了心师太,皇贵妃,韦琳。”赵熙彻转头来看比丘尼,将她半生名号叫了个全。
了心师太合十,示问。
“因,为,我。”赵熙彻一字一顿,脸上得意的光,炸了两瞳绚烂。
了心师太揣度了半晌,才明白这句话是个回答——
不过施主和贫尼认识的上将军相比,好像不一样了。
因为我。
旁边嚼豆干的刀客突然就猛烈咳嗽起来。
灵隐寺另一端,被木架子布帐子围起来的一座佛殿,因为正在修缮,遍地只见忙碌的匠人和僧人,叮叮咚咚刨花打桩,和阖寺的宁静仿佛在两个世界。
迟春扇了扇浮尘,抬头看架子上五颜六色的少年,大声喊:“六殿……六公子!您小心摔下来!您堂堂……作何要去扮画匠,不合规矩!”
原来佛殿里支了离地二丈木架子,赵熙衍飘忽忽的坐在上面,身边一堆颜料罐子,他卷了裤脚挽起袖子,执了画笔沾了色,正在描墙壁上的观音像。
他描得很认真,观音画得也颇为不俗,进贡绸缎的衫子染了满身红黄蓝绿,若不是一张脸还算周正,旁人准认不出,这小画匠乃是帝宫六皇子。
“六公子,您快下来!”迟春在架子下喊得太阳穴痛:“您万一有个闪失,奴婢得拿命来赔啊!”
女子喊得震天动地,旁边热闹的匠人都听见了,不解那少年怎的不动身,真忍心教姑娘家喊破喉咙不成。
“迟春姑姑,您刚才拜姻缘去了吧。”赵熙衍淡定的蘸了颜料罐,回应,却没看架子下的女子。
“是!奴婢是去拜姻缘,以前父母定下的亲事!六公子您先下来说!”迟春吼。
赵熙衍笔端一抖,差点菩萨就花了脸。于是刚迈脚准备下去的身子缩了回来,定了定神,重新提笔画画,对女子的呼喊不闻不问。
迟春没法。向僧人讨了盅茶,总觉得刚才那句回答一出,开头还理会她的赵熙衍彻底聋了,任她好说歹说都装没听见。
两方僵持。身为坤宁宫姑姑的迟春又不可能真不管,喝了茶试着再吼,直到十月的天累得满头大汗起来。
咚,一声闷响。故意收拢到架子上的梯子被放了下来,迟春抬头,见得赵熙衍拍拍满手灰,蹭的扭回头去画画,还是不看她。
迟春颤颠颠的顺着梯子爬上去,挨着赵熙衍坐到架子上,半空风呼呼从脚底过,她叹了口气:“六殿下您向来最谦和,怎今儿……”
“对不起。”赵熙衍忽的低低一句。
迟春一愣。虽说皇子向奴婢道歉,她有点受不起,但关键是这皇子任由她嚎了良久,现在才良心发现了?
“六殿下您……故意的吧。”迟春歪过头去看少年,试探。
没想到赵熙衍承认得格外敞亮:“姑姑去求姻缘……我不乐意。”
注释
1.灵隐寺素斋:灵隐寺没有正式对外经营素斋。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留下来吃的。烧香客添了香油后,将吃斋饭的愿望告知客僧,客僧要去请示过后才能决定留不留。当然,这都是现代灵隐寺趣闻,古代的不知道,权当情节需要,勿考。(来源:灵隐寺有素斋吗?灵隐寺斋饭对外开放吗-马蜂窝)
2.白屋炊香饭,荤膻不入家:全诗出自唐代白居易《招韬光禅师(见咸淳临安志)》。
第二百七十九章 候选
迟春噗嗤一笑:“六殿下这话说的,奴婢从前家里订的亲,您不乐意作甚?”
赵熙衍眸色一闪,凑过来瞧女子的眉眼,瞧得细细的,深深的,让迟春慌了神。
“六殿下?”
“姑姑真不知?”赵熙衍轻道,语调噙了微微的怨。
及笄年久的迟春也不是豆蔻少女了,她大赵熙衍整整五岁,瞬间电光火石明白了全,心绪却更乱起来。
“殿下您还未弱冠,就莫开奴婢玩笑了。”迟春避开眼神,“奴婢家里订的亲,奴婢自己也愿的。”
“沧海桑田故人都非了昨,薄薄的婚约纸已经泛黄,姑姑作何还要拘于此?”赵熙衍有些急的上前一步,齿关咬了咬,“还是说,姑姑自己的心意…”
赵熙衍没敢说下去。眼巴巴的凝视多了分紧张,和小心翼翼。
迟春觉得心跳也快起来。她不由暗骂自己,都二十一的人了,怎么还着了一个十六少年的道儿。
“瑶台玉凤,尉迟家的家徽。殿下知道是什么样么?”迟春定了定心神,轻问。
赵熙衍愣了半晌。瑶台玉凤,花儿他当然知道是什么样,但瑶台玉凤的家徽,他就一无所知了。
尉迟。曾经的名门湮没在了历史尘埃里,曾经的族人则忙着舍弃这个姓,流落在新王朝天南海北的命运里。
见少年呆住,迟春自嘲的笑笑:“如今世上还认得瑶台玉凤的,只有奴婢和他了吧。”
为什么念念不忘一纸婚约呢。
因为我和他,是这沧桑过后同命人。
赵熙衍的瞳孔有一刹收缩,良久的不知该回甚好,满颗心荒然若失,又涩又无助。
“殿下这壁菩萨画得甚好。奴婢宫里也藏了好些观音画,现瞧来都没殿下画得好。”
迟春感到渐渐冷静下来的心跳,看向画了一半的佛像,转了话题。
赵熙衍垂着头,沉默,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
“殿下若真想画完菩萨,吩咐匠人就好了,您亲自来画不合规矩。还是请殿下随奴婢下去罢,若殿下有个闪失,事关重大。”
迟春规矩又客气的劝了,准备下架子,却感到身后没动静,疑惑回头。
“殿下?”
“本殿的菩萨尚未画成。不如姑姑帮我出出主意,姑姑以为菩萨是如何模样呢?”
“应该是美丽的,慈悲的,不染的吧。”
“是么?”
“殿下莫为难奴婢了。奴婢不算有缘人,又没见过菩萨显灵,不敢妄言。”
迟春眨巴眨巴眼睛,不知赵熙衍意图何在,她画画算不得行家。
赵熙衍看着迷茫的眼前人,仿佛又见那夏日的午后,长长的小巷,一位女子青衣磊落,踏着满地雪白的槐花而来,尤其是透过日光扶疏的竹帘看时,当真是美得如梦似幻。
青涩的郎心就那么动了。
赵熙衍笑了:“我见过,见过那样的菩萨。”
吃春微惊:“在哪儿?”
赵熙衍意味深长的看着女子:“不就在这儿么?”
