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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皇后又作妖全文阅读

作者:弱水西西     我家皇后又作妖txt下载     我家皇后又作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八十五章 开心

    程英嘤揉了揉太阳穴,脑袋清醒了几分,看着关切的众人,歉意的笑笑:“我……我这不是人算不如天算嘛……”

    秦南乡在旁边眼眶微红,很是内疚:“都怪奴,若是劝姑娘一把,也不至于……不过姑娘放心,家主那边已经发话了,最好的郎中最灵的药都往您这儿送,屋里的青冈炭都是家主送来的进贡之物,暖和哩。”

    “距离立妻终选只有七日了,新的舞,新的曲,你的《凌波》需要大量时间排演。如此紧要关头,你又病了,做如何打算?”

    榻前屏风后,赵熙衍愁眉深锁,叹气连连。

    程英嘤凑出十分精神,劝道:“无妨,大局为重。我都想好了,把后院那个池子的水放到及膝深,卸块门板,漂在水面。我就在那门板上练舞,便能拟出当日临风玉台之感了。”

    “好主意!奴这就命人准备去!”秦南乡急匆匆的辞去。

    赵熙衍却眉皱得更紧:“苏家姐姐在水面门板上练舞,总要不停的翻下去。虽然无碍性命,但一次次落水……你本就受了凉,这病是好不了了!”

    程英嘤捏捏发塞的鼻子,头重脚轻,终选已是箭在弦上,再无时间耽搁,小病小痛也只能咬牙忍下,硬着头皮上了。

    她倒心喜这一遭受罪,给姓赵那厮买了几千张上上卦,不亏。

    “六殿下放心。受凉不是甚大病,便是扛着也无妨,一切待夺魁后再做计较。”

    程英嘤猛的灌了三大碗汤药,苦着小脸,下了决断。

    赵熙衍无法,叮嘱了几句莫强求,便也去张罗他的曲谱了,终选紧锣密鼓,谁都是时辰掰成刻来过。

    “奴婢帮姑娘拿点参片去,跳舞的时候含在嘴里提神醒脑。”流香也要告辞,被程英嘤叫住。

    “等等,我且有话问你。”程英嘤眼眸一瞥,示意流香关上门窗,正色,“你前儿喝醉了,我扶你歇息,在你手臂上看到奇怪的印儿?”

    流香眨巴眨巴眼,主动卷起袖子:“姑娘是说这个?奴婢也不知,打记事起就有了,估计是人牙子印的罢。”

    少女藕段似的雪臂上,有一处猩红的烙印,明显是用热铁烫上去的,显得很是突兀,也让人诧异谁如何狠得下手。

    “是个图案呢……”程英嘤暗暗记下,正要深究,又是一阵眼冒金花。

    “姑娘您歇好吧!当今之计是要赢了终选,其他的哪有精力理会!”

    流香连忙扶程英嘤躺下,放下衣袖,刚要准备拿参片去,却走到门口想起什么,一滞。

    “姑娘真的相信南夫人么?”

    “她是先生的妾,算我半个长辈,如何不信?”

    程英嘤凝着流香的背影,半好笑半不解,这突然冒出来的问题,就凭她自己对秦南乡的印象,也觉得不用回答。

    流香欲言又止:“婢子是作奴才的,主子的事不敢多嘴。但就当是婢子僭越,还请姑娘听奴一言:留神点儿南夫人。”

    程英嘤心里咯噔一下,没来头的,竟也反驳不出,试探:“可是为了选妻之事?旁人这么想也不奇怪,毕竟南夫人是钱家主唯一的女人……但我所认识的南夫人,并不是那等贪慕高位之人。”

    顿了顿,程英嘤思忖,加了句:“可是南夫人与你发生了什么,但说无妨,我为你做主便是。”

    流香摇摇头,垂下眼眸:“没什么,奴婢随便说说。姑娘是明心明眼的,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女子不再多言,出了小苑,踏着一地黄竹叶往药房去,路过后苑池子,恰巧看见秦南乡在那儿使着奴仆放水。

    “南夫人。”流香驻足。

    “流香姑娘。这几日要多谢你帮衬二姑娘和六殿下他们了,筹谋的人多一个,终选的胜算就多一分。”秦南乡看过来,秋池映玉容,她笑得像江南的一朵玉簪花。

    流香眸色微闪,上前去,一福:“南夫人真的愿意二姑娘赢么?”

    秦南乡轻笑,罗帕掩唇:“流香姑娘这话说的,赢了能解苏家之困,胜造七级浮屠的事儿,奴自然愿的。”

    流香扯了扯唇角:“婢子愚钝,夫人莫怪。只是婢子和从前的夫人一样,都是做奴才的,当知随时跟着主子,尤其是大晚上,乃是基本的周全。可为何二姑娘逛夜市那晚,夫人没有跟去,还故意把二姑娘指向北关夜市呢?”

    秦南乡眼波流转,浅笑盈盈,示问,看不出任何异常。

    流香深吸一口气,咬字道:“夫人没有跟去,是拿准了二姑娘的情思,北关夜市又是最大的夜市,卖卦的成百上千。如此,二姑娘一个人的,身边没人规劝着,实心眼就陷了进去,十月天的逛了整晚……”

    秦南乡噗嗤一笑:“流香姑娘是说奴故意让二姑娘染病么?”

    “婢子不敢。只是若南夫人不愿二姑娘赢,就别枉费了姑娘对夫人的信任。”流香深深刮了秦南乡一眼,行了个礼,便继续往药房去了。

    秦南乡收回视线,看向池子旁忙碌的奴仆,水已经放到一半了,一块门板被拆下来,漂在水面。

    立妻终选,暗流汹涌,或许很多人的命运将就此改变,独她秦南乡,要做那争流之舸。

    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就好,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

    十月的江南,银杏黄了枫叶红,西子湖畔萧萧榕。

    因为终选临近,一城热闹非凡,钱家和帝宫都忙翻了天,熙熙攘攘睹佳人,城中百姓跟过节似的,西子湖畔搭好了玉台帘帐牡丹幔,临湖的酒肆座儿人山人海。

    同时进行的初选也一层层筛出了结果,杨家女毫无意外的进入终选,而另一个名“尹笙”的女子,也在诸番跌宕起伏后,成为站在杨家对面的惊喜。

    “杨氏或尹氏,下注啦!!!”

    江南勾栏里的赌局就剩了两盘,众人在好奇这尹氏真人不露相之时,却将大盘的注押到了杨氏这边。

    “儒林之首,杨山长的千金,一品内阁,名门中的名门。还能输给一个临阵蹦出来的小家碧玉?”

    民声沸腾,笑谈风云,除了如临大敌的天家钱家和曹家,庙堂江湖的角斗,都不过是百姓风花雪月的遥想。

    七日,六日,五日,四日,三日,两日,一日……

    程英嘤这短短几天也是过得有惊无险。凭借程十三没忘的本事,一路杀进终选,诸人都还没算太意外,关键最后要啃的硬骨头姓杨,就注定了是一场五五开,甚至三七开的险局。

    参选的《凌波》已改得尽善尽美,连日在后苑池子漂的门板上练舞,已得飘飘若仙之意,赵熙衍更是整日和流香凑一堆,改曲谱改到中痴,已夸口宫商角徵羽,不改一音。

    唯一让诸人捏把汗的,是程英嘤的病情。自那晚夜市着凉,又兼门板练舞不停落水,这身子就没好利索过,全靠口含参片提神,才得一路过关斩将。

    这晚,就是最后一晚,明日,便是终选了。

    程英嘤有点睡不着,大晚上还盯着灯火,眼睛睁得跟铜铃似的。

    这时,苑里传来脚步声,灯火映出修长的剪影,剪在雪白的纱窗上,来者驻足,再未走近。

    程英嘤耳朵一尖:“先生?”

    “怎知是我?”那道剪影笑。

    程英嘤目光微荡,伸手,想去描那窗上剪影,一个人屋外,一个人屋里,隔着一格纱窗,如同隔着那道屏风,时间一晃就到了今日,所见彼此的,还只是一道纸上影。

    “当年屏风后,听惯了先生脚步声而已。”程英嘤垂下指尖,到底没碰着。

    窗外有一刹凝滞,旋即恢复如常,普通的家常谈笑。

    “紧张了?睡不着?小十三如此在意输赢?”钱幕轻道。

    “当然要赢,否则苏家怎么办,先生也会为难罢。”程英嘤略带了不服气,“怎么,先生还来灭小十三的威风?”

    钱幕笑意愈浓:“听说你这几日又是拆门板,又是池上舞,身子不舒服也咬牙撑,我家小十三努力是努力了,但赢……”

    顿了顿,钱幕泅起一份哄孩子的温软:“先生以为,嗯,不可能。”

    程英嘤窘迫,这拆台子也拆得太直白了些,心下遂塞了怒气,不说话。

    “小十三放心,你输了后,帝宫也不可能如愿。她杨家要嫁,可,但我会同时抬秦氏为平妻,杨曹两氏制衡。至于苏家,我也会下令,补偿他们百年无忧的。”窗外,钱幕似是知她生气,解释。

    程英嘤一愣:“先生既有对策,为何还纵容小十三冒名顶替参选?”

    钱幕耸耸肩:“我家小十三难得来趟江南,怎能不玩得开心?”

    “玩?”程英嘤哭笑不得,“先生连我输后的招都布好了……怎么就没想过我万一赢了呢?”

    “不可能。我是你的先生,你那点琴棋书画的本事,我还不知几斤几两?”钱幕立马否决,斩钉截铁。

    程英嘤憋嘴。要不是顾忌男女大防,她真想冲出去,揪了那紫衫男子骂两句。

    “怎么,还生气?”钱幕声音传来,忍笑。

    程英嘤赌气的加重了语调:“好,先生就笃定我输了,后路都备好了,那我还去选个什么选,大庭广众扮败军之将不成?”

    “傻瓜……”钱幕低道,语调微微异样,“无论小十三是想搅局贪玩看热闹,还是出风头砸场子,尽管去,怎样都无所谓。”

    “无所谓?”程英嘤很难想象,朝堂的棋局,举国的盛事,终生的枕边人,被这男子如此轻描淡写近乎游戏人间的说出来。

    纱窗纸上,剪影如画,程英嘤看不到男子的表情,那翡翠色的瞳仁里,是不是夜色荡开了人影。

    她的影子,同样被灯火剪在纱窗上的。

    是的,她没有理由的笃定的知道,她的先生,此刻一定是看向她的,如当年无人所知的,他看向屏风后。

    “是啊,无所谓。什么立妻,什么终选,什么盛京江南权力博弈,都不重要。”钱幕的回答响起,带了自嘲和沙哑。

    “那什么于先生才重要呢?”程英嘤下意识问了句。

    屋外,秋风中,南国山海里,钱幕一笑,惘惘如梦。

    “最重要的,是我家小十三,要开心啊。”

    程英嘤瞳孔一缩,十四年羁绊酿酒,果然是酒不醉人自醉。

    然而第二天,立妻,终选,西子湖畔。

    当程英嘤听到流香带来的杨家秘闻时,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别说酒醒了,她整个人都泡在冰渣子里去了。

    脑海里就剩下两个字:完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终选

    “《惊鸿》?”程英嘤重复了遍名字,脑海嗡嗡。

    “是!二姑娘,杨家女以舞参选,而且,而且所选舞目是《惊鸿》!”流香小脸苍白,也慌了神。

    西子湖畔,终选。百般热闹千种繁华自不用细说,反正南国琳琅垆边月,整个王朝的多娇都汇聚过来。

    人头攒动人山人海,王公贵族在场子里看,百姓在场子外瞧,没挤上位的外地来的观客更是登上了湖畔山,山头都是脑袋扎堆。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今日西子湖,秋江南,选妻盛事天下动,大概便是这般青史载入罢。

    正北搭九尺御台,垂下金丝软罗帐,帐中圣人赵胤并继后刘蕙,携一干皇亲国戚幸临,亲眼作证天赐姻缘,钱家主钱幕伴驾斟酒,紫衫华贵绿瞳醺。

    现场有多么万众期盼,程英嘤心里就有多么慌。

    她身边只有流香。赵熙衍陪着圣人,容巍陪着赵熙彻,苏仟陪着钱薇,秦南乡陪着钱幕,连沈银也害怕露馅,今天并未到场。

    她这个“尹笙”,和对面众星拱月的杨家排场相比,真个落魄寒酸到可以。

    关键是老天还不开眼,流香去打听杨家参选舞目时,带回了这个坏到不能再坏的消息。

    “《惊鸿》,居然拿《惊鸿》来对我的《凌波》,针对得要不要太明显。”程英嘤的拳头攥紧了。

    《凌波》,是她改编自《绿腰》的新舞,取飘飘若仙之意,最大的胜算在于一个“新”字。

    没有人瞧过,哪怕真功夫上差了点,也能得个满堂彩。

    《惊鸿》,却是大周流传已久的名篇舞目,难跳,极挑基本功,舞姬们都是七八岁开始练,十年方见功底。

    关键是《惊鸿》也取飘飘若仙之意,和她的《凌波》刚好怼上,这“新”字就没了用。

    而一边是扎实童子功,一边是改编速成,其中高下就太容易对比了。

    《惊鸿》打《凌波》,打得如此工整,条条都正中七寸命脉,让程英嘤不得不怀疑——

    《凌波》,被提前泄露了。

    终选两方的参选舞目都经严格保密,如今也是杨氏都快上台子了,流香才能打听出来动向。

    “该死!!!”

    程英嘤怒火攻心,眼前猛冒金花,她的身子本就没好利索,如今更是双腿虚浮起来。

    千算万算算漏了见鬼,就算钱幕备好了她输的后路,但杨曹自兹狼虎相争,惹出更多风雨晦晦,实在是钱幕没得招了的招。

    她程英嘤赢,确实是损失最小,最风平浪静的破局之法。再说了,练舞那么些天,大张旗鼓的,她程十三也憋了好胜心,同为闺秀谁还怕了谁。

    “是谁,把《凌波》漏了出去……谁……”程英嘤气得咬牙,这几日陪她练舞的人脸都在脑海里闪,竟一时没想出破绽。

    “姑娘您别气,您本就在病中,万一临了还出三长两短,奴婢……”流香也快哭了,抱了药盒来,将参片往程英嘤嘴里塞。

    这当口,欢呼如雷,掌声雷动,两人说话间,杨家女已经舞毕。

    舞台上的桂花枝铺了一地金。

    终选评审的是江南有头脸的文人雅士,方式是往舞台上扔桂花枝。

    十月金桂仙子舞,得桂花枝多的,为夺魁。

    浓得喘不过气来的桂香里,御台上传来皇帝赵胤的朗笑。

    “好!《惊鸿》一舞天下绝!不愧是杨家千金,这等佳人,钱家主可不要错过啊!”

    赵胤话里有话,心情很好,文武百官也齐齐附和,钱幕敬酒拜倒,所有人都拿准了杨家会赢,甚至权贵已经开始恭贺杨家,风头和谄媚都如火烧起来了。

    她程英嘤还没上场,就无人问津了。

    “气死我了!哪个奸邪小人害我!且不管棋局输赢,这意在当众打我的脸,臊我的本事,恁的狠毒!”

    程英嘤被晾在一边,心口火烧,嘴里药苦,连日殃着的风寒搅得灵台乱,真恨不得现在就去揪泄密的小鬼。

    忽的扑通一声,流香跪下,哭得惨兮兮的小脸盯着程英嘤。

    “奴婢,奴婢僭越…有一计,或许…”

    “死马当活马医!快说!我现在也只有你拿主意!”

    程英嘤只顾洗耳恭听。流香能助赵熙衍改曲谱,或许大有来头,她的话并不能让人小觑。

    御台之上赵胤的声音响起:“尹氏献舞《凌波》,新舞?老六还被拉去弹箜篌了?呵,有意思,开始吧。”

    “上口谕:尹氏备舞!”

    传旨内侍一声令下,特制的临风玉台被拉到了湖畔,稀稀寥寥的目光投过来,六皇子赵熙衍走下御台,怀抱箜篌,向程英嘤看来。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你快说法子!”程英嘤向流香低喝,“今儿不管什么立不立妻,就是为这一口气,我也得赢了!敢背后让我出丑?呵,踢到铁板了!”

    流香红着眼睛,哽咽:“姑娘不要含参片,就撑着病体去跳……不要刻意掩饰,就要病着……西子捧心!”

    “西子捧心?!”

