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章 找事
“大张旗鼓的庆祝?”程英嘤沉吟。 “举国同庆,欢宴达旦,军营里遍地醉汉。不正是民心松懈,适宜举事的日子么?南边党人怎会错过这种好时机。”赵熙行见程英嘤脸色严峻,跟上朝似的,遂伸出一根莹指,一刮女子鼻尖,带了戏谑。 “这些事你男人去操心,你莫胡想。本殿通知过外祖母了,五月廿五之前,你们搬出城。贾家在京郊有幢避暑的宅子,好久没用了,这几天就收拾出来,你们都住过去,到时候盛京有乱,你们也保得周全。” “我不去!我陪你呆在城里!进宫来也行,我不怕的!”程英嘤一把拉住赵熙行的指尖,什么瓮中捉鳖的计策,她心里七上八下的。 那可是逾千数的鳖,这捉的瓮,彼时也可是血战场,赵熙行操心国事,她就操心她男人,哪能够自己悠悠闲闲,去城外躲清静的。 “听话。”赵熙行无奈又温柔的,微微加重了语调。 “不去!我就陪你!就不去!”程英嘤干脆也耍起浑来了。 反正她是不管了。南边党人起事那天,赵熙行真刀实枪的挨,万一有个什么好歹,她第一时间都无法知道,那还不得后悔一辈子。 被人骂红颜祸水,被人啐小心小性,那又如何,都没郎君重要,反正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她又不要做圣女。 于是程英嘤铁了心,在锦被里乱踹,就差一哭二闹三上吊了,硬要逼得赵熙行留她在城中。 赵熙行愣了一下,见女子不是玩闹,遂露出哄小孩的笑意,然后那笑意逐渐古怪,逐渐变为了另一种笑。 他轻轻按住撒泼的女子,声音有些哑:“鸳鸳,别动了……你男人躺在你身边还得吃素,你知道有多难么?” 程英嘤看过去,落进那双点亮了火星子的瞳,有不解和委屈。 赵熙行叹了口气:“不久就要起乱了,万一本殿真有个不测,也不愿你孤儿寡母的……” “胡说!”程英嘤猛地打断,心尖又痛又欢喜,她壮了壮胆子,仰起头在赵熙行脸上啄了口,红着脸瞪他。 赵熙行的眸融化开,跟铁水一般,炽热起来。 他懂了,却慢悠悠的,故意开玩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程英嘤脖子都红了,咬着牙啐他:“呸,尽耍滑头!我搬出城可以,但你得好好的,保证汗毛都不能少!你回来后我们再生,生……” 程英嘤说不下去了,赵熙行的笑幽微起来。 他俯身,在女子耳边轻轻一句,声音沙哑到不成样子:“那……今晚就要辛苦娘子了。” “什么意思……呜!” 女子的话没说完,帘幕垂下,烛火摇曳,春光便在殿里漫延开来。 反正最叫苦的是司寝的内侍,大半夜的,一趟趟往里面送热水和干净帕子,送到哈欠连天打,眼泪都打出来了。 翌日,程英嘤睁开眼的时候,赵熙行已经上朝去了。 她一转身,又是浑身腰酸背痛,暗把赵熙行骂了千万遍,遂在被窝里偎到了午时后,实在肚子饿得叫了才起。 “良家子起了!” 随着内侍尖细的打鸣,宫女长龙般的请安进来,把程英嘤伺候成了菩萨,指尖都不用动就梳妆一新。 “良家子请用膳。东宫上朝前吩咐了,给良家子煮了两个鸡蛋,让您恢复恢复身子,您尝尝?” 程英嘤在膳桌前坐定,司膳宫女舀了鸡蛋过来,脸红到了脖子根。 程英嘤有一晌没明白,但见四下宫女们都红了脸,估摸着赵熙行又不知从哪儿学到了些东西,于是鸡蛋是不敢吃了。 “谢恩车就在外面候着,良家子用完膳,奴婢就送您回府。”宫女看了眼玉漏,微微催。 宫禁森严。侍寝的嫔妃完事后,不得在前殿久呆,回后宫的回后宫,回外宅的回外宅,程英嘤也是知道这些规矩。 “不急,我要先去办件事。”程英嘤将银筷放下,用了茶就要往外走,宫女们小脸纠结,拿不准该拦还是不该拦。 程英嘤将掌心的万金红一扬,语调带了威胁:“尽管回东宫去,说不准,他有好果子吃了。” 于是程英嘤往东宫宝库走了遭,问了些司掌进贡贺礼的内侍,得了答案,便让谢恩车往后宫里开。 自然一路如逛菜市极其不合规矩,宫人也立马禀报了赵熙行,可后者只是抚抚额,装耳聋没听见,宫人遂跟着学,也就装眼瞎,看不见。 半个时辰后,程英嘤下车来,站在了明玉阁门口,却发现迎出来的丫鬟都是宫外的装束,看来有人比她先到了。 “不必多礼。我先在园子里坐坐,先来后到嘛。”程英嘤让丫鬟别声张,悄悄坐在抄手游廊下,目光往绿纱窗透,屋子里的动静听了齐全。 都不是生人。一个是明玉阁的主子,婕妤杨胭,另一个是安邑吕氏的出嫁妇,吕招娣。 “边疆大捷,局势安定,刘家的意思是下月就南归,婕妤以为哪一天好?”吕招娣俏生生的立着,丝毫没把自己当客。 杨胭坐在案边斟茶,一杯递给吕招娣,说话轻轻的:“妾乃是后宫女子,姑娘问妾这些不大妥当,该和自家长辈商量的。” 吕招娣没有接茶,挑眉:“茶就不用喝了,恐怕和婕妤见的就是最后一面,省得这些客套。” 杨胭抬头看她,依然笑得无异:“是啊,姑娘嫁作江南妇,怕是今后难得进京了。江南好,只合游人老,妾便在此恭喜姑娘,祝姑娘平安顺遂吧。” 吕招娣也笑了,招呼丫鬟:“多谢婕妤好意。既然今后不得见了,本姑娘带了些礼来,权当给婕妤留个念想……毕竟婕妤是阿仁的旧识,便也算我的旧识。” 杨胭的唇角微微一僵。 丫鬟奉上礼来,是一个盒子,打开,金碧辉煌的绣鞋,却是破的。 杨胭如遭雷击,白了脸。 吕招娣还在继续说,后槽牙里咬出字,笑扭曲起来:“婕妤喜欢么?哦对了,礼是阿仁帮着本姑娘选的,您试试,鞋的尺寸都是分毫不差。” 杨胭战栗的伸出手,稍加比划,就发现鞋的尺寸真是对的,她浑身都发抖起来:“……他选的?” 吕招娣凑近前去,眉间腾起股戾气,阴恻道:“婕妤,过去的事儿您念着,旁人念么?别自欺欺人了,说到底您在他心中,也不过是……破鞋。” 最后两字如断头刀,太过直白和刻薄,让杨胭顿时面如死灰。 她身边的大宫女看不下去了,冲上来要和吕招娣理论,后者带的丫鬟毫不惧怕的回了狠手,啪啪啪几声,大宫女摔倒在地,脸上带了五指红印。 吕氏马上就是刘家的姻亲之族了,一个不受帝宠的冷落嫔妃,喊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管的。
第三百三十一章 解围
杨胭眼眶里蓄了泪,硬憋着没流下来,轻喝:“住手!别打她了!何必迁怒旁人,妾和刘大人清清白白!” “呵,清白?”吕招娣涂着极品胭脂的脸愈发可怖,冷笑,“外面的流言都传成什么样了,你有脸说这两个字?你有想过我的感受么,皇后还说没你这个人,全把我当傻子骗呢?” 杨胭浑身都成了筛子,嘴唇发青,却还是努力的挺直腰杆,直视吕招娣:“妾,妾又不知,妾已经是红墙后的人了,活着也如死了,姑娘倒是不用如此防备。” “是啊,本姑娘不需要防备你……”吕招娣尖酸的讽笑,故意提高了语调,让所有人都听得明白,“入宫前就和刘仁牵扯不清,一介破鞋而已!听说圣人去年临幸你一次后就再没见过你,果然是恶有恶报!你就等着老死宫中吧!” 整个明月阁,从低贱的奴才到吕家的丫鬟,都听了清楚,窃窃的议论和针尖般的打量,意味深长的往杨胭身上扫。 还是那种毫无顾忌,从上到下的扫。 听漏的程英嘤看不下去了,打人不打脸,吕招娣却招招往脸上搧,对方还是个天子妃嫔,就算不受宠,也不至于遭这种羞辱。 她遂推开门,走了进去,屋内两人俱惊,有片刻的凝滞。 “东宫良家子,花氏。”程英嘤自报身份,众人脸色各异。 虽然良家子位分不高,都不算正式嫔妃,但东宫身边就这么一个女人,还天下闻名的惯着,于是吕招娣首先就带了谄媚。 “原来是良家子!您怎么得闲往后宫……”吕招娣自来熟的要来挽程英嘤的手。 啪,没想到程英嘤一把打开她的手,客套都懒得客,直说:“吕姑娘,我劝你不要过分了。你不是还没正式过门么,节骨眼上的,若传出不好的风评,别临门一脚了还进不去。” 吕招娣唇角一抽,却还是极力挤笑:“良,良家子您这话说的……什,什么呀……” “我早来了,听了些漏,某些流言我也耳闻过。”程英嘤瞧着吕招娣,面无表情,“过去的也就过去了,连皇后都说没这个人,那就是翻篇了。吕姑娘打旁人的脸可以,可别打皇后的脸啊。” 吕招娣脸色陡变,却顾忌程英嘤背后的男人,毕竟圣人的名号是出了名的惹不起,除了在程英嘤这儿,外面都传得跟青面鬼刹似的。 “嘁!招娣领教了,招娣还要去给皇后问安,就先告辞。” 吕招娣勉力咽下气,招呼了自家丫鬟,挂着脸扬长而去,明玉阁重新安静下来,宫人们各自散去,不敢多听。 “良家子……”杨胭看向程英嘤,许是劫后余生,苍白的脸有做梦般的发懵。 “杨婕妤,吕招娣说的话并不是完全撒泼,流言传得厉害,刘家和天家都是要脸的。你既然在风头浪尖上,就要比旁人更多的谨慎,不然容易被人捏着把柄。”程英嘤正色,指尖碰到怀里的万金红胭脂,加了句,“不求在宫里享尽荣华,但至少求个活久点呢?后宫本就是个吃人的地方,婕妤需得为自身计长远啊。” “……好。”杨胭低着头,弱弱应了,风拂起她散落的青丝,发鬓寒酸的钗环都簪不住。 程英嘤心生怜悯,将胭脂奁藏了回去,软了声:“话可能不好听,但理应该没错,婕妤自己斟酌罢,以后日子长着呢,总得有个盼头不是。” “盼头?”杨胭荒凉的笑笑,又沉默。 程英嘤叹了口气,走过去瞧那双鞋,眼眸微微一晃:“婕妤,这双绣鞋的破洞是拿绣花剪绞的,那种绞线头的,女人用的东西,所以……” 杨胭一愣,抬头。 “光景旋消惆怅在,一生赢得是凄凉。绣鞋也有这份意思的,或许才是他送来的本意。”程英嘤想起曾在沈府灵堂里偷见的,沈钰和吕招娣的对话,踌躇了几番,还是决定说出来。 “婕妤,您知道么,戴春林铺的胭脂(注1),金贵得很。听闻刘仁刘大人送遍天下,广交友谋仕途,却独独这天下啊,就没有送给吕家。” 曾经他要倾囊才买得起送她的胭脂,如今世人都可有,独独吕氏无。 杨胭瞳孔放空,低吟起来:“……往年曾约郁金床,半夜潜身入洞房,怀里不知金钿落,暗中唯觉绣鞋香。此时欲别魂俱断,自后相逢眼更狂,光景旋消惆怅在,一生赢得是凄凉……一生赢得是凄凉……”(注2) 程英嘤亦是心绪翻涌,轻轻一句:“或许……是有过真心的吧……” 杨胭抬眸,目光像是看着她,又像是看向虚空,呢喃:“良家子为什么要告诉妾这些呢,安邑吕氏和冷落嫔妃,连明玉阁的宫女都知道该站哪头。” 程英嘤笑笑,伸手揽了一掌春风,快了吧,今年第一翁青梅酒熟时,他的答案,就快了吧。 ——于你,我是如何的存在呢,存在于你最后的时光里。 “只是觉得,有时候一个答案,真的能困人一辈子。”程英嘤回答,然后转身往外走,却没想杨胭的声音幽幽飘来。 “良家子为什么忽然来妾这儿呢,想来妾和良家子唯一可能有交集上的,估计是那万金红的胭脂吧。所以良家子这次来,试探?警告?还是彰显?” 程英嘤没有回头,似乎轻笑:“我会那么小气?” 杨胭也轻笑:“没有不小气的女人,只有不对的情郎。” 顿了顿,杨胭一字一顿,语调有些异样:“不过……今日之恩,我杨胭,必报。” 程英嘤终于回头看她,见后者对她笑,那种灿烂到如同病重者回光返照的笑,一瞬间美到动人心魄,却也是惊心动魄。 程英嘤压下那股心悸,到底没劝什么,摇摇头就消失在春风里。 能够露出那样的笑,大悲大喜又大彻大悟后,这辈子也就真没盼头了罢,劝又有何用。 同日,距京百里。 某处偏僻官道上,流香扶着名弱不禁风的男子,搭了农户的顺风板车,吱呀呀的进京来。 一阵风来,男子打了个哆嗦,显然身子极其不好,粗布衣间露出的皮肤都扎着布条敷着膏药,满身的伤痕有些都还没结痂。 “行首大人,倒也不用这么赶的,您身子还没恢复完。”流香帮男子掖好披着的毛毯,满脸忧。 薛高雁警戒的朝农户努努嘴:“嘘,兄长兄长,别叫漏嘴了。” 注释 1.戴春林的胭脂:《扬州画舫录》记载:“天下香料,莫如扬州,戴春林为上。”戴春林香粉店开设于明崇祯年间(公元1628-1644年)。他家的香粉内含天然珍珠粉,相当名贵。 2.一生赢得是凄凉:全诗出自唐朝韩偓《五更》。