自负已经廿一的尉迟春,忽的就红了脸。
风起,影动,灵隐寺深山钟响,我与你人间结缘。
江南城中富贵处,金银若等闲,坐落在这爿杨柳深处的,就是江宁织造,曹府。
曹由倚在榻上,似乎身子不太好,汤药流水般送,说几句话就得歇半晌。
“候选名单拟出来了?”曹由喘气得音粗。
曹惜礼跪在堂下,恭声应到:“参与钱家立妻的曹家女已经拟出来了。只是听闻圣人有意护持杨家女。”
“哦?杨功的杨家?”曹由阴恻恻的笑,“不奇怪。杨功即将入京赴职,以后就是天家的狗了,圣人扶他家的女子,是要在钱家安一颗钉子呀。”
曹惜礼面露凝重:“只是若圣人插手,哪怕是公开擢选,杨家女夺魁的可能性也会大上很多,对于我曹家,对于我曹家和钱家的关系,都会是噩梦。”
“当然不能让杨家女中选!不,不是不能,是绝对不允许!哪怕一丝丝可能都要完全扼杀!”
曹由猛的大喝,将手中药碗一砸,瓷片四溅开来,刺耳的响声刮得人耳膜疼。
“父亲息怒!!!”曹惜礼慌忙叩首,连呼吸都刻意压抑。
或者说在这座灰墙幽深的曹宅,他素日里连呼吸都是不通畅的,总感觉有谁掐着他脖子。
“但若我曹家不惜一切代价赢,岂不等于众目睽睽之下,打了天家面子。”曹惜礼深吸一口气,试探,“就算曹家女入主钱宅,事后杨家和天家还会放过曹家么?”
曹由用了奴仆奉上的参汤,匀着气儿道:“所以曹家女不能和杨家女直接对上。老夫已经选好了一个替代品,一个参选资格管够,又能为我曹家驱使的卒子。”
曹惜礼遂喜:“妙极,如此,我曹家居于幕后便能赢台前之局也。”
曹由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紫檀匣,打开来,是参选钱幕妻的候选名帖。
尹笙。
上面红漆描金二字。
曹惜礼一愣。沈银,平昌侯沈圭的嫡大姑娘?
“老夫都命人安排好了,尹笙会以苏家表亲的身份入选。苏仟跟着钱家主,家世够了。况且以她原本侯府千金的本事,还怕赢不过一个杨家女?”
曹由阴鸷的笑,志得意满的眼眸眯成了一条缝。
“沈……不是,尹姑娘能愿么?”曹惜礼面有迟疑。
曹由眉头一竖,冷笑:“怎么,惜礼,你身为曹家现任家主,只应记得家族利益四字,哪还有闲心顾念其他的愿不愿?”
顿了顿,曹由古怪的咧咧嘴:“别忘了,若是曹家一日败落,你首先就护不了冯氏……不要让我失望。”
两个时辰后,曹惜礼脚步沉重的走出上房,远远看得一抹倩影立在廊下等他。
“礼郎!”女子唤,雪白的狐绒窄肩袄拥着一张小脸,笑得像秋风中的玉簪花。
于是曹惜礼什么闷心的事都消了。他快步上前去,执了女子微红的小手,佯怒。
“怜怜!谁让你出来接我的?十月天凉,瞧你手都冻红了,乖乖在后宅等我不好么?”
言罢,曹惜礼俯下身,轻轻搓着女子小手,哈着热气,和世人所知的曹家家主判若两人。
看着郎君的脑门顶,冯怜红了脸,娇羞道:“妾不放心嘛。此次钱家立妻暗流汹涌,你好几日都歇不好了,今儿又被先代家主叫去…”
“诶,父亲,该叫父亲。”曹惜礼打断。
冯怜脸更红了:“还没过门呢。”
曹惜礼正色,一字一顿:“怜怜,快了,我一定八抬大轿来迎你,只要我曹家拴死了和钱家的同盟,很快。”
冯怜低下头,不说话了。她也曾居身盛京名利场,何尝不懂权力博弈,不讲半个情字。
世人都说曹家如何了不得。身为天子朝堂江宁织造,又效忠钱家,夹缝里活得一手左右逢源。
可局中明白人才知,这不亚于悬崖走绳索,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终有一天双方都容不下两姓家奴。
“礼郎认同曹家选择了钱家么?”冯怜低下头去。
“只要能成为钱家外戚,我们便和钱家站一条船上了。秦南乡指望不了,这次立妻擢选,一定可以和钱家结亲。到时候,江宁织造不做也罢,帝宫就不敢动我曹家了。”
曹惜礼脸色激动,重重握紧冯怜的手,加了句:“到时候我一定能护你周全,一定能堂堂正正娶你过门。”
冯怜笑,笑得眼眶都红了,人都说曹家家主如何铁面无情,生得没个心,却在她眼里,还是当年那个看见她就疯了心的少年。
疯了心,要她这个将被献给右相赵胤的良家子。
虽然多亏时任侧室的刘蕙,和化名公子翡的钱幕周旋,才让冯怜以钱家远亲的身份离开盛京,隐姓埋名,成为曹惜礼的未婚妻。
“怜怜,听说东山的梅花开了,得闲了,我带你去看。”曹惜礼低低道,目光试探着,问询着。
“东山脚下有家糖葫芦也好吃,我们一块儿去吃。你不喜欢甜,我让他们少放点饴糖。”冯怜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笑应。
“好。等立妻的事忙完了,我陪你去。”曹惜礼抵住冯怜额头,轻道。
冯怜泪下来了。选择了曹家儿郎,为了这个人,她一辈子都敢赌。
第二百八十章 替选
三日后,当沈银等人慌张张的闯进小院,程英嘤还是第一次看见她那么白的脸。
“出什么事了?别慌,慢慢说!南夫人,麻烦您去煮点茶!”程英嘤拉几人进屋坐下,门帘子卷进来的霜风让屋里温度一凉。
来的有沈银,苏仟,和钱薇。脸色都不好看,眼眶下几圈黑,连夜都没睡好觉。
程英嘤打发开秦南乡,阖上门窗,屋里火塘烧得噼里啪啦,就听见三人的叹气声。
“二姑娘您帮我出个主意!”沈银扑通一声跪倒在程英嘤面前。
程英嘤吓得连忙扶她起来,后者又不肯,执意要跪,苏仟和钱薇帮着劝,也是一劝就抹泪,屋内乱成一团。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天塌下来了不成!”程英嘤手忙脚乱。
沈银半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帝宫来旨了,我要参选立妻!还把苏家牵连了进去,我对不起二姑娘!”
程英嘤心里咯噔一下,扭了沈银坐下,让她喝茶歇气,目光投向苏仟和钱薇,正色:“舅舅和舅母,你们来说。”
苏仟拍了一下大腿,苦脸:“小十三,正如阿笙所言,不知道为什么,她被以尹笙的名字,报到了圣前参选钱幕立妻。而且……”
苏仟看了一眼苏仟,眉头搅得更紧,不过三十岁的他,感觉一夜生了好些白发。
“而且,还必须赢。”钱薇抹了抹眼眶,“有一对人马围了苏家大宅。放的话是:如果输了,除了苏仟,所有的苏家人都没好下场。”
程英嘤蹭地站起来,因为太过惊骇,差点撞翻了绣椅。
苏家,因为常年南北断绝,她只熟苏仟这个舅舅,其他人苏仟带她见过,叔叔婶婶叫来叫去,连样子都没记清。
但毕竟是她的母族,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她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送命,哪怕看在苏仟份上,这事她也得出面,
“舅舅您别慌,您先缓口气。”程英嘤看着苏仟憔悴的面容,止不住的心酸,“舅舅您可是钱家主身边的,谁敢拿苏家威胁您?”
