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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弱水西西     我家皇后又作妖txt下载     我家皇后又作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一章 出征

    见三人越说越欢,程英嘤没好气的瞪着他们。苦于自己嗓子还哑着,怼也怼不回去。

    萧展心情格外好。遂邀了容巍去后院比武,不一会儿刀剑争鸣,清咤声声轻快。

    程英嘤正是听得心里憋闷,却见娘偷偷凑过来,笑:“丫头心里舍不得?东宫要月余见不着了。”

    像被抓住尾巴的猫。程英嘤一唬,慌忙钻进被窝,不敢看娘。

    “东陵当着那么多人面儿,他亲自抱你回来,丫头如今可赖不得账。”娘的笑带了揶揄。

    被窝被掀开,程英嘤噌一声坐起来,似乎想到什么,疑惑的盯着娘。

    后者叹了口气,像是看着自家孩子长大了,带了分“反正说什么你也不会听”的无奈。

    “说过多少遍了?他姓赵,是东宫,少招惹,你有听过么?”娘嗔怪。

    程英嘤低下头去,搅着被角。

    不是她不听,是赵熙行那厮,脸皮太厚,到处黏着。

    反正……怪不到她。

    念头至此,程英嘤带了分理直气壮,在案头笺上写了句。

    下民可不敢对东宫言不,怕掉脑袋。

    “你是怕掉脑袋,还是怕掉心?”娘立马接话,看着女子的目光又躲闪起来,佯怒,“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非要沈银进了东宫,你才敢承认不是。”

    滋溜一声。程英嘤的青葱指在笔杆上划了道白印。

    娘见状,又是好笑又是急:“你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不实诚。明明各种劝你的话,你都当了耳边蚊蝇,面对自己的心时,又成了缩头乌龟。”

    程英嘤眸色一闪,便要写什么反驳,被娘干脆的夺了笔去。

    “不要拿陛下当借口!你若等着赵熙行来拉你一把,那还不如一辈子在笼里锁死了!”

    娘说得直白。一字一句像小刀似的,扎到女子心尖。

    剥下层层的伪装,削去叠叠的掩埋,露出一点小心翼翼的芳心寸许,不知何时而起。

    程英嘤怔了。呆呆的看着娘,脑海里光影明灭。

    是牢笼外的光啊,映亮了她瞳仁。

    也映亮了光影中,向她而来的那个人儿。

    “还不快去?否则月余半年都见不得,人家得把你忘了!”

    娘说着便从门外牵进来了一匹马,马蹄踏得石砖地响,看得程英嘤又呆了。

    吉祥铺一个花样子铺,除了养点鸡鸭下蛋炖汤,哪里会有马。

    “老身找下街镖局借的,送了他们好几挂今年的腌肉哩!”娘面露得意,笑,“快去!还得还回去哩!”

    程英嘤抹了把眼睛。确定是匹膘儿肥蹄儿欢的真马。

    这才大梦初醒,一溜烟从榻上跳起来,轻匀粉面,略作梳妆,然后手碰到了一个锁了很久的箱箧。

    包银角,是考究的,锁,却落了层灰。

    她轻轻打开,拿出那件鲜红如火的狐绒披风时,指尖有微微的颤抖。

    这是一件属于程家小十三的披风,比常制略短。是专门骑马时挡风用的。

    儿时的她爱其红艳艳儿,遂随着进宫一起带了去,乃至到了吉祥铺,兵荒马乱的也跟着她来。

    只是钻进了“花二”的壳子里后,这样一件鲜红披风,就随着回忆都锁了起来。

    程英嘤深吸一口气,系上了披风,鲜红的色泽像燃烧的火焰,淬过她七经八脉,直到她每一寸血都沸腾起来。

    属于将门程氏的血脉。

    骨子里的鲜衣怒马,刀光剑影。

    儿时的所学和训练苏醒,筋骨在呼应她,程十三的骄傲,和曾经一个家族的烙印。

    “驾!”

    女子一个上马,竟然丝毫不显生疏,干净利落,一声清咤,骏马就奔城门而去。

    京郊平原,八百里关中浩邈,春风拂燕,残雪堆儿星罗棋布。

    三千精兵列阵,刀戟雪亮,气势昂扬,为首的一匹高头大马上,东宫赵熙行着戎装,仗宝剑,正手握缰绳,来回不定的逡巡着。

    这便是出征兰陵的将士了。本来大清早就出了城,理应拔营,东宫却让行伍停下,也不知在等什么。

    “殿下,还请下令继续前行!误了时辰就不好了!”一个副将策马上前,略急的抱拳。

    “不急……”赵熙行目光黏着城门,几个时辰了也不嫌眼酸。

    副将叹了口气。他不知一向行事严苛的东宫到底在等什么,反正城门关着,除非飞的,否则鬼影都没有。

    “殿下,若再滞留,只怕有损军心。”副将眉头扭成了股,“殿下……”

    话头没完。赵熙行一眼瞥过来,冻得那副将一个哆嗦。

    他一个激灵,遂后怕得暗骂自己,居然忘了眼前这位,是拿尺子比茶盅差了寸都要罚罪的圣人。

    副将立马死死捂住嘴,选择保小命。

    赵熙行收回目光,看一眼禁闭的城门,又看眼天色,眸色微暗,低声自言自语。

    “她果真一点都未念过本殿么……此去迢迢,刀剑无眼,不知何日还归,她竟如此铁石心肠么……”

    男子攥缰绳的手紧了紧,指关节发白。

    千万种好的坏的猜测不停冒,叽叽喳喳的,吵得他心下烦躁。

    缃色锦鞍金线穗的骏马踱过来踱过去,将官道都踏出了一条小沟。

    当那个副将冒着丢脑袋的危险,硬着头皮再劝了次,赵熙行终于咬了咬牙,决议启程。

    他已经冒着置三军不顾的失职,私心在这儿等她几个时辰了,春风吹得他眼涩,揉得都发红了。

    他觉得自己岂止是圣人,简直是个罪人了。

    然而就算明知有罪,他还是舍不得早走半刻,怕半刻,只要再有半刻,她就会出现了呢。

    “出征!”

    东宫下了命令,马蹄嘶鸣,号角嘹亮,关中平原士气如虹,三千龙骧卫拔营向兰陵去。

    赵熙行最后看了眼城门,便欲掉头继续前行,却是那一刻,瞳孔猛的收缩。

    城门打开。一抹鲜红的倩影,驰马向他而来。

    红衣飞舞,青丝飒飒,像是点燃了地平线的火焰,将早春的天空映得辉煌。

    流畅,利落,恣意,又带着一股打小习练老子无双的睥睨劲头,那倩影仿佛在如霞的火光中,踩着八百里秦川而来。

    “驾!!!”

    赵熙行也不管身后的三军如何想,如何看,脑子发烫就驰马迎了上去。

    待到那抹鲜红面前,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要了我命了。”

第九十二章 一见

    程英嘤的脸噌一声红到了脖子。

    她慌忙低下头,指尖搅乱缰绳,直埋怨自己喉咙伤了,说不得话,不然非得骂这厮两句油嘴滑舌。

    这番做派让赵熙行脑门愈烫,跟烧热似的,晕乎乎起来。

    想到即将出征,沙场无情,回来不知是一黄土,还是春闺梦里人。

    于是心底百感交集,恨不得挖出自己的心让女子瞧,也恨不得瞧清楚女子的心,遂什么规矩都忘脑后了,说话更没了顾忌。

    “程英嘤,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直白到有些傻的话,从那个高贵俊逸的东宫口中说出。

    跟不真实的梦呓似的,让人怀疑自己耳朵。

    却是咻咻咻,一个激灵劲儿钻到女子心尖。

    程英嘤的脑门也烧起来,千言万语也抵到了喉咙,却就是说不出来。

    就像洪水决堤。

    她怕自己在心上凿个针尖儿洞,汹涌的水浪就能把她湮没。

    赵熙行脸发红,眸子却是愈亮,灼灼的盯着程英嘤,像要把她魂儿都夺去似的。

    他喉结动了动,忽的一句:“你默认了。那本殿就当你有我。”

    程英嘤一愣。

    她明明是嗓子伤了,暂时哑巴了,怎么就成她默认了?

    赵熙行这厮,不禁圣人不做了,还做起了乘虚而入断章取义。

    贼到可以了。

    程英嘤指了指喉咙,瞪着男子,眼睛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恼的,也异常明亮。

    赵熙行得逞的一笑:“好,那没有,你摇头。”

    程英嘤咬了咬樱唇,搅着衣角,眉梢秋水脉脉,没有点头。

    但也没有摇头。

    虽说是早春,赵熙行却觉得那一瞬间,心底四月天赶趟儿的来了。

    “你放心,我会好好的回来,早早的回来,蔷薇盛开的那天,我会给你带回胜利的捷报,和兰陵最好看的胭脂。”

    男子说的郑重,说的热切,生怕女子不信似的。

    程英嘤噗嗤一声笑了。

    这前半段听着正经,后半段却俗到可以。

    兰陵最好看的胭脂?真是唯女子难养也。

    见女子沉默,赵熙行急得眉尖轻蹙,又加了句:“你若不喜胭脂,我就给你带栗子,听说那边出这个,颗颗炒得喷香,我给你带一麻袋……”

    话头没完,一双玉手伸过来,捂了他唇。

    低头一瞧,女子笑得眉眼弯弯,又揶揄又含羞。

    越说越离谱了。

    又是胭脂又是栗子。他个东宫跟街头小贩似的,什么好的都念着给她搬回来。

    显得她程英嘤俗到不行。

    赵熙行浑身都僵住了。

    微微浸凉的柔荑,玉的触感,从他滚烫的唇畔传来,笼得他呼吸都不稳起来。

    他直冲冲的一把抓住了那只小手,也不管女子如何羞赧,只管傻子般的攥着。

    “程英嘤,你好好的等我回来,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如果还有闲暇……”赵熙行顿了顿,一路厚下来的脸皮忽的有点薄。

    他蓦地多了分紧张,清咳两声道

    “本殿许你念我,无穷无尽头。”

    仿佛被一枝明晃晃的箭穿心,程英嘤浑身都发软起来,连着那只手也没了力气逃,就任他攥着。

    赵熙行还欲说什么,忽听得副将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

    “殿下……时辰真的不能再拖了……”

    程英嘤慌忙将手抽了回去。

    赵熙行猛的回头,冷剑般的目光刺向副将。

    那副将吓得浑身一哆嗦,冷汗蹭蹭冒。

    程英嘤推了把赵熙行,示意他莫计较,正事为重,才让赵熙行碰到佩剑的手缩了回去。

    “等我回来。”

    赵熙行最后低低一句,才随了副将远去,频频回头,马蹄流连,背影消失在天际。

    程英嘤挽着缰绳,也在原地立了良久,看着那背影半丝儿都没了,才感到早春的风,空荡荡的往心里吹。

    她伸手,揽了一掌将起未起的春,花儿都在残雪下蓄势了。

    快了,又一年四月。

    程英嘤一直以为,她这一生就终结在四月,那场宫变里。

    却不想,她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而在盛京某处的朱门高户里,沈银也虚揽了一掌春风,发呆。

    “姑娘,您可千万不能去啊。以前的情分都了了,如今您是侯府千金,万不能扯上干系啊。”

    流香掩了所有门窗,压低了声音急。

    沈银看向手中已经攥得皱烂的笺纸,是薛高雁今晚约她朱雀门一见。

    就这么一句,多的半个字没有。

    沈银指尖攥得用力,发白起来。

    那个大雪里胡子拉碴卖熏肉的男子,到底是认了,他回来了。

    当年南去三千里迢迢,梅花开早,归来盛京的迎春鹅黄,又是一年岁。

    沈银唯一不懂的是,归来的,是绯衣银弓的状元郎,还是南方叛党的行首大人。

    亦或者,只是她岁月里已经埋葬的梦,早就死了。

    流香还在旁边絮絮叨叨的劝:“姑娘千万莫意气用事!大晚上的见面,又是叛党,明摆着的居心叵测啊!”