    程英嘤心跳都慢了半拍,又是大喜,又是感激,又是七上八下。

    临阵舍弃飘飘若仙,改作西子病弱,办法是好办法,但太冒险。

    她的风寒一直没好利索,这阵练舞都是靠参片提神,若不含参片就去跳《凌波》,甩那九尺水袖,根本就没力气撑。

    “尹氏怎么还不上场?怕了不成?也是,杨家女《惊鸿》绝艳,谁都没个胆比了!”

    因为等待时间过长,百姓议论纷纷,调笑着尹氏怯场,御台上龙颜亦是微怒,竟没有一个唱好的声音。

    程英嘤狠狠揪了一把小臂,疼痛让脑袋清醒,她看向御台,钱幕噙笑,向她点点头,苏仟和钱薇略有担忧,秦南乡站在后面,看不清她是什么神情。

    砰,一声重响,程英嘤扔了参片的药盒,戴上白罗面纱,走上临风玉台,若个女将军上战场,她程十三,砸场子来了。

    女子首先向怀抱箜篌的赵熙衍示意,向还在议论杨氏的看客一瞪,向高高在上的帝后一笑。

    “臣女,苏氏表亲,尹笙,舞名《凌波》!”

    赵熙衍指尖一拨,箜篌声入云,鲛绡水袖一挥,西子捧心惹人怜。

    ……

    程英嘤不知道是怎么把舞跳完的,没有含参片,没力气撑都是硬撑,众人看不见的舞裙内里被虚汗浸透,一阵阵的眼前冒金花,天晕连着地转汹涌。

    度日如年,咬牙切齿,终于赵熙衍的箜篌最后一个音落下,程英嘤水袖落下。

    很安静,她不知道是不是病得太重,出现了错觉,那一刻很安静。

    然后铺天盖地的桂花枝向她扔来。

    ……

    “姑娘!奴婢扶你下去!是奴婢!”流香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压着哭腔。

    走下台子,隐约看得苏仟,钱薇,赵熙衍赵熙彻,还有容巍,都急匆匆朝她拥来,传郎中备煎药的吆喝嘈杂。

    唯独不见钱幕,和秦南乡。

    程英嘤扯扯嘴角,想笑,没力气了,病来如山倒,伤寒来势汹汹,顷刻就凿碎了她五脏六腑。

    “小十三赢了…”

    这是程英嘤清醒前最后一句,是她目光遍寻先生不得,带了孩子般骄傲又微微落寞的一句。

    而风波靶心的正主钱幕,正远离西子湖畔和人群,跌跌撞撞的往钱府回。

    因为所有的热闹都凝向了终选,所以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男子。

    他就一个人,走在十月的秋风里,脚步很是不稳,步步踉跄,非得一路扶着小巷马墙,才能堪堪前行。

    风起,南国凉,紫衫萧瑟,这抹背影像是失了魂,荒芜人间如堕梦里。

    隐隐听得他一路呢喃:“赢了……她真的赢了……真的赢了……”

    就这么闯回钱府,穿过太湖石竹影落,钱幕来到钱家宗祠,然后扑通跪了下来。

    太过沉闷的一声,是膝盖重重磕在白石地板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

    忠孝盛大,清芬世守,历代君王的御赐牌匾,高悬黑瓦之下。武肃王八训,武肃王遗训,钱氏家训,千百年来的家训当头,朗照后世子孙。

    江南钱氏,名门之统,吴越民心归一,青史无暇丹心(注1)。

    钱幕开始行大礼,一次次的跪下,叩首,起身,跪下,一次次的都行得无比郑重,作为普通的钱家儿郎。

    不知行了多少次,鲜血从他膝盖,额头,手掌,甚至手肘渗出,中了魔怔般的跪拜,让紫衫顷刻血迹斑斑。

    九九八十一,男子竟是跪拜了八十一次,佛曰,九九归真,极也,或证佛,或得解。

    钱幕停了下来,脸如金纸,齿关打哆,手脚不住颤抖,他撑着到了极限的身子,看向祠堂上列祖列宗。

    “钱家不孝儿郎,钱幕,济世夺魁,添钱氏第一百二十三代家主。虽人称行事狠断,然于江南百姓,幕无愧,平生但求秉钱氏家训,保吴越山海无恙,但……但是……”

    钱幕的声音异样起来,他捂住脸,肩膀开始剧烈的颤抖,沙哑的笑声挤出,像是自嘲,欢喜,痛苦,或是压抑。

    想都不敢想的梦,竟被老天爷送来他身边了,真的,他感觉自己要疯了。

    要不是三十岁的理智还控制着自己,真的,他都不知道会做出什么,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了。

    “但是,就这一次……为一己私心,犯一次罪……就这一次,我知有负钱家训,有负肩上责,所以下地狱,死后我自己会去地狱,什么罚什么孽都好……”

    钱幕拜伏在地面,像个疯子,又哭又笑起来。

    就这一次,堕贪罪,死后下地狱,我自己去。

    “家主,您方才传的曹大人到了。”这时,祠堂门口传来禀报声。

    钱幕扶着梁柱站起来,背对曹惜礼而立,在后者看到他满身血还没来得及问的时候,首先开口。

    “立刻启程,我要去天平山祭祖。”

    “家主不用这么急的呀?虽然钱家立妻是有这道环节,但各种仪仗准备得耗上好几日呢。再说了,刚刚魁首选出,家主要不要先去谢恩?”曹惜礼大惑不解。

    “不,立刻,立刻就走,一切从简,后续安排在路途上再说。”钱幕打断,语调微冷。

    曹惜礼一吓,连忙应了,转头又疑:“平日这种事,家主都是吩咐苏仟的?”

    “在囍嫁举办前,苏仟都不会跟着我。”钱幕一字一顿。

    曹惜礼咕咚地咽了口唾沫,总觉得事情极不寻常,风声鹤唳。

    “还有,起草一封休书……罢了,和离书,还有酌量银钱地契,让秦氏搬走罢。”钱幕续道。

    曹惜礼心跳得慌,这简直古怪上了天,前脚嫡妻选出,后脚就离弃妾室。

    “家主,南夫人毕竟侍奉您多年,这突然的……”曹惜礼试探。

    “够了,以后本家主身边,除了她,不会有别的女人。”钱幕丢下话就拂袖离去,身后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曹惜礼倒吸一口凉气,隐隐听得西子湖畔的热闹,却不知风雨已经在酝酿了。

    祠堂角落,秦南乡指尖一攥,咻地刺穿了掌心。

    她目睹了全程,也听到了钱幕对她的安排,半分余地都没有的判决。

    “二姑娘,为什么,奴和您约定好了,奴只要一个妾室之位……只要那一点点的,能自己掌控的命运……”

    秦南乡的小脸迅速扭曲起来,平日眉头都不会皱的玉簪花般的面容,迅速的笼上了黑气。

    栀子的花语是约定,她曾将最后一朵栀子送给她。

    可惜如今秋深,再没有栀子花了——

    都死了才好。

    注释

    1.江南钱氏:想法来自吴越钱氏。这个家族到底有多牛呢?随意百科吴越钱氏,出来一堆,阿枕就不注解了,前文也提过。本文江南钱氏全为小说需要,勿考,持敬!持敬!

第二百八十七章 西域

    程英嘤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沈银流香苏仟钱薇都瞧着她,旁边还有赵熙彻赵熙衍和容巍,僻静的小苑挤得乌泱泱的。

    秋风里有很浓的药汁味儿,听得黄铜小药炉咕噜噜的滚,热气搅得灯火晃。

    “醒了?觉着怎么样?”见女子睁眼,众人异口同声。

    程英嘤定了定神,许是被捂着发了通汗,又喝下刚煎好的药,身子已经爽落了许多。

    她首先看向苏仟:“舅舅……苏家……”

    “都好了,你放心。”苏仟制止女子坐起来,“曹惜礼已经撤兵,钱家也放话了,令江南各道保苏家百年无忧。”

    程英嘤放下心来,目光又转向沈银,后者通红着眼睛,扑通一声跪下。

    “二姑娘,多谢您为我解围!这等大恩大德,我沈银记下了!我平昌侯府也记下了!”

    程英嘤让流香扶她起来,摆手:“我出面赢,是损失最小,最风平浪静的解法。佛家尚讲胜造七级浮屠,我如何不能逞英雄?”

    “二姑娘就莫自谦了。”钱薇的声音传来,同样感激的一礼,“避免了两方势力拉扯江南,姑娘乃是第一功臣。”

    程英嘤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羞着脸,将流香往前一拉:“这次都要多亏这丫头。所谓真人不露相,她才是功臣哩。”

    遂将改曲谱和西子捧心的事儿一说,众人对流香皆是刮目相看,直欲姑娘相称,不再做奴仆观也。

    待热闹稍稍停歇,程英嘤清咳两声,正色:“我的计划想必大家都听舅舅说过了。我赢,但不嫁,所以我会寻先生解释清楚,先生高风亮节,知我心意,必不会勉强我什么。还望舅舅安排一下我与先生密谈。”

    话音甫落,众人面色皆有异样。

    苏仟叹了一口气:“小十三,在你昏睡的几个时辰里发生了很多事。首先,家主他辞了西子湖就往天平山祭祖去了,如今已在路上。还有,从明儿起,接家主令,我不再侍奉家主,而是操持和钱薇的婚事,彼时双喜临门。”

    程英嘤心里咯噔一下,才暖和起来的身子又如当头凉水浇。

    钱幕往天平山祭祖。行事匆忙,连夜赶路,怎么看都好像是避着她。

    苏仟筹备和钱薇婚事。决定突然,双喜临门,也是怎么看,都是刻意的把他调离钱幕身边。

    十月秋晚,穿庭风飒飒,从绿纱窗缝里漏进来,吹得程英嘤咻地从手凉到天灵盖。

    异常,太异常了,异常到她下意识的去否认,做局的人指向了钱幕。

    程英嘤咬了咬牙,猛的掀了铺盖窝,跳下来就要出门,被众人手忙脚乱的拦住。

    “放开我!我要去寻先生!去天平山找他!”程英嘤蹬腿。

    苏仟把她扭回来,又急又无奈:“现在大晚上的,你还病着,去哪儿?!再不济也等到明儿,今晚再捂通汗!明儿骑马追也能快些!”

    程英嘤一愣,觉得此话有理,蹭蹭蹦回榻上,缩回被窝:“再去煎点药!多拿两床褥子来!快快快!”

    钱薇和苏仟对视一眼,沉声:“二姑娘,此事确实太过蹊跷,但我和苏郎明儿要开始筹备婚事,怕是很多事再无法照应你。按照钱家的意思,家主娶妻在十日后,你一定要把握好。”

    程英嘤连连点头,勉强挤了笑:“是我唐突了,不管如何,要恭喜舅舅和舅母,十日后我一定来喝一杯喜酒。”

    顿了顿,程英嘤环视一圈,加重了语调:“我就是尹笙的事,暂时不要揭出去。若有谁说漏嘴……呵。”

    众人应了,都知事关重大,连赵熙彻也满脸严峻,帝宫和盛京的局,虎兕眈眈。

    “对了舅舅,我写给东宫的……是否已在路上了?”程英嘤压住惶惶的心跳,问苏仟。

    苏仟点头:“当日就送出去了,你放心,最快的马。”

    原来在决心搅局前,程英嘤就将事情原委写了密函,并她那些念叨家常的信,托苏仟送往帝宫,让赵熙行知晓。

    只是南北迢迢,纵是快马加鞭也要好些日子,唯求赵熙行在听到什么传言前,耐得住性子了。

    见时候不早了,来客纷纷辞去,临到门口,容巍似想起什么,转回来,脸青得像韭菜。

    “二姑娘,你太冒险了。”

    “说我?阿巍你天天陪着赵熙彻,听说是教书?还知道关心吉祥铺的人啊?”

    程英嘤同样青脸,别过头去。

    “……皇后息怒。”情急之下,容巍又说错了嘴,抱拳,“此事若稍有差池,便是欺君罔上……”

    “我知道!大不了就以悯徳皇后的身份和赵胤说道!他当年还跪拜我,谁怕了?”

    程英嘤翻了翻眼皮,男子叫错的那声皇后,她也领了,这几日容巍围着某厮转,她早就攒了一肚子明晃晃的气。

    容巍软了语调,叹气:“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帝宫和江南的关系本就微妙,秤杆朝任何一方偏半分,局势都会失控。这次又是家主立妻,恐扯出更大波折,你千万要谨慎行事。”

    程英嘤再怎么气容巍,利害还是拧得清的。

    她冒名顶替参选,还赢了,本就担了欺君的风险,若后续半点没妥当,就不是她一人之乱,而是帝宫和盛京南北之乱了。

    指尖在衣袖里攥成拳,程英嘤咬出一个字:“好。”

    西风打得窗扇哐哐响,闹得人心慌,钱府夜色桂香静谧,却不知更大的风雨已经在酝酿了。

    翌日,晨光刚刚透过十月阴惨惨的雾,一匹骏马就冲出了城郭。

    这便是程英嘤了,还有流香。

    因现下程英嘤还是“尹笙”,故只带了流香,后者不会骑马,二人遂一骑,往天平山飞驰而去。

    天平山,乃是钱氏祖坟归葬地,以红枫,奇石,清泉三绝著称,又尤以红枫为最,每年山中红叶遍野,景色令人叹为观止,有天平红枫甲天下之誉(注1)。

    然而程英嘤完全没心情来欣赏,因为策马驰进一爿枫林时,一条铁链便从脚下窜出,马蹄高扬,天晕地转,程英嘤和流香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咚咚,两声闷响,砸得一地红叶飞。

    程英嘤顾不上掏心肺的痛,连忙扶流香起来,还没来得及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杀机便铺天盖地而来。

    空气被撕开的锐响,枫林朔风萧瑟,十几道黑影从暗中扑来,出鞘的刀剑雪亮,二话不说朝程英嘤砍来。

    “二姑娘!他们的目标是您,您快跑!奴婢帮您拖一阵!”流香也二话不说,拼命推开程英嘤。

    “你疯了?!你会没命的!我程十三是那等贪生怕死的?”

    程英嘤如何敢留流香一人在此,胡乱抓了树枝石头,踉跄着抵御砍来的刀剑。

    她虽是将门女,但因为是庶出,除了一身骑术,祖传的武学并没捞到什么,若是桂叶子在此,程家的枪法必不至如此狼狈。

    但那群黑衣人训练有素,认准了程英嘤一人,半个字不说,刀刀都直取要害。

    “你先跑!”

    情急之下,程英嘤打算推开流香,没想到这丫头是个实诚心眼,也不愿丢下程英嘤苟活,两个人只得背靠着背,勉强应对些三脚猫功夫,但哪里是刺客的对手。

    深林风涌,杀机雷动,漫天红枫如血,生死惊心动魄。

    “该死!难道我程英嘤今日要亡于此地也?!到底是何方奸邪要我性命!”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程英嘤的手臂上就挨了一刀,鲜血浸透袄衫,痛得龇牙咧嘴,流香也没好到哪里去,腿上中了一剑,碗大的血窟窿。

    正是千钧一发,半脚地狱之时,枫叶飒飒,又两抹人影出现在场中。

    形势顿时扭转,以惊人的速度,简直是老天开眼,两柄圆月弯刀在半空划出银线,血花飞溅,刺客就倒了一地。

    实力悬殊到可以。

    枫林安静下来,血滴答滴答的淌,秋日天高西风红。

    程英嘤扯了襟带,迅速为自己流香包扎,前时还嚣张的刺客都见了阎王,救她俩命的恩人,是两名男子。

    皆是翻领窄袖乌皮靴,褐色的头发微卷,腰挎水囊银措刀,胡人扮相。

    一人身形高大,器宇不凡,浅绿色的瞳仁和钱幕极肖,身上有一股做惯了主子的傲气。

    另一人跟在他身后,身形稍矮,鹰鼻狭目,初看英武,深处却压着抹阴鸷之气。

    “二位姑娘的伤可有大碍?”做主子的男子收刀入鞘,看向二女。

    “姑娘,是西域人。”流香拉了拉程英嘤衣袖,低语。

    “早在东周玉门之盟后,西域便臣服我周。胡人与中原人同为圣人子民,无妨。”程英嘤安抚流香,将她拉到身后,向那两个胡人行了谢礼。

    “未伤着关键,多谢两位侠士搭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妾虽非显贵,敢问侠士尊号,也好今后有缘能报答一二也。”

    为首的男子首先往程英嘤臂上的绷带一溜,确定止住了血,才抱拳:“在下,阿史那奎。”

    声音是爽朗的,坦荡的,听声就能让人升起好感的那种。

    跟他身后的鹰鼻男子也抱拳:“在下加尔摩设。”

    这位的声音就有些低沉了,跟夜色里狼喉咙打滚似的。

    所以程英嘤不舒服的移开视线,凝到为首男子身上,尤其是那一双绿瞳,和钱幕简直是一般的色调。

    “阿史那?呀,二姑娘!一家人,都是一家人!”流香首先欢叫出来,主动报家门,“奴婢是伺候尹姑娘的,尹姑娘是苏家表亲,苏仟老爷跟着钱家主……”

    程英嘤的记忆也渐渐清晰,阿史那,这个姓氏,就已说明一切了。

    西域国,王族。

    “二姑娘你也听说过吧?家主的祖母是胡姬!可不是普通的酒肆里的胡姬,而是西域的王族,姓阿史那!”流香兴奋的给程英嘤解释,“江南钱家和西域王族,沾亲带故哩!”