“家主?呵,那个人是出了名的唯利是图,手段狠辣。”苏仟苦笑,看了眼程英嘤,“除了待你。”
“二姑娘,是这样的,围苏家的估摸是曹惜礼的人,**不离十。”钱薇接了话,“从利益结盟的角度考虑,钱家也不会想要帝宫塞来的杨家女。曹家女不敢明面上争,还能争得赢的,不就剩一个前侯府千金么?所以钱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纵曹家的行为。”
“曹惜礼?”程英嘤想到陪秦南乡访曹时,那个变脸的江南织造,果真是心思暗如渊。
钱薇点点头,红了眼眶:“可不是么。家主会保的,说白了也就苏仟一人。苏家其他人都是做小生意的,败了灭了都无所谓。但面对的是帝宫故意塞进来的杨家,孰轻孰重,钱家知道如何弃车保帅。”
程英嘤倒吸一口凉气,如此冷酷无情又精于算计的钱幕,是她认识的先生么?
江南不止一人提过“敬畏”家主,唯独她,怎么一次次在他那儿没探着“底线”。
“二姑娘,您和家主是旧识,您帮帮我!我不能参选,更不能赢,赢了真就要嫁给钱幕!但我,我已经跟了薛…”
沈银再次跪下来,泣不成声,硬是要给程英嘤磕响头,如同盼她救命。
几人慌忙让沈银起来,连呼使不得,此事谁都无辜,权力博弈的局中,势弱者命若蝼蚁。
程英嘤焦心,搓着手踱来踱去,试探:“不如想法子把参选名帖偷出来?”
苏仟摇头:“已经报到圣人面前去了,以苏家表亲的身份。若是此时退出,言出无信,圣人第一个就饶不了苏家。到时候就是曹家和天家同时下手,我苏家……唉。”
“那?就必须参选,必须赢一条路了?赌注是一个苏家?”程英嘤失声,脸又青又白。
沈银,苏仟,和钱薇垂头不言,愁云惨淡,十月的北风打得窗扇哗哗响,更添人心惶惶。
良久,程英嘤陡地一拍桌:“这样罢,我顶尹笙的名字,代沈银参选,而且我一定赢!”
“什么?!”屋里三人一惊,皆面露惊骇,怀疑自己耳朵听到的。
“这赢了可就是要嫁给钱幕,非小十三本心,我知道,我家小十三不能受这委屈!”苏仟眉头蹙成了倒八,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沈银和钱薇也帮着阻止,想让程英嘤明白,这赢了就是真嫁,还是顶着赐婚圣旨的御嫁。
“我知道,但总不可能赢了就马上送入洞房吧,准备嫁娶之仪,钱家和圣人都得要点时间。”程英嘤面色凝重,揣度着可能性和生杀注。
她按住同样冰凉的手,猛的灌了盅茶,道:“夺魁之后,我会去找钱幕亮明身份,先生知我心意,他不会逼我什么。然后我再去找圣人,凭我悯徳皇后的身份,能和他说上话。再不行,搬出赵熙行,圣人总得顾念一下。”
“这?!”苏仟等人心神惶乱,半晌应不出好坏。
程英嘤算盘打得利落,实则自己心里也慌得很,事关重大牵连甚广,然而掂来掂去,有可能将危险降到最低的,还就只有她程英嘤一人。
凭她是小十三,是悯徳皇后,是帝宫姓赵那厮看对眼的人。
这盘局,最后一子力挽狂澜,她程英嘤,接了。
“好了,过几日就开选了,仓促之下这个法子最稳妥。舅舅你们该怎么来怎么来,不到最后一刻,千万别走漏风声。”
程英嘤站起来,是扶着桌沿站起来的,她的腿脚也有点发软,但被她憋着气压回去。
花儿别怕啊。
冥冥之中,有谁一句。
沈银重重跪倒,感激得哭,话都说不出了,苏仟和钱薇也要为苏家下跪,被程英嘤拦住,左右好劝。
“就这么定了,明儿我约上六殿下拜访念奴娇,讨些经。要赢了杨家的千金,可不是容易活儿。还有,烦请舅舅修一封密函,快马上京,将个中原委告知东宫。”
程英嘤沉声做了安排,指尖在薄袄里攥得发青。
为今之计,以进为退,只有赢,但求帝宫那厮不要误会什么。
是了,当年一个临江仙艳绝江南,如今临江仙的女儿若不称绝,谁敢称艳。
第二百八十一章 南柯
于是当天程英嘤就去了总管立妻擢选的府衙,顶着尹笙的名字,在类似契约的文书上画了押。
当然她一路带着白罗帷帽,并没有谁瞧得真面容,以为她就是苏家表亲尹氏,酒肆里压的赌局又新开了一盘。
而白日的喧嚣沉寂,待到了暮色四合,冻骨的秋风呜呜的刮,十月的晚立马黑成了一个窟窿。
钱府,灯火阑珊,竹子黄叶萧瑟,桂花的香浓得喘不过气。
紫藤坞。钱幕倚在美人榻上,手执并州剪,拨弄着琉璃灯芯,笑:“小十三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苏仟立在堂下,略有不安和忐忑。
钱幕轻飘飘的看他一眼:“其实在你今晚禀报之前,钱家的暗部已经告知我了。毕竟是未来的钱家主母,参选的每位女子都经暗部严查身世,小十三哪里瞒得过。”
顿了顿,钱幕唇角一翘:“苏仟,你很好。若是这件事你再晚些上报,或者直接隐瞒,那就是另外一出戏了。”
“属下为家主死士,死士在于绝忠,岂敢背着主子自做打算!”苏仟单膝跪地,抱拳。
钱幕虚手一扶,脸上看不出甚波澜:“起来,你倒是忠心的,我也不愿承认自己看走了眼。你跟我那么多年,我亦是幸焉。”
苏仟暗自松了口气。正因为太熟悉钱幕的手段,程英嘤代选的事,他迟疑了半天,还是决定如实上报。
却发现钱幕早就通过暗部知晓,未向他点透罢了。由此幸亏他苏仟不曾瞒,不曾晚,否则他一点不怀疑钱幕能血洗苏家。
这就是他侍奉的,晓风残月江南主,不是风花雪月,而是血雨腥风。
所以钱幕也很认真的观察了他反应,玩味道:“我可是纵容曹惜礼拿了苏家,还利用棋子沈银……苏仟,你当真半点怨言也无?”
