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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弱水西西     我家皇后又作妖txt下载     我家皇后又作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一十五章 吕氏

    叛国罪。

    理由是文官怎会懂军中事,还能凭行军图,就断言西域军是《王氏兵法》的路数,必定是提前与西域勾结,贼喊捉贼。

    因当年沈银流放一案,盛名衰落的沈圭为了沈氏,走了一招险中求荣,重获圣眷。

    朝堂哗然,天下震惊,侯爵竟然叛国,也就怪不得边疆吃败了,苦于战乱的百姓如同揪着了救命稻草,哪里还分青红皂白,立马转头声讨平昌侯府,群情激愤。

    沈氏姻亲安邑吕氏,主动请命搜查侯府,然后竟真的在府内查出一个西域人,眼睛舌头都被废了,服制却确实是加尔摩王庭的,于是整件事就板上钉了钉。

    吕氏上折,大义灭亲,以叛国罪处死沈圭,但,顾念沈氏开国有功,罪不达沈氏无关人等。

    帝,准。

    赵熙行素席跪殿,苦谏,为沈圭叫冤,朝堂有动摇之声,然,内阁首席杨功带头,赞同斩立决,最终一道断头旨,沈圭的尸身在午门挂了三日,百姓纷纷叫好。

    东宫,气氛压抑,愁云惨淡。

    赵熙行一脚踢在蟠龙玉案上,刺耳的响,玉案就裂了蛛网缝,案上的折子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殿下息怒!”宫人们惶恐的拜倒,赵熙行心情不好,这几天殿里不是烂椅子就是坏桌子。

    “殿下……皇后还等着殿下呢,来催的宫人都在殿外排一溜了……”豆喜不停的瞥玉漏,又急又怕。

    赵熙行没好气的怒喝:“不去!没心情!滚,都滚!”

    宫人们连滚带爬的往外退,豆喜也刚想退,可念及若现在走了,到时候就是皇后那边来砍自己的头了。

    遂咬了咬牙,他壮胆劝了句:“殿下,刘仁刘大人是进京提亲来的,这种大喜事,皇后请您去见个礼,以后多少算一家人。您若去晚了,不是给皇后脸色看么……”

    “喜?”赵熙行冷笑,“有战局乱,有贤魂归,他刘家还喜?”

    豆喜唬了一跳,生怕这话被外人听去,忙压着心跳劝:“殿下,就算您相信侯爷清白,可吕家大人搜出了细作,杨阁老又咬定了嘴,便是您瞧瞧外面百姓的议论,午门下面都在拍手叫好哩。”

    “胡言乱语!”赵熙行睚眦欲裂的瞪向豆喜,可突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的瞳孔又迅速缩小,然后整个人咚一声,瘫坐在地上。

    “是啊,他自己不愿救自己……”

    赵熙行喃喃自语,怒火终究变为无奈,他早该想到了,沈圭穿着白衣上朝进谏,穿的就不止是书生服,更是自己的丧服。

    赵胤疑心的源头是:文官不该懂军中事。

    只要沈圭供出是谁给他行军图的,一切都可迎刃而解,但他没有说,咬定了是自己所绘,去往死路也毫无悔恨。

    至于吕氏在侯府搜出西域细作,大抵是阴差阳错,有人借机推波助澜,而杨功带头拥护死罪,理由是安民心,稳局为上,也是挥刀断臂的最好选择。

    叮咚,玉漏滴答,豆喜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殿下,快请动身吧……皇后那边已经来请过几次了……”

    赵熙行一记眼光正要杀过去,殿门从外打开,凤袍随着女声飘了进来。

    “早猜到请您不来,本宫就自己来了,顺便也把仁弟和招娣带来了,让他俩给殿下请个安!”

    明媚的春光涌进来,刘蕙携一男一女噙笑走进来,赵熙行觉得刺眼,但总归是皇后屈尊来找他了,面子还得给给。

    遂僵着脸,起身行礼:“见过母后,是本殿不妥,应该早些应传景仪宫。”

    “江宁织造刘仁,拜见皇太子殿下!”那官袍男子跪下,满脸意气风发。

    “安邑吕氏招娣,祝殿下福寿安康!”那妙龄女子也行了礼,一脸娇羞。

    刘蕙也看出赵熙行在火头上,连忙左右打着圆场:“真要算起来,招娣过了门后,便是本宫的弟媳,和东宫也都是一家人了。”

    “妾不敢,娘娘折煞招娣!”吕招娣瞥了一眼刘仁,声若蚊蝇,“……还没过门呢。”

    “我家仁弟的聘礼都进了京,你还想不认?”刘蕙拉过二人的手,给赵熙行使眼色,“本宫以为,于公于私,东宫亦是中意促成这门良缘的。”

    “是。”赵熙行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脸板得像块砖。

    好不容易回暖的气氛又尴尬起来,刘仁和吕招娣大气不敢出,憋了一头汗,刘蕙笑容滞住,只得低头喝茶。

    赵熙行岂止是不痛快,听见吕这个姓,他就浑身冒寒气。

    安邑吕,是平昌侯沈氏的姻亲,沈圭故去的先夫人,沈钰和沈银的生母,就出自安邑吕,所以沾了沈氏的光,安邑吕平步青云,从小门小户跻身名门。

    只是世人提起安邑吕,前面都得加个前缀:沈氏姻亲,谁都憋不住这气,于是打沈圭的夫人仙去后,两家的关系就有些“异样”了,而外面传吕氏代沈的流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偏偏这节骨眼上,沈圭叛国一案中,吕氏“出尽风头”,如今靠着这份效忠,与刘家联姻彻底坐实,彻底摆脱了那个前缀。

    盛衰无常,荣辱更迭,沈圭的尸身还在城门挂着,刘仁的聘礼就欢天喜地进了京,名利场从来不缺人补的。

    “东宫后面有个花苑,牡丹开得好,诸位不妨去赏赏花,不必拘礼。军机处那边还有议政,本殿就先告辞了。”

    赵熙行再没心情呆下去,丢了话便掉头离开,给刘蕙的面子给够了,圣人的面子翻出来,冷得跟刷了青漆似的。

    轰隆,红铜宫门在身后阖上,赵熙行闷头冲了几步,突然一顿,眉头迅速拧成团。

    脚痛。

    刚才殿里发了一通火,踢了案,玉案,彼时许是痛过头了没觉得,现在冷静下来,痛感才气势汹汹的翻了上来。

    赵熙行的脚趾在锦靴里扭了扭,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果然是出了气后身子受罪,踢伤了脚了。

    他不动声色的看了眼周围,乌泱泱的宫女和侍卫,若是被人发现堂堂东宫跛了脚,还是被自己踹的,这个人,丢不起。

    赵熙行一横心,强忍着痛,四平八稳的走到西偏殿,这里是储物阁,宫人耳目少,他念着先坐下来瞧瞧,缓缓气,好歹先撑回寝殿去。

    没想到他在朱红游廊刚坐下来,脱了锦靴正要揉揉,微惊的女声就在耳畔响起:“皇太子殿下?”

    赵熙行一抬头,僵住了。

    被人逮到了,女人,而自己,在抠脚。

第三百一十六章 胭脂

    赵熙行一时间拿不准该先把脚放下来,还是先说一句何人放肆,那女人倒是迅速的垂头敛目,规规矩矩的下拜。

    “婕妤杨氏见过皇太子殿下。”

    赵熙行觉得更尴尬了。嫔妃?他老子的女人怎么会出现在东宫?还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储物阁,冷不丁的跟麻雀似的冒出来?

    赵熙行的脑子正在飞闪,嘈杂的脚步声和人声从游廊门外来,朝那女人去:“杨婕妤,第二批礼到了,请您过目。”

    “按照吕氏呈上来的折子,第二批一共是八十八件,诶,先放那儿!你们几个,去帮着婕妤清点!”旋即,是内侍的声音,从东宫里面传来。

    眼见着人越来越多,赵熙行看了眼自己的肿脚,一个激灵:“都给本殿退下!!!”

    两边人听出是东宫的声音,虽诧异堂堂圣人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但毕竟没谁有胆多问,脚都还没踏进来,便作了鸟兽散,那女人也要跟着退下,被赵熙行叫住。

    “婕妤留步。”赵熙行趁这空挡,已飞速的穿好了鞋履,站得离那女人老远,跟避洪水猛兽似的。

    毕竟是皇帝的嫔妃,就算位分不高,他也不能像呵退宫人一般呵退她,再说封个口什么的,他也得把圣人的皮扯好了。

    “妾什么也没看到,殿下不必烦忧。”女人主动道,低着头,又自己轻笑了声,“怎么每次碰见殿下,都是不寻常的景儿……”

    赵熙行眉尖一蹙,忽的想起那个撞见他爬树的婕妤:“……从后门出来的婕妤?”

    杨胭眸光微黯,但还是点了头,赵熙行脸冷:“嫔妃怎会出现在东宫?”

    “潭洲刘氏的大人进京,向安邑吕氏下聘,也从江南给圣人,皇后,和殿下带了礼,都是南边一等一的好东西。这几批,便都是刘大人献给东宫的了。只是皇后怕刘家的奴才没进过宫,笨手笨脚的,遂令嫔妾来东宫帮忙清点,交接,留个眼。”杨胭解释。

    赵熙行冷笑:“呵,宫里这么缺奴才?”

    杨胭咬了咬下唇,语调苦涩:“皇后之命,何敢不从。”

    赵熙行想到上次吕氏来拜见刘蕙,杨氏被勒令从后门出,恍然。由着些见不得光的流言,皇后刘蕙于公于私,还真是做得明显。

    刘仁进京,下聘吕氏,刘蕙特意让杨胭知道,来经办献礼,特意让她再碰见刘仁,萧郎陌路,特意让她瞧瞧一双璧人,满宫贺喜。

    嫔妃被使唤成宫女,踩踩身份都算轻的,某些方面的试探和警告,才是刀刀往心尖上扎。

    赵熙行叹气,后宫的事儿,历朝历代都没清白的,倒是刘蕙的做法不无道理,长痛不如短痛,断干净了才不痛。

    “你已经是我父皇嫔妃,一心一意侍奉天子,方是今后的正道。”赵熙行想起密探回报,那些光是听都觉得美好的流言,多话劝了句。

    杨胭自嘲的笑笑,侍奉天子?自打去岁冬进宫,她第一次承恩晋封后,她就再没见过赵胤了,连天子的脸长什么样都模糊了。

    赵熙行不便再言,转身离去,余光见得一溜刚才被宫人落下的礼,十几个官皮箱,寒声:“刘仁既然要娶吕氏了,就该想想今后怎么修身齐家,造福百姓,而不是心思都花在送礼上!礼全部抬回去!让刘仁充作江南水利的资赉!”

    杨胭连忙要去吩咐宫人来抬,却又听得男子一声:“等等,那红红的是什么?”

    杨胭顺着赵熙行目光看去,有个已经打开准备清点的官皮箱,里面是巴掌大的雕花小奁,几十种深浅不一的红,凑一堆好看得紧。

    “胭脂,应是刘大人带来的江南好物,献给东宫内眷的。”杨胭解释,然而赵熙行下一刻的举动,惊得她半晌不敢动。

    因为缃袍男子竟然弯下腰,修长的指尖打开一个个奁子,瞧瞧,闻闻,拈拈,认真挑选起来。

    这可是圣人啊,除了唯一那位良家子,连身边宫女的脸都记不住,还闹出以为女子眉黛涂的是煤灰的笑话,如今却饶有兴致的在挑胭脂?

    “诶,你过来,帮本殿挑挑,哪个好啊?”赵熙行转过头来,招呼杨胭,眉间有些犯愁,两手攥满了胭脂奁子。

    杨胭倒吸一口凉气,再次确认:“殿下您是……想送给良家子么?”

    赵熙行摸摸鼻子,又冷了脸:“怎恁的多话?你来自江南,自然识货!本殿瞧着这些红色都一个样儿!”

