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陈孤
夜深了,三两梆子声,夜归踏风雪。
从馄饨挑子出来的陈粟,便走在这盛京十一月的夜色里。
初冬,天冷得贬骨,鼻尖嘴里直冒白气儿,鞋履踩着地砖凝霜,路边院里的大黄狗都被冷得一声不吭,缩窝里暖了。
没人知道在东周被骂为奸臣的狐尚书,正面容平静的走在西周的王都里。
陈粟拢了拢棉裘,突然觉得好笑,如今这世间能让他容身的地方,只有花木庭,和这般的黑夜了罢。
……
陈府的十年啊,他最怕的,就是天黑,那时候,他还叫姚粟。
白天张嘴仁义闭嘴清规的陈有贵就会露出爪牙,将小小的他压在身下,稚嫩的身体被撕裂,视线里的一切都是晃荡,破碎,罪恶,和肮脏的。
任何反抗和逃跑的代价,就是那一柄有倒钩的鞭子,胭脂鞭,鞭打时倒钩翻起肌肤,血淋淋的肉,红如胭脂。
府中不止他一人。十来个男童,都是父母双亡,被以吃饱饭骗进来的遗孤,骗进来这场噩梦,和地狱。
——“为什么老爷大人能这样做呢,说着为民伸冤的御史不会告发他,念着为父母官的县衙也不管。”他问。
“因为老爷有权啊。”同伴们答。
权。
这个字,他记下了。
终于在十八岁那年,他手刃陈有贵,得李忠赏识,入主名利场,成为东周王朝最后一名尚书,权倾天下的老爷大人,仅仅靠着一句话就能将陈府满门抄斩的,陈粟。
是了,改姚为陈,他将自己,活成了另一个陈有贵。
……
陈粟惘惘的看向手心,曾经东周的权,都被他攥在手心,但在西周代萧后,一切都变了。
他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成了史官UU小说狐假虎威的奸臣,成了只能活在花木庭和黑夜里的,亡命徒。
这种日子让他以为自己又成了姚粟。
活在这个王朝最底层的姚家村孩子,活着的唯一念头就是吃饱饭,他看着念过仁义礼智信的“父母官”向他伸出手,他以为自己得救了,却不想只是被拖入了更绝望的深渊,在对这世间的罪恶都还一知半解的年纪,就去往了人间的“地狱”。
他真的太讨厌这种感觉了。
“陈粟!”
声音从前方传来,击碎回忆的名字让陈粟有片刻发怔,看过去才发现自己已经回了花木庭,一个人站在大院门口等他,没有执灯,夜色中的眸晦暗不清。
薛高雁。
“行首大人。”陈粟拱了拱手,“大半夜的,您也睡不着出来散步么?”
薛高雁脸色一沉:“还不说实话?我早就察觉你行踪异常……你去见姚広,在打算什么?第一次若是叙旧,第二次就别狡辩了罢。”
陈粟耸耸肩,他不奇怪薛高雁跟踪他,纸包不住火,萧展逼他摊牌,他自己也没那么多耐心了。
薛高雁咬牙:“还是说……最近湘南野史崩塌的事,就是你和姚広弄出来的?我应该告诉过你,吉祥铺的人,不能动。”
陈粟咧了咧嘴,脸色在黑夜里显得诡异:“如果我说是,行事大人您要放弃我么?”
薛高雁不再压抑怒气,能听见他拳头攥得咯咯响,发狠:“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薛高雁哪怕为逆,也逆得堂堂正正。枉我以前那么信任你,甚至屡次为你说话,你却在背后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
“可笑,真是可笑……”陈粟突然瘆瘆的笑起来,“都已经选择了这条路,还讲情的义的。呵,你果真和那些父母官一样么,虚伪,又可恶。”
薛高雁退后一步,有种不好的预感。
“先是沈银,又是吉祥铺,你心里装了那么多多余的东西,对亡命徒来说根本就是累赘的东西……啊,可惜了,再不是一路人了……”
陈粟捂住脸,自言自语,笑声阴阴的在夜色中淌,明明是笑,却能听得人五脏六腑都不舒服,肠肠肚肚能搅起来。
“不知道你在疯言疯语什么。”薛高雁蹙眉,转身向刑罚堂走去,“跟我来。或许念在以往的功劳,能对你从轻发落。”
陈粟看向夜色中逐渐远去的薛高雁,他不禁伸出手,想要抓住那抹背影,却只揽回了一掌冷雾。
冷得钻心。
“来人。”陈粟唤来手下,往脖子一划,压低声音,“把悯德皇后……别让任何人知道。”
那手下一愣,陈粟把“悯德皇后”视作自己的棋子,好坏都不假于人手的。如今突然的要秘密弃子,巨变已经在暗夜里蠢蠢欲动了。
“事关重大,属下怕……”手下迟疑。
“她已经哑巴了,又不会呼救,杀她就如杀只蝼蚁,易如反掌!”陈粟没好气,谨慎的看了一眼前方的薛高雁,“快快行动!我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就让悯德皇后的死讯作为见面礼吧,真正的陈粟的见面礼。”
顿了顿,陈粟又改口:“不,不是见面礼,而是诀别礼,我的行首大人。”
手下立马应了去了。陈粟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心下沉,没有任何留恋的下沉,沉往他曾经在陈府见过的深渊,和人间地狱。
是了,陈,他姓陈有贵的陈,再不姓姚了。
悯德皇后,就是对外假扮的云福。他当初设计此谋,也是顾念薛高雁的意思,不牵扯吉祥铺的人,才来了一出李代桃僵,至于萧展,大多是他自己的选择,也不全怪在他。
他顾念过的,薛高雁的意思,不止一次。只是如今看来,应该是再也用不着了。
“我曾经以为,以为……”陈粟看向薛高雁的背影,鼻尖已经嗅到了从庭院某处传来的血腥气,淡淡的,他茫然的笑了。
他曾以为他和薛高雁是一路人,庆幸过,珍惜过,追随过。
一个是为了夫子,服了四年黑衣丧,赌上一切的御史,一个是为了手中权,斩断了回头路,也赌上了一切的奸臣。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御史心里有了沈银,又有了吉祥铺,于是这条独木桥上,就剩下了奸臣一人。
一茶之恩。茶尽了,寡然无味。
陈粟压下鼻尖的酸涩,视线里那抹背影开始模糊,生厌,直至如咫尺天涯的陌生,没有谁与他同路了,所以他也再没什么好怕的了。
“你怎么还不跟来?”前方薛高雁觉察到异样,不满的回头喊。
“来了!”陈粟面无异常的应,跟了上去。
同时他袖口一只雪亮的短剑露出了刃,在夜色中瞄准了猎物的心窝。
这注定是暗流汹涌的一晚,又似乎是寻常的一晚,盛京的初冬北风呜咽,恩怨都化作了抔中酒。
十一月的黎明来得晚,雪珠子打窗,日光蔫蔫的昏黄。
云福睁开眼,见到萧展的第一眼,还以为他也来黄泉了:“皇太子殿下您……嘶!”
话音湮没在吃痛里。云福才发现自己胸前包着白布条,跟萝卜似的,还有血隐隐渗出,一动,就撕心裂肺的痛。
“我请郎中来瞧过了,好歹命是保下了。陈粟的手下以为你是哑巴,不会喊人,所以随便捅了一刀,我才有机会把你救出来。”萧展指了指案上的粗碗,“把药喝了罢,就算保住了命,也是重伤。”
云福看了眼药碗,没有去拿,却陡然意识到什么,慌忙捂住嘴,自己哑巴的伎俩穿帮了。
没想到萧展只是淡淡道:“我既然能救你,就和陈粟不是一条船上的。你对着陈粟装哑巴,对我大可不必。”
云福放下手,想起意识清醒前的最后一幕,还是后怕得哆嗦。
孩子没了后她发了场癫,陈粟请来孙橹为她医治,却故意把她“医”哑巴了,好在孙橹也看不惯陈粟,暗中把她的嗓子治好,从此她就在南边叛党间装起了哑巴。
反正陈粟只图她身量体型与悯德皇后相似,不说话反而更“方便”。
昨晚陈粟的手下来灭口,以为她还是哑巴无法呼救,所以仓促间手段潦草,才让萧展捡回了一条命。
“奴婢多谢殿下救命之恩!”云福挣扎着下榻,就要拜倒,却被萧展白眼制止。
“我救你当然有自己的图谋,也不算白救。你还是别折腾了吧,这么重的伤不懂么?”萧展环视了一眼周遭,“屋子位于京郊,是闲置的柴房,你就住在这里养伤,不可擅自出门。衣食药物我会定期拿来。”
云福陷入了沉默。萧展如此费心尽力的把她救好,所谓的不算白救,只怕自己的算盘不小。
“殿下是想利用奴婢最后反制陈粟么?”云福咬了咬唇,开口。
萧展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云福,这个他从不曾正眼看的宫女,竟然脑袋有几分聪明,刚糟了生死大难,就能理清关键。
是以他也没隐瞒,直言:“陈粟这个人……呵,农夫养蛇,与虎谋皮,我作为他的主子不得留一手?”
男子眼眸如渊,或许比陈粟的眼更可怕,那是烙印在骨子里的权术,一个王朝最后的赠礼。
云福不得不移开视线,端过了案上的药一饮而尽。
“这段时间你养伤也没其他事做,教我养花罢。”萧展从窗下抱过来两个花盆,语调忽的变得温柔,“你是东周的司莳宫女,是行家,教我。”
云福一愣。发现花盆里的是不算名贵的普通种,却是对每个东周人都有些特殊的花儿,六出。
再看萧展抱着花盆珍惜又小心的样子,云福有些恍惚,这般的神情她只在一个人身上见到过,悯德皇后。
一瞬间,山河故人,故影重叠,竟不知是梦还是魇了。
“奴婢遵命。”云福压下那股心惊,正要伸手去抱花盆,瞧瞧花芽的长势,萧展的声音却幽幽的,在耳边炸响。
“为什么这辈子就跟陈粟拗上劲儿了呢?处心积虑要去到他身边,要破他的局,要灭他的心魔……你要救他?”
云福的视线晃起来:“因为奴婢……并不想他去往永世不得轮回的阿鼻地狱。”
萧展的神情玩味起来:“哦?有人说你是无色心,黑白不辨,奸臣也能死心塌地的跟,也有人说你不过是形势所迫,为了讨口饭保条命,还有莫名其妙的情爱之说,哦,还有那个掉了的孩子。呵,这些理由都太单薄,至少本殿是不信的。”
云福的手开始发抖。
萧展目光雪亮,死死的盯着云福变色的脸,开口:“是了,陈有贵前朝官至内阁,位高权重,哪怕后来被陈粟满门抄斩,临死前动用些手段和关系,拼命保下唯一的女儿,还是有可能做到的。”
女子刷的脸色煞白,浑身跟筛子般的战栗起来,不堪的回忆和半生的秘密,在那一刻让她僵若木鸡。
萧展古怪的笑起来:“嘻嘻,有趣,莫非你是在赎你父亲的罪?”
顿了顿,男子最后半句话,如鬼魅——
“本殿说对了么?陈,云,福。”
第三百零一章 圆房
十一月,天寒地冻,西周发生了几件大事。
一是廿五年没有过女人的东宫终于选了良家子。
二是从来不做官的学林鸿儒杨功进京,拜内阁首席。
三是江南养疾的圣驾回京,半月悠悠晃晃,在十二月的头头,回到了盛京城。
而其中尤受瞩目的东宫良家子花氏,更是一落脚就被送进了东宫,沿途百姓敲锣打鼓,宫人翘首期盼,真个儿比自家添媳妇儿还欢喜。
程英嘤迎着满城欢天喜地下轿,绣鞋甫落在红绒地毯上,烧得旺盛的地龙便热气滚滚,都快过年了,还暖和得跟夏天似的。
“哟,都说江南好,结果一入冬,还是盛京最好。”程英嘤脱下棉裘大氅,回程积的冷气咻地都散了。
“所以圣驾才要在冬至前回来。咱盛京地龙炉子一烧,赛神仙。”一个宫女斟了茶水,笑应。
程英嘤只着了鲛绡衫子,如瀑青丝用一枝鹅黄梅花簪着,那梅花攒着朵儿,是她路过御花园顺手折的,觉得比任何金玉都好看。
“良家子喜欢梅花,奴婢这就派人多摘些来。快去!!!”那宫女吩咐,立马有十来个宫女往御花园跑。
程英嘤阻拦不及:“诶,不用麻烦……不如,先,先传些小食?”
“传膳!!!”宫女一声喊,十来个宫女就捧着蓄热水的食盒排成了长龙。
“良家子若是筋骨累了,捶腿拿捏的宫女已经备下了,若是想睡会儿,伺候您梳洗的宫女也候着了。啊,还有,若您想弹琴写字刺绣,所有的物件都是最好的,您瞧,冬窗下三大桌子都是。”
宫女十分殷切的介绍,殿外几十名宫女乌泱泱的,人山人海,蔚为壮观。
程英嘤总觉得自己被伺候成了菩萨。东宫恁的闲?感觉所有的宫女都来侍奉她了,她动动脖子动动脚,各种伺候就冲过来了。
是以程英嘤坐着动也不敢动,宫女们倒是目光热切的看着她,好像闲得特别求事儿做,眼巴巴的。
前时摘梅花的宫女也回来了,用小车运回来的梅花,热火朝天的把室内扮成了草房子。
更别说她那一句传小食,小食小食,面前却布置了三个大案,满满当的,快比上满汉全席了,生怕撑不死她。
“良家子还有何吩咐?”宫女们异口同声,声势震天,大地都抖了三抖。
“你们……放松,放松……”程英嘤吓得一哆嗦。
就算她曾做过悯德皇后,前拥后簇众星拱月的角儿,但也没有今天这般,说是被人伺候,却更感觉是在被围观,跟笼子里的奇珍异兽似的。
“这位姑娘……那个,我只是良家子,阵仗是不是过了点?赵沉……东宫吩咐的么?”程英嘤偷偷转头去和领头宫女说话,苦脸。
宫女一愣,旋即又好笑又歉疚,跪下请罪道:“原是如此!良家子宽心,倒也不是殿下吩咐。只是东宫后宅这么多年终于有了女人,还是殿下亲自封的。宫人们皆想瞧稀奇,故斗胆都请来伺候您,瞧瞧良家子的风采!”
程英嘤哭笑不得。
她还真成奇珍异兽了。
见程英嘤眉头轻蹙,那宫女了然:“若是良家字觉得不自在,奴婢立马让她们都退下,除非良家子宣传,再不来打扰良家子。”
“甚好甚好!”程英嘤如蒙大赦,又似想起什么,问,“赵沉……东宫现在何处?”
宫女掩唇一笑:“殿下在与诸大人商议政务,待处理完了就来见良家子,按照惯例,估计要到入夜了。”
“哦……他倒是勤政。”程英嘤鼓了鼓腮帮子。
“是,殿下向来勤政。良家子有什么就传奴婢,婢子们就候在廊下,告退。”那宫女领了其他人退下,阖上殿门,周遭才安静下来。
程英嘤长长吁出一口气。人少了,连空气都通畅了不少。
她身处东宫的寝殿,触目是缃色的鎏金蛟纹,鼻尖吸入的沉水香和竹香,是他衫子间的味道,玉漏滴答正是酉时,初冬天黑得早,昏黄的日光浸得窗外竹影萧瑟。
雪霰珠子打在绿纱窗上,微微的响,合着她的心跳,都快起来。
才进了盛京她就被送来了东宫。容巍则回了吉祥铺,她托他给婆婆和萧展打声招呼,倒也没别的不妥,反正她已是良家子,终归得跟赵熙行一块儿的。
东宫内的富丽堂皇她也没觉得什么,她做悯德皇后那会儿,再烧钱的都见过,于是一路目不斜视淡然不惊,倒是在宫女中间博得非凡的美名。
咕咚一声,太阳西坠,天色黑了下来。
程英嘤一个人发闲,就在殿内走来走去,好奇赵熙行有没有什么“私藏”,这一逛没查着“私藏”,倒是见着了一尊佛像。
地藏菩萨,民间祈求心想事成的菩萨。
按理说这种市井的东西不该出现在东宫,程英嘤打量了良久,实在不明白了。
这厢,程英嘤在东宫闲逛,那厢,赵熙行下了议政,在豆喜的宫灯引路下急步往回赶。
“殿下您慢点!哎哟喂!这路上一层雪,滑溜哩!”豆喜几乎是跟着赵熙行撵的,再后跟着的玉辇被嫌慢也没用。
天知道东宫怎如此慌,跟饿了的人往饭桌前冲似的,别说仪态抛脑后了,路上还意料之中的摔了一跤,也没管,爬起来就继续赶。
终于到了东宫,赵熙行猛地驻足,豆喜差点一个踉跄就撞上他背了。
“殿下?”