    沈银深吸一口气,一颗心忽升忽降,半天品不出悲喜滋味。

    良久,她把笺纸往火塘里一扔,痴痴的看着火苗吞噬干净,才轻轻一句。

    “一次,就最后一次……火坑我也认……”

    流香在旁边腻了层冷汗。

    贤良淑德,闺门名秀的自家姑娘,觐见东宫也会把关切话提前背好的挑不出错儿。

    却在涉及到那个御史卿时,能变了个人。

    像盛京最美的夹竹桃,剧毒。

    流香忽的升起种不好的预感,只怕这一去,风雨大幕拉开。

    夜幕降临,冷月花影扶疏。

    还是早春,冻人,百姓都歇得早,不到子时,整个京城就黑咕隆咚。

    一抹倩影摸着黑,蹑手蹑脚的来到朱雀门,似乎对帝宫的布局很熟悉,一路都避开人走。

    有个男子已经等她很久了,坐在御沟边的白玉桥上,吊儿郎当晃着腿,凌乱的墨发在晚风中拂。

    不修边幅的青胡茬上,一双眸雪亮,在冷月的辉映下,流转着弓影箭光。

    未钝,未老,未蒙尘。

    倩影瞳孔微缩,踌躇地走近,像是面对一个不真实的幻影,惘惘一句。

    “薛高雁,我带了我的命来……今晚过后,便当我死了吧……”

第九十三章 意外

    薛高雁轻轻一笑,带了抹月光般的缥缈。

    “南下一别,我曾说,就当薛高雁死了。如今你也说这般话,我俩岂不是此生同穴了?”

    生同衾,死同穴。

    这般深重的话被男子说出,跟戏谑似的,满不正经。

    沈银的手在大氅里握了握,夜已深,果真有些凉了。

    “当初你为何不认我?”

    “大街上的人来人往,你又是打小最重体面的。若和叛党扯上干系,毁了侯府千金的美誉,我岂不是罪过大了?”

    薛高雁笑得露出一圈大白牙,月光落入他眸底,却半点波澜都没溅起。

    沈银咬了咬唇,他到底是怨她的。

    在他南去之后,她迅速的接了和赵熙行一模一样的玉佩,成了天下和圣人眼里默认的储妃。

    音信全无,萧郎陌路,她的决绝,和他的无还归,不相上下。

    都是那样“狠”的人儿。

    良久,沈银深吸一口气,攥紧绣满金丝牡丹的锦衣,转口道:“那你今日是何故相见?既已无念可念,又何必再多牵扯。”

    “我说就是想跟你叙叙旧,你信么?”

    薛高雁轻笑,月华如琉璃,镀满他一身的幻景。

    沈银扯了扯嘴角,微讽:“……薛高雁,你今晚只怕是别有居心吧,都是知根知底的,若还顾左言他,就不是你的脾气了。”

    薛高雁眸色一闪。没有回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女子。

    沈银也抬头瞧他,朦胧的月光里,像一个经年的梦。

    还是那双雪亮有神的眸,背上的布包里还是那柄闻名天下的龙吟弓,却熟悉又陌生了。

    不修边幅的青胡茬,瘦得凹下去的颊,十年一梦故人事,都作了沧桑弹指间。

    沈银忽的就红了眼眶。

    他们是如何至于此地的呢?

    “我记得当年,也是这般的月,花影扶疏。”沈银开口,语调不稳,“我听闻你明天要赴任御史,从此九州辗转,于是夜半溜出闺房,溜到了你的草庐。”

    薛高雁抬头看月,想到记忆里那个大晚上敲他窗的女子,惘惘的笑。

    “你说你,大家闺秀,贤良淑德,没想到里子里有这么一股劲儿,胆大包天的夜半会男子,自己摸上门都不带怕的。”

    沈银的指尖在锦衣里攥紧,发抖起来。

    记忆有多么鲜活,今日就有多么不堪。

    “是,我当时来找你,就是想问你一句明白话……只是如今看来,当年说了什么都不做数了吧。”沈银眼眸浸凉。

    当年她的眸却是那般火热。

    看着一袭绯衣,意气风发的御史郎,嫣红烛花,都化成了她两靥的红。

    那时年少,轻易就当了真,又何曾想过某一天,命运的无解。

    沈银咬紧唇,兀地开口。

    “薛高雁,不要执迷不悟了好不好。赵胤是个合格的皇帝,你何必一意孤行,为了贾章贾大人,就把你自己,把天下都栽进去呢?”

    贾章。

    单是提到这个名字,男子的眸就迅速的一僵。

    他别过脸去,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火光中向他走来的夫子,手执一柄戒尺,板着脸训他上房揭瓦,训完,又忍不住亲手为他擦去脸上的泥。

    薛狗蛋这一生的救赎,都因他而起。

    所以这一生的罪孽,也将因他而终。

    见男子沉默。不知是不是太冷,沈银的脸笼上了一层苍白。

    她自嘲的笑笑:“是我着相了。手仗龙吟弓,诛尽天下奸邪的御史大人,怎会听一介小女子的劝呢。多说无益,小女就只能劝大人,好自珍重了。”

    沈银屈膝一福,低下头的瞬间,咽回去了喉咙的涩意,旋即起身,脸色平静的就要离去。

    却这时,沙哑的男声,带了蚀骨的凉,和迷惘,飘忽入耳。

    “阿银,赴任前你来找我的那晚,你说过,但凡君在,妾在,便生同衾,死同穴,若有一人食言,则必有君无妾,有妾无君。”

    沈银顿住。她不敢回头,去看那男子是何神情。

    她只觉得寒气从脚板心升上来,滋溜一下,窜了满脑门麻。

    幽幽的男声如鬼魅,已经沙哑到不行,最后呢喃

    “我,践诺来了。”

    然后,沈银感到背上一个大力,人就像秤砣样坠进了护城河里。

    她最后回头,见得月光下的男子,竟然哭了。

    大雁塔上赋诗骂狗官的状元郎,龙吟弓先斩后奏,令奸臣闻风丧胆的御史卿。

    竟然哭了。

    沈银笑了。绝望的笑,了然的笑,独独没有后悔。

    旋即扑通一声。冰冷的河水就将她湮没。

    要么,生同衾,死同穴。要么,有君无妾,有妾无君。

    他们当年眸底的光热烈得,对彼此一点后路都没留。

    到底是,践诺了。

    二月早春梅花凋,春水始解燕子归。

    帝宫却被一桩意外掀了个底朝天。

    平昌侯府的大姑娘溺水了。还是大晚上的,在朱雀门那边。

    虽然后来听见动静,金吾卫紧急赶来,人是救了上来,但伤了身子,至今卧床不起。

    这日。上书房殿门紧锁,宫人都被打了出来,空气压抑到喘不过气来。

    赵胤高坐上首,脸色发青,继后刘蕙在一旁长吁短叹,连声嘱太医署去侯府请脉。

    而平昌侯沈圭,这位辅佐赵胤登上帝位的第一权臣,正惴惴不安的跪在堂下。

    “传旨:此事就这么了了。若有再擅自嚼舌者,斩!”赵胤沉沉道。

    刘蕙一愣:“就这么了了?陛下,这明显是有贼人构陷,银丫头不能吃了冤枉苦啊!还请陛下彻查!”

    赵胤猛的一拍玉案,脸色更加不善。

    “糊涂!彻查?你是要查堂堂侯府千金,为何不守闺范,深夜外出?还是查东宫未来的嫡妃,或与居心叵测之人有来往,甚至牵出南边叛党的泥来!”

    刘蕙自觉失言,连忙请罪不再多嘴了。

    沈圭磕头如捣蒜,苦脸道:“陛下恕罪!臣也不知这个不孝女怎会深夜外出!但南边叛党一事,臣以性命担保,绝对与阿银无关啊!”

    殿中三人的脸上都带了不解。

    平昌侯府的大姑娘,是出了名的贤良淑德,那挑不出错儿的做派,和东宫还真是绝配。

    是故听说这等人物,竟然夜半外出,还在宫门落水,其震惊天下的势头,不亚于那天东宫抱着女子闯进了太医署。

    总之,这俩圣人圣女,愈发跟着魔怔了似的,偏了。

第九十四章 校尉

    “罢了,这事就此作罢。银丫头是我天家默认的储妃,真要大张旗鼓的追查,最终伤的是我天家的颜面。”

    良久,赵胤吁出一口浊气,无奈摇头。

    平昌侯沈圭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山呼万岁。

    刘蕙捕捉到赵胤脸上残留的一丝忿忿,试探道:“可这事也不能真这么了啊。若是守城禁军下的手,犯上僭越该罚。若是叛党的人混进禁军里下的手,这不忠不臣就……”

    “当然!伤了我天家未来的储妃,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赵胤齿关迸出寒气,“传旨,将那晚当值的金吾卫……”

    顿了顿,君王最后四字冰冷刺骨。

    “秘密诛杀!”

    刘蕙和沈圭都脚板心一凉,连忙恭敬的低头,连呼圣明。

    然而,传旨的中书舍人却递了话进来,说中书省把折子打回来了。

    阁老们说那晚当值者一共廿四,若齐刷刷掩人耳目的没了,朱雀门短时间补不齐人手,不仅会闹大,还会为帝宫安全留下隐患。

    赵胤揉了揉太阳穴,脸色发青,拍着玉案怒喝道:“怎么补齐人手是禁军署该考虑的事!老子养你们不是吃白饭的!三日,老子只给尔等三日!若半点难听话流出去,老子不介意多砍几个!”

    中书舍人吓得面如死灰,慌忙将话传了下去。

    赵胤抚了抚胸口,看向大汗淋漓的沈圭,面色稍缓,叹了口气。

    “沈爱卿,不是朕铁石心肠,银丫头一个姑娘家,半夜外出,也得算她一份错。”

    沈圭连连叩首,高呼道:“请陛下责罚阿银!是她不守闺范,行事失仪,当罚!臣感念陛下关之切,责之深!”

    赵胤下座,亲手扶沈圭起来,点点头:“那便待银丫头好些了,去玉山的善寺住一阵子,好好省过吧。”

    沈圭感激涕零的谢恩。刘蕙也松了口气,这事儿总算风平浪静的揭过去了。

    几日后,对于侯府千金落水一事,帝宫下了封口令,抓着嚼舌根的,斩无赦。

    风头很快就消弭殆尽。

    只是百姓发现,守卫朱雀门的金吾卫好像换了批,原来的那批悄无声息就没了。

    这日。邱升看着面前两个将军愁眉苦脸的样儿,已经不耐烦了。

    “二位大人,若是在下不合格,请给个准话,在下这便回去。朱雀门那边还有差事,在下不能再耗了。”

    两个将军面面相觑,表情纠结得像是红薯吃多了后蹲茅坑。

    “这个邱升不错啊,资历功夫聪明劲儿,都符合校尉的要求。不如,就提拔他吧。”其中一人道。

    另一人点点头,又慌忙摇头:“不行!禁军校尉,负责统率守卫朱雀门的金吾卫,责任重大。按照往年的规矩,还要把底细翻来覆去摸查清了,才能提上这位置!”

    “唉,往年是往年。如今不是特殊情况么!上面一下砍了二十几个金吾卫,还要三日之内全部补齐,你我哪还有时间,按往年的走规矩?!”一个将军又急又无奈。

    另一个将军上下打量邱升,见后者生得忠勇可靠,通身正气,语气也软了下来。

    “真的……就这么草草提拔他?”

    “你还犹豫什么?三日不补齐,你我都得掉脑袋!彼时你去地府守规矩,看谁理你!”

    将军的同僚哭笑不得。也懒得费口舌,匆匆在任职令上盖了印,也不管另一位如何有苦难言。

    “就这么定了!邱升,从今日起,你便是总管朱雀门守卫的校尉!望尔尽忠职守,守卫皇城!”

    随着一句恭贺,邱升拿着红戳的晋升令走出了官署。

    “邱校尉,恭喜了!”

    金吾卫们都拥上来贺喜,喜笑颜开,想来这位新校尉平日很得人心,人人都称是可靠人。

    “多谢各位兄弟!虽说在下晋为校尉,但都是为上面做事的,也不必拘于尊卑。今晚在下请各位喝酒,不醉不归!”