第三百三十二章 银弓
流香连忙捂嘴,故意说得大声:“兄长,此次进京投奔亲戚,待安顿下来,一定得好好治治您的病了,天子脚下多名医,会有办法的。” 赶车的农户听到,打趣:“二位兄妹原是进京啊,那你们可赶巧了!五月廿五,上赐盛宴,全城同庆的大热闹!二位正好能去讨杯椒花酒喝!” 薛高雁的指尖在衣袖里猛地一攥,青筋暴起。 “他们一定会,一定会……” “兄长说什么呢!您也等不及了吧,天子与民同乐,你我都能有酒喝!不会晚!” 流香又故意大声谈笑,把男子那点音儿压了下去,毕竟这一路,他们俩的身份都见不得光,无论是南边党人,还是帝宫天家。 这时,路边传来喧哗,有叱骂声和小孩的哭声。 薛高雁探头一瞧,是一处路边摊,卖自家种的青枣,碧玉珠儿般的一粒粒,看上去就新鲜可口。 而一名骑马路过的公子哥儿,正大摇大摆的将枣装了走,旁边一名男童坐在地上哭,身旁一位老者,额头有血包,却是只有进气没有出了。 死人了。 “人,是你杀的么?”薛高雁也不顾身子孱弱,一把跳下车,冷声问那公子哥。 公子哥斜眼瞥他一眼,不在意的耸耸肩:“这老汉不结实咯,我不过推了把,他脑袋磕在石子上,就挂了咯!是他自己不识好歹,几颗枣,还敢向本公子要钱?呵,没事找罪嘛!” 流香也跟了上来,厉声呵斥:“一条人命,你就这等轻描淡写?按照西周律法,尔当被押入死牢,听候问斩!” 没想到公子哥丝毫没被吓到,反而大笑:“问斩?我老子就是在刑部听差,谁敢斩我?再说了,荒郊野岭的,一介庶民而已,你没看见,他没看见,不就皆大欢喜么!” 顿了顿,公子哥眼珠子一转,取下身侧玉佩,塞给薛高雁:“兄台,看你衣饰,日子过得清苦吧?没关系,这枚玉佩卖了,顶你半年的肉钱!嘿嘿,你赶你的路,我赶我的路,什么都没发生……” “我最后问你一句,认不认罪。”薛高雁脸色有异,后槽牙咬得紧。 陌生而又熟悉的寒气,从他身上丝丝缕缕的渗出,指尖碰到了背上那柄尘封的弓。 “死脑筋!刑部都不敢杀我,莫非你还敢了?本公子还要去打猎,懒得跟你争辩!”公子哥没注意异样,反而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然后流香听得身侧一声轻叹,声音不大,却是黄泉修罗最后的怜悯。 旋即空气被撕裂的微响,一线银光,一刹那映亮天际。 她远远的见得公子哥从马上栽了下去,背心一枝银箭,贯穿心肺。 流香傻眼了,就算听得无数传闻,她还是无法描述,见得那传说之人射出银箭的风采,震撼,敬畏,和对极美之物的叹服,同时炸开在她胸腔。 绯衣银弓,状元郎,先斩后奏,御史卿。 就算她身侧的人尘霜白鬓伤痕累累,面容早就没了故人模样,却还是在开弓的那一瞬,让所有大周百姓的记忆,都重新鲜活起来。 “大蛇……不是,大龙,龙吟弓……”这时,那个**岁的男童哭腔传来。 薛高雁一愣,蹲下身为他擦泪:“小弟弟认识我?” 男童摇摇头,指了指身子都僵了的老者:“爷爷给阿囡讲过故事,说官老爷不管的事,贤夫子不管的事,手执这把弓的哥哥,一定管。” 薛高雁瞳孔猛缩。 时间可以改变的,历史可以湮没的,却被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们,记得。 官不管,贤不管,我管。 这是当年那个状元郎接过龙吟弓,跪倒在圣前的发誓,也是这柄神佛可斩的龙吟弓,所背负的使命和荣光。 是啊,人老了,心变了,世道换了,弓,却还是雪亮的。 流香上前来,扶起薛高雁,似是自言自语了一句:“行首大人,您这次回京,将去往何处呢?” 是南边党人,还是赵家王朝。 薛高雁第一次,陷入了沉默。 然而接下来赶路的日子里,老天爷似乎故意的,要用那九九八十一难渡魔。 因为二人身份机密,所以走的都是偏僻小道,这个被世人称赞的明君开国的土地,在薛高雁面前展露出了所有隐秘。 注定会被舆论和史书掩埋的,贫穷,黑暗,和罪孽。 于是当他见到某村亭长一把火烧了贫民窟,没来得及跑出的病残者白骨遍地,只是为了在巡抚大员亲临时编一个盛世祥和,龙吟弓,开弓。 于是当他见到某小城少爷害死了一名烟花女子,却因女子贱籍身份,上面连案都懒得立时,龙吟弓,开弓。 于是当他见到某急着升迁的县令封了衙门前叫冤的鼓,只为了御史考绩时有好看的功业,而满县错案冤魂无数,龙吟弓,开弓。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数不清多少次,龙吟弓,开弓。 然后毫无例外的,那些处在这个国最底层的百姓,都叫出了这把弓的名字,不论是听说过薛高雁的,还是没听说过薛高雁的。 他们只知道,当这把银色的弓拉开,他们曾经喊破喉咙也会被湮没的天道,就来了。 薛高雁眸底的沉默,变为震惊,再变为彷徨,最后变为了雪亮,跟他箭尖的光芒一样,不再因任何东西变得晦暗。 再太平的国土也会有光不曾照到的角落。 再繁荣的国家也会有饭吃不起的百姓。 再清明的吏治也会有刀灭不尽的龌龊。 再贤明的君王也会有目光无法到达的底层。 …… 薛高雁回京那天,让马车在城门口停了很久,然后他掉头,车去了京郊的衣冠冢,是他为夫子贾章立的。 他在夫子的墓前呆了三天三夜,野人般的走出来时,把流香吓得不轻。 “走吧,进城,去找孙橹孙郎中。他年纪大了,下次进宫给天家瞧病时,需要一个随从了。”薛高雁轻道。 “行首您决定好了?”流香喜忧参半。 薛高雁没有回答,只是笑笑,赶车进了城,若有若无的吟唱飘散在春风里。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清兮之水,去往何处? 丹心所在之处。 ——浊兮之水,去往何处? 箭尖所指之处。 那一瞬间,世间所有的光,都在男子眸底炸裂。
第三百三十三章 五月
四月末,帝宫旨:五月廿五,吉,天家设宴,贺三军得胜。开宵禁,共把盏,与民同乐,天下同庆。 礼部并盛京县衙,准备欢宴的事热热闹闹的筹备起来了,大街小巷飘了红绸锦帐,半个城都摆了流水席,成车的椒花酒从地窖里起,送入民间庙堂江湖远。 喜庆的气氛笼罩了这个国,如化不开的饴糖,还未到那一天,百姓的脸上就带了醉意。 世人都在翘首期盼五月,各怀心思的锥子尖刺穿了麻袋,是啊,五月,注定了会载入史册,成为大悲和大喜同时发生的交锋场。 罪孽,或者光明,皇权,或者叛逆,沧海桑田,或者江山永固,成王败寇,或者英雄辈出。 一切的暗流和伺机,一切的风声鹤唳和蠢蠢欲动,都瞄准了五月廿五,帝宫宴,举国哗变。 要变天了。 四月末,五月蓄势。 这日晚,盛京陈宅,柳濯领着一堆人小心翼翼的往里望,眉头蹙成团。 他们的代行首陈粟疯了。虽然没有郎中站出来这么说,但南边党人都这么觉得。 陈有贵,东周末年官至内阁首席,陈府煊赫一时,却后来被尚书陈粟满门抄斩,里面的恩怨则是另一桩冤有头债有主了。 所以陈府就成了鬼宅,毕竟死的人太多,怨气太大,盛京百姓路过都绕着走,哪里还有人特意往里拐的。 而陈粟就背了一个包裹,提了一卷被子,还真就住进去了。 跟着他进去的,还有一个陶罐,男子心爱得走哪儿抱哪儿,每天对着罐子呢喃谁也听不懂的话。 有人说,那些话,就像是对自己孩子说的,温柔到脊椎发凉。 也有人说,罐子里养的是虫子,怪味熏得人头皮麻,不是好东西。 柳濯脑海里闪过无数流言,愈发心里毛得很,连他都不敢踏进陈府,陈粟这个人,是怎么敢,在废了十几年的宅子铺窝的? 而月光下隐约见得他打水洗脚,燃烛卷帘,和真就跟住自己家一样,舒舒服服的,没半点异样。 “柳大人,都要起事了,关键点上,代行首不会真有问题吧?”旁人在夜色中惊讶捂嘴。 柳濯点点头,又摇摇头,命令陈粟还是会传出来,南边党人的大业也诸事推进,从全局上倒也无碍,但是从正常的角度,当家的行为诡异,下面的总是觉得悬。 柳濯朝陈府拜了拜,低声问道:“尔等都是东周从过仕的,当年陈府满门抄斩,是何罪名?” 有人答道:“不大清楚。代行首做了尚书后,就和陈府算了总账,但罪名嘛,反正知情的人,后来代行首都以各种理由,让他们给陈府陪葬去了。到如今,史书都语焉不详,含含糊糊的。” 柳濯往陈府里再瞧了眼,夜色里月光清寒,映出灯火下陈粟的脸,显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安宁。 是,安宁,被骂作奸臣的东周朝尚书,被骂作大逆的西周朝行首,此刻神情极为的平静和干净,如同那个姚家村的孩子,才刚刚踏入盛京的繁华。 十年一觉扬州梦,不仅是扬州,入世皆为梦。 柳濯叹了口气,带着南边党人离去,最后似是回答自己的话,瞬间就被夜色湮没了。 “听闻陈粟本名姚粟,后来改姚为陈,陈有贵的陈……然后世间才有了陈粟……” 粟,米也,或许光明和罪孽的源头都应在了这个字,有饭吃,吃饱饭。 ——而当年姚家村的孩子,终于活成了杀死自己的罪恶本身。 五月初五。距离廿五还有二十天。 贾府。程英嘤戴着帷帽,看台阶下的少年向她行礼,摇头:“倒是不用这么客气的,林家弟弟。” 赵熙衍朝女子的帷帽努努嘴,摊手:“以前苏家姐姐见我也不用戴帷帽呀。” 程英嘤笑了,她现在是东宫的女人,要守的规矩多了一倍不止,见外男自然要谨守闺德,面容岂是轻易能瞧去的。 “少说俏皮话。林家弟弟难得出宫,来寻我何事?”程英嘤正色。 “要去……做大事,怕不能还归。如果我真没回来,想请苏家姐姐给某人带句话。”赵熙衍眉间有罕见的紧张和忧色。 程英嘤想起那晚枕边话,赵熙行说暗中布好了策,让赵熙衍带兵,彼时一出瓮中捉鳖,清缴南边党人。 她遂明了,确实是大事,也确实可能回不来,但她相信赵熙行的眼光,况且她也有自己的打算。 “带话就不用了,因为林家弟弟……”程英嘤打断,并不点明,“有什么话,不如在出发前,亲自去给那人说。” 赵熙衍有些迟疑:“这……她待我君臣之间,如何说得出口。” 程英嘤轻叹,意外的郑重了颜色:“林家弟弟,有时候一个答案,真的会困人一辈子。” “答案?”赵熙衍若有所思。 “是啊,去告诉她吧。困在牢笼里的或许不是你,而是她呢。”程英嘤点点头,红了眼眶。 她总是又太轻易想起某个旧人,某些旧事,想起他最后用温柔编织的牢笼,困她如囚徒。 赵熙衍笑了:“那我若是去了,我母亲和苏姨的约定可还算数?” 雨霖铃,临江仙,当年同是秦淮河上的名妓,丽人馆的掌馆姑娘,所以当两人都为了盛京来客珠胎暗结时,她们订下了一桩肚皮姻缘。 如果一男一女,则结两姓之好,但只有三次机会,三次机会不成,则儿女有缘无分,且各觅良人去。 之前程英嘤和赵熙行闹别扭,赵熙衍用过一次机会,当场就被女子拒了,如今总归是亡母们的心愿,后人也不好视若无睹。 “是,差点忘了,那不如林家弟弟就在这一块儿问了?趁现在没人,不会被人听去曲解。”程英嘤耸耸肩。 赵熙衍同意,谨慎的瞧瞧四周,走进两三步,念经般的迅速说道:“嫁我你可愿嫁我你可愿,两次了,三次用完。” 程英嘤也念经般的拒了:“不愿不愿,两次,数好了啊。” 言罢,两人都笑了,过场还是要走一走的,虽然互相都不是那份心,但好歹对先妣在天之灵有个交代。 “如此,祝苏家姐姐与东宫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吧。”赵熙衍一拜。 “那也祝林家弟弟平安顺遂,早抱美人归。”程英嘤红了脸,也一拜。 岁月不老啊,上一辈的传说尘归尘土归土,年轻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于是接下来几天,赵熙衍开始频繁的往皇后殿溜,话却始终在喉咙打转。