“本殿提前让你藏好的……东西呢?”
赵熙行压低语调,生怕被旁人听去,豆喜眨巴眨巴眼,忍不住好笑,东宫在程英嘤进宫前,就嘱他把那箱子本子啊图啊什么的,都藏到另外的地方了。
反正打死了都不能让程英嘤发现的。
“回禀殿下,在西暖阁的壁橱底下,您把手伸进就能捞着。”豆喜挤眉弄眼,又一顿,“……不对啊,殿下,良家子已经在寝殿等着了,您只管去就好了,现在还看那些……耽误时间。”
“你懂什么?”赵熙行冷声。
是了,他这是从以前国子监考试经验中得出来的:进考场前再看一眼书,哪怕大多数都打不着题,但就是看那一眼,信心都能涨上几倍。
“殿外候着!”赵熙行低声丢下句,就走入了西暖阁,捞出箱子,挑出几本着重勾画的图本,匆匆翻了几页。
这一翻却是把心神翻得更乱了。
他走出西暖阁时,脑海里就剩下了四个字:包您满意。
小倌所的那种图本上,第一页都是这四个字,包您满意,专门伺候人的,也是好个服务精神。
程英嘤在寝殿等得百无聊赖,差点就打算先回吉祥铺瞅一眼了,却这当,殿门打开,缃袍身影走了进来。
“赵……赵沉晏!”程英嘤蹭的从绣墩上站起来。
“是……是本殿……”赵熙行也站在门口不敢走近。
轰隆,豆喜将殿门阖上,远远的还听见他扯着嗓子吼,感觉是故意的,什么叮嘱今晚任何人不得入内,什么灶上把热水都备好,还有最近守护的龙骧卫把耳朵都堵上之类。
这一吼不要紧,本来就觉得“异常尴尬”的程英嘤和赵熙行,两个人的冷汗和热汗都混着往下滴了。
寝殿内很安静,因为豆喜的吩咐,还有些“过于”安静。
玉漏滴答,红烛结花,纱窗剪影竹影曳,廊下月光如水,能听见两颗心的跳动,越来越慌,越来越乱起来。
赵熙行一横心,觉得自己应该先开口,遂道:“那个……回程可还顺利?累不累?”
“不,不累。”程英嘤刚吱声,就暗骂自己回答太蠢,如果累,怎么样,如果不累,又怎么样。
于是她赶紧找了句话:“你……膝盖怎么回事?”
赵熙行低头瞧了眼,摸摸鼻子:“没,没事……来的路上急了点,摔了。”
同样刚吱声,赵熙行也暗骂自己回答太蠢,急,急什么,说出来太丢男人的面儿了。
于是他赶紧结束了话题,饶过女子坐到茶案前,自顾斟了一杯茶,咕咚咕咚仰头就灌,一连灌了半壶。
程英嘤只敢低头看自己绣鞋尖,心跳已经快得不正常了:“那个……太晚了,我,我还是回吉祥铺吧……免得婆婆他们担心……”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赵熙行砰一声放下茶壶,脸色有些异样:“回去?”
程英嘤舔了舔干涩的唇,不知为何她也觉得渴,连忙避着赵熙行视线,要去斟那壶茶喝。
却是猛地一顿。
“这是……酒!”程英嘤愣住,茶壶里哪里是茶,分明是酒,还是最烈的酒。
“是啊,是酒。”这个时候,赵熙行的眸光开始迷濛了,估计是趁着酒劲,人也自在起来,气势蹭蹭往上涨,“……壮胆的。”
程英嘤懂了,又不敢承认懂了,直在原地慌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赵熙行起身,向她走来,脸上还算平静,眸底却烧得炽热了,沙哑着嗓子道:“事不过三……今晚,你还想回去?”
话尾微微上扬,添了股风流气。
程英嘤记恨上了那壶酒。赵熙行这胆子一壮,她连悯德皇后的威风劲都使不出来了,但觉得浑身发软,脑海里嗡嗡的。
只能瞪着男子走到她面前,伸出修长的食指抵在她唇心,一笑,风月缠绵——
“包您满意。”
……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
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注1)。
……
注释
1.玉炉冰簟鸳鸯锦:牛峤《菩萨蛮》。
第三百零二章 节奏
翌日。初冬白濛濛的日光洒满帝宫时,豆喜眼眶下冒了两行黑。
别的他不知道,但他觉得自己是真辛苦,入冬了天亮得晚,瞧这大亮,已是巳时,再过会儿就得用午膳了,可殿里那两位还没起,他念着的补觉怕是不成了。
豆喜长叹一声,困到苦脸。
是了,都怪那两位太能折腾。昨晚就叫了三次水,今儿早上又一次,水房的宫人一趟趟送热水和干净帕子,脸都送红了。
终于日上三竿,午时,太阳晒屁股了。
寝殿里传唤人,早就伸长了脖子候着的内侍长冲进去,用玉盘盛了一张落红的白锦帕,激动地往帝后的金銮殿跑,跟捡了金子似的,蹦得撒欢儿。
沿途的宫人心领神会。旋即一种愉悦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帝宫,初冬北风砭骨,却人皆喜气洋洋,就差提前放过年的炮仗庆祝了。
“诶!抢那东西作甚!贼奴才!”殿里传来女子含羞的怒喝。
豆喜连忙领了长龙般的宫人进去,在苑子里倒头就拜,扯着嗓子吼:“恭喜皇太子殿下!恭喜良家子!”
殿里一阵窸窸窣窣,有低低的笑声,然后是赵熙行淡淡一句:“进来。”
豆喜低头进去,目光瞥到缃色的寝袍袍脚,赵熙行长身玉立在外堂,两臂平伸,已经等着更衣了。
“殿下您可以再睡会儿的,圣人那边来了话,今儿议政免了,让您歇一天。”豆喜这才敢抬头,拍拍掌,捧着盥洗盆棉帕冠衣的宫人鱼贯而入,各司其职起来。
没想到,赵熙行的回答却吓了诸人一跳:“哦……各位早啊!”
早?
因为严苛守礼被誉为圣人的东宫,向来是脸上板霜,嘴里有毒,好话更是惜字如金,又怎会向宫人问早。
殿内有一刹僵滞。豆喜大胆抬头看赵熙行的脸,有些红,两眼放光,其他都正常,不像是烧坏脑子了。
“快些更衣,都这个时辰了,本殿要去问父皇母后安,积的折子都呈到书房来。”赵熙行却根本没在意众人的呆若木鸡,朝梨花门后的内堂看了一眼,“让她……咳,让良家子再多睡会儿。”
豆喜压下浆糊般的疑惑,只得正事要紧,半个时辰后,赵熙行缃袍金冠,门面一新,匆匆用了碗粥,就上了玉辇往御殿去。
然后,阖宫响起了东宫“惊心动魄”的爽朗声音:“各位早啊!早!昨晚睡得好么?”
一路是何等意气风发,得意满怀,更别说到了御殿请安,见了圣人一句“早啊,我亲爱的父皇”,吓得赵胤差点背过去。
反正帝宫诸人脑海就剩了三个字,见鬼了。
待这般的东宫回来,已经是申时末了,天朦朦黑,北风打得镂花窗哐哐响。
赵熙行换了家常衫子,伫立在外堂,看着紧闭的内堂梨花门,眉心一蹙:“还没起?”
“禀殿下:良家子大概未时起的,奴婢们伺候着换了衣,沐了浴,用了些小菜,然后……”一个宫女回话,飞速的看了眼赵熙行,红了脸,“……良家子走两步就……就嫌疼……所以一直呆寝居里没出门。”
赵熙行摸了摸鼻子,轻咳两声:“咳……进来。”
旋即一列医女进殿,拿出药箱就进入了内堂,看得豆喜是啧啧称奇,连医女都备好了,东宫的书啊图啊果然没白念,上道儿。
“呀!看哪儿呢!不需要,我歇歇就好了!”内堂传来女子恼羞成怒的声音。
赵熙行抬脚就要往里冲,医女出来拦住他:“殿下止步罢。女儿家的事……若是您在,奴才们不方便就诊。”
赵熙行想了想,伸长了脖子想往内堂瞅一眼,却没想那医女毫不客气的关上门,砰,碰了他一鼻子灰。
“先伺候本殿沐浴罢,备些晚膳,本殿出来与良家子同用。”赵熙行只得悻悻作罢,锤了锤下午批折子酸痛的肩,往温泉汤去了。
酉时末。天完全黑下来,琉璃宫灯点亮,一城盛京半城冬。
赵熙行沐浴回来,见得绿纱窗上剪出的倩影,唇角一翘,屏退豆喜等宫人,自己迈步走了进去。
程英嘤着一袭宽大的浅绯鲛纱宫袍,青丝也未篦,任它洒了满肩瀑,她正坐在食案边吃一碗粥,玉色的小臂伸出来,露出密密麻麻的红点和青淤。
赵熙行耳根子一烫,连忙收回视线,在她身边坐下来,轻道:“可还觉得哪里……痛?”
汤匙被没扔在碗里,就是这个微小的动作,都扯得程英嘤浑身酸痛,让她没好气道:“你怎么跟个没事人似的?合着这事儿都是女子受罪。”
“是,是我不好,是我……重了点。”赵熙行又心疼又脸红,手伸向女子衣襟想瞧伤,被后者啪的一打。
“瞧哪儿呢!医女都看过了,轮不到你充大夫!”程英嘤扬眉,见得赵熙行低头敛目,相当乖巧的听骂,又不禁软了语调,“好了,没真怪你。”
赵熙行眼眸一亮,俯身过去,带了期待:“那……那跟我做这事儿,你……你是欢喜的么?”
程英嘤脸皮一烧,抿嘴红脸:“说甚不要脸的话,我……我自然是欢喜的……”
赵熙行顿时满心满眼都是笑,眸底的光荡漾开来:“鸳鸳,我真的是开心,开心到要死……我还怕若不是阴差阳错钱幕的事儿,这一天不知要等多久。”
程英嘤轻啐了口:“呸,想些没来头的,我还没问你呢,若不是阴差阳错钱幕的事儿,你几时才……才……”
这一问不要紧,仿佛是证实了某些心意,赵熙行笑意更浓:“鸾印不是都给你了么?我心里早就认定你了,只是钱幕或是冥冥之中的安排,顺水推舟罢了。”
鸾印。皇太子妃的权印金泥,见印如见人,哪怕是八抬大轿抬近宫的皇太子妃,若缺了这枚鸾印,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程英嘤想了一会儿,有些不好意思,她差点忘了这茬。
是闹出沈银要嫁入东宫的那会儿,赵熙行半夜翻墙,送来了鸾印。而她收了鸾印事关重大,又怕被筎娘她们发现,所以锁在闺房最里的箱子里,锁来锁去都快锁忘了。
早就认定了的。江南钱幕的风波,不是阴差阳错,而是天作良缘自有天定。
赵熙行又似想起什么,肃了脸:“对了,最近京中流传的湘南野史之事,我也要与你商量。毕竟你这就算正式入主东宫,以后很多人都会盯着你……纸包不住火。”
程英嘤沉吟良久,叹气:“纸包不住火,你说的对,我想……就任它去,或许是冥冥之中老天爷的安排,我没勇气破那第一步,便由旁人帮我破第一步。”
“可若是真的身份暴露……鸳鸳你,还有吉祥铺的人,都做好准备了么?”赵熙行面露忧色,又加重了语调,“不过,就算那一天真的来了,你放心,都交给我。”
程英嘤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终归成了赵熙行的女人,什么退路都没得选了,她终归要给天下人,给历史,给他,一个交代。
她放在膝盖的手微微攥紧,突然有愧疚和心虚,若此刻他知她新承欢好,会怨她么,毕竟永夜的地狱冰冷,而她已经新人在侧红帐暖了。
女子的小脸发白起来。
人世间的坎儿好难跨过啊,那么多年了,他就算连衣角都没碰过她,却还是她的囚笼,困得她死死的。
忽的,温厚的大手伸过来,轻轻握住她的小手,赵熙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鸳鸳,别怕啊。”
程英嘤瞳孔一缩,这句话,她不陌生。
“我说过了,你放心,都交给我。若前面是好的,我陪你鲜花着锦,若前面是不好的,我陪你死生白骨。”赵熙行一字一顿,眉眼异常认真,“你已经是本殿的妻了,就别想再一个人去担。”
程英嘤鼻尖发酸,泫然落泪下来。
妻。
这个字被赵熙行那么自然又郑重的说出来,没有丝毫迟疑,也没有丝毫矫饰,就理所当然的把她俩拴在了一块儿,也拴得死死的。
“我曾经答应过圣人,在天下人面前走向你时,会要他一句应允。”程英嘤红了眼眶,“虽然我已经有了打算,但自己心里还是怕的吧……怕他不允会怎样,怕得不到世人认可怎样,也怕圣人和继后不祝福……我其实啊,真的好怕……”
赵熙行温柔的捧住女子脸,为她拭去泪珠,轻声哄道:“那我们慢慢来,慢慢来就好了。我本来打算隔几日就册封你,这也是皇室的规矩。但现在我们不急,你以后还是良家子,就不算正式的东宫嫔妃。”
程英嘤一愣。
赵熙行指肚抚着女子哭花的小脸,笑了:“反正东宫后宅只你一人,鸾印也都给你了,你自己收好,不用多心什么。你既然不算正式嫔妃,便不用住进宫里,但继续住吉祥铺也不妥当,我想好了,就让你住到京东的贾府去,和外祖母住一块儿。”
贾章,追封文国公,而他的嫡妻尚在人世,也即敬元皇后贾婵之母,赵熙行和赵玉质的外祖母。
文贾武程,东周拱卫萧皇的肱骨,因为西周更替,曾经的煊赫名门就成了人走茶凉,何况贾章还因为贾家落败,积忧去世,间接由了赵胤,所以如今的贾家,在西周是一个很尴尬的位置。
故贾家子弟改名的改名,换姓的换姓,搬出旧府各谋生路去了,除了那些年纪已长,无力再折腾的老者还留在贾府,其中当家的就是文国公夫人。
贾韦氏,国公夫人,也是今后程英嘤要称一声的外祖母。
“赵沉晏……”程英嘤心头滚烫,不由感激的反握住赵熙行的手,她何尝不知,赵熙行放慢了步调,在由着她的节奏来。
良家子侍寝后不册封,天家也有过这种特例,要么是身份过低,要么就是不会伺候,至于搬去和国公夫人住一块儿,少了外面的闲话,但肯定了她的身份,更是不用立马搬进帝宫,还能和吉祥铺串个门。
是了,眼前这个缃袍男子,在由着她的节奏来,慢慢来,慢慢来就好了。
“这下不哭了吧?”赵熙行勾了勾她鼻尖,像哄小孩儿一样轻笑。
程英嘤没憋住,破涕而笑:“那东宫殿下可得小心了!本良家子不跟你住一块儿,定会蛛丝马迹的把你盯好了,什么头发丝儿的口脂印儿的!省得宫里的小贱蹄子起心思!”