    邱升亲和地抱拳回礼,自然赢得满堂彩,金吾卫们簇拥着欢呼成一片。

    订了下值后小酌的点儿,邱升又寒暄了几句,遂客客气气的辞了诸位同僚,向深宫尽头走去。

    左拐右趋,驻足,他向红墙根下候着的女子一揖:“迟春姑姑。”

    迟春点点头,一笑:“邱校尉高升,果真应了名字,升者升也。本姑姑怕是晚了,来给你道声贺喜了。”

    邱升咧了咧嘴角:“姑姑说笑了。还请给御史大人带话,多谢他的筹谋,在下入伍多年,才得了这一次升迁。”

    迟春眼眸一眯:“邱校尉失言了。哪里有什么御史大人。”

    邱升微愣,旋即挠了挠头,讪讪:“行首,是行首大人。在下失言,该打,该打。”

    迟春警惕地看了眼四下,语调泅了分寒意:“如今你我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有些丑话不妨说在前头。事关重大,生死攸关,若因你的一点失误,把我们所有人拉下水……呵,我们不介意弃车保帅。”

    邱升连连作揖称是,看来对这个坤宁宫姑姑很是敬畏,禁军的威风半点也不敢摆出来。

    迟春这才缓了脸色,续道:“还有,虽然因行首大人的连环计,才让上面略过了你的家世审查,草草升迁。但你往后还是要多加小心,别自己往刀尖撞。”

    邱升颔首。帝宫琉璃红墙落入他眸底,溅起了淡淡的涟漪。

    暖和了。

    不管人间王朝更迭几番,早春的迎春儿都还是年年一样的开的。

    “姑姑所言甚是。在下一定小心,还请转告行首大人,待有机会,在下一定上门拜谒。盛京里东周的旧人没几个了,能坐下来喝杯酒也是好的。”邱升深深一揖,带了分故人的慨然。

    迟春吁出一口浊气。也看向垂花门边盛开的迎春,红墙鹅黄朵儿,衬得格外好看。

    她心里微动:“邱升,突然想问你,为什么答应与我等合作呢?”

    邱升紧了紧鹿皮囊里的佩剑,雪亮的刃,镶青金石,坠银穗子,彰显着校尉的官阶和权柄。

    多好的剑。属于男儿郎不灭的荣耀,和矢志的追随。

    而他那春夜里孤苦伶仃去的父亲,临行前枯瘦的手已经举不起这把剑了,却在听到外面儿传来新帝生辰的恭贺声时,拖着病体,挣扎着面北而拜。

    只可共患难,不可同安乐。

    “当将军,大将军。”

    邱升一笑,眸底噌一声点燃了炽热。

第九十五章 了心

    迟春睫毛低垂,有片刻的沉默。

    邱升瞧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可是让姑姑失望了?在下本就不是哀帝的人,自然对东周没什么旧念,与行首大人合作也只是为了自己……”

    “无妨。”迟春迅速的打断,抬头一笑,“你的理由如何,无妨。只要目的相同,曾经的仇人也能并肩。再说了,我们的人里面,又有几个是真心念着东周复兴的?各有各的图谋罢了,不差一个你。”

    邱升眉梢轻挑,噙了分复杂的敬畏:“非常之世,当用非常手段……不愧是御史大人……”

    迟春本想提醒他叫错名字了。御史,这两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字眼,已经成了新王朝的禁忌。

    然而她没有开口。只是摘了一朵迎春花,指尖一松,就任那鹅黄的朵儿随风而去。

    世间千百种人,有千百种活法,春天到来的时候,却还是能坐下来,一起喝杯屠苏酒的。

    路尽无悔罢了。

    天儿一天比一天暖和了。盛京姹紫嫣红打起了花骨朵儿,满城翠柳如烟,春和景明。

    沈银到达寿寺时,便看着佛龛下的牡丹花笑:“佛门清净之地,竟也有娇花如许?了心师太破戒了。”

    “啊,前阵子忙,没注意到,天儿一暖,竟长了朵牡丹呢。”被唤了心师太的尼姑一笑,反而拿了葫芦瓢来,舀了水来浇花。

    佛门清净之地,佛龛庄严。莲花座下一朵牡丹千姿百态,总有些格格不入。

    了心师太却很认真的浇好了水,抬头来把葫芦瓢交给沈银:“万物有灵,皆有佛性。姑娘可别着相了。既然圣上罚姑娘来我佛门省过,从今儿起,姑娘就负责养这朵花儿吧。”

    “养花?”倒是女子欢喜的差事,但她还是忍不住微诧,“这叫省过?我还以为得来抄经书,听诵经,日日把那佛香捻呢。”

    了心师太双手合十,噙了浅笑:“阿弥陀佛。万般自在法,佛往心中寻。姑娘在本寺期间,只要把这朵花儿养好了,省过也便了了。”

    沈银眉梢一挑,打量了眼了心,见后者眉目坦然,不似有伪,才合了个十,谢过应了。

    流香帮着她把客房整理出来,前后扫洗,归置杂物,尼姑庵比不得侯府,沈银也不得不亲自动手,两人忙到黄昏才歇下来。

    流香自然是满脸不平:“姑娘堂堂千金,何时吃过这种苦?好不容易落水激的寒症养好了,又要来这破地方受罪!”

    沈银捻了佛香,熏着春日热闹起来的小飞虫,打趣道:“我这个当主子的还没嫌弃,你倒先满腹牢骚了。圣人罚我来省过,你还想着来享福不成?我只带了你一个来,以后什么活计,你也教着我些做,不然真过不下去。”

    流香叹了口气,忿忿道:“姑娘,不是奴才吃不了苦,而是不明白圣人到底怎么想的!圣人一向疼你,落水又不是你的错,作何要让你担这苦!”

    “做给天下人看,天家的面子金贵着哩,省过还是从轻了。”客房中就女子二人,沈银说话也没什么顾忌。

    流香只得把气咽了回去,扶了沈银去一旁歇息,还不忘把侯府带来的药罐子药炉摆了一溜,药味顿时湮了佛香。

    二人舟车劳顿,晚膳用的是寺里的斋饭,更觉口舌无味,山间只闻鸟鸣虫嘶春水解冻,也是长夜无趣得很。

    沈银在房里抄佛经抄得眼睛花了,便嘱了流香几句,自己披衣出门,顺着后山的小路走,看看山景,解解闷来。

    善寺是个尼姑庵,不算大寺,暮色中佛相庄严,钟声悠远,青石板径积了一层落柳,似乎刻意没扫,就让碧叶儿自在的笼着,最热闹的只有铜坛里丈粗的佛香,热火朝天噼里啪啦的烧着。

    一切都安静到如同梦境,能让人生起现世的恍惚感,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和林间飘落的桂花。

    而山下的盛京城,万家灯火繁花锦簇,更如走马花灯里的闪过的画儿,泛着一种极其真实的疏离感。

    沈银顺着山道走,忽的看到后寺一处偏殿,亮着橘黄的灯火。

    按理说佛门弟子都歇得早,再是辗转难眠的,也该去佛堂燃香,告罪两句尘心不安,并没有后寺还亮着灯的理儿。

    沈银疑惑。壮着胆子往偏殿去,借着烛火映亮的纱窗往里瞧,还没看清楚是人是鬼,便听得里面主动一声。

    “姑娘既有缘寻到此处,便请进吧。贫尼的茶刚煎好了,可以为姑娘斟上一盅。”

    沈银放下心来。推门而入,有些不好意思的朝书案前的人一福:“了心师太,得罪。是我有失闺礼在先。”

    了心师太还是噙着淡淡的笑,并未多言,只是取了还沸着水泡的热茶,为女子斟了一满玉斗。

    “茶好,客至,仅此而已。我善寺不讲礼不礼的,姑娘请。”

    很是清浅的一句。如同普通的粗叶茶,比不上盛京的贡茗,却一股回味,沁入心底。

    沈银笑了。坐下来品了茶,轻啜一口,眼眸在缭绕的白气中,顿时变得雪亮。

    “鸿渐公曾在《煎茶水记》中列出天下二十名水次第,其中江州庐山康王谷帘水夺魁。茶叶是普通的茶叶,这水……呵,了心师太,讲究。”沈银看似赞赏的吐出这句,眉尖已带了凛冽的试探。

    能懂得“天下二十好水”的,就不是下里巴人,能在兰陵取得千里之外的江州水,就更是阳春白雪里的白雪了。

    当然,能一口喝出这二十好水之魁,也只有沈银这等家世才撑得起,然就算是侯府,也因为距离遥远,不会真为了一盅茶,耗费银两去外州取水来。

    了心师太放下茶盅,在茶香回味中舒服的一声长叹:“不愧是侯府千金,好眼力。不错,正是江州庐山康王谷帘水。贫尼每年有几个月都会去江州一趟,用特制的银斗运水回来。”

    千里迢迢,只为取好水,一杯粗茶,水道有乾坤。

    讲究。是有一种人,刻在骨子里的近乎执念的讲究。

    沈银没有说话。心里迅速的闪过几个年头,圣人让她来此省过,善寺便是和天家有牵扯的清净地,按理说不会有什么身世有鬼的人。

    “姑娘是在怀疑贫尼?”了心很自然的开了口,抬眸一笑,“茶水快凉了。”

    沈银的指尖摩挲茶盅,似笑非笑:“……茶凉了不要紧,若是心凉了,可就不好了。”

第九十六章 野史

    顿了顿,沈银微微眯了眼:“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讲了,怕不敬佛门之地,不讲,怕接下来这十几天,害了我与师太的亲近。佛门一关尘缘了,师太的来路,小女无意知晓。只是互相通个气儿,以免疑神疑鬼冤枉了。”

    了心师太一边不置可否的听着,一边收拾茶具,却在碰到沈银饮过的玉斗时,表情有一瞬凝滞,旋即竟是手一扬,将那个玉斗扔进了废篓子。

    “哎呀,姑娘对不住。贫尼有些坏习惯,清净地也改不了。”突然意识到沈银还看着,了心师太一愣,很是尴尬的打了个千。

    “无妨。既然是清净地,就不要沾上我等俗人的不净了。”沈银说得客气,声音却有些冷。

    这近乎本能的嫌“脏”,她沈银贵为平昌侯千金,除了两个姓赵的一个姓刘的,何人敢这么对她过,她喝过的茶盅不拿去供着都是好的了。

    了心师太自知失态,也有些讪讪,丢下句“姑娘自便”,便闷着头回到书案前了。

    沈银没有立即离开。见了心在编编写写什么,也不避讳她,就干脆瞧了眼过去,这一瞧不要紧,唬得她噌一声站起来。

    书案上是成堆的零碎札记,笔迹不一,纸张不一,显然是来自不同的地方,出自不同人之手,从四面八方的眼线汇集而来。

    了心仔细地翻看着,拿胭笔写下类似命令的东西,然后用小细绳拴束,俨然是鸽子传书要用的。

    而那些札记,只言片语的写了些:今日,十万大山南,有体清癯女居士取水。出山与县城关隘处,见有一东周老兵习刀。或者三日前,山谷洞口有年轻男子设棋局,举止雅贵,或有猎户月余见一老妇山中采药,风雨无阻。

    而了心的批释,简单数字,却揭开了一桩惊天骗局。

    “女居士,传为皇后。老兵,为上将军。男子,为东宫,老妇,掌事姑姑。”

    偷梁换柱,三人成虎,靠着真真假假的一张张嘴,将黑的说成白的,白的传成黑的。

    “夜深了。姑娘若再不回去,会耽误明天的早课的。”了心忽的一句,抬头,和沈银的目光对上。

    有波澜,在碰撞的一瞬间激起。

    沈银深吸一口气,幽幽咬出四个字

    “湘南野史。”

    了心压下眸底那微至不察的波动,依旧淡淡的笑:“姑娘好见识,南边民间的逸闻,竟也这般清楚。”

    “师太果然别有洞天。当年那四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却突然有一股莫名的手段,在后面推着各种传闻愈演愈烈,才有了如今几乎成了实锤的野史:那四人隐居湘南的十万大山之中,不问世事。”沈银一字一顿,紧紧盯着了心的眼,“原来,这股力量的掌舵,便是师太。”

    了心没有辩解。笑笑,反而来征求沈银意见:“体态清癯那女居士,传成悯德皇后是不是不太真?皇后今年该十八了,春华正茂,再苦的日子也不至于清癯吧。”

    “师太问我?这个被您推动的湘南野史也骗了三年,哦不,四年的人。”沈银眉间兀地噙了股危险,“从一开始,师太便没避讳我。如今还来问我,是觉得这个秘密不会流出去,只有死人的嘴才可靠么。”

    茶房内顿时温度下降,早春的晚,冻得人手脚俱凉。

    了心滞在那里,沈银的手抓住了怀里紧急时刻通知平昌侯府的烟花,死寂,前时还品茶言笑的茶房,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狼毫笔尖吸的墨滴了下来,一声微响,笺纸上晕开一点殷红。

    “姑娘又着相了。不过是贫尼写注时,姑娘刚好不请自来,缘分罢了。无所谓避讳不避讳。”了心抬眸一笑,风轻云淡。

    沈银抓住烟花的手松了松,还是不放心的加了句:“这种足矣闹得九州风雨的秘密被我知晓了,师太真不介意?”