    程英嘤恍然,再瞧阿史那奎的绿瞳,果然是一家人。

    “不错,在下便是西域国现任可汗,加尔摩是我西域的设。”阿史那奎朗声大笑。

    倒是他身后的加尔摩设阴了脸,似乎对这种亲和场面很是嗤讽。

    程英嘤不由多看了他两眼,加尔摩设,本名应是加尔摩,设乃是官职(注2),听闻是西域一等一的武官重职,就是不知和他主子怎的两种性情。

    注释

    1.天平山:苏州4a级风景区。本段天平山描写出自《金秋十月7条上海周边自驾游路线,江南秋天最美枫叶与银杏风景都在里面了》。天平山为钱氏陵寝为小说需要,勿考。但天平山是范仲淹的范氏先祖归葬地。(来源:唯客度假网)

    2.设:设是突厥武官职位。《新唐书·突厥传》上也写到突厥:“突厥阿史那氏……至吐门,遂强大,更号可汗,犹单于也,妻曰可敦……其别部典兵者曰设”。《通典》亦有:“土门遂自号伊利可汗,犹古之单于也;号其妻为可贺敦,亦犹古之阏氏也……別部领兵者谓之设”。文中加尔摩设,名字和官职连着叫,就如同我们称王尚书李将军。

第二百八十八章 追赶

    “堂堂西域的汗和设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千里迢迢来瞧立妻盛事不成?”程英嘤行了一礼,打量,“这片山头是钱氏陵寝所在,普通人不得擅入,二位……”

    “你用不着试探我等!要不是为了苏湖的米粮,谁愿意来你们中原!江南靡靡之音,骨头都是软的,哪里比得上我西域草袤天广!”做臣子的加尔摩设抢先打断,不屑。

    如此直白的甩脸色,让程英嘤和流香都有些恼了。

    东周建国不久,攻下西域四十九部,史称玉门大捷,后双方立下玉门之盟,此后几十年,西域臣服中原,西域汗王登基,必得皇帝册封,诸般和亲互市,虽不敢说亲比同族,但也是融洽太平,大周酒肆里的胡姬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是以流香打抱不平,插嘴:“西域早就是我中原的属国,我周设都护府管辖!如今我等以礼相待,大人您难道要贻笑大方?”

    加尔摩设眉头一拧,冷笑:“中原果然出人才,连奴才都伶牙利嘴的,表面功夫做得漂亮,就不知里子是黑是白了。那么巧一桩英雄救美,现在心里笑开花了吧。”

    程英嘤皱眉:“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以为我等是算计可汗,故意唱一出不打不相识么?”

    顿了顿,程英嘤加重语调:“我等确实是有急事寻钱家主,刺杀的歹人也不知是何来头,万里之外来的贵客如何算得到?我中原出的是人才又不是神婆!”

    加尔摩设脸愈阴,正是针尖对麦芒,阿史那奎发话了,他含了歉意的学中原礼节,鞠了一揖。

    “二位姑娘莫怪。加尔摩的先祖正是玉门之战的主将,这才心里存了些旧气,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程英嘤恍然。玉门之战,中原人称玉门大捷,对西域人来说,就是大败了。由此签订玉门之盟,西域臣服中原,祖上留下来的恩怨,加尔摩也就可以理解了。

    程英嘤不禁多看了一眼阿史那奎,这位据说继位不久的年轻汗王,二十多点的年纪,眉眼还坦荡得半点不沾名利场的尘埃。

    “人非圣贤?可汗对我中原文化颇有见解,俗语用得很是恰当。”程英嘤脸色缓和。

    “世间学问何分种族,仰之弥高,望之弥艰,求索无涯也!”阿史那奎大笑起来。

    程英嘤对这位可汗愈生好感,尤其是还有个冷嘲热讽的加尔摩衬托,直让人称一句英雄不问出处哉。

    “我等还有急事去寻钱家主,先就此别过……”程英嘤看了看天色,想起正事。

    没想到阿史那奎接话:“若是寻家主,姑娘就不必继续前行了,我等方才回来,扑了个空。”

    程英嘤和流香同时一惊:“怎会?钱家祭祖这等快?我俩快马加鞭还错过了?”

    阿史那奎也有些无奈的摊手:“我等下江南办些事,事办完了来向家主辞别,可是来了才发现,钱家几个时辰前就离开了……我倒觉得,是家主对外放出的祭祖时间,故意放晚了。”

    “故意放晚了?”程英嘤变了脸色。

    如果说钱幕故意做了个时间差的局,那她程英嘤马儿驰得再快也追不上。

    因为钱幕太了解她。她骑马的速度,她选择的路线,甚至她反应过来真相的耗时,世上没有人比她的先生了解她。

    “那……那家主下一步去哪儿了呢?”程英嘤慌了神。

    这种了解,简直注定了,他算准了她,算得死死的。

    “听说是栖霞山。”阿史那奎叹了口气,“我等事儿已经办完,辞别不过是礼节上的事,栖霞山就不找去了,还是早日北上,日后休书向家主赔罪罢。”

    “北上好,早点回我们西域!中原的繁文缛节就是拖沓!婆婆妈妈的没个实在!”加尔摩设低低骂。

    看在阿史那奎的面子上,程英嘤不欲与加尔摩设计较,心心念着赶紧去栖霞山,遂拉了流香翻身上马,向二人抱拳。

    “今日救命之恩,我花二永生不忘!他日定当……”

    “中原人都说,萍水相逢皆是缘!姑娘就别念着报恩了,随手相助,山长水阔就此别过!”

    阿史那奎朗声笑,从马背上的皮囊里拿出一个铜罐,扔过来。

    “我西域的伤药!二位姑娘都见了血,又急着赶路,还是敷点药的好……这个恩,也不用念着!”

    言罢,阿史那奎便和加尔摩设翻身上马,抱了抱拳掉头离去,背影消失在漫山红枫落里。

    “好个人物,除了那个加尔摩设。”程英嘤感慨,也不再耽搁,敷了伤药,和流香飞驰往栖霞山去。

    然而,接下来的路途,或者说接下来的几天,程英嘤证实了阿史那奎的猜想。

    钱幕对外放出到达时辰,比他实际到达的时辰要晚,利用二者错开的时间差,旁人赶到一处地方时,他就已经在下一处了。

    是以别说栖霞山了,程英嘤马鞭抽得发癫,不停的赶路,扑空,赶路,再扑空。

    钱幕率钱家一行吃住都在路上,硬是在江南周边打转,半步不回钱府,程英嘤跟苍蝇似的撵,也半步没回过竹苑。

    从终选结束到举办囍嫁的十日里,一座城欢天喜地的筹备婚事,正主儿的两个人却猫捉老鼠,碰不了面。

    程英嘤从开始的期望到震惊,到怨怒,到绝望,再到整个人都崩溃了。

    十日,九日,八日,七日,六日,五日,四日,三日,两日。

    钱幕算准了她,时间差精确到可怕,更可怕的是他这个人,程英嘤愈发觉得自己被吃得死死的。

    故意的,故意的躲着她,故意的要强求姻缘,作为传闻中不择手段的狠角儿,钱家主,这一次程英嘤终于探着了他的“底线”——

    是她,小十三。

    终于,第九日,明天就是囍嫁了,江南城张灯结彩,红锦帐拉了十里。

    程英嘤和流香回府了,流香一进门就昏睡过去,被抬进药阁的。

    而出门时鲜衣怒马的程十三,回来时已经没了个人样,苏仟容巍等人半晌没认出。

    瘦了一圈,眼下两圈青黑,赤红的眸,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身上所有的钗环首饰都当了,墨发凌乱蓬头垢面,跟个疯子似的。

    “赵胤……不是,圣人,我要去见圣人……明儿就是囍嫁了,不行……”

    程英嘤拨开苏仟等人,一瘸一拐的冲向客殿,踩出一串血脚印。

    连续九日策马疾驰,大腿内侧都被磨烂了,血肉模糊。

第二百八十九章 南下

    然而拖着这副骇人的身子挪到上殿,自然是惊动了整个钱府,程英嘤脚还没碰着玉阶,乌泱泱的内侍宫女就把她拦下了。

    “姑娘请回罢!圣人已经听闻了,口谕,不见!”

    “不行……一定要见到圣人,只有他了,明天就是嫁娶大典……没时间了,现在只有圣人能……”

    程英嘤压着滴答淌的血,撑着青黑的霜脸,拗着劲儿要往里闯,规矩君臣什么都不管了,她脑海就剩下了一个念头:只有赵胤了。

    只有赵胤有权终止,否则,明天钱幕回来直接就上轿子了。她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这是她先生的局,但距离囍嫁只有几个时辰了,所有的猜测和答案都指向了一个人。

    她甚至都没有时间来说服自己相信的布局者。

    “先生,这就是您本来的谋算么……您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嘁,赵胤!您听见了么?您早就知道对不对!您和先生一伙儿的!”

    程英嘤咬牙咬得小脸青黑,不顾命的往里冲,干脆直接赵胤的喊,吓得内侍们扭着她往地上摔,砰的一声闷响,摔出老远。

    “诶?这不是吉祥铺的花二姑娘么……明天要嫁给家主的是尹笙姑娘,她们是一个人?”一个宫女们盯着程英嘤的脸,若有所思。

    话音刚落,一道银线飞过,旋即血溅三尺,那个宫女就软软的瘫在了地上。

    旁边的羽林卫擦着刀刃的血迹,环视一圈,眸子冷得发憷:“圣人已有旨,认识花二姑娘的熟脸,如今都当不认识。还敢碎嘴的,如此下场。”

    程英嘤伸出指尖,碰了碰脸,一滴血,溅上去的,最后一道救命符成了致命招,她早该想到的,她的先生既然算死了她,就该把赵胤拉进了棋局里。

    由着哀帝萧亿,赵胤本就不乐意她和赵熙行凑一块儿,如今能借刀杀人,赵胤焉能不狼狈为奸。

    “该死!!!”

    程英嘤一拳砸在青石地板上,重得发狠,鲜血从指缝迸出,连日来极度的疲倦和惊怒,明天就要出嫁的厌惧,还有做白日梦般的急切的想见到某个人。

    所有的情绪纷涌而来,像发黑的泛着腥臭的潮水,顷刻就将她从里到外都摧毁了。

    “赵沉晏……我该怎么办啊……你在哪儿啊……”程英嘤嘶哑的一声苦笑,人就栽了下去,最后一个念头是十二岁那年初见的面容。

    青涩的,骄傲的,映着日光的,少年郎砸了她的花儿,老远就招手喊:“我赔你啊!”

    ——她就是想他了,突然的,想他想到要命。

    时间倒退九天,终选结束后不久,尹氏夺魁的消息长了脚似的,比御旨赐婚的圣旨还快,蹭蹭蹭的传遍了九州四海。

    东宫却是阴云密布,宫人连呼吸都刻意压抑,离赵熙行最近的豆喜更是觉着脖子上架了刀,稍一动弹都快见血了。

    堂下候了满满当的朝臣,瞧着手里的折子苦脸,但就是这一点脸色也小心翼翼的掖着,生怕被东宫察觉。

    “豆喜啊,这么捱下去也不是法子,前朝那么多政事,都等着殿下拿主意呢。”一个官吏忍不住了,凑近豆喜,将手里的折子翻给他看,“你瞧,东宫都批的什么?”

    豆喜飞了一眼过去,本该朱笔御批东宫意见的位置,清一色的两个字:我的。

    “臣等愚钝,实在不懂殿下这两个字的意思啊。”官吏眉头搅成倒八,又不敢说大声了,气管都压得疼,“其他大人的折子都是这俩字。自从江南那边终选出了结果,东宫就跟着魇似的,心思不在这儿……”

    “妄议东宫,大人还要命么!”豆喜吓得慌忙打断,不禁看了眼玉案后正襟危坐的赵熙行,面前一堆折子,表情是够端正,笔也走得更快,但批下来的都是同样二字。

    我的。

    岂止心思不在这儿,整个人都飞脱了。

    “不如大人们把批错的折子都压着,先拿到内阁初步商议,殿下这边奴才劝劝。”豆喜一横心,低道。

    朝臣们面面相觑,但又没谁有这个胆子进谏,只得装作眼瞎,拿了折子退下,临了还唉声叹气,圣人?圣人愈发偏了。

    殿门刚一关上,赵熙行抬头:“确定?”

    暗中有龙骧卫抱拳:“根据天家在江南的眼线回报,尹氏前脚夺魁,后脚花二姑娘就出门寻家主了,还有眼线向钱府宫女暗中打听过,尹氏要过门,花二姑娘也要过门……”

    “同一个人。”赵熙行兀地接口,狼毫在指尖折为两段。

    龙骧卫缩了缩脖子,压低语调:“消息都是宫内特别训练的鸽子传回来的,千里传音,不应有误……”

    “同,一,个,人。”赵熙行再次打断,重复,咬牙切齿。

    龙骧卫头皮一麻,不敢说话了。殿内的温度以可怖的速度下降,尚是十月,却恍若刮起了雪,从人的衣领手腕钻进去,咻一下,冻得骨头酸。

    “怎么不说了?”赵熙行看向龙骧卫,似笑非笑。

    “殿下恕罪!属下愚钝!最新的消息是,花二姑娘还没有寻着家主,圣人也充耳不闻……”不过片刻,龙骧卫就满头冷汗,汩汩的滴。

    “本殿就猜到,钱幕怎么会让她找到他,父皇也定会将计就计。”赵熙行松开掌心,看着碎裂的狼毫管扎出来的血窟窿,眉间腾起异样的狂热,“好,很好,想不到啊,这世间还有一个人,敢抢我的女人。”

    龙骧卫和豆喜扑通扑通跪下,浑身都软了,被吓得。他们没见过这样的东宫,似乎是在发怒,但眸底又烧得炽热。

    是那种被饿了几年放出来,看见猎物兴奋得发狂的狼。

    赵熙行青筋一爆,鲜血从指缝淌落:“距离囍嫁还有几日?”

    “六,六日。”豆喜颤着声音应。

    “备马,还有,给本殿把朝服金冠装起来,并几两碎银,万勿显眼。”赵熙行站起来,甩甩满手的血,挑眉,“一盏茶后。”

    “奴才这就去!”豆喜醒过神来,开始疯了般的在宫内狂奔。

    “属下立刻安排龙骧卫随行,护卫殿下周全!”龙骧卫也抹了满额的汗,准备起身,却被赵熙行一记眼光刹住。

    “不用,人多了,易耽搁。”话音刚落,赵熙行就换好了布衣,脸上贴了狗皮膏药,半只脚踏出了东宫。

    豆喜牵着马跑得大汗淋漓,三步并两地冲过来,将粗布包裹和缰绳塞给赵熙行:“金吾卫那边奴才也通知过了,六道宫门大开,殿下直接就能冲出去!”

    “皇太子殿下,这不合礼数啊!您是监国,身份贵重,安危事关天下!怎么可以就这么跑了呢!”龙骧卫疾呼,涕泗横流,或者说此刻帝宫的所有人,都快哭了。

    豆喜看着远去的一骑飞尘,狠狠的掐了一把自己,不是做梦。

    “吩咐宫人,把离主殿最近的嫔妃殿打扫出来,还有各个品阶的妃嫔衣裙,也都清理出来,彼时只怕是任选的。”豆喜深吸一口气,传话。

    宫人们大惑不解,皇太子片叶不沾身的过了二十五年,妃嫔殿成冷宫,妃嫔衣锁箱底,天下差点就把他和李郴凑一堆了。

    “殿下何时这等吩咐过?”龙骧卫在旁迟疑。

    “放心吧,这一闹,心里的东西都翻到了面儿上,回来的就不是姑娘,得是娘娘咯!”话虽这么说,豆喜却暗暗捏了把汗。

    六日,只有六日要抵达江南,是一桩几乎不可能的赌,注定了这一路得折半条命,风雨兼程的赵家乘风郎,都押在这一盘儿上了。

第二百九十章 迎亲

    程英嘤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橘红色的夕阳洒进来,镀了一地金,苑里的竹影萧瑟,十月晚来西风急,飒飒的摇,窜入鼻尖的是药味,炊烟味,还有鞭炮爆竹的火星子味。

    “姑娘!您可算醒了!谢天谢地,差点就来不及了,快,都进来!”