“好,欢迎盯着,就要你盯着。”赵熙行眸色一深,声音逐渐变得沙哑,“……我巴不得你这一生,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程英嘤心跳猛地加快,又觉得浑身没劲了。
只能瞪着赵熙行俯身下来,拦腰抱起她,向床榻走去,重重纱幕垂下如坠梦境,男子的手滚烫起来。
“赵沉晏你!不行……我还疼着……今晚不行!”程英嘤脸红到了脖子,大窘。
“本殿就跟你躺一块儿,说说话,什么也不做。”赵熙行哑着嗓子回答,表情倒是信誓旦旦的。
然后程英嘤就学到了这辈子第一课,也是最重要的一课,什么也不做,男人说这话,肯定是骗人的。
第三零三章 册封
于是翌日,程英嘤整天都呆在寝殿里没出门,没办法,实在是走两步就全身散架了似的。
当天晚上任由赵熙行如何好说歹说,程英嘤就是不开门,打定了主意不让他进门,被骗了一次就不会有第二次。
当然这场景又惊吓了东宫一众宫人,事后豆喜下了封口令,只说若真看到什么的,那是眼睛坏了,东宫便不会让这双眼睛留着。
终于躲了赵熙行两天,程英嘤缓过来了,离宫的车驾也候在了宫门口。
消息传到民间,引炸了流言蜚语。
百姓都说,看东宫二十五年得了第一个女人,连着几日侍寝,还以为多有宠眷,没想到半点名分没捞着,连后宫也住不得,这要不是被厌弃就是庶民的身份太低,好日子还没开头,苦日子就来了。
正当天下白眼看戏时,又得知迁居的不是别邸,而是贾府,上令良家子与文国公夫人同住,还特意交代,车轿从贾府正门入。
或嘲讽或惋惜或哀叹的声音,立马变为了恭喜和谄媚。东宫安排良家子与嫡亲外祖母同住,等于是间接承认了过门,过自家长辈的门。
那里面的正经意思,可就不是一个妾一个妃的,而是妻了。
吉祥铺的大门没两天就被踏烂了。
甭管认识还是不认识,四面八方来贺喜的攀交情的认亲戚的,从铺门口排队排到了东大街,下到九品上至一品各路官吏,送来的贺礼珠宝堆成了山。
筎娘他们不得不暂时关了铺子,才好歹躲了清静。
而程英嘤到了贾府,见过了文国公夫人贾韦氏,也就是赵熙行的外祖母,是个满头银发体态微丰的老太太,精神劲还不错,对她甚是和蔼,安排了苑子给她住,指了内侍嬷嬷。
后来筎娘他们来串门,拖了一车程英嘤在吉祥铺用的家什来,两家人当晚就在贾府设宴,也不讲什么君臣礼仪,喝翻了半边人。
这日,就是腊八了。
北风打得雪霰漫天撒盐,年的气味已经在酝酿了,盛京百姓将冻红的脸包在棉裘领里,见面了白气从鼻尖嘴里齐往外冒,招呼一句拜个早年,风雪裹着笑声飘老远。
大街小巷都是腊八粥的香气,孩子们举着糖葫芦风车兔儿爷,不怕冷似的,拍着手唱腊八的童谣,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
一墙之隔,帝宫红墙蜿蜒,琉璃瓦积了小雪,冒白尖。
“今年的雪好少呢。”杨胭看了看天色,嘴里呼出一缕白气儿,雪霰落在她棉手捂子上,还没看清形儿就化了。
“民间有言,冬至阴天来年春旱。看这情况,今年雪下得稀,明春怕要遭难哩。”旁边的宫女也伸手揽了一掌雪,岔了话题,“良家子还是快些走罢,今儿皇后又要册封又要赐腊八粥的,事儿多着呢,还是去早些好。”
“是啊,要去领腊八粥……”杨胭惘惘的收回视线,呢喃,“不知他也喝上了一碗腊八粥么……”
“良家子您说什么?”宫女没听清。
杨胭转头向前走去,绣鞋踩过宫道上面一层薄薄的积雪,细碎的微响,全部清晰的敲在她心头,透着一股不真实感。
她是杨家庶女,杨功一个小妾所生,本该被献给钱幕为妾,却被圣人看中,选了良家子带回京。
昨晚侍寝承恩,按规矩,今日会由皇后遵照圣谕,主持册封礼,正式册她为婕妤,又撞上腊八节,真个双喜临门。
宫人都说,她这个婕妤别看位分不高,却是日子挑得巧,老天挑着给福分哩。
于是一路上宫人看杨胭的眼神都很是讨好,恭喜吉祥的请安声此起彼伏,杨胭却捕捉到一缕极其突兀的杂音。
是惨叫。
“你有听到么?”杨胭咻地顿住。
“奴婢什么也没听到啊,良家子听茬了罢。”那宫女是宫里的老人了,脸色有些不自然。
杨胭疑惑的迈步,正准备忽略过去,却又是一缕若有若无的惨叫,这次明确的被她耳膜捕捉到。
“不对啊,真的是有人……”杨胭下意识的沿声寻去,也不管那宫女如何在身后劝,来到一处偏僻的阁楼,惨叫就是从里面传来。
宫女脸色陡变,拼命拽杨胭:“良家子别管了!后宫有些事你听到了就当没听到,千万管不得!还是快去皇后那边罢!”
惨叫声愈发凄厉了,杨胭的心都听得揪起来,她虽懂宫女所说的道理,但眼瞅着就在跟前,实在无法不管不顾。
她遂走进那阁楼,发现有一处柴房,门窗都被模板钉死了,只有一个小洞,似是用来送饭菜的,血腥味和奇怪的臭味令人作呕。
“那里面关着什么人吧?!唤几个内侍来瞧瞧,不然真要出人命!来人!”杨胭有些急,捂了鼻子,正要去差人,却听得那惨叫戛然而止。
旋即微弱的呢喃从柴房里传出:“……妾本丝萝,愿托乔木……妾去也,君……珍重……”
意外是清醒的,温柔的女声。
然后就再无任何动静了。
杨胭心里咯噔一下,可这次不待她分辨,就有几个白布捂嘴的内侍走了进来,打开柴房,一阵窸窸窣窣和呕吐声,然后一卷草席被抬了出来。
全程没有谁看过杨胭,当没她这个人似的,只是草席经过她身旁时,她清楚的看到了长可委地的青丝漏出来,就那么拖在地上,发间满布蛆虫和肮脏的东西。
“这是?”杨胭实在是惊愕,堂堂后宫天子脚下,竟也有这等惨景。
没有谁回答她。那几个内侍面色从容,仿佛早就料到了,加紧着脚步把草席抬出去,远远的还听得他们抱怨。
“早不死晚不死,偏选在腊八,真是晦气……就在宫外随便捡个地儿丢吧,臭死了……”
“良家子,走吧,皇后那边吉时快到了。”宫女的劝解从旁传来,又加了句,“后宫自古冤枉地,见不得光的事多了,良家子最好别费好心,否则害了自己也害了家族。”
杨胭心底乱荒荒的一片。
都说天子帝宫如何尊贵,如何圣洁,如何人间富贵如画,却不想红墙内不见光的沟缝里,罪孽与糟践都生了虱子。
何况,还是在她晋封婕妤,入主帝宫的这一天。
“……走吧,你说得对,别误了册封礼。”良久,杨胭才挪得动僵硬的脚,转身走开,只是这一路风实在刮得太烈,冻得她身心凉透。
到了坤宁宫,繁文缛节自不必细说,良家子杨氏晋为婕妤,继后刘蕙提点了些后妃之德广衍子嗣的话,端庄美丽的笑麻木又冷漠。
“良家子……哦不,婕妤,都说你这册封日子来得巧,正好是腊八,双喜临门。”刘蕙虚手一扶,“本宫赏你这碗腊八粥,权当是本宫的贺喜了。”
“嫔妾不敢!都是圣人恩德!嫔妾感念上恩,惶恐备至!”杨胭连忙拜倒,下意识想到昨晚如何新承恩泽,不禁红了脸。
刘蕙不置可否,吩咐迟春去取一碗腊八粥来,却这当,殿外传来宫女禀报。
“启禀皇后,吕姑娘到了。”
“哦!招娣来了!快请……不,你说本宫还在梳妆,先让她去暖阁坐坐!”
刘蕙眸光一闪,意识到殿里还有杨胭,刚泛起的笑迅速僵硬,因为变化实在是太明显,连带着宫人看杨胭的目光都冷下来。
杨胭如芒在背,大气不敢出。
“杨婕妤。”刘蕙开口了,意味深长,“你是江南杨家的人,应该也听说了吧,本宫有个弟弟,唤刘仁,得圣人看中,刚被擢为江宁织造,今后江南权力场,我刘家便是一方诸侯。”
顿了顿,刘蕙看着杨胭逐渐变白的脸,很是满意:“仁弟还未娶亲,圣人做主,赐了一门好姻缘。女方是安邑吕氏,也就是平昌侯沈氏的姻亲之族,对我天家是绝对的忠心。等来年天儿暖和了,就正式行三书六礼。这不,刘家的聘礼已经启程了,仁弟还特别差人给本宫带话,说能娶招娣为妇,他欢欣非常。”
杨胭的身子开始颤抖起来。
刘蕙缓缓抬眸,弹出指尖一点胭脂沫子:“后宫啊,一道红墙隔人世,后宫的女人啊,红墙外就当她们死了……所以本宫希望这辈子,招娣都不会知道你的存在。”
杨胭的脑海翻江倒海,就剩下了听得最清楚的几个字:能娶招娣为妇,欢欣非常。
“对了,你这个宫女怕是不懂伺候,本宫会亲自挑一个给婕妤。”刘蕙的目光又移向杨胭身后的宫女,笑得幽幽。
旁边的内侍心领神会,押了那宫女就走,然后任何声响都没有的,这个宫女就人间蒸发了。
杨胭满背的冷汗浸透了袄衫,她的大宫女是内务府分配的,因为今天听到了继后跟她说的这番话,自然就留命不得了。
关键是继后当着她的面做这些事,里面的意思就更是恶寒砭骨了。
这时迟春端了腊八粥进来,刘蕙看了一眼杨胭,依旧端庄又淡漠的笑:“这碗腊八粥就赏给招娣吧……叫招娣丫头进来。”
杨胭咬咬唇,撑着最后一丝力气起身,便要退下,又听得刘蕙吩咐:“杨婕妤,请从后门走罢。”
宫人们看戏的白眼再也不掩饰了。
腊八节没有得到腊八粥的赏,堂堂婕妤还要从后门走,避免和吕招娣撞上,继后做得这般明显的打压和警告,见风使舵的宫人们都翻脸神速。
什么双喜临门,什么上恩隆厚,只怕后宫又要多一则冷宫怨了。
杨胭孤身一人飘飘儿的出了坤宁宫,从后门走的,她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般,脚步发着虚,捡着路就走,也不知道去哪儿。
前方却忽的一声厉喝:“什么人!”
杨胭被喝得发抖,定睛瞧去,却是猛地一惊,因为她看到了让她怀疑自己眼睛的一幕。
一个缃袍男子跟猴儿似的攀在树上,笨手笨脚的,试图摘梅花,树下一个内侍怒目瞪她,正是方才喝她的。
第三百零四章 爬树
缃,最接近于明黄的色泽,让杨胭顷刻认出男子身份,西周皇太子,赵熙行。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被尊为圣人的储君,在江南被传得一会儿青面獠牙,一会儿神祗下凡的未来君王,也是她第一次懂了那句童谣,郎艳独绝,东宫殿,晓风残月,江南主。
是,郎艳独绝。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目光就在男子的脸上停留,有那么两三刻,除了纯粹的惊叹,真是别的话和念头都空白了。
于是就这么短暂的两三刻,赵熙行脸色愈阴,压抑的怒气已经和十二月的北风一样,身边三尺的人都能感到温度下降了,暗中守护的龙骧卫干脆匕首出鞘,看杨胭的目光如同看一个死人。
豆喜又是可怜这女子稀里糊涂,又是诧异哪里来的新人不要命,慌忙一横心,将拂尘打去:“呔!傻了?见着皇太子还不行礼!”
杨胭缓过神来,由着婕妤的位分不高,她行了卑位礼:“婕妤杨氏见过皇太子殿下。”
赵熙行瞪着女子脑门顶,除了满心的火,就是尴尬了,那种恨不得时光倒流或者一刀宰了她的尴尬。
要知道他此刻在爬树,毫无形象的在爬树,却意外被旁人撞破,圣人两个字能丢脸丢到臭水沟去。
是以赵熙行僵在树丫间,拿不准现在是下来好,还是不下来好,只得以一个古怪的姿势挂在枝干上,冷冷发话。
“婕妤?呵,从后门出来的婕妤。”
宫里但凡有些规模的大殿,都配有后门,乃是干卑贱活儿的奴才出入的,诸如送水的,倒恭桶的,清理下水沟的,有头脸的宫女内侍都不会走,更别说正儿八经的嫔妃了。
这一问很是刻薄,杨胭咬了咬下唇,意识到圣人二字,名不虚传。
“回皇太子的话……因为安邑吕氏的姑娘来给皇后请安了,故……故皇后让嫔妾从后门退走。”杨胭磕磕绊绊,连旁边的豆喜听了,也脸露玩味。
这招做得太明显了。估计是杨氏惹着了刘家,刚册封婕妤就吃了个下马威。
赵熙行倒是认真的想了会儿,了然:“是了,平昌侯沈圭故去的先夫人便是吕氏,沈银和沈钰的亡母,安邑吕氏乃沈氏的姻亲,父皇赐婚安邑吕氏嫡女予江宁织造刘仁为妻,也是嘉奖忠心之族。”
赵熙行又看了一眼杨胭,挑眉:“怪不得。”
三个字很是古怪,突兀,又冰冷。
天家治国耳目四方,尤其是官家名门间见不得光的,远比那些明面上的让他们感兴趣,是以某些江南的流言,龙骧卫都有密折回报。
杨胭涌起苦涩的微怒,脱口而出:“……嫔妾倒是没想过,能在后门的园子遇着殿下仪驾。”
赵熙行想起自己还挂在树上,尴尬之色愈浓了,要不是爬下去比爬上来难,他恨不得半点声响都没的溜下地,然后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失算,实在是失算,赵熙行暗中把自己骂了千万遍。
后门因是干卑贱活儿的奴才所用,诸如送水的,倒恭桶的,清理下水沟的,所以常常连着一个小花苑,遍植香花芳草,驱味儿。
此刻还不到以上奴才办差的时辰,赵熙行以为天衣无缝,自己就是猢狲爬树倒拔杨柳,也绝不会有人看见,然而天知道怎么会有一个人从后门出殿了来,还是嫔妃,悄无声息封个口也没法。
“今儿是腊八,本殿晚些要去贾府看望国公夫人……又见此处梅开得好,故折些带去,聊表孝心……有问题?”赵熙行虚张声势的加重语调,拼命想打发女子走。
“殿下息怒!”杨胭规规矩矩的称罪,却好死不死的加了句,“只是嫔妾听闻国公夫人最喜芍药,贾府遍植姚黄魏紫……”
“放肆!殿下的话也是你能质疑的?区区一个婕妤,还不快退下!”豆喜瞥到赵熙行脸色愈难堪,连忙做主呵斥杨胭,就当做善事了。
杨胭这才行礼退下,出了园子都已经七八步了,她莫名其妙的没忍住,还是大着胆子回望了一眼。
那缃袍男子正在内侍的帮护下,狗熊般的爬下树来,累得宫袍脏了俊脸花了,仍然高举着手,宝贝般的护着摘的几株梅花。
“殿下……国公夫人……不是吧?”隐隐听得那内侍打趣。
缃袍男子没有回答,却似乎想起了什么人,方才还冰霜可怖的脸泛起了笑意。
那样温柔的笑啊,哪怕是隔了老远,杨胭也觉得心跳仿佛都在那刻停止了。
“是住在贾府的良家子花氏么,殿下对她,真好。”杨胭呢喃,这样的笑,她懂,她也曾拥有过,只对她这般笑的儿郎。
……
“胭儿,你等等,再等等,我一定接你进刘府,我们就一直在一块儿,我从来没有嫌弃你是庶出,你只要等着我。”
蓝袍纶巾的书生热切的看着她,誓言和他的瞳仁一般,干净得让人生不起怀疑。
于是她信了。年过双十还未议亲,受闺中耻笑。
“胭儿,我想出人头地,我想得家族重用,钱府现无主母,若是你做了家主的妾室,必能位同如夫人,你便能成为我的助力,只有你了。”
蓝袍纶巾的书生依然热切的看着她,就差跪下来求她,仿佛她真就是那一份只有。
于是她也信了。哭了三天后自荐名帖,走入钱府。
再后来,书生要娶吕氏女了,她成了皇帝的嫔妃,红墙后活着也当死了的女人。
……
杨胭再次看了一眼那缃袍男子的笑,十二月的日光阴蒙蒙的,她却觉得那般的笑,能将天儿都映亮堂了。
梦一般的美。
是她人生中最后的好日子。
当天晚些,东宫的车架驶入了贾府,一男一女下车来,被前拥后簇的迎进上堂,老远就闻到了粥香酒香和爆竹壳子的烟味。
“给外祖母请安了!”