    “此非贫尼分内事。只是与人合作,想要换得自己求的东西罢了。其他的事,并不想节外生枝。”了心淡淡道,“当然了,若姑娘敢说出去,那人比贫尼更不好对付。”

    “谁?你是在帮他……推动湘南野史?”沈银下意识的问了句。

    了心却不愿回答。阖上卷册,起身剪了灯花,做出送客的姿态。

    沈银无法。只得告辞,脚跟碰到门槛时,一个激灵,某个揣测唬得她回头,剑一般的目光锁定了了心。

    “等等……如今湘南野史是假的,则说明很有可能……那四个人还活着。甚至,就在我们身边?”

    一阵风起,半山铜钟敲响,月影扶疏如幻,为了心师太的笑镀上了一层不真实。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菩萨尚有幻象,俗人又何必自扰。”

    沈银只听得哐当一声,腹腔仿佛一个镀满月光的井,心咕溜溜就坠了下去。

    多少前朝荒唐了,尤剩得,人散后,中天一轮月。

    而距此地百里外的帝宫,金碧辉煌都在夜色里沉默,风儿里颤颤一只笛。

    程英嘤看着这般的月色,却半点闲情逸致都没,金砖地面映出千轮月,寒意从膝盖窜了满背。

    轰隆。她面前的红铜门打开,一个内侍走出来,打了个千儿:“陛下有旨:姑娘请进吧。”

    程英嘤点点头,遂起身,深吸两口气,踏进了幽深冰冷的上书房,没走两步,就见得明黄的衣衫,被白昼般的宫灯映得煌煌。

    女子在玉案前驻足,听得殿门在身后轰隆关上的瞬间,一颗心也咕咚沉到底。

    皇帝召见。口谕是半夜下到吉祥铺的。

    从程英嘤被一群羽林卫从榻上架起来,到如今跪到上书房,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一路掩声屏息,急行急赶,俨然是密诏。

    那么,这大半夜的秘密见面,就太过福祸难测了。

    尤其赵熙行还不在京里,她程英嘤若今晚有个三长两短,外面就当没了只蚂蚁,半点波澜也不会有的。

    程英嘤压下乱跳的心,低头,俯身,正要跪拜,却兀地,一只着明黄衫子的手伸了过来,稳稳的扶住了她,不让她行这个礼。

    沉沉的男声在耳畔响起,惊心动魄

    “臣,拜见皇后娘娘。”

    旋即,那只手一用力,将女子扶了起来,见得明黄衫子的主人低头,俯身,一拜。

    程英嘤的瞳孔猛地收缩。

第九十七章 卷册

    十二岁那年,她第一次见到那权倾天下的右相时,听过这句话。

    只是如今,这声音沉稳了不少,有了新名字,叫做君王。

    不变的还是那声“皇后娘娘”,被困在时光里的她,在史官UU小说已经薨逝的她。

    当年那小小的她,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面前的男子时,可曾想过今日的辗转和流离,对她笑着说“花儿不怕”的人已经不在了,四月老了一年又一年。

    程英嘤僵在原地。纵是春夜,凉气却从脚板心噌一声钻上来。

    千万个念头瞬间闪过脑海,嗡嗡的。她不确定这是试探还是真相,不确定面前的是故人还是新君,更不确定赵熙行与此事有没有关系,前面是暖杯酒还是鬼头刀。

    “是朕自己猜出来的。朕那不成器的长子是个死脑筋,这么多年了,就只有一个女子能让他乱了章法。朕前后一联系,也就猜了出来。”

    赵胤负手而立,声音悠悠的,像是故人重逢的闲聊,听不出多的情绪。

    顿了顿,他又加了句:“你吉祥铺四人的身份也**不离十了。真是为难你们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想到这么多年,就在朕眼皮子底下。”

    程英嘤眼皮子一跳。心里忽上忽下,迅速的抬头瞧了赵胤一眼,见后者也盯着她,眸底有深不可测的波澜。

    她果断俯身一拜,按臣礼垂下眼帘,意在“请陛下恕罪”,试探赵胤的敌友。

    “也算是好几年的旧识,人前罢了,人后这些礼就没必要了。朕答应了那不孝子,不会把尔等的身份传出去。但是。”赵胤一顿,语调骤然阴冷,“朕只允许花二,花三,阿巍,和花婆婆活在朕的江山里。”

    只有花二,花三,阿巍,和花婆婆。

    程英嘤猛地抬头,剑一般的目光刺向赵胤。

    “比如说,你和朕那不孝子,绝对不可以。”赵胤一字一顿,字字如噙千钧,“你,懂朕的意思吧?”

    女子藏于罗裙中的指尖渐渐攥紧了。她突然有些心虚,想装个身正影子正应个不懂,但又瞒不过那一瞬间,心里的担忧失落愤怒和不甘。

    一刹百感交集,冲得她浑身发烫起来。

    觉察到女子神情的波动,赵胤轻轻一笑,宫灯的烛火幽幽的在他眸底明暗。

    “朕倒不怕你能翻出什么波浪,关键是人伦大防。你若和我西周的储君牵扯上,各方暗流都会盯着你,彼时别管你叫花二还是花几,你的身份迟早会被扒出来。你说,天下都知,朕尊哀帝为义弟,到时朕又该如何称你?百姓又该如何看待我天家?”

    程英嘤突然感到自己一颗心,咕噜噜的就往下坠。

    人伦。

    若赵胤搬出什么怕她个小女子乱了江山,她有千百条说辞气势汹汹怼回去,然而竟然是人伦,这简单的两个字,便如一座大山,沉沉往她头上压。

    是了,连她自己,在这两个字面前都不战而退。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被人暗暗戳着脊梁骨,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她,勇气熔了水,傲骨削了刃,有谁又能虽千万人吾往矣。

    程英嘤脑海里嗡一声,肩膀就耷拉了下去,然而赵胤下一句话,又让她勉强眼眸一亮。

    “当然了,朕这个,呵,江山都敢夺的,若逼急了,人伦又是个鸟东西,这并不是最重要的。”赵胤移开视线,缓缓走回玉案,“是私心,最重要的是朕的私心,并不愿你与朕那不孝子有逾知交。”

    赵胤重新坐到了龙椅上,面前玉案上,公文堆成山,御笔朱批密密麻麻,双鹤铜盏上烛花结成串,显然批折子已经一整夜了。

    程英嘤一时拿不准赵胤的意思。却见后者对满案折子视而不见,反而微微嘶了一声,旋即拿起手边还没阖上的册卷,抬起衣袖小心翼翼的擦着。

    似乎是烛泪滴到金盏盘上,溅出来,弄脏了卷册。

    而那着明黄衫子的君王,正用龙袍擦拭着,生怕损坏了书页,紧张又认真到眉头都攒成一团。

    那卷册并不是什么金科玉律,也不是什么八百里加急,它就是一本厚厚的普通卷册,连名字也没有,封页被磨得发黑又发亮,显然有些年头了。

    无名录。

    赵胤擦干净书页,看向程英嘤,向她招招手,灯火辉映下,他的眸忽的有些异样,攥紧卷册的指尖微微发抖。

    程英嘤像受了蛊惑般走过去,她看到那本卷册的刹那,心跳都仿佛在瞬间静止。

    瘦金体。卷册上的墨字是她熟悉的瘦金体,那个被骂作昏君沉迷风月的他,最擅长的字,美似诗人,非君王。

    “二月廿,旨:一日十道,革新吏部冗官。然操之过急,反致官职混乱公文堆积。”

    “三月十六,旨:大理寺吏治多冤一事,虽已下旨重审,然多与朝中重臣有牵,上下相互,令虽颁然不行也。”

    “七月初五,旨:兴水利善民生,严令两江总督总管,巡抚协理,地方报银千两,层层叠加至关中可达千千两,逾者,尽入两江州县囊中。”

    ……

    变法,天启变法的御令录,当年那个一天一道圣旨,大刀阔斧风云激荡的岁月。

    那个脸色苍白又干净的他,记录下的御令施行,和尘埃落定后的失败,满篇失败,触目惊心。

    是了,所有但凡记录在册的,都是失败的,和他的结局,和那段岁月一起,成为被后世唾骂和踩在脚下的失败。

    厚厚的一卷,上千条记载,被历史的车辙碾压而过,被新王朝的繁荣埋葬,却最终烙印下的,他的一句“必须变。因为,我会是君王”。

    程英嘤忽的就红了眼眶。

    仿佛他在那里。他这一生的功过和悲辛,泪和遗忘。

    不朽。

    “这是当年他留下的卷册,记录了变法期间所有作为和结果。一笔一划,都是他亲手所书,无数个长夜一边咳血一边记下的成败,留给了后世,留给了朕。”

    赵胤珍重的抚摸着卷册,声音有些不稳,带了分从时光深处,从地狱深处而来的缥缈,和温柔。

    长夜漫漫,长庚隐没,那个他便从黄泉之下乘风归来,带了上好的酒,向他曾经的同窗和妻,笑,斟满,一饮而尽。

    今夕何夕矣。

第九十八章 有罪

    “来,你再走近来瞧瞧。”赵胤的声音响起,打破时间的裂壁。

    程英嘤依言,这次瞧清了白纸黑字的记录中间,有红胭笔的注疏,再一瞧赵胤手边的红胭墨砚,俨然是他写的。

    三更。梆子声敲响,风起霜浓。

    程英嘤的视线凝固,肩膀开始微微颤动,眉间涌起不可置信。

    注疏的笔记新旧不一,有些已经磨白了,有些墨汁还没干,塞得字行密密麻麻,显然这些年来增增减减,日日灯下抚卷沉思,卷边儿都翘起来了。

    “此言有理。则今后行变法一事,切忌操之过急,当徐徐图之。”

    “如此看来,官官相护是为毒瘤。若有他日革新此处,当从根儿上拔泥。”

    “后世谨记,地方一两报至京城可增至千两,余者尽入冗官囊。若能广派御史,可否善耶?”

    ……

    注疏,红墨挤在黑字之间,有时只言片语,一句“原来如此”的恍然,有时又洋洋洒洒,三千“若他日行此举,可否革新”的沉吟,把页面角边儿都占满了。

    若变法记录有上百条,那么这些注疏就有上千条,年年岁岁,岁岁年年,那曾经的右相在无数个深夜挑灯夜读,写下眉头紧蹙的思索,现如今的君王又在深宫冷寂的背后,思索着后世的出路和破晓的黎明。

    成为另一本“无名录”。

    程英嘤抬头看赵胤,脸色复杂,烛火掩映下的眸晃动着,波澜起。

    赵胤也看着她,红了的眼眶发狠,仿佛面对的不是女子,而是这人世间,他要那茫茫众生都听清楚。

    “他从来不是失败者。因为他给朕,给后世,留下了最重要的东西。”赵胤浑身用力得都在颤抖,重重吐出两个字的答案

    “经验。”

    掷地有声。于是这已经没有了他的人世间,失色。

    是脸色苍白又温柔的君王啊,记录下了被后世唾骂的失败,平生的不甘和尝试,然后将自己化作了逐日的蛾。

    三百年都没有人做过的事,他说,那就用白骨堆出路来,然后让后人踏他的骨而过,往前去。

    这就是不聪明的人,不聪明的办法。

    是了,以身试法。

    不知是地狱还是悬崖的前方,世间英雄都害怕或退缩,只有他怀着怎样的少年心性啊,一腔孤勇,往矣。

    经验。

    这是失败者,授予后代成功者的勋章,也是失败者,将自己送上丰碑的证词。

    一阵风起,马上又是四月了,在他走后的岁月里,又一个四月魂兮归来。

    程英嘤仿佛看见他了。就在那里,在曾经东周寻不到路的黑暗中,点燃自己成为了火种,热烈又赤城的火。

    然后他看向她,看向赵胤,看向千万万将他踩在脚下的后人们,招招手,笑。

    “往这边走啊!”

    于是,有了光。西周,这个新王朝在黑暗中看到了一条路,那尽头是黎明,和他的孤坟。

    “知道朕为什么不变大周国号么,安定民心,是其一。其二。”赵胤的声音哽咽,如从梦里来,“萧二郎啊,从来都不该是‘亡国之君’。”

    程英嘤猛地抬头,烛火一般的目光,寸寸塌陷,过往的不堪之重,层层蚀骨。

    他怎么会是亡国之君呢。

    他是开国之君,不是哪一家的国,而是未来一定会在某日如约而至的盛世的,开国之君。

    无名录,用鲜血和地狱记录下的经验,他甚至都不愿留下名字,不愿让它留在青史上,只是任后人唾骂他遗忘他踩他骨而过。

    只是等那一天来临之际,变法成功九州破晓,春风会记得,山海会记得,这盛世开国之君,叫萧亿。

    终于,如你所愿。

    时间为你正名。你的功勋,和不朽。

    程英嘤屈膝,俯身,向赵胤一拜,是谢,谢他的一分懂得,谢他保留大周国号,这世间仅存不多的一份理解。

    赵胤却一把扶起女子,发红的眸底充斥执拗和决绝,字字句句如从齿关迸出,咬得紧。

    “所以,听好了,程英嘤!朕绝对不会同意你和朕那不孝子逾矩。因为朕要你这一辈子都是他的皇后,他的妻!”