灯火之下,紫衫男子眸色晦昧,如同暗夜里盯紧猎物的狼眼,绿幽幽的,盯得人心慌。
苏仟背心蹭地窜了一层冷汗。
他扑通一声拜倒,压住惶跳的心脏,“属下不愿违背当年追随家主誓言,但凡忠一日,则忠一生也。”
“哦?”钱幕吐出一个字,语调上扬,绿瞳如渊,教人琢磨不透地狱还是西天。
苏仟深吸一口气,再拜:“属下和姐姐,也就是临江仙苏仙,当年相依为命。我姐弟俩生计困难,姐姐又要教养我,才不得已入了烟花行。若苏家真的血缘情深,又怎会眼睁睁看着家姐沦落秦淮呢?”
钱幕转头去挑灯花,盈盈的烛光映得他脸色一明一暗,他没有说话,甚至不知他在听没没。
“我苏家算不得名门,都是做小生意的,在东周风雨飘摇的乱世里,首先顾的都是自己一家三口一碗饭。还是属下跟了家主之后,丰衣足食,苏家才渐渐聚拢来,讲那些同宗族亲。”苏仟娓娓道来,“所以属下和他们算不得多近,但是也不至于要他们死罢了。”
灯火在钱幕眸底跳动,他笑,笼了一层不真实的缥缈感:“不至于他们死?所以这次你还是怨的。”
“是有。”苏仟应得爽快,直视钱幕,“但属下所追随的主子,是济世第一名,是能让这个江南和江南百姓都好的家主。属下,不愿因一己冲动,而成为江南罪人。”
济世,钱家家主不是袭传,而是举贤,选拔的过程,称为济世。
但凡钱家子弟,甚至外家之子,皆可参选。用时十年,隐姓埋名行走九州,秉承《论语·雍也》“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之意,融入三教九流,经纶天下。
十年间,有钱家遍布全国的眼线缉察考验,十年后,将诸候选所成编录成册,广传江南之民,由百姓属意,评出名次,夺魁者继任家主。
当年紫衫少年参选济世,用的化名便是公子翡,他选择做一名教书先生,十年后归乡,评为榜首,成为了钱家主钱幕。
兼济天下钱家郎,得民心,得江南心,得圣贤心,方为此间主也。
“这是属下效忠的理由。”苏仟深深拜倒,眼眶微微红了,“若家主明儿真的灭了苏家满门。属下不敢不忠,只会向家主拜别,然后余生青灯茅庐,为他们扫墓超度罢了。”
紫藤坞陷入了片刻寂静。
钱幕凝着灯火,挑灯花的指尖滞在半空,翡翠般的眸底起了濛濛的波澜。
“帝宫要塞杨家女进来,哪怕是公开擢选,圣人插手也会让赢率大上很多。而若杨家真的嫁女,江南会在盛京和钱家两股势力的拉扯中不得安宁,彼时民生维艰,绝非我,绝非钱家,所愿。”
男子忽的开口了,眉间有罕见的忧色,作为坐拥南国又精于算计的家主,连苏仟也很少见到的,坦诚流露出的忧色。
“一个苏家,一个沈银,确实是代价最小的破局之法……我也是暂时没有其他办法了,苏仟,对不住。”
紫衫男子就那么自然的道了歉,不再遮掩的愧疚和无助,最后三个字咬得郑重,真诚。
“家主!您不需要向属下道歉!属下明白您的苦衷!”
苏仟看着低垂着头的男子,灯火阑里毫无神气的身影,他也心绪复杂,声音都颤抖起来。
良久,钱幕吁出一口浊气,摇摇头:“罢了,此事……呵,小十三想赢?不可能。”
苏仟一愣:“家主如此笃定?”
“我是她的教书先生,还有谁比我了解她?她最擅长的是骑术,琴棋书画不过尚可。比普通人强一头,但和杨家千金比,就太不够看了。”
钱幕耸耸肩,泛起宠溺又无奈的笑,他实在不认为程英嘤能夺魁,或者说,打一开始听到消息,他连可能性都没考虑过。
苏仟也心悬起来,钱幕如此肯定的否决,似乎板上钉了钉。
“家主要不要稍微相信一下……”苏仟试探。
结果钱幕还是打断,半点迟疑和余地都没有:“小十三赢不了。”
“那立妻?”苏仟苦脸。
“既然已经报到圣前了,就先这么办,权当她去玩了。保守秘密,看圣人后续的动作再说。”钱幕扶了扶额头,叹,“若这次能破杨家之局,我会亲自告知江南诸道,保苏家百年无忧。”
“多谢家主!”苏仟拜谢,心里最后那点怨气散了。
这当口,廊下传来奴仆的禀报声:“家主,您前些儿传的南夫人已经到了,现候在暖阁。”
“既然南夫人到了,属下就告辞。”苏仟瞥了眼玉漏,立马起身拜别。
时辰不早了,该歇,这点眼力劲他还是有的。
钱幕点点头,目送苏仟离去,又过了一会儿,蓝衣倩影便走了进来。
“家主。”秦南乡俏生生的一福,刚沐过的青丝如瀑散下来,瓷白的脖颈边还挂着未干的水珠。
钱幕放下挑灯花的并州剪,道:“这阵子忙立妻的事儿,头疼。”
秦南乡上前去,玉手按住男子太阳穴,纤纤揉起来,除此之外并无多话,只有还腾着热气的皂角香,和鬓边茉莉的秾香。
钱幕便也闭上眼,一阵舒服劲贯通头脑,他点头:“汝手艺愈发好了。”
“妾出身微贱,不会别的,只会伺候人,家主莫取笑妾了。”秦南乡难得开口,说话也是规矩的,温驯的。
“既如此,你也伺候我多年了,我身边又只有你一个女人。立妻一事,你半点想法也无?”钱幕闭着眼道,看似寻常的闲聊。
秦南乡扑通一声跪下,脸上噙了惶恐:“妾不敢!妾原来是曹家的丫鬟,家主能救妾出那座牢狱,妾已感念备至!又岂敢多生贪念!不过……”
“不过?”钱幕睁开眼,眸深似海。
“不过,妾也不会任人好欺。”秦南乡低垂着头,眉眼如水,却话里暗藏了一股劲。
钱幕笑笑,辨不出是褒是贬,他慢慢起身,走到榻边,伸出手:“过来。”
灯火阑珊,男子绿瞳如魅,什么魂儿都能勾了去。
秦南乡熟练的搭了手过去,莹白的指尖顺势游走,碰上了紫衫衣带。
猛的,钱幕微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灯火太亮了。”
秦南乡咻咻一个寒噤,暗骂自己方才说到立妻一事,扰了心神,居然连这么多年的规矩都忘了。
“妾该死!”秦南乡慌忙拿了特质的琉璃罩子,将烛盏都罩上,屋内顿时光线昏昧。
昏昧到,咫尺间的面容都似笼了纱雾,眉眼看不明晰起来。
钱幕眸底的寒意这才散去,重新伸开手。
秦南乡压下满心的后怕,勉强挤笑,指尖又碰到了男子衣带,一拉,紫衫飘落。
**一刻,芙蓉帐暖,鸳鸯锦衾翻红浪。
只有在昏昧的灯火下,才能将三四分像的面容认成另一张脸,才能将永远无法触碰的梦揽入怀中吧。
南柯如魇也。
第二百八十二章 质问
江南秋长,山水迢迢。
钱幕选妻,距这道圣旨颁布过去了两日,距第十日终选还有八日。
钱家如火如荼的准备,整个江南风云涌动,钱塘的水沸腾,九华山吹来的秋风都是热的,四面八方的百姓涌进城看盛事,若是见面不聊两句立妻都是落了时兴。
随着紧锣密鼓的日程启动,初选开始。
钱家突然发了话出来,说候选者皆是待字闺中,抛头露面不太妥当,故令诸女参选时戴上白罗面纱。
这是条很妥帖的考量,江南称贤,就不知是不是为了方便某个人,瞒天过海“玩”得尽兴了。
虽然公开擢选不限出身,但德容颜工琴棋书画,层层筛选下来,能留着的基本都是大家闺秀,从几百人逐渐向几人缩小。
程英嘤自然顶着尹笙的名字,戴着面纱,加入了初选洪流。
好在曾经的程十三本事没忘完,应对普通女子尚算应手,一路过关斩将,引来愈多瞩目。
江南城是风花雪月丽人行,钱家大宅竹林深处的某居,却是高高白墙芭蕉深,隔开了所有喧哗和纷纭。
西周皇帝赵胤倚在榻上,病容憔悴,旁边的炉子咕噜噜煎着药。
西周继后刘蕙坐在一边,垂着道竹丝帘子,透过帘子看那跪在堂下的刀客,脸色有些阴。
“容巍上将军,你可知罪?”
