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出征
见三人越说越欢,程英嘤没好气的瞪着他们。苦于自己嗓子还哑着,怼也怼不回去。
萧展心情格外好。遂邀了容巍去后院比武,不一会儿刀剑争鸣,清咤声声轻快。
程英嘤正是听得心里憋闷,却见娘偷偷凑过来,笑:“丫头心里舍不得?东宫要月余见不着了。”
像被抓住尾巴的猫。程英嘤一唬,慌忙钻进被窝,不敢看娘。
“东陵当着那么多人面儿,他亲自抱你回来,丫头如今可赖不得账。”娘的笑带了揶揄。
被窝被掀开,程英嘤噌一声坐起来,似乎想到什么,疑惑的盯着娘。
后者叹了口气,像是看着自家孩子长大了,带了分“反正说什么你也不会听”的无奈。
“说过多少遍了?他姓赵,是东宫,少招惹,你有听过么?”娘嗔怪。
程英嘤低下头去,搅着被角。
不是她不听,是赵熙行那厮,脸皮太厚,到处黏着。
反正……怪不到她。
念头至此,程英嘤带了分理直气壮,在案头笺上写了句。
下民可不敢对东宫言不,怕掉脑袋。
“你是怕掉脑袋,还是怕掉心?”娘立马接话,看着女子的目光又躲闪起来,佯怒,“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非要沈银进了东宫,你才敢承认不是。”
滋溜一声。程英嘤的青葱指在笔杆上划了道白印。
娘见状,又是好笑又是急:“你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不实诚。明明各种劝你的话,你都当了耳边蚊蝇,面对自己的心时,又成了缩头乌龟。”
程英嘤眸色一闪,便要写什么反驳,被娘干脆的夺了笔去。
“不要拿陛下当借口!你若等着赵熙行来拉你一把,那还不如一辈子在笼里锁死了!”
娘说得直白。一字一句像小刀似的,扎到女子心尖。
剥下层层的伪装,削去叠叠的掩埋,露出一点小心翼翼的芳心寸许,不知何时而起。
程英嘤怔了。呆呆的看着娘,脑海里光影明灭。
是牢笼外的光啊,映亮了她瞳仁。
也映亮了光影中,向她而来的那个人儿。
“还不快去?否则月余半年都见不得,人家得把你忘了!”
娘说着便从门外牵进来了一匹马,马蹄踏得石砖地响,看得程英嘤又呆了。
吉祥铺一个花样子铺,除了养点鸡鸭下蛋炖汤,哪里会有马。
“老身找下街镖局借的,送了他们好几挂今年的腌肉哩!”娘面露得意,笑,“快去!还得还回去哩!”
程英嘤抹了把眼睛。确定是匹膘儿肥蹄儿欢的真马。
这才大梦初醒,一溜烟从榻上跳起来,轻匀粉面,略作梳妆,然后手碰到了一个锁了很久的箱箧。
包银角,是考究的,锁,却落了层灰。
她轻轻打开,拿出那件鲜红如火的狐绒披风时,指尖有微微的颤抖。
这是一件属于程家小十三的披风,比常制略短。是专门骑马时挡风用的。
儿时的她爱其红艳艳儿,遂随着进宫一起带了去,乃至到了吉祥铺,兵荒马乱的也跟着她来。
只是钻进了“花二”的壳子里后,这样一件鲜红披风,就随着回忆都锁了起来。
程英嘤深吸一口气,系上了披风,鲜红的色泽像燃烧的火焰,淬过她七经八脉,直到她每一寸血都沸腾起来。
属于将门程氏的血脉。
骨子里的鲜衣怒马,刀光剑影。
儿时的所学和训练苏醒,筋骨在呼应她,程十三的骄傲,和曾经一个家族的烙印。
“驾!”