    杨胭憋住好笑,依言帮了忙,不多时选中一奁:“殿下就要这个罢,扬州脂粉,最负盛名,这种万金红应是戴春林香粉铺的最新款,西周闺中正是时兴呢。”(注1)

    赵熙行左看看右瞧瞧,实在没觉得和其他有什么不同,但女人的事儿,他选择相信女人,遂接了放进荷包里,命人把剩下的礼还得退回去。

    杨胭看着被外面传的青面獠牙的圣人,那般耐心又郑重的挑胭脂,选好了还如释重负,似乎已经想到美人面嫣,眸底提前就蓄满了笑意。

    郎艳独绝,东宫殿,这一刻,尤其好看到惊心动魄。

    杨胭的目光有片刻的舍不得移开,这样的笑,她也曾拥有过。

    ……

    “胭儿,你看,戴春林香粉铺的最新款胭脂,我看别的姑娘都追捧,也就给你带了,就是不知这个颜色你欢喜么。”

    少年小心翼翼的从怀中掏出胭脂,一奁十金的雕花奁,竟成为他一袭白衣间,最华贵富丽的点缀。

    她看着猪肝红的颜色,傻眼,但此后月余,任凭别的姑娘怎么笑,她也抹得日日欢喜。

    再后来,戴春林香粉铺的胭脂被他成箱的送进帝宫,白衣的少年平步青云,满身金缕。

    ……

    杨胭看向重重叠叠的宫墙,那么高,那么远,衬得她渺小如蚁,也衬得她如在茔中。

    果然是踏进帝宫那一天起,她便活着也如死了。

    三月中旬,沈圭出灵。沈府设了灵堂,白幡如帐,街角巷头却冷清到可怕。

    没人敢来吊唁,叛国的大罪,沾上就是连累冤枉命,何况如今风头正紧,边疆战事吃败,百姓们都还骂着沈氏,谁又分得清黑白忠奸。

    这日晚,就是出灵的最后一天了,明儿早,沈圭的棺椁就会移出沈府,下葬。

    纵是早春,晚风却吹得心凉,哭声都被刻意压低,合着被风吹得飒飒的白幡一起,呜呜咽咽的颤,听得人喘不过气来。

    程英嘤带着帷帽,遮面纱放下来,不仔细辨是认不出她的,她此刻站在灵堂门口,旁边还有沈钰,都焦急的往巷子口瞧。

    注释

    1.戴春林香粉铺:戴春林香粉店开设于明崇祯年间,公元1628-1644年。《扬州画舫录》记载:“天下香料,莫如扬州,戴春林为上。”(来源:搜狗百科)

第三百一十七章 归灵

    梆子敲,三更。终于黑咕隆咚的巷口传来马蹄声,沈钰忙上去牵缰绳,从马上下来两个女子,俱着白衣,还没说话泪就往下滚。

    “阿银,流香,节哀!小声点,莫让旁人听去了!先进来!”程英嘤见沈钰也悲得惶惶,遂挑了大担,迅速的让沈银和流香进府,门窗都阖死。

    要知道沈银对外还是流放之身,如今应该在江南吃苦,省罪,绝没有戴罪之身还来吊唁大逆之人的理。

    沈钰和沈银抱头哭了良久,待匀了气,他不放心的加了句:“来的路上可还顺利?”

    沈银哭得字不成句:“父亲出了事后,我就立马从江南往盛京赶,到了又听闻城中宵禁,我这身份哪敢白天来……好在你这小子平日结了善缘,禁军里有人护你,给我俩开了特例,许我们深夜奔丧……”

    “都是有劳虎威都尉和骠骑副都尉,新御军成立后,他俩分领主副将,自然是我信得过的人。”沈钰亦是男儿泪落,“你们放心,后续的事我会打点妥当,万万不会走漏风声。”

    沈银点点头,眼睛更红了:“好小子,长大了,行事成熟多了……若是父亲还在,呜呜……”

    几人又哭成一团,晚风萧瑟,白幡飘,黑发人送白发人,黄泉还没去,人间就断了魂。

    程英嘤抹了抹眼眶,将流香拉到一边:“好丫头,你且告我,你家姑娘怎么想的?我怕这事对她打击太大,她一冲动做出傻事来!”

    流香啜泣道:“良家子您放心,自听到消息,苏仟老爷他们也帮着劝,我家姑娘最开始是想做蠢事,现在好歹冷静过来了……”

    “我不是说这个。”程英嘤打断,朝沈钰努努嘴,“板上钉钉的证据是那个西域人,是吕家从沈府搜出来的。我凑巧见过……十有**是沈钰带回去的人,我怕阿银误解什么……”

    流香眨巴眨巴眼,明白了:“这个,良家子您也莫多心。奴婢在沈府的时候,沈府的私牢关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人,虽是号称天机的大贤之族,也不是什么事都往上报的……钰少爷和我家姑娘已经通过信儿了,当时那个西域人放在自家审,是妥当的决定,名门都讲究家丑不得外扬啊。”

    程英嘤叹了口气:“说来说去,还得怪在吕家头上。”

    “可不是,名门大宅里的私牢,可不是外面的人想搜就能搜得到的,这里面的古怪啊,应在吕家。”流香看了眼上香的沈钰和沈银,压低语调,“一家子的账,还是得关起门来算,外人莫多掺和的好……!”

    话头戛然而止,流香捂住嘴,惊呼哑在喉咙里。

    府门外传来车辙声,然后是裙履声,有人向灵堂来了,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听得清。

    所有人都吓得一哆嗦,程英嘤眼疾手快的把沈银往堂后藏,又念及自己良家子的身份,就算戴着帷帽,就怕一万,惹出风雨来也非她本愿,遂干脆拉了流香,三个人都躲到了佛像后。

    甫刚站定,前厅的门打开,香风盈盈就飘了进来。

    “怎么是你?”沈钰的声音骤然冷若冰霜。

    “钰表弟,我,我来最后送送姑父。”怯怯的女声响起。

    旁边沈银的手一凉,程英嘤连忙按住她,然后自己探出半个头去瞧,来者是一名女子,取下了帷帽,眉眼和沈银有些像。

    听口气,就该是安邑吕氏的嫡女,吕招娣,沈银和沈钰的表亲,沈圭的内侄女。

    沈钰咻地双手攥拳,攥得咯咯响:“呵,盛京城中谁都可以来送我父亲最后一程,独独你吕氏……不,配。”

    最后两字一字一顿,咬得刻薄,吕招娣白了脸。

    她沉默,有她的心虚,记得不久前她吵嚷嚷着要父亲帮她选出嫁的花式,没有通传就闯进了书房,然后所见父亲仓皇地将一封书笺投到火塘里,脸,甚至有些扭曲。

    余光瞥见那封书笺,瘦金体的字,没有落款。

    后来,就是她父亲带兵闯入沈府搜查,像是提前就知道了巨细般,十分精准的直奔私牢,在沈府都还来不及销毁证据的时间里,就抓走了那个西域人。

    再后来,安邑吕氏,终于摆脱了几十年的前缀:沈氏姻亲,不,从今后起,是天家一家了。

    “钰表弟,我今天来只是作为自己,想送送姑父……小时候我们一块儿去庙会,我总被推来搡去的人群吓哭,被父亲骂没出息,姑父每次都挡在我面前……”吕招娣的声音不稳起来。

    沈钰只是冷笑,吕招娣如何提及旧事,他的厌恶就如何浓,儿时两家确也有过和睦的岁月,但自打母亲去后,两家就再没了往来。

    去人多的地方都能吓哭的少女,连路过沈府的胆量都没了,因为父亲不止开始骂她,还每天锁了自家府门,逼着她往名流如织的宴会里去,如此钓得金龟婿。

    少女觉得自己像窑姐儿,哭都没人为她挡了,却终于遇到刘仁,于是,她觉得这辈子,或许得救了。

    梆子敲,夜色深,灵堂里二人相对如仇,吕招娣不敢上前,沈钰也目光凝冰,终究是无话可说。

    “你,还有银表姐,好好保重……待战事安定,我就要嫁去江南,今后……也不会再见了罢,告辞。”吕招娣咬了咬唇,转身离去。

    没想到沈钰的声音从身后飘来:“是了,还未恭喜你嫁入刘家,光宗耀祖,刘大人的聘礼已经进了京吧,连宫里的圣人皇后等也给带了礼,成箱的江南好物,诸如什么戴春林香粉铺的胭脂啊……对了,戴春林的胭脂,旁人都有,却独独给吕家的聘礼中,不会有这一份的。”

    吕招娣一滞,僵住。

    沈钰还不放过她,幽幽道:“是啊,你怎么会有呢?那是刘仁年少时,送给心上人的胭脂。此后送遍世间人,都不会送给你了。”

    “你,你怎么知道……”吕招娣浑身筛子般的抖起来,瞳孔放大。

    沈钰大笑,泪水划过脸颊:“可笑,吕家还在欲盖弥彰么!世人又不是傻子,流言茶馆里都有几个版本了!就你自己还骗着自己,否认那个人的存在么!”

    “没有!!皇后娘娘说没有那个人!!!”

    吕招娣尖锐的叫了一声,凄厉的,倔强的,在深夜的灵堂里格外瘆人。

    沈钰半怜悯半嘲讽的看着她,伸出食指竖在唇心:“嘘……表姐,不要骗自己了……你那十里红妆的尽头不是得救了,而是……新的坟窟。”

    吕招娣瞳孔猛缩,儿时去人多的地方都能吓哭的她,从此再没什么可怕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偷见

    三月,自打沈府出了叛国案后,盛京的局势乱得,走在大街上都能被贼抢了。

    战争,从来都是作奸犯科的温床,尤其还是败仗,更是让百姓看什么都带了鱼死网破的疯狂。

    这晚,已经是子时了,宫里的梆子敲了几声,夜色中东宫殿灯火通明,传达上旨的中书舍人在廊下候着,拼命的憋着哈欠。

    赵熙行将军情的折子放下,手撑了撑额角,眼前有片刻的眩晕,旁边的宫人见状,立马醒了瞌睡,忙不迭呈茶水。

    赵熙行一饮而尽,脸上才恢复了点生气,茶盅浓厚的汤剂余味,哪里是茶,是参汤。

    吊神儿用的。自打边疆战起,西周连连战败,政务就压成了泰山,全往东宫身上砸,皇帝赵胤缠绵病榻,文武百官天下百姓都等着东宫拿主意。

    人,都不是铁打的,圣人,也不过是普通人。

    每日七八个时辰的批折子,御膳房的饭食都呈到书房,赵熙行逼得喝参汤吊神儿,还不能被下面发现,以免乱了民心,所以茶都暗中调换了。

    “殿下,您……”豆喜上前去,刚要开口,就被赵熙行熟练的打断。

    “不歇。杨阁老刚才又进了一批折子,都呈上来。”赵熙行揉了揉太阳穴,吩咐。

    没想到豆喜轻轻一笑,向宫人使眼色,旋即暖阁的小门打开,吱呀,女子的罗裙月色般淌进来。

    赵熙行下意识的抬头,看到面前对他笑的人儿,有片刻没缓过神。

    “这阵子某人眼里只见得折子,都忘了妾长什么样儿了?”橘黄灯火下,程英嘤抿嘴一笑。

    赵熙行眼神融开,惊喜和温柔霎地溢满眉梢:“你……你怎么进宫来的?”

    毕竟天家儿郎要见妃眷,那只能传召,绝没有自己就溜来的理,况且批折子的书房属于军政要地,后宫也是不能踏足的。

    不待女子回答,豆喜跪下禀道:“殿下恕罪!奴才们不敢违了国公夫人的意思啊!她老人家铁了心,宫门的金吾卫都得装眼瞎!”

    壮了口胆,豆喜又憋住笑:“国公夫人说,殿下成天和政事过日子,都忘了自家还有个媳妇儿吧,所以她老人家做主,美人送到手边,慰劳慰劳您。”

    “胡言乱语!”赵熙行脸皮一烧,瞪向豆喜,“退下!”

    豆喜领了宫人跪安,偌大的东宫就剩下了两人,廊下玉兰飘暗香,晚风拂面渐渐就暖了起来。

    程英嘤抿抿嘴,一时不知说什么,自打赵熙行忙于政事,他们就有些日没见了,虽然也不过月余,但她就觉得久,久到天天瞪贾府通向帝宫的路,眼睛都瞪疼了。

    反正她现在脑海里就一个想法,进宫前她费了两个时辰鼓捣的妆面到底好不好看,胭脂有没有花,落在那儿郎眼里,是不是惹人怜。

    赵熙行倒是伸出手,轻轻把她拉过来:“鸳鸳,是我不好,冷落你了。”

    “哪有,说得我这般不识大体!你忙于国政,应该的。”程英嘤正色,又加了句,“……又,又不是我想来瞧你的!都是国公夫人做主,我承了个情罢了。”

    赵熙行笑意愈浓,眸底一划而过的揶揄:“哦,是么……来之前这个妆,化了多久?”

    “两个……”程英嘤刚想答,陡地意识到被揭穿了,遂佯怒,扭过头去不看男子。

    赵熙行也扭过头去瞧,灯火下的美人面本就是极美的,又特意打扮过了,那一股子娇羞明艳,灼人眼都是少的,直能把人心都挠得痒。

    于是赵熙行心里的小猫坐不住了,但余光瞥到玉案上成堆的折子,件件都是军情加急,他的脸色渐渐挣扎起来。

    程英嘤捕捉到异样,反手握住男子的手,轻道:“我就陪你坐坐,落会儿脚就走了。你既然有折子要批,就去忙你的,你是东宫,不该耽了本责。”

    赵熙行叹气,拉程英嘤坐到他身边:“那我也陪你坐坐,我们说说话儿,我亦是开心得紧。”

    顿了顿,赵熙行笑意一深:“但本殿也不能这么干坐着。”

    程英嘤脸一红:“你……你想作甚?”