第三百三十四章 迟春
白天见面君君臣臣,太多双眼睛盯着,他赵熙衍嘴还没张,那人就跪下道参见六殿,弄得索然寡味,白天不合适吧,尝试着晚上去,当然特意要了赵熙行的特许,摸着夜色在皇后殿等人。 一连几天,赵熙衍觉得勇气锻炼出来了,这天晚上,他却看着夜色里的倩影,眼眸微微眯起。 因为不止一个人,还有一个意料之外却不算陌生的男人。 夜色如墨,帝宫如兽蛰伏,宫灯橘黄,在晚风里闪呼不定。 “皇后殿走水?”迟春冷笑,“这把火若是奴婢放了,您觉得我还能活着回来?邱升,不,或许该叫你王际。” 邱升,禁军营副中郎将,也是王麾王老将军的遗子王际,在听到女子质疑后,满不在乎的打千:“代行首的意思是,定保姑姑周全。” 迟春冷笑愈浓,却将这点变脸在夜色里藏得很好,只淡淡道:“皇后殿,奴婢是皇后殿的掌事姑姑,无论走水的原因到时候怎么查,您觉得奴婢脱得了干系?况且,陈粟的话,您信?” 邱升警戒的瞧了眼四周,有些急了:“陈粟是南边党人的行首,如何信不得?只要皇后殿走水,在下就会调拨禁军主力,以救水名义赶往后宫,我等南边党人在闯进宫的时候,阻力就会少很多。一切都是为了大业,姑姑不也是我南边党人在宫里内应么?还在犹豫什么?” 迟春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她半辈子都在后宫里过,知道天家有一道刑罚,叫连坐,也更知道,大逆有一种传统,叫杀人灭口。 何况,是陈粟。 “薛行首回来了么?”迟春陡然发问。 “没有,不是说南下寻姑娘去了么,现在内部主事的是陈粟代行首。”邱升摇头,脸上浮起愤恨,“再说了,薛高雁为私情弃大业,是他背叛了我们!” “……王际,皇后殿走水,你调离主力,纵容前殿防守空虚。若是南边党人事成了,你是首功不假,但若事不成,赵家会第一个拿你祭天。”迟春带了两分怜悯的看着邱升,唤了他的本名。 没想到甫听到这旧名,邱升的眉眼勃然扭曲,眉间腾起股戾气:“对啊,我叫王际,我的父亲王麾,一代忠臣良将,没有他戎马半生,能有这西周?可是他最后怎么走的……在漏雨的小草庐里,活生生病死的,半钱银子的草药都买不起。” 迟春叹了口气,不说话。只可共患难不可同安乐,每个王朝的荣光,都是建立在杀戮和罪孽之上。 最盛的阳光之后,亦是最深的黑暗,再贤明的君主也不能免俗。 西周建立之初,王家满门惨案,西周任何一个人都叫可怜,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叫冤,因为在那之后,唐兴大将军形同虚设,兵权全部回到天家手中。 王朝一统,皇权稳固,江山万代帝业千秋也。 “王老将军是英雄,来世会有好报的。”迟春向冥冥中下拜,君王她无法评论,功过亦是留给后人评说罢。 然而,当她站起身,看邱升的目光就有些变了。 “既然薛行首不在了,有些约定也无法遵守了,奴婢就送小将军下去,与王老将军阖家团聚吧。” 话音甫落,女子伸出手,水葱般的指甲就刷地在男子脸颊划开一条小口子。 细小的血痕,在夜色里都看不清,邱升还没反应过来,摸了摸,痛也感觉不到。 “姑姑的手该戴个护甲了……!”他下意识的说了句,旋即,眼前就陷入了永远的黑暗。 迟春看着男子软软的倒下去,面无表情,只是迅速的折断那二寸指甲,扔到了琉璃瓦檐上,晚风一吹,就不知扬到哪儿去了。 她跟了刘蕙半辈子,有些后宫的手段她耳濡目染,提前把指甲削尖,如暗藏的小刀,然后指甲盖里藏点剧毒,事后绞了自己指甲,便能杀人于无形。 “对不起了,王际,我尉迟春,想活下去。” 迟春想起当年四月宫变后,尉迟家分崩离析,败落的败落,出逃的出逃,她抱着兄长尉迟季的灵位,跌在灰尘瓦砾里哭。 是刘蕙站在她面前,说,余生颠簸流离,饱一顿饿一顿,还是折断膝盖,好好活下去。 她选择了后者,哪怕是加入南边党人,薛高雁也有对她承诺,他的朋友,他自会保无恙。 只是如今,这个约定,不包含陈粟。她尉迟春从来不是英雄,更不是巾帼红颜,后世被骂也无所谓。 她只是想活下去,普通人一样的长命百岁。 暗夜里,一阵凉风起,几道黑影从琉璃檐飘下,熟练的用死人袋装了邱升,为首的向迟春点点头。 “殿下稍后会密传姑姑。”依稀听得低语。 黑影竟然是直属东宫的龙骧卫,装了邱升尸身便消失在夜色里,原地宫灯重新点亮,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原来姑姑早就投诚,哦不,心向我天家了……高明。”夜色里赵熙衍现出身来,拊掌。 迟春提着宫灯走进,脸色无甚异样:“山雨欲来风满楼,为防军心不稳,东宫一招借刀杀人……才是高明。” 赵熙衍看着灯火下的美人面,轻笑:“东宫早就怀疑邱升,派人监视着。如今这功勋给了姑姑,将功补过,姑姑不该感念上恩么?” 迟春沉默,她确实早就背叛了南边党人,得赵熙行密令戴罪立功,在得知薛高雁失踪,陈粟做了代行首的时候。 毕竟她的忠心只系于薛高雁,除此之外,活下去,这个念头超越一切。 而赵熙行想除邱升的心,也早就有了,在邱升和沈钰对着干,坐上副中郎将官位的时候。 只是苦于没有确凿的证据,他需要以一个稳妥的方式,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我尉迟春是贪生怕死之徒,不伟大,也不贤良,六殿下失望了?”迟春直视赵熙衍,反问。 “能看见掌事姑姑这个壳子底下真实的你,我赵孝青,何其有幸。”赵熙衍眉眼弯弯,笑了。 迟春的眸在灯火下微晃,话锋一转:“六殿下这阵子往后宫跑得频繁啊,大晚上的,也往宫闱深处溜达?” “得了东宫特许,只此一例。”赵熙衍解释,拨了拨身侧的腰牌,可碰到女子微妙的目光,他突然一个激灵。 不对,东宫教旨阖宫皆知,女子没必要专门再问一次,那这句话的意思怕不是宫规,而是风月了。 “没,没有!本殿,我,我赵孝青太阳落山后,只会念书习字,早早就寝!”赵熙衍忽的急了,说话结巴起来,“绝,绝没有大晚上出去寻花觅柳一事!” 迟春抿了抿唇,憋笑:“六殿下慌什么,您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天黑了寻些风流事,也不是错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赵熙衍更急了,拼命摇头:“绝对没有!我赵孝青君子立身,平生所求唯妙笔丹青也,其,其他的……我,我行得正,坐得端!”
第三百三十五章 山雨
迟春到底没憋住,笑了出来,到底是十七岁的少年,稍微被开了点玩笑,就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那人看。 是啊,是清风拂面的少年,常常让这座帝宫里的人感慨,为什么天家出了这样一个儿郎。 迟春的眸底划过一抹柔软,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超越了君臣的距离,就那么开始萌芽。 “好了,奴婢玩笑话而已,殿下今晚来找奴婢所为何事?”迟春捏了捏脸,转问。 赵熙衍这才郑重了颜色,攒了攒拳道:“不久后要领上命出城,大业系于身,恐不得还归,所有有些话,想告诉姑姑,否则便怕此生都没机会了。” 迟春不自觉的紧张起来,但又想到自己大少年四岁,算半个大人了,总不能先他乱了阵脚,遂强装镇定,不在意的别过脸去。 “殿下是君,奴婢是臣,能有什么合宜话?” “那如何算合宜?” “君臣之令。” “好,那我命令你,请你认真的看向我,要多久也无所谓,直到某一天你眸底映出我的身影,如何?” 夜空之下的少年眸眼干净,却深处炽热的火光,能将迟春的心尖都融化了,让她有良久的不知所措,红着脸才佯怒了一句。 “殿下莫不是在戏耍奴婢,不是说此行或许无还归么,又如何能说出某一天的话?” “如此去路不悔,美人已负,唯余不负国尔!” 少年大笑起来,青涩的眉眼还带着股初生牛犊的稚嫩,但气魄却是英雄少年,正当气壮河山时。 于是迟春第一次认真的注视他,注视着这个男人,然后听到自己的心跳,在尘封太久的胸膛里重新鲜活起来。 盛京的夜,暗流蛰伏,春风呜咽。 陈府。陈粟听到柳濯的回报,饶是他也难掩讶异:“尉迟春反了?” 柳濯点点头,压低语调:“应该有些日子了,否则要一击杀死邱升,也不是脑袋一热就能做到的。” “那她到底向赵熙行透了多少底出去?”陈粟的指尖摩挲着陶罐,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柳濯不舒服的站远了两步,回道:“不确定,但迟春是帝宫的内应,所以她对我们内部的事应该知道不多,赵熙行也应该察觉了邱升异样,早些除去或许是好事。” “主君被那个程家女娃娃劫走,不知藏那儿去了,薛高雁也杳无音信,沈钰自己作死,邱升被杀,尉迟春反……”陈粟抚额,难得跟寻常人一样犯愁,“怎么都要起事了,坏事还能全找上门来?” 柳濯咬了咬牙,沉声:“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了,望代行首早做决断。” “是啊,得赶快想个法子,邱升一死,调虎离山的计策就没用了。彼时我等攻入帝宫,就会遭遇禁军的全力抵抗,硬仗谁都不想硬碰啊……老天爷,你真要跟我陈粟对着干么……嘻嘻,毁了,都毁了……”陈粟抱紧怀里的陶罐,低低笑起来。 柳濯觉得哪里不对劲。 面前的男子抱着陶罐的样子,浑像抱着自己的孩子,目光依恋,神情恍惚,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和现世格格不入的膈应感。 莫非流言没骗人,真疯了? 念头冒出的刹那,柳濯立马暗骂自己,强行把它压了下去,毕竟南边党人大业在即,做主的万一出了岔子,所有人的心血都将毁于一旦。 将士出征前讲究军心,大逆举旗前也讲究军心,越是到节骨眼上,越是不能内部乱了阵脚。 “代行首,五月廿五就快到了……”柳濯还想劝什么,却被一声轻笑打断。 “天儿晚了,这风吹着凉,我俩喝杯热茶如何?”陈粟猛地抬头,笑着看他。 不知怎的,虽然是笑脸,柳濯却一个哆嗦,寒意从脚板心上窜。 他脑海里本能的声音告诉他要拒绝,但陈粟明显不给他这个机会,自顾起身走向茶室,煎了一壶茶,然后端了上来。 “请用,上好的毛尖,去年存的雨水,柳大人别嫌弃。”陈粟斟茶,笑得如故人亲切。 柳濯心下起疑,端茶盅的指尖踌躇几番,最终决定面子给人,命给自己,遂茶盅在唇边一抿,就放下,找了个借口。 “茶是好茶,只是濯这几日辗转难寝,就不宜深夜用茶了。” “哦?” 陈粟轻飘飘吐出一个字,笑意愈发诡异起来,他揭开怀里陶罐的盖子,伸出一根指尖往壁上一刮,然后给柳濯瞧。 指尖有绿色的液体,源自虫子。 “一点点唾液就能有如斯奇效,我可爱的孩子们都长大了,真好……哦对了,忘了提醒柳大人,唾液是抹在茶盅上的……茶,确实是真的好茶,可惜了。” 陈粟抱紧陶罐,发出令人牙酸的笑声,向欣赏孩子们的献礼一般,欣慰而激动的看着柳濯倒下去,唇角鲜血流出,黑色的。 “来人,把柳濯的身份暴露出去,装成是帝宫派人杀的,做像点,然后寻几个写檄文的传童谣的,闹到东周旧人中间去,闹得越大越好,越惨越好。”陈粟脸色又一变,吩咐。 暗中有手下近前,用草席卷了柳濯就走,连看都不敢看陈粟,腿肚子发软不是控制得了的。 “不敢和禁军硬碰硬么,是,世人不敢,但疯子敢……嘻嘻,疯子,都是疯子!” 陈粟大笑起来,尖锐的笑声瘆得人心发慌,惊起了夜色中一堆鹧鸪,鸟啼如鬼哭。 距离五月廿五越来越近了,整个盛京城的气氛也越来越古怪。 蠢蠢欲动的箭在弦上,居心叵测的锥尖出囊,初夏的风开始燥热不安,连杜鹃也叫得撕心裂肺,泣血惶惶。 暗流在西周大地下汇聚,渐成决堤之势,震得山海河川都在微微颤动,史官的笔染墨,难书恩怨,磨亮的剑出鞘,成王败寇。 注定载入史册的巨变,伺机,窥探,并最终,掀开了这个国的新历史。 五月十五,距离五月廿五还有十天。 一列不引人注目的车马驶出国公府,向京郊山水处行去,临到城门口,其中一辆马车停下,走下来戴着帷帽的程英嘤。 她绕着城门口的柳树转圈起来,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丫头,这是作甚呢?”国公夫人贾韦氏也下车来,琢磨半晌,好奇。 “民间传闻,绕柳树拜拜,便可向土地公许愿,妾,妾想……”程英嘤一抿唇,微红了脸,“妾想为东宫祈求平安,武运昌隆。” 贾韦氏失笑:“拿来哄小孩子的传闻你也信?” “不管!万一……总是万一有用呢!”程英嘤脸更红了,却是倔强的继续绕柳树起来。 贾韦氏虽然话是那么说,静默了会,红了眼眶,也撑着老大不小的身子,跟着绕柳树起来。 后来马车又下来筎娘,嫌弃了一句“老身才不犯傻”,然后加入了绕柳树的队伍。 这列出城的行人直在柳树那儿绕得头晕,才被丫鬟扶了继续赶路,车轱辘吱呀,风拂柳,消失在官道尽头。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三百三十六章 暗流
五月十七,距离五月廿五还有八天。 蓬莱仙苑,这是东周哀帝的密宫,仿那布衣田园之乐,除了帝后和护卫的羽林卫,世上没有第三类人知晓。 桂大哥和桂大嫂捂着耳朵,哭笑不得的对望一眼:“还在砸门呢?” 里殿,某处紧闭的房门前,桂叶子红梅枪在手,气势汹汹的朝里面喊:“三哥哥!出来!一天把自己锁着算什么英雄,出来跟叶子打一架!” 殿里毫无动静。 “出来啊!怕了不成?好男儿怕了就是狗熊,你是狗熊么!”桂叶子喊得更起劲了,反正从早到晚一天天,她也不嫌累。 誓要把那个缩在乌龟窝里的贞明太子吼出来。 贞明太子,萧展,连最后威风的大逆也做不成了,如今只能可怜兮兮的被祥云铺盯着,还要兼被魔音绕梁。 “多亏了二姑娘,不是,悯德皇后告诉我们这个密宫存在,我们才能把殿下藏到这儿来。无论是南党还是帝宫,都找不到。”桂大哥感慨的朝外望去,农家绿畦,白云炊烟,和外面的骚动简直是两个世界。 “是啊,挺过这趟劫,两个孩子都清清白白的。”桂大嫂笑了,笑红了眼眶,“喜事就该准备起来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五月十九,距离五月廿五还有六天。 赵熙行看着玉榻上昏睡的赵胤,眉头紧锁:“这样的情况几天了?” 御医们跪了一地,哽咽道:“陛下的身子每况愈下,最近神志不清的时候愈发频繁了,有时候自己说胡话……还望皇太子殿下心里提前有数。” 赵熙行长叹一声,忧虑摧心:“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么?” 御医们面面相觑,不敢吱声,还是罗霞解了围:“回殿下话,五年间日日服用曼陀罗,再好的身子伤了根基,后面怎么医都医不回来啊。” “日日服用曼陀罗……”赵熙行伸手,握住了赵胤的手,英雄迟暮,那些激荡又悲伤的岁月,他却依然能感同身受。 那夫子说,必须要走过一段在世人眼中是光辉璀璨,于己,却是无边暗夜的日子。 那学生走过来了,然后世间就剩下了他一人。 ——权力的规则,无人可例外。 “他一直都在做夫子最骄傲的学生,一直都是。”罗霞抹了抹眼眶,轻语。 赵熙行抬头看她,问:“父皇百年之后,姑姑有何打算,不,是洛氏的后人,将去往何处呢?” 罗霞一愣,答不上来。 赵熙行站起身,郑重的向她下拜:“请姑姑您依旧呆在本殿的身边吧,请您依旧用那不灭的刀光,指引本殿,指引这个国,前去的方向吧。” 罗霞连忙跪下还礼,额头触到冰冷的金砖地面,滚烫的泪就下来了。 “洛霞,悉听君命。” 江山如画刀,唯一有权弑君的刀,周太祖赐给洛氏先祖,准其斩昏君祭天地。 只要这个国还叫周,洛氏的见证者,便永远刀锋雪亮,刀光不灭。 山雨欲来风满楼。 五月廿一,距离五月廿五还有四天。 陇西古道蜿蜒,黄沙漫天,大河孤烟,无边的旷野中传来驼铃声声。 西周三军大胜西域,班师回朝,便行进在这片金色世界里。 沈钰手搭凉棚,看了看还是渺无人烟的天际,发愁:“还需几日到达盛京?” 旁边勘察行程的斥候快马来报,同样发愁:“最少都要六月下旬去了!” “六月下旬?!”沈钰大急,“如今盛京城防空虚,若是这月余间南边党人起事,我等只能干瞅着!待回城了天地都变了,又有何用!” “沈军师,从西域到关中千里之遥,我军又人数众多,车马沉重,走不快啊。”将士们都凑过来劝,然而愈劝,所有人心里都愈没底。 劝到最后,众人沉默,然后只低头赶路,气氛压抑。 大胜,带来的绝不是大喜。 三军在外,城防空虚,大逆者虎视眈眈,而西域到京师路回程遥遥,王师远水解不了近渴,最怕抵达那一天,帝宫都换了姓了。 沈钰藏好怀中针脚粗糙的护身符,一咬牙,大喝:“三军听令!给我豁出命去往盛京赶!越快越好!” 长河落日,军队行进的脚步加快,马鞭高扬车轮转,和大变争分夺秒。 山雨欲来风满楼。 五月廿二,距离五月廿五还有三天。 京郊,山水静谧。 程英嘤敲开了萬善寺的寺门。 了心看着素面朝天的女子,先是一惊,然后看了眼女子的脚,芒履,履已被磨破,血迹斑斑。 “良家子走了功德阶?”了心倒吸了口凉气。 “听闻师太回了盛京,这几日就要叨扰佛寺了。”程英嘤合十。 功德阶,是萬善寺从山脚到寺庙之间的台阶,共有千级,在碧绿山林间如一条灰色长龙蜿蜒。 所谓求佛心诚,见佛见诚,真要礼佛的人到了山脚弃车马,规规矩矩的从台阶走上来,以显诚意。 当然后山也有行车马的官道,达官贵人或者裱面子的人,也可坐车马上来,反正礼佛的人千千万,各有各的敬法。 而最虔诚的一种,号称是素衣芒履,就是着素衣,穿芒履,去走那千级台阶,因为芒履粗陋,往往走到一半,就会把脚磨出血来。 了心往程英嘤身后看了眼,功德阶上一条血迹,从山脚延伸上来,连到女子脚下。 “我佛慈悲,看来良家子这阵子,是打算日日行功德阶了?”了心轻叹。 “不错,故来佛寺借住。”程英嘤一拜,语调微有不稳,“愿日日行功德阶,磨去有罪血肉,得佛祖庇佑,祈他平安顺遂。” 了心懂了。 她侧开身,让路:“良家子请,客房都收拾出来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五月廿三,距离五月廿五还有两天。 寮峡,是玉山深处的峡谷,因为易守难攻,地势隐蔽,形同一个寮子,故名寮峡。 两千死士列阵,刀枪磨亮,杀气在谷中聚集,他们鳞甲里穿的却都是白衣,提前为自己服好了丧,此去不归也。 陈粟立于点兵台上,斟酒,举杯:“当年尔等加入南边党人,为的都是薛行首一句话,但凡有物向赵家取,入我彀!如今薛行首不知所踪,在下不才,添居帅位,如今万事俱备,我们等这一天等了五年!为名利,为私交,为家族,不管你是为了什么,讨债的日子,到了!” 死士中间响起稀稀落落的大喝:“向赵家讨债!!!” 终归是有人迟疑。怕了的,后悔了的,不服陈粟的,死亡的威胁近在咫尺之时,本能的求生欲开始动摇军心。 死士,便是注定会死的将士,名字是这么叫,但真当水淹过鼻喉了,谁不会挣扎一下。 陈粟捕捉到这一部分人脸上的理智,是的,理智,他不允许有理智,尤其是在举旗前,注定要由血肉与禁军对抗。 都疯了才好。
第三百三十七章 宫变
“诸位,赵家狼子野心,从尔等入我南边党人之时,就斩断了尔等后路!河东柳,史家名门,连他们的嫡传都没逃脱如此命运,被赵家耳目斩首!尔等若是进,尚有活路,若是退,只会下场和柳濯一样,注定死无全尸!” 陈粟再次义愤填膺的鼓动,他拉出了柳濯的尸身,河东柳的家谱一曝开来,惊人的骚动和血性沸腾了。 比帝业更伟大的东西,是历史,唯一让帝王畏惧的东西,是史官的笔。 河东柳,史家名门,无论东周还是西周,民间还是帝宫,柳氏传人都享有超凡的地位,那是种超脱了立场和朝代的,敬意。 于是,混杂了对柳氏真心和为自己搏命的火星子,如碰着了油锅,咻地,迅速点燃了所有人的悲愤,怒火,和战意。 “血债血偿!赵氏狼子野心,当付天诛地灭!!杀进帝宫,血债血偿!!!” 山雨欲来风满楼。 五月廿四,距离五月廿五还有一天。 是,明天就是廿五,天下大宴了。 盛京城中一切都准备妥当,铺天盖地的红幔,火树银花的灯笼,天子脚下不夜天,好不壮观辉煌。 但是除了老百姓在期待庆宴,其他人都如悬刀在颈,生死要开棋了。 东宫,灯火通明。赵熙行没有就寝,睡不着,或者说今晚谁都睡不着。 文武百官们都朝服在列,紧张的盯着玉漏,大气不敢喘,不停有斥候将各方动静汇报上来,夜色里都是硝烟和骚动。 “启禀殿下,礼部回话,大宴将于明日辰时开始,府衙会负责疏散百姓。” “启禀殿下,兵部回话,禁军列队完毕,已去往宫门镇守,塞外的沈钰军师也来信,正在加急往京回撤。” “启禀殿下,斥候回报,六殿下那边也万事俱备,城外布兵完毕,只待帝宫信号,便可从外包围,瓮中捉鳖。” …… 流水线般的奏报将不安的气息炒到巅峰。 虽然夜色静谧,但天一亮,暴风雨就真的来了。 赵熙行缃袍金冠,端坐于玉座之上,面容沉静如水,决策冷静英明,就像颗定心汤圆一样,让下面人瞧了就心定两分。 但谁都不知道,其实他自己也紧张。 只能暗暗攥紧了一方锦帕,是程英嘤当初送他的,愿君岁岁常康健,上面一行绣字,歪歪扭扭的。 岁岁常康健,如今赵熙行才算懂了这句话, 要什么王权富贵,管什么帝业千秋,最简单也是最难的心愿,不过是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和心上人活成老婆婆老爷爷。 此生,足矣。 “启禀殿下,太医署回话,已经给圣人服下了特制的宁神汤,圣人这几日都会昏睡,外面不论怎么闹,也不会吵醒的。” 这条消息让赵熙行醒过神来。 他深吸一口气,虽然这个动作他今晚偷偷做过很多次了,他还是要给自己打气,将腰杆挺直,头扬起,才能做出一颗定心汤圆。 他从来不是圣人,只是肩上挑了担子,这个国,这个未来,这个天下百姓,都往那担子里装了,他才不得不舍弃乘风郎。 是啊,连父亲都不能护着他了,他要成为父亲本身,万民的父亲。 赵熙行再次攥紧那锦帕,好在冥冥之中,她陪着他,他就能生了无限勇气,要赢,要还归,还要和她一起活成老婆婆老爷爷。 “众臣听令。”赵熙行一字一顿,气势攀升。 “皇太子殿下!”臣子们跪倒,激动的望向已有君王之姿的东宫。 赵熙行拿起一壶酒,倒出酒,重新盛了清水,然后重重一声,将壶放在案上:“明日,大宴,准臣民通宵宴饮,不醉不归!” 臣子们看看那清水酒壶,懂了,请君入瓮,一招瞒天过海障眼计也。 山雨,终于来了。 五月廿五,也终于来了。 