女子一个上马,竟然丝毫不显生疏,干净利落,一声清咤,骏马就奔城门而去。
京郊平原,八百里关中浩邈,春风拂燕,残雪堆儿星罗棋布。
三千精兵列阵,刀戟雪亮,气势昂扬,为首的一匹高头大马上,东宫赵熙行着戎装,仗宝剑,正手握缰绳,来回不定的逡巡着。
这便是出征兰陵的将士了。本来大清早就出了城,理应拔营,东宫却让行伍停下,也不知在等什么。
“殿下,还请下令继续前行!误了时辰就不好了!”一个副将策马上前,略急的抱拳。
“不急……”赵熙行目光黏着城门,几个时辰了也不嫌眼酸。
副将叹了口气。他不知一向行事严苛的东宫到底在等什么,反正城门关着,除非飞的,否则鬼影都没有。
“殿下,若再滞留,只怕有损军心。”副将眉头扭成了股,“殿下……”
话头没完。赵熙行一眼瞥过来,冻得那副将一个哆嗦。
他一个激灵,遂后怕得暗骂自己,居然忘了眼前这位,是拿尺子比茶盅差了寸都要罚罪的圣人。
副将立马死死捂住嘴,选择保小命。
赵熙行收回目光,看一眼禁闭的城门,又看眼天色,眸色微暗,低声自言自语。
“她果真一点都未念过本殿么……此去迢迢,刀剑无眼,不知何日还归,她竟如此铁石心肠么……”
男子攥缰绳的手紧了紧,指关节发白。
千万种好的坏的猜测不停冒,叽叽喳喳的,吵得他心下烦躁。
缃色锦鞍金线穗的骏马踱过来踱过去,将官道都踏出了一条小沟。
当那个副将冒着丢脑袋的危险,硬着头皮再劝了次,赵熙行终于咬了咬牙,决议启程。
他已经冒着置三军不顾的失职,私心在这儿等她几个时辰了,春风吹得他眼涩,揉得都发红了。
他觉得自己岂止是圣人,简直是个罪人了。
然而就算明知有罪,他还是舍不得早走半刻,怕半刻,只要再有半刻,她就会出现了呢。
“出征!”
东宫下了命令,马蹄嘶鸣,号角嘹亮,关中平原士气如虹,三千龙骧卫拔营向兰陵去。
赵熙行最后看了眼城门,便欲掉头继续前行,却是那一刻,瞳孔猛的收缩。
城门打开。一抹鲜红的倩影,驰马向他而来。
红衣飞舞,青丝飒飒,像是点燃了地平线的火焰,将早春的天空映得辉煌。
流畅,利落,恣意,又带着一股打小习练老子无双的睥睨劲头,那倩影仿佛在如霞的火光中,踩着八百里秦川而来。
“驾!!!”
赵熙行也不管身后的三军如何想,如何看,脑子发烫就驰马迎了上去。
待到那抹鲜红面前,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要了我命了。”
第九十二章 一见
程英嘤的脸噌一声红到了脖子。
她慌忙低下头,指尖搅乱缰绳,直埋怨自己喉咙伤了,说不得话,不然非得骂这厮两句油嘴滑舌。
这番做派让赵熙行脑门愈烫,跟烧热似的,晕乎乎起来。
想到即将出征,沙场无情,回来不知是一黄土,还是春闺梦里人。
于是心底百感交集,恨不得挖出自己的心让女子瞧,也恨不得瞧清楚女子的心,遂什么规矩都忘脑后了,说话更没了顾忌。
“程英嘤,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直白到有些傻的话,从那个高贵俊逸的东宫口中说出。
跟不真实的梦呓似的,让人怀疑自己耳朵。
却是咻咻咻,一个激灵劲儿钻到女子心尖。
程英嘤的脑门也烧起来,千言万语也抵到了喉咙,却就是说不出来。
就像洪水决堤。
她怕自己在心上凿个针尖儿洞,汹涌的水浪就能把她湮没。
赵熙行脸发红,眸子却是愈亮,灼灼的盯着程英嘤,像要把她魂儿都夺去似的。
他喉结动了动,忽的一句:“你默认了。那本殿就当你有我。”
程英嘤一愣。
她明明是嗓子伤了,暂时哑巴了,怎么就成她默认了?