    程英嘤浑身一抖,手脚俱凉。

    “程英嘤,听懂了么?朕已经备下了遗诏,待你百年之后,朕会让你与他合葬!地狱那么冷,那么黑,你不是他的花儿么,朕要你去陪他!这是朕的私心,也是朕山海无可阻的决心!”

    赵胤最后几句咬得发狠,充满红血丝的眸,仿佛是在对那个长眠的故人许下承诺。

    她,只会是你的皇后。若干年后,会让你们在黄泉下重逢。

    ……

    陛下,花儿回来了。花儿长大了,陛下还认得么?

    ……

    程英嘤猛地推开赵胤,脸色苍白,像着了魔怔般,一头冲进了夜色里。

    她跌跌撞撞走着,一路扶着墙,支撑着被抽尽了力气的身子,隐隐听得身后赵胤一声“打开宫门,随她去”,并无宫人敢拦她。

    她就一个人,踉跄地迷失在夜色里。

    地狱,也是这般的天儿色吧,无尽的黑暗和冰冷,此刻的他,是不是有那么一丁点,想起过他的花儿。

    程英嘤捂住胸口,那儿痛得钻心,像要把她的魂都扯碎了,把心和肺都呕出来。

    痛,痛到发疯。

    赵胤的每一句话,她都无法反驳,每一个字,都把她推向了同罪的审判台,她差点沉迷于赵熙行的梦,和如今世上所有人一样,忘了他独自一人在无轮回的地狱。

    无可饶恕。她程英嘤,罪孽深重。

    程英嘤失神地在夜色里彷徨,不辨方向,嗓子模糊的发出一声声“陛下”,喉咙顿时又盈满了血腥味。

    他苍白却温柔的笑,和赵熙行那在光明中的脸,两张容颜在她眼前交错,最后定格在他掀起她红盖头的那一刻,十二岁那年。

    他蹲下来,与她平视,对她笑。

    花儿,朕叫你花儿好不好。

    他最后时光里的花儿,被天下误解和唾骂的他,独自一人去了地狱,留下身后被火种映亮的新王朝,和十五岁懵懂的妻。

    这人世间太大,太热闹,又有几人懂他,几人念他,几人记得那个国子监的少年郎说,不聪明的人,自有不聪明的办法。

    ……

    程英嘤不知是怎么回铺子的,她一脚踢开众人的厢房,小脸白得像鬼魅,眼睛通红欲裂。

    她一把抓起案上的纸笔,写了几行字,给萧展娘和容巍看,眸色崩溃,却不容抗拒

    搬走,凌晨就搬走。不要传出一点消息去……不要让赵熙行知道。

    咯噔一声。时间的牢笼,锁,又被锁上了。

第九十九章 寻人

    第二天黎明破晓的时候,安远镇的街坊们发现,吉祥铺搬走了。

    紧闭的大门上一块牌子,写了远迁望谅,便再无多话,除了因为太匆忙而来不及带走的满院什物,整铺子四个人就跟人间消失了般。

    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丈二摸不着头脑。互相一打听,也是什么征兆都没有,像此刻盛京上空的风,说刮就刮走了。

    祥云铺的桂家也来探过。禁不住桂叶子愁眉苦脸,怕吉祥铺糟了不测,还报了官,可县衙的人破门而入,没发现什么遭贼的痕迹,只能下判说人家自愿搬走,也没理由拦的。

    桂叶子默默的擦着红梅枪,眼睛红了。

    街坊们面面相觑,惋惜着今后镇上少了一分热闹。

    这些个民间的家长里短,却不知怎的传到了帝宫,赵胤的指尖摩挲着一本没有名字的卷册,叹了口气,随他们去。

    随之又传到了平昌侯府,沈钰脑袋发热,派出侯府亲兵四处寻找,找了半个月,蛛丝马迹都没,然后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侯爷就大病一场。

    消息最后传到的,是千里之外的兰陵,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浴血奋战,沙场裹尸的龙骧卫们发现,那个千军万马面前都面不改色的东宫,突然就脸色惨白。

    加急处理完所有军务后,男子一把跨上了汗血马,八百里加急,风雨兼程的往盛京赶。

    千里,从海边到关中,一个人历过月夜漫漫,一个人风霜满面,驿站的衙役们看见独身赶路的皇太子,都以为眼睛花了,然而还不待他们行礼,男子就直接换了马,猛甩马鞭而去。

    披星戴月,星月兼程,待十日后,赵熙行赶到安远镇时,街坊邻居都吓得不轻。

    “晏沉晏公子?”

    来者一席戎装,鳞甲间还凝了血,显然刚下战场连袍衫都来不及换,就踏上了归途,甚至墨发凌乱,明月般的容颜生了青胡茬,眼眶下的两圈黑满是疲倦和焦急。

    十日,千里。要憋着怎样一口气,才能像把命豁出去了般赶路,赶到了,人都瞧不出样子了。

    “程……不,花二!花二呢?!”

    赵熙行左顾右看,嘶吼着,声音因为连日倦怠而沙哑。

    “晏大哥哥,我们也不知道呀!我们也在找二姐姐!莫名其妙就搬走了,找也找不到!”桂叶子红着眼睛站出来。

    安远镇街坊们议论纷纷。摇着头说不知道,侯府都派人找了,也跟春雪化般半点踪迹都没。

    “该死……驾!!!”

    赵熙行眉尖紧扭。猛打马鞭,一头冲进了广袤的京郊。

    时日过去不多,凭四个人的脚力,走也走不远,在镇子附近沿官道找找,说不定会有线索。

    于是接下来几日,关中的百姓发现,一个着带血鳞甲的男子,发了疯般的在京郊寻人,胡子拉碴的脸潦草得,完全辨不出他的身份,只见得他不知倦般的,看见四个人的行伍都要去辨个究竟,苍白的脸憋了股劲儿,眸子一次次点亮又一次次熄灭。

    然而三日后,一点消息也没。

    男子又一头冲进了东宫。当然,最开始没人认出他,差点把他就地砍了,要不是亮出玉佩,金吾卫们都诧异乞儿也敢擅闯禁宫了。

    “传本殿令:派龙骧卫寻吉祥铺四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然后京郊忽然就热闹起来了。

    上百个着银鳞甲的宫中将士们,跟无头苍蝇般到处找人,随着每一天都没有任何消息,那短短几日脸就瘦得凹下去的男子,眸底的光也开始崩溃。

    转眼,二月尽,三月来,吹面不寒杨柳风。

    京郊的桃花簇簇儿的绽放,将山野笼在了一层胭脂云霞中。

    而已经传遍盛京的吉祥铺远迁之变,依然没有任何进展。无论是平昌侯府或者祥云铺的故交,还是那群龙骧卫或者为首的男子,脸上都浮出了放弃。

    天罗地网的找,硬是一根毛儿都没找到,就只有两个可能:要么遭了不测,要么就是他们不想被人找到,躲在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境。

    于是这日,李郴看向漫山桃花里,却像个白面鬼的男子,叹了口气。

    “殿下,陛下命臣来劝您,回吧。您找了月余都没结果,再这么下去,您的身子吃不消的。”

    赵熙行,或者说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赵熙行”样子的男子,骑在马上握紧缰绳,多日骑乘磨烂的大腿肉,血已经凝固在了马鞍上。

    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揪住一队过路的行商,查看他们的面容,然后又放了他们走,眸底的绝望侵蚀开。

    “李大人,您别劝了。这些日子来劝殿下的人还少么,别说人带回去了,殿下半个字都懒得回你的。”

    这时,一个女声传来。素衫青袍的沈银走来,对李郴摇头,示意他先回去,自己来劝。

    “大姑娘您看,都月余了,殿下还跟着了魔怔似的。陛下说了,一定要把殿下带回去,否则殿下真的魇在里面了。”李郴又急,又无奈。

    “陛下的苦心和小女想的,焉何不是一样的。”沈银秀眉蹙起,浓浓的忧色,“李大人还是回去罢。小女和殿下一起长大,或许明白殿下的心思点。一定不负圣望。”

    李郴长吁短叹,心肝都要叹出来了,才郑重的谢了沈银,自己先回去复命了。

    漫山桃花,灼灼夭夭,沈银立在一头绯霞里,看着那个一刻不停抓着人就瞧面容的男子。

    跟着了魔似的。

    “把过路的百姓都请走把。本姑娘要和殿下单独说说话。”沈银向暗中的龙骧卫道。

    便立马有禁卫上前,请走了百姓,桃花山道上就剩下了一男一女,红霞似的落花洒。

    沈银走过去,在看清男子的面容瞬时,鼻尖还是忍不住发酸,曾经天潢贵胄风姿俊逸的东宫,如今跟个疯子似的。

    “殿……下……喝口水吧……”目光瞥到男子发白干裂的唇,沈银咽下了所有劝,轻轻递了水囊过去。

    却没想砰一声,水囊被打翻在地。

    那个东宫猛地扑过来,抓住沈银的臂膀,通红着眼嘶吼:“你说,她……她会不会……”

    “不会。殿下放心。程姑娘好好的,只是不想被您找到而已。”沈银迅速的接了话。

第一百章 得失

    然后那一瞬间,前后相连,蛛丝马迹,沈银所有的猜测都通了。

    花二就是程英嘤,悯皇后。那段年少轻狂之时,就不知所起的君臣逾越,于是便也懂了,赵熙行想问她的后半句话。

    你说,她会不会没了。

    是了,四月宫变后,三年,整整三年,眼前这个儿郎,又是如何捱着冰冷的长夜,以为红颜都作了枯骨,泪尽两茫茫呢。

    生死难越。

    这原来一直都是他心底最深处的疤,胆战心惊草木皆兵,但凡触着了一点,无尽的地狱就能将他湮没。

    沈银吁出一口浊气,轻轻把赵熙行的手拿开,道:“殿下,程姑娘,不,皇后娘娘好好的活着,她不曾离开过你。”

    “是么?你告诉我,她现在在哪儿呢?她又要把我推往无尽的暗夜,自己一个人潇潇洒洒地视若不见么?”

    赵熙行像个孩子,白着脸,蹙着眉,委屈又慌张的,一遍遍追问着沈银。

    “殿下,先回宫吧。或许娘娘有自己的打算,时候到了,她自会来见您的。”沈银也像安慰孩子样,柔声道。

    她忽的想起,多年前那个四月,也是这般桃花开到荼靡的日子。

    赵胤麾下的亲兵回报,周哀帝的羽林卫全军覆没,除了携密诏逃跑的四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皇后,太子,上将军,掌事姑姑。

    三个月后,赵胤停止了搜查,令史臣盖棺定论,向天下公布了谥号。

    毕竟兵荒马乱的,又兼旧朝余孽,这四人估计早就没了,蛆虫爬上红颜,脸面都认不出了。

    然后那已有圣人之名的新任东宫,第一次失了态。

    他将自己锁在东宫整整半年,从春到冬。

    不上朝,不参议,不见外人,没日没夜的蜷缩在幽深的宫殿里,像一只被掐了翅膀掉在泥里的小鹰,惊恐又迷茫的看着这将那个她夺去的人世间。

    那半年,他是怎么捱过来的呢?没人知道。

    只是半年后,赵胤下令拆了宫殿,强行把他拽出来时,二十出头的殿下,发尾全都白了。

    生死两茫茫。他做了最坏的打算,然后将自己陪她去了地狱。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而如今,梦早已不是梦,却又是魇归来了。

    “殿下,请回宫吧。不然陛下又得跟当年一样,把这座山都给拆了的。”良久,沈银只能这么劝。

    她又能说什么呢?

    两个人之间的孽,她这个默认的储妃,说什么都是画蛇添足。

    “好,回宫,当年她能再回来,今时也一定……回来……”赵熙行无力的咧咧嘴角,一声苦笑。

    “我除了信她,还能做什么呢……什么都不能……”

    然后,这疯子样的东宫就倒了下去。

    三月荼靡四月尽,黄泉碧落孑然身,痴人说梦罢了。

    十日后,赵胤看着榻上完全没了个人样的赵熙行,眉头扭成团。

    “孙郎中,这小子什么时候醒啊?年纪轻轻,人高力壮的,怎么回来后昏睡了十日也没个动静?”