白天歌舞笙箫热闹了一整天,待到了晚些,夕阳漫天,夜幕和变乱都在伺机了。 玉漏滴答,声声催命,县衙开始疏散百姓,勒令各家大门紧闭,不得外出,百姓们还没明白要发生什么,就惊讶的发现,醉倒一地的臣子将士,竟然都眼眸清醒。 辰时。 一声出征鼓首先从玉山传来,然后黑压压的死士涌进了盛京城,小侍卫路荣打开宫门,潮水般的喊杀声冲入帝宫。 “赵氏当亡!血债血偿!!杀,杀,杀!!!” 严阵以待的禁军迎了上去,喝下酒都是清水的他们,早就恭候多时了, 然而稍稍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南边党人都跟疯子般,根本不怕死,硬生生用血肉之躯和他们对抗,让下一波兄弟踩着尸骨往前去。 一场血战,山河崩裂,雍容森严的帝宫,成了生死交锋的战场。 后世史书载:“武帝五年,五月廿五,南党反。叛将路氏打开宫门,两千死士血染琉璃,禁军殊死抵抗,其战惨烈,其景悚然,不亚于先朝四月宫变。” ——《西周史·武帝本纪》 距离宫门不过半里,中宫。 这是通往主殿的第一道关卡。 赵熙行一身戎装,坐于高头大马之上,手中长剑出鞘,剑刃折射出他眸底无尽剑光,他身后的禁军主力同样眉眼如电,战意凝成实质。 “给前殿禁军传话:不要恋战,只需把南党往午门引!”赵熙行下令,举起了手中的剑。 那一刻,天家的气势在他身上攀升,巍巍兮如山之高,辉辉兮若日之华,仿佛这世间日月星辰都为他追随。 以太子的威严,以未来君王的名义,以天下山海臣服的剑光,斩他不臣逆贼首级,成我无上一统功勋。 “护我西周!保我河山!!南党大逆,当诛当杀!!!” 赵熙行剑尖猛敲击剑鞘,砰一声清响,冲入云霄,云碎霞裂。 那一瞬,他浑身的气势达到巅峰,君威炸裂,眉眼也冰冷到极致,王剑欲斩,何人敢犯我帝统,何人敢不臣我审判。 “南党大逆,当诛当杀!!!” 禁军们军心大振,喊声如雷,挥舞着刀剑都红了眼,恨不得立马剑刃饮血,砍下逆贼头颅。 “殿下!南党距正殿不足三百步!禁军请求后撤!”这时,斥候快马加鞭,一路军旗飒飒,带来了前方战报。 赵熙行点点头,深吸一口气,下令:“往午门撤!死守午门!等候援军!” 午门,是帝宫的倒数的第二道门,和最后一道门中间,有长达百里的横街,进出口只有两扇宫门,四周红墙高耸,也会是最好的伏击地点。 瓮中捉鳖,午门横街,将是最适合的瓮。
第三百三十八章 城乱
禁军们虽怀憾忿忿,但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列队往午门撤退,前殿战场往后殿转移,鲜血漫过三宫六院,夕阳寂灭。 南党死士有两千之众,禁军拨去前殿首先迎敌的先遣外,跟随赵熙行的主力也就几百人,人数上吃了大亏,就算如何精锐,也无法和南党硬碰。 “来人,给六殿传话!让他即刻拔营,速速赶来包围!捉鳖!” 赵熙行看了眼潮水般涌进中殿的南党,率领着禁军后撤,他唯一的倚仗就是赵熙衍了,否则凭他现在的兵力,绝对是改朝换代。 都说圣人谨守礼法,胆子小,其实谁都不如他胆子大。 以少搏多,以弱胜强,他乘风郎,就赌这一把了。 残阳如血,硝烟战火,尸身横陈在曾经庄严的帝宫里,鲜血污浊了曾经辉煌的琉璃殿,黑云在上空聚集,乌鸦乱飞。 人间炼狱,生杀场,一将功成,万骨枯。 帝宫的动乱自然波及到整个盛京城。 就算府衙已经勒令百姓闭门不出,但人都不是瞎的,都不是聋的,哪怕是空气里的死人味道,和水井里冒出来的鲜血。 都彰显着此时此刻,帝宫兵荒马乱血染天。 “南党,肯定是南边党人!造反了!完了完了,我们完了!” 恐慌如投入湖心的小石子,迅速向更大范围荡开来,百姓们蜷缩在自家院里瑟瑟发抖,眼睛透过窗户缝往外瞅,目光都是惊恐和惧怕。 流言如蚊蝇般在大街小巷沸腾,如长了翅膀,越传越走样,越骇人,最后甚至都有百姓在家里嚎哭,说又一场四月宫变,爆发了。 哭声,议论声,惊惧声,汇合成民心的暗流和骚动,涌入了盛京的夜幕。 帝宫,在经历一场腥风血雨。 而民心,也在经历一场腥风血雨。 戌时。 夜色如墨,城中无人点灯,伸手不见五指。 忽的,几盏竹笼灯点亮,李郴敲了敲一户人家的外墙,轻道:“在下东宫府詹事丞,上有旨,战事顺利,定剿尽叛逆,还尔等太平无忧。” 橘黄的灯火中,窗缝里挤出半张脸,一双眼睛红肿着,显然才哭过,他打量着李郴的官袍,颤抖着声道:“真的?天家会赢?俺们不会遭殃?” “您放心吧,东宫贤明,早有应对计策,大胜不过是时间问题。”女声从李郴身旁传来,温柔如对孩童语。 是李郴之妻,盛京县令吴大壮之女,吴丽音。 女人的声音总是能在混乱中若清泉淌过,特有的力量如那橘光一般,映亮了窗缝里的眼。 “好,那俺为皇太子殿下祈福,为西周祈福,会赢的!”墙壁里不再有哭泣,转为了坚定的祈盼。 李郴转过头,对吴丽音笑,然后二人同行,敲响了下一户的外墙。 不多时,远处匆匆来了一队衙役,为首的吴大壮一把拉住李郴:“女婿,不是,詹事丞,此非您分内事,现在局势乱,您就别出来了!” 李郴行礼:“岳父大人是没听见满城的哭声和流言么?” “东宫已有安排,着我们县衙巡夜,令百姓闭门不出……只要不像您一样跑出来,能出什么乱子?”吴大壮拍了拍胸脯。 李郴摇摇头,笑了:“县衙安的是民,下官安的,是民心。” 他提了提手中的竹笼灯,灯火微弱,却橘光温暖,在暗夜中能温暖人心的一路长明,见光如见希望。 吴大壮还是不放心,干脆拉了吴丽音到自己身后,又劝:“就算这样,丽音前阵子才有了身孕,您不让她在家呆着,还让她跟您一块儿出来……” “父亲!”吴丽音轻轻推开吴大壮,半撒娇半正经道,“女儿又不走完整条街,就劝几户,尽一份力陪陪他,晓得分寸啦。” 顿了顿,吴丽音看了眼李郴,也笑了:“再说了,女儿有了身孕,要做母亲了,才更懂得,如何做一位父母官的妻子。” 吴大壮愣了半晌,最后长叹一口气,转头向衙役道:“让巡夜的兄弟都提上竹笼灯吧,詹事丞怎么做的,你们也照做……嘴巴机灵点,安民心懂么!” 于是,不多时,盛京城橘光遍地,衙役们不断轻敲户墙,像安慰孩童般道一句,否极泰来,天命在佑,不怕,不担心。 这个国的威严,都应在帝宫的英雄誓死,忠心热血。 这个国的温柔,却都应在盛京的无人所见,丹心有光。 巳时。 帝宫的战乱哪怕距离京十里,都能瞧见血光冲上黑沉沉的夜霄。 程英嘤立在萬善寺的功德阶顶,扶着亭子里的铜钟,才能堪堪保持站立。 了心捧着满怀的伤药,实在看不下去了:“良家子还要走?您每天走,每天烂一双芒履。再这么下去,这双脚都要废了!” “师太看见那团红云了么,是帝宫,他们还在打。走,继续……哎!”程英嘤话没说完,就咚的栽倒下去。 了心连忙扶住她,举起手中的灯盏照了照,待看清女子双脚,佛门清修的她也不禁眼眶发热。 鲜血淋淋。都说女子香足如何纤纤惹人怜,如今她眼前的这双足,却样貌可怖,血痂和芒履的草凝在了一起,新的血还在不断渗出来。 千里长阶,血染红,愿舍弃有罪血肉,祈他平安顺遂。 “师太,我在江南灵隐寺拜佛时,得过一句指点。”程英嘤痛得神情恍惚,却还是苍白着脸,支撑着站起来,“那位扫地的小师父说,世人都说礼佛敬佛,可礼的敬的,并不是佛。” 程英嘤一笑:“是佛心,自己的这颗佛心。” 心中有佛,则天地见佛,心中无佛,则拜遍无佛。 了心瞳孔微缩,有悟:“贫尼曾听闻,良家子对圣人起誓,说在天下人面前走向东宫时,会要他一句应允,可他已经去了泉下……” 程英嘤目光微晃:“这句话,是以了心师太的身份问呢,还是皇贵妃韦氏的身份?” 了心沉默,轻轻别过脸去:“……只是觉得或许很多人,甚至圣人和东宫本身,都怀有和贫尼一样的疑惑。” “我有自己的法子,虽然听上去荒唐,但我愿意赌一把,大话放出去拿余生下注都要试一试。” “赌什么呢?” “赌信他。信陛下,不会舍得我在牢笼里困一辈子,信他的温柔,也信他的花儿,值得他的温柔。” 了心脸色复杂的挤出一句话:“悯德皇后,您和他之间……真的,真的有些东西,天地和常理都无法插足……就像这众生间某种羁绊,或者世间某种规则,独独系于你们之间……” “是么?今年第一翁青梅酒熟时,他的答案,或许能解答这份疑惑吧。”程英嘤的目光忽然坚定又柔软,就像河山都化为绕指柔,不惧去淹留。 这没有了你却有了他的人世间。 值得,玩大一把。
第三百三十九章 杀敌
程英嘤抬眸,认真问道:“了心,您相信有佛么?” “没有。” 程英嘤再问:“那,您相信有鬼么?” “没有。” 程英嘤笑了:“如此,世人所敬之物,世人所惧之物,又是何物呢?” “真心。” 了心双手合十,顿悟——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不过如此。” 亥时。 夜色被鲜血染红,琉璃瓦被黑云笼罩,西周今晚无人入眠,西天和地狱同时打开了大门。 帝宫,修罗场,鲜血漫过曾经雍容高贵的白玉广场,流入御水沟渠,顺着绵延的地下水道,最终流向整个盛京城。 这一晚,天子脚下水见红,百姓井中尽亡魂。 午门前殿,再通过一道宫门,就是午门横街了,捉鳖的瓮。 禁军主力严守这最后的防线,当头的赵熙行面沉如霜,夜色中也能见得他星眸雪亮,寒光如剑,前殿烽火连天,禁军前锋和南边党人还在焦灼对峙,血水却已经漫到了他脚下。 “孝青,你快点,再快点……”赵熙行自言自语,握紧了手中的剑。 成王败寇一瞬间,真的就是,拼时间了。 “报!”前殿的斥候飞驰而来,一名禁军鲜血淋淋的翻下马来,人样都瞧不出了。 “快起来!前线如何?”赵熙行和诸人立马拥上去扶他,那斥候一把抓住赵熙行的双臂,声音有哽咽。 “皇太子殿下!怕是,怕是……” “什么?” 赵熙行心里咯噔一下,然而必须得稳着脸色,加重语气:“不急,慢慢说,什么情况。” 斥候点点头,又摇摇头,血和泪混着往下淌:“皇太子殿下!那些大逆都跟疯了似的,打得虽然毫无章法,但一个比一个不怕死啊!疯狗乱咬人,禁军也挡不住……” “怎么可能禁军都挡不住!!!”赵熙行猛地打断,大喝,急和怒都燃上他心头。 斥候哇一声哭了,显然也是吓到了,应道:“臣等俘了一个活口,说是……南边党人以为朝廷杀了柳家传人,骂……骂天家昏庸,当替天行道。当然也有以为天家会赶尽杀绝,要为自己搏后路的……总之就是叫什么濯的柳应之子!” 赵熙行气极反笑:“笑话!史家名门河东柳,柳应是史学大家,他的儿子,柳家的传人,若是愿意出山做官,我天家扫榻相迎!又岂会动他一根毫毛!” 其余禁军也面色陡变,大惊:“皇太子殿下!这是栽赃啊!还是好大一顶帽子!” 比帝业更伟大的东西,是历史,唯一让帝王畏惧的东西,是史官的笔。 河东柳,史家名门,无论东周还是西周,民间还是帝宫,柳氏传人都享有超凡的地位,那是种超脱了立场和朝代的,敬意。 于是暗杀柳濯的黑锅,给了南党一个名正言顺,也给了皇室,一个超越某家王朝意义的,昏庸之名。 “荒唐!!!” 赵熙行剑尖刬地,刺耳的锐响,剑尖和地砖擦出的火星子,点燃了他眸底的戾气。 “殿下息怒!但请殿下早做决断!南党如今都是疯狗,前线挡不住,估计不到半个时辰就能杀到午门了!” 那个斥候声泪俱下,又猛地脸色一白,突然栽下去,死了,细看来身后一个碗大的刀窟窿,竟是拼了最后一口气,来午门传达消息的。 赵熙行面容耸动,咬牙吐出两字:“……厚葬。” 禁军忙把斥候抬下去,惊惧和不安都随着这个消息,在军中迅速蔓延开来。 “孝青那边还有多久到。”赵熙行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还有……至少一个时辰。”