容巍,上将军,东周曾经威震天下却最终被西周历史埋葬的称呼。
容巍有片刻恍惚,好像上次听女子这么唤,他还得回一句,右相侧夫人有礼。
“本宫听迟春说了,你前儿陪怀阳去灵隐寺了吧。”刘蕙努力控制着语调,不让自己失了端庄,“怀阳也不小了,十八了,还总跟你呆一块儿,下面难免有走样的传言。”
容巍低着头,沉默。
刘蕙的不满逐渐明显起来:“以前怀阳老去吉祥铺找你,本宫就觉得不妥。如今到了江南,他还总跟着你,死士的事儿又一闹,你让旁人怎么看?你又让我这个当娘的,如何不多操心?”
容巍抿了抿唇,还是不说话。
“你就算不为本宫,也得为怀阳想想吧!你是东周的上将军,四月宫变斩杀我赵家将士上百,这样一笔血仇,你以为西周儿郎都忘了么?”刘蕙越说越急,声声质问,“你若总是跟着他,这样的身份一朝曝出来,你让怀阳怎么自处?”
刘蕙焦心如焚,站起来冲到竹帘前,指着刀客呵斥:“怀阳是西周的王,你是东周的旧臣,你们若离得太近……你是在害他呀!!!”
最后一句咬得狠,从肺腑里榨出,女子撕破了脸皮。
容巍深吸一口气,拜倒,头重重叩到地面:“臣,有罪。”
这番承认倒是坦率,刘蕙看了眼旁观的赵胤,气转了过去:“陛下也有错。”
赵胤目光躲了躲,强端着皇帝架子,瞪回去:“放肆!”
火头上的刘蕙竟也不怕,心里念着自己儿子要受的苦,规矩仪态都不管了,罕见的直接回嘴。
“陛下息怒。妾这话不吐不快,若说了陛下觉得都是妾的错,妾上断头台没半句怨言。当初南下之前,要不是陛下说什么王道,要历练怀阳,又怎会让容巍跟来,两个人凑得愈发近了?”
赵胤摸了摸鼻子,嘴硬:“老子也是没想到那么多嘛!倒是你,再敢妄言,君臣都忘脑后了?还敢指摘老子!”
“好啊,都是妾的错,请陛下治罪吧。等以后您五儿子卷进祸事里,妾的尸骨都凉了!”刘蕙扑通声跪下,啜泣请罪。
竹帘后的容巍眨巴眨巴眼,看着竹帘里帝后吵架,自己竟被晾下了。
“谁让你抬头的?大胆!你还有理了不成!”刘蕙余光瞥到容巍正瞧着,冲回帘前,气转了回来。
“阿巍没理,我有!”接话的不是刀客,而是少年。
房门被从外踹开,露出赵熙彻半截身子,身后一串羽林卫侍从奴仆忙着拦他,苦脸叫唤“圣人旨了不准进,小贤王不可!”
“都退下!有什么我来担!”赵熙彻后脚一踢,啪地房门阖上,上前跪倒,“请父皇母后听儿臣一言!”
刘蕙看了眼容巍,挑眉:“本宫应该只宣了容巍一人,你这个不孝子,回去!”
“儿臣听闻阿巍被父皇母后叫去,就大胆跟了来!逆旨闯门之罪,儿臣稍后会自己去刑罚堂请!”赵熙彻也看了眼容巍,往身旁挪近了些。
容巍一唬,抬头看了上面一眼,低道:“殿下…太近了,圣人和皇后都在气头上。”
话音刚落,赵熙彻蹭蹭蹭又挪近两步,锦袍和玄色衣脚都快叠在一起了,他示威似的下颌一扬。
“就是做给他们看!”
第二百八十三章 凌波
“愈发没规矩了!挨那么近作甚?看来皇后训你训得不冤!”这次是赵胤的声音先炸开,竹帘后一声雷似的。
刘蕙的目光也注意到几乎肩挨肩的两人,心口都疼起来。
赵熙彻拜倒,郑重颜色:“父皇,母后,是儿臣要拉着阿巍一块儿,他总不可能违抗王令吧!阿巍的身份我也知道,若以后惹出甚麻烦,我是他主子,我担着!”
“你担着?凭你一天只知勾栏花间听戏说书么?你老子为你好,你还不知天高地厚!”刘蕙冷笑。
赵熙彻脖子一犟:“让阿巍在南下期间做我的近身内侍,本就是圣旨,阿巍何错之有!”
刘蕙一愣,回头瞪了眼表情讪讪的赵胤,都觉得吃瘪,打脸总不能往自己脸上打。
是了,要不是当初赵胤要历练赵熙彻,把容巍送到身边去,又怎会泥潭里陷了两人,现在拔都拔不出来。
“冤孽,冤孽啊!”刘蕙叹气叹得心肝抽,最可气的是赵胤还在旁边躲责任,黑脸都被当娘的唱了。
这时,跪着的容巍打破僵局:“臣唯愿贤王殿下长乐,并无意以己身之过,牵连殿下难安。南下归京之后,臣便回吉祥铺安分度日,与殿下持君臣之距,遥祈殿下和圣人皇后康泰无忧也。”
这番话说得相当明理妥帖了。连刘蕙和赵胤都立马气顺了几分,暗道这东周羽林卫上将军,真不负史书上“清肃忠正”的美评。
刘蕙乐得互相都给个台阶,思忖,决定:“既然圣旨要你南下期间为侍,这剩下的几天也不能撵了你,不如你来教怀阳念书,其他贴身护卫东奔西走的,就交给羽林卫去做。待回了京,你卸甲归乡,便两无相干了。”
“教书?”赵胤和赵熙彻同时一愣,容巍倒是略有所悟。
刘蕙点头:“对,教书,正好收收怀阳性子,这阵子城中忙立妻,乱哄哄的,别到处跑。再说,容巍曾居将位,教些兵书兵法的应不是难事。陛下以为如何?”