    这番话是对一个正在旁边滤药的布衣老头子道。

    “陛下稍安勿躁。这月余,东宫饭吃不好,觉睡不好,除了知道找人就知道找人。如今身子撑到极限,让他再歇几日也不嫌多的。”

    孙橹奉上药盅,赵胤小心翼翼的接过,笨拙的挽了龙袍,亲自一勺勺喂给赵熙行。

    可堂堂君王哪里干过这差事,榻上的男子又双目禁闭,一勺下去,顷刻从嘴角淌了出来。

    “哎呀,这到底怎么弄的……这个臭小子,自己真寻死不成?快点给老子喝……”赵胤急出了一头汗。

    孙橹笑了。连忙上前抢过药盅:“陛下,还是草民来吧。草民是郎中,多少比您顺手些。”

    赵胤这才松了手。还是不放心的盯着孙橹为赵熙行灌药,道:“这药管用么?连几日当水喝也没见得人醒!”

    孙橹叹了口气,看向那榻上不过月余,就削瘦得认不出原样的东宫。

    想来世人都以为他着了魔怔,实则他不过是中了一个女子的蛊,无解罢了。

    “陛下,殿下是心病呢。若心里解不开,喝再多的药也好不了。”孙橹无奈摇头。

    没想赵胤眉蹙得更厉害,不满的一声冷哼:“孙郎中,你若提这不孝子和悯皇后的孽,就请打住!朕已有决断,不会让他俩胡来的!”

    孙橹点点头,又摇摇头:“胡来?陛下,您太轻看了。有种刀山火海都不惧的执念,若是得不到,就会反过来把自己烧了的。当年把自己锁在东宫半年的殿下啊,陛下若还记得,就不要故意往伤疤上戳。”

    赵胤眸色霎时凛冽:“郎中这话什么意思?”

    孙橹背对他,立在绿纱窗下,桃花影里芳菲艳,落在他眸底,荡开沉沉的波澜。

    人间情事浓。当年那番小心翼翼的君臣逾越,何曾想过今日,已经是夺了命销了魂。

    三年前,生作了死,三年后,死作了生,今日又生死织梦魇,将那个东宫困在里面迷了路。

    良久,孙橹一叹,兀自萧索。

    “陛下,知道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是什么么?”

    “落魄?矢志?穷困?生老病死?”赵胤下意识道。

    孙橹笑笑,四月将来,不见桃花故人面。

    “非也……是一刹失而复得,又一刹再次失去……”

    赵胤的瞳孔猛的收缩,心里忽明忽暗,复杂的思绪都在里面搅乎成一团。

    他愈发看不懂自己儿子了。

    这番要命的执念到底是何时种下的?竟悄声无息至了如今,铺天盖地势不可挡来。

    忽的,榻上一阵。

    赵胤和孙橹同时回头,看到那个虚弱坐起来的男子,大喜。

    “我儿醒了?!祖宗保佑,好,太好了!来人,传膳!哦不不不,先传御医!”赵胤喜得团团转。

    孙橹也立马跪上去,要为赵熙行把脉:“恭喜殿下!草民立马为殿下开一副宁神的方子!来人,备药炉!”

    然而在震彻帝宫的喧闹和喜意中,赵熙行却面无表情,披了外袍,拿过佩剑,就直勾勾的冲出了门。

    留下身后笑还没来得及僵住的泱泱宫人。

    半个时辰后,他停在了善寺,剑架在了了心师太脖子上。

    发狠又沙哑的几个字,从齿间咬出。

    “告诉本殿,她在哪儿……皇贵妃。”

第一百零一章 仙苑

    被唤作皇贵妃的了心师太抬眸,静静一笑。

    “我佛慈悲。殿下最近削瘦了不少,要注意贵体啊。”

    驴头不对马嘴的一句话,让赵熙行的眉间霎时腾起股戾气。

    噌。宝剑刺入女子脖颈,鲜血滴答渗出,毫无迟疑。

    “本殿龙骧卫都找不到的地方,只可能是君王的秘宫,而你身为周哀帝的皇贵妃,怎么可能不知道?说,不然本殿砍了你!”

    赵熙行语调阴郁,因为虚弱而苍白的脸可怖起来。

    了心师太依旧风轻云淡,双手合十一礼:“殿下着相了。君王和皇后之间的秘宫,您不觉得,妃子才更不可能知道么?”

    赵熙行眼眸微眯:“什么意思?”

    “这就是女人之间的结了。殿下年纪尚轻,怕是不会懂的。”了心师太笑,眸露哀凉。

    赵熙行放下了剑,依旧死死的盯着了心,冷笑:“本殿不懂,但却懂如果你撒谎,本殿不介意佛门染血。”

    “殿下最好客气点。否则鱼死网破,谁也没得得好。”了心眉梢上扬,脸上浮现出一股傲气。

    那是种骨子里的,“你又算什么东西”。

    东周。

    在周哀帝原配皇后薨殁,天下的目光都投向了韦妃,后位之下最受宠的女人。

    韦家,虽不及文贾武程,也是仅随其后一等一的名门。韦妃十七岁,就选入还是东宫的潜邸,长伴君侧。

    此后余年,韦氏虽无出,但凭着家世,和贤良恭让,一直身居高位圣眷不衰。

    于是元后薨逝,周哀帝特设皇贵妃一职,让韦妃暂时统管后宫,摄皇后权,全天下都以为,假以时日,韦妃一定会是新后。

    然而,随着赵胤为首的右相党,野心毕露,帝党需要笼络总领全国兵权的程家,遂最后八抬大轿抬进宫的,是程十三女。

    故事,从那时开始。

    赵熙行咬了咬牙,勉强憋着气道:“好,那你说。只要你说,本殿能予你……”

    “殿下,你我已在合作,贫尼最想要东西,你我不是妥了么?”了心淡淡一笑,“贫尼不过是想让殿下多点信任,并再无多图。”

    顿了顿,了心直视赵熙行,续道:“再说了,这天下最希望您和皇后娘娘在一块儿的,恐怕就是贫尼了。殿下又何必咄咄逼人,刀剑相向呢。”

    赵熙行眸色一闪,渐渐恢复了清明,他缓了语气,带了歉意。

    “本殿这几日心绪不定,冒犯了皇贵妃,还请见谅。”

    了心师太叹了口气,起身捻了一根佛香,为佛龛敬上,眸眼在缭绕的白雾中变得恍然,娓娓道来的,前朝如梦。

    “悯皇后,进宫前是程家女,珠宝作弹丸。进宫后又贵为帝妻,金银都当铜的。过了这种日子的她,某日和陛下玩笑,说农桑织布具鸡黍,当是何样?无心而提的一句话,陛下就记住了,然后就有了蓬莱仙苑。”

    “蓬莱仙苑?”赵熙行一字一顿,“在哪儿?”

    “这个,贫尼就不知道。”了心师太坦然的耸耸肩,“仙苑,仙苑,自然是与世隔绝,不希望被外人找到。只属于陛下和皇后的世外桃源吧。”

    赵熙行眸底才亮起的光陡然就暗了下去。

    他无力地垂下头,拖着剑,惘惘的转身离去,漫山桃花嫣然,他却像走进了无边的暗夜中。

    不得解脱,甘之如饴。

    了心看着这颓然的背影,叹了口气,无人知的呢喃飘散在春风里。

    “您已经为她筹划了三年的湘南野史,保她周全,您已经做得够多了,又何苦越陷越深……她命里的劫,明明是那个,你碰都碰不到的人……”

    世间痴儿女,情字为一劫,劫劫无可逃,罪缠身也。

    又是一年四月,桃花荼靡,碧落的人儿入局,黄泉的他月凉。

    而在世间某处,萧展看着漫山桃花,也不禁露出了笑意。

    “以前只有父皇和阿姐来,我没来过。如今真到了此地,才明白仙苑二字不虚。”

    男子所站的是一处临湖玉台,台后连着廊桥,桥尽头是一幢依山而建的歇山顶阁楼,上面一个玉质牌匾,四个镶金小篆。

    蓬莱仙苑。

    阁楼里按民居布置,但却是昆仑暖玉的榻,湘妃竹的编帘,银质的纺车,金嵌贝的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都是神仙的过活。

    而楼外湖畔,绿畦几亩果树百倾,鱼塘鸡舍和普通的民间一模一样,再往外,就是芳草嘉树,林深涧清,桃花将天际都映得绯红。

    春风起,燕子飞,世有桃源不知今夕何夕矣。

    好一处神仙乡居,蓬莱苑。

    娘清扫着阁楼里的积尘,笑应:“三哥儿别忙着瞧稀奇,以后有的是时间。来帮帮老身!”

    萧展收回视线。连忙走过廊桥进了楼,帮娘收拾。

    容巍对此地很是熟悉,轻车熟路的从玉架上取出官皮箱,满意的笑:“器皿杂什,当年存的还能用,待会儿我拿去晒晒,祛祛尘气。”

    娘也仿佛自家一般,从旮旯里搬出一个陶罐:“以前每年陪陛下和娘娘来这儿,老身都要腌萝卜,娘娘最喜欢!如今又开张咯!”

    三人打扫拾掇,忙得热火朝天,昔日的秘宫又渐渐浮现出光彩。

    虽建宫是按照民居布置,但上到房梁下到器皿,都用的是金银玉宝,所以三年不朽,把面上的尘拂去,神仙居处依旧煌煌。

    “婆婆,我刚才沿着山路去探了下,附近有村落,都是和盛京没什么牵扯的。咱们去换点东西,做点小买卖,又近又省功夫。”容巍擦了把汗道。

    娘念叨着许久不用的坛子,从湖畔绿畦里采了满娄野生开来的灰灰菜,大声的笑。

    “今儿就去换点好肉,满田的灰灰菜,老身腌了也下饭!隔日把这些田重新垦了,想吃什么咱就种什么!”

    萧展东看看,西看看,各种稀奇:“自给自足,闲云野鹤,就算没店开了,这日子也不错嘛,住他几年我也不会想外边儿……”

    “嘘!”

    容巍娘顿时面露紧张,瞧了眼独自在角落里的女子,不住给萧展使眼色。

    女子正翻出些贴了春风局黄签的白玉箱子,很熟悉的取出里面存的裙衫。

    金丝银线,这些衣织都是神仙裁衣的料子,又密封在玉箱里,所以三年后取出,依旧金碧辉映。

    凤袍。是当年小继后的凤袍。

第一百零二章 失踪

    “二姑娘,要不我把这些凤袍拿去晒晒吧,虽然没生虫,但毕竟放了三年,有股味儿呢。”容巍试探的去拿袍子。

    没想到女子一个激灵,像是被夺了心爱之物的孩子,狠狠的抢过袍子,瞪着容巍,俨然碰也不让旁人碰的。

    容巍有些尴尬。向娘使了个颜色,后者忙打了个千:“二丫头,咱们附近有村落,有集市,马上就给你去换些好看的衣衫,你穿新的不好么,何必揪着老旧的。”

    萧展在一旁没说话,心里一股凉气乱窜。

    凤袍,皇后之物,她当年最熟悉,最欢喜的,日日穿给他瞧,他说花儿像花儿一样好看,她能晚上就寝都舍不得脱下来。

    如今这些旧衣又被翻出来,如同已经尘封三年的梦,从黄泉下脱困而出,带来地狱的执念和迷失。

    “婆婆,阿巍,这些旧衣虽好,但是前朝之物,能不能劝阿姐别穿。总觉得……”萧展蹙眉摇头,找了个合适的词儿,“……晦气。”

    容巍和娘瞧了眼那像护食的小犊,将凤袍护得紧紧的女子,叹气:“能劝早劝了。她听么?哎,反正仙苑也没外人,先随她去,日后徐徐图之吧。”