旁边的禁军声音都抖了。 来不及。赵熙行心里蹭的窜出这个念头,然后就觉得一股凉气,从脚板心上冒。 疯了的南党杀得凶悍,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冲入午门,而赵熙衍的援军要一个时辰才到,也就是说,他率领的百余禁军主力,将会单独迎上南党。 而且,是人数上会被碾压的,几乎不可能有胜算的,狭路相逢。 赵熙行后槽牙咬得发狠,他握紧手中御剑,指关节青筋暴起,然后一声大喝,从肺腑炸出—— “死守午门!给老子撑到一个时辰!!他娘的打,往死里打!!!” 脏话都骂出口的东宫,哪里还是圣人,他扬起了手中的剑,双眸都被战意染红。 除了打,没有任何退路了。 除了打过一个时辰,没有任何人可以救他们了。 改朝还是换代,成王还是败寇,生还是死,归还是不归,唯一的区别就是打,他娘的,往死里打。 前殿的宫门很快被攻破,乌泱泱的南党蝗虫般杀了进来。 赵熙行仗剑就要冲上去,吓得旁边的禁军一哆嗦:“殿下怎么身先士卒?圣人病重,您就是主心骨了!万一您再有个好歹,这……这就真的全完了啊!” 众人也纷纷阻拦,让赵熙行坐镇后方,决不能以身犯险。 “恁的啰嗦!”没想到赵熙行脏话骂得起劲了,一把甩开禁军,高举长剑,指向前方潮水般涌过来的南党。 战意和杀意攀升至巅峰,让他整个人如同煞神,地狱不惧,神鬼让路。 “怕了的都是孬种!儿郎守家国,建功名,马革裹尸不回头!!杀!!!” 男子最后按紧贴心窝放的锦帕,突然异常温柔的对自己说了些什么,然后就第一个冲了出去。 禁军们愣了片刻,滔天的战意骤然而起,席卷成飓风,百余发髻坠地,向前方跟了上去。 誓死不归,儿郎不惧,不约而同的割发礼,是军人最高礼节的誓言和承诺,也是对冲在最前方的未来君王,最高礼节的效忠和追随。 护我家国舍我其谁!赤胆忠心血作勋章!杀杀杀! ……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 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注1)。 …… 注释 1.绿树听鹈鴂:全诗出自宋代辛弃疾《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阿枕最喜欢的词之一。
第三百四十章 捉鳖
当手中的剑刃蹭一下,裂开了一条缝时,赵熙行才明白自己杀了多少人。 剑裂,血流,长空悲,将士骨,子夜的帝宫人间炼狱冢。 “皇太子殿下!”禁军杀出血路,凑到赵熙行身边,大急,“殿下您还好么?您千万不能有事啊!属下们还能战!” 赵熙行抹了把脸,满手的血,他没有什么感觉,但现实是,几个血窟窿在他的身躯上,能看见里面模糊的肉和骨。 连痛都察觉不到,或许早就麻木了。 他视线里的世界都是血红的,喊杀声惨叫声让他耳膜发嗡,他有片刻的脑海空白,除了机械的无数次挥舞长剑,他觉得世界嘈杂又寂灭。 举剑,斩下,再举剑,再斩,已经累到纯粹靠肌肉的本能在行动,头颅从他脚下滚过,他一脚踢开,血溅到他脸上,热的,又冰冷。 “本殿……无妨……孝青何时到?”赵熙行回应,自己的声音也好像不是自己的,倦到嘶哑。 “快了快了!斥候已经能听见马蹄声了!只要撑到六殿下来!”禁军们连道,却一边说,一边自己都血混着泪流。 天知道他们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生死,不过是一刻的事,半个时辰简直是度日如年,地狱都能来去几趟了。 “撑住,都给老子撑住了,很快,援军就到了。”赵熙行狠咬牙关,甜腥味在嘴腔里冲。 他从来没有觉得离死亡这么近过,南边党人怎么总感觉杀不完呢,时间为什么过得这么慢呢,身子为什么那么不听使唤呢。 …… 那个她,是要来接他回家么。 好,我们回家,不管了。 …… 耳畔传来禁军们的哭声,模模糊糊的听得:“皇太子殿下!您不能再战了!您身上的伤太多了,您事关国本,让属下们去!” 然后,另一个坚实的后背抵住了他。 赵熙行恍惚回头,见得熟悉的脸:“父皇?” “小子不行了?哟,太弱了点吧!”赵胤咧嘴一笑,然后就红了眼。 赵熙行大惊,神智清醒过来:“父皇您怎么来了?!不对,您怎么醒了?!” “狗屁宁神汤,老子早就察觉倒了!”赵胤佯怒,噌一声,长剑出鞘,“人都打进自家窝了,老子还能躺在榻上?起来,老子陪你打!” 赵熙行脸色几变,拼命摇头:“父皇您,您的身子……” 话说不下去了。因为赵胤脸上忽然爆发出灼灼光华,前阵子还要养在榻上的身子忽的就灵活起来,健步如飞,意气风发。 赵熙行如遭雷击,这不符合常理的一幕,只有一种解释。 回光返照。 “小子,老子知道你想说什么,也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赵胤正色,笑了,“但是老子告诉你,英雄迟暮,就该结束在战场上,别想让老子睡在榻上闭眼!好歹是篡过位的人,能这么不威风?起来,继续打!” 赵熙行哽咽,却最终咽下所有劝的话,滚烫的血液和力气重新冲满他筋骨,雪亮的剑光重新在他眸底闪耀。 他摘下襟带,将残剑拴在手腕,再次确认贴心窝放好的锦帕,因为有人等他回家,便黄泉地狱不惧。 赵胤同样拴剑在手,然后一摸鼻子,搅得那个四月天崩地裂的右相就回来了。 “上阵父子兵?” “好主意。” 两抹身影冲了出去,都快撑到极限的禁军残部,军人的血性再次点燃,也追随着他们的君主杀将出去。 ……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注3)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注3) …… 子时。 距离帝宫不足半里地的马道上,金鍪银甲的将士正在匆匆赶路,众人都抿着唇,沉着脸,全身的力气都想拼来让脚步再快一些。 已经能望见的琉璃宫顶血雾弥漫,老远就能听见喊杀声和惨叫声,能够改变历史的巨变正在发生,若能生出翅膀飞都嫌慢的。 领头的战马上,赵熙衍嘚地刹住马蹄,迎面驰来一位斥候,满身血的滚下马来:“六殿下!请援!皇太子殿下请援!” “帝宫现在如何了?”赵熙衍连忙下马扶住他,生怕从他嘴中听到最坏的答案。 “南党都跟疯子似的,攻打的速度比我们预计的快太多……皇太子殿下率禁军残部拼死了抗,但,但都到极限了……连圣人也上了战场……请您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斥候话音刚落,人就昏死过去,双腿抽搐,俨然一路没命的赶,赶着将最新的求援信传来。 赵熙衍瞳孔猛缩,看了眼天际笼在血云里的帝宫,红了眼,大喝:“快!情况有变,东宫紧急求援!半个时辰内,必须,豁出命去都必须到达午门!” “领命!”将士们抱拳,然后夜色里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马蹄声,声声催人命。 赵熙衍策马驰在最前方,千万种好的坏的念头都在脑海里乱,最后剩下的就是出征前的一幕,赵熙行秘密找到他。 他很意外。看到这个平日里高高在上,却今日像个普通兄长就来了的东宫。 “六殿,你不插手军政,不游猎风月,唯一所喜唯有丹青。天下都说你是冷落皇子,你自己觉得呢?”东宫今日连话也说得像唠嗑。 “画中自有名利场,UU小说自有颜如玉,孝青别无所长,知足尔。”他恭恭敬敬。 “是,画画,自开春以来,你就不停的摹《金张珪神龟图卷》(注1),只怕你先于本殿,想到瓮中捉鳖的计策了吧。”赵熙行笑了,“你很聪明,比父皇甚至世人看到的都要聪明,只是你选择了不聪明。” “臣惶恐。”他规规矩矩。 “守护这个国的,有站在光明里的人,也有隐在黑暗的人,本殿是前者。而如果是你,是否愿意来做后者呢?”东宫向他伸出手,掌心一枚统兵虎符,“来帮我吧,孝青。” 何姓移剑亡汉室,谁人复楚乞秦廷。 顾从一死明忠孝,碧血应留万古青(注2)。 …… 丑时。 路荣看到午门红墙上突然出现的弓箭时,他就知道完了。 攻进午门的大喜顿时化为大悲,甚至他在原地都愣了半晌,直到赵熙衍的面容出现在弓箭手之中时,他才再次确认,完了。 被赵熙行玩了,瓮中捉鳖,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是个小角色,在南边党人的计划里,只是用在打开宫门这一关的,连后续冲杀前线,死士们都嫌他碍事,仅让他做后方支援。 而在西周天家的名单上,他更是个小角色,背叛禁军私开宫门是罪,但和动刀动枪的南党比起来,他这点罪,连大逆都算不上。 所以东珍死的时候,这个国,没有一个人对他哪怕说一句,对不起。 是,东珍和他一样,是个小角色,帝宫里没人记得一个奴才,天下也没人关心一个庶民,连审判宇文保时,都是薛高雁用了龙吟弓结束,皇室对外宣称是宇文保自己从钟楼摔下来了。 ——小角色就该死么? 这样的世道,才该死。 注释 1.《金张珪神龟图卷》:一幅中国古画,作者金代张珪,此画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此图画临水沙滩,神龟仰首,口吐祥云瑞气,意在吉祥。 2.顾从一死明忠孝:全诗出自徐元娘(宋代)。 3.八千里路云和月出自岳飞《满江红》。埋骨何须桑梓地出自mao伟人《七绝·改诗赠父亲》对,就是那个伟人,因为打出名字都会被和谐,呵呵Lol
写在开头
新文来啦!
写了三个开头,报废了好多字,最后在一个酝酿了近两年时间都想写的快穿和古言里来回犹豫。最后决定先完成这个古言,在书的后半程时候会把快穿开出来,敬请期待哦。
虽然第一章有些压抑,但必须强调下,这是一个轻松欢快的故事。
写几个注意事项吧。
第一,本文架空,依旧是架空,大致时代参考明清。
第二,女主不会特别特别聪明,还会有些懵,尤其在文章的前段。毕竟,好刀也是要磨出来的。所以,求诸位看官们轻喷,憋骂女主蠢啦,ღ(´・ᴗ・`)比心
第三,你们作者的更品将一如既往,只要开坑,一定会顺利结局。不会太监或烂尾,请放心入坑。
第四,新书期(开书后的一个月)将是一部作品的基础,求诸位动动手指,加入书架,留下几张推票吧~~
当然,也欢迎诸位留言,打赏,加书单等等等等……
哦,顺便说一句,老书《掌贵》和《嫡女毒谋》都已顺利完结,书荒的宝宝不妨去看看合不合胃口。
最后,多谢各位,多谢。
鞠躬中……中……中……
记得留下推荐票鸭~
么么哒……哒……哒……
上架感言
整整四个月的免费期,明天终于上架了。
突然想起来,上本《掌贵》,忘记写上架感言了。
ε(┬┬﹏┬┬)3
实话不瞒,我现在很慌。久违的慌张和紧张。
就是大考前入场坐定等待铃响的那种感觉。
是呢,写了几年竟然还这么不淡定,可见我是一个多么正经的作者。
口区。
按着惯例,此刻我应该卖惨。
虽然我真的很惨,可我真的不愿提。
毕竟,上本书连感言都没写,还有谁比我惨。
所以,我就来求订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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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俺想对乃们说的话!