赵熙行这厮,不禁圣人不做了,还做起了乘虚而入断章取义。
贼到可以了。
程英嘤指了指喉咙,瞪着男子,眼睛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恼的,也异常明亮。
赵熙行得逞的一笑:“好,那没有,你摇头。”
程英嘤咬了咬樱唇,搅着衣角,眉梢秋水脉脉,没有点头。
但也没有摇头。
虽说是早春,赵熙行却觉得那一瞬间,心底四月天赶趟儿的来了。
“你放心,我会好好的回来,早早的回来,蔷薇盛开的那天,我会给你带回胜利的捷报,和兰陵最好看的胭脂。”
男子说的郑重,说的热切,生怕女子不信似的。
程英嘤噗嗤一声笑了。
这前半段听着正经,后半段却俗到可以。
兰陵最好看的胭脂?真是唯女子难养也。
见女子沉默,赵熙行急得眉尖轻蹙,又加了句:“你若不喜胭脂,我就给你带栗子,听说那边出这个,颗颗炒得喷香,我给你带一麻袋……”
话头没完,一双玉手伸过来,捂了他唇。
低头一瞧,女子笑得眉眼弯弯,又揶揄又含羞。
越说越离谱了。
又是胭脂又是栗子。他个东宫跟街头小贩似的,什么好的都念着给她搬回来。
显得她程英嘤俗到不行。
赵熙行浑身都僵住了。
微微浸凉的柔荑,玉的触感,从他滚烫的唇畔传来,笼得他呼吸都不稳起来。
他直冲冲的一把抓住了那只小手,也不管女子如何羞赧,只管傻子般的攥着。
“程英嘤,你好好的等我回来,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如果还有闲暇……”赵熙行顿了顿,一路厚下来的脸皮忽的有点薄。
他蓦地多了分紧张,清咳两声道
“本殿许你念我,无穷无尽头。”
仿佛被一枝明晃晃的箭穿心,程英嘤浑身都发软起来,连着那只手也没了力气逃,就任他攥着。
赵熙行还欲说什么,忽听得副将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
“殿下……时辰真的不能再拖了……”
程英嘤慌忙将手抽了回去。
赵熙行猛的回头,冷剑般的目光刺向副将。
那副将吓得浑身一哆嗦,冷汗蹭蹭冒。
程英嘤推了把赵熙行,示意他莫计较,正事为重,才让赵熙行碰到佩剑的手缩了回去。
“等我回来。”
赵熙行最后低低一句,才随了副将远去,频频回头,马蹄流连,背影消失在天际。
程英嘤挽着缰绳,也在原地立了良久,看着那背影半丝儿都没了,才感到早春的风,空荡荡的往心里吹。
她伸手,揽了一掌将起未起的春,花儿都在残雪下蓄势了。
快了,又一年四月。
程英嘤一直以为,她这一生就终结在四月,那场宫变里。
却不想,她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而在盛京某处的朱门高户里,沈银也虚揽了一掌春风,发呆。
“姑娘,您可千万不能去啊。以前的情分都了了,如今您是侯府千金,万不能扯上干系啊。”
流香掩了所有门窗,压低了声音急。
沈银看向手中已经攥得皱烂的笺纸,是薛高雁今晚约她朱雀门一见。
就这么一句,多的半个字没有。
沈银指尖攥得用力,发白起来。
那个大雪里胡子拉碴卖熏肉的男子,到底是认了,他回来了。
当年南去三千里迢迢,梅花开早,归来盛京的迎春鹅黄,又是一年岁。
沈银唯一不懂的是,归来的,是绯衣银弓的状元郎,还是南方叛党的行首大人。
亦或者,只是她岁月里已经埋葬的梦,早就死了。
流香还在旁边絮絮叨叨的劝:“姑娘千万莫意气用事!大晚上的见面,又是叛党,明摆着的居心叵测啊!”
沈银深吸一口气,一颗心忽升忽降,半天品不出悲喜滋味。
良久,她把笺纸往火塘里一扔,痴痴的看着火苗吞噬干净,才轻轻一句。
“一次,就最后一次……火坑我也认……”
流香在旁边腻了层冷汗。
贤良淑德,闺门名秀的自家姑娘,觐见东宫也会把关切话提前背好的挑不出错儿。
却在涉及到那个御史卿时,能变了个人。
像盛京最美的夹竹桃,剧毒。
流香忽的升起种不好的预感,只怕这一去,风雨大幕拉开。
夜幕降临,冷月花影扶疏。
还是早春,冻人,百姓都歇得早,不到子时,整个京城就黑咕隆咚。
一抹倩影摸着黑,蹑手蹑脚的来到朱雀门,似乎对帝宫的布局很熟悉,一路都避开人走。
有个男子已经等她很久了,坐在御沟边的白玉桥上,吊儿郎当晃着腿,凌乱的墨发在晚风中拂。
不修边幅的青胡茬上,一双眸雪亮,在冷月的辉映下,流转着弓影箭光。
未钝,未老,未蒙尘。
倩影瞳孔微缩,踌躇地走近,像是面对一个不真实的幻影,惘惘一句。
“薛高雁,我带了我的命来……今晚过后,便当我死了吧……”
第九十三章 意外
薛高雁轻轻一笑,带了抹月光般的缥缈。
“南下一别,我曾说,就当薛高雁死了。如今你也说这般话,我俩岂不是此生同穴了?”
生同衾,死同穴。
这般深重的话被男子说出,跟戏谑似的,满不正经。
沈银的手在大氅里握了握,夜已深,果真有些凉了。
“当初你为何不认我?”
“大街上的人来人往,你又是打小最重体面的。若和叛党扯上干系,毁了侯府千金的美誉,我岂不是罪过大了?”