    萧展只得作罢。遂帮着收拾阁楼,清扫祛尘,又将楼外的田畦略加收拾,打算种些米蔬,竟是做了长久居住的打算。

    他们不知道程英嘤为何突然搬来这儿,将自己和整个人世间隔绝起来。

    但瞧她根本不听旁人提赵熙行,哪怕只是顺口这个名字,都能惹得她面僵,三人故猜测由头得拴在那东宫身上,大概寸寸芳心层层劫罢。

    咕咚一声,春日沉入黛青的连山,墨汁般的夜色哗啦一声淌下来。

    忙活了一天,昔日的帝之秘宫,又重新焕发出光彩。光洁的青玉地面映出橘黄的琉璃宫灯,珠帘拂风,栏外暗香,仿佛还是那个温柔荼蘼的王朝。

    吉祥铺等人腰酸背痛,遂早早歇了,灭了灯火,一轮蟾宫在湖面成双,银白清辉笼得弯月般的廊桥朦胧,更宛若仙境,便欲乘风归去也。

    四野悄寂。盛京的繁华都化作了的虫鸣,和银汉下扶疏的花影。

    忽的,一阵歌声飘来,若有若无,随晚风散开,乍听如在耳边,乍听又似梦中曲。

    萧展平生第一次来秘宫,睡得不踏实,迷迷糊糊中听到这歌声,立马披衣而起,寻着音儿找出处。

    然而,当他看到那玉台边的倩影时,冷汗噌一声冒了出来。

    女子背对他坐在临湖玉台的边缘,着了熟悉又陌生的凤袍,昔日拖曳在地面的宽大宫袍已经很合身了,绣着并头凤凰的锦衣在月光下泛着朦胧的光影,更若不真实的幻梦。

    她没有挽髻,或许是太繁复的后髻她不会挽,就任三千青丝散着,飘在晚风里,从背后看,好似水中的青荇,搅碎了月光。

    绝美,冰冷,如梦,似幻。

    如同那个已经埋葬了三年的旧王朝,此刻又借着子夜开门,月光引路,风月妖娆荼蘼花尽的活了过来。

    在那袭泛着隐约霉味的凤袍上,在那个女子旧时轮廓的面容上,在这一爿亘古不变的月光下,在此刻时间的界限破碎魂归来兮的幻景中。

    回忆苏醒,故人归,黄泉的冷香扑面而来,今人和昔人在忘川彼岸重叠。

    沙哑而幽微的吟唱,从那女子口中流出,一遍又一遍,就重复着那么几句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我寄人间雪满头……”

    ……

    你知不知,我在人世间辗转,尘霜满面,也等不到你的回归,唤我花儿。

    你知不知,你在泉下无人相忆,却困住了我平生青丝作雪,缠不开的孽。

    人间的六出花开了一轮又一轮,我已经非了当年模样,却来不及问你,你还念不念。

    地狱的人儿啊,四月将至,日光倾城,是否映亮了你的眸,温柔又透亮。

    ……

    君埋泉下泥销骨。

    萧展的心跳都仿佛慢了两拍。他好像真的看到那个人儿回来了,静静的坐在一旁,听着他的花儿唱歌,点头,笑。

    和当年一样。

    末了,会两手一摊,变戏法变出一颗糖来,眸底盛满了太阳,说,花儿唱得真好。

    然后那女子也笑,眉眼弯弯,得意的昂起小脸,陛下我长高了!

    我寄人间雪满头。

    ……

    良久,一阵晚风来,纵是春夜,也让萧展手脚俱凉,他小心翼翼的走过去,轻道:“阿姐,你嗓子好了?”

    梦境被惊醒。女子惘惘的回过头来,又是让萧展浑身一抖。

    没有焦距。女子的瞳仁是没有焦距的,仿佛是盯着眼前的人儿,又仿佛是看向了虚空处那个他。

    现世和黄泉,在她眼角模糊,时光和磨灭,在她眉梢织成了梦,请君入魇。

    “阿姐……”萧展呢喃一句,忽的改了口,“小丫头。别唱了,再唱,他也回不来的。”

    小丫头。他当年也是这般唤她,像十二岁那年的初遇,他脸上洒满了漫不经心,目光却移不开她。

    一不小心,就陷了一辈子进去。

    程英嘤,或者说悯德皇后竖起一根玉指,搁在唇心,微恼的摇摇头,雪般的赤足在玉台边缘一晃一晃,带着身子也颠颠儿的颤。

    萧展心提到了嗓子口。伸出手,试探的靠近她:“小丫头,你过来,不要坐在那边上,危险……你过来……”

    女子忽的一滞。

    因为那一瞬间,她看到那个脸色苍白又温柔的男子,出现在湖心,蹲下来,与她平视,对她笑。

    花儿乖,过来。

    “陛下!”

    女子笑了,伸出手,向湖心扑过去,他终于,来接她了。

    “小心!!!”萧展发出一声惊呼,轻功霎时爆发,如离弦之箭向玉台边缘冲去。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扑通。湖面溅起一朵水花,夜色破碎,锦衣倩影乍然就没了影。

    坠入梦里,坠入你编织的温柔幻境,困了我年少懵懂,也输了我一生无悔。

    ……

    陛下,花儿长大了。

    你却老了。

    ……

    翌日清晨。碎金般的日光洒满蓬莱仙苑,紫气蒸腾,霞光璀璨,愈发笼得整座阁楼如似仙境。

    吉祥铺三人围坐在一堆,眉头紧锁,脸色发白,良久,娘才打破了凝滞:“三哥儿,真没找到?”

第一百零三章 画舫

    “这几日春水解冻,水流本就急。帝家宫殿讲究风水,湖泊都是选的潜龙潭,水活得很,表面看起来不深,下面却连着水道四通八达。”

    萧展显然一夜未眠,眼眶下两圈黑,揉了揉眉心,续道:“我当时就跳下去找了,可是夜色漆黑,胡乱摸了一通,半片衣角也没抓到。”

    容巍眉头紧锁,成了个倒八:“既然是潜龙潭,下面连着的都是附近的大河。咱们问问当地百姓,就顺着河找,我这就去准备远行的干粮。”

    容巍说着就去了。娘却仍面色凝重:“三哥儿说她的嗓子已经好了,在被冲得更远之前,为什么不呼救呢?就算连着的水道多,吱应一声,凭三哥儿的身手,也不该救不上来啊。”

    萧展闻言内心钝痛,拳头都在袍衫里攥白了,遂将那晚女子月下吟唱的事道来。

    “依我看,她当时的神智已经有些不清醒了,所以才没呼救吧。她还以为他……来接她了,什么都糊涂了。”萧展叹了口气。

    “唉,故地重游,勾起了些心事吧。”娘沉吟道,“阿巍说得有理,就沿河道找。可是河岸线漫长,咱们要不要吱会赵熙行一声,帮个忙,他毕竟人手多……”

    “我和阿姐的事,何时轮到他插手?”萧展瞬时打断了话,目露寒光,“婆婆休要提那厮!否则我一定翻脸不认人!”

    屋内空气的温度陡然下降。娘唬得咋了咋舌,连忙揭了篇去。

    三个人遂询问了附近的河道,背了半月的干粮,碎银几许,便沿着通往外界的水源,开始搜寻女子起来。

    而当这名“女子”睁开眼时,触目是梨花木的藻井,镂刻百蝶,眼睛镶有珊瑚,触须是珍珠串,栩栩如生,千姿百态,富贵又不动声色。

    “好看么?那是我家娘子亲自画的图!可比那些只会说雕牡丹芍药的匠人中听多了!”

    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从旁传来,带了真心的敬和傲。

    程英嘤费力的转过头,便一阵头晕目眩,那声音的主人立马跑过来,捂住她额上的冰帕子。

    “你别动!你从水里捞起来,被风一激,发烧热哩!奴给你换张帕子!”那人跑进跑出,重新拧了帕子换上,又小手碰了碰程英嘤额头,笑。

    “好多了!你可得感谢我家娘子!见你在河里漂着,死生难测,立马吩咐捞你起来,一番驱寒问药,不然你小命得丢在那河里了!”

    那声音跟连珠炮似的,调儿都是往上扬的。

    眼前金花散去,程英嘤才看清了声音的主人,一个女子,及笄不久,唇红齿白的小脸还透着稚嫩。

    得救了。应该是被这女子口中的“娘子”捞回条命。

    只是不知此地是何处,那“娘子”是好是坏,得赶紧通知娘她们才行。

    “多……谢。”程英嘤瞧着那女子清澈的杏眼,吐出两个还有些沙哑的字。

    “你要谢,得谢我家娘子,她才是大菩萨!啊,对了,看你衣饰,像是富贵人家的,怎会掉进渭水呢?”女子眨巴眨巴眼。

    渭水?

    程英嘤心里咯噔一下。渭水离蓬莱仙苑有数十里之遥,恐怕暂时她还回不去。

    “故地重游,心绪难奈。所以着了些魔怔,失足落水了。”顿了顿,程英嘤试探道,“请问姑娘……我原本身上的衣衫呢?”

    那些东周皇后的旧衣,彩绣并翅凤凰,若被人识出,免不得腥风血雨。

    没想到女子捏了捏鼻子,一脸嫌弃:“哎呀,那些衣衫是好看,可不知放多久了,一股味!又被河水濡得不成形,我家娘子最见不得糟践事,干脆就扔在河滩上了!你放心,我家娘子给你备了好几套衣衫,都顶新的!”

    程英嘤迅速地瞥了眼身上新换的素衣,竟是上好的花绫,普通的官家都还用不起的料子。

    她心下微谂。目光又瞥了眼女子乌髻间的簪子,一枝一丝杂色都没有绿得发油的翡翠簪,百两还得往上走。

    “看来你家娘子是个有福之人,富贵命哩。”程英嘤试探了句。

    女子下颌一扬,发光的小脸盈满了傲气:“那是!你没听过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么?!”

    程英嘤意味深长的抿抿唇。

    这首诗说的是,花间秋娘,风月场。

    “莺奴,就你嘴快!姑娘才醒,也不让她歇歇!”珠帘拨开,嗔怪的女声随着一阵香风拂来。

    光是听这声儿,程英嘤就心头一阵腻。待得真人站在面前,她这个女子也有一霎晃眼。

    但见来者黑赛鸦的鬓儿,粉浓浓红艳腮儿,眉目如画,通体雪艳,鬓发间抹了苏州产的桂花油,隔老远就闻到浓浓的桂花香。

    又兼一袭江南进贡的水紫销金彩缎襦裙,紧紧系了丈许的五彩丝绦,愈发勾勒得盈盈不堪握,风流从头到脚走。

    “好姑娘,你可觉身子利索了?阿弥陀佛,真真儿菩萨显灵了!”

    女子迎上来,又喜又惊,盈盈欲泣,初次相见就端出了久别重逢的架势,关键是还不似有伪。

    程英嘤暗暗咋舌,自觉灰头土脸。

    果然三百六十行,行行出英雄。这花柳巷里,也有这等通晓世故的可心人儿。

    遂生了郑重,拜谢:“这位便是莺奴口中的娘子吧。小女花二,多谢救命之恩,恐来日还有叨扰。”

    “好说好说!你好周全了,奴再请人联系你家人去,吃穿用度奴都安排好了!姑娘只莫嫌弃,做咱们这一行的……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姑娘还是帮奴攒福气哩!”

    女子顿了顿,神情恳切,又拉过那稍小的女子道:“这丫头片子唤莺奴。奴唤念奴娇,添为不才,掌着家丽人馆,道上看得起的,也称声娇娘子。”

    程英嘤笑笑,心里却起了涟漪。

    果不其然,此乃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冤枉地。

    还有念奴娇,明显是这一行的化名,只是生意做大了,有家自己馆子罢了。

    而这个道上的人,自知犯了不洁罪,死后要下地狱,所以兴致起了也会救救人,权当积德,来世干干净净。

    这时,厢房一阵剧烈的抖动,帘外传来汉子的吆喝。

    “水流急,掌好嘞!”

    竟是身处画舫,舟行水上也。

第一百零四章 旧人

    程英嘤眸色一闪,噙笑:“敢问娇娘子,画舫所行何处?”

    念奴娇面露不好意思,拂拂手道:“说来不怕脏了姑娘耳。奴们都是花柳间的营生,承蒙京里有位贵人看得起,这便去拼尽所学,博君一笑也。”

    念奴娇说得雅致,莺奴倒是嘴快,笑得丝毫不避讳:“那位贵人说了,若他高兴了,赏黄金百两呢!”

    程英嘤笑笑。原是献艺去的,粉头出手大,便整馆的姑娘千里迢迢也不嫌远的赶来。

    “看这画舫的来向,娘子们打南儿来?如今可得好好讨贵人开心了,否则路费都不够凑的。”

    程英嘤说得俏皮,惹来满堂笑,实则想打探这群秋娘的来路。

    念奴娇生了颗七窍玲珑心,坦坦荡荡的应了:“好姑娘莫嫌弃。奴们本属丽人馆,秦淮河上来。若不是得京中大人赏识,并不愿别了江南烟雨,千里北上呢。”

    莺奴也在旁边嘴快的接着:“那是!说我江南好,江南女儿巧,又岂是关中的黄土大河能比的!”