竹帘后赵胤觉得甚好,准了,兵法兵书,听着正经。
“好啊!回京之前就跟着阿巍学兵法!”赵熙彻松了口气,又眼珠子一转,“不过,由易入难嘛,儿臣想从些通俗本先学起!”
赵胤和刘蕙对视一眼,让他说。
“《文苑楂橘》,《祈禹传》,《昭君传》,《仙卜奇缘》,《狐狸缘全传》(注1)。”
赵熙彻眸底一划而过的狡黠,言罢又有些紧张,小心翼翼的瞧了眼容巍。
容巍被瞧得莫名其妙,抬头看了眼竹帘后的圣人和皇后,都有些没明白的允了。
赵熙彻谢恩,欢天喜地的往书房奔,容巍连忙跪安,跟上,听得身后刘蕙隐隐怒喝:“挨那么近作甚?君臣之礼三步!三步!”
“知道了母后!您放心,儿臣再远点,隔了十步远哩!欢迎监督!”
已经冲到院子里的赵熙彻回头应了声,蹭蹭往后退,离了刀客八丈远。
“贤王殿下,您这么远说话都听不清了。”容巍驻足,不解,这少年何时如此听话了?
赵熙彻望着五官都模糊的刀客,突然喊:“第二字!全部第二个字!左起!”
第二个字?
电光火石间,容巍脑海钟响,书名,小贤王刚才列了一堆明显不简单的通俗本书名。
《文苑楂橘》,苑。
《祈禹传》,禹。
《昭君传》,君。
《仙卜奇缘》,卜。
《狐狸缘全传》,狸。
东周上将军是何等聪明的人儿,立马懂了个全,眸光一闪,不敢去看对面的少年。
赵熙彻唇角一勾,傻子般的高呼:“教我这五本书,阿巍是愿还是不愿呢?阿巍!阿巍啊!”
“殿下小声点!”容巍快步上前,想拉进距离,免得少年大喊大叫。
却没想赵熙彻从一开始就算好了,跟着往后退,笑:“母后嘱咐别靠太近,谨遵君臣距离!阿巍!阿巍啊!”
二人距离始终隔了一条河,于是少年扯着喉咙和刀客说话,满苑满府都听得清楚。
尤其是一声声被故意重复的“阿巍”,让“清肃忠正”的上将军突然很是心虚。
苑,禹,君,卜,狸。
他的答案,当然是说不出口的,就默默烫了耳根。
反而是上房内,刘蕙听着震耳欲聋的唤“阿巍”的声音,气极反笑:“陛下您瞧瞧!这小子坑在这儿呢!他爹娘都管不了了!”
赵胤也觉得扎耳,跟魔音绕梁似的,道:“朕还没问你呢,让容巍一个武将教什么书,找错山头了吧。”
刘蕙抚着胀气的心口,叹:“怀阳打小就不爱念书,妾让容巍教书,怀阳自然坐不住,铁定往外跑,这样不就不凑一堆了?”
赵胤哭笑不得:“朕怎么觉得这小子反过来摆了你一道?”
“他跟东宫一样,都被吉祥铺的带偏了!”刘蕙砰的放下手中药碗,拂袖而去。
原地就剩下了赵胤,头痛这辈子招谁惹谁了,儿子一个比一个跟他对着干。
钱府的风云被白墙黑瓦隔断,秋日的秦淮山隐水迢。
丽人馆,因为看立妻盛事涌进城的百姓,这座烟花名馆的热闹被推上了巅峰。
所以程英嘤不得不锁了所有门窗,才能安安静静说会儿话:“娇娘子,你帮我出个主意。”
“事关重大,有劳娇娘子。”旁边的苏仟,沈银,和流香异口同声。
念奴娇跪坐在红泥小火炉前,为几人煎着茶,眉眼在热气后笑得盈盈。
“二姑娘,奴说过了,您最擅长的是骑术,这种比琴棋书画的,不是您的场子。”
“所以才来寻娇娘子一臂之力啊,看有没有办法速成个什么……舞,我舞还算不错,以前程家团年,我都是跳舞的,也跳给先帝看过。”程英嘤不服气的急。
念奴娇放下茶匙,叹:“速成?应付普通人罢了。姑娘您要面对的是杨家女,评审的更是江南所有文人雅士,都是不好糊弄的主儿啊。”
顿了顿,念奴娇笑着摇摇头:“若钱家选女将军,凭姑娘一身不俗骑术,倒是能赢的。”
程英嘤看了眼愁眉苦脸的沈银,和她的丫鬟流香,啪的一拍桌:“怎么?我程十三如此不堪?干脆就比骑术,我驾一匹马,蹄儿一扬,将杨家的场子砸了!”
苏仟等人一唬,连忙安抚程英嘤,说些人各有所长的话,才些些顺了毛。
为赢立妻擢选,破虎兕之局,几人都陷入了僵局。
恰这当,沈银忽的一句:“或者,有没有可能将骑术和舞蹈结合起来?”
诸人眼眸俱是刷刷一亮,洗耳恭听。
“二姑娘跳得最好的是《绿腰》吧。那很会骑马的人,和只会跳舞的人相比,有哪些可能的优势呢?”沈银锁眉沉思。
苏仟惊喜:“平衡感!”
念奴娇恍然:“还有力度!”
沈银点点头,抚掌:“这就对了,将平衡感和力度加入普通的舞步,改编《绿腰》,不就能成一部二姑娘擅长的,又独一无二的新舞么?”
程英嘤大喜,暗道沈银不愧曾是盛京第一淑女的侯府千金,对于女子诸艺的见解,超凡脱俗。
“有了!听闻终选会在西子湖举行,二姑娘不如令人做一张临风玉台,以暗锁牵连湖岸,然后那玉台的底基稍稍掏空。”沈银也说得起兴,拿过纸笔,给诸人画起来,“就像这样,因为底基显轻,整个台子就会随湖浪轻微晃动。”
程英嘤双眸发光,也在纸上画了一个小人:“我明白了,台子随水而动,若台上我能控制好平衡,借力打力,就能舞出极好看的飘飘之感。”
沈银看着她笑:“正是。然后普通的《绿腰》甩三尺六寸长的水袖,我们就甩到最长,九尺(注2)!二姑娘擅骑术,力度大,应是使得!舞衣再用鲛绡来做,真个飘飘若仙也!”