    赵熙行让程英嘤坐好,然后俯身下来,轻轻的将脑袋枕在了女子双膝,后者微惊,但没有挣脱开,只是愈红了脸。

    “去哪里学的这些?”程英嘤嗔怪,手却很诚实,温柔的帮男子理好墨发,指尖碰到了下颌的青胡茬。

    早朝晏罢,悬石程书,曾经郎艳独绝的男子都糙脱了相。

    程英嘤鼻尖发酸,世人千万双眼睛都盯着赵熙行,歌颂他的贤明,等着他的决断,却不知赵熙行也是普通人,会累,会乏,会出错,会犯糊涂。

    都是凡身肉胎罢了,若不是有更高的理由,谁愿意做那圣人。

    “开始呀,不是说说话儿么,本殿等着呢。”这时,赵熙行明亮的注视从下方来,看得她认真又贪恋。

    “好。”程英嘤咽下那股涩意,换上如昔的笑,她本来想问些战局的事,自己忧心,贾府一堆人也忧心,但她最终决定什么也不问了,就是没东没西的碎叨,但凡是跟他一块儿,油盐酱醋都能讲成神话。

    “赵沉晏,国公夫人那只雪白狮子狗下崽儿了,一窝,毛都没杂色,后院的紫玉兰开了,碗大的紫,紫玉兰又叫辛夷,吉祥铺门口就有两棵,哦对了,最近局势比较乱,国公夫人把吉祥铺的人都接来住了,大家伙凑一堆热闹,前些天筎娘开了去冬腌的酱肉,那个香哦,我下了两碗饭,容巍每天早上都在苑子里练刀,惹得小丫鬟们成群结队的红脸,每天晚上大家就坐在前院的丝瓜藤架子下,喝春日的新酒,听如丝的玉笛……”

    赵熙行没有打断,就静静的听着,感受着心上人的温度,鼻尖是她的幽香,玉漏滴答月如银,人世间的一切都能忘了,天崩地裂也管不了了。

    程英嘤开始还能听到男子的笑,后来就没音儿了,轻鼾声如潮汐,安心又深沉的起伏。

    她低头一瞧,西周的东宫已然睡去,嘴微微张着,连满脸的疲色也柔和了不少,像个孩子。

    程英嘤抹了抹眼眶,蹑手蹑脚的唤来豆喜,宫人帮着把赵熙行移到榻上,程英嘤给他脱下外袍,盖上被子,看着他胡茬凌乱的脸出神。

    “良家子,奴才送您出宫?”豆喜问。

    程英嘤点点头,忽的想起什么,又道:“豆喜,那个答案,是好还是坏呢?”

第三百一十九章 答案

    豆喜哭笑不得:“陛下就留了一句话,奴才没读过书,哪里懂得?听得稀里糊涂的,反正每天都念一遍,生怕自个儿忘了,记了这么些年告诉您。”

    程英嘤眸色一晃:“那……你是最后送他走的,除了这句话,他还留下什么没?”

    豆喜挠挠头,应:“没有,当时右相的兵都已经打进来了,树倒猢狲散,帝宫的奴才都跑光了,就剩了奴才一个人。反正陛下走得挺平静的,最后脸上的表情……应该是不放心吧。”

    程英嘤心尖剧痛,她年少不更事,还以为他忙着批折子,不肯见他,却不知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帝宫,亲眼看着自己走向死亡。

    他困了她一辈子,是那个答案,也是自己的罪孽,她或许对得起天下人,却独独最对不起他。

    “不放心么……”程英嘤呢喃,红了眼眶,不放心的,是国,是家,还是人呢。

    她或许知道,但很难有勇气,去面对那份知道,今年的第一翁青梅酒熟时,她又是否能够仰起头,任牢笼外的日光洒在脸上呢。

    六出的花语是:重逢。

    当年觉得可笑,如今却觉得残忍的两个字。

    “皇后娘娘,反正奴才都听您的。”豆喜见程英嘤挣扎,劝了句,“只要您准备好了,随时告诉奴才,奴才就带您去。”

    程英嘤看向榻上熟睡的赵熙行,她轻轻握住他的手,男子温厚的大手和她的小手交织在一起,十指相扣。

    ——众生皆苦,却还是会因为某些人,生出山海无阻的勇气。

    “好。”

    程英嘤吐出一个字,温柔但坚毅,想赌一把,这没有了你却有了他的世间。

    然而翌日,当三月的春光映亮红墙时,整个帝宫的气氛都很压抑。

    东宫,上书房。内阁首席杨功从殿内走出,轰隆一声,殿门在他身后阖上,最后还听得殿内踹玉案的闷响。

    宫人们吓得心肝一颤,估计今晚东宫寝殿又要传御医了。

    “无礼,何等无礼!”杨功也是窝了满肚火,站在汉白玉丹壁上,非得停下来顺顺肝,否则路都走不动了。

    周遭皆大气不敢喘,方才书房内的争执,激烈得殿外都能听到,也是难为东宫了,堂堂圣人还从来没这么失态过。

    于是宫人看杨功的目光都带了佩服,皇太子殿下别做圣人了,杨功来做,好像还合格些。

    “看什么看?东宫失德,尔等也失规劝之责,同样有罪!”杨功瞪了诸人一眼,越想越觉得应该去撞个柱子,或者撞个墙。

    边疆战乱,政务繁杂,他身为内阁首席,大晚上还在军机处议政,给赵熙行递折子,然后就撞见昨晚发生的“无礼”:良家子花氏竟然自己溜进宫了。

    天家要见嫔妃,那都得传召,哪有帝宫像隔壁家,想来就来的理。况且花氏背后有国公夫人撑腰,也不算完全“偷”溜进来的,圣人和皇后听闻,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份几乎光明正大,帝宫敢默认,他杨功却能豁出命去不认。

    “真是荒唐!圣人敬国公夫人是岳母,不愿指摘也就罢了,尔等是伺候东宫的,却也帮着花氏违背宫禁,私闯大内?红颜祸水,真是祸水,东宫好好的圣人,全被这个女人蛊惑了!”杨功干脆骂起周遭宫人来。

    他怀里弹劾此事的折子,还是被赵熙行扔出来的,碰上花氏,后者就格外硬气,殿里的红漆柱子都包了棉絮,任他杨功想来个命谏都不成。

    “杨阁老息怒,春日物躁,保重身子啊。”这时,一位禁军将军走来,噙笑向杨功拱手。

    杨功压下火,回礼:“原来是羽林卫姚将军。尔不去护卫圣人,来东宫作甚?”

    姚広打了个千儿:“阁老莫怪。羽林卫虽是圣人直属,也充当天家耳目,监察百官动静,暗探民心风向,最近城中盛传的一桩流言,倒是让本将和花氏一事联系在一起。”

    杨功本就因花氏不痛快,现在立马眼眸一亮:“怎么说?”

    “阁老可听过湘南野史?传了好些年,有模有样的,却在最近开始崩塌,百姓都说是假的。”姚広凑上前去,低语,“羽林卫的暗探回报,说当年宫变逃脱的四人,就藏在盛京吉祥铺!”

    杨功先是一惊,继而面有迟疑:“这等事关重大,将军还是先禀报圣人罢,不能坏了规矩。”

    眼见着杨功就要走,姚広一把拉住后者,语气愈发渲染起来:“阁老还不明白么!花氏若是前朝余孽,处心积虑的留在东宫身边,蛊惑圣人,秽乱国本,这……这还了得!如今局势不稳,若再放任流言,民心有变,国则生变啊!”

    杨功听了最后半句,脸色有动摇,但还是挣扎:“不,不合规矩……”

    姚広眼珠子一转,干脆扑通声跪下来,声色俱厉:“杨阁老,若是为国,为民,岂能因为规矩缚住手脚!阁老若不信,大可使人去城中瞧瞧,湘南野史的流言传得沸沸扬的!天下本就怀疑西域战乱与南边党人有关,若再得知前朝旧人潜在东宫侧,那还不得海内鼎沸!”

    顿了顿,姚広加了句:“阁老您刚才也瞧见了,碰上花氏的事,东宫就犯糊涂,若是您不出面,下面的人说什么都能被打回来!”

    杨功终于动容了。

    西域战乱与南边党人有关,民心默认,南边党人藏匿在盛京,也默认,而南边党人组成便是东周旧人,更是默认。

    于是姚広的话,确实不无道理,这番为国为民,也足够破规矩,大不了带上一条白绫弹劾,也不枉舍生取义,追随先贤而去矣。

    “有劳将军这番家国之心了。老夫会命人去城中查访,若是流言真的如斯厉害,老夫会义不容辞的。”杨功最后下了决定,拂袖而去。

    姚広看着那背影消失在红墙尽头,慢慢泅上了冷笑:“愚蠢,民心啊,是最容易被煽动的东西,也是最容易分不清黑白的……”

    于是,当杨功携带一条白绫,在朝上声泪俱下的命谏时,天下震惊,不亚于得知边疆爆了战乱。

    虽有东宫赵熙行竭力辩解,试图翻篇,但杨功的态度异常坚决,口口声声家国,句句词词社稷,大义凛然得半个字都辩驳不了。

    后来东宫强行呵退杨功,结束议政,却因闹得太过,传到宫外九州哗然,本就质疑湘南野史的民心,顿时如投入火星子的柴堆,燃了。

    于是,杨功在儒林中的地位有多高,这天涌到贾府门口的儒生就有多多,贾府众人如临大敌,门外被围得水泄不通。

第三百二十章 还恩

    “怎的那么多书生?叫什么呢?我们吉祥铺杀了人不成?”程英嘤透过门缝瞧外面的人海,乌泱泱的。

    筎娘手持剪刀,抵在大门前,忿忿:“杨功,儒林之首,学问巨擘,他的一句话在读书人中间,有时比圣旨还中听。这样的人物都带了白绫上殿了,闹得死志已决的样子,天下儒生还不得疯了般,把账算在吉祥铺头上?”

    容巍也如临大敌,愤慨:“都是一群读书读傻了的,黑白都分不清了,跟为虎作伥有甚分别!”

    贾府外声讨如潮,气势震天,就算隔了朱户红墙,还能听见那些难听话,句句都是戳脊梁骨,什么窝藏大逆,祸乱国本,字字都是扣大帽子。

    自从战乱起,城中不太平,程英嘤就把筎娘二人接到贾府同住,互相有个照应,国公夫人也应了,反正贾府大,还少些冷清,没想到儒生们吉祥铺没找到人,直接就上贾府了,国公的名头也镇不住,全跟疯狗样的乱咬人。

    贾韦氏心惊胆战的拉住程英嘤,沉声:“丫头,沉晏小子把该说的也给老身说了,包括湘南野史,这儒生们来得古怪啊!”

    程英嘤也面色凝重:“不错,自打皇贵妃云游后,湘南野史的崩溃是迟早的事,我也就没去管,想任它去。没想到边疆战事起起,南边党人带着东周旧人,成了西周百姓的一根刺,这个点儿上煽动民心,趁势起风,把我吉祥铺拉下水……”

    顿了顿,程英嘤碎米牙一咬:“这是冲着我的命来的!!!”

    众人色变,战争能使一切变得异样,尤其是民心还默认,突然爆发的战争与南边党人有关。

    比如前脚为了稳定民心,沈圭这个平昌侯都能斩立决,后脚就爆出吉祥铺身份,南边党人又拖着东周旧人如履薄冰,实在能预见以大局为重,上面挥刀断臂能做出什么决断来。

    贾府外的喧嚣越来越大,儒生们的气势越来越壮,已经有人开始强行砸门,还有搬了云梯,直接试图翻进来的。

    群情激愤的人潮一旦涌进来,什么道理身份都不好使,民怨会不分青红皂白,杀人不眨眼。

    刻不容缓。众人都急了,玉漏滴答催人命,府内的丫鬟哭成一片,仿佛半只脚都踏进地狱门了。

    贾韦氏一连声问旁边:“给东宫送信的奴才回来没?”

    “国公夫人莫去叨扰东宫了!”程英嘤打断,压下最后一丝委屈,“他政事繁杂,哪里分得开身,就算分得开,莫非还能站到天下儒生的对立面去?那我可就真成了红颜祸水了!”

    “……孩子,委屈你了。”贾韦氏红了眼,良久才叹出气。

    “缺了他就办不成事了?本宫悯德皇后,天下何人敢阻!”程英嘤暗自给自己打气,挤出一丝轻松的笑,“我早该想到,有这么一天的……”

    言罢,程英嘤就要开门,自己出去担,却没想玄衣身影挡在她面前。

    “皇后娘娘,臣曾跪在陛下面前,献上了刀,和一辈子的忠诚。”容巍单膝跪地,是武将的礼。

    时光一刹那在他身上回溯,回到东周的羽林卫上将军,意气风发,刀锋如雪,在那着明黄衫子的男子面前演练刀法,以为天下的事都很简单,一柄刀都能解决。

    “你看,最锋利的刀,还不一定能敌过最柔软的花瓣呢。”男子摇落漫天桃瓣,笑得温柔又苍白。

    从此刀道顿悟,创出了惊艳世间的桃花斩,也从此有了身为武将的第一份誓言,关于忠诚,和平生不悔。

    “容将军……”程英嘤唤出泛黄的称呼,她能看见蒙尘的刀光,重新在男子眸底鲜亮起来。

    容巍将佩刀往旁边的石阶上砸,外面的金玉壳子脱落,露出里面的本来面目,一把曾经在东周人挡杀人,神挡弑神的名刀,破军天刀。

    “陛下的恩,今日,臣便还了。”男儿有泪不轻弹,此刻的容巍却也语调有咽。

    程英嘤初是微惊,但转念想到那个胡搅蛮缠的少年,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点点头,以悯德皇后的身份:“本宫,准。今日若太平归来,以后,便请容将军随自己的心意去吧。”

    容巍向程英嘤再拜,然后毅然决然的推门,走了出去。

    沸水般的儒生们见得有人出来,吵嚷的更猖狂了,却又惧那刀光,脚步不由自主的打哆嗦,仿佛是来自本能般的,见得黄泉鬼神来。

    是,容巍握紧了重见天日的破军天刀,岁月并没使刀光暗淡,气势在他身上攀升,属于上将军的威严和杀气,历沧桑而愈发璀璨。

    “在下,东周羽林卫上将军,容巍。当年奉先帝遗诏,护悯德皇后,贞明太子,筎娘姑姑逃出宫变。然,颠簸流离,担惊受怕,宫中的贵人们不堪承受。悯德皇后等人相继薨殁,在下便孤身一人,寻至盛京吉祥铺,靠着给花氏一家看家护院,挣口饭吃。如今所谓东周旧人,只在下一人,尔等莫牵连无辜。”

    容巍横刀立于贾府门前,朗声赫赫,身若天将。

    “胡言乱语!我看你就是被推出来顶罪的!虚张声势吓谁呢!”一个嚷得最厉害的儒生冷笑,打头就冲上去动手。

    没想到时间在那一刻静止。

    所有人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因为近乎于道的武,在那一刻就留下了刀光残影,于天地间不散。

    那儒生倒了下去,声儿都没来得及吱,脖子上细小的血痕,一点红,若桃花。

    人群有片刻的死寂。

    然后有从肺腑榨出的惊恐尖叫,撕裂空气:“桃花斩!是他,没错,容巍上将军!那把刀是破军天刀!”