    流香带着泪痕的小脸出现在视线里,然后程英嘤就被一堆人拉起来,洗漱梳妆着衣各种打扮,她浑身又疼又倦,晕乎乎的,也就任她们摆弄。

    终于当脑袋上被按了一顶沉甸甸的金丝花冠,程英嘤醒过神来,朱红的珍珠流苏穗子在眼前晃,视线都看不清晰,只见得铜镜里红艳艳的一片。

    “这是作甚?”程英嘤揉揉发痛的太阳穴,下意识问。

    “哎哟,尹姑娘睡糊涂了不成?今儿是您大喜的日子呀!快快快,半个时辰后家主那边就来接新娘子咯!”周遭的宫女丫鬟七嘴八舌的笑。

    程英嘤咻地一个寒噤,脑袋彻底清醒了。

    囍嫁。她如今顶的是尹笙的名,终选夺魁,圣旨赐婚,要在今日嫁给钱幕,成为他的妻,成为南国的主母。

    叮咚,玉漏敲,酉时,夕照流金。

    昏者,婚也。《白虎通》载,婚者,谓黄昏时行礼,故曰婚,这是大周男儿迎娶正室的六礼(注1)。

    “赶快赶快!盖头拿过来!家主马上就来迎亲了!”宫女丫鬟们瞅着时辰,嬉笑着忙活起来。

    程英嘤僵住,满屋子的欢喜和红色扎眼得很,终究是千算万算还是到了这一刻,她整个人从心到身子都恶心起来。

    “嘁……”程英嘤捂住嘴,痛苦得一阵痉挛,难受,无法形容的难受,五脏六腑都在摧毁。

    “姑娘!”流香连忙凑过来,看了看四周,压低语调,“姑娘您听我说,咱们这么多天都没见着家主,但今天过门他总不可能还躲吧!待家主迎亲,您过了去,今晚就有单独相处的机会,您就有机会把事情说清楚。”

    顿了顿,流香抹了把眼角的泪,握紧程英嘤的手:“家主是江南之主,总不可能硬逼着您……置之死地而后生,今晚就是解局的关键!”

    程英嘤抬头看流香,布衣单髻的丫鬟而已,此刻却如洪水中的漂板,让她找到了救命的着陆点,冰凉的手慢慢恢复温度。

    今日苏家和钱家同时娶妻,十里之外苏仟顾不过来这边,而由着圣旨赐婚,圣人继后也会驾到,赵熙彻容巍赵熙衍之流都跟在御驾左右,当真是举目四望孤立无援,所幸还有一个流香,在无边暗夜中拉住程英嘤的手。

    “多谢……对,只要找着独处的机会,和先生说上话……不要慌,还有机会……”程英嘤渐渐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盖上了红盖头。

    玉漏滴答,黄昏向晚,已经能听见敲锣打鼓和百姓欢呼,正向这处偏僻的竹苑而来,是钱幕迎亲的队伍,普天同庆。

    家主立妻,南国盛事,烈焰烹油鲜花着锦,注定了会在这一晚到达巅峰。

    唯独程英嘤在红盖头下攥紧了手,攥得发青,发白,偏要死命按住才能压抑的颤抖,本能的恐惧厌恶慌乱紧张,华丽的霞帔内里顿时就被汗浸透了。

    流香说得对,只有这个法子了,最后的法子,先按着规矩过门去,今晚就能和钱幕独处,就能把明话丑话说开,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身处绝境,怎得局解。至于硬上弓的可能,钱幕这种人应该是做不出来,总之,成败皆系于今晚力挽狂澜了。

    程英嘤被簇拥着上了轿,她只能看到眼前的盖头,视线里全是红色,周遭很嘈杂,似乎整个江南的人都来了,人山人海,空气都是烫的。

    耳边闹翻了天,议论恭喜谈笑司仪,夹杂着钱幕的道谢声,有马嘶,应该是高头大马娶妇郎,何等意气风发。

    程英嘤再次不可抑制的一阵哆嗦。眼前铺天盖地的红让她呼吸都换不过来,非得夸张的大口喘气,才能如溺水中得一口生机。

    轿子开始颠簸,唢呐锣鼓十里红妆,所有的欢喜和热闹都如小刀,一刀刀割得程英嘤血淋淋的,痛,好痛。

    这番场景她不陌生。上一次戴着红盖头,是走向他,那个笑容苍白又温柔的男子,他蹲下来,与她平视,对她笑。

    花儿,朕叫你花儿好不好。

    程英嘤突然鼻尖发酸,觉得委屈,想哭,她原先算定了一辈子做他的妻,却又遇见个乘风郎,将她从时间的牢笼里带出来,跟个傻子似的在风雪夜里大吼。

    如果我,我把你牢笼上的锁,砸得稀巴烂呢?

    那时候她的心啊,就好像不管不顾的要跳出来。

    花儿,要向着光而去,听话啊。

    她听话了,打算下半辈子就跟那傻子凑一块儿,若能得泉下的某人一句应允,她披着红盖头再嫁,跨越山海都能向他跑过去。

    可为什么半路栽进了先生的陷阱,就算如流香计策还有最后机会,她还是乱,还是慌,还是魂儿都找不到方向了,人坐在轿子里瑟瑟打颤。

    ——她突然好想见那个傻子,想到发疯。

    “赵沉晏……你远在盛京,你知不知道……我该怎么办……”程英嘤呢喃,单是念叨他的名字她都觉得安心,不怕。

    流香走在轿边,听到动静掀起帘子,压着哭腔:“姑娘您还好吧?您放心,今晚还有机会。实在不行,就把冒名顶替的事儿捅出去,欺君也不管了,大家伙儿总有法子……”

    话音戛然而止。

    或者说这一刻,所有的热闹和喧嚣都戛然而止。

    “拜见皇太子殿下!!!”

    旋即,轿子被放到地面,山呼千岁成为唯一的声音。

    注释

    1.婚者,昏也:古代结婚,尤其是娶嫡妻的结婚是在黄昏举行。《礼记·昏义》曰:“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在这里“婚礼”写作“昏礼”,也就是表明其在黄昏时候举行。(来源:古人结婚为何定在黄昏时候举行,以及有哪些必做的仪式)

第二百九十一章 我愿

    程英嘤的心跳仿佛都在瞬间静止。

    山呼千岁之后,周遭重新安静起来,能感到所有人匍匐在地,大气不敢喘,空气里有天家特有的肃穆和庄重。

    静得程英嘤觉得这世间就剩下了她一人,她听见自己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她扯下红盖头,伸出一根指尖,想去撩开面前轿子的红帘子,可指尖碰到帘幕,又迟疑的滞在空中,她好怕是自己的幻听,临了一场空。

    “平,平身。”

    这时,轿子外传来威严的一声,是拿着架子的,是好听的,中间有一处断裂,似乎是太过匆忙,短短的两个字都喘不上气。

    “谢皇太子殿下!!!”又是一阵山呼千岁,夹杂着窸窸窣窣的议论,和惊疑。

    程英嘤无比确定了,是他。

    然后浑身的力气都涌了上来,凝滞在半空的指尖掀开帘子,程英嘤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他,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在轿子前方三十步,挡住了迎亲队伍去的方向。

    他正看着她,越过跪拜的百姓和俯腰的群臣,漆黑的眸子里有波澜,扰乱涟漪。

    原来骑高头大马而来的,不是新郎官。

    程英嘤保持着撩帘子的动作,有那么片刻看呆了,来的也不是乘风郎,而是东宫,这个国的皇太子。

    全幅仪仗,赵熙行竟然带来了皇太子的全幅仪仗。

    他身后跟着以江宁织造曹惜礼为首的江南官吏,从大到小乌泱泱的,全部着官服戴乌纱,垂手肃立,执朝堂面君礼,两旁金吾卫鳞甲饰缃,刀戟雪亮,并江南各道驻扎守军,前设虎枪六,后设豹尾枪八,宫女内侍擎羽扇提香炉,更是一眼望不到头。

    再往后曲柄九龙伞三,直柄龙伞四,直柄瑞草伞二,方伞四,双龙扇,孔雀扇各四,白泽旗二,金节二,羽葆幢二,传教幡、告止幡、信幡、张引幡各二,仪锽氅二,以及弓矢乐器香炉等(注1),能看出来是凑自江南行宫,和帝宫制式略有不同。

    这番仪仗盛大正式得,街道都拥挤起来,天高皇帝远,远在江南的臣民哪里见过盛京的威风,一时都吓得腿肚子打颤。

    至于骑在马上的赵熙行,更是从头装扮到了脚。

    金冠,朝服,缃袍煊煊,代表着一国储君的权势和尊贵,将夕阳的日光都映得辉煌,玉带,权印,御剑镶宝,旁边还有一个尉官捧着玉盘,盘中是册封皇太子的金册。

    人靠衣装,这一身能把朽木都捧成宝。何况姓赵这木还不朽,乃是一根天容玉色清隽如玉的神仙木,那就真的是能把凡人的魂儿都看丢了。

    “东宫为什么会来江南,那么远,他不是该在盛京监国么?”

    “对呀,还拦了家主迎亲的轿子,这是公然找钱家的茬哩。”

    “哇,那就是东宫啊。圣人东宫,今儿终于开了眼界,长得真好看。”

    “郎艳独绝,东宫殿,晓风残月,江南主。你以为如何人物,才当得起独绝二字?”

    人群的窃窃私语跟蚊蝇似的,嗡嗡到处都是,尤其是小娘子们,脑袋的安危也不管了,偷偷拿眼觑赵熙行,跟蚊蝇黏上了麦芽糖似的,粘上就扯不下来。

    程英嘤跨出轿子,俯身,戳了戳最近的两个小娘子。

    瞧东宫瞧得脸红的小娘子们抬头,眨眼,大惑不解。

    “我的。”

    程英嘤朝前方的东宫努努嘴,然后起身,一把摘下头上的囍冠,向他跑了过去。

    她能听见周围倒吸凉气的声音,余光能瞥见各种脸色,有震惊的谴责的鄙夷的谄媚的,反正没一个好,她收回视线,跑得更快了,穿过迎亲的队伍,穿过最前方红衣的钱幕,到他跟前。

    是了,这一次,当着天下人的面,她想由她来,向他而去。

    赵熙行翻身下马,抚平缃袍的褶子,伸出手,将女子拉住,下意识要把她往怀里带,又倏忽意识到周围的人群和臣子,遂清咳两声,松开手,和女子相对而立,藏在宽大宫袍里的指尖不停挠。

    心痒。

    程英嘤抿嘴一笑:“赵沉晏,你好大的架子。”

    “想给你最大的脸面。”赵熙行俯身道,带了微微的得意和夸耀。

    “劳民伤财。”程英嘤话是这么说,笑却愈浓,走进半步再瞧,忽的一滞,“……赵沉晏,你怎么敷了脂粉,学那女子?”

    说着,程英嘤就要伸手来碰男子脸,赵熙行连忙捏住女子指尖,瞥了一眼周遭:“这几日赶路赶得急,脸色不好看,遮一遮……小声点。”

    “不好看?什么时候你也在乎起皮相了?”程英嘤迅速的抽出指尖,一刮男子脸皮,“再说了,我图你图的是你的皮相?”

    赵熙行感受着脸上一点温腻划过,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搞得声势浩大,必须得端圣人的架子,什么都做不了,遂声音带了闷:“若是能让你图我的皮相,你的图多一分,总是好的。”

    “我是那般俗气的人?”程英嘤好笑。

    “我俗,是我俗气,我巴不得你每一根头发丝都图我。”赵熙行声音愈低,发腻。

    两人说着话,或许是月余不见,就是普通的玩笑话都说了一盏茶,满城的百姓官吏都被晾成了空气,尤其是迎亲队伍当头的钱幕,有个人跟没个人似的。

    “幕见过皇太子殿下。殿下驾临江南,怎恁的突然?也不差人告臣一声,臣也好准备接驾。”钱幕终于开口了,顿了顿,加了一句,“况且臣何德何能,劳驾殿下亲来贺喜,彼时臣一定为殿下亲手斟一杯喜酒。”

    程英嘤和赵熙行看过去,城中所有人都看了过去,不知是不是因为那着缃的出现,三个人,有两个人着了红衣,竟有了一种微妙的生硬感,无声的剑拔弩张,在秋风中开弓。

    赵熙行将程英嘤挡到身后,笑:“钱家主客气,喜酒倒不用了,因为这大喜就到此为止。”

    钱幕挑眉:“殿下这是什么意思?终选夺魁者,立为我妻……这可是圣旨。就算殿下是皇太子,也焉能置喙哉?”

    男子语调逐渐加重,晓风残月江南主,绿瞳像夜色中的狼眼珠子,不动声色的腾起寒气。

    “钱家主说得不太准确罢,圣旨应该是,终选夺魁且无有许配者,立妻。”赵熙行淡淡道,胸有成竹。

    钱幕嘁的一声冷笑:“尹笙尹姑娘无有许配,钱府和上面早就调查清楚了……”

    “是么?”赵熙行打断,凑近前去,黑瞳深处压住可怖的风浪,“调查清楚的是尹笙?还,是,花,二?”

    后半句咬字从齿缝迸出。如同断头台上的斧头砸下来,声儿不大,却砸得人心一憷,骨头上顿时有蚂蚁爬。

    是以钱幕不舒服的退后半步,眉间有了隐晦的忌惮,他看向赵熙行身后的程英嘤,女子别过脸去,刻意避开了。

    “……问你呢。”赵熙行的低语从耳畔传来。

    程英嘤一愣:“什么?”

    “他杵在那儿,走神了?心疼了不是?”赵熙行看了眼钱幕,酸溜溜的。

    “胡说……威风也耍了,嘴仗也赢了,你打算怎么收场?”程英嘤正色。

    赵熙行又看了眼钱幕,然后一把将程英嘤拉到身边,手还有意的不松开:“问你想用哪个名字?今儿可是当天下人的面说开了。”

    “名字?”程英嘤没明白。

    “是,吉祥铺花二,或者悯德皇后程……”赵熙行咬耳。

    程英嘤连忙捂住他嘴:“悯德皇后这身份也能说的?”

    “怕什么,你只说你想用哪个名字,就算是悯德皇后,天塌了我顶着。”赵熙行拨弄着那双小手,痞子般的一笑。

    “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么突然的算什么。我答应了圣人,走向你时,要在天下人面前要他一声允……反正现在还不是时候!”

    程英嘤拒绝得干脆,其实心里也发慌,那天终究会来临,彼时,她真的能准备好么?

    “好。”赵熙行轻轻拍拍她的手,转身面向乌泱泱的百姓臣民,一国储君的气势开始攀升,而翘首以盼等明白解释的众人,脸色已经很精彩了。

    三个人的局,一个江南主,一个皇太子,说书人都不敢这么编。

    赵熙行开口了,声音清越稳重,照朗朗乾坤,端着拿捏得炉火纯青的东宫架子,圣人的皮相不怒自威,说什么都让人觉得理所当然。

    “钱家大喜,内有文章,此尹氏非彼尹氏。京郊吉祥铺花二,迫于钱家施压,不得已冒名顶替,钱家主怀有私心,瞒而不发。故此大喜,李代桃僵,不忠,不臣,不君子,即刻终止。本殿身为东宫,当赏罚分明,其中因果,自会向圣人奏报,诸卿勿忧也。”

    “皇太子贤明!!!”

    百姓官吏刷刷跪倒,山呼千岁,自然这番真相瞬间长了脚,咻咻传遍城中内外,炸开了锅。

    “原来尹氏是花氏啊!完了,家主这算不算欺君啊!要出大事了!”

    “吉祥铺花氏?诶,好像听过盛京来的流言,说东宫和她……啧啧。”

    议论大声了起来。小相公们忙着担忧帝宫和江南的局盘,小娘子们目光往程英嘤和赵熙行溜,又是嫉妒又是羡慕,说着说着就红了脸。

    “赵沉晏,要不要悠着点?这一下全揭开了,彼时圣人那边……”程英嘤拉了拉赵熙行袖子,暗道。

    “我担着。”赵熙行转头来接话,语调坚毅,又佯怒,“你还有心思担心这些?赶快回去把这一身嫁衣换了!不是,扔了,烧了!我看着扎眼!”