“太好了!这几天我就找人去做台子,还有舞衣,编排一下舞步,原名《绿腰》也干脆改个,就叫《凌波》!”程英嘤向苏仟一拜,“只是还望舅舅帮忙,寻些可靠的匠人和衣铺。”
苏仟满口应了,他是土生土长江南人,安排这些自然顺手。
“除了舞,还有乐。若要夺魁,配舞步的乐曲也很是重要。”念奴娇看了眼赵熙衍,“当年花魁双生,一个善舞,一个善箜篌,二姝起舞偕鸣,可谓秦淮一大艳景。”
赵熙衍了然话中意,笑:“娇娘子放心,我母亲的箜篌,我可是半点没松懈……比不得跳舞的,如今却最擅骑马去了。”
旁边的程英嘤莫名挨了刀,讪讪。
原来当年花魁双生,临江仙最出众的才艺是舞,雨霖铃最了不得的就是箜篌,常常一人跳舞一人弹箜篌,能引来全城围观,欢呼如癫。
“我的舞步要稍作改动,六殿下若为我伴奏,乐谱也得跟着改,可不是容易事儿!”程英嘤赌气的瞪了一眼赵熙衍。
这番话长久的没等来回应。
诸人齐齐扭头去看赵熙衍,后者正拿着《绿腰》的乐谱,眉头蹙起。
程英嘤哂笑:“不会被我说中了吧?林家弟弟不知道怎么改?”
赵熙衍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绿腰》广传于世,改版众多,要想改到耳目一新……确实不容易。”
方才还摩拳擦掌的众人都僵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时间又极其紧迫,莫非最后要栽在赵熙衍这一筹?
绣阁内陷入了死寂,能听见外边掀天的热闹,愈发吵得人心惶惶。
忽的,一阵轻吟从旁传来,是《绿腰》的曲谱,又好像做了改编,比常见的版本更为空灵,不俗。
最重要的是,没有人听过这个版本。
赵熙衍如遭当头棒喝,猛的站起来,大喜过望的抓住那人手:“你再哼一遍!”
“流香?”
程英嘤等人缓过神来,不可置信的看向声音来源,沈银的丫鬟,粗布麻衣的少女。
流香羞红着脸抽出手,拜倒:“奴婢不是有意打断主儿们思量的,只是儿时似乎听过这个曲子,所以下意识哼了出来。”
沈银惊得瞪圆了眼:“儿时?”
流香有些不安,请罪:“姑娘明察。这个曲子还要在奴婢进侯府之前,估计是奴婢原本的家人常哼,故这么多年一直有印象。”
赵熙衍最是震惊,飞快拿纸笔改了曲谱,喜得大喊:“妙哉!妙哉!就这么改,定叫世人闻仙音也!”
两个时辰后,一行人辞别念奴娇,出了丽人馆,程英嘤将沈银拉到一边。
“阿银,你实话告我,你那丫鬟流香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我也开了眼界啊!她还总角就来伺候我了,算跟着我长大的,清白是保管清白!”
沈银亦是摊手,她印象中的流香是也忠心,长得秀气文静,确实不类普通奴仆。
程英嘤砸砸嘴:“能解赵熙衍这种皇子皇孙都解不出的曲谱,她,不是,她原本的家人可不是普通人啊。立妻之事若赢了,得记她一大笔功。”
沈银也感到此事不同寻常,思忖:“她是我侯府老嬷嬷买的,从人牙子(注3)手里买的……”
“人牙子?罪过罪过!”程英嘤一惊。
沈银点头:“不错,就是从人牙子那儿买的。那时候她还小,话说不周全,字也不会几个,问她名字,她说唤流香。”
“那就是发音近似流香,怎么写根本不知道咯!”程英嘤理着思绪。
沈银正色:“是。后来我见她粉雕玉琢的,看上去来头不小,有意想把她送回去。但她估计从来没吃过苦头,被人牙子一吓,小脑瓜全糊涂了,怎么问都没个准话,侯府也就收了她做丫鬟。”
顿了顿,沈银加了句:“这么些年我可没亏待她,好吃好喝的当姐妹哩!”
程英嘤扶额:“这样,若你舍得,备选这几日我向你要她,她搬来钱府,跟我住一块儿,正好舞曲筹备,她若想起什么再哼哼,说不定有意外之喜。”
沈银接得爽快:“倒也无妨。你莫不是要帮她找家人?这么多年过去,她自己都记不清的。”
作为程十三,程英嘤很理解这种血脉失散的故事,故存了一分同感,顺便也当报恩了。
“尽人事,听天命,我也不想欠一个丫鬟的人情。反正你让她明儿搬来,我来安排。”
程英嘤下了决定,沈银应了,跟苏仟和流香嘱咐了几句,遂纷纷散去,余下时日有得忙了。
注释
1.《文苑楂橘》,《祈禹传》,《昭君传》,《仙卜奇缘》,《狐狸缘全传》:都是明清小说,比如《狐狸緣全傳》又稱《狐仙竊寶錄》,是清朝小說家醉月山人著。光緒年間依據彈詞《青石山》改編的小說,為敦厚堂刊本,共六卷二十二回(来源:百度百科)。剩下的就不每本说明了,可自行百度。
2.水袖:前文三尺六寸长的水袖,等于一米二,是现代常见的长度。九尺长水袖就等于三米,建议百度搜索三米长水袖的中国舞视频,看看感觉。
3.人牙子:人贩子。《红楼梦》第八十回:“我即刻叫人牙子来卖了他,你就心净了。”
第二百八十四章 买卦
待程英嘤和赵熙衍回了钱府,稍晚些,沈银就将流香送来了。
看着一袭石榴红小袄乌油双丫髻,挎着包袱站在竹影落里的少女,程英嘤殷切的将她迎进来。
“来,进来坐,喝杯热茶,这一路过来冻着了吧?这是你的房间,就挨在我隔壁,缺什么找我说。哦,这位是南夫人,钱家主的妾室。”
程英嘤拉着流香四处逛,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瞧了住处游了苑子,秦南乡在一旁好笑。
“二姑娘这是得了个妹妹不成?家主使奴来伺候姑娘时,没见得姑娘这般欢喜。”
流香一一见礼,也有些红脸:“婢子只是个做奴才的,这几日暂时来帮衬二姑娘,当不得钱府贵人厚待。”
“什么奴才不奴才的,你帮了我大忙,算我半个恩人哩。”程英嘤将流香推到秦南乡面前,“这丫头随口哼了句,就解了六殿下也头疼的难,你说厉不厉害。”
“真人不露相,怪不得二姑娘说,要讨这丫鬟助擢选一臂之力。要是她再想起什么,再哼两句,岂不能成霓裳绝篇?”秦南乡掩唇,弯了眉眼。
“各位贵人折煞奴婢了,婢子哪有这等通天本事。”流香脸愈红,头都快抬不起来了。
众人皆笑,于是秦南乡去张罗流香的衣食安排,程英嘤领着流香去拜见了赵熙衍,后者千百个欢迎,一个劲说待明儿商量商量新改的曲谱。
一通热闹。到了晚时暮色四合,小苑点上了琉璃曲柄灯笼,黑咕隆咚的夜色里竹影萧萧。
程英嘤用了晚膳,拉着流香坐一块儿的,照顾到少女口味,还特意让秦南乡加了道白糖糕。
“姑娘怎知奴婢爱吃白糖糕?”流香一愣。
“向沈银打听的。”程英嘤伸筷为她夹了一块,“沈银常夸你忠心,如今你被使来跟我,怕你心里不自在。你放心,只是暂时的,待立妻擢选完了,就送你回去。”
流香扑通一声跪下,红了眼眶:“奴婢不敢,姑娘是好人,奴婢也愿意来帮姑娘的。”
程英嘤连忙拽她起来,灯火下看她眉目清秀,若不是一身粗布麻衣,真是穿上锦绣绸缎也不意外的。
“流香是被卖进侯府做丫鬟的?”程英嘤试探。
流香颔首:“是。估摸奴婢是和原本的家人走失,被人牙子拿了。还好侯府待奴婢亲厚,奴婢这辈子也不算糟。”
程英嘤又给她夹了块白糖糕,轻问:“那关于原本的家人,流香有甚记忆么?”