行过了臣礼就是家礼,赵熙行和赵玉质向贾韦氏问安,乐得老太太的皱纹都笑成堆了。
“好好好!快把腊八粥端上来!老身亲眼盯着他们煮的,你们小时候最爱喝,特别多加了红枣!”贾韦氏一叠声的吩咐,热腾腾的饭食长龙般的呈上来。
“许久不见外祖母,您老身子可好?外孙女想您得紧!”赵玉质小孩儿般扑上去,抱着贾韦氏撒娇。
赵熙行素来紧绷的脸色也软和下来,难得没劝赵玉质,连声唤把新织的狐皮手捂子拿上来,说是天冷了,让贾韦氏戴着暖手。
满屋子欢声笑语,三冬如春,关上门了就只论家,不论臣,贾韦氏是贾章之妻,贾婵之母,他二人嫡亲的外祖母,宫里宫外不常见着,自然见着了就亲。
贾韦氏又似想起了什么,朝后宅喊:“怎么还不出来?我外孙儿都到了,梳妆打扮要花那么久?”
旁边的丫鬟七嘴八舌:“老祖宗饶过良家子罢!就是百姓家女儿,见着自家男人都要多打扮会儿,何况是见殿下呢!”
第三百零五章 腊八
“正是正是!劳驾各位贵人稍耐!我家姑娘说马上,马上了!”这时,容巍和筎娘从后院走出,向堂中诸人解释。
因为是腊八家宴,程英嘤又住在贾府,所以吉祥铺的人也都来了,除了一个萧展,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谁也不知道他忙什么去了。
贾韦氏恍然大悟:“小别胜新婚啊。”
赵熙行脸皮一烫,轻咳两声:“本殿岂是那般肤浅之徒。”
“还等什么等!先把酒席摆开了说!腊八粥呢,我也要一碗!”堂中又多了声音,前厅的雕花门从外打开,两抹人影咻的冲了进来。
“好冷好冷……”稍小的人影摸着耳朵,首先冲到容巍跟前,一笑,“阿巍!”
“参……参见贤王殿下。”容巍行了臣礼,瞥了周遭一眼,意外有些心虚。
“你怎么来了?”赵熙行瞪着赵熙彻,顿了顿,目光又看向他身后跟着的女子,“还有迟春姑姑,贾府成酒楼院子了不成。”
“参见皇太子殿下,帝姬,国公夫人。”迟春坦然一福,也走到容巍身边,看了眼赵熙彻,“奉皇后命,顺便来盯梢。”
于是屋子显得格外热闹,窗外是北风呼啸,窗内是欢宴如春,禁不住赵熙彻嚷嚷,提前开了席,觥筹交错不论君臣,烛火将每一个人的脸都映得发红。
赵熙行抱着一个清水花觚,觚里养着两枝梅花,是他今儿早些折的,他不断拿眼神飘着后院,想着佳人鸦鬓梅花的情景,爬树的丑事都能忽略不计了。
终于一声微响,身旁的绣墩被拉开,香风盈袖。
“贾府苑子有的是梅花,需得你从宫里带来。”嗔怪的女声传来,又憋不住笑,“讨哪门子乖,都没讨到点儿上。”
赵熙行转头过去,眼眸瞬地亮了:“那怎么能一样呢,本殿路过某个园子,觉得这两枝特别好看。你上次不是在东宫梅花簪发么,以为你喜欢,故摘了来给你。”
顿了顿,赵熙行的目光又打量了女子,愈发明亮了:“你特意打扮了……好看。”
“呸,莫非我平日就不好看了?”程英嘤轻啐一口,却压不住的欢喜。
她确实是特意打扮了。蝉翼髻珊瑚钗,黛眉嫣脂两靥绯,藕荷袄子水红裙,腰间金绫绫的宫绦不堪一握,低头莞尔间眉心花钿娇。
反正她程英嘤,绝对不是为赵熙行打扮的,也就是闲了,好玩。
“好看,你在我心里,总是最好看的。”赵熙行的手从桌底下伸过去,轻轻捏了捏她小手。
“油嘴滑舌。”程英嘤抿嘴,看了一眼忙着喝酒谈笑的众人,也没有抽手回来。
那厢,赵熙彻已经半壶酒下肚,眸底起了迷濛,正举着酒壶撺掇迟春:“你离阿巍那么近作甚?离远点!过去!”
迟春也喝了酒,君臣抛脑后了,半开玩笑半正经道:“奴婢凭什么不能挨那么近了?这是贾府,又不是宫里,座位上又没殿下您的名笺。”
赵熙彻打了个酒嗝,嚷嚷:“不行!你,你跟我划拳!赢了我赏你小板凳坐,输了你自己搬小板凳去!”
迟春刚想应,又觉得不对劲:“殿下?这不是横竖奴婢都要搬么?有差么?”
“不管不管!划酒拳,是英雄就来一盘!我以前在勾栏间学的,人称无敌小五郎!”赵熙彻豪情万丈,五魁首就伸出去了。
“来呀!六六六!”迟春也迎了上去。
二人一来一去,夹在中间的容巍有些尴尬。
很明显,左右两边都喝高了。贾府不若大内,没有森严的宫规,诸人都是难得,但他是武将,吉祥铺外从不沾酒,所以清醒得有些格格不入。
尤其是两人还划起拳来了,夸的海口越来越大,开始还是以前的东西不算数,后来就成了跟到最后才是牛,全然忘了中间还夹着个真正当事人。
忽的,赵熙彻吼出一句:“不行,赌注小了没意思!这一盘,你若赢了,阿巍给你……”
容巍终于叹了口气,他斟了一杯酒,起身,碰住赵熙彻的酒盅:“殿下,这一盘,草民和您来罢。若您输了,方才这句话永远不许再有,若您赢了……草民……”
赵熙彻眨巴眨巴眼,努力找回神智:“什么?”
容巍唇角一勾,凑上去,在少年耳边低语了几个字,谁都没听到,旁边的迟春也没听到,她只看见赵熙彻忽的就红了脸。
然后容巍持酒一饮而尽,小小的一盅,眸底却起了如烟醉意。
这边喝得欢,那边老大不小的筎娘和贾韦氏也不落下风。
贾韦氏比筎娘还长十几岁,头发都银白了,却意外的精神矍铄,她出自名门京兆韦氏,和东周的韦皇贵妃,也就是如今的了心师太一姓同宗。
是以举手投足间都格外大气,但凡开心了,哪管规矩礼仪,君臣都不在乎,和筎娘挽着手臂称兄道弟。
“国公夫人,我这心里乐呀,终于把二姑娘嫁出去了……十九岁了,不容易,眼看着就要老了,终于有人要了……”筎娘一把鼻涕一把泪,锤着心口道。
贾韦氏也抹着眼眶:“老身懂,都懂……老身也愁沉晏那小子啊,二十五年了,邻居家的都抱娃了,他还没碰过女人……如今终于……”
筎娘狠狠擤了擤鼻子,道:“国公夫人,我家二丫头就拜托了,她如今住您府上,若有什么做得不好的,您多担待……”
“好说好说!我那外孙早就告诉我她的事儿了,说了那么些年,终于柳暗花明……老身稀罕都来不及,今后就当她是我外孙媳妇儿疼……”贾韦氏拍了拍胸脯。
两个老人家又哭又笑,嚷成一团儿,剩下的就还有个赵玉质,忙着把席上好吃的菜打包起来,嘴里念叨着拿回去给小钰子尝尝。
“怎么国公夫人都一把年纪了,脾性还是这般……”程英嘤看向贾韦氏和筎娘,无法无天四个字,到底没出口。
赵熙行毫不意外,笑笑:“我小时候好鞠蹴,羊皮球能踢到帝宫琉璃顶上去,然后父皇取了藤条揍我,我能拆了腰带和他对打。”
“乘风郎……怪不得要来砸我的花儿了。”程英嘤略有醉意,伸出一根莹指,一勾男子鼻尖。
“我的意思是,我们贾家有些脾气,还是一脉相承的。”赵熙行眸色微深,捏住那根莹指,放在唇边一啄。
“呀!”程英嘤感到指尖一烫,立马缩了回来,佯怒,“大堂广众的,你不要脸,我可是要的。”
赵熙行笑意愈浓,不再捉弄她,起身往后门溜,向她招手:“嘘,这儿太闹,你跟我来,我带了好东西给你。”
程英嘤看了眼席上闹得一塌糊涂的众人,偷偷离了席,跟着赵熙行而去,后者带着她在贾府穿行,进了一处厢房。
“这是哪儿?贾府太大,我都还没时间处处瞧过呢。”程英嘤坐下来,支着脑袋醒酒。
“本殿的房间。以前每次回贾府,都是住这儿,外祖母每天都令人打扫着,本殿随时都能回来瞧她。”赵熙行很是轻车熟路,从外面抱了个食盒进来,放在案上,“你尝尝,我亲手做的。”
程英嘤打开,一碗腊八粥,只是颜色有些诡异。
西周皇太子第一次下厨,自己做的?
程英嘤脸色几变,勉强挤笑:“能吃么?”
赵熙行闻言有些不乐意了:“今儿家家户户腊八粥,本殿倒是觉得,要亲手做的方显诚意,自然跟外边的不一样,你还信不过本殿手艺?”
程英嘤给自己打了打气,才拿起汤匙尝了口,咽下去:“好吃,太好吃了!”
然后她一个转头就猛灌茶水,那已经不是难吃能形容的了,但看在这厮的面儿上,她不介意味觉失灵。
赵熙行看着女子喝好茶,目光渐渐炽热起来,程英嘤一个激灵:“赵沉晏你别动歪心思!这是在长辈府上!”
“说过了,本殿每次回贾府都住这屋,没人会进来打扰的。”赵熙行起身关门,淡淡道,“外祖母今天有句话说得特别好,什么小别什么新婚的。”
“哪句?”程英嘤开始沉思,没想到赵熙行就凑到了她跟前,气息发烫。
“鸳鸳,吃饱了么?”
“吃,吃饱了呀?”
“那……现在该本殿了。”
如雾帘幕深处,传来低低的笑声和嗔怪声,然后烛火熄灭,就是另外一种声音了。
第三百零六章 新军
过了腊八,年的气息一天比一天浓了,盛京城雪霰纷飞,梅香满巷。
禁军营进行了过年前的最后一次军演,也算是全年操练成果验收,圣人亲临,以展来年。
然而今年的军演却气氛异样,只因为试验新兵法《钰兵》的中郎将沈钰也参加了,他信心百倍的准备在军演上大放异彩,却没想到输于《王氏兵法》,一败涂地。
这下本就不满《钰兵》的将士们闹上了天。
对于前阵子奉圣人口谕,单独率领一营试炼新兵法的沈钰,将士们暗地里憋火,但不敢公然吱声,现在禁军公开的军演,沈钰明明白白的输给了旧兵法,将士们满肚子的火终于找到了口,全撒了出来。
禁军营的操练场上,沈钰被围在中间,脸一阵青一阵白,手中攥紧那本写满改进批注的《钰兵》,攥得青筋暴起。
周围的嘲笑讽刺难听得,跟泼妇骂街差不多。
“圣人不过是随口一句赏识,您老还真尾巴翘上天了?现在好了,自己打自己的脸,我就没见过打得这么响的!”
“新法怎能和旧法想比?天天想着变军法,您老是唯恐天下不乱吧?公子哥儿就该去吃酒玩花,装哪门子英雄!”
由副中郎将邱升带头,禁军营的将士们讥笑如雷,唾沫横飞,甚至有好事的冲上去,一把抢过那本被沈钰视作宝贝的《钰兵》,当着他面撕碎,笑得轻蔑而得意。
从前在盛京横着走的沈钰,今天却格外安静,只是惨白着脸,咬着牙,一声不吭,半分辩解和争论也无。
高台帘幕之后,赵胤将风波尽收眼底,有些诧异的看了眼旁边的赵玉质:“哟嚯,沈钰受了那么大委屈,你居然耐得住?”
赵玉质气得浑身发抖,但硬是压住了心性儿,并未冲到场中理论,生生看着沈钰被骂得狗血淋头。
“父皇,军演前儿臣劝过小钰子的,让他别参加。赢了倒罢了,若是输了……”赵玉红着眼道,“但小钰子说,他不愿纸上谈兵,新法革旧法,他想真真正的踏出第一步。以前儿臣多少还当他是找个事儿玩,如今方知他心意已决,如战士出征,勿回头也。”
赵胤病恹恹的脸泅起一丝笑意:“沈钰真这么说的?”
赵玉质语调哽咽:“他还说,这第一步,一定是输的,他早就料到了,所以儿臣不会插手,不会违他的意。”
“一定是输?”旁边的赵熙行面色有异,重复了这句话。
赵玉质把泪咽了回去,正色:“虽然我也不是太懂……但有时我晚膳吃多了睡不着,就会整晚上睡不着,睁着眼睛瞪天,看着天儿一点点变亮,而日出前的夜色,就是最黑,最冷的……估计小钰子说的,差不多是这意思吧。”
高台上陷入了乍然的寂静。
赵胤的身子已经很不好了,他看向场地中被千夫所指的少年,眸底焕发出惘惘的光,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国子监的少年,说,我会是君王。
岂止是最黑,最冷,那是血和白骨,无数次的折断腰和脊梁。
——到底需要怎样的勇气呢,有些人,就偏偏要去踏这第一步。
“把沈钰叫过来罢。”赵胤咳嗽了两声,按照惯例全年军演,结果是皇帝最后发话,有些东西他也无法徇私。
“儿臣这就传召。”赵熙行应了,只是目光在邱升身上飘过,有些晦暗不定。
按理说禁军营最严军纪,公然和身为中郎将的沈钰叫板,身为副中郎将的邱升可是推波助澜一把好手,要不是他在里面带头,背后撑腰,将士们也不会闹得这般哗然。
赵熙行正在沉吟,沈钰已经带了两个人上台来,倒头就拜:“参见陛下,殿下,帝姬!臣军演失利,请陛下治罪!”
“天冷了,起来烤烤火。”赵胤踢了一个炭篓子过去,看向沈钰带的两个人:“尔等又是谁?”
“臣虎威都尉!”年纪稍长的一个武将抱拳。
“臣骠骑副都尉!”另一个年轻的武将初次面圣,还有些紧张。
赵熙行凑过去,向赵胤耳语:“启禀父皇,西山之役,这两人曾随着沈钰出征过。虽然沈钰什么都没管,但西山大捷,不外二人之功。”
赵胤恍然,但旋即更疑惑了:“朕传召沈钰,尔等跟来作甚?”
“陛下恕罪!臣斗胆让他二人觐见,是向陛下请命,日后施行《钰兵》,臣愿与二位都尉共进退!生死同袍!”沈钰接了话。
赵胤不辨喜怒的一笑:“施行《钰兵》?沈钰,这全年军演你都公然输了,还想死嗑这一本兵书?身为平昌侯世子,朕另外给你指个差事,保你建功立业,就别拗这处劲了!”
没想到沈钰扑通一声跪下,异常认真的抱拳:“臣记得陛下说过,变之一字,何等之难。人都是安于现状的,尤其是已经接受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东西,你突然要他们弃旧变新,不亚于在他们脖子上搁一把刀。”
“你既然知道厉害,便该明白,若你一意孤行,前方等着你的可不止今日受辱这等简单,是鲜血,白骨,甚至后世骂名。”赵胤的目光多了探询,“……为了建功立业,你就这等热心的?”
“是,臣最开始,是为了建功立业……为了某个人,存了份私心。”沈钰深深的看了一眼赵玉质,有歉意,但是坦荡,“后来臣发现,《王氏兵法》虽曾立大功,如今却有过时之嫌,西山之战已显端倪,若再奉行旧法,不出十年,我西周三军必埋大患。而《钰兵》陛下您也看过,确实有可取之处,若能新法代旧,乃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沈钰再拜,一字一顿:“臣既写出了《钰兵》,变法这条独木桥,臣还就走到底了。”
“陛下,臣等也看过《钰兵》,确能为我周军计百年!臣等愿追随中郎将,无论输赢贬迁,臣等愿行变法之先!”