    桃花斩,诗情画意的三字,却如地狱钟声响,骚乱,如点燃油库的火星子,轰隆一声爆炸开来。

    “原来吉祥铺窝藏的大逆是你啊!定是尔与南边党人勾结!莫非今日还想仗势欺人,草菅人命么!大家不要怕,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就任得他一介武夫放肆么!”

    儒生们看着同伴的尸体,声泪俱下,那种维护正道的热情,让众人仿佛期待死亡,以成全舍身取义的美名,如此追随先贤而去也。

    足矣,流芳百世。

    恐惧和愤怒到了顶点后,就转变为近乎愚蠢的胆量,儒生们全部红了眼,跟脑子都浆糊了般,反而拼命般全冲了上去。

第三百二十一章 等待

    后来,贾府内的程英嘤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正没有血淌进来,只听见细微的刀鸣,判下生和死的界限。

    再后来,缩头乌龟的府衙终于出动,强行阻止了惨案,才使得事情没有闹大,但据说现场也有十几位儒生丧命。

    脖子上都只有一点红,美如桃瓣,彰显着刀客的身份和荣光。

    然后前羽林卫上将军的真相传遍九州,民心沸腾,民怨翻天,三月末,帝宫将容巍缉拿归案,押入死牢,判,他日问斩。

    三月的最后一天了,这晚,连春风都吹得草木皆兵。

    宵禁的盛京,入夜了就黑咕隆咚的,只有禁军营外的馄饨挑子还亮着灯,得了特许,卖巡夜的将士们几碗夜宵。

    陈粟将加了牛肉的馄饨推过去:“将军请用,要不要辣子?”

    姚広掰开竹筷,笑:“终于舍得加牛肉了?”

    陈粟也笑:“湘南野史的事成,多亏将军,筹谋这么些月,有罪的就该偿命了。”

    “只有容巍一人,可恨!”这话不提还好,一提姚広就愤愤不平,将竹筷摔到案上,“谁想到容巍站出来,将所有的往自己身上揽!还犯下人命,民怨的靶子都往他那儿去了,悯德皇后等人反而逃脱!”

    陈粟眸光晃动:“慢慢来嘛,将军会得偿所愿的。不说那些,最近巡夜辛苦,馄饨都快坨了,将军快用。”

    姚広没发现异样,低头唏哩呼噜的吃混沌,不久一碗下肚,脸上都冒红光,放下竹筷打了个千儿,就要继续巡夜去。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身子发轻,许是累了一天吃完热汤,有些倦懒,倒也没往心上去。

    “将军慢走。”陈粟起身送他,待离开馄饨挑子视线,来到僻静拐角处时,一柄特意准备的竹筷在袖中探出了头。

    筷尖一点银光,是提前嵌进去的刀。

    “别送了,等你想到对付悯德皇后的法子了,再约本将出来吃馄饨,加牛肉……!”姚広不在意的往身后挥挥手,话却戛然而止。

    细小的刀刃见血封喉,猛地从后抄过来,往他颈上一划,男子就软塌塌的栽了下去。

    最后一刻的眼睛还没闭上,瞪着满手血的陈粟,震惊,愤怒,不可置信。

    “民心大乱的目的已经达到,将军只能自己去地府吃馄饨了。”陈粟悠闲的擦着手,耸耸肩,“后续的事就交给我们南边党人吧,老邻居,走好。”

    顿了顿,陈粟起身看向帝宫,夜色中的红墙金瓦如沉默的兽,伺机又缄默。

    “……呵,想杀你的又不止我一人,不,或许说,早就有人想杀你了。”陈粟嘲讽的一笑,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这厢,帝宫,御寝殿。

    皇帝赵胤蜗在榻上,三更了还没熄灯,就着烛火看手里的卷册,册上没有名字,只有因长年累月的翻动已经发黑的痕迹。

    “专门卖禁军营夜宵的馄饨挑子打烊了么?”赵胤忽的一句。

    “这个点儿,应该是了。”罗霞剪着灯花,让烛火亮堂些。

    “那么新的的羽林卫上将军,明儿就可以上任了。”赵胤又道。

    “是。”罗霞轻叹一口气,“府衙回报,衙役已经在某条巷子里寻到了尸身,编了害于流寇的说法,当时就拿席子卷了。”

    赵胤有片刻的沉默,想起他年少时遇到的孩子,流民,骨瘦如柴,唯一的念头就是吃饱饭,为了吃饱饭,拼命习武,练得一身好武艺,只可惜脑子不算聪明。

    与虎谋皮,焉能全身而退。

    羽林卫,讲究的是绝忠,不是靠嘴上功夫,而是靠互相揭发,皇权的巩固从来都是站在鲜血和白骨之上。

    于是身为主子的赵胤,当然早就得到密报:姚広行踪诡异,虽然无法确认他会面的人是何身份,但这一点瞒而不报,就已经犯了帝王大忌。

    上面不过透了点意思,在馄饨汤里加了点软筋散,就能使堂堂上将军,被一把小匕首要了命。

    “借刀杀人,不止是藏在暗夜里的人的手段,站在光明下的人,更会。”赵胤看向罗霞,目光坦然,“你想亲眼见证的东西,失望了么?朕,从来不是一个好人。”

    罗霞,或者叫洛霞,指尖碰到了怀里的江山如画刀,刀身滚烫,她垂眼问道:“平昌侯沈圭亦是如此么?就算您知道他清白。”

    “是啊,本就是战时,国基不稳,为了最快的安定民心,朕,必须杀。”赵胤毫无迟疑,点头,“朕,会待局势太平后重审此案,为沈圭昭雪,追封。”

    罗霞凉凉一笑:“人都没了,又有何用。”

    赵胤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走进罗霞,让二人不过咫尺,让暗中的羽林卫都来不及反应,女子怀中的刀就可以刺进他腹腔。

    “老子是皇帝,必须要从一个国的角度去下决定,私心不重要,局部的牺牲不重要,甚至有时正确还是错误也不重要,这是老子从当年发动四月宫变起,就明白的获取力量的规则和代价,也是夫子教我的最后一课,王道。”

    顿了顿,赵胤加了句:“朕,必须坐在这个皇位上,必须坐稳了,也必须,让我的儿子坐下去。”

    “哪怕惹下一身杀孽,死后去往地狱么?”罗霞轻问。

    赵胤毫不在意,反而大笑起来:“反正地狱已经有了萧二郎,老子下去找他,还能一起喝杯酒!”

    罗霞不说话了,到底是怎样的理由呢,是相信着怎样的东西,要近乎亡命徒般的去赌,她的目光落到赵胤手中的卷册上。

    无名录。

    没有名字,普通装帧,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毫不起眼的卷册,却被君王没日没夜的捧在手中,掩卷沉思,倒背如流,翻来覆去的看得书页都磨了毛。

    “当年,为了迅速稳定国势,老子的西周延续了周制。”赵胤的声音幽幽飘来,从岁月深处来,“总有一天,东周的问题还会在西周出现,甚至要的时间会更短,现在的太平和繁华不过是梦幻泡影,暂时的黄粱一梦罢了。百姓们在庆幸欢渡,有一天过一天,君王,却不得不计深远,计百年。”

    罗霞静静的听着,她想起父亲去往绝路时的笑意,仿佛那么多人都有一份心照不宣,不同立场,不同时代,甚至无论输赢。

    那是她站在这个位置无法理解的,也是百姓无法理解的,更是历史无法注解正确或者错误,黑或者白的,默契。

    她吁出一口浊气,看向无名录:“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赵胤笑了,病入膏肓的笑苍白又温柔,恍若故人面,那个记忆中不聪明的人,他终将是不悔啊,英雄迟暮。

    “五年了,休养生息勿扰民生,不代表我忘了。我一直在等,等每一个粮仓都米脂流香,每一家户门都儿孙满堂,每一个行商都赚得盆满锅满,每一份记忆都洗去东周的苦涩,每一个《无名录》的字我都研读透了……等这片土地准备好了,我会再次开始变法……我一直在等着那一天。”

    漆黑的夜色里,万家灯火如昔,山海无垠无恙,那个君王啊,会踏着老去的记忆归来,带着再不曾老去的笑吧。

    赵胤惘惘的伸出手,想去抓住他:“无论等多久,老子快嗝屁了,还有儿子,还有儿子的儿子。但凡姓赵的还坐在这位子上,就必定会有那一天……我们要赢。”

第三百二十二章 救人

    等待,是为了再次开始。只是这一次,带着你用命换来的经验,和赌上一个朝代的慎重准备,后人们会向着光而去。

    我们,不会输了。

    罗霞深吸一口气,将冷却的江山如画刀收回怀里:“您不是一个好人,但您是一个好皇帝。”

    赵胤笑笑:“好人?呵,幺姑你知道么,朕再不会怕宇文戎了……我,不怕他了。”

    罗霞点点头,当然不怕了,史书上的逆臣百姓心中的明君,都与自己和解了,包括罪孽,**,光明,和光明背后的黑暗。

    他终于直面自己,应了当年洛夫子的话——

    如果没有萧二郎,赵大郎会成为一位奸雄。

    但如果有了萧二郎,赵大郎会成为一位开国之君。

    四月,草长莺飞。

    京郊某处草庐,梨花开得热闹,蛱蝶赶趟儿的绕,萧展坐在藤架子下,摘了梨花簪在云福的鬓边。

    “瞧瞧,开春了,带上花儿好看许多。”萧展玩乐般的笑。

    云福面露尴尬:“……奴婢脸都毁了,戴上花儿才是吓人。”

    “话不能这么说,你若不打扮打扮,顶着这张脸南下,不得吓死多少人?”萧展话锋一转,虽是戏谑,却听来刻薄得很。

    云福一咬下唇,不说话,旁边的柳濯忙打个圆场:“云福姑娘,主君说的也有道理。你要南下找薛高雁,这张脸还是稍微遮掩一下,求人问路也方便些。”

    云福摸摸自己被烙铁毁掉的脸,别过头去,岔开话题:“柳大人确定么?归灵车从经渭水的东官道,往姚家村去。”

    “是,幸得主君先见之明,一直派人监视陈粟,发现他杀害姚広后,通过指使路荣,将薛高雁藏在了姚広的归灵车里。”柳濯看了眼萧展,应道,“上面的说法是,姚広为流寇所害。身为羽林卫上将军,这可不是光鲜的死法,又是兵荒马乱的,谁愿意接手归灵的任务?陈粟就让路荣主动担了下来。”

    云福想了想,明白:“叶落归根。听说姚将军是姚家村人士,送回姚家村安葬……薛行首一个大活人,要和尸身藏在一个车里?”

    “这就是陈粟的高明,也是狠处,没有人会怀疑一辆归灵的车。”萧展接了话,“姚家村在秦岭南,路上会走好几天,但你不能在路途中救人,得到了姚家村,他们将薛高雁放出来,你再想办法和他联络。”

    云福不明白了:“为何不早一点救人?活人和死人藏一堆儿,得到了,薛行首要丢半条命啊!”

    “现在还不是和陈粟撕破脸皮的时候。”萧展心情不错,主动解释。

    云福又转念沉思:“那如果归灵车到了姚家村,陈粟指使人杀了薛行首呢?”

    “要杀早就杀了,何必千里迢迢到姚家村去!既然是送走,陈粟就留了他命。”萧展大笑。

    柳濯看了眼时辰,催道:“云福姑娘,该出发了。你的细软衣食,并一张地图,花木庭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你领了后就上路吧。”

    云福深吸一口气,拜别辞去,萧展看着倩影消失,面色阴晴不定:“柳濯,你说,她一个人能做到么?”