    程英嘤放下心来。想起自己连脸都不记得的娘亲,也是秦淮河上的名妓,不由对念奴娇一行生了亲切,再三谢过相救之恩。

    “我的好姑娘,你就安心养着。打明儿靠岸了,奴再给你请两副药补补。这几日若沿线,有你所说的三位亲人寻你,奴一定立马来告你。”

    念奴娇连连为程英嘤掖好被角,又嘱了莺奴好生伺候,还大声唤甲板上的小厮留意沿河寻人的动静。

    一番安排周全体贴,哪怕是相识不久的程英嘤也觉内心滚烫,直欲姐妹相称来。

    这时,外面桨夫请念奴娇去商量明日靠岸的事儿,女子应声去了,莺奴也跟着退了出去。

    待二人来到舱外,滔滔碧波十里渭水,映入女子眸底,起了淡淡的波澜。

    莺奴唇角一勾,方才天真烂漫的眸,忽的噙了分沉沉:“秦淮河上统领了半条河,丽人馆年年夺花魁……这样的娘子您,可不是见到水里落个人就掏心掏肺相救的人。”

    念奴娇掩唇轻笑。依旧是亲和婉媚的眉眼,深处却多了分精光。

    “莺奴,你没瞧出么?这姑娘几乎和姐儿,生得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莺奴心里咯噔一下,能让秦淮河上红颜威名的娇娘子尊称“姐儿”的人,估计也就那一位了。

    “难道是仙娘子的……”

    话头戛然而止。莺奴在念奴娇看过来的雪亮目光中,身子一抖,慌忙掩了唇。

    “吩咐下去。”念奴娇深吸一口气,语调带了惘惘,“这几日谁怠慢了花二姑娘,便是怠慢我念奴娇。”

    最后三字咬得狠。迸出一股身居上位者的威严。

    底下人俱惊。连忙排着队的去程英嘤舱里嘘寒问暖,跟前孝敬去了。

    舟行水上,碧波远送。这一晚程英嘤睡得很不踏实。

    一来少许晕船,二来也是担忧娘她们,是不是出来寻自己了,又寻到了何处。

    没多时头晕脑胀的睡去,待第二日睁开眼,日上三竿,莺奴已倚在她榻边笑了。

    “姑娘醒了?今儿身子可觉利索了?舟子已经靠岸了,娘子她们先下去了,瞧姑娘睡得香,便嘱奴先候着。”

    程英嘤微惊。连忙起身,略作梳洗,匆匆下了画舫,便见得一幢临河庭院,两岸竹林碧绿,听庭闲花木深。

    莺奴出示了令牌,领着程英嘤进了院子,后者下意识的瞥了眼写着“花木庭”的鎏金牌匾。

    瘦金体。是因为他最擅长而在东周无比盛行的字体。

    也就是说,这座院子,是建自前朝。

    程英嘤正在胡思乱想,左拐右拐,穿花拂柳,便听得念奴娇的笑,十步外就迎了上来。

    “好姑娘,你可歇好了?大人听说姑娘受了寒,说道府上有好药,也愿请姑娘一见!”

    好歹是客随主便,程英嘤也不好拒绝,还没开口,便见一个男子从阁楼里迎出来,笑声洪亮。

    “娇娘子说救了位落水的贵人,如今看来,不是贵人,倒是故人了!”

    程英嘤抬眸,看见那负手踱来的素衫身影,顿的僵在原地。

    念奴娇和莺奴听出异样。风月女子本就察言观色厉害得紧,立马就退了下去,任二人对峙在满庭花影里。

    那男子在程英嘤三步外驻足,家常的素色衫子半旧,普通的容颜噙了分异样,低头,俯身,忽的就跪下了。

    “臣,陈粟,拜见皇后娘娘。”

    程英嘤按住冰凉的指尖,冷笑:“尚书大人所言不错,确实是故人。只是这故……是从我拜谒东宫那日,你刺杀我算起,还是从若干年前,你事东周为臣算起?”

    “娘娘认出臣了?”陈粟淡淡一笑。

    “方才春影晃动,如那日剑光入你眸。我记得你眼睛。”程英嘤后退一步,“已然刀剑相向,又何必虚与委蛇?”

    陈粟起身,抚了抚袍脚,从荷包里抓出一把蜜饯,递给程英嘤。

    “臣当时并没确定是您。所以才出手冒犯,若娘娘那日能坦率些,便是今日般故人相见,又岂会冤生杀孽?”

    “故人相见?只怕那日我坦明身份,活是能活,却只能成为你的傀儡吧。陈粟,不要装出这副做派了。”程英嘤面色发青,并没有接蜜饯,吐出后半句,“……只会令人厌恶。”

    陈粟依旧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将掌心的一颗蜜饯塞入嘴中,甜得眯起了眼。

    “娘娘和东周那些旧人一样,都不怎么待见臣呢……可笑,时光倒退几年,娘娘可是最欢喜臣带进宫的新玩法的。”

    “那时我年少无知!你哄一个小女孩开心就罢了,还把他带进了地狱!”程英嘤猛的怒喝,乍然红了眼眶。

    是了,她那时年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过活得好玩。

    他又纵着她,于是歌舞笙箫宴饮杂耍都腻了后,他把他当时最“器重”的尚书带到了她面前。

    只要娘娘开心,这天下的玩法有得是。那尚书这么说。

    于是,他教会了她夏日用金铸的弹丸打鸟,惹得城墙下的贫民全趴在地上捡,他教会了她冬日烧丝绸来取暖,只因那味儿好闻,十顷的珍珠罩子罩了阖宫来挡雪。

    她拍手,笑得欢。

第一百零五章 鬼臣

    程英嘤眸色发狠,盯着陈粟:“不光是我,连陛下……你犯下的罪,还自以为居功至伟么!如今又有什么脸,装一脸东周的忠臣!”

    陈粟唇角一翘,斜眼瞧女子,像看个笑话似的:“娘娘和陛下予臣官位,予臣权柄,对臣言听计从,若说有罪,您们难道不该一起被钉在审判台上么?”

    程英嘤脸一僵。是了,她亦是罪孽滔天,又何曾逃脱于宿命之外。

    她是,他是,眼前这男子也是。

    这个曾权倾朝野的尚书,或者说,进宫前洛阳臭水沟旁边的癞头乞儿,又亦或,被东周和后世骂为狐尚书的不堪名。

    这样一个一脚就能被踩死的贱籍,却因为某次意外,得内侍长李忠赏识,遂引荐给周哀帝,从此平步青云,步步高升,压过了无数寒窗学子,盖过了几多名门子弟,一举成为天子身边,最受倚重的权臣。

    不理政,不治民,大字不识几个。这样一位尚书卿,换来富贵功名的本事就两个字:会玩。

    在洛氏大案结束后的两年里,着明黄衫子的男子迅速的堕落进了地狱,成了天下唾骂的昏君,而打开地狱之门的,便是这狐尚书。

    “陛下,听说承露台可以上达神明,臣以为当在各县修筑,昭显天赐天子,让那些不安分的人断了心思。”

    然后,大兴土木,重徭役,无数下民的尸骨埋在了百丈的承露台下,家家户户只闻女儿哭,不见男儿活。

    “陛下,听说禁军军中精锐,臂力惊人,数十斤的大鼎都能举起来,臣以为,殿下身为主子,怎能错过这眼福。”

    然后,守卫帝宫的北郊禁军,就被当成了杂耍班子,穿得油头粉面博君一笑,隔三差五为天家表演举鼎。

    “陛下,京城进了好些灾民,都饿得不行,粮车经过漏点碎谷子都能抢成猴儿,可有意思了。”

    然后,灾民们翘首期盼官府放粮,却只等来天家从城门上扔下一把米,看他们抢得头破血流,逗得咯咯笑。

    ……

    良久,程英嘤吁出一口浊气:“陈粟,好,当年谁都不清白。所以你今日是来兴师问罪,还是来故人相见呢?”

    陈粟总是挂着浅笑的,可不带一点温度,又带着股难以捉摸的戾气,如同当年他在周哀帝面前,官居三品了都还自称“奴才”,转眼出了宫,就能让百姓跪下当他的上马凳。

    “这个,就看娘娘怎么选择了。臣如今追随御史大人,哦不,行首大人。东周三百年国祚,娘娘就一点没……”

    “话尽于此,不必多言了。”陈英嘤僵硬的打断话头,冷声道,“看在昔日你我同罪的份上,这一次,我可以不向官府报你。但下一次,你我便不是同路人。”

    陈粟眉梢一挑,还想说什么,却看到一只蝴蝶飞过来,跟着一名拿扇子铺着它的女子。笑声惊起了满园麻雀。

    “唉,要扑着了!在那儿!”

    原是莺奴。正小脸通红挂着汗珠,兴致勃勃的扑着蝴蝶,想来陈粟在这边说话,她等得闲了,就自己寻了乐子。

    念头刚落,女子的倩影就跑到了陈粟三步外,对于主子正在与人秘谈,这样的闯入明显是唐突的。

    “呀,大人您在……奴失礼!奴什么也没听到!奴这就走!”莺奴缓过神来,红扑扑的小脸立马带了惊恐。

    风月女子皆被训练得察言观色,七巧玲珑心,做事周全滴水不漏如念奴娇者。

    程英嘤虽有下意识的忌讳,怕莺奴听去了什么,但见女子眸色单纯,笑都还没来得及缩回去,又带了不忍,佯怒:“罢了,跟你家娘子好好学学!快去吧,事不过三!”

    然而,三字刚落下,一道寒光闪过,莺奴的脑袋就滚到了地面上。

    花影扶疏,日光璀璨,女子的眼睛都还没闭上,蝴蝶就栖在了血泊里。

    死寂。园子在那一刻变得死寂。

    虽是三月春好,程英嘤却瞬间手脚俱凉。

    她看向那个缓缓把剑收回鞘的始作俑者,几乎不能想象这个男子上一刻还和她平平和和的说着话,下一刻就平平和和的取人命。

    “陈粟,你疯了么?!莺奴天真烂漫,年小无知,无意中闯入罪不至死!”程英嘤颤抖着声音低吼。

    想到这个几日前还对她嘘寒问暖,整晚守在她榻前为她换冰帕子的少女,如今鲜血滚滚的头颅就滚在了她脚边。

    她浑身一抖,恶寒。

    陈粟眸底的戾气迅速掩去,天衣无缝,又换上那副谦和的样子,道:“万一被她听去……事关重大,哪怕有一丁点可能,都要斩草除根……咦?”

    程英嘤刚想说什么。就看到陈粟蹲下来,从血泊里捡起了一颗蜜饯。

    原是他刚才随手抓的蜜饯,出剑时手一扬,掉在了地上,被血泡胀了。

    然后,陈粟脸色毫无异样的,擦了擦灰,就把那血浸的蜜饯塞进了嘴里,吧唧几下,甜腻得微眯了眼。

    “西域金桃晒的蜜饯,寸两寸金,甜。”

    程英嘤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瞳孔:“死人的东西……你……”

    这男子两幅面具,这男子杀人如麻眨眼间,这男人血泡的东西也觉得甜,他明明站在绚烂的春光里,却如地狱深处来的恶鬼。

    “死人的东西?进宫前是程家女,进宫后是母仪天下,过惯了富贵日子的娘娘您,看不上是吧?”

    陈粟砸吧砸吧嘴,古怪的看向程英嘤,倾城日光里的眸,却晦暗得看不见底。

    “皇后娘娘,从死人手里抢东西啊……这种日子都没过过的您,有什么资格,呵,东周那些人又有什么资格,骂我陈粟?”

    一句反问,冰冷刺骨,连同那男子被业火映亮的眸,和程英嘤一瞬收缩的瞳孔,烙印在了人间三月天里。

    而在距此地百里外的帝宫里,赵熙彻身处这般的三月天儿,却脸色铁青,如临大敌的看着墙角下一溜烟的禁军。

    “让开!都让开!不许告诉父皇和母后!”西周的小贤王坐在墙头上,煞有介事的威胁道。

    禁军们却面露尴尬:“……殿下,臣们都看见您的,还敢不上报么?臣等不瞎,总不能装没看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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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荣安天生好命,凤格之命!可她的命数被盗了!她立志要将命追回来,将债讨回来,将一方棋局拍个乱七八糟,最后做回她的皇后去!可某小爷却侧卧花丛笑:你喜欢作天作地,爷喜欢掀风搞雨,你我分明天作之合,不如双剑合璧。荣安翻翻眼皮不屑一顾。某小爷:好吧,女人就该被宠,你只要乖乖来爷身后,爷去给你打一个天下,还你凤格还你命!(本文轻松向,已有长篇完结文《掌贵》《嫡女毒谋》,请放心入坑)我家皇后又作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家皇后又作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家皇后又作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