虎威都尉和骠骑副都尉两人,也扑通一声拜倒,俨然是沈钰在试验《钰兵》的过程中结交,成了荣辱与共的同袍。
赵胤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他看着这三人,年纪都不大,瞳仁赤诚得好像深处有火光,高台下的禁军目光讥讽,还在针一般的往他们背上刺。
是了,这三人,背对了这世间,向生死都不知的前方,走出了第一步。
赵胤忽然觉得自己老了,他轻易的就想起了那个少年,还有当年阻拦他的自己,质问他三百年都没有人做过的事,为什么他要去做,不懂他明明是个不聪明的人,为什么要去赌不聪明的办法。
以身试法。
不知是地狱还是悬崖的前方,世间英雄都害怕或退缩,到底有些人,是怀着怎样的少年心性啊,一腔孤勇,往矣。
“沈钰,你和他一样,都不算聪明,也和他一样,犟。”赵胤看了看跟在沈钰身后的两名都尉,看了看赵玉质,还有自己一身龙袍,他红了眼眶。
“但是……你比他幸运。”
莫名其妙的话,诸人面露疑惑,但没人追问,因为接下来赵胤的话,在若干年后载入了历史,一语成谶。
“传旨,因军演失利,罢沈钰中郎将之职。另,于西周军制外新建一军,八百人,骑兵制,施行《钰兵》。取推广新法,御旨建军之意,命名为新御军。拜虎威都尉为将军,骠骑副都尉为副将,沈钰为军师,即日起接管军务。”
赵胤深吸一口气,续道:“但因军演公开失利,朕必须给三军交代。故新御军,朕只会提供基本的粮钱,多的,比如上等的甲胄,齐全的兵械,甚至将士们每天吃上肉,这些,在新御军为国立功,为世人认可前,你们必须自己想办法。”
“陛下!”沈钰三人激动的红了脸。
赵玉质也顾不得礼法了,冲上去拉住沈钰,撒欢儿喊:“小钰子!你的《钰兵》一定会赢大仗的!一定要让今日笑你的那些人瞧瞧厉害!”
沈钰被晃得找回一点理智,目露迟疑:“不过陛下,恕臣斗胆,军中不乏德高望重的老将军,将《王氏兵法》奉为圭臬,若新御建军引起众将哗然,军心不稳……”
“以抗旨罪论。”赵胤接了话,语调不重,却君王威严如摄千钧。
“臣等领命!”场中诸人跪倒,再无异议。
赵胤看着一个个年轻的后脑勺,不动声色的抹了抹眼眶:“沈钰,你真的……比他幸运啊……这一次,朕,来站在你身后。”
江山多娇啊,果然是一曲英雄歌,未尽。
代代好儿女,不绝的,是人间有丹心。
第三百零七章 代职
年关,终于来了。
今年的雪下得稀稀寥寥的,冬至那天还是阴,民间传言来春要有旱,家家户户都在备粮,上面也开了官仓,甚至雪更少的西域来借粮,江南钱家的粮队年都不过了,赶着年关就踏雪北上。
押运粮队的乃是钱家钱薇,刚刚新婚的济世榜眼,在北上路过盛京时,钱薇顺路在吉祥铺歇了个脚,听程英嘤碎嘴了两个时辰,骂钱家不懂事,哪有让新娘子不过年,还在奔波办事的。
钱薇也笑着听了两个时辰,说冬至阴天,来年春旱,西域地处关外,日子更不好过,西周身为西域主国,总得关照着,她这个押粮的乃是两国功臣,做大善事哩。
话是这么说,吉祥铺的人还是为钱薇叫冤,硬是给她装了半车的年货,诸如腊肉年糕甜粿,让钱薇路上吃,也算沾点年味了。
钱薇拗不过,也就接了,歇了半日继续押粮北上,踏着白茫茫的风雪出关了。
当然,吉祥铺接待钱薇时,萧展是不在的,他此刻正坐在花木庭的议事厅,挑眉看着堂下对峙的众人。
一方是陈粟,一方是沈锡柳濯等人,双方都不轻不重的挂了彩,眸噙怒火,空气压抑,显然是发生了冲突,已经动过手了。
“陈粟暂代行首一职,总管诸事,尔等可还有异议?”萧展打破了僵滞,重复了一遍。
“主君三思!”沈锡首先站出来,恨恨的盯着陈粟,“薛御史至今下落不明,恐是陈粟此人心怀诡计,毕竟什么都是他说的,前天我还看见薛御史好好的……”
“是,前天还好好的,谁若有能耐把薛御史找出来,不就可以给我定罪了?”陈粟嘲讽的打断,“有谁找到么?我不是都说了么,南边沈银姑娘出了点事,行首大人匆匆忙忙的就南下了,只来得及告知我一声,让我转达诸位。”
“能出什么事?能让行首大人抛下大业,这关头了还孤身南下?行首大人岂是这般分不清轻重的?”柳濯也在旁质疑陈粟,“依我看,沈锡说的不无道理,估计是陈粟这厮背后使坏,不知道做了什么勾当!”
“对!肯定是陈粟居心叵测,暗害了行首大人!给行首大人报仇!”南边党人都嚷嚷起来,看陈粟的目光又厌又冷,杀意都不掩饰。
一时间陈粟这方显得形单影只,寡不敌众,心急的刀子都快抵到他脖子边了,逼问他薛高雁下落。
花木庭剑拔弩张,眼看着就要血溅三尺,还是萧展一声清咳,让众人暂时冷静下来。
“本殿刚才说过了,既然薛高雁因故南下,便让陈粟暂代行首一职,如今尔等还争执不休。”萧展眸压凛光,冷笑,“是不把本殿放在眼里么?”
沈锡刚想请罪,又实在压不住,咬牙:“只是主君,陈粟的话哪里信得?他区区庶民,本就是惯常撒谎的贱籍!我等都是东周大家出身,岂可听命于草芥!”
南边党人大多数都是东周曾经为官为将的人,出身士族,官宦之后,哪怕薛高雁这种原名薛狗蛋的,也因为后来拜贾章为师,抬籍入了士。
沈锡自矜名门出身,从来都看不惯陈粟,尤其陈粟还是一个后世唾骂的奸臣,沈锡从来话都不愿跟他多说,怕脏了嘴。
于是众人顺着沈锡的话头,声势高涨,又开始声讨陈粟,笃定了是陈粟暗害了薛高雁,那番南下的说辞就没人信的。
萧展终于耗完了耐心,竟是猛地拔出佩剑,向闹得最凶的几个管事砍去。
空气中银线划过,咚咚,几个人头就滚到了地上,在血泊里眼睛都还睁着。
瞬间死一般的鸦雀无声。
出于极度的震惊,众人都僵住了,怔怔的看着萧展,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东周皇太子,如此随便的砍了人,他却连表情波澜都无。
“薛高雁因故南下,陈粟暂代行首一职。”萧展擦去剑上血迹,慢悠悠道,“……本殿不想说第三遍。”
沈锡和柳濯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眸底看到了恐惧,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薛高雁和沈银本就有私情,沈银出了意外,他顾着心上人,忙慌慌南下,也说得过去。”萧展打了个哈欠,摆摆手,“就这样,都退下罢。”
众人行礼退下,最后想争辩的话都哑在了喉咙里,腿好像不受使唤,自己就往外走,发着抖。
议事厅好歹安静下来,年关的雪风呼呼的刮,吹得人心凉入骨。
“多谢主君解围……”陈粟刚要拜倒谢恩,那柄还热乎的剑就搁在了颈间。
萧展冰冷的声音如从黄泉来:“告诉我,实话,薛高雁是死是活?”
陈粟眸色一闪,笑笑:“行首大人不是南下了么?行首大人是这么告诉属下的,属下再一字不差的禀报了您,而且您方才在众人面前也认可了……嘶!”
话头湮没在本能的吃痛里。
萧展剑刃转动,鲜血从陈粟脖颈淌下来,因为故意拿捏的力度,这血淌得细细一线,像屠夫给牲畜放血的戏弄。
“陈粟,是,本殿是说过,你和薛高雁,本殿会选择胜者,所以方才的支持,是本殿兑现承诺。”萧展冷笑,“但别以为你那套说辞骗得过我,细节我不过问,我只需知道……薛高雁是死是活。”
陈粟有片刻犹豫,就是这短暂的片刻,脖颈上的刺痛就毫无迟疑的加深,加重。
电光火石间,陈粟慌忙开口:“活!活着!”
刺痛撤去,萧展将剑扔到血泊里,略有沉吟:“以你的狠劲,居然会让薛高雁活着,也是出乎本殿所料。”
陈粟低下头,捂着脖颈没说话,意外的沉默。
萧展也是一诺千金的,得到肯定答案后,多的也就没深究,转了话题:“钱家运往西域的粮队进京了,估计不日北上,就能到达玉门关了,时间不多了,都准备好了么?”
陈粟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回答:“都安排好了,柳濯会带领一千死士,三日后启程,必能在钱薇到达玉门关之前,截杀粮车队伍!”
萧展点点头,又道:“加尔摩设那边回话了么?”
“回了,加尔摩设会协助我们。”陈粟应对有序,条理清晰,“粮草截下来后,他们派人秘密接应,粮食会全部运往他们的大营,保证半颗米都不会流到王庭那边。”
萧展阴得可怕的脸终于舒展:“加尔摩设缺一个借口缺很久了,如今我们又送了他们春旱救命的军粮,表达了足够诚意,他们会帮我们往火堆里填把柴的。”
“恭喜主君!”陈粟附和,“烽火台烧战火起,朝廷必将关中兵力派往边关,后续入城逼宫的计策,属下也在和诸位同僚加紧筹谋。”
萧展斜眼一瞥:“陈粟,行啊,有点行首的样子了。”
“主君既然选择了属下,属下就不会让主君失望。”陈粟跪倒,弯曲的脊背线条恭顺无比,连谄媚也恰到好处。
萧展大笑三声,起身走出议事厅,背影消失在腊月的风雪中。
然而待他回到吉祥铺,还未散尽的笑瞬间僵硬。
已经是晚些亥时了,黑乎乎的夜色里只听得北风卷,风雪打得窗扇哐哐的,令人心惊,吉祥铺却还灯火通明,大门敞开,似乎专程候着他。
屋里,程英嘤,筎娘,和容巍三人正襟危坐,盯着踏雪而归的男子。
“阿姐怎么在这儿?你不应该在贾府么。”萧展眸光微晃,首先看向程英嘤。
“我向国公夫人告了假,回铺子一趟,特来审你。”程英嘤半开玩笑半正经,侧头道,“麻烦婆婆和阿巍把门窗都关上罢。”
第三百零八章 审问
筎娘和容巍起身,掩上门扇,屋内顿时安静无比,能听见玉漏滴答和加快的心跳。
“大晚上的审我?”萧展心下明了三分,似笑非笑,“呵,有些事不能随便猜,若没有实质证据,我可是有权叫冤的。”
“三哥儿,关上门了都是一家人,你还不说实话?”筎娘心急,颤抖着声音道,“你和以前没法比了,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你告诉婆婆一声,你到底在忙什么?”
萧展耸耸肩:“我一个弱冠的大男人了,难道不能有点自己的去处?找铁匠铺的张三喝酒,去勾栏里玩姑娘,便是上梁山混绿林去……”
“阿巍!”程英嘤猛地打断,大喝,旋即银光闪过,容巍的刀刃就架在了萧展脖子上。
萧展一愣,古怪的笑愈浓:“要……杀我?”
“信芝,你现在做的,就是刀剑逼喉的蠢事。”程英嘤拧眉开口,竟是唤了萧展从前的称呼,他的字,“我不知道你被谁蛊惑,但你不能再犯糊涂了,否则终有一日,你的头颅就会这样被刀刃砍下。”
萧展没有说话,他低着头,被风雪刮乱的墨发垂下来,看不清他是甚表情。
筎娘抚着胸口,急得心肝都疼:“皇太子殿下,就算没有实质证据,我们也能猜个**不离十,就算您否认,我们也能察觉出端倪,因为您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总是阴沉沉的,明显是发生了事儿啊。”
容巍也在旁附和:“是,殿下您真的像变了一个人,不是臣认识的皇太子,更不是吉祥铺的三公子。”
“大好河山,家国安定,何必再起波澜。再说了,先帝不让你参与变法之事,也是不想毁了你过早的人生,你莫要负他的心意。”程英嘤端了悯德皇后的架子,威严又认真,“信芝,你若还生得半分人心,就不要再执迷不悟。”
萧展抬头,看向程英嘤,一笑:“呵,我现在是应该唤你母后么?”
“你!”程英嘤色变,她是愈发觉得萧展陌生了。
萧展推开脖子边的刀刃,随手拿过一张擦桌的帕子,拭着血迹,慢悠悠道:“啧啧,还真是好警告……小丫头,你什么都不知道,都不懂,哪里还有资格,来摆出一副谆谆教导的样子?”
小丫头,这是从前东周的他,对她的称呼。
当然他从来不敢当面这么唤她,唯一能说出口的,只有那句重复了几百遍的话,每早,每天,每月,每年。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萧展!”程英嘤心火上窜,又急又气,“既然你顾左而言他,那我们就摊开了说!花木庭,我去过,还在那里看见过陈粟。说,你是不是经常去花木庭?是不是陈粟撺掇你什么?你是不是和南边叛党搅到了一起?”
连串质问很是直白了。容巍和筎娘骇得连忙起身,再三确认门窗都掩好了,不会有半个字流出去。
没想到萧展毫不变色,甚至有些好笑,挑眉:“既然你们怀疑花木庭,那就去搜啊,一定叫上府衙的人,尽管去搜。那就是前朝的旧宅子,被陈粟拿来喝花酒玩姑娘的,有时招待一些旧友,你们若能搜出除此之外的事……”
萧展朝容巍的大刀努努嘴:“呵,我现在就能把脑袋撂这儿。”
程英嘤等人怔住,瞧萧展满脸自信的样子,别说怕报官了,还恨不得衙役就去搜,反而证明他们不过是聚着寻乐子的,因为盛京城这种“花宅”也不在少数。
能放话放到这个份上,必然是南边党人做了充分的伪装,以至于这些年明目张胆在天子脚下,帝宫里两个圣人连尾巴都抓不到。
于是,又岂是吉祥铺三人能揪出证据的。
程英嘤从头到脚都发凉,胸口像是被堵了棉花,又痛,又无力,竟是半个字也吐不出,她愤而起身,摔了堂门就往后院去了。
容巍和筎娘对视一眼,还欲再劝些什么,萧展却没理他们,追着那抹倩影而去。
因为天色晚了,再回贾府也不妥当,程英嘤今晚就在吉祥铺歇,此刻她回了屋,抓起茶水往嘴里灌,心里乱成麻。
心里有光,手里有刀,她曾经赠予白玉刀的少年,终究是离她越来越远了。
吱呀,厢房门又被打开,程英嘤回头看清来人,一凛:“信芝?出去!大晚上进女子闺房,成何体统!”
萧展恍若未闻,咯噔,锁上门,灯火掩映下的眉眼昏暗,连样子都模糊起来。
程英嘤生起警戒,一字一顿:“你要作甚?我十二岁就认识你了,不要让我觉得我看错了你。”
萧展没有立马过来,立在窗边,看向中天一轮明月,是冬天的雪月,朦朦胧的:“……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程英嘤想起旧事,正色:“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当时我年纪小,很多事不懂,或许误了你一些心意,抱歉。但当时我就算懂了,也不会回应你,当年不会,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
话说得刻薄,听得萧展眉心猛蹙,似乎顿时心绞得厉害,让他脸色发青,发白起来。
但程英嘤觉得都到这个份上了,说得狠些断了萧展念想,对他对自己都是功大于过的好事,是以她没有宽劝,反而加了句。
“梦做久了就会成魇,不要困在魇里了,信芝。”
萧展浑身一抖,惘惘的回头来:“为什么……明明是我,一遍遍重复着心意……从十四岁那年就是了,一遍又一遍……”
程英嘤转过头去:“……桂叶子是很好的。”
没头没尾的话,萧展懂了,这句却比方才那句更伤人,岂止是心绞,几乎是小刀嗖嗖的,全往他心上扎。
程英嘤不想多理论,绕过男子去开门:“时候不早了,你且出去,筎娘和阿巍那边或许还有话……你!”
话头湮没在惊呼里。
女子伸出开门的手被抓住,然后就是一阵天晕地转,茶壶被拂到地上碎裂的声音,程英嘤背部碰到了桌板,被摔上去的,痛得她眼冒金花。
萧展撑在上方看着她,眸底夜色翻涌,晃动的烛火在他脸上明暗交杂,如同鬼魅。
程英嘤惊怒,想挣扎起来,手腕却被锢得死死的,她以一种很尴尬的姿势躺在桌板上,翻倒的茶水淌开来,湿透她的后背裙衫,然后湿透心。
凉到刻骨钻心。
“我好像,还未来得及恭贺你与东宫圆房,正式成为他的女人。”萧展开口,语调沙哑,从喉咙里磨出来,“……开心么?”