    程英嘤低头笑了。我担着,就是这市井的三个字,她听来就安心得很,安心到能跟个傻子似的,什么都信他。

    赵熙行重新看向人山人海,有棋局的暗流在虎视眈眈,有这世间的人心难渡,和真心难寻,他笑了,日光在他眸底炸裂。

    程英嘤,他要了。

    “本殿,特颁教令:即日起,选吉祥铺花氏,为东宫良家子!”

    良家子(注2),乃是作为天家嫔妃或重臣后宅备选,还未正式圆房和册封的女子,虽然只是备选,选不上的也不能自行婚配,两只脚踏进门就出不去了。

    江南的恭喜和骚动,在那一刻如锅炉水,彻底沸了,并以可怕的速度向盛京,向西域,向整个九州蔓延,这个国,都沸了。

    身着红衣的钱幕被遗忘,这一生就着了这一次红衣的他,头兀地就耷拉了下去,最后的目光看向的是小十三,她笑着,很开心。

    于是小十三的先生也笑了,笑得泪都下来了,果然是他的罪,和不悔,他要用下半辈子去渡。

    灵隐寺最灵的是姻缘,那天她说,小十三,就此别过。

    而他终于有力气回一句,说不出口的两个字,珍重。

    ……

    赵熙行转头来看程英嘤,手从背后伸过去,偷偷的拉住那只小手,餍足道:“你愿么?”

    程英嘤歪头瞅他,红了脸,笑:“您东宫都放话了,我一个老百姓能说甚愿不愿?”

    “说过了,东宫是天下人,赵沉晏是你的。”赵熙行轻道,又面容微肃,多了期待和小心翼翼,“更想亲口听你说,你快回我,你愿么?”

    “呸,大庭广众的,圣人的脸面不要了?小心被人听去。”程英嘤看了眼周遭,嗔怪,声音却娇软得让赵熙行眸色一深。

    “从今儿你就是进了贼窝,想跑也跑不了咯?你若不好好回我,省得哪天后悔,我每天提心吊胆的!”

    程英嘤噗嗤一笑,竭力掩着唇,不让这笑教人听到,这般直白又赖皮的话,旁人如何能知是从圣人嘴里说出来的。

    是了,她才不要他们听到,东宫给他们了,赵沉晏,她留给自己。

    “我竟不知,何时皇太子成了贼了?”程英嘤憋笑憋得小脸绯红,眼眸亮晶晶的,看得赵熙行差点就没绷住圣人的面儿。

    顿了顿,程英嘤反手握住那双手,抿嘴一笑:“呆子,我愿了。”

    于是,别说是做呆子,便是下半辈子做她的傻子,他赵熙行也赶趟儿的栽了进去。

    注释

    1.皇太子仪仗:选自清朝制式。清于顺治三年(1646)定仪仗之制,本文略有删改。(来源:搜狗百科)

    2.良家子:汉代称谓,类似秀女。《汉书·外戚传》:“孝文窦皇后,景帝母也。吕太后时,以良家子选入宫。”

第二百九十二章 君怒

    秋日西沉,暮色笼罩了南国城。

    十月的晚风吹在人身上,嗖嗖的凉,着贡品狐裘袄的赵熙行也不禁打了个寒战,脚步停下来,目光又往钱府大门探了一分。

    “都说南国暖,入夜了还是凉,她可有备着披风出去?”

    话是问流香的。女子跪在青砖地面上,刚替程英嘤传完话,周围跪了一圈钱府的丫鬟奴仆,都是头一次面见传得神乎其神的圣人东宫,敬畏得头都不敢抬。

    “回禀殿下:奴给姑娘都备下的,最好的大氅,保管丁点风都不透。”流香顿了顿,语调有些哽咽,“此番多谢殿下解围!奴婢还有奴婢主子叩谢殿下天恩!若不是殿下及时出现,这姻缘成了真儿,奴婢和奴婢主子怕是赔上命,都不知如何面对花二姑娘!”

    言罢,流香扑通扑通磕了九个响头,忍不住抹泪,又是感激又是后怕。

    “起来罢。说来说去,也是本殿为了自己。”赵熙行虚手一扶,目光却黏在钱府大门,几乎快看穿了,“……她有说何时回来?”

    流香擦着哭花的小脸,转笑:“今儿奉上命,钱家和苏家同时娶妻,钱家的黄了,苏家的还在继续。苏仟老爷迎娶钱薇姑娘,今晚大喜日子哩!花二姑娘总得去给自家舅舅道喜吧,喝酒闹乐子的,估计不到子时不会回的。”

    赵熙行脸色一沉。

    这时,旁边执着琉璃宫灯引路的内侍小声提醒:“皇太子殿下,快走罢,花二姑娘一时半会也回不来,圣人还等着您呢……”

    “这不就是去么!”赵熙行猛地打断,没好气。

    白日风波尘埃落定,钱家的婚事被从天而降的东宫废止,吉祥铺花二封了良家子,然后就匆忙忙的奔赴苏府,东宫则被圣人赵胤召见,两个人自打迎亲场上一见,就又南辕北辙的忙开。

    “本殿停留江南的时间本就不多,她还赶去喝喜酒……”赵熙行低低嘀咕,就算是夜色如墨,旁人也能察觉到他脸色不好起来。

    顿时鸦雀无声。圣人严苛,名声在外,钱府众人都害怕真如盛京传闻一般,这男人不开心,就得有人遭殃。

    于是求援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个照灯的内侍,内侍也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道:“殿……殿下,圣人那边……”

    话头没完,赵熙行一记眼光如冰渣子杀来,吓得那内侍一哆嗦,知趣的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待花二姑娘回来,若她精力劲还撑得住,传她来见本殿。本殿多晚都等着。”赵熙行气堵堵的丢下话,便收回视线往客殿去。

    不多时,他跪在了玉榻前,向榻上满脸病容的赵胤和榻边的刘蕙拜倒:“儿臣问父皇安,问母后安。”

    赵胤披衣倚榻,瞅着男子的脑门顶,冷笑:“东宫,好本事啊。”

    “……父皇息怒。”赵熙行暗暗攥紧了指尖,白天的风光耍过,真正的难关原在这儿等他。

    “息怒?呵,你眼里还有我这个老子?”赵胤冷冰冰道,“朕留你在京监国,你却偷偷跑来了江南,朕下旨为钱幕赐婚,你却半路抢了新娘子,随口还封了良家子。你说,有哪一点,你眼里还晓得有老子?”

    赵胤语调不大,却有如一刹九天金雷,轰的砸在场中,震得人心和地板都在发颤。

    天子一怒山河破,空气迅速冻结,仿佛都有雪霰飘了,刘蕙变了脸色,羽林卫蛰伏暗中,杀意酝酿,君要臣死不得不死。

    阁内顿时陷入了一种可怖的死寂。

    赵胤拧着眉,脸青得可怕,赵熙行垂眸低头,状似恭驯,却看不清他是甚神情,父子俩僵着,刘蕙一横心,凑到赵熙行面前,忙劝。

    “东宫,这件事确实是你有失妥当,且不说你搁弃政事私下江南,便是擢选魁首为钱幕妻乃是圣旨,这便是御婚,又岂是你半路说废就能废的?你快些认个罪,服个软,先让陛下火气消下去再说!快!”

    刘蕙毛汗渗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平日最是恭谨持礼的东宫,撞上今儿这事,却意外的缄默,腰杆挺得笔直,不知在酝酿什么。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实实在在论过,过在东宫,如今这东宫却偏往刀尖上撞,皇帝老子都不放眼里了不成。

    是以刘蕙急了,抖着声音道:“东宫你今儿是怎么了?平日不是从来不带辩解的么?认罪,赶快认罪啊……”

    “父皇早就知道了,是么?”兀地,赵熙行打断,问是对赵胤去的,因为嗓音有刻意的压抑,所以带了一丝质问的语气。

    赵胤眉梢上挑,怒极反笑:“呵,你这是做儿子的,做臣子的,该有的语气么?”

    刘蕙脸一惊,还要劝什么,没想赵熙行根本没理她,缓缓抬头,直直的盯向赵胤,嗓音压得愈发低了。

    “父皇……知道程英嘤顶替尹笙,也知道她会赢,知道钱幕会娶她,所以……装,聋,作,哑?”

    “放肆!”

    厉喝的两字不是赵胤,而是刘蕙,她忌惮的瞧了一眼赵胤,咬咬唇,拽了赵熙行就往外撵:“东宫或是南下旅途劳累,脑子不太清醒,还不快跪安,先冷静冷静!跟陛下这么说话,你脑子拴裤腰了?你真要辜负姐姐的苦心不成?!”

    或许是因为姐姐两个字,赵熙行眸色微陷,歉意却坚决的挡住刘蕙:“母后放心。此事乃父子之结,今日不说清楚,也终有要说清楚的那天。”

    刘蕙诧异。被天下誉为圣人的东宫,此刻却格外的硬气,跟犟脖子的硬茬似的,笃定了一件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天都不怕,何况是天子了。

    是了,哪里是圣人,这不就是曾经年少的,乘风郎么。

    刘蕙呆在原地。赵胤凝着赵熙行,目光在昏黄的烛火后闪烁:“是,老子知道。原因,你也该知道。”

    “您不乐意见我和她在一块儿。”赵熙行声音嘶哑,顿了顿,“因为哀帝。”

    赵胤耸耸肩,默认,不加掩饰。

    赵熙行喉结滚动,拼命下咽什么:“但,曾经您召过她,说过了,而她也向你保证,在天下人面前走向我时,会得他一句应允……您,是答应了她的。”

    “你们当老子傻呀!”赵胤猛然打断,也没了皇帝架子,喝骂,“萧二郎已经去了泉下,她如何得他一句应允?她是逗老子玩呢?还是当老子年纪大了脑壳不好使呀?也就你这个驴脾气能信……”

    “我信。”赵熙行兀地接话,斩钉截铁,语调加重,“而且,我会让天下,包括父皇,也信。”

    “逆子!你这个逆子,气死老子算了!!来人,把这逆子拖出去,打五十大板,不,一百大板,打死他!!!”赵胤勃然大怒,暴起,也是被气冲昏了头,口不择言的呵斥。

    刘蕙脸色煞白,扑通声跪下,立马泪流满面。

    满殿俱惊。连羽林卫都有片刻迟疑,面面相觑了好一阵,才闯进来作势要缚赵熙行,刘蕙在旁边哭着拦,早听闻风声而来的官吏奴仆则在门外跪了满堂,同样哭嚎着求情。

    “陛下息怒!东宫事关国本,万万不可!一百板子真的能打死人的啊!”

    钱府的夜被惊动,北风呼呼的刮,愈如鬼哭狼嚎,听得人心慌,鲜血和变故的气息酝酿,惊心动魄。

    然而,让所有人都震惊的是,羽林卫正要拿赵熙行,向来是恭敬稳重的东宫,却眸底寒光一闪,猛地二指并剑,疾风扑面,砰砰的打退了那几个侍卫。

    羽林卫咚咚后退几步,脸色微白,这力道不轻,真半点情分也没留,若是有一柄剑,直接就能刺穿他们。

    “皇太子殿下!此乃圣旨!得罪!”羽林卫下意识的应了句,一横心,再次冲上去拿赵熙行,却没想更为凌厉的招式袭来,直接将他们打退到门槛边。

    这下子,愣着的臣民都瞧清楚了,也确定清楚了,反了,东宫这是打定了主意,反了。

    “逆子!你真要反不成!你还真以为老子不敢斩你是吧!”赵胤几乎气得浑身发抖了,咬牙冷笑。

    “东宫!你在干什么!你昏了头不成!”刘蕙吓得惶惶,慌忙强来拉赵熙行,让他跪下请罪。

    没想到,赵熙行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魂飞魄散的举动——

    他挣脱开刘蕙,噔噔瞪几步,冲到赵胤面前,咚的,一拳打在玉榻旁的榻柱上。

    榻柱顿时裂开了蛛网似的缝,榻顶簌簌的颤,而男子的拳头也刹的裂开,血珠子渗出,顺着榻柱往下滴。

第二百九十三章 苏府

    因为过度的震惊,所有人都傻了,包括赵胤,一动不动,殿里由喧闹顿时转变为诡异的死寂。

    只听见一滴滴血淌的凝滞中,赵熙行开口了,声音是克制到极致的低吼,一字一顿如刀剑斩下。

    “作为圣人,我于天下无悔,作为东宫,我于百姓无愧,今生唯一的一份私心,只有她。”

    赵胤瞳孔一缩。

    所有人的心跳都吓得快静止了。

    赵熙行缓缓俯身下来,凑近赵胤,眸子深处压着****,雪亮,又炽盛,他再次开口了,语调却意外的不稳起来,带了面对父亲时那种特有的脆弱和委屈。

    “求您……求您,不要逼儿子太紧……”

    然后哐当一声,殿门打开,缃袍背影就消失在夜色里,只有十月的西风灌进来,呼啦啦的。

    良久,久到烛火都昏暗,诸人才缓过神来,又觉心肝俱碎,不由自主的看向赵胤,冷汗滚滚的湿透了秋袄。

    “陛下……东宫他,他……”刘蕙话都说不齐全了,跪在榻前双眼红肿,只敢磕头求饶,打定了主意要抗到底。

    却没有预料中的天子之怒,榻上传来笑声,窃窃的,发着颤。

    刘蕙震惊的抬眸,见得赵胤捂着眼,肩膀松动着,是笑,确定他在笑,有些哽咽和不稳。

    “皇后啊,还记得这小子上一次对朕发火,是什么时候么?”

    刘蕙一愣,竟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她不解的看向赵胤,小心翼翼道:“东宫号为圣人,持重守礼,怎会有发火这种失态之举呢?”

    “是啊,圣人,他被天下赞誉为圣人,鸡蛋里都挑不出骨头的。”赵胤低道,蔓延开一抹苦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是朕帝王之局布下的时候,他就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圣人,板着风轻云淡的脸,君臣纲常倒背如流,永远都那么贤明,永远都那么完美……呵,朕一个当老子的,完全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赵胤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咽下鼻尖的酸涩:“可明明朕记忆中的赵熙行,这个朕二十岁时得的第一个儿子,是被称作乘风郎啊,是能把羊皮球踢到金銮殿房顶,朕抄了藤条打他,他能扯了腰带和朕对打的乘风郎啊。”

    刘蕙失神:“陛下的意思是……”

    赵胤又颤颤笑起来,沙哑道:“朕已经很久,很久,都找不到自己的儿子了。”

    “陛下!东宫只是如今重任在肩,难免对自己审求过苛……”刘蕙下意识的辩解。

    “朕知道,从踏入帝宫的那一个四月,谁又不是呢。”赵胤轻轻摇头,扯扯嘴角,“但朕就是想,止不住的想啊……想找回那个儿子……”

    刘蕙惘惘道:“那,这次东宫犯上忤逆,陛下是饶过了么?”

    赵胤不动声色的抹抹眼角,别过头去——

    “呵,朕还得感谢花二呢,朕现在……”

    戛然而止。赵胤没有说出后半句,刘蕙却知道,那一定是这样一份心情:开心,开心到要死。

    钱府夜色喧嚣,一场可以掀翻天下的风波悄无声息就熄了火,各种隐情被上面下了封口令,半点火星子都没流出去。

    是以在距离钱府十几里地的苏府,唢呐吹锣鼓响,苏仟和钱薇的喜事还热热闹闹的进行,程英嘤一手酒壶一手盏,和众人起哄灌新郎官的酒。

    “小十三,真不行了,不行了……带会儿回房会被你舅母骂的……”苏仟左推右挡,不知是醉得还是喜得,脸红得跟火炭似的。

    “诶,不行!舅舅这就急着回去了?看来以后是舅母管家呀!”程英嘤乜着眼笑,又和周遭一阵戏谑,说得苏仟的脸愈发红了。

    虽有白天那等变故,但好歹有惊无险,如今结亲的又是自家舅舅,钱薇她也是中意的,所以晚来苏府大喜,好酒好宴好乐,欢笑翻上了天。

    “真不是,哎呀,我跟你舅母本来就呆不了几天,过阵子她就要启程北上了,一去小半年。”苏仟窘迫的拦住涌来的酒盏,求饶,“不行了不行了,真喝不了了……嗝……”

    程英嘤耳朵一尖,酒劲消了大半,拉过苏仟,肃了脸:“舅舅这什么意思?才过门的新娘子就急着远行?钱家故意轻慢我苏家呢!”