说了三遍,懂我意思吧?
毕竟,订阅对一本书还是至关重要的!而新上架第一天的数据,又是重中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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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架转看daoban的宝宝们,也请手下留情。毕竟四个月的情分了,你们忍心甩袖就走吗。手指点下去,正版订阅吧。
然后,郑重感谢我的编编木棉棉。我宣你爱你~ღ(´・ᴗ・`)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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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 凤格的秘密
今冬初雪持续的时间尤其长久,少有地一下就是几天。
雪一停,饶是这大殿里铺有火龙,依旧挡不住瑟瑟凉意。安太妃才出了内室温汤的几息功夫,便觉有寒气直往后脊骨里渗,令她颤了颤又打了个喷嚏。
太冷了。
她端着汤碗回了内室,跪坐在脚踏,唤了半睡半醒的太后。
“姐姐,喝补汤了。”御医有言,太后的日子就在这两天了。但荣安总还怀揣了一丝希望,万一有奇迹呢?
见太后浑浊的眼珠子渐渐清明起来,安太妃笑到:“外边下了雪,正是白茫茫的一片,好看极了。姐姐可得快点好起来,到时候我陪姐姐一道看那白雪红梅去!”
太后的唇角慢慢上扬。
可那眼珠子一转后,太后却是一把抓住了太妃拿汤匙的手,任由汤汁洒在了衣襟。
“好妹妹,是不是我要去哪儿,你都陪我去?”太后并未自称哀家。
“自然是的,所以姐姐要快些……”
“太好了。”太后打断。“那么妹妹,便陪我一道走黄泉吧!”太后勾起的那笑顿时张扬,带了丝瘆人的冷意,那张脸,竟是如此陌生。
安太妃一惊,身子一晃,差点坐倒在地,把住了床沿才稳住身子。
“姐姐说什么呢!姐姐是千岁凤体,千万别提那不吉利……”
安太妃话未说完便觉身后有人,回头一瞧,不知何时,皇帝已经站在了后边。
“儿子,给母后,母妃请安!”
皇帝下跪磕头。
安太妃的注意力却全在皇帝身后的心腹小李子手里银盘,有一酒壶。
酒壶……赐酒?
太后病重,沾不了酒。那么这酒,只能是给自己的!
毒……酒?虽不这么认为,可荣安却忍不住这般想。
可在见皇帝对自己也磕起了头后,安太妃的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她到这一刻才确认,刚刚太后让她陪上黄泉之言是真,而皇帝与太后,也早就达成了共识。
换句话说,自己的亲生儿子,和自己的亲姐姐,打算送自己上路?
呵,否则呢!
这孩子出生不久便抱养在了姐姐身边,从小到大都没对自己磕过头,此刻这三个重重的响头是为何故?
是在断恩啊!
果然,皇帝在起身后,便亲自接过了酒壶,随后斟上一杯,递到了荣安跟前。
荣安摇头,她不想死。
可酒盅并没有因为她的拒绝而停下。
“母妃,您不是口口声声为了母后,为了儿子,您什么都愿意吗?您喝下去,就能追随母后了。您喝下去,儿子便能顺利亲政了。您怎能不喝?”
这是人话吗?
荣安依旧不可置信。要她死的,是她掏心挖肺对待的亲姐姐,和亲儿子啊!
可皇帝却不知是耗尽了耐心还是心虚于继续面对,一挥手后,便有几个內侍上来制住了荣安。
酒杯到了小李子手中,酒水被灌进了荣安之口。
烈酒入喉,荣安却只尝出了苦涩。
君要娘死,不死也得死。
“为何?为何?”荣安泪流满面地质问,可皇帝已消失在了门后。她不是问缘故,而是问他为何此般绝情,此般冷漠,此般毫不犹豫?
“为何?”荣安看向床上一脸满足的太后。“你又为何?”
对于太后,荣安问的也不是缘故。她们姐妹朝夕相处快二十年,此刻姐姐病重将去,她心痛多日,她甚至是愿意追随姐姐去的。可她不明,她为何此般残忍,赐死便赐死吧,偏要让自己的亲生儿子送来了这杯毒酒,偏让儿子亲手送自己离开?
“念你痴傻了这么些年,锦绣,代哀家……完完整整,告诉她。”荣华示意了贴身女官锦绣,眼里最后一丝怜悯也被鄙夷取代。
“三十三年前,降生在镇国将军府的大小姐并不是太后娘娘,而是太妃您……”锦绣上前,不见卑躬。
“什么?”荣安没听懂。
“您还不明白吗?星云大师掐算出的凤格之体是将军府的长女。所以为了得到长女之衔,你的出生时辰与我们主子调换了。所以事实你才是将军府长女!真正拥有凤格八字和气运的人,是你!”
“怎……怎么可能?”荣安跌坐在地。
锦绣见荣安面色已经开始发青,知她最多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便再不停顿一口气道来:
“夫人当年什么家世?廖阁老的孙女,翰林廖学士的嫡女,一手小篆连书画大家都要赞上几句。满京城的名流闺秀中,夫人至少也排在前十位。
可夫人却下嫁了。当年镇国将军名号虽响亮,新袭了将军衔的老爷也算年轻有为,可到底也是不懂风情的大老粗,哪里配得上才华横溢的夫人?若不是生不逢时,阁老爷又突然病重,夫人是志在入宫的。
是阁老亲点将夫人许配给了镇国将军,是阁老弥留交代说他多番掐算,确认镇国将军府荣华将现,是阁老说他去了之后,廖家再想要兴盛便只能靠镇国将军府,还说廖家女没有入宫的命,这才让夫人死了心的。
若非如此,夫人身份在那儿,又怎会在太妃你娘与将军青梅竹马看对了眼的状况下横插一脚?夫人又何必为了在将军跟前站稳脚跟而演出个大度容人将你娘收进府中?夫人又何必忍着膈应和你那个低贱的娘姐妹相称?
夫人刚前脚有孕,你娘便也有了。夫人本欲动手,是阁老幕僚何老先生阻止了。何老表示廖家气数持续走低,所以将军府兴起的契机一定不在夫人腹中,但指不定就在你娘肚子里。
而自打你娘有孕后,将军府的确不一样了,准确说,是有勃勃生机显现。先是将军接连立功,再是将军府后园突现活泉眼,就连府中少被打理的果树结的果也个大汁多。夫人先前对廖老太爷的将信将疑也渐渐成了肯定。
而后,夫人将所有精力用在了对将军府后院的把控上。将军出征,至少要半年才回,便把将军府交到了夫人手上。将军离开前给未出生的两个孩子留下了名字,荣华和荣安,男女皆可用,分别作为长幼之名。长为华,次则只需安。可见将军对长子女的期望。这一点,让夫人已是一心想要生下长子。
眼看瓜熟蒂落,做客京城的星云大师却兴起卜卦,竟然算到了凤体将临。星云大师最终来到了镇国将军府门前,席地而坐,诵读经文相保。大师掐算出,将军府将迎来长女,此女气运过人,极有可能身带凤格。只待八字揭晓,一切便将水落石出。
当时的星云大师名气不大,这话在不少人耳里只为疯言,但夫人听禀后却大惊。可同时下人来禀,说你娘腹痛发作了。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
果然,真正的凤格转机就在你娘肚子里。
但夫人果敢,还是想努力为腹中孩儿抢大师口中一个长女凤体的说头,当即三碗催产汤连灌下肚又招来了府医扎针催生。而坐镇府中的何老也通过对八字的推算得出结论,子时,一定要子时!子时这孩子命格贵重无比,可一旦到了丑时,便是镜花水月,只得一表象。
夫人很努力,可到底天意在那儿,没能争得过你娘。你出生的时辰正好是子时末,而我们小姐却是晚了两刻钟,已是丑时。
而子时的将军府夜空确实突有一小片的放明和霞光,这一点,将军府里外不少人都看见了。天有异象,祥云出世,凤体已临,星云大师所言确实。
但夫人怎能不将这份荣耀留在自己身边?若你为凤体,夫人又该身处何处?若你为长,我们的嫡小姐颜面何存?你若成凤,受惠的将是你那下贱的亲娘,又有廖家什么事?夫人是尊,小姐是嫡,难道要被你们一妾一庶女压在下边,沦为笑话?
所以夫人当机立断启用了她的第二计划,调换了你和我们小姐的生辰。你娘生产完确认你是健康的女儿后便昏睡过去了,哪里弄得清准确时间?夫人早有准备,自然连你娘身边人都毫无所察。
夫人想要借机将凤体降临之事大曝出去,故意在报喜的同时派人出门请教星云大师。可门外已是空空如也,大师已经离开。可即便如此,‘将军府长女为凤体,有大师所言和天象之异为证’的言辞也已不胫而走。
之后的事,你该明白了吧?你本该叫荣华,可你只能叫荣安。你本该是长女,可你只能是庶次女。你本该为后,执掌后宫,可你只是跟着太后陪嫁的庶妹,一辈子都以太后为尊。你本该在将军府地位不凡,但为了让世人不察有个你,你一直被送在庄子里养大……”
荣安大口大口呼吸,嘴角有鲜血点点溢出。
“之所以不杀你娘,一是怕打草惊蛇,引人怀疑。二是将军疼爱你那狐媚亲娘,出征前竟然让夫人保你娘平安。而夫人需要声名,也不愿让你爹怀疑便忍了下来。三是留着你娘,可以成为你的软肋,这样才更便于控制你。你和你娘倒是没让人失望,一直生活在幻境里,半点没有察觉,做了一辈子二傻子!”
锦绣蹲下来,帮着给荣安顺气。这些话憋了三十多年,怎么也得说完才能让她死。
“当然,不是你们笨,而是我们夫人太高明,你们身边那么多人,将军府那么多人,就连将军也一点没有疑心不是吗?你说说,我们夫人是不是下嫁屈才了?
你是凤体身带气运,所以在你及笄后便安排你跟着小姐了。你是凤体不能便宜其他人,所以你自然要与小姐共侍一夫。
先帝有你真凤在侧,果然事事顺利,很快便从夺嫡战中脱颖而出,登基成龙。因为你太过邪性,你的孩子怎能容你带大?龙风之子岂会是凡物?你和先帝的孩子命格贵重,十之八九还是真龙,所以我们小姐略施小计,便将皇上抱养在了身边……”
荣安大口大口往外吐血,好一个幻境,真相竟是如此!
夫人一直对她很好,原来是需要她好好活着来利用。
荣华对她掏心挖肺,原来是需要她的命格来支撑。
荣华对皇帝视若己出,原来也是不得已的选择。
三十多年的光景一幅幅在眼前闪过:
因为娘身体不好,怕过了病气给爹,所以从有记忆开始她们娘俩便在农庄过日子;
但荣华每隔几天就到庄上看她,送她这个那个,搂着她哄着她,给她最好的东西,梳最好看的头……从儿时开始,荣华便是她最喜欢的人;
她十四岁时,夫人花重金请到了一位大名医,两个月的诊治后,娘病愈了,她也跟着娘回了将军府。她一直怕娘在府里会受委屈,可夫人那么善良大度,渐渐夫人成了她尊敬之人;
由于她养在乡野,笑话连连,是荣华每每护在她身前;弟弟妹妹不喜她欺负她,也是荣华每次为她出头;京中无人知道她这个将军府二姐,还是荣华带她四处走动,处处维护……荣华帮她太多,她一直全心信任并依赖荣华;
荣华被选为太子妃,哭着闹着不愿意,拉着她不放手,是她一直陪在身边;
荣华在她跟前说着太子的种种,让她关注上了太子;几次宴上碰到太子,也是她帮忙传话;少女心思渐渐萌芽,一表人才笑起来如春风拂面的太子成了她心尖的秘密;荣华发现却没有任何芥蒂,还说与其将来天各一方,不如永远不分离;
她跟着荣华入了太子府成了侧妃,荣华对她始终没变;
太子温润,她全心爱慕,姐姐大度,她全心相帮;姐妹齐心,不但将太子府打理地井井有条,还成为了太子上行路的绝对助力;和睦的后宅更成了太子能力的佐证和登基的优势;
太子登基后也是一样。后宫风波不断,却从没影响她们姐妹的感情。皇上流连后宫,荣华劝诫时也没忘提醒皇上多去她那里走动;她的恩宠从来没断,她与皇上也从来和谐;
荣华一直没有身孕,她产子后荣华每回过来都抱着孩子满眼欢喜目露羡慕,她告诉荣华,她的孩子,自然也是荣华的孩子。荣华破涕为笑;
儿子襁褓里几次得病,荣华暗示怕是有人动了手脚,孩子不如由其带去坤宁宫抚养更安全妥帖些。那阵子荣安身体不好,力不从心,为了儿子,点了头;
后来她几次想要回儿子,可每每看到儿子身边御医相随,奴仆成群,又看到荣华全心照看,母爱洋溢,她迟疑了一次又一次。毕竟,儿子的确跟在荣华身边更好;
想开后,日子便越发舒心。先帝去后,一切也依旧安稳。
她一直觉得,她的一生都很顺意快活和幸福,这几乎是完美的一生。
哪知临死才发现,从她出生开始,直到死亡,全都活在了一个笑话里。
何其讽刺?