    柳濯叹了口气,语调坚毅:“会。未免走漏风声,主君只能派一个人去,云福姑娘是最好的选择了,这趟救人如涉荆棘深渊,难得很,但能做到的人,一定是想救自己的人。”

    是了,豁出命去救人的人,只会是豁出命去,想救自己的人。

    “陈有贵官至内阁首席,后来被陈粟满门抄斩,现在应该在阿鼻地狱吃苦……呵,阿鼻,不入轮回啊。”萧展翻出记忆,吁出满腔凉意,“……好在,陈有贵留下了个好女儿,或许,能带去那份救赎吧。”

    这时,有探子回报,说花木庭那边,金银箱箧已经准备好,一共十二箱,请萧展回庭过目。

    柳濯一惊:“装了十二箱,恁的多?”

    “是啊,本殿的底儿都掏空了。”萧展半开玩笑半正经道,“军费,本就所耗不菲,尤其当新御军是个新建的,就更是烧钱了。”

    柳濯露出肉疼的表情:“理是不错……全都匿名给沈钰送去?”

    萧展盯了他一眼,反问:“西域的战事输了几场了?”

    “一直输着。边疆驻军已经开始内撤,不日撤回关内,按惯例,帝宫就该派京畿王师迎战了。”柳濯正色,着重加了句,“一旦王师北上迎战,盛京城防空虚,我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萧展挑眉:“那不就对了?王师出关,财宝就密送给沈钰,让他把新御军准备起来,然后他会请命迎战的,这场赢,必须是他的《钰兵》!”

    《王氏兵法》已经被泄露,西周节节败退,还能力挽狂澜的,就只有那本初出茅庐的《钰兵》了。

    柳濯面色纠结:“可是主君,《钰兵》好是好,但尚未经过实战,连赵胤都拨了一队兵马,之前专门让沈钰试验。现在若直接上战场,凶多吉少,即使胜了,也恐是惨胜……您的这笔财物,不还是打水漂么?”

    萧展摇摇头,想起那个笑容苍白又温柔的男子,又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看不见路的黑夜中踏出第一步的呢。

    或许直到今天,他开始懂他,作为儿子,也作为百姓。

    “第一步,总是很难的吧。这一次,哪怕一点点,我也想站在沈钰身后。”萧展一字一顿,眸底焕发出山河浩瀚的光芒,哪怕走上不同的路,他还是有那么一点点,越来越像他父亲了。

    “本殿,是东周的主君,更是,大周的子民。”

    萧展下了最后决断,柳濯恍然,总有些东西,是无论站在哪个立场,儿郎都必须要守护的。

    “好了,待会儿办得机警点,本殿就先回花木庭了。”萧展抱起脚边的一盆花儿,留了话辞去。

    这处草庐是当时云福住着养伤的,如今她南下寻薛高雁去了,草庐也就没留着的必要,烧毁任何痕迹才是周全的做法。

    柳濯躬身相送,然后拿出打火石点燃了草庐,火光在身后熊熊燃起,萧展头也不回,只把怀里的花盆抱得更紧些,生怕落上火灰。

    他七折八拐的进了某条巷子,盛京如同活着的棋盘,纵横交织的巷子能将所有见不得光的东西湮没。

    “出来。”萧展于某个死角顿住,低喝。

    红衣倩影踌躇走出,声若蚊蝇的唤了声:“三哥哥……”

    “就你那点功夫,还想跟踪我?”萧展没有回头,声音逐渐变得古怪,“三哥哥?呵,我早就不是花三了,我是萧展,是大逆……而大逆,是不会允许自己暴露行踪的。”

第三百二十三章 劫狱

    桂叶子一个哆嗦,虽是三春,她却觉得冷,因为男子转过身来了,漆黑的眼眸不带一丝温度的锁定了她,如同狼锁定了猎物。

    “三哥哥,你不要这样,叶子只是想劝劝你,不要做傻事……”桂叶子瘪了瘪嘴,语调就带了哭腔,“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叶子怕……你真的变得好陌生……”

    萧展轻叹一声:“我数五个数,离开此地,否则,你会死。五,四,三……”

    桂叶子愣了片刻,看见随着毫无凝滞的往下数,萧展那一身的寒气越来越浓,她终于意识到,她的三哥哥,到底变得陌生了。

    你会死,这三个字也绝不是玩笑。

    桂叶子咬了咬牙,反而朝萧展跑去,她才不怕什么死呢,她是程英叶,她传承自程家的枪谱上就有一句:枪不断,心不悔。

    既然来了,她赌上命,就要个不悔。

    见少女反而向他跑来,萧展悚然一惊,旋即眉脸上蹭的腾起股戾气:“蠢货……三,二,一……找死!”

    “三哥哥!我来带你走!我们回家!”桂叶子压下本能的恐惧,扑上去要抓萧展的手,后者有片刻迟疑,下意识的躲。

    砰,清脆的一声锐响,花盆坠地,泥土里的六出花儿打朵,想来就快开了。

    死寂。巷子里陷入诡异的死寂。

    桂叶子垂下头,搅着衣角道歉:“对……对不起啊三哥哥,我没注意到你抱了盆花儿,是我莽撞了,我回去后赔你……你!”

    话头戛然而止,桂叶子的瞳孔猛然收缩。

    随着空气撕裂的风鸣,银光划过,温柔的液体就从她脸上淌下,过了两三刻,脸皮的剧痛才延后传来。

    瞬息之变,不过呼吸之间。

    而萧展手持出鞘剑,低着头,墨发垂下来,看不清他什么表情,只有鲜血从他剑尖滴落,滴滴答,惊心动魄。

    桂叶子大口换气,第一反应是摸摸脖子,还连着,然后她指尖碰到了脸,旋即就红了眼眶:“三哥哥……你真的,要杀我么?”

    原来一条血痕,从女子眉心划到眼角,破相都是小事儿,若是剑再深一分,直接砍下去就能人劈两半了。

    桂叶子不明白,萧展为什么最后收手,正如她不明白,她没听他的话,他没真动手,但她碎了他的花,他就真的起了杀机。

    “我的花儿,花儿……”萧展呢喃,肩膀颤抖着,像是有人打碎了他的命一般,那种无声的绝望侵蚀骨髓。

    桂叶子觉得凉气从脚板心冒,她不记得萧展有养花的爱好,反倒是史书公认的,与六出花悲喜相连的只有两人,哀帝,和他的小继后。

    喉咙里滚着呜咽甚至无力站立的男子,是从梦里来呢,还是从自己的魇里来呢。

    “三哥哥,我,我陪你一盆就是了。”桂叶子心惊胆战的吱声,试着去拾耷拉在碎片里的花,却听得幽幽男声,如鬼魅响起。

    “滚……”

    “三哥哥?”桂叶子没听清,俯身去瞅男子低垂的脸,没想到见得一双血红的眼,吓得她噔噔瞪后退几步,白了脸。

    “滚!!!”萧展忽的一声凄厉大叫,刺穿肺腑。

    桂叶子一个哆嗦,本能的就转身跑,她的心脏撞得胸腔剧痛,跑出那条巷子,泪水就混着血水划过了脸颊。

    而另一边,帝宫,天牢。

    不属于大理寺和刑部,只接受皇命,用于关押帝王特别下旨的犯人,上到皇室宗亲,下到大逆叛贼,一道圣旨便隔开阴阳,是故民间有流言,进牢狱,是半只脚入土,进天牢,却是半截身子都埋了进去。

    此刻,夜色里的天牢铁门,黑咕隆咚的,更如地狱入口,冻得杨阿蛮手脚俱凉。

    她探头探脑的往铁门里望,三更夜寂静非常,能听见自己紧张的呼吸,和焦急的来回踱步声。

    终于,吱呀吱呀,一辆板车从铁门里驶出,划开夜色行到跟前,推车的是少年,车上的是刀客,昏迷着,显然在牢里吃了苦刑。

    “大哥,都打点好了,这边走……嘘,快点……”杨阿蛮连忙迎上去,帮着推车,压低声音说话。

    “多谢贤弟!”赵熙彻警觉的瞧了眼过于空旷的周遭,又感激又羡慕,“还是贤弟杨家的名头好用,把你那内阁首席的祖父搬出来,帝宫横着走,都没人敢拦的。”

    “大哥严重了!你赵家的也不错,你直接去天牢里提人,狱卒们都装眼瞎。”杨阿蛮也客气了下,她给赵熙彻带路,二人在夜色里的宫道穿梭,还真是没半个人拦。

    板车上的就是容巍了,或者说,被劫了狱的逃犯,此刻他被板车颠簸得恢复了点清醒,挣扎着睁开眼,看到推车的少年,带路的少女,还有仿佛重活了一遭才又见的夜空。

    他大惊:“贤王殿下?你们这是作甚?在下如何在这?”

    “劫狱咯!”赵熙彻和杨阿蛮同时开口。

    赵熙彻还略带骄傲的加了句:“明目张胆的劫狱!”

    “不可……你们!”容巍一时间不知是喜还是悲,话都说不下去了,硬生生噎住。

    “阿巍你别开口,你受了伤,就躺着睡会儿,待你醒了就出宫了,我贤弟把接应的人也安排好了。”赵熙彻劝了句,小脸满是激动,“你要夸我的话就不用了,我也觉得自己特别厉害,能劫天牢的人!”