    苏仟打了几个酒嗝,哭笑不得:“不是不是,阿薇是好的,钱家待我不薄。纯粹是公事,钱家祖训家国为上,我又岂好意思阻拦。”

    程英嘤点头:“纵是如此,去哪儿要小半年的?”

    “哎,前儿不久西域国那边来了贵客,说他们的大巫推算来年春旱严重,故赴来江南借粮。”苏仟叹了口气,“已经都谈妥了,帝宫也允了,待这几日粮车辎重备好,你舅母就要作为钱家管事的,护送这一队粮食北上。”

    电光火石间,程英嘤想到两张不算陌生的面孔。

    阿史那奎,加尔摩设,原来那天遇见他们,他们说进关办事,就是来找钱家借粮,备来年春旱之危。

    可再一转念,程英嘤愈发蹙眉:“就算如此,这等事关重大,钱家干嘛不派个男人去?北上入关,大漠黄沙,女儿家去能磨层皮回来!”

    没想苏仟面露傲然,一精神:“诶,你若这么想你舅母,那就大大错咯。你舅母可是济世第二名,总管钱家对外商贸,岂是寻常女子哉!”

    程英嘤倒吸一口凉气,果真非凡人也。

    济世,乃是钱家选贤举能的方式。但凡钱家子弟,不论男女,嫡庶,甚至外家之子,皆可参选。

    用时十年,隐姓埋名行走九州,秉承《论语·雍也》“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之意,融入三教九流,经纶天下。

    十年间,有钱家遍布全国的眼线缉察考验,十年后,将诸候选所成编录成册,广传江南之民,由百姓属意,评出名次。

    第一名,继任家主。后续名次,则在钱家获得重用,添掌事之职,管江南诸务,亦是一方英雄。

    当年某位紫衫少年参选济世,用的化名便是公子翡,他选择做一名教书先生,十年后归乡,评为榜首,成为了钱家主钱幕。

    兼济天下钱家郎,得民心,得江南心,得圣贤心,方为此间主也。

    “以女子之身参选,夺得榜眼,如今掌管钱家所有对外商贸,这等人物……”程英嘤轻叹,看了看苏仟,话锋一转,“是怎么看上舅舅的?”

    苏仟摸了摸鼻子,赧然:“你舅舅也不差呀!凭一己之力混到家主身边最近的位置上,由此常和阿薇见着,交道打来打去,细水长流也就生出情义来!能拿下她,你舅舅不才是人物?”

    程英嘤憋笑,朝挂着红绸幔子的新房努努嘴:“舅舅,这以后嘛,外甥女也没多的话,就一句……夫纲,别怂……别别别!”

    戏谑湮没在吃痛里。

    苏仟轻轻揪了程英嘤后颈窝,仗着酒劲,晕乎乎的嚎:“老子苏仟,得江南父老看得起,尊一声玉面鬼影,以后甭管什么姓钱的济世的,过了门就是我苏仟的媳妇儿!第一条老子就得振夫纲,老子管家管钱管钥匙!”

第二百九十四章 算账

    “苏六郎你真敢?也就喝醉了敢说这话吧!哈哈!”众人大笑起来,半开玩笑半正经的摆手。

    正是喜气洋洋,雄赳赳气昂昂,忽听得新房一声刺耳的响,稀里哗啦,似乎是摔瓷盅的声音。

    哄笑一滞。最先醒酒的是苏仟,立马换了一副神情,扯着喉咙改口:“刚才都是玩笑!玩笑!以后都听娘子的,为夫跟着!”

    程英嘤笑得肚子都痛了,拍拍苏仟的背:“好了,舅舅您快些回房吧,酒我们也就不劝了,否则今晚您要被新娘子赶出去了。这次匆促间没什么礼,待我回了盛京,好好备些,托南下的行商给您和舅母带回来。”

    众人都是有眼力劲的,遂不再嬉闹,簇拥着把苏仟往新房推,闹到月上中天的大喜这才落了幕。

    程英嘤乘着轿子回了钱府,刚进院子就见得流香迎上来,端给她一碗醒酒汤,热度正好,俨然是一直守灶台温着的。

    程英嘤咕噜噜喝了,回房坐在铜镜前撑着头,还有些晕乎:“流香啊,我以为你回沈银那边去了呢。”

    流香拧了热帕,上前来让程英嘤擦脸,笑:“银姑娘那边说事情还未了,皇太子不是被圣人召了去么,怕又出什么茬子,故让奴婢还跟着姑娘,多少有个照应。”

    热帕子很是舒服,程英嘤打了个酒嗝:“皇太子……哦,是了,赵沉晏那厮……上面有结果了么,怎么断的?”

    “说来奇怪,上面下了封口令,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殿下完好无损的出来了,圣人也没有追究,只是发了口谕,让殿下好好歇养,歇好了再回京。”流香回禀,又加了句,“还有,殿下说待姑娘您回来,若还有精神,就去见他。”

    程英嘤眼睛一亮。站起来,却又顿住,思忖良久,复坐下,想起那张敷粉遮掩倦容的脸,心痛:“他突然赶到江南,必是星夜兼程,一路上人都脱了层皮,让他好好歇吧,铁人也撑不住的。”

    顿了顿,程英嘤看向挂在廊下的竹篓子,是江南的驱蚊竹,绿油油的,指了指道:“把这篓子送去,我用着觉得好,江南秋晚多蚊蝇,别扰了他歇息。”

    “姑娘怎不自己送去?”流香觑眼笑。

    程英嘤揉着太阳穴,脸热:“大晚上的,都什么时辰了,就算我如今是他的良家子,但毕竟还未正式圆……咳,不然显得我多心急似的。”

    流香又打趣几句,便取了竹篓子出去,呈给侍奉东宫的宫人,不到半个时辰回来,看着程英嘤笑:“东西已经送去了,东宫听姑娘您不来,脸嗖的就青了。”

    程英嘤心里欢喜,面上却板着,瘪了瘪嘴:“就他脾气大!让他好好歇息,圣人都发话了,他还能蹦起来?南北迢迢几千里,他就用了几日赶来,真不要命了不成!”

    “是是是,东宫不要命了,那还不是念着姑娘么。”流香眼珠子一转。

    程英嘤脸一红,佯怒要去打流香:“小蹄子愈发嘴碎了!小心我向沈银告上一状,非打得你求饶不可!”

    流香连道不敢,又忍不住笑,两人嬉闹间,忽听得房门敲响,传来秦南乡的声音:“二姑娘歇下了否?奴是南乡,多日不见,来给姑娘问个安。”

    程英嘤顿住,想起自己打离府追赶钱幕,回来被推上喜轿,中途被赵熙行搅局,下来又赶去苏府喝酒,果然是连续数日奔波,许久未见秦南乡了。

    这趟,流香的声音已经响起:“南夫人,这都什么时辰了,要问安明儿请早吧。姑娘今晚在苏府喝了酒,这便要歇……”

    “不必,请她进来。”程英嘤突然接话,声音有些异样,“择日不如撞日,有些账,正好算算。”

    流香眸一闪,但没多言,请了秦南乡进来,阖上黄花梨雕花门,屋里三个人的表情都有些变化起来。

    秦南乡穿着一身半旧的湖蓝绫罗织银团花薄袄,窄腰窄袖的,勾勒出杨柳儿般的身段,乌油油的鸦鬓间一枝素银簪,两朵堆纱菊,便是全部的首饰了,依然是程英嘤印象里,那个眉头都不会皱似的丽人。

    “打扰姑娘安歇了,奴也是太过挂念姑娘,说两句话就走。”秦南乡噙笑开口,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案上,“姑娘这阵子忙东忙西的,又兼入选东宫之喜,称心遂意。奴特意备了几件小东西,还望姑娘莫嫌弃。”

    这番话也是极为妥帖温柔的,听得人心都要软了。

    流香看了程英嘤一眼,见后者没表示,才上前去翻查那份礼,一对赤金镯子,份量沉甸甸的,镯子上刻并蒂莲,乃是贺姻缘的。

    秦南乡的声音传来:“姑娘今后就是良家子了,是东宫的女人,这等大喜奴也没什么好送的,就按照我们南边的习俗,打了一对镯子,都是足金的。”

    程英嘤伸出两根玉指,掂了掂镯子:“哟,够沉,南夫人破费了吧。”

    “良家子哪里的话,待您正式侍寝,册封指日可待,奴就先恭喜您心想事成,成双成对了。”秦南乡连称呼都改口了,满脸的笑不似有伪。

    程英嘤唇角一翘:“是,南夫人是该恭喜我,但也别忘了恭喜您自己,毕竟我嫁不成家主,可首先遂了您的愿呢。”

    “良家子?”秦南乡眨眨眼,疑惑。

    程英嘤指尖一松,金镯子落到礼盒里,砰的两声清响,却如炸天雷,让场中三人的眸色都一惊,秦南乡的视线有些晃。

    “立妻这场闹剧终于了了,我才得闲来处理些杂事。比如我今儿去苏府问过舅舅,钱家后宅一个妾的权限。”程英嘤缓缓道,目露玩味,“又比如,舅舅说这点权限虽不大,但瞒天过海的使唤几个不算高手的刺客,还是能做到的。哦对了,天平山期间南夫人的行程,我也托舅舅的关系稍微打听了一下。”

    “良家子说话愈发糊涂了,莫非真喝醉了?”秦南乡依然浅浅笑着,只是脸色在烛影里古怪起来。

    “再装就没意思了。”程英嘤叹了口气,弹出指尖一点胭脂沫子,“追赶家主期间,我在外边东奔西跑的,一个地儿接着一个地儿,却只有第一次去天平山途中遇到刺客。这是为什么呢?”

    顿了顿,程英嘤也没看秦南乡,自问自答:“因为第一次去天平山的行程,是我从钱府出发,钱府的人都知道的。但后面因为我没回过府,人一直跑在外边,行程细节除了我和流香,旁人就算不准了。故刺客的庄家,一定是钱府的。”

    “呀,是这理儿!”流香也在旁边一呼,意味深长的加了句,“没想到除了怂恿逛夜市染疾,终选漏题给杨家,又添天平山指使人行刺,南夫人为了阻挠二姑娘嫁给家主,可真是大费周章。”

    程英嘤若有所思,冷笑:“这样看来,夜市的事儿,漏题的事儿,八成都和夫人您脱不了干系了。旁人一直让我对夫人您多留个心思,被蒙在鼓里却终究一直是我。”

    秦南乡脸上还有笑意,只是有些僵:“这一连串天人之祸,良家子都笃定是奴了?”

    程英嘤耸耸肩:“别的倒罢了,天平山那次却几欲害我性命,这坎,就过不去了。您放心,我会报上去,公事公办的查……只是,要查出区区一个妾室的手段,夫人您觉得,是难还是易?”

    “区区一个妾室?”秦南乡咧嘴,“良家子可听闻民间一句俗话:强龙不压地头蛇。就算是妾室,那也是江南的妾,若帝宫的人要插手……呵,还真指不定是难是易呢。”

第二百九十五章 选择

    “哦,这么说来,也有几分道理。”程英嘤面色不变,反而状似恍然,“不过,夫人怕是忘了,东宫还停留在钱府。”

    秦南乡挑眉:“所以,良家子是打算仗着东宫,颠倒黑白么?”

    这一句很是刁钻,真拿黑白掉了头,程英嘤被暗暗说成了什么似的,是以流香在旁首先忍不住,出声呵斥。

    “你才是颠倒黑白呢!”

    “流香!”

    程英嘤制止,然后转头盯向秦南乡,没有预料中的辩解或愤怒,她反而笑意愈浓,带了一丝无赖般的神气——

    “男人有用,为什么不用?能拿下这个男人,不也是我本事?再说了,黑白重要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花二受了委屈,你觉得会有多少人找上你?”

    此话一出,连流香都大开了眼界。虽然程英嘤本就是喊冤的那方,但这段理直气壮的见解,是不是也太痞子了点。

    秦南乡直接傻了。这话里明目张胆的仗势欺人,别说有没有王法了,跟漕运码头的混混一个德行,下作,但管用。

    是以秦南乡脸色几变,在确定程英嘤方才所言不是戏言后,才一声凉笑:“……是良家子您先负奴,怪不得奴。”

    程英嘤微怔,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自己哪点不是。

    “妾室,奴只要一个妾室之位,良家子您,是答应了奴的。”秦南乡的小脸逐渐扭曲,“待您过门,家主立马就会休弃奴,曹家不会让奴活下去的……任何人作嫡妻都好,但偏偏就是您,家主不会容下第二个女人。”

    秦南乡看了程英嘤一眼,眸色怨恨,泛着幽幽的冷光:“最开始不让您赢,结果您赢了,那就只有您没了……是您逼着奴走到这一步的。”

    程英嘤和流香面面相觑,因果缘由想是想起来了,但在初始的震惊和恍然后,她倒哭笑不得起来。

    “这关我什么事?钱幕要弄成那样,怎算到我头上?休弃的事我连知都不知道,南夫人您找错债主了吧!”

    秦南乡摇摇头,脸上浮现出畏惧,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似的,连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不,那个人,您不知道多可怕,偏偏面上还装着晓风残月的,就更可怕了……”

    “就算这样,南夫人您委屈,您有理,我家姑娘就不委屈,就没理了?!”流香在旁边插嘴,天平山两人都差点丢了命,是以她看秦南乡都没好脸色。

    许是感到大势已去,程英嘤算账的态度又坚决,秦南乡最后的防线彻底崩塌了,浑身一阵猛烈的哆嗦,人就瘫坐在地上,双目无神,喃喃自语。

    “妾室,我只要一个妾室……这么一点点可以掌控自己的命,为什么都不行呢……我只要这一点点……”

    程英嘤看着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秦南乡,面色复杂,想起初识这个面容和自己三四分像的女子,好个南国佳人惹人怜,又想起她身为钱曹缝隙中的棋子,每天被逼喝下助孕的药,喝得胃子都黑了,还要在曹家族老冰冷的注视中,毫无尊严的吐到呕血。

    身为娼伶忆秦娥之女,自家曹姓姓不得,自家父亲唤不得,她从一生下来就注定的悲剧,至今却还在努力着,努力拼那一点,可以自己掌控的命。

    她说,她喜欢栀子花,栀子除了约定,还有一个不是太广传的花语:铮骨(注1)。

    “算来算去,错都得应在钱幕头上,男人嘛,女人还成了挨骂的。”程英嘤终于开口,语调缓下来,“南夫人,我可以放过你,但这个机会,你来选。”

    秦南乡一怔,抬眸,眸底有微光。

    流香瘪瘪嘴,但到底没说什么。

    “我会把这事儿报上去,然后,第一种方案,你被查出来是你做的,你作为罪人,该罚的罚,我管不了。”程英嘤顿了顿,眉间氤氲起玩味,“第二种方案嘛,就是你作为证人,去指证曹家,说是曹家为了让你上位,才要除我,你良心发现,不愿与曹家为伍。以你曹家庶女的身份,这个指证没人会怀疑。”

    秦南乡瞳孔微缩,失神:“就是奴和曹家……只能活一个?”

    “聪明!”程英嘤拊掌,笑了,“要么你被治罪,要么曹家被查,虽然不至于诛九族,但凭我如今良家子的身份,还有钱幕的护短,曹家罢官落败分崩离析,是很有可能的。二选一,选择权,我全部交给你。”

    秦南乡的脑袋耷拉下去,却意外的有一丝迟疑,沉默。

    流香在旁边诧异:“南夫人你还在想什么?曹家于苏家,于二姑娘,于你自己,都是欠了账的。二姑娘肯开恩给你这个机会,你莫非还要不识趣?”

    秦南乡点点头,又摇摇头,吞吞吐吐道:“毕竟有生养之恩,我母亲也算曹家的女人,就这么全族落败,是不是牵扯太广了。”

    程英嘤叹了一口气,取了并州剪来挑灯花,烛火在她眸底闪烁,阴晴不定:“南夫人,想要自己掌控的那一点点命,不是向我求的,也不是向曹家求的,而是向老天爷……既然都向老天爷求命了……”

    程英嘤放下剪子,一笑,沉沉如渊:“不干票大的怎么行呢?”