流香摇摇头,又点点头:“那时候太小了,怕得只知道哭,哪里记得什么……不过……好像有哥哥。”
“还有呢?”程英嘤眼眸一亮。
流香面露黯然,似乎也不是第一次被这样问了:“其他的真就记不得。这么多年过去,又是东西周更迭,恐怕相认不如不认罢。”
程英嘤听得心绪荒芜,是了,乱世如晦辗转流离,冥冥中都走向了无法回头的命运。
好好的晚膳吃得低落。程英嘤觉得说错话,一个劲给流香斟酒赔罪,没想到这丫头酒量不行,几杯下去就醉晕了头。
时值秦南乡不在,程英嘤又道皆是女子无妨,遂动手帮流香脱了小袄,准备扶她回房休息。
却是一愣。程英嘤看到少女臂膀上的一个印记,是烙上去的。
“这甚的花纹?”程英嘤凑近查看,不明所以,也只能等流香醒来再问了。
安置好流香,程英嘤才得闲坐在灯下,摊开纸笔,写一封信。
她答应赵熙行的信。虽然这信得走十天半月,估摸信到了人也回去了,不知意义何在,但赵熙行坚持,她也就依他。
这一写不得了,干脆写了厚厚一沓。
举灯进来的秦南乡余光瞥到,笑:“姑娘这信得写成一本书了!连今儿早吃了什么都写进去,奴得安排走镖的送信了!”
程英嘤慌忙盖住信,红着脸道:“哪有!随便写写!那厮来不了不说,还要没日没夜的操心国事,是不是可怜了点?”
“奴看不是可怜,是一处相思,两处闲愁!”秦南乡提高了音调。
“呸呸呸!尽晓得碎嘴!南夫人方才去哪儿了,我还没问您!”程英嘤被说得心虚,壮了胆佯怒。
秦南乡一福,憋笑:“是是是,奴离开没告诉姑娘,算奴的不是。奴就是去夜市逛了圈,流香姑娘住进来,去帮她添些女伢的东西。”
“夜市?”程英嘤耳朵一尖。
秦南乡白瓷般的小脸浮起一抹傲气:“我江南的夜市,姑娘还没玩过吧。近坊灯火如昼明,十里东风吹市声,这等盛况,姑娘还没逛过吧。”
顿了顿,秦南乡又朝程英嘤捂住的书信努努嘴:“若想给某人带礼回去,夜市的好东西保管你白天也瞧不见!”
“谁说要给他带东西了!”程英嘤硬着脖子犟,清清嗓子,加了句,“我的意思是……我自己想去见识见识……”
秦南乡噗嗤一声笑出来,拿来狐裘披风:“百闻不如一见。现在正热闹,姑娘自己去吧,奴帮姑娘安排轿子。出门往北关的方向走,老远就能瞧见灯火。”
程英嘤立马接了披风系上,琢磨:“南夫人帮我出个主意,有些什么东西好,我又不识货……我给自己买!”
“是,姑娘给自己买。”秦南乡拖长语调,戏谑,“夜市最有趣的要数卖卦吧。什么玉壶五星,鉴三星(注1)。卜时运,卜仕途,卜富贵,千八百个摊子,每家的卦都不一样。”
“卖卦?也好,给那厮算算康健吉凶什么的,盛京的卦从来不准,我早看不惯了。”程英嘤喃喃盘算,心意。
突的秦南乡一嗓子:“二姑娘您说什么?给谁?”
“谁都没有!给我自己!”程英嘤一吓,冲出门钻进了轿子。
北城晚集市如林,上国流传直到今,青苧受风摇月影,绛纱笼火照春阴。楼前饮伴联游袂,湖上妇人散醉襟,阛阓喧阗如昼日,禁钟未动夜将深(注2)。
江南夜市的盛景,自然百般难以描摹,反正去买卦的某人,逛回来就病倒了。
翌日。十月的日光阴惨惨的,西风卷得黄竹叶飒飒,小苑里的三人都瞅着榻上的程英嘤发愁。
“这怎么就能着凉了呢?”赵熙衍立于屏风后,蹙眉。
“二姑娘昨儿快天亮了才回来,十月的晚上,尤其是凌晨,冻哩,姑娘还在外面呆了一整晚。”流香扇着炉子,侍药。
秦南乡面露自责:“奴问过轿夫了,说二姑娘逛夜市买卦,一家家算,一摊摊卜,市上所有卖卦的都光顾了圈。”
“北关夜市卖卦的成百上千,全部都去买,如此就在外待了一整夜?”赵熙衍扶额,“这十月天的,怪不得受凉了。”
秦南乡拜倒,请罪:“六殿下恕罪。是奴不好,奴好歹应该跟去,也能帮着劝劝。”
赵熙衍嗤笑,又叹气:“如何怪南夫人?是怪她为着帝宫那厮,心眼实起来,能实成秤砣。”
榻边吵闹,满屋药味,程英嘤睁开沉重的眼皮子,就一阵头重脚轻。
“姑娘醒了!感觉怎么样?”三人一喜,齐刷刷看过去。
程英嘤眨巴眨巴眼,脑海混沌,驴头不对马嘴的应:“每家的卦都不一样,谁知道哪家灵呢……想给他买个准的,逢凶化吉也好放心……才,才都逛了圈儿……”
“姑娘您先别说了。”流香端着药碗跪下,哭笑不得,“姑娘还是给自己算算吧。马上就是终选了,要练舞,要编曲,时间本就紧,您这身子又要耽搁了。”
注释
1.江南夜市:宋室南迁后,与武力未彰的国势相比,江南一带经济发达,民风尚奢,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江南地区孕育出了盛况空前的夜市。在传统的餐饮业之余,卖文、卖画、卖糖、卖药者不一而足,其中别具特色更有卖卦。夜市上的卖卦者起着如“玉壶五星”、“鉴三星”等神秘名号,同时喊着“时运来时,买庄田,娶老婆”这般接地气的“宣传语”,亦是颇有时代风景的一幕画卷。(来源:《听书、看戏、泡澡……古代江南人的夜生活原来如此丰富》)
2.北城晚集市如林,上国流传直到今:高得旸《北关夜市》诗。明清时期,杭州虽不复为都城,但其市场依然昼夜不停地运转,最为繁华的北关夜市更是杭州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来源:《听书、看戏、泡澡……古代江南人的夜生活原来如此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