    “小弟杨阿蛮,江南见过。嘿,谁能想到,我进京办的第一件大事居然是劫狱,盛京果然多刺激!”杨阿蛮扭过头,朝容巍一笑。

    狼狈为奸。容巍心里蹭的冒出一句,还要加上,不知天高地厚。

    赵熙彻直接去天牢提人,狱卒们明面上不敢拦,背后只怕立马就报给上面了。

    杨阿蛮令帝宫畅通无阻,侍卫们现在敬畏杨家的名头,但事后杨功得知此事,礼法当做命的他只怕第一个就得大义灭亲。

    如斯风平浪静的宫道,哪里是通向康庄的,狩猎的夹子在前方早就埋好了,就等着一个个的跳进去了。

    容巍急出了一身汗,正要强行阻人,却没想这狩夹子来得这般快,板车转过垂花门,视线骤然开阔,然后三人都傻了眼。

    月色映照下的汉白玉广场,恢弘,辽阔,泛着清冷的光,三百羽林卫鳞甲盔胄,整装列队,出鞘的刀尖儿,也泛着寒冷的芒。

    皇帝赵胤披着明黄睡袍,站在当头,表情严峻得没有半点温度,他身后侍立着杨功,带领着内廷值班的内阁诸老,同样面如煞神的,久候多时了。

第三百二十四章 回答

    板车发出尖锐的一声,猝然停下。
    赵熙彻和杨阿蛮都撞见自家老子了,有片刻的发憷,容巍挣扎着要从板车上起来,被赵熙彻一把按住。
    “贤王殿下!是臣自己逃出天牢,和二位贵人无关!殿下不可再牵扯了!”容巍急得低喝。
    “本王在这,轮不到你来担。”赵熙彻咬咬牙,一掌打在刀客的伤口上,后者疼得猛地栽下去,意识又迷糊起来。
    那厢,赵胤发话了:“敢从天牢劫人……呵。”
    最后一个字让众人都打了个寒噤。
    杨功扑通跪倒,声泪俱下:“家门不幸,竟出此逆女!枉顾律法,罚下不赦之罪!臣,请陛下恩准,秉公灭私,为家为国除此一害也!”
    刷刷,羽林卫刀枪齐出,对准了板车三人,春夜杀机暗涌,空气骤然下降到冰点。
    杨阿蛮咽了口唾沫,低道:“大哥,情况不妙啊。要不先跑?你看那边,有个运水车的小门,不过十步远,咱先跑出去再说?我接应的人在宫外候着呢。”
    赵熙彻也有些语调发抖:“十步?三步之内,你我人头就得落地。再说了,从羽林卫手下跑?你以为我们神仙附体?”
    顿了顿,赵熙彻看了眼身后昏睡的刀客,指尖碰到了腰间佩剑:“贤弟,待会儿打起来了,你别回头,就一个劲儿往小门跑,能跑多远是多远。”
    杨阿蛮大惊:“大哥你真要打?虽然贤弟很是佩服,但你这和送死有甚区别?”
    赵熙彻取下佩剑,抠了半天才把剑拔出来,却应得果断:“不然一个都走不了!你总之听我的,先尽力拖着板车往小门跑,快去!”
    杨阿蛮还是觉得汗毛倒竖:“一对三百啊,大哥!要不,咱把阿巍公子撂下,反正他都判了斩立决,咱们向咱们老子撒个娇……”
    “绝无可能!”赵熙彻猛地打断,斩钉截铁。
    杨阿蛮都快要哭了:“大哥何必呢,你和阿巍公子高山流水之交,不至于赔上命和前程吧!”
    赵熙彻不再和她争辩,只是走到板车边,扯下自己两条襟带,揉成团,堵住刀客耳朵,然后似是喃喃自语了一句。
    “若你醒来,我还在……晚安。”
    杨阿蛮没有听清中间那段,却震惊于少年眸底忽然焕发出的光芒,近乎于决绝的璀璨和温柔,仿佛将夜空都点亮了。
    旋即她感到自己被推了一把,再定睛,长剑清鸣,少年就冲了上去。
    ……
    容巍神智不太清醒,天牢里吃了刑,常年练武的身子都在黄泉边徘徊,但因为心里忧着事儿,他拼命几次睁开眼,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世界一片安静。
    安静到视线里只剩下一个人的背影。
    熟悉,又陌生,稚嫩,却山海无阻,他能看见不算高明的剑法溅出滚烫的血花,都是那背影的,不退的,确是那背影身上,折射出的天地间无尽剑影。
    映亮了他的瞳,他的余生漫漫,他被历史湮没的长夜灰烬,人间四月天,终于来了,被那背影带来,向他而来。
    付一诺,斩尽神佛,为一人,身抛血路。
    ……
    后来世界嘈杂,寂灭,胭红,他听见皇帝赵胤终于出面,喊了住手,然后那道背影手中的剑都断了,脊梁仍挺得笔直。
    他伫立在以他为中心的血泊里,墨发飞扬,断剑,流转着这片红色里最亮的光。
    所有羽林卫或者赵胤等人,都露出了混杂了服气和惧怕的震惊,那一刻他们见到了这个国的王,年轻的浴血的王。
    赵胤看了眼板车的方向,让宫人紧锁宫门,天牢的逃犯再不出去,旋即他看向几乎都认不出样儿了的少年,声音颤抖。
    “那是你的理由么?”
    “是。”
    “高山流水之交么?”
    “否。”
    容巍远远的听得简短的应答,少年的声音都撑到了极限,却清晰,坦荡,毫无迟疑,如从梦里来,美好得不真实。
    然后有内阁诸臣和杨功要死要活的进谏,吵嚷嚷的,总之都是劫狱大罪不可赦,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念及贤王年幼,尚未弱冠,特令开恩。免死罪,然,褫亲王爵,并令终生不得晋位,以为天下戒,正律法。”
    终生不得晋位,包括了王,嗣君,甚至皇位,反过来说,这辈子就只能做皇子,对于一名天家儿郎来说,这可是比死罪都厉害的罚。
    杨功等人想明白,便也认了,但转过头又开始声讨自家孙女杨阿蛮,非要来个大义灭亲,名垂青史。
    赵胤看了眼早就吓得发懵的少女,又看了眼眸底半分悔色都没的少年,叹了口气,下了决断。
    “杨氏有罪,但五皇妃,就罪不至死了罢。”
    五皇妃?
    诸人的心跳都仿佛在刹那停止。
    “念及不日天家大喜,不宜犯杀孽,特许,东周旧臣容氏暂缓死刑,允其戴罪立功,若功成,免死罪。”
    君王的宣判飘散在夜色里,预告了日后青史上难以记载,却被某些人记在心里的传说,序幕拉开,命运的车辙转动。
    这一生的波澜壮阔,都注定,因你而起。
    四月,杂树生花。
    因为西域战事节节失利,边疆驻军开始内撤,民心惶惶,局势动荡。
    为尽快扭转战局,帝旨,派出京畿王师,兵马大将军唐兴主动请战,高吟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朝堂之上着丧服,仗旧刀,誓不破胡虏便此去不归。
    而站在他身边的,是沈钰。他不知从哪里得了资赉,新御军骑兵整备,辎重精良,请随唐兴出站,奉《钰兵》,打头阵。
    连连战败,西周的军心都弱了气,提到要上边关前线,其他将领的脚都往后缩,于是主动站出来的唐兴和沈钰,就成了所有人的救命稻草。
    虽然皇帝赵胤对两人都千百个不愿,但迫于局势,也到底允了,一道圣旨,一个老廉颇,一个新兵蛋,成了三军又嗤之以鼻又寄予厚望的笑话。
    四月初,唐兴和沈钰领军,北上迎敌。
    由此,盛京城防空虚,曾经天子脚下的繁华之城,乱成了一锅粥。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这,就是玉门关外,边疆前线了。
    连月的战事让黄沙里满是折戟断刀,来不及入殓的尸身七七八八散着,鲜血早就干了,秃鹫和苍鹰在半空盘旋,黑风一吹,沙子里都是甜腥味。
    祁连山壮阔,血日如胭,孔雀河蜿蜒,英灵不归,兴亡都是百姓苦,输赢都是儿郎魂。
    汉家旌帜满阴山,不遣胡儿匹马还,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十来个骑兵正仓皇的逃窜在黄沙里,衣衫褴褛刀枪断,身上的血凝成了块儿,马和人的嘴唇都一样裂开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钰兵

    秃鹫跟着他们飞,等着有人倒下去,沈钰按了按贴身藏的护身符,早已失去知觉的胳膊将马鞭又甩得高扬了些。
    是康宁帝姬赵玉质送他的护身符,她自己绣的,阵脚跟泥鳅似的,里子的香料都往外漏。
    出征前一晚,她来找他,什么也没劝,只是把护身符递给他时,红着眼轻轻一句,生,我等你,死,我跟你。
    然后沈钰第一次觉得,那个爬上树扔青梅给他的小猴子,长大了,长成了他必须要作为一个男人去正视的女人。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他也什么都没应,却在心里偷偷告自己一声,这个护身符,不如就戴一辈子吧。
    然后主动请缨,前线打了头阵,初次上战场的他,不要命般的往前冲,血染红了盔甲,身上的窟窿都不知几个,却还是见了胡虏就狂砍。
    将士们都惊了,第一次出征的人没有不怕的,不退的,却从来没见过人,发疯的。
    要回去。他如斯回答。
    将士们失笑,谁不想活着回去呢。
    却没想到他在血雨尸山里闯时,脑海里就剩了一个念头:要回去,她在等我。
    然而战争的残酷是不会眷顾初出茅庐的儿郎的。
    败了,整个新御军就逃出了他们几个,扛着全军的生死,快马加鞭的往大本营逃,请求唐兴的主力支援。
    视线不受控制的开始模糊的最后一刻,沈钰攥紧了胸前的护身符,他终于看到了周的军旗,收到八百里急报的唐兴,已经焦急的等着他了。
    “大将军!求援!前线请求援兵!”
    沈钰下了马来,跌跌撞撞的扑上去,干涩的喉咙吐出一句话,泪就混着血往下滚。
    “军师!来人,快拿水来!前线战况如何,速速道来!”唐兴一把扶住沈钰,先让他喝水,让剩下的几个骑兵汇报军情。
    光是听都觉得惨烈的战报,唐兴的眉头蹙成倒八,身后的西周将士们也红了眼,悲愤地刀剑出鞘,作势就要冲到前线去杀敌。
    “是钰无能,败了。”沈钰歇过气来,扑通一声跪下。
    “男儿膝下有黄金,使不得!”唐兴用力拉起他,看了眼血染红的天际,隐隐露出笑意,“沈军师,不是败了,是胜,我军的第一次胜仗,是你新御军,是你的《钰兵》。”
    沈钰一愣,攥拳攥得发白。
    “我军节节败退,边疆驻军甚至撤回关内,但是沈军师啊,你看,没有胡兵追过来……你将他们拦在了玉门关外。”唐兴起身,振臂高呼,向身后的三军朗喝。
    “不教胡马渡阴山!阻西域于玉门关外!!这是胜,我军首胜!!!”
    就算大势还是输,但已经能阻得胡兵不过玉门关,越是漆黑的夜,越是一点星光,就璀璨若太阳。
    将士们欢呼起来,颓靡了月余的军心焕然一新,出征的战歌响起在大漠黄沙,西周的儿郎们马革裹尸,不惧不退也。
    然而沈钰依旧面如金纸,呢喃:“胜?惨胜罢了,新御军就逃出了十几个人……”
    “但至少,这第一步,我们做到了。你听听将士们的欢呼,都是为你的《钰兵》。”唐兴拍了拍沈钰,然后从背上抽出了长刀。
    八尺偃月刀,蒙尘了多年的刀光,逐渐苏醒。
    “传我军令:拨中军三路,随本将出征!支援新御军,乘胜追击!”唐兴一挥长刀,声震长河。
    沈钰大惊:“大将军不可!前线最是危重,死伤尤甚!您是大将军,坐镇后方即可,怎可亲自上前线!”
    唐兴笑笑,没有说话,只是珍惜的抚摸过刀身,让浑身每一寸筋骨和血脉,充盈起陌生又久违了的战意。
    是啊,久违,他沉寂太久了,这个国的虎翼。
    沈圭拼死都没有供出他,是在保他,于是他也一袭白衣上朝,请缨出站,为自己穿好了丧服,来了就没想过回去。
    只可共患难,不可同安乐。王家的惨案是他数年的噩梦,让他碎了自己的膝盖,弯了自己的腰,任那块天伦之乐的御赐牌匾,压得他呼吸声都不敢大了。
    大将军府成了养老所,可笑,可耻,可悲,可恨,恨的却是自己。
    英雄迟暮,老去在金銮座下么,不,或许沈圭白衣上朝的那一天,他才幡然醒悟,这辈子唯一的解法和解脱。
    英雄迟暮,当老去在战场上。
    “大将军,我们也愿随大将军出征,再上前线!”跟着沈钰逃回来的十几个新御军,也纷纷请命,毫无畏惧。
    沈钰惊怒不已,竭力阻止。
    “沈军师就留在后方吧,你必须要活下来,因为只有你,懂《钰兵》了。”唐兴慈和的朝沈钰笑,强行将他拽回大营里。
    “大将军,您……您此去恐怕……”沈钰说不出口了,廉颇尚能老去,何况这个国的虎翼。
    多年养老所的生活,让唐兴的身子发福了,肚子腆了,脚步虚浮了,连抡起当年成名的偃月刀也气喘吁吁,早就不是西周记忆里的将军了。
    这样的身体状况上前线,只有死路一条。
    “如果军师真的担心本将,那就给本将一个理由吧。”唐兴意味深长的话锋一拐。
    沈钰一愣,旋即明白,赤红着眼咬字道:“此战所得:《钰兵》第三卷要改,第六法不宜实战,第九策用于平原,有奇效……”
    此战所得。沈钰说了很久,仿佛从肺腑里榨出,字字浸了血,句句赔了命,说得想起再回不来的新御军兄弟,血泪都打断了牙往肚子里吞。
    唐兴笑了,眸底迸发出岁月老去也不曾磨灭的光芒。
    “经验,这就是你通过实战得出的经验啊,这第一步注定了是地狱路,如果你还不后悔,今后也请走下去吧,第二步,第三步……老夫已经老了,今后是不能了,但今日至少一点点,站在你身后。”
    沈钰瞳孔猛地收缩。
    经验,踏白骨饮鲜血得来的经验,赌上命,他也要在黑夜里燃起火来的经验。
    终有一天,他不会再输了,不会再惨胜,不会再教胡虏侵我河山,他会让年轻的儿郎们看到手里的光,然后踩过自己的泪和骨,向前去。
    祈国祚太平,祈天下无战,祈边疆永固,祈盛世开来。
    “祝大将军武运昌隆!!!”
    沈钰噙泪大喝,榨出这满腔烫血,将西周军旗递给唐兴。
    唐兴接过,也噙泪大笑——
    “英雄迟暮,当老去在战场之上!好,好,甚好!!出征!!!”
    汉家旌帜满阴山,不遣胡儿匹马还。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大漠中军歌嘹亮,长河落日如血殷红,西周五年扭转战局的首胜之役,在那一刻载入史册,英灵不朽。