程英嘤直视他,冷笑:“当然开心,我打定了主意,要跟他一块儿的。”
萧展低笑了一声:“小丫头,你不觉得你,你们,还有这个世道,都太过分了么?夺走了我那么多东西,如今最后一个你,也要全部夺走了,如今谁还有立场来怪我过分?呵,干脆都毁了……”
言罢,男子缓缓俯身下来,漆黑的眸底似乎点亮了火,炽热,连同他锢住女子的手,也滚烫起来。
程英嘤已通男女事,立马懂了大半,拼命挣扎起来,可惜萧展像是中了魔怔,丝毫不怜香惜玉的锁住她,气息和身躯压下,迫近了女子玉颈。
第三百零九章 战起
“萧展你疯了!筎娘!阿巍!”程英嘤又羞又怒,却是感到男子猛地一滞。
屋内陷入了乍然的死寂。
因为此刻映入萧展眼帘的,是女子雪白的脖颈边,几枚红印,格外的鲜艳和刺眼。
程英嘤看不到萧展的表情,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突然就觉得男子开始发抖,方才还发烫的温度蹭蹭下降,最终如坠冰窖。
有良久的凝滞,十二月的北风从窗缝漏进来,呼呼刮,吹得两个人的心都冷如霜雪。
沙哑到不成样子的男声在耳畔响起,温柔的,迷茫的,如坠梦里。
“……小丫头,听说六出花喜湿热,故岭南最盛……待一切都结束了,我带你去看……”
然后程英嘤就觉得压迫一空,回神来,萧展已经起身,哐当拉开门,走入雪夜中。
门外筎娘和容巍两人,抄了剪子拿着刀,也正要往屋里闯,此刻见他出来,都如临大敌,利刃在雪地里闪寒光。
“良家子您还好么?”二人朝屋里喊,程英嘤立马应了,披氅出门来,站在萧展身后,朝筎娘和容巍安慰的点点头。
萧展深深的看了几人一眼,没说什么,掉头向大门走去,被程英嘤一声清喝叫住。
“吉祥铺是你的家,你往哪里去?”
“人心已变,还要家何用。”
萧展自嘲的笑笑,便又要往大门走,筎娘却猛地冲到他面前,手里多了一个食盒,颤颤巍巍的递给他。
程英嘤有些紧张,容巍暗自提起了刀,萧展倒是沉默半晌后,接过来,打开,盒里是一碗热水温着的粥。
腊八粥。
“过年了,腊八粥给殿下留了一碗,您,您……尝尝。”筎娘颤抖着语调,大颗大颗的泪就滚下来了。
她是萧展生母延庆皇后窦氏的家生奴才,是亲眼看着男子诞育,看着他长大,看着他从蹒跚学步走到今天,在窦氏薨殁后,她还养过他一阵子,手把手的教他,男子汉大丈夫,不哭。
萧展也面容有异,却似乎想到什么,眸底一划而过的决绝,他兀地扬手,将食盒摔在雪地上,粥翻出来,淌了满地。
程英嘤红了眼眶,艰难的下了狠心:“以悯德皇后的名义,萧展,今晚你若出了此门,便是和我等……一刀两断。”
筎娘忍不住大哭起来,容巍连忙扶住她,自己也是别过头,不忍看接下来的一幕。
萧展深吸一口气,垂在袄衣两侧的手攥紧拳头,发颤,然后他再次迈步,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风雪里。
身后雪地上依稀两行血迹,是从刺破的掌间来,从心上来。
年,来了。
年,又过去了。
冰雪消融,梅花凋零,新春的阳光破开解冻的溪水时,西周的百姓却没有一个人绽放出笑容。
虽然有春旱的缘故,但因征兆先显,盛京提前备好了粮,开了官仓,所以并未对西周的日子造成太大影响,真正让这个国陷入阴云的,是边疆,西域。
二月二,龙抬头,在江南钱薇押运的粮车到达玉门关附近时,竟被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路人马,给劫了。
几十车粮食颗粒无存,要知道这都是西周送往西域的救命粮,救春旱一季之饥,救一国口腹之灾,西域阿史那王庭的几十万子民饿死无数,尸殍遍野。
事儿,就闹大了。
生死攸关的血账,算在了西周的脑门上,西域民心生变,怨声载道,边疆不稳蠢蠢欲动。
三月,春分,春意凄惨,春光黯淡。
西域加尔摩设以汗王阿史那奎“治国不利,生民涂炭”为由,借了民心起乱的东风,发动了逼宫夺权,控制了王庭,自立为汗,同时推翻玉门之盟,开始举兵犯周,侵略两国边疆。
《西周史》载:“武帝五年春,西周北出粮车被劫,西域遭旱,国基不稳。加尔摩设以此为由,推翻阿史那王庭,废玉门之盟,自立为汗,世称伪汗。同年三月,攻周。”
新的一年,注定了是后世史书无法回避的篇章,注定了是每个西周子民的噩梦,也注定了是无数人命运和选择的转折点。
烽火台燃,战争,开始了。
盛京,帝宫。
赵熙行狠狠的将奏折扔到金砖地上,砸得咚咚闷响,吓得堂下官吏浑身一抖,胆小的热汗浸湿了官袍。
“怎么突然就举兵犯周了呢?就算春旱粮车被劫,也该先修国书,问清缘由,再是遣使商讨补救措施,甚至迁民入关。”赵熙行齿关咬得咯咯响,“这么一层层走下来,莫非就找不到救法了?亏得他加尔摩设这么急,直接就开战了?!”
官吏们面面相觑,眼眶下都青黑得厉害,显然自从战争打响,盛京每个人都没睡个好觉了。
也怪不得圣人东宫发这么明显的火了。
因为玉门之盟,邦交了几十年的边疆再起烽火,西周子民都恨不得揪了加尔摩设耳朵骂一句,是不是唯恐天下不乱。
百官当首的杨功走出来,躬身:“回禀殿下,西域身为西周的属国,发生了劫粮这种大事,前后不到一个月,却半点都没与我朝商量,就直接挑起战火,确实大有古怪。”
赵熙行太阳穴青筋暴起,低喝:“岂止大有古怪,根本就是古怪!本殿听闻劫粮事发,还在紧急调动离得最近的陇州储粮,虽然量不多,但能救个急。结果呢?加尔摩设干脆就宣战了!”
顿了顿,赵熙行怒极反笑:“看看,最新的战报!什么谈判,赔粮,加尔摩设半点协商的余地都没给我们!还有正统的阿史那奎汗,至今还杳无音信,生死不知!”
殿内陷入压抑的死寂。
气氛凝重,让人喘不过气来,天家的怒火如天崩石裂,感觉琉璃顶都快炸碎了,三月的春光暖洋洋的,却半点照不到人心里去。
西周的民心,都是冰冷的。
没有人喜欢战争,尤其是一个五年前才经历了宫变的国度。
赵熙行重新坐下来,咕咚咕咚灌了茶水,平复了些心绪,瞥到玉案两侧堆成小山的军情奏折,仍然搅得他心绪沉重。
“加尔摩设应该是缺一个借口缺很久了,才会不管不顾的撕破脸皮。呵,这么多年了,他竟然还没忘记先祖在玉门大捷中的战败。”赵熙行冷静下来,看向杨功,“杨阁老,你以为呢?”
“老臣以为,劫粮的就是加尔摩设的人。毕竟西域在闹春旱,吃饭都成问题,加尔摩设的军队哪里来的力气宣战?应该是劫走的粮食成为了他们的军粮,同时逼得阿史那王庭陷入饥荒,一箭双雕。”杨功怒发冲冠,拜倒,“皇太子殿下,无论是何理由,战乱已成定局,望殿下早做决断。”
第三百一十章 迎战
“望殿下早做决断!”堂下诸官也跟着杨功纷纷跪倒,声势几乎掀了房顶。
赵熙行被震得太阳穴发颤,头疼。
杨功,儒林之首,学问巨擘,被天下儒生尊奉为王的人物,常年坐镇江南白鹭书院,世称杨山长,誉为民间书院第一。
但从东周萧家开始,这杨功的性子就不机灵,说好听叫严谨,说不好听叫古板,纲常重过天,礼教奉为圭臬,除了读书人的圈子,到哪儿都不讨喜。
顺帝哀帝两任帝王曾亲自请他出山,杨功都谢绝了,直到西周朝,第三代唯一的嫡女杨阿蛮及笄,被钱幕有意配给钱家子弟,杨功才为自家阵营急了。
这方接旨进京,做了赵家王朝的臣子,官至内阁首席,盛京也是意在拉拢天下学林。
是以杨功踏入帝宫的那天,就自动成了百官之首,文武臣吏看两分他的眼色,天家皇室也得给一分他的面子。
“好,加尔摩设先撕毁玉门之盟,就别怪我西周非礼仪之邦了。”赵熙行攥紧了拳头,春光落入他眸底,化为了一派狠辣。
“传教旨,着边疆驻军迎战,打,给我往死里打!”
“臣等领命!”
被赵熙行的放话感染,臣子们立马一扫哀沉之气,燃起了熊熊战意,各个雄赳赳气昂昂,恨不得自己冲到前线去,斩下那加尔摩设的人头。
赵熙行的脸色终于缓和,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秉承了五年休养生息的西周,不是不敢战,而是民为重。
“战火纷飞,民心不稳,即日起令盛京禁军代替府衙,巡逻民间,避免作奸犯科趁乱而起,严查进出城之人,严防西域探子。再,命禁军派一列精锐,北上搜救钱家送粮队伍,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顿了顿,赵熙行沉了一口气,未来君王的气势在他身上攀升,坐镇河山者,舍我其谁,平定天下者,乱世我为先。
凛冽的雪光在男子眸底炸裂,以西周王储的名义,祈武运昌隆,国泰民安——
“本殿,赵熙行,在此敬告列祖列宗,此战必胜!敬告西周将士,全军进入备战状态!敬告西周百姓,但凡我赵家在王位上一天,便保一寸国土不失,一寸河山无恙!”
“殿下英明!此战必胜!西周必胜!”
臣子们的气势也攀升至巅峰,俱俱摩拳擦掌,红光满面,立马各司其职的传令下去,磨亮了刀剑备好了盔,开战!
愉悦而激昂的气氛荡漾开来,出征曲唱起,儿郎们目光热切,不打则以,打,就要打出个成王败寇!
诸臣散去后,殿内春风吹得人心暖洋洋的。
赵熙行暗自松了口气,看了眼还立在堂下的杨功,微讶:“阁老还有事奏?”
杨功三拜,正色:“老臣斗胆,敢问殿下,是否今日早些去过御膳房,还和御厨们学了做菜。臣听得宫里传言,传得热闹。”
赵熙行脚尖碰到藏在玉案下面的食盒,淡淡道:“偶尔兴起。”
没想到噗通一声,杨功拼命叩首起来,厉声劝谏:“皇太子殿下!君子远庖厨!何况您是西周储君,怎可自**份,踏足庖厨呢!”
赵熙行被突如其来的架势吓了一跳,脑袋缓了两三刻,才想起是不符古训,但也没必要古板到这个份上,又不是多大的事。
是以他随意一扶:“阁老先起来,没必要……”
“皇太子殿下!”杨功又咚咚叩首起来,额头都红了,“礼教为国之根本,纲常为政化之先!您身为国储,更该以身作则,尊礼重教!”
顿了顿,杨功几乎泫然泪下:“若殿下不答应老臣,以后再不犯此等失礼,老臣今日就效仿先贤,在此命谏!诸位先贤,杨功去也!”
言罢,杨功看了眼殿内的漆红柱子,这一眼看得是赵熙行心惊胆战,慌忙应声制止。
“本殿答应!答应!来人,拦住阁老!”
内侍们哄入,手忙脚乱的拉住杨功,生怕后者一个冲动,儒林之首就要血溅东宫了。
杨功得了应允,脸色稍缓,又啰嗦了半篇孟子对齐宣王的经义,才心满意足的跪安离去。
殿内剩下赵熙行一个人气还没喘匀。
他算是开眼界了。
都说杨功如何古板,今日百闻不如一见,以后东宫不做圣人了,杨功来做,好像还更合格。
“豆喜。”赵熙行叹了口气,传人。
豆喜进殿,心有戚戚的看了眼杨功离去的方向:“殿下,杨阁老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真是骇人。”
“他也是真有学问,不得无礼。”赵熙行瞪了一眼豆喜,将玉案下藏的食盒递给他,“……待会儿去趟贾府,把红豆糕拿给外祖母尝尝,本殿亲手做的。”
豆喜迟疑:“国公夫人年纪大了,肠胃不好,不怎么喜食豆类啊?”
赵熙行轻咳两声:“送去就送去,哪来的废话!”
豆喜一个激灵,懂。
红豆红豆,谓相思也,哪里是送给国公夫人的,多亏他在赵熙行身边久了,人变聪明了。
“记得给外祖母……和她赔个礼,本殿晚些还要去父皇榻前尽孝。父皇身子愈发不好了,不知道听闻战事,会不会刺激病情。所以本殿要失约了,不能去贾府用晚膳,糕点就当是赔礼。”赵熙行揉了揉眉心,脸色发白。
人前要做英明神武的圣人,半点倦意都不敢表露出,人后总算能暗中喘口气,还是要认身子不是铁打的。
自从西域爆发战乱,政事就爆了。
军情折子流水的往东宫送,还有批复议政讨论军情,文武百官眼巴巴的等他拿主意,他从天不亮就起来忙到现在,还没见到个头。
尤其是皇帝赵胤缠绵病榻,病态萎靡,所有的担子都往他肩上挑了,国顾完了顾家,东宫做完了做儿子,侍奉汤药是夜半都歇不了。
为君难,为君嗣难,为明君嗣难,难难难。
豆喜担忧的看着赵熙行:“殿下,奴才让下面做一碗清心宁神汤,或者太医署开点济力气的方子,您已经连着七八个时辰不带歇了。”
赵熙行摇摇头,揉着眉心道:“这种紧要关头,百姓的目光盯着朝廷,朝廷的目光盯着本殿,若是此刻传出去本殿抱恙,本就乱了的民心就更得乱了。”
又似想起什么,赵熙行瞪向豆喜,语带威胁:“这些话不准透给贾府……尤其是她!”
豆喜连道不敢,只得提了一盒红豆糕,晚些时候上贾府来了。
贾府正好用过晚膳,暮色四合,春晚浓。
程英嘤,贾韦氏,并一些丫鬟内侍,坐在葡萄藤架子底下讨论西域战事,聊得各个愁眉苦脸,愁云惨淡。
见得豆喜进来,贾韦氏和程英嘤连忙迎上去,七嘴八舌的问赵熙行近况,诸如累不累啊,政事忙不忙,身子受不受得住啊,都是些关心则乱。
豆喜躬身行礼,念着绝对不能把真相说出去,遂重复了十几遍“皇太子安,身心舒畅,诸臣贤明各司其职,战事顺利”,才让二人的担忧稍稍缓下来。
因为帝宫有宵禁,豆喜念着时辰不早了,递了红豆糕,解释了赵熙行失约的原因,话带到了也就告辞,没走两步,程英嘤跑出来说要送他。
“不敢不敢!良家子折煞奴才!怎敢劳驾您送奴才呢!”豆喜吓得慌忙跪倒。
程英嘤看了眼身后,贾府的人没有跟过来,她神秘兮兮的扶起豆喜,将一个包裹塞给他:“……豆喜,你回去带给东宫,我亲手做的。”
豆喜方明白程英嘤送他的理由,打开包裹来看,不是甚贵重东西,一个靠枕,女红也不算精妙。
“带给殿下?”豆喜觉得这个靠枕有点蠢。
在他印象里,男女传情的物件,要么是钗环要么是香囊,都是小巧精致心意暗藏,然而此刻他怀里的心意,还真就是个家常实在的靠枕。
“哎呀,小心被人瞧见了。”程英嘤微窘了脸,左顾右盼的防着贾府人,低道,“西域战事起,政事肯定就多起来了,别以为什么身心舒畅的话能骗过我!赵沉晏肯定忙到跳脚,本就是圣人的性子,还不得夙兴夜寐,宵衣旰食来?”