“我讨厌你,从一开始就讨厌你!”荣华虽无力地靠在床头,可她眼里流露的厌恶却那般真实强烈。“你一个庶女,凭什么压我这个嫡女一头?凭什么不到两刻钟之差,你我的命运却千差万别?还有我娘,凭什么因为你忍辱负重?你娘凭什么得爹独宠?……”
荣安突地一凛。
“我娘,我娘是你,是你们……”
“对。后来为了让你心无旁骛嫁给太子,我们弄死了你娘。只有你娘死了,你才会把我视作最大的依靠跟着我。你娘早该死了,因为她死了,我娘才能从憋屈中解脱出来!”
“畜生!”
“其实不止你娘。还有你那个不要脸的娘家外祖,竟然与八皇子交好,暗地里搬弄是非查证你娘死因。是他们自己活腻了妄图拖廖家后腿。你舅舅被夺了官位,你外祖气得暴毙,就是我们廖家栽赃的。到底是小门小户,经不起摆弄。先帝上位后,随意找了个由头就收拾了他们,从此一蹶不振。
可惜,其中缘由,你被瞒着从来不知。所以,你一直深爱的先帝对你也不那么真诚。可见,人定胜天!我的命虽不好,但我努力啊,该有的,我到底都抢到了!”
“虞荣华,我从来没有对不住你。你……”
“我恨你!你让我这辈子都成为了一个贼!贼!你的存在,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从你那儿抢来偷来的!我嫉妒,我痛恨!可我不能对你做什么,我还得保护你,还得和你演戏!
非但如此,我所有的一切都还要与你分享。我的地位我的金钱,还有我的男人,你知道我有多痛多折磨?
还有,我每日每夜都在担心害怕,只恐某日被拆穿,害怕哪天得到的一切都被夺回。我身上担负了太多,我压力那么重,我这一辈子都活在殚精竭虑之中,那种焦躁你不懂。
我活得那么难,可你却每天笑得那么开心,我更觉刺目和厌恶。我虽得到了一切,可我在快乐上还是没能赢过你!
此刻我要死了,我凭什么还让你继续快活下去?凭什么让你们母子团聚?我怎么能留下你这个凤格你这个祸患?既然我是凤,凤格自当与我一道死去!你快活了一辈子,自然得让你死时尝够痛。也只有这样,能弥补我的遗憾,让我开怀去死。”荣华哈哈笑了起来。
“你疯了,可皇上怎能被你利用……”
“皇上怎么不能!皇上要亲政,文要靠我外祖父,武要靠爹和我亲弟,我的要求,他哪敢不从?”
荣华再次笑起:“我的一辈子都在戏里,你真以为我会对你和我男人的儿子喜欢?不,我厌恶他!你看到的是我衣不解带照顾他,你看到的是母慈子孝,可实际上我一直教他,做人要善于伪装才能获益最大。做人要懂得掩饰,不能让人看穿。为了利益,可以不折手段,为了上位,可以不计后果!”
荣华身子发抖,笑出了眼泪。所以,自己得了报应。皇帝被自己教歪了。为了快速夺权亲政,皇帝竟然给自己下了毒,这才让自己一病不起药石无医。
而当皇帝供认不讳时,她不知是该笑还是哭,但她还是提了一个要求:要带着荣安一起死。
对荣华来说,她的仇报了。
荣安死前才知真相,必定死不瞑目。皇帝弑母之罪,终将成为他的心头刺。而她留下了遗书,很快便会被人发现,皇帝不久将会被钉在耻辱柱上。可皇帝迫于舆论压力,不但不会对廖家报复,还必须为了自证不是残暴昏君而加倍补偿廖家……
反正,荣华是满足了,她含笑闭上了眼。
而荣安身子抽搐,鲜血溢了满地。
她的确死不瞑目。
凭什么?
凭什么从出生就在谎言里,一辈子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凭什么她的一生都是镜花水月,嫡母,嫡姐,丈夫,儿子,全都带着面具?
凭什么他们对付她还不够,还要害死了她的亲人们?
凭什么无辜的她和家人要受无妄之灾,可那些恶贯满盈的家伙却享受着荣华富贵,至高权力,各得善终?
一切缘由皆为那“凤格”二字,一个和尚随口一言,一个所谓天象,一个泄露的天机罢了,让那么多人都疯了?
自己分明什么都没做错,却因为他人的念望而落此下场,害人害己。
荣安意难平,意难平,意难平……
意识完全涣散前,她还听到儿子在说话:
“母后与母妃三十多年相依相伴,携手共度。如今母后仙去,母妃也不愿独活,竟然追随而去。朕虽感痛心,可也对此深情厚谊不忍有违。那便按母后母妃之意,母妃便不另造陵寝了,让她陪着母后吧……”
荣安最后的神念也没法平静,不愿消散。
好儿子!果然好儿子啊!他们早为自己想好了死因!
自己死后,也被安排明白了:
不配有陵寝,不配有安眠之地,只能得一棺材借居杀死自己的仇人脚边,当真是个好去处!好结局!
讽刺!
荒诞!
……
第002章 好人做不得
荣安再睁眼时,以为来到的会是荣华在等着的黄泉。
可不是。
是那个在她记忆里几乎模糊,被大山环抱的京郊农庄。
干巴巴躺了许久,掐得自己双臂双腿都红了,又见到了许多老面孔,瞧见了久病的亲娘,在庄子里走了一圈,吃了两顿,睡了一晚,醒来发现还是原样时,荣安才确定,她似乎再次回到了十四岁。
而且是即将及笄的那个月。
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向老天磕了三个头。
虽然时间上有些晚,她很快便会被接回府中,可她还活着,娘也活着,外祖他们都还好好的。荣华不是太子妃,娘也没回府去。
虽然她还没想到接下来她能做什么,她该做什么,可她已经很感恩了。
但在经过两天的欣喜后,她开始陷入了愁绪之中。
这一世,势必不能再成为笑话,她也不能再为荣华和贪得无厌的廖家做嫁衣,可她该如何改写命运?
是该夺回命格,还是阻止荣华成后?
她该不该想办法揭穿那帮人的阴谋?
荣安刚刚又去亲娘葛氏那儿打探了一趟,基本确认了锦绣所言。即娘生她时,晕过去好几遭。当时院中乱成了一窝粥,多亏夫人那里派了不少人来帮着照应。大夫施针后,娘才醒过来。
那时候她们已得知,夫人在几刻钟前也生了一个女儿,时间上比娘早了两刻钟。
就连娘身边的英姑也这么说:
“为了让你娘顺利生产,准确计算阵痛,你娘刚发作,库房那里便调来了一只计时的漏壶。那漏壶被摆到了产房里,姑姑一直都盯着。
姑姑记得很清楚,您出生时是刚到了丑时不多会儿。时间上不会错的……”
“这样啊……”荣安想起在锦绣话语里,当时的夫人借着娘家之势,已经全然掌控了将军府后院。作为娘臂膀的英姑都这么说了,可见夫人的手段。在工具上做点小动作,时间上搞个鬼,再借由下人的嘴来散播和落定,完全是轻而易举。
这都过了十几年,再想要挖出当年出生时间上的错误,太难了。即便真有漏洞,想来也早就被夫人用手段给遮掩了。
所以打听到这条后,荣安更烦忧了。
她发现此刻的自己,境遇糟透了。
将军府十四年前就成了廖夫人的天下,眼下的将军府势必更比当年。自己回去,就跟小飞蛾往那蜘蛛精结的网上撞差不多吧?
一旦回府,自己还不是悉听尊便,任由摆布?自己还是会走和前世一样被设计好的路吧?况且,娘的性命还在他们手上拽着。他们有的是办法拿捏自己。
可不回去,似乎也不现实。她压根没有理由逃避,家中随便找个孝啊,情啊,礼啊,团聚啊的由头便足以逼迫自己不得不回了。
算算眼下的日子,应该距离星云大师入京讲经不远了。
荣安不记得前世是哪天回去的,但她记得,星云大师讲经“偶遇”了荣华,随后被人挑出了十四年前大师的那场掐算。当时皇子们正斗得厉害,星云大师能给皇帝和贵族们讲经自然不傻,并没有再提到任何“凤格”之事。
但他还是夸赞了荣华单凭面相就是个有福之人。这话在不少人的认知里,便是默认了荣华的凤格。从那之后,荣华为命定之凤的传言越发甚嚣尘上。
就连皇后办宴时也指明邀请了荣华。
此刻想想,大概是眼见计划成功,荣安作为廖家将来大计里最关键的棋子,也到了出场之时。所以她记得,星云大师讲经后没几天,将军府便请到了一位名医来给娘瞧病,娘很快痊愈,自然就该回家了。
荣华亲自来接人,她们便欢欢喜喜回了将军府……
真要算时间,应该也不超过十天了吧?
所以,留给荣安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
回去,是重蹈覆辙,不回,她又无力抗衡。
逃跑?她能跑去哪儿?何况还有个得病的娘,总不能不管娘和外祖家了吧?
愁死人了。
可她手上连一点分量,一点王牌和一点拿捏对方之力都没有,怎么抗衡?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要势没势,就连她这么个将军府二小姐都还不为世人所知,怎么去斗?
除非,找到靠山?
荣安重重一叹,还是难!
将军府能降住夫人的只有两人:她的亲爹和祖母。
可亲爹掌管禁军,公务繁忙,白天不提,就是晚上,也十天有五天是轮值在任的。靠爹显然不易。
至于祖母……老太太不问事多年。若这位能靠的上,廖氏能那么快就把将军府抓在手上吗?
荣安越想越悲伤。
她发现,先不提报仇,也不论保护家人,就是如何自保,如何摆脱眼下局面,如何从被设计的路线里跳出来,对她都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许是前世过得安宁,脑子太久没用,此刻的她觉得自己是这般愚钝。前世她虽也经历了不少宅斗宫斗,可因为跟着荣华底气足,手头有人有权有银有靠山,哪怕是使手段也都简单粗暴。
她这脑子,有些跟不上啊!
一想到星云大师讲经在即,她又有些急躁。
而一想到星云大师,她一下就生气了。
说到底,自己那荒诞的一生全都是拜那老秃驴所赐。若不是他过分嘚瑟,嘴没把门,自己和家人何至于?所以若说廖夫人、荣华和廖家人是害人的罪魁祸首,那么星云那秃驴也跑不了!
这笔账,她早晚要找他算一算。
不过……解铃还须系铃人,是不是她该直接去找这老头谈谈?若他推翻先前所言,若他不去讲经,若他不默认荣华,那么,一切会改变吗?
对,荣安总算找到了方向——找那老秃驴去!他既然通达天意,若连自己来历都看不出,便是神棍无疑了!
而且佛家讲究因果,他闹出来的事,他不收拾吗?他还算什么大师?
在这个想法蹦出后,荣安觉得一下开窍了。
堵塞的大脑顿时想法连连。
先前的自己按着习惯,想法太局限,可她为何要走正路?今生的她本就不是走正路回来的不是吗?
前世自己是好人,那么纯粹的一个人,可却被算计到死不瞑目。
偏偏身边还有那么多上蹿下跳的坏人,可最终都活蹦乱跳。就连荣华,也死得安宁。
可见,好人还是做不得!
这世,还不如就做个坏人?
出来上蹿下跳,闹个鸡飞狗跳,将那帮所谓名流大佬们的棋局拍得乱七八糟,而那帮人不但不敢对自己动手,还必须要护着自己,那么自己这一世……岂不是很精彩?
哪怕是最后一拍两散,自己也不亏啊!
还有,太子害死了自己的外祖,这个男人再好,今生她都不要了。前世的逆子叫人心冷,没有也罢。
荣华势必是还要攀附太子的,可自己若不愿呢?自己不想嫁人呢?自己“看上”了别人呢?自己去破坏荣华和太子呢?
一想到自己若在局中折腾,荣华被搅得睚眦欲裂却还得虚与委蛇,廖氏还得跟在后边收拾残局,廖家得跟着廖氏擦屁股,荣安一下觉得痛快起来了。
是了,既然自己不够聪明,想不到多少精妙的计谋,那便索性做个搅屎棍好了!
这一世,她要做坏人,争取活千年!
嗯,凤身,皇后嘛,本来就是要千岁的。
就这么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