第三百二十六章 捷报

    四月,春风终于吹过了玉门关。
    败退月余的西域之战,西周迎来了首胜,成功阻加尔摩军于关外,吹响了反攻的号角。
    曙光,映亮了这个国,笑容,也重新回到了百姓的脸上,除了三军军营,强颜欢笑的将士们都身披白布。
    是啊,胜,惨胜。
    主力中路军,全军覆没,大将军唐兴的尸身甚至都归灵不得,被加尔摩王庭掠去,西周将士视为奇耻大辱。
    而掀开首胜序幕的头阵新御军,更是回来的,只有沈钰一人。
    已经破落的沈府连天白幡,日日诵经,为阵亡的将士安魂,当然都被百姓们忽略,盛京沉浸在首胜的喜悦中,埋骨黄沙的英灵迅速的就被遗忘了。
    这日,一辆骏马飞驰入京,停在了吉祥铺门口。
    苏仟下马来,匆匆进得铺门,见得满目白衣,一惊:“服丧?”
    “舅舅你到了,快坐,先喝口水。”程英嘤把苏仟迎进来,一边解释,“为边疆战事穿的。我看沈钰一府尽着白,府外的人却都在欢呼胜利,实在是扎眼,便也帮着服丧,为英灵祈一份超度吧。”
    苏仟点点头,叹了口气:“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可怜无定河边骨。”
    “好了,不说伤心事,今儿是喜呢。”筎娘煮了茶过来,看了眼玉漏,“按照帝宫通知的时辰,就快到了。”
    苏仟这才缓了脸色,坐也坐不住了,就站到门口探长了脖子望,倒是不多时,又一乘快马驰近,马上下来名女子。
    苏仟一把扑上去,紧紧抱住女子,双方都还没说话,就低低呜咽。
    程英嘤扶住筎娘,二人也是不停擦着泪,待几人都哭匀气了,才簇拥着把女子迎进来,关上铺门,跟转陀螺般的上下打量。
    “舅母吃苦了……平安就好,就好……伤都怎么样了,还有甚大碍?”
    程英嘤不住担忧询问,还是筎娘嗔怪的把她拉过来,将苏仟推上去:“人家两口子好久不见,你凑什么头轮。”
    “是我莽撞了,舅舅饶过我。”程英嘤破涕为笑,向苏仟讨饶,“舅母心里必定念苦了你,我可不敢占位儿。”
    苏仟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拉过钱薇的手,只说了半句“回来就好”,眼眶就红到了尾。
    原来年前钱薇奉命送粮,北上出关,却没想粮车被劫,点燃了西域开战的火引子,后续局势动荡自不必细说。
    然后帝宫派出了羽林卫,搜救钱薇等人,江南的苏仟听闻,也快马加鞭往盛京赶,心里忧着新婚妻子的安危,连日来人都瘦脱了相。
    好在羽林卫救回了钱薇等人,后者今日回宫复命,苏仟也已抵京,二人就安排在吉祥铺汇合,在一块儿南下归乡去。
    “好了,人齐齐全全的就好,老天爷开恩。”筎娘给铺子里的地藏烧了香,将灶上热着的大菜端上桌,“好酒好肉,就当是接风洗尘了!贺喜苏夫人有惊无险,大福在后头!”
    一桌子鱼虾牛羊,白肉都切得墩儿厚,开了新酿的椒花酒,热腾腾的香气窜天,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凑一桌,什么风霜辗转都闷在酒里了。
    “小十三,此次多亏了你,救得舅母一命。”钱薇又想起什么,起身要给程英嘤下拜。
    程英嘤唬得连忙按住她:“舅母这是何意?搜救你的是羽林卫,今早不是才进过宫,谢了皇恩浩荡么。”
    钱薇摇摇头,抹着泪道:“西域那么大,风一吹,黄沙漫,哪里辨得清方向。羽林卫是在十数日后找到我们的,在那之前,我们粮车都被劫了,水米不剩……多亏吉祥铺给我的年货,才让大家撑到救援。”
    众人恍然。年前钱薇率队北上,在吉祥铺落了个脚,当时程英嘤他们便给钱薇装了年货,诸如年糕肉干,没想到后来竟成为救命粮。
    “因为年货是私物,所以我没有和粮车放一块儿,阴差阳错,保得它们没有被劫去,才,才……”钱薇想到黄沙中生死一线,又泣不成声起来。
    苏仟连忙上去扶住她,一屋子人饭也吃不好了,哽哽咽咽成一团。
    程英嘤却觉得哪里不对劲,心里咯噔一下:“等等,舅母,这样说来……劫粮的人是认得中原,或者说钱家的粮车?相当精准的就只劫了粮车。”
    钱薇擦着泪,正色起来:“不错。劫粮的有两批人,一批接应的褐眼卷发,明显是加尔摩设的人,另一批动手的则应是中原人。他们对钱家掩护粮车的障眼法很熟悉,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就全部劫走,一辆不差。”
    顿了顿,钱薇回忆着,脸色逐渐沉重:“而且,钱家派出护粮的各个都是好手,劫粮的根本不与我们打斗,只图粮食,速战速决。所以这种劫持,对精准和速度要求非常高。而那些歹人,明显早就知道钱家底细。”
    苏仟狠狠咬牙:“能够知道钱家的底细,可不是一般人啊。”
    吉祥铺陷入了乍然的死寂,众人都觉得凉气从脚板心往上窜,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良久,程英嘤脸一青,从后槽牙吐出几字:“东周旧人,而且,绝对是东周做主子的旧人。”
    话到这个份上,程英嘤说不下去了,筎娘更是痛心疾首,躲到一边抹泪,苏仟和钱薇面面相觑,明白了三四分。
    “怪不得我进京听民间传闻,说突然爆发的战乱和南边党人有关……”苏仟刚想说,却看了眼程英嘤的反应,沉默了。
    “小十三别忧心了,我今早将这些都禀过东宫了,好歹有上面拿主意。”钱薇低声劝道,“保重自己身子才是要紧的。”
    程英嘤哪里还顾念得了身子,她只觉得胸口像塞了棉花,气都喘不过来,痛得太阳穴都发涨。
    岂止是有关,简直是刀往脑袋上悬,拴刀的线儿都快断了。
    砰,程英嘤一把摔了筷子,起身就往铺外走,饭也吃不下了,丢了句“去去就回”,背影深一脚浅一脚,踩得虚浮。
    筎娘忧心不已,冲到门口喊。
    “去哪里?”
    “祥云铺。”
    “去做甚?”
    “拉同伙。”
    一阵春风起,山雨欲来风满楼。
    四月中旬,边疆战事捷报频传。
    自从新御军带来了首胜,西周军心焕然一新,三军士气蓬勃大振,反攻势如破竹,全都咬着报仇的血性,将西域军往关外打。
    这个国,终于暖和起来了。
    民心,也终于亮堂起来了。
    而百姓们头扬了起来,胆量就往上走了,随着胜利势不可挡,唐兴被西域掠去一事,就成了民间甚嚣尘上的愤慨。
    奇耻大辱。一国大将连落叶归根都不得,还被敌方掠去了尸身,这成了压在每个西周百姓头上的耻辱。

第三百二十七章 送别

    讨还唐兴尸身,归乡中原安葬,被推到了舆论的风尖上,成了民心所向,众望所归,于是帝宫有旨,寻西周良将接此重任。
    然而那日满朝寂静,百官都低垂着头,生怕这个差事落到自己头上。
    别看明面如何义愤填膺,实则暗里谁都知道,这是趟几乎等于送死的差事,深入敌方大本营,和加尔摩设讨人,无异于肉包子打狗,自己回不回得来都难说。
    正当上面一筹莫展,逼得要强行点兵之时,天牢里的旧臣容氏托人带出请命书,愿领命前往。
    解了天家的围,百官也都逃了脱,自然是皆大欢喜,迎接英雄般把容巍迎出来,当场就授了皇命,拜了宣恩侯的爵,敲锣打鼓的欢送。
    上曰:许卿戴罪立功。若讨回大将军尸身,则赦卿无罪,且于国有功,准,享一世太平荣华。
    同日,刚被赐了杨家姻缘的五皇子赵熙彻,割发拒婚。
    据说一撮黑发毫无迟疑的割下来,圣人和皇后气到肝胃痛,连训斥的力气都没了,只能连声传太医。
    割发礼,源自军中,乃是将士出征前,誓不破敌不还归的礼。所谓割发代头,彼时埋骨黄沙了,家人以发髻下葬,聊表慰藉。
    后来流传到民间,割发礼,成了一种表达决心的礼,毕竟脑袋的替代物都割下来了,还有什么不敢赌上的。
    于是当五皇子当朝割发,没人敢驳回拒婚的话,连杨功也只能吹胡子瞪眼,在皇子性命和自家脸面之间,忍下了这口气。
    四月,无数传说拉开序幕,五皇子拒婚了,宣恩侯爷也该北上了。
    这日,容巍捏着出使教旨走出城门时,沿途冷清到可怕,别说送的人了,守城的侍卫见着他,当面感恩戴德,转过身就能翻白眼。
    “去了就回不来咯。”侍卫们在他身后关上城门,半戏谑半可怜的叹。
    轰隆,热闹戛然而止,容巍回望了眼紧闭的城门,再看看身上紫袍金带的侯服,在荒郊野外尤其格格不入。
    名正才言顺。他是作为宣恩侯出使的,但西周百姓都在背地笑,这宣恩侯不是封号,是谥号。
    只有死人有谥号。是啊,孤身一人,他在西周的记忆里,出了这门就是死人了。
    容巍将宽大富丽的侯服脱下来,随手扔到路边,背上一摞行礼,手中一柄长刀,坐下一匹老马,就是他去那龙潭虎穴所有的傍身之物了。
    盛京城外,山海无涯,刀客行在天与地的交接处,沉默,又茕茕,夕阳将黑色的剪影拉长,再拉长。
    灞桥。这是北上的第一关,也是出京的最后一关。
    过了灞桥,就进入陇西,驼铃声声大漠孤烟,进入灞桥,就来到中原,人声鼎沸繁华如织,灞上遍植柳树,正是四月如碧,故西周有言,送人不过灞桥柳。
    刀客来到灞桥,已经是辰时末了,他远远的就见得柳树下一张竹席,一壶酒,一个少年,同样沉默,又茕茕。
    他走过去,下马,看着头发如黑缎帘子飘在肩上的少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少年从竹席上取过酒壶,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给他,一杯还没说什么,自己就咕咚咕咚灌了。
    容巍回过神来,要拜:“见过贤王……”
    “我早就不是贤王了,你也不是东周的大逆了,何况……”赵熙彻一把拉起他,轻道,“何况,今日来送你的也不是天家皇子。”
    容巍顿时有了一丝慌乱。不是君,和臣,甚至无所谓了东周,和西周,那又当如何呢?
    自己纵是名将刀客,神佛不惧,这少年却有时候比自己,还要有胆量得多。
    赵熙彻直视他,夕阳映照下的瞳仁明亮:“不知你劫狱那晚醒了么,我给父皇的回答,你是否听到了。”
    容巍摸了摸鼻子,点头,又摇头,那晚如在梦中,有些东西太美好,而令他到现在都不敢确信。
    “他是你的理由么?是。高山流水之交么?否。”
    赵熙彻答,声音不大,却字字句句砸在刀客心尖上,有醉酒般的眩晕感,奇怪,他是习武之人,很少喝酒。
    容巍静默了会儿,抬起头,同样直视赵熙彻,第一次双方都不带任何迟疑或矫饰的目光,互相都懂了不必出口的话。
    不必说予这天地知,不必说予这历史知,更不必说予这众生知,你知,我知,就好。
    赵熙彻复提了酒壶,一仰头,整壶都灌下了肚,放下壶,却红了眼眶,这趟出使如不归路,没人会比他这个天家儿郎更清楚。
    西出阳关无故人,最怕是真的,送君送过灞桥柳,从此世间无故人。
    容巍也不知道能说什么,纵是他仗着一把破军刀,无物不可斩,但孤身此去敌方大本营,也没人会比他这个武将更清楚危险。
    然而他有豪赌的理由,干净的,无罪的,他想这样与太阳并肩而立。
    “如此,请君珍重吧。”
    赵熙彻良久一句,风吹起他墨发,少年侧身,让出路来。
    容巍点点头,上马而去,马蹄驰出半里远了,他又噔噔瞪的驰回来,果然,赵熙彻还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夕阳拉得剪影老长。
    男子下马,复走到少年面前,目光落到那肩上飘的短发,割发礼,这是第二次,他为他割的发了。
    事不过三,这一次,他来。
    于是刀客解下刀,单膝跪地,是武将的礼,是身为一名刀客,最至高无上的宣誓和效忠——
    “在下容巍,这辈子,愿做王小五的不二之臣。”
    山花漫,春柳碧,人间难得是真心,不信四月天。
    这厢,盛京城中,沈银却觉得四月天冷,冻得她手脚发凉。
    “那要作甚,送命么?!”流香也在一旁捂嘴,把惊呼都咽了下去。
    二人躲在沈府的巷子角里,脸上都戴着帷帽,旁边停了装满家什的板车,是从曾经的家里搬出来的。
    沈圭去后,天机之族快速没落,树倒猢狲散,仆从亲眷都跑光了,高门朱户的侯府也住不起了,沈银遂和流香搬出去,托沈钰的面儿,住到禁军营为家属设的庑房里去。
    此刻她们刚清了家什出来,就撞见祠堂铜门大开,一溜烟的酒席摆了出来,而做东的,正是沈锡。
    因为战乱而凋敝的盛京,突然出现了半条街的流水席,吹锣打鼓,红绸幔帐,显然是用心准备了数日的显摆场面,不可不谓是突兀又古怪。
    于是百姓迅速的凑了过来,乌泱泱的。