    注释

    1.栀子花语:栀子花有一个冷门花语,坚强。(来源:搜狗自己搜栀子花花语)

第二百九十六章 杨胭

    江南的十一月,秋末,红枫如血,银杏洒金。

    西风转成了北风,割得人脸疼,呼呼的刮过西子湖,能凝出一岸的冰渣子来,百姓都换上了厚厚的袄衫,说话间鼻眼嘴里全冒白气,再是暖和的南国,脚板心子也暖和不起来了。

    在圣驾张罗着北上回京的前夕,一则巨变陡地掀了出来,搅得江南的人心也跟北风似的,嗖嗖的凉。

    东宫新封的良家子花氏曾于天平山遇刺,刺客是曹家派出的,为了阻止花氏入主钱府,为了让真正的曹家女上位,演一出偷天换日,不惜下此狠手。

    整件事是由花氏上报,南夫人秦氏作证,随后秦氏乃曹家庶女的身份也被扒出来,便更为证词添了可信度不少。

    最推波助澜的,则是停留在江南的东宫,和钱家主钱幕联名上的折子。这两个人不知怎的,意外的同仇敌忾,将曹家往死里弄,一重又一重的罪名压上去,生怕整不死曹家。

    这天晚上,赵胤坐在烧得噼里啪啦的火塘前,看着手里的折子,蹙眉:“连五十年前尚是少年的曹由收了五十两贿赂的也加上了?呵,陈年烂谷子的,如今是算总账么,两个人罗列了四十九条罪名。”

    “陛下打算怎么办?外面可是传得人心惶惶的。”刘蕙拿来一件白狐狸毛的大裘,轻手轻脚的给赵胤披上,问道。

    赵胤冷笑:“朕那个儿子,还有钱幕,哪一个都不是嫉恶如仇的清流,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怎么在名利场混?他们都是掖着私心,要为悯德皇后出气罢了。”

    顿了顿,赵胤转而叹气:“都是绝顶聪明的男儿,怎么碰上女人的事,都跟吞了炮仗似的,一点火就炸?”

    “下面的都查了,遇刺的事属实,悯德皇后确实差点丢了命,身上还未好全的伤医女也验了,都是刀枪眼儿。”刘蕙掩唇轻笑,“那两个炮仗如何饶得?”

    赵胤抚抚额头,也不知是火塘太热还是烦心,出了一身的汗:“惩治一个两个人倒罢了,要是全族罢官,抄家……那可是江宁织造,三代世袭,江南还不得全乱了?”

    灯火中刘蕙如看戏:“陛下的意思是大局为重,轻判?”

    赵胤点点头,又摇摇头,这当,屋外有内侍禀报,说家主把人送回来了,刘蕙看了看赵胤眼色,遂传话,让把人领进来。

    吱呀,黄花梨雕花阁门打开,一个内侍领着五六名妙龄女子出现在场中,俱俱鸦鬓如云芙蓉靥,就算是萧瑟秋晚,也顿时明媚起来。

    其中一个打头的,双十年华,削肩细腰,眼波儿跟荡了两汪西子湖似的,身上衣饰尤比旁人不同,水红的昭君裘织金的锦绫褙,更添一分端庄华贵。

    刘蕙不禁微惊了一声,却在察觉到赵胤周身气压变冷时,连忙捂了唇,多的话都咽了回去。

    赵胤的脸色确实阴了下来,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嘲讽:“呵,他一个都没瞧上?”

    原来自打立妻大喜被东宫搅和了后,这妻娶不了了,要几个妾也不算白费红妆。赵胤遂做主挑了几个佳丽,送去让钱幕选一个,和秦南乡一样抬作妾室,皆大欢喜。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说辞,背地里则是帝宫和江南的博弈。

    双方都费尽心思的立妻黄了,插一个妾进去,多少算个眼线。佳丽都是选自京官家族,保管的忠心,赵胤念着趁势送过去,聊胜于无,总归有点赚头。

    然而钱幕也是硬气的,直接全退了回来,兼带了一句话“立妻终止,许是天意若此,要幕精进民生之治,无为美色分心也,人不可违天,还望陛下恕罪”。

    “好,好你个钱府!铁桶似的,朕是想安钉子也安不进去!可恶!”赵胤怒气愈浓,猛地抓起手旁案边的药碗,狠狠往地上砸去。

    砰,一声尖锐的厉响,碎片四溅开来,吓得场中诸人扑通声跪倒,连道圣人息怒。

    房中的空气顿时寒得可怕,比屋外的十一月还要冻人,能冻掉半个心窝。

    鸦雀无声中,赵胤鼻尖一扇,闻到一股血腥味,他对这味道很敏感,顺着看过去,是那个衣着殊异的女子,玉似的手上一道血痕,血珠子淅沥沥淌下来。

    俨然是被刚才溅开的碎瓷片割的。

    但奇在都是飞花轻雨的闺秀,被割出如此骇人的伤痕,她也只是轻轻咬住下唇,硬是一声不吭。

    赵胤不禁往她脸面上多瞧了两眼,鸦鬓下一段蝤蛴颈,戴着红殷殷的玛瑙串子,愈发衬得雪白如酥。

    “传医女来给她瞧瞧。”赵胤开口,话是对内侍说的,内侍连忙传谕去了,那女子伏地谢恩,仪态也是大大方方的。

    刘蕙的目光在赵胤和女子中间打转,勾唇:“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样的美人钱家主也没留下,可惜了。”

    赵胤看向刘蕙,橘黄色的灯火中一张银盆脸,水杏眸,还能辨出年轻时的绝色,只是如今多少都染了风霜了。

    “她有些像当年的你。”赵胤拍拍刘蕙的手,感慨,“当年的你跟朕说话都能脸红,却在四月那天,午门的血淌到脚下了,也面不改色。”

    刘蕙抽出手,笑笑:“江南女儿好,别看模样水灵,骨子里的劲刚着哩。”

    赵胤称许,复看向跪地的那个女子,带了其他的意味:“抬起头来,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三拜,恭声应话,声音跟苏柳间的黄鹂似的:“民女杨氏庶女,贱名一个胭字,胭脂的胭。”

    赵胤略加思索,想起来了:“哦,是了,朕是选了杨家的庶女给钱幕送去,便是你吧。胭,胭脂,好,甚好。”

    刘蕙看着赵胤的目光黏在那杨胭身上,已明白了四五分,遂主动推了一把:“杨功杨大人已经启程北上,不日便将抵京,出任阁老。陛下何不送杨家一份恩泽,也算接风洗尘了。”

    赵胤沉吟,指关节在裘衣里摩挲,终于发话:“既如此,看在杨家的份上,此女也不能低待了。便封个婕妤,隔日随朕一道回京罢。”

    杨胭叩拜谢恩,刘蕙提点了些后宫之德的话,有内侍领了杨胭和其他女子下去,变凤凰的变凤凰,变不成的各回各家了。

    阖上房门,火塘里的青冈炭烧得旺,空气的温度渐渐暖和回来,赵胤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往软榻里一缩,舒服的偎着狐裘烤火。

    “陛下歇了吧,折子明儿再办,保重龙体为上。”刘蕙起身,柔声劝道,便要来服侍赵胤更衣。

    没想到刚凑近,赵胤猛地探出身子,一把抓住了刘蕙的手,似笑非笑一句:“皇后真是贤惠呢。”

第二百九十七章 刘氏

    贤惠二字咬得很重。咫尺间赵胤一双鹰眸,泛起了雪亮的凛意和试探,逼得刘蕙浑身僵住,半分装傻充愣的余地都无。

    刘蕙初始的惊诧迅速平复下来,心思转动,立马明白了话里深意是说杨胭那茬,她反而无声的松了口气,脸上挂起刚刚好的畏惧和坦诚。

    “陛下这话说的,哪个女子愿意见着夫君一心多用呢,妾当然略有失意。但妾首先是皇后,才是人妇,陛下三宫六院也是多添子嗣,为祖宗社稷筹谋,妾又岂可为一己私心而步愚人后尘。只要杨氏安分守己,忠于陛下,妾这点容人之量也是中宫该有的气度。”

    赵胤眸色闪了闪,放开刘蕙,眸底的寒意迅速褪去,又是那副病容怏怏的模样,打了个哈欠:“皇后言重了,你侍奉朕数十年,你的心性朕岂是信不过?只是自从敬元皇后没了,你就对后宫之事毫不上心,朕纳多少你都无所谓似的,故有方才一问。”

    被话中某个名讳戳中痛点,刘蕙眉尖猛地一蹙,霎时心口都喘不过气来。

    但她似乎对这种应对极为熟练,心绪转念镇定,跪倒,又是那番滴水不漏:“多谢陛下体恤。妾唯愿西周国泰民安,龙凤呈祥,千秋万代社稷永固也。”

    赵胤勾勾唇角,这话听得舒服,转头看向刘蕙的脑门顶,缓声道:“你们刘家这么多年都只是个五品官?”

    “官不论大小,只求造福民生,为父母官也,妾身母家已是感念圣上恩德了。”刘蕙恭敬的回禀。

    赵胤闭目沉吟,他如何不知自己岳父母的家门,只是试探刘蕙的意思,好在从始至终女子的反应都没让他失望。

    至少表面上,是合格的国母,那就够了。

    潭洲刘氏,江南有头有脸的清流,书香门第也,官不算大,但深得民心。东周某日,其嫡女被南下务公的右相赵胤看中,带回盛京,封为侧室,宠眷不衰,后来沧海桑田,右相成了皇帝,侧室成了贵妃,再后来,又成了继后,改惠为蕙,世称刘蕙。

    奇的就是这刘氏以前官阶不高也就罢了,自家女儿成了皇后了,还只是五品,一连二十几年了,还真就当得舒舒服服,半点怨声也无。

    “朕当年初登帝位,国基不稳,恐外戚乱政,故一直冷落刘氏,受委屈了。”赵胤的脸色柔下来,虚手扶起刘蕙,下了决定,“二十几年了,刘氏的忠心朕也瞧清楚了,该赏,该升。”

    刘蕙一惊,抬眸。

    赵胤披衣下榻,取了案上的朱笔,往折子上落批:“来人,传旨:曹家陷害良家子花氏一案,准东宫和钱家奏。曹家居心叵测,胆大犯上,即刻,全族罢官,抄家,当事者流放。从今往后,江宁织造不姓曹,姓刘。”

    立马有中书舍人接了折子出去,寂静的深夜,暗流已经在酝酿,江南城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刘蕙跪下谢恩,啜泣着说些隆恩浩荡的话,赵胤正色:“刘氏入主江南,别跟曹家一样,脚落在这地界上,就把山大王认成真的王了。”

    “妾一定提点家族,忠心侍君,绝不辜负陛下厚望!”刘蕙抹了把泪,再拜。

    “很好,刘家就帮朕盯着点钱府。这次来江南,也不算完全亏了,东墙垮了西墙又建起来了……不破不立,不破不立呀!”

    赵胤心情大好,身子往被窝里一缩,便被绒团儿似的火塘烤得倦意袭来。

    十一月,江南秋末初冬,霜凝寒天。

    搅得江南风起云涌的曹家案终于尘埃落定。

    曹家全族罢官,抄家,一代名门分崩离析,潭洲刘氏迅速上位,据说曹家诸人迁出江南城时,没一个人送,因为官民都忙着恭贺刘家去了,十里八乡都是热闹的爆竹声。

    荣辱更迭,兴亡谁定,年纪本就大了的曹由气急攻心,没几天就一命呜呼,而曹惜礼则失去了踪迹,但是多年后有人说见过他,在孤山。

    据说他身边还有一位女子,两人作农户打扮,布衣补丁重叠,俨然日子过得清苦,但两人一块儿坐在梅树下看花儿,女子还买了一串糖葫芦,特意叮嘱小贩少放了饴糖。

    两个人脸上的笑,都很美。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不足以记在历史上了,时间回到今日,江南,钱府,停留些日的东宫启程回京了。

    东宫因为阻止立妻一事不要命地赶到江南,所伤的元气和精神都歇回来了,圣人还下了口谕,让他走水路回去,少些颠簸,慢些也无妨,政事反正都耽搁了,也不差这几日,老子到底还是心疼儿子的。

    所以这日,程英嘤看着长身玉立的赵熙行,看得心喜,男子倦色一扫而空,脸上也不再敷脂粉遮掩,本就是天容玉色的模样,如今往杨柳码头一站,云朵都围着他打转。

    “东宫回去了,哎呀,可惜,再瞧不见这么好看的脸了。”

    “这歇几天把精气神歇回来了,整个人就愈发俊儿了,哼,便宜那花氏了。”

    周围跪拜的百姓窸窸窣窣,尤其是小娘子们,硬壮着胆拿眼偷觑,脸红了一片,正可谓美色当头,一把刀,圣人的规矩也不怕了。

    程英嘤比赵熙行先一步注意到这些目光,几声轻咳,端起良家子的架子,吓倒是把那些小娘子吓住了,码头边重新肃穆起来。

    “赵沉晏,你这回去没几天,圣驾也该启程回……你看着我作甚?”程英嘤转头和赵熙行说话,却见男子瞧着她,憋笑。

    赵熙行唇角弧度更大,俯身,低头:“看本殿的良家子吃醋呀。”

    “呸,大庭广众的,耍什么滑头。”程英嘤板脸,慌忙瞧了四周一眼,确定没人听见,才忍不住一笑,“我跟你说正事呢,圣驾铁定要在下雪前回的,说不定你前脚到,我后脚也到了。”

    “你就这么盼着回京?”赵熙行眉梢一挑,意味深长道:“是了,良家子只是未侍寝前的封号,等正式……”

    “哎呀,你再胡说!”程英嘤立马耳根子发烫,轻轻一跺脚,又想骂他,又怕周围听见,憋得脸皮都红起来。

    赵熙行则有些委屈:“本来就是嘛,封良家子你亲口应了的,万不得反悔。”

    程英嘤词穷,心里藏了一只小猫似的,不停的挠,多的话没有,自己就想到天边去了,于是连看都不敢看赵熙行了。

    忽感到一双手轻轻的按住了她肩膀,宽大的掌心,温厚的,又似乎有些烫,她抬眸撞进深渊般的黑眸,隐隐燃起了火。

    “鸳鸳,你听好了。”赵熙行声音沙哑,压得很低,“本殿只是暂时,暂时的,让你做一下良家子……希望待回京,你准备好了。”

    程英嘤脑海里轰一声,整个人在原地都站不稳了。

    再一回神,缃袍男子就已登舟远去,消失在碧波尽头,徒留下耳边小娘子们的叹惜,闹嗡嗡的,梦似的。

第二百九十八章 寻图

    这一路走水路,沿运河入京,虽然慢是慢点,但不伤精神,赵熙行也乐得逍遥,半月后抵京容光焕发的,半点看不出路途辛劳。

    鹿绒靴踏在盛京的土地上时,赵熙行就算着了进贡的狐裘大氅,还是不禁摸住了耳朵,好冷啊,真是不比不知道,十一月了,关中的北风吹得刮脸,火辣辣的疼。

    “恭迎皇太子殿下回京!”已经提前接信的官吏跪在城门处,也不嫌地面冻,跪了满满两排街,声势震天。

    “劳民伤财,兴师动众,今日至此者,罚俸禄一年。”

    赵熙行冷冷的丢下话,便乘上马车往帝宫去,不多时,轰隆隆红铜门大开,再走了一会儿,就听见了豆喜的请安声。

    赵熙行下车来,仍是被骇了一跳,这东宫的阵势比城门还热闹,豆喜率宫女内侍就跪成了长龙,这倒罢了,关键是三省六阁主要的官吏也密密麻的,脖子伸长了翘首以盼。

    在东宫脸色变得难看前,豆喜连忙解释:“恭迎殿下回宫!这些大人都是有事奏请,请您拿主意的!毕竟您走了这些天,小事倒罢了,大事儿,内阁并不敢越俎代庖,都压了一箱子哩!”

    赵熙行无声的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诸臣怀中抱着的折子,小山似的,他感觉这一回京,就是给架上刑场了,休说位极东宫是何等得意事,劳碌命得摆在第一条的。

    为君难,为君嗣难,为明君嗣难,难难难。

    “殿下,在您南下后几日,有江南的信送到了。”豆喜上前来,首先呈上一封十万加急的火漆信。

    赵熙行拆开,了然。这是程英嘤在决定冒名顶替参选时写给他的,信里道明了原委,解释了计划,只可惜南北迢迢,信走得慢,他赵熙行在听到程英嘤夺魁的消息后,人已经冲出去了,信才送到。

    “罢了,就算本殿收到了这信,凭钱幕那厮的手段,后续也不会有差别,她哪里斗得过他。”赵熙行一声冷笑,把信交给豆喜,“此事已了,烧了,免得多生事端。”

    豆喜应了,刚退下,像是点亮了信号灯,官吏们像抓着救星般,乌泱泱的拥了上来。

    “皇太子殿下,关于最近京中悯德皇后流言一事,已经搁置数日,还请殿下过目!”

    “皇太子殿下,杨功杨阁老将于不日抵京,关于礼部户部的迎候并礼制,请殿下过目!”