豆喜不吱声,反正不是从他嘴里说出去的。
程英嘤叹了口气,指尖抚过靠枕面子,红了眼眶:“我都猜得到,他必是整日坐在玉案前,披折子审军情,从早到晚生了根,你说,那还不得腰酸背痛?所以啊,我在靠枕里疯了软木条,可以支撑腰背,这样就算坐上几个时辰,身子也不会那般乏了。”
豆喜一愣,旋即暗骂自己“小人之心”。
这靠枕确实“蠢头蠢脑”,比不上小巧的钗环,也不比精致的香囊,但里面暗藏的心意,却能教世间任何波澜壮阔都失色。
寻寻常常,是情深,平平淡淡,是真心,这世间的所有因你而起不过是一双人,一场人间烟火,一辈子油盐酱醋朝朝暮暮。
然后豆喜做出了平生最佩服自己的第二个决定。
第三百一十一章 清明
“皇后娘娘!”豆喜轻轻呼出这一个连自己都有些生疏的称呼,然后跪倒在了女子面前。
程英嘤一愣,脑海里有片刻空白:“你……叫我什么?”
豆喜看了看四周,晚风拂面,春夜悄寂,如同那座幽深又温柔的帝宫,总因为某些人的存在,而不灭于另一些人的记忆里。
他笑了,涌泉相报的恩用了岁月去还,小皇后的背影在史官UU小说写,最后剩下的片段就是那躺在龙榻上的男子,最后一刻了大口大口的呕血,声音在早已人去楼空的金殿里回荡。
“豆喜……告诉花儿……”
他记得他的名字,这座帝宫和那个王朝,唯一记得豆喜这两个字的他。
“奴才是东周朝的旧人,是最后送陛下走的。”豆喜不好意思的抹了把脸,他设想了千万遍的决定,总觉得自己应该多了不得,却控制不住的泪往下滚。
程英嘤瞳孔微缩。
陛下,这世间再没人比她,为这两字肝肠寸断。
“今年第一瓮青梅酒新熟之时,花儿就该开了,若是那时娘娘您想好了,就请来找奴才吧……答案,在奴才这里。”
豆喜的声音随着早春的晚风,轻渺渺的飘来,有些不真实,听得程英嘤眼眶涩痛,却掉不出泪来。
是啊,自他走后,她再不流泪了。
——陛下,于您,我是怎样的存在呢,存在于您最后的时光里。
这个答案,是他最后编织的牢笼,困得她死死的。
无可逃遁,甘之如饴。
转眼三月,清明。
因为战事胶着,民心惶惶,无人踏青携春光,倒是祭祖拜祠香火鼎盛,百姓们都忙着求先祖保佑,边疆战事大捷,早日九州安定。
西陵,是正在修缮中的帝王陵寝,百年后开国皇帝赵胤将长眠于此。
而已故的敬元皇后贾氏的梓宫便停在了东神殿,待赵胤驾崩灵归之时,帝后再一同下葬,同穴而寝。
于是程英嘤规规矩矩的行了大礼,头磕在神殿的砖地上作响,上了香来供在灵前,僧侣念经的木鱼声余音绕梁。
赵熙行伸手扶她起来,眉梢压不住的喜色:“这便算见过我母后了,我母后也是看重你的,我瞧得出。”
“呸,你生了二郎神的眼睛不成,这也能瞧得出?”程英嘤脸一红,低啐了口,甫又意识到这是在贾氏灵前,连忙双手合十,向灵位告罪,“母后恕罪,妾出言不逊,有失闺范。”
这时,殿外一阵春风起,吹得香坛里一叶飞灰,跟蝴蝶似的飘起来,落在了程英嘤指尖。
赵熙行一把将女子的小手拉回来,噙了得意:“瞧吧,本殿说的还不对?我母后就是看重你这样出言不逊的。”
二人一来一去,旁边被晾下的刘蕙揶揄:“这人年轻啊,果然是眼神厉害,眼里只瞧得心上的,旁的都瞧不见。”
赵熙行和程英嘤恍然,慌要告罪,就被刘蕙左右手的拉起来,哭笑不得的说玩笑罢了。
“今年是悯德皇后第一次来看姐姐,姐姐自然是欢欣的。”刘蕙拍拍程英嘤的手,又瞧了眼赵熙行,二人并肩伫立,一双璧人,她又禁不住鼻尖发酸,罗帕一捻,语调就带了哽咽。
“若是姐姐还在,亲眼见得东宫妇,该多好……”
眼看着刘蕙就要落泪,赵熙行连忙宽劝:“若是母后在天有灵,也大抵不愿见得您不开心的,以后本殿年年儿都带鸳鸳来,一家子都要和和美的才好。”
刘蕙失神:“一家子?”
“是啊,本殿虽非您亲生,但母后临去前将我托给了您。打那后您待我比亲儿子还亲,惹得怀阳都酸了好几次。”赵熙行点头,目露温切,“……这么多年,所有人都瞧得清,本殿更是瞧得清。”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刘蕙的鼻尖更酸了,想起当年自己偷偷塞给炮仗的少年,圣人的壳子底下,儿郎心还依旧是滚烫的。
真是眉眼间越来越有她的样子了。
“姐姐您听到了么,一家子,东宫说我们是一家子……”刘蕙轻轻将额头抵在梓宫上,梦似的呢喃,“当年姐姐您病重,却不要我榻前侍奉汤药,说是怕有心人构陷,我照做了,您要我坐上皇后的位子,说是这样才能护着东宫,我也照做了。我这一辈子啊,大抵是欠你们娘俩儿的……”
程英嘤想去扶刘蕙起来,却被赵熙行制止:“鸳鸳你可知?皇后刘氏本名惠,贤惠的惠,我母后薨逝那一年,才改了惠为蕙。”
“听闻皇后搜尽城中《蘭蕙同心录》的集子,宫里专门有个书阁来放的,所以改名是因为喜欢蘭蕙?”程英嘤好奇。
赵熙行不置可否,眸光缥缈起来:“有些不必在史书上留下的东西,就更不必去寻明白答案了。”
程英嘤愈发糊涂了:“当年贵妃刘氏争后位原是为了护你,这份恩情怎么史书还不必留下呢?”
赵熙行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只伸出修长的食指,轻轻一点女子额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人生在世,足矣。”
那一刻,程英嘤懂了,她突然想到不久前豆喜说的话,那个他留给她的答案,在今年第一瓮青梅酒熟时,花儿会都开了。
——不必在史书上留下,因为只留给你,这世间唯一的你。
“只是姐姐或许无法料到,这辈子唯一的失算,就是您,悯德皇后。”刘蕙复看向程英嘤,脸色复杂,“无过无咎,无欲则刚,方得,无敌。这是姐姐当年为东宫留下的护身符,却被悯德皇后您给撕了个大口子。”
不待程英嘤回话,赵熙行就已上前一步,将她护在身后,笑笑:“皇后方才还说,母后是欢欣见到鸳鸳的。”
“东宫您连陛下都对着干,本宫还有甚法子?”刘蕙抚着胸口叹气,眉尖渐渐拧起,“只怕他日悯德皇后的身份暴出去,东宫您的名声……哎,人言可畏,德行有亏,姐姐留给您的护身符可就全毁了。”
程英嘤低头搅着罗帕,不说话,差了一辈儿是事实,这种争论还轮不到她,横竖赵熙行铁了心,她也铁了心,摸着石头也要过河去。
正这时赵熙行悄悄伸了手过来,捏了捏她的指尖,温声:“天塌下来,我顶着。”
话是好话,可程英嘤怎么听,怎么觉得痞气,遂没憋住笑,反手捏了回去:“就你厉害?你顶着,我帮着撑!”
赵熙行笑意愈浓,朝敬元皇后的梓宫努努嘴:“我母后在天之灵作证,你可反悔不得!万一以后你怕了,我就翻这句出来,省得你偷溜!跟上次一样躲到密宫里去!”
第三百一十二章 谋皮
顿了顿,赵熙行复看向刘蕙,正色:“皇后您放心罢,我在母后面前承诺过的远方,我一定会去的,不管是圣人还是乘风郎,一定会的。”
刘蕙心里忽凉忽热,她仿佛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赵熙行,西周的皇太子,未来的君王,也是极肖姐姐的眉眼,眸光褪去了稚气。
于是少年要去的远方,神佛无可阻,山海皆为迎。
“殿下,想成为怎样的人呢。”
“英雄。”
“那什么人才算得上是英雄呢。”
“父亲。”
长大的少年声音雄浑了不少,却在那一刹那,和记忆里青涩的童音重合,刘蕙笑了,有如释重负,也有庆幸,于己于国的幸。
这个答案,还真是从来没变过。
“他被东周的旧人骂作奸臣,被西周的子民奉为贤明,在正史UU小说记为开国之君,却在野史被录人弑君大逆。”刘蕙长吁,缓缓道来,“却自始至终在殿下这里……都是一位英雄。”
程英嘤在旁边听得震然,依稀想起东周有戏言,说还是右相的赵胤曾对幕僚放话,说平生所愿,乃定乱世立新朝尔。
这等豪言已经够狂了,没想到右相家的大公子更狂,说定乱世立新朝,不过尔尔,他要开盛世,计百年,口气比他老子还大。
这种听到就得砍脑袋的话,当然在东周朝没个准头,最多在说书人板子底下溜,末了带起四周一片声讨,骂几声乱臣贼子,也就作罢。
只是后来,沧海桑田,历史写作了铁证,还不信的就只有泉下人了。
“姐姐曾说,开国,就已经很难了,开盛世,更是难上加难。”刘蕙苦笑,“若是殿下真有一天能做到,就是比您父亲更像英雄的英雄了。”
赵熙行摇摇头,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赵胤还在国子监念书,那是东周末年,为了洛夫子的变法之策,赵胤和当朝太子吵得不可开交的岁月。
只有他知道,当那个太子成为了皇帝,义无反顾的开始变法之时,赵胤的书房墙上多了密密麻麻的纸笺,记录下了正在不断发生,又不断失败的新政。
每天,每晚,晨起看,吃饭看,以至于墙面前的砖地上轧了两道浅沟,是赵胤来回踱步沉思,年年岁岁用鞋底磨出来的。
思索着自己“敌人”赌上命的开局,他要不要接,同样赌上自己这一代,或许不够,还有下一代,注定会被曲解的“赢局”。
“他接了。”赵熙行孩童般的笑了,“在黑夜里周哀帝点燃自己的火啊,他第一个接过来了,而我,会继续接下去,直至引亮九州。”
赵熙行转过头来,轻轻拉住程英嘤的手,有光,在他眸底炸裂——
“因为,我会是君王。”
东神殿红漆门外,赵胤瞳孔猛缩,国子监的少年扬起手,任缃色的襟带飘在风里,说,因为,我会是君王。
一刹那,重叠。
“陛下?许是皇后和东宫说话说起兴了,没发现陛下御驾至,奴才马上……”旁边扶着赵胤的内侍长大气不敢喘。
赵胤揉揉眼睛,沉声:“每年清明来瞧敬元,礼部给朕挑的吉时,都不会和东宫撞上,怎么今儿那么巧?”
内侍长连忙伏地求饶:“陛下恕罪!因为今年东宫带了良家子花氏,一块儿来祭拜敬元皇后,所以时辰耽搁久些,就和陛下的行程撞上了!哪些个挑日子的蠢货,奴才立马按律杖责!”
内侍长吓得都快哭了,毕竟因为皇帝和东宫素日不合,祭拜的时辰从来是岔开的,如今却人算不如天算的撞上,天子一怒还不得掉多少脑袋。
眼见得内侍长就要吩咐下去,却听得一声制止。
“不用了。”
旋即赵胤拨开内侍长的搀扶,自己拖着飘飘摇摇的病体,颤巍巍的掉头向林子去。
“来人!陛下要先去林子散散步!御辇,太医,还不快跟上!”内侍长才缩回去的泪吓得又蹦出来了,手忙脚乱的指使人跟上去,却见赵胤老远的朝身后摆摆手。
“不要跟来……朕,一个人走走。”
声音意外的有些不稳,是哽咽。
一阵春风起,黄袍萧瑟,内侍长愣愣的瞧着那背影,第一次觉得哪里像个皇帝,更像个两鬓花白的普通老人,父亲,或者英雄迟暮。
三月春冷,战事不利,西周民心惶惶。
花木庭却是另一番景象。
陈粟懒洋洋的瘫在榻上,打了个酒嗝,没穿鞋的脚尖将一札卷册踢下台去:“这就是《王氏兵法》了,我要的东西呢?”
堂下美酒佳肴,丝竹管弦,被舞女簇拥的来客就算着了汉家服饰,也能十之**的辨出是西域人,此刻他捡起卷册,冰冷的褐目里露出狐疑。
“这就是边疆驻军奉行的《王氏兵法》?尔万莫欺我西域不识中原术,随便找本来糊弄我等!我带来的虫子是大巫亲自豢养,诚意可见一斑!”
陈粟伸手揽过美人腰,不耐烦道:“世人皆知,赵氏代萧,称兄弟之国,并未变国号,不过是东周成了西周,沿用萧制,传承萧俗。所以边疆驻军的兵法就还是用的旧法,我就算想骗你,也得有重新写一本的本事啊。”
那西域人眼珠子一转,这才缓了脸色,从怀中掏出一个罐子:“陈大人既然与我家可汗合作,那自然是一家人,关起门来还是和为贵,为贵呀!喏,我西域的珍宝,奉汗命,双手奉上!”
陈粟半醉半醒的眼睛突然就亮了,他一把夺过罐子,护在心窝,旁边笑靥如花的舞姬忽的就哆嗦起来。
因为哪怕她看不清罐子里是什么,一股诡异的臭味,却冲得她后脑勺发凉。
“西域大巫养的蛊虫,想看么?”陈粟转过头来,一笑。
“妾,妾不敢……不……”舞姬舌头都捋不直了。
然而这句话还没完,银线划过,金铁出鞘,她的人头就滚到自己脚边,鲜血溅到陈粟手中的剑刃上,烫得冒起一缕烟儿。
堂下就算也不是甚好人的西域客,也不禁眼皮子一跳,暗道加尔摩设与陈粟往来,也不知是英雄碰上豪杰,还是狼狈算计上了虎豺。
“你刚才说,这个蛊要怎么用?”陈粟看过来,看得西域客腿肚子一软。
“水,放在活水里,小虫子肉眼看不到的。”西域客忙不迭应道。
陈粟忽的大笑起来,满意又狂热,西域客心惊胆战,唱喏两声就要告辞,却耳畔传来空气被割裂的刺响,旋即后脑勺一阵钝痛,人就栽了下去。
哐当,剑柄坠落,如地狱钟。
“来人,把他拖下去,眼睛和舌头都废了。”陈粟揉着发酸的手腕,唤人,“弄好后把人给沈锡送去,顺便告他一句,这份恩算我送他,以后南边党人面前,给我点面子,别什么都跟我对着干。”
立马有手下进来,将西域客抬了出去,堂内笙箫重起,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有陈粟阴鸷的呢喃,混着血腥气萦绕不散。
“活水,整个盛京城的地下水流向……”
半个时辰后,这个不大不小的风波被探子传到萧展耳朵里,他表情多了分玩味,干脆开了个玩笑。
“整个盛京的地下水图,就算帝宫工部的官员也无法全部知晓,陈粟要那水虫子,只够毒死收房租的东家咯。”
“陈粟绝不做赔本的买卖,就算因为薛行首不知所踪,他暂代行首之职,南边党人中间也没几个服他的,主君就更不能掉以轻心了。”柳濯打开窗户,让清凉的春风涌进来,驱散草庐里那一股焦熟的肉香。
是的,肉香。
二人身处京郊草庐里,茅草堆里躺着一名女子,满脸血肉模糊,生死不知,竟然是云福,旁边还一柄还滋滋响的烙铁,似乎就是肉香的来源了。
萧展捂了捂鼻子,冷笑:“本殿自然是防着他的,现下也不过是有用得上的地方,让他和加尔摩设交涉,天塌了他得第一个祭天。”
柳濯无声的叹了口气:“加尔摩设?另一场与虎谋皮罢了。”
“你放心,本殿自有分寸,绝不会糊涂到拱手让江山的。”萧展点点头,缓了脸色,“不说那些,劫粮的事办得漂亮,你又平安的回来了,待晚些沈锡他们置了酒席,本殿也去,权当为你接风洗尘了。”
柳濯拱手,行了臣礼:“臣何德何能,敢劳驾殿下。当时率一千死士出关,北上劫粮,都是为了我等大业,再说了,要不是有加尔摩设里应外合,臣也无法全身而退。”
顿了顿,柳濯目露黯然,语调有些不稳:“只可惜一千兄弟,回来的没几个……护粮的钱家各个都是好手,鲜血把关外的黄沙都染红了……”
“好了,选了这条路的人,这般死去,也算得偿所愿。”萧展有些不悦的打断,“晚些的接风宴你一定得来,否则以抗旨罪论。”
柳濯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只是跪拜应了下来,然后一阵沉默,眼看着草庐里的气氛有些僵滞,躺在草垛上的云福正好微弱的一声。
“水……烫,好烫……”
柳濯立马上前去,给女子灌了几口茶,后者咕咚咕咚匀了气,惨白的眼睑才勉强撑开,看向屋里二人。
“醒了?第一次使烙铁,没个轻重,别见怪!”萧展古怪的打了个千儿,眸如黑夜。
云福一愣,瞬间如见了魔鬼般,挣扎着往墙角里缩,因为动作过大,脸皮又裂开,鲜血流得骇人。
柳濯不忍心的别过头去,萧展倒是面色如常,脚尖悠闲的踢着那柄烙铁:“你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可以下地活动了,曾经告诉本殿的话,希望你没忘。”
云福拼凑着剧痛的脑海,勉强道:“不愿他堕入阿鼻么?”