第三百二十八章 抢人

    “各位父老乡亲,在下沈锡,沈氏第三十一代二房嫡出,多年前因蒙不白之冤,被逐出沈府,家谱除名,如今始作俑者正法,在下便正式宣告,重修族谱,入籍沈氏!”
    沈锡锦衣乌靴,站在祠堂门口作揖,挺直的腰杆都快往后仰了,脸上做梦般的溢满红光。
    过于红到,甚至显得病态。
    百姓们先是一愣,如今姓沈的都忙着往外跑,另觅好出路,现在居然还有人往里凑?
    然后百姓们就是一怒,沈圭才刚刚以叛国罪斩首,是人都念着撇清关系,现在居然还有人生怕旁人不知道?
    骚动,如投入湖心的小石子,迅速的膨胀扩大开来。
    沈锡丝毫没注意到异样,反而满脸激动,以一种不正常的频率大口换气,仿佛这么多年压在心上的结,终于要得偿所愿了。
    名门的出身,他终于,给自己挣回来了。
    至于蛰伏的地狱钟声,陷在魇里的人,又哪里能听到呢。
    巷子隐蔽处,流香倒吸了口凉气:“就算侯爷一百个的清白,但为了稳定民心,上面的判决还是叛国……现在风口浪尖的,锡少爷还忙着认祖归宗,这,这不是送命么!”
    沈银朝祠堂努了努嘴:“你瞧,好大的排场,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准备得齐的,只怕早就安排起来了。”
    流香一惊:“姑娘的意思是?”
    沈银悲恨上涌,从后槽牙咬出几字:“该偿的命……活该!”
    两人要回府收拾东西,都戴了帷帽走小门,千提万防的怕被旁人发现,如今民心所向还是沈圭叛国,哪怕帝宫的人都相信沈圭清白,也不会现在顶着刀尖就去撞。
    而沈锡,鲜花十里烈焰烹油,在因为战乱而冷清寥落的盛京,织出了认祖归宗的华梦,格格不入,又令人心凉的滑稽。
    有人,会往刀尖撞的,被执念噬了心,活着也便死了的人。
    于是,当第一个人喊出“沈圭大罪,沈氏该死”,民众彻底爆发了,怒火如点燃了干柴般,迅速的烧至巅峰。
    “叛国之族,贼子何敢猖狂!打!!打死他!!!”
    百姓苦于战乱的气,一股脑都借机撒了出来,哪里还管什么青红皂白,哪里还辨什么礼义廉耻,各个都红了眼,朝沈锡蜂拥而去。
    民心,在有些时候,是世间最黑暗的东西,尤其当黑暗的程度,与人数相关。
    一个人的拳头落下来,没有人喊停,十个人的拳头落下来了,还是没有人喊停,几十个,百个,终于喊停也不管用了。
    开始还能听见沈锡的怒斥,后来是哀求,再后来,就没声了。
    流香胆战心惊的看着这一幕,咽了口唾沫:“姑……姑娘,真的不去阻止么?”
    沈银别过头,去拉装家什的板车,幽幽道:“……至少最后,他认祖归宗了。”
    车轱辘吱呀,消失在巷子尽头,碧柳枝拂开又合上,不识人间恶。
    翌日,太阳升起的时候,盛京的衙役在沈府门口捡到一具尸身,仵作验过,活生生被打死的。
    衙役拿草席卷了,扔到乱葬岗就了了事,反正因为战乱局势不稳,这种斗殴寻仇丧命的,也不是甚罕见。
    花木庭,春光溜得伸出墙的桃花泛着金色。
    程英嘤抬头看了眼牌匾,瘦金体,是东周最时兴的字体,也彰显着这座庭子乃先帝赏赐,时光都无法湮没的荣耀。
    只可惜,如今成了贼窝,一窝子的见不得光。
    程英嘤压下最后那丝不舍,一推旁边的桂叶子:“去啊。”
    桂叶子差点噎住:“硬……硬闯啊?”
    “要把你家男人抢出来,不来硬的怎么行?”程英嘤半正经半玩笑的挑眉。
    桂叶子脸一红,却是咬咬牙,手里的红梅枪攥得更紧了:“二姐姐,确定么?”
    “确定。虽然南边党人的主力不在城中,但他们主要的聚集地点,就是花木庭了。宫里两个圣人没搜出证据,我也通知过沈钰去搜,都被他们掩藏得很好。”程英嘤解释,语调氤开悲凉和担忧,“去把萧展带出来吧,不,是抢出来。总比最后东窗事发,禁军来提人的好。”
    “二姐姐……万一我抢不出来呢……”桂叶子还是觉得心里发毛,深入贼窝,一夫当关,她虽习武,但没这等见过真招。
    程英嘤叹了口气,目光落到少女脸上。
    曾经灵动鲜活的如花美面,如今多了条骇人的血痕,用朱砂笔画了梅花,聊作掩饰。
    虽仿那梅花妆,别有番新意,却终归是白玉有瑕,女儿家破了相,都不是甚痛快事。
    “还痛么?”程英嘤痛心的问道,梅花是筎娘帮少女画的,凭从前宫里出来的手艺,红胭胭的像。
    但终究看不见的疤,留在心上了,如何都掩饰不了。
    桂叶子小脸一白,扭过头去:“……二姐姐,我们动手罢。”
    见少女岔开了话题,程英嘤也知趣,不再提及,转念说起抢人的计划:“我以前随念奴娇的画舫进过花木庭,南面有条水渠,可以连通渭水支流。我在渠边安排了舟子和桨人……托了点姓赵那厮的关系,都是可靠人……”
    桂叶子大惊:“二姐姐告诉东宫了?”
    “放心。东宫的意思是,只要不参与事变,其他的,也不是不能网开一面的。”程英嘤安慰道。
    桂叶子心里忽凉忽热:“我还以为天家会彻查到底,斩草除根呢……”
    “天家的儿郎,只会从国的角度考虑问题。为国,能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为国,也能睁一只闭一只眼。”程英嘤的目光复杂起来,“天家,不是你想象的那般不能容人。水至清则无鱼,做人是,治国亦是。”
    桂叶子叹服:“赵家的,亦有如斯肚量。”
    程英嘤一笑:“不是肚量,是政治。”
    桂叶子点点头,信心又浓了几分,攒拳:“二姐姐继续说,渠边安排了舟子。”
    “是,我会在南面小门等你,你抢到人后不许恋战,速战速决,直接往南门跑。我们上了舟子走渭水,南边党人再怎么追,总不可能追到河里去吧。桂大哥桂大嫂在岸边接应,总之你只要抢到人,后面的接应都不用担心。”
    程英嘤嘱咐再三,把少女身侧拴的麻袋紧了紧,那是专门装人的麻袋,不知筎娘伙同孙橹从哪儿得的,连怎么打后脑勺让人暂时昏迷,他俩连手法都得了个全。
    反正桂叶子这一去,跟绿林好汉劫质差不多,不是抢来做压寨夫人,而是压寨郎君。

第三百二十九章 风起

    “时辰差不多了,叶子,怕么?”程英嘤深吸一口气,自己这个支援后方的都有些紧张,就别说那少女了。
    然而桂叶子身上却爆发出了炽盛战意,气势在她眸底点亮,如火光,迅速燎原,并以惊人的速度炸响在她的筋骨肺腑。
    程家枪谱的首页有一句话:枪不断,心不悔。
    而她,今天就要赌一把,这份不悔心。
    于是一瞬间,少女身上的气焰达到巅峰,于是一瞬间,少女伫立成了一把枪,天地间山海不畏,英雄谱红颜留名。
    少女红梅枪出鞘,清咤——
    “在下,程英叶!”
    然后程英嘤视线里就剩了嫣红残影,消失在花木庭深处,人,尤其是男人,她程家的女儿,就没有抢不回来的。
    四月中旬,西周大捷。
    接连的反攻打得西域丢盔弃甲,逼得他们退回大草原深处,再无一战之力,春风吹过玉门关,曙光映亮了大漠地平线。
    胜了,这场月余的战乱终于结束了,以胜利结束。
    西周民心沸腾,人皆笑容满面,喜庆的气氛充斥了国土每一寸角落,盛京城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庆祝国祚绵延,太平归来。
    四月末,西域加尔摩伪庭撤退。
    因为不熟悉地势,西周军不敢深入大草原,遂放弃追击,只将西域打退百里之外,加固玉门关关卡驻军之力,同时帮助西域旧部重建国基。
    不出十日,旧部反击成功,王庭内的加尔摩设势力被清缴殆尽,西域,重回阿史那氏的统治之下。
    同月,阿史那奎被迎回,再次继位为汗,遣使送来国书,重修两国世代之好。
    帝旨:三军,班师回朝。
    英雄归来,举国欢腾,然而民间的百姓如何欢呼,帝宫的气氛就如何压抑。
    因为他们明白,真正的劫难,才刚刚开始。
    战乱,与南边党人有关,而战乱结束了,早就伺机的司马昭之心,便该露出爪牙了,并且注定了,是西周内部的,是赵家王朝的,巨变。
    百姓们不会懂未雨绸缪,也不会懂政治诡谲,他们还在庆贺好日子马上就回来了,金銮座上的天家儿郎,却不得不作最坏的打算:山雨欲来风满楼。
    是,要变天了。
    这日,一道东宫令并一辆承恩车,到了国公贾府,接了良家子花氏,送入了东宫寝殿。
    春风长夜,灯火如豆,重重帘幕碎月光,一地桃花落无声。
    程英嘤暗暗瞥了眼玉漏,时辰不早了,她心里不停犯嘀咕。
    因为赵熙行传了她,却什么也没做,两人就并肩偎在被窝里,说话,纯说话。
    程英嘤有点泄气,再次确认了一下,脸上特意涂的极品珍珠玉容粉并没有花,又捏了一把自己腰,这阵子在贾府闭门不出,倒也没有长胖。
    怎么旁边的赵熙行真做了圣人,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说话儿呢?
    不敢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但她程英嘤到底是个俗人,月余不见郎君了,心里难免一只小猫挠。
    “赵沉晏……”程英嘤转过头,准备说点什么,却看见身旁男子眉间隐忧,遂把准备的话都咽了下去,只拿手肘轻轻推了他,“走神了?”
    “哪有,为夫怎敢。”赵熙行掩饰的笑笑,见女子满脸的不信,遂东张相望的转话题,从榻头小奁里翻出一盒胭脂。
    “喏,想着怎么送你胭脂,叫什么千还是百的,江南姓戴还是姓林的铺子出的……反正闺中正时兴呢。”
    赵熙行半天没说准名字,自己都弄笑了,他这个脑袋装得下一国之政,却装不下一方女人之物。
    于是程英嘤接过胭脂,打开来确实是戴春林的万金红,确实是闺中正时兴的颜色,也就确实让她吃了一惊。
    圣人何时懂得闺妆的?
    赵熙行虽以前送她的胭脂水粉不少,但都是从东宫宝库里选,成箱成担不分青红的送,比如胭脂,送过她猪肝红的,也送过她山茶红的,还有过朱紫色的,在他眼里都一个样儿。
    合计着程英嘤在他眼里就是“姹紫嫣红”的唇。
    哪里会如今天,也说出“时兴”二字,会选得“万金红”,会知道“戴春林”,条条都是女儿家心头好。
    程英嘤暗暗在心里埋了刺,琢磨着明早要问问宫人,是何方高人给东宫指点了迷津,反正女儿家在这方面,有的是敏锐和时间。
    她还欲说些什么,转头,却又见得赵熙行双目出神,想什么想进去了,话都还没说完的功夫,就心不在焉了。
    程英嘤叹了口气,想起一路进宫时所听的流言,问道:“……是在忧着南边党人的事么?”
    赵熙行抱歉的笑笑,揉着太阳穴:“鸳鸳,你可知三军主力从边疆班师回朝,要花多久么?最少要月余。而这月余里,世间最危险的地方是哪儿么?盛京。”
    程英嘤旖旎意消,同样面沉起来:“城防空虚。”
    “不错,京畿王师在路上的月余里,盛京城城防空虚,帝宫紧靠禁军守护,杯水车薪。”赵熙行觉得有点头疼,“而据钱薇回报,当初劫粮的人,肯定有南边党人参与,近千人……呵,也就是说,如果南边党人在这月余间起事,至少会有千熟势力攻入帝宫……”
    边疆战乱与南边党人有关,流言不是空穴起风。
    如果这是南边党人的一步棋的话,拿捏准了班师回朝的时间差,就能打得帝宫一个措手不及,打得天家一个翻天覆地。
    彼时成王败寇,一夕沧海桑田,南边党人会让这些发生的时间,比三军主力赶路的脚步更快。
    红墙之外,盛京在欢庆歌舞,红墙之内,朝廷却如临大敌,这种诡异又鲜明的反差,让暗流在国土下蓄势,决堤之险,迫在眉睫。
    赵熙行扭头,见程英嘤秀眉蹙起,不由轻笑,换了戏谑的语气:“……这么不相信你男人?”
    程英嘤又想笑,又烦忧,这次轮到她做什么的心情都没了,急问:“还在油嘴滑舌,你到底有对策没?”
    “本殿和孝青都商量好了,彼时他会秘密率领禁军精锐,出城布局。”赵熙行认真答道,语调带了嘲讽和傲然,“既然南边党人在暗,我们在明,那就玩一出瓮中捉鳖。”
    瓮中捉鳖,关门打狗,引蛇出洞也。
    程英嘤第一反应是惊了下,孝青,即赵熙衍,雨霖铃的六皇子,素日不出声不出气的他,竟被赵熙行委以重任,果然是貌相不得。
    但她不太懂军事,便没多问,转话道:“那何时可诱鳖入瓮?”
    赵熙行一笑,胸有成竹:“本殿让钦天监算过日子了,五月廿五,就是个好日子。外面的百姓不是都在欢欣打了胜战么,按照规矩,帝宫理设宫宴,与民同乐,天下同庆,就正好放在吉日那天,大张旗鼓的庆祝一番!”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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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荣安天生好命,凤格之命!可她的命数被盗了!她立志要将命追回来,将债讨回来,将一方棋局拍个乱七八糟,最后做回她的皇后去!可某小爷却侧卧花丛笑:你喜欢作天作地,爷喜欢掀风搞雨,你我分明天作之合,不如双剑合璧。荣安翻翻眼皮不屑一顾。某小爷:好吧,女人就该被宠,你只要乖乖来爷身后,爷去给你打一个天下,还你凤格还你命!(本文轻松向,已有长篇完结文《掌贵》《嫡女毒谋》,请放心入坑)我家皇后又作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家皇后又作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家皇后又作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