    “皇太子殿下,西域为来年春旱借粮一事,钱家奏请启程,不能在等了,请殿下速速过目!”

    ……

    七嘴八舌民生万相,内阁不敢拿主意的折子如漫天冰雹砸了下来,一砸一个脑门痛,直把当朝东宫堵在了马车边儿,寸步难行。

    赵熙行就算知道归根结底错得算自己的,但还是忍不住咬了咬齿关:“诸位爱卿……能否容本殿先喝口水?”

    诸臣惊觉,慌忙退下跪倒,连称失礼,赵熙行这才得了空儿,大踏步往东宫殿阁而去,身后留下句“按轻重缓急,书房呈报”。

    一推开书房的殿门,热气扑面而来,毛孔里凝的冷气咻的就散了。

    豆喜侍奉赵熙行换了家常衫子,见后者眉眼舒展,不禁笑问:“人人都说江南好,如今殿下方回来,就开始想江南了?”

    赵熙行摇了摇宽大的宫袍袖子,让满屋子的热气灌满每一丝缝,脚板心踩的红绒毯下是地龙,外面不停有内侍往火道口的铜炉里塞红罗炭,烧得暖和得很。

    “是啊,江南好,但冬天,一定是盛京好。”赵熙行吁出肺腑里积的最后一口冷气,坐到玉案前,正了正头戴的金冠。

    候在堂下的官吏都是懂东宫脾性的,立马站出一位,恭敬拜倒:“禀殿下:最近京中有流言,说湘南野史实是杜撰,悯德皇后那四人不仅还活着,而且就在京郊一带。”

    赵熙行执着折子的手一用力,微微加重了语气:“无稽之谈,从何而起?”

    “殿下息怒。”那官吏提心吊胆道,“其实月余前就有些暗流了,但天下人毕竟也不是都信湘南野史的,所以盛京府衙未曾留意。结果这股风儿像是被人有意推动般,越传越厉害,越传越广,如今几欲撼动湘南野史了。”

    赵熙行的指尖在卷帙上刻出一道白印子。

    湘南野史是他在四月宫变后令了心师太筹划,以保吉祥铺四人平安的。如今了心师太云游证佛去了,湘南野史没人管,毕竟是假的东西,真相揭穿的那一天也就是时间问题。

    他虽然早有预料,但真感到暗流涌动时,还是禁不住微有惶乱。

    他自己倒无所谓,就怕吉祥铺的身份真揭了出来,其中要受的流言蜚语风风雨雨,那四个人做好准备了没。

    见东宫沉吟良久,那官吏又主动加了句:“皇太子殿下,虽然每朝每代,都有野史与正史相对。但湘南野史传了这么些年,突然就在几个月内开始崩塌,这股风儿也来得太怪了点,恐是有心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不知怀了何等奸计,还望殿下彻查。”

    赵熙行深吸一口气,彻查,当然要查,但是在查之前,他希望先问问程英嘤的意思。

    先等她回京,再和她一同商量,就算了心师太还在,湘南野史也不可能瞒一辈子,终究是要见光的,他和她都逃不掉的历史。

    “先令盛京县衙密切关注此事,待圣驾回京后,本殿再做决断。”赵熙行一横心,朱墨在折子上落笔。

    那官吏虽露忧色,但也不敢多嘴质疑,领了朱批退下,其他有折上报的官吏正要补上来,却被赵熙行摆手制止。

    “今儿才到盛京,本殿身子困乏。明儿再议,退下吧。”

    堂下面面相觑,最是勤政的圣人怎么会觉得累呢,要知平日他都是跟铁打似的,披星戴月宵衣旰食,拖得官吏们跟着叫苦不迭。

    赵熙行揉了揉太阳穴,他累是假,被湘南野史搅得心乱是真,连带着处理其他政务的心思也没了,脑海里嗡嗡的。

    豆喜送走了各位大人,回来见到的就是赵熙行这一脸失神,不由骇了跳:“殿下?殿下真的哪点不舒服?可要传御医?”

    赵熙行叹了口气,压下心底的波澜,正了正脸色:“无妨,一切等她回京再说……豆喜,现在本殿有一件重要的事交予你去做。”

    豆喜眼眸一亮,贼兮兮的笑:“奴才懂,都懂……进来罢。”

    在赵熙行的大惑不解中,两名宫女从暖阁走出,莲步依依纱衣轻,灯火下雪白的小脸噙着通红的娇羞。

    “殿下,奴才都听说了,殿下收了二姑娘作良家子。”豆喜凑近附耳,略有得意,“按照祖宗定下的规矩,皇帝或是皇太子在宠幸第一名嫔妃前,都会先……先幸教导宫女……熟络熟络那方面的事儿……”

    赵熙行齿关一咬:“……放,肆。”

    两个字被咬得寒气迸射,别说脑袋了,无形之中魂儿都能削碎了。

    豆喜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哭丧着脸求饶:“殿下息怒,奴才不敢放肆,真的都是天家惯例啊!毕竟您是皇太子,面子不是个人事,是国事!若因为第一次不熟悉丢了脸,那也是给天家抹黑,谁都担不起的罪过啊!”

    缃色的宽大宫袍里,赵熙行的拳头已经攥得咯咯响了,但面上还勉强压得平静,因为他心里吊着一口气,不愿承认什么第一次不熟悉的话。

    虽然都有两次临阵逃脱了,但一个男人,他打死了都不会说出去。

    “殿下您放心!待您宠幸了教导宫女,她们……”豆喜擦了把泪,手往脖子上一划,“这事不会被任何人知晓!她们的家人也会得到巨大的赏赐,来都是心甘情愿的!再说了,您也不想让二姑娘第一次有不好的回忆罢……”

    “够了!!!”

    赵熙行一声低喝,怒气和那种隐晦的挫败感都在逼近临界点,要不是还念着这真是祖宗规矩,他的剑早就刺穿豆喜的脑袋了。

    豆喜吓得心肝俱碎,跪地抽泣再不敢言了,暗中的龙骧卫也冷汗涔涔,圣人一怒,后果严重。

    赵熙行猛地灌了一壶茶,才压下这上冲的杀意,他终究是反驳不得,他确实毫无经验,确实曾经两次犯了男人的大耻,也确实,担心第三次还应付不过来。

    是了,民间说,事不过三,若真的让她留下什么不好的回忆,他赵熙行作为男人还不如去死了。

    “教导宫女都退下。”赵熙行的拳头终究是打在了玉案上,砰砰两响,震得他心里焦躁,“此事即是祖宗规矩,豆喜,本殿暂不追究尔。但方才本殿话未竟,实是另有一事,要让尔去做。”

    豆喜抬起哭得五光十色的脸,劫后余生,还发着懵。

    “尔……上前来。”赵熙行亲眼见得教导宫女退下,殿内就只他二人时,才有些心虚的摸摸鼻子。

    豆喜连滚带爬的凑近前去,见得赵熙行俯身,手拢在唇边,小心翼翼的说出一句话——

    “去民间的小倌所……买,买那种图……”

    “哪种图?”

    豆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那种……咳咳。”赵熙行说不出口,自己的脸皮就烫了。

    “哦……”豆喜懂了,看缃袍男子的目光古怪起来,“等等,为什么是小倌所?”

    小倌所,也即牛郎所,和青楼相对,一个是男人伺候女人的,一个是女人伺候男人的。

    赵熙行轻咳两声,愈发烦躁,没好气的朝豆喜蹬了一脚:“蠢货!让尔去办就去办,再多言不想要脑袋了?滚!”

    豆喜下意识的真就往玉阶下滚,各种意味深长的揣测在心里乱窜,窜来窜去,最后就剩下了一个念头,东宫,牛。

    “豆喜!记住,千万不要走漏风声!若有半个字流出去,本殿必诛尔九族!”

    临了赵熙行还不放心的千叮万嘱,肠肠肚肚都搅成了团。

    豆喜没憋住,转头笑了,果然圣人扯的皮再大,剥出来还是一个男人。

第二百九十九章 邻居

    于是第二天晚上,豆喜是把官皮箱藏在宫里送水的水桶里带进来的。

    深更半夜的,东宫寝居灯火如豆。

    豆喜蹑手蹑脚的把箱子搬进来,打开来,满满当当的画卷,有数十本之巨,看得赵熙行在一旁咂舌。

    “恁的多?”

    “这就是殿下您不知了。各种流派,各种姿势,各种奥义,啧啧,整个盛京小倌所的图本,奴才全都买来了。”

    豆喜得意洋洋的笑。

    赵熙行脸皮一臊。

    流派,姿势,奥义,若是旁人不知真相还以为是习武的,要开武林大会了不成,不过这事儿本也就是打架,想来和武学有共通之处。

    “殿下您放心,奴才这一路没人瞧见,谁都不知,这一箱子画本,您慢慢看,足够看到二姑娘回京,到时候……”豆喜脸都快笑烂了,“嘻嘻,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

    “什么骡子的马的!再敢胡言乱语,诛尔九族!滚!”

    赵熙行脸皮愈发挂不住,直接将豆喜踹出寝殿,砰一声关上门,加速的心跳才渐渐平复下来。

    他蹑手蹑脚的走到窗边,透过绿纱窗瞧了瞧外边状况,今晚宫人都被屏退,龙骧卫也被赶到了苑子里,才被踹出去的豆喜不敢离去,就站在白玉台阶上,若是殿里有什么吩咐,能立马伺候。

    “很好。”赵熙行暗自对自己道了声。

    他已经换了寝衣,按惯例是就寝时辰了,只要他不传召,没人会知道他在殿里做什么,确实,很好。

    赵熙行再次确定门窗都关好了,遂从官皮箱里抓了两三本,一个鲤鱼跃跳上榻,笼了棉絮锦衾,挑灯夜读起来。

    忽的,窗外一声异响。

    声音不大,却吓得男子浑身一抖,慌忙把画本塞到枕头底下,两三步冲到窗前,看出去原是杵秋夜里的豆喜打了个喷嚏。

    “放肆奴才!打喷嚏离远点!若再扰本殿安寝,砍了!”

    赵熙行捂住吓得乱跳的心,没来头的烦躁,对窗外的豆喜怒喝。

    豆喜连称恕罪,站得离宫殿又远了三丈,心里却止不住嘀咕,圣人虽严苛,可也没这般不近人情过,打个喷嚏,至于气成这样么。

    赵熙行重新坐回榻上,这次他放下了帷幕帘子,全部垂下来,层层叠叠的跟水帘洞似的,就算有人突然闯进来,也瞧不见榻上的他在作甚。

    是的,从此没人知道大半夜的,皇太子灯还亮着为哪般。倒是如此挑灯夜读,勤政博学,在宫人间搏了一番美名。

    每晚守在殿外的豆喜却暗自叫苦。因为皇太子总是传水,十一月的还不喝热茶,而要喝凉水,冰浸凉的水。

    一趟趟传的,那频率吓人,豆喜忍不住几番训斥御膳房,晚膳少放盐,瞧把殿下渴得!

    文武百官则诧异,每天早上议政时,东宫眼眶下都两抹黑,但精神劲却倍儿好,两只眼睛放光,神采奕奕的。

    于是御医所也挨了训,说东宫玉体有恙,疏于职守,一干御医被罚了半年俸禄,冤也没地儿叫去。

    十一月的夜,初冬,天寒地冻,北风呼呼的刮打窗急。

    帝宫禁军营不远处的一家馄饨挑子,还没有打烊,光顾的都是值夜的禁军,吃一碗夜宵,长夜灯火如豆。

    羽林卫上将军姚広捡了个位儿坐下来,看着陈粟推了一碗热乎的馄饨过来,挑眉:“陈粟,你怎么总请我吃馄饨?你也没穷成这样儿吧!加二两熟牛肉怎么样?”

    陈粟剥着蒜瓣,淡淡道:“熟牛肉,自己付钱。”

    姚広哭笑不得:“我付就我付!牛肉算我请你了!好歹都是一个村子出来的,至于么!”

    他遂招呼了店家,加了菜,一盘酱香的牛肉切上来时,陈粟也剥好了蒜瓣,放在姚広碟子旁:“大娘的酱肉是做得最好的,外边再好的也比不上。”

    姚広夹肉的筷子一滞,眉眼微黯。

    大娘,是姚広的母亲。

    陈粟本名姚粟,和姚広都是姚家村出来的。两家住得近,是邻居,儿时的姚粟便称呼姚広的母亲为大娘。

    那时候已经是东周末年,民生凋敝,风雨欲来。

    姚広家是屠户,姚粟家是农户,日子勉强过得去,果腹可,吃肉却是奢侈了。

    大娘每年宰一头自家的牛,做了喷香的酱牛肉,切了细细的片儿,分成两盘,一盘给姚広,另一盘敲了邻居的门,端给姚粟。

    “粟娃子馋了吧!大娘新作的肉,来,尝尝!吃好了长得壮壮的!”

    姚粟的父母那时还健在,总是不好意思的把眼冒绿光的姚粟往后拽,但最后一般都是大娘直接把牛肉放在门口的磨台上,掉头就跑。

    过几日,姚粟的父母就会提上一袋新鲜的小米,敲响姚広的家门:“别客气!都是邻居,拿着拿着!给小広熬点稠的粥!”

    是了,他们两家,是那种做了好菜都会端来端去的邻居。

    再后来,灾荒年年,贪官重赋,和这片东周国土一样,姚家村迎来了末路。

    五六岁的姚広和姚粟还一知半解,长身体的年纪哭着喊饿,饿到树皮草茎都吃光,饿到奄奄一息下不了榻。

    终于,面黄肌瘦的大娘再次端来了酱牛肉,两盘,一盘给自家娃,一盘敲响了邻居门。

    终于,骨瘦如柴的姚粟娘不知从哪得了小米,两袋,一袋给自家娃,一袋敲响了邻居门。

    很多年的后来,两个娃才知道,酱牛肉,是人肉,姚広双亲,活活痛死,小米,是从牙缝里抠的,姚粟双亲,活活饿死。

    然后两个娃都进入盛京,混在流民里讨饭,一个被赵胤赏识,成了武将,一个被骗入陈府,开启了半生荒唐。

    ……

    一个.asxs.的人生,通向了不同的岔路口,这世道的罪孽和光明,都不曾救赎过他们的目光。

    ……

    “说这些作甚,那么多年过去了。”姚広将牛肉塞进嘴里,本应是香的,如今嚼来只觉得涩,“陈粟,或者姚粟,为什么要追随叛党呢?赵家的天下不是很好么,孩子们都能吃得起饭,吃得起肉,再不会有另一个姚家村了。”

    陈粟埋头吃了半碗馄饨,嘲讽的咧嘴:“你以为南边叛党都是为什么聚在一起的?为了东周么,为了哀帝么?这样的人,也有,但很少,更多的人为了私仇恩怨权欲羁绊,沧海桑田后还要争回来的,不就是那一份执念么。”

    姚広沉默。

    陈粟倦怠的笑笑:“家国已经安泰,何必再掀波澜,这些大道理谁都懂。但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呢?不是人人都是圣贤,更不是人人,都能放过自己。”

    姚広心尖猛地一颤,钝痛。

    他没有资格去评判叛党,因为他们哪里是叛党,都是跨不过某些坎儿,陷在了梦里的囚徒。

    陈粟转头来看姚広,目光平静,如同黑夜:“所以……湘南野史的事,继续拜托了,我要吉祥铺四人的身份暴出来,引得民心生乱。”

    “我一直都有吩咐人推波助澜,上面估计亦有察觉了。你便是这一路听听,流言蜚语已经炒热了。”姚広吁出一口浊气,沉声,“湘南野史本就是假的,真要崩塌,很快的。”

    陈粟泅起缥缈的笑:“……你为什么要帮我呢?羽林卫上将军,你我根本不在一个立场罢。”

    姚広摇摇头,又点点头,凉笑:“你说的对……人非圣贤,不是人人都能跨过某些坎儿的。我恨哀帝,恨悯德皇后,我想他们为姚家村偿罪。”

    陈粟眸光一闪,将稻草编的风车放到食案上,拱手:“要过年了,拜个早年。”

    是很普通的,廉价的,市井的,百姓小孩儿玩的草编风车。

    姚広却那一刹那,如坠梦里。

    姚家村曾经有很美的麦田,到了秋天,金黄黄的,风吹过沙沙响,一**荡到天际去。

    而村里屠户和农户的孩子,一个叫姚粟,一个叫姚広的,会拿稻草编了风车,高举着跑过金黄的麦田。

    两个孩子追逐着,笑着,身影在麦浪里隐现,远处听得两家母亲的呼喊。

    “粟娃子!小広!回来吃饭了!”

    ……

    那真的是这世间,最美的风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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