“不错!”萧展拊掌大笑,“那么你就该感谢本殿了!脸上痛是痛点,但挺过这一劫,今后就不会有人认得你云福了!”
云福颤抖着想去摸自己的脸,却只碰到了发焦的肉,翻卷的皮,和满掌血,但理智逐渐恢复后,她硬是咬烂了牙,一句痛都没吱。
是,阿鼻地狱不入轮回,她不愿他去,所以她要破他的魔,至死方休。
萧展面露满意,看了眼柳濯:“你应该有听闻,柳濯有个丢失的妹妹,很小的时候被人牙子卖了,如今谁都不知长成什么样儿。”
云福抬眸,鲜血里眸光如电:“主君让我假扮柳姑娘?”
“不仅如此,你从小身世坎坷,受尽人牙子折磨,容颜尽毁,反正你和柳濯通通说法。”萧展起身走到云福面前,伸出指尖,抬起女子的下颌,“……然后,本殿要你去找薛高雁。”
“薛行首应该是被陈粟暗害,主君得到陈粟准话,他一定活着,但无法确定被藏到哪里去了。”柳濯意态忿忿的加了句,“找到薛高雁,就是杀掉与虎谋皮的虎的关键。”
云福直视萧展:“如此重担,主君就相信奴婢?”
萧展的指尖猛地用力,本就焦熟的肉顿时撕裂开来,云福痛得惨叫在喉咙里打滚,鲜血顿时从七窍都爆出来。
“帮我,也是帮你,陈云福。”萧展吐出一个蒙尘的名字。
云福如遭雷击,头兀地耷拉下去了:“奴婢……万死不辞。”
第三百一十三章 宵禁
日子一天天暖和起来了,这个国却如坠冰窖。
因为边疆的战事,输了。
这是自玉门之盟后,西周第一次输给了西域,据说加尔摩王庭如有神助,也打出了几十年来两国之间的第一场胜战。
中原的骄傲一夕之间崩溃,惶惶不安的暗流席卷全国,决堤而来,处在天子脚下的盛京更是首当其冲,作奸犯科趁乱而起,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成群的骡车拖家带口的逃离风云中心。
为安民心,三月,帝宫开始施行宵禁,酉时过后,普通百姓无故不得出门,并增派大内禁军,巡夜查城。
这日,天刚刚黑,盛京城就是一片悄寂,大黄狗偶尔嚎两声,也是嚎得仓惶。
曾经繁华的国都被不安的气息笼罩,百姓们从紧闭的门窗缝里瞧人,灯火都熄得早,大街小巷黑咕隆咚的。
贾府后门。程英嘤和筎娘容巍一道,三个人摸着黑倚在墙边,伸长了脑袋往街角望,见得一列戎装打扮的将士走来,立马亮了眼。
这便是巡夜的禁军了。为首的年轻男子止住众将,独自上前来,担忧的朝三人低喝:“已是宵禁的时辰,你们出来作甚?不是说了明儿赶早,我一定亲自把消息送来么?现下需得你们顶着风头等我?”
程英嘤左顾右盼,也自知不合律法,声音压了又压:“沈钰,我这不是担心么……你今天去搜了花木庭,我实在是怕你真搜出什么人……不是,我就是急了,等不得,你赶快告诉我,有甚结果没。”
“是啊小侯爷,要是不得到你准话,今晚谁都睡不着!”筎娘和容巍也惴惴不安,拉着沈钰不让他走。
沈钰叹了口气,应道:“罢了,今晚尔等可以睡个好觉了,没搜出什么大逆来,花木庭就是寻欢作乐的花宅。”
程英嘤三人重重的松了口气,仿佛从鬼门关走了一趟,苍白的脸上才回了点血色来,瞧得沈钰暗道不对劲。
原来先前程英嘤托人带给他口信,说怀疑花木庭有南边党人藏匿,请他带了禁军去搜,前提是,不论好坏,结果得第一个告诉吉祥铺。
沈钰念着两分私交,也允了,上面的早就怀疑边疆突然爆发的战乱与南边党人有关,而且后者就藏匿在盛京城中,神龙见首不见尾,帝宫里两个圣人都逮不到。
搜查南党,也是禁军之职,以安民心,沈钰带着人去了,但如今看来,整件事都透着一件古怪:所谓藏匿的大逆,干吉祥铺什么事?
“太好了,没搜到,或许是我们想多了,他并没有……对,一定是这样,没做傻事就好……”筎娘在旁边更是不停抹眼眶,紧紧抓住程英嘤和容巍的手,喃喃自语。
沈钰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想到很久没见的花三,他的表情渐渐变为了震惊:“难道三……”
“哪里!我家阿弟辞家远游去了!”程英嘤猝然打断,眼神飘忽道,“小侯爷千万别误会了什么……你赶快回营复命罢,快走快走!”
沈钰欲言又止,但终究看了程英嘤几眼,把所有猜测闷死在了肚子里,他朝身后的将士摆摆手,前脚刚抬,后脚就被程英嘤叫住。
“等等!小侯爷,你的将士是不是押着个人?”
筎娘和容巍闻言,脸色刷的一白,四个人的目光刷刷看去,夜色里依稀见得禁军押着着个满脸血的男子。
程英嘤看了半眼,就确定不是萧展,身形太不像了,刚提到嗓子眼的心立马落了下去,砸得她胸腔都一痛。
却这次轮到沈钰欲言又止:“不是甚大事……就是巡夜途中遇到梁上君子……对,梁上君子,顺路带回去交给府衙。”
“府衙?这条路明显是通往你平昌侯府的,府衙都不在这一面儿!”程英嘤失笑,下意识的反驳了句。
沈钰的神态不自然起来,想到今天去花木庭,看到沈锡和这西域人勾结的场景,哪怕面对程英嘤,多的话话他也咽了下去。
“家丑,家丑……不足为提……我,我告辞。”沈钰朝将士们招手,掉头就要走,没想到一声怒喝平底起雷,炸翻了夜色。
“失礼,何等失礼!!!”
因为宵禁街巷悄寂,几人又都压着声音说话,真是呼吸声都彼此听得见,于是众人都吓得一个噤子,半晌没回过神。
夜色中有琉璃宫灯行来,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和竹簧晃动声,一乘蓝绸轿子停下,仆从打起帘子,轿上下来个紫袍金带的官吏老者。
借着橘黄灯火,程英嘤蹙眉,不认得,那老者倒是规规矩矩,老远的拱拱手:“内阁首席杨功,见过东宫良家子,新御军沈军师,众位将士。”
“杨阁老!”沈钰并禁军将士们终于醒了,刷刷跪倒一片,连筎娘和容巍都下了拜,毕竟这个名字,实在是太如雷贯耳了。
杨功,儒林之首,学问巨擘,除了唯一的一点不好:性子不讨喜。
说好听叫严谨,说不好听叫古板,纲常重过天,礼教奉为圭臬,除了读书人的圈子,到哪儿都能惹得人不痛快。
顺帝哀帝两任帝王曾亲自请他出山,杨功都谢绝了,直到西周朝,第三代唯一的嫡女杨阿蛮及笄,被钱幕有意配给钱家子弟,杨功才为自家阵营急了。
这方接旨进京,做了赵家王朝的臣子,官至内阁首席,文武臣吏看两分他的眼色,天家皇室也得给一分他的面子。
“原来是阁老,妾只是良家子,担不得阁老如此大礼。”程英嘤按照尊卑规矩,回了一礼,心里却犯嘀咕,怕是“来者不善”。
听闻连号称圣人的赵熙行都在他面前吃过亏,这杨功在某些方面,还真是横行天下的“混世魔王”。
果然,杨功见完了礼,直起了腰杆,温和的脸色顿时变得冰冷:“边疆生乱,政事繁忙,老夫现在才结束了东宫殿的议政,下朝归府却没想撞见如此一桩丑事。”
根本不给程英嘤辩驳的机会,杨功吸了一口气,怒火迅速的蓄满瞳孔:“且不说东宫良家子如何能与外臣私下会面,便是已然宵禁时辰,良家子身后两个百姓还在府外走动,便已是触犯大周律条!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其一失妇德其二违禁令,哪怕是东宫青睐的良家子,今天若是不给老夫一个说法,老夫必当击鼓告堂,殿前弹劾!先贤在上,后生杨功,今日必正法典规礼乐,万死不辞义不容辞也!”
言罢,杨功扑通一声跪下,朝着黑咕隆咚的夜空拜了三拜,就差一把鼻涕一把泪了。
那景象,不可不谓正气凛然,那姿态,说痛心疾首都是轻的,衬得吉祥铺三人满心子黑,各个都是罪不容诛,头都不配抬起来的。
程英嘤脑海里就剩了三个字,至于么,虽然她是有行为不妥,但杨功弄得呼天抢地的,不明白实情的,还以为她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儿呢。
见程英嘤呆住,杨功愈发声色俱厉,老泪纵横起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可悲可叹,礼崩乐坏!浊世无可流连,先贤啊,后生这便来追随诸位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进谏
去字落下,杨功就往贾府的府墙冲去,众人吓得头皮一凉,还是沈钰手快,一个箭步拦住杨功,才没酿成惨案。
“阁老您这是?妾认罪,认罪还不成么?您何苦做那傻事!”程英嘤又惊又怕,不过瞬息,裙衫都被冷汗浸透了。
儒林学首,内阁首席,若是今天因为她血溅贾府,她可就真成了天下的罪人了。
“礼教,立国之本,纲常,治国之疏!良家子身为东宫内眷,更该以身作则!”杨功厉声声讨,想到不久前东宫亲自下庖厨给做的那一盒红豆糕,脸上的寒意又重了两分,“……红颜祸水言犹在耳,良家子自己也就罢了,万莫让旁人白璧有瑕!”
程英嘤的不满蹭地就爆了,最后特意加的半句什么意思?是说她带坏了赵熙行么?她有那么翻天,还能做个祸水?
但她好歹最后一刻顾念杨功在朝堂的地位,若是自己和他第一次碰面就闹得太过,赵熙行恐怕夹在中间难做人,遂硬生生把满腔火咽了下去,丢下一句“妾这便抄《女则》去,以省己过”,掉头回了贾府。
筎娘和容巍也跟了上去,三人都故意把贾府的门摔得响,咚咚咚三声,大地抖。
早春寂静的夜色中,传来杨功捶胸顿足的长叹:“失礼,何等失礼!”
吹面不寒杨柳风,西周的春,风声鹤唳。
边疆战事节节败退,曾经玉门大捷,打得西域臣服的西周,如今完全是掉了个头,被逼得往关内撤退,毫无还手之力。
举国哗然,局势骚乱,百姓的目光都被恐惧填满。
同样的话从唐兴嘴里说出来时,他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年过半百的身躯磕在青石地板上,还不稳的晃。
沈圭一骇,连忙去扶他:“大将军何至于此!折煞老夫不成!快快请起!”
唐兴却压住沈圭的手,执意道:“侯爷若是不答应本将,本将今天就是跪断了腿,也绝不起来!”
沈圭叹气:“不是老夫不答应将军,而是……事关重大,没有实质的证据之前,谁都不敢断言,我军中出了细作呀!”
唐兴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张图卷,语调带了悲愤:“三月以来,曾经区区属国的西域,竟然打得我西周驻军接连大败,侯爷不觉得奇怪么?”
顿了顿,唐兴展开图纸,摊在石板地上:“侯爷请看,本将这几天通过前线传来的战报,将西域军的行军路线和部署都连起来了,然后本将发现……是《王氏兵法》里的打法!”
沈圭身子一抖,惊骇不已:“这……将军是不是太过武断?仅仅通过战况绘出的图,就断定西域军的路数出自《王氏兵法》,或许只是凑巧?也无法抓个西域将军,从他们嘴里问到确信儿啊!”
唐兴脸都急红了,颤抖着声音道:“侯爷!我曾为王麾王老将军副将,跟着老将军出生入死,驰骋沙场!天下不会有人再比本将熟悉《王氏兵法》了!”
沈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话,他信的。
唐兴,王麾的副将,手持一柄八节偃月刀,快马驰过人血不沾,在军中得诨号“虎翼”,为王麾的左膀右臂,立下赫赫战功。
只是他们效忠的右相成为皇帝后,王家以一道“莫须有”,遭到了灭顶之灾,王麾孤苦伶仃的病死在漏雨的草庐里。
然后西周有了姓唐的新将军,却再没有了“虎翼”,连军中提起这两个字,都疑神疑鬼的摆手,三缄其口。
“是啊,不会有人再比你熟悉《王氏兵法》了,虎翼。”沈圭唤出个陌生又熟悉的称呼,眸光复杂起来,“既然你确信是有细作给西域透露了《王氏兵法》,那为什么你不亲自向陛下呈报,反而要托老夫呢?”
“侯爷记得唐府御赐的牌匾么?”唐兴齿关咬得发紧,一字一顿,“天,伦,之,乐。”
沈圭明白了,近乎荒唐的四个字,是盛京,朝堂,或者权力场中默认的笑话,偏偏唐府还得三拜九叩的,拿金框裱起来。
将军且去享天伦之乐,不必再烦忧军中政事,有名无实,杯酒释兵权。
皇帝没说出口的话,所有人都懂,牌匾像沉重的铡刀一样,压得唐府折了膝盖,弯了膝盖,呼吸声都不敢大了。
堂堂大将军府,成了一个养老所。
“本将谏言什么,陛下也不会信的,尤其是军政,更是注定了会被曲解。”唐兴眼含热泪,重重的叩首在石板地上,“……请侯爷早做决断,于国,于民,都不能再输下去了。”
沈圭看着唐兴的脑门顶,纵是三春,亦觉寒凉刺骨,他早就是罪孽滔天了。
当年王家被贬,被流放,被衣衫褴褛的逐出盛京,王麾在军中的旧伤复发,托儿子王际来向他求药,是他关上了府门,装瞎了眼。
他亦是刽子手,身为王麾曾经的挚友,他选择了做皇权的狗,因为没有人会比他天机先生明白,赵胤,是合格的君王。
“这个忙,老夫帮了,将军请起罢。”沈圭深吸一口气,接过了行军图。
唐兴惊喜万分,这才起身离去,沈圭看着他的背影,在原地立了很久,冰冷的身子又一寸寸暖了回来。
那个背影已经发福了,腆着大肚,步履虚浮,再瞧不出半分虎翼的风采了。
“来人,把老夫压箱底的那件素袍翻出来,明儿老夫要穿它上朝。”沈圭向府里的随从吩咐。
随从不解:“侯爷,那件素袍是您还在山中治学,未曾当官时穿的,您现在有那么多华贵威严的锦袍,再穿那个面圣,有**份啊。”
沈圭指尖碰到身上的官袍,紫袍金带,侯爵之尊,他却觉得肮脏,丑陋,还有一股只有他才闻得到的血腥味,这辈子都散不去。
他笑了,笑得眸底有了泪。
是啊,他也曾一袭白衣,注定了要去赎自己的罪。
随着边疆战事不利,朝堂上另一则风波,将九州的动荡推上了巅峰。
平昌侯沈圭上折进谏,拿出了一卷绘制的西域行军图,断言西周出了细作,将《王氏兵法》卖给了加尔摩王庭,才让西域洞察先机,打得西周招架无力。
然而事情并没有以“嘉奖贤明”的路子结束,反而是一直卧榻养病的赵胤听闻,强撑着病体来到朝堂,将“与敌相通”的罪名,压在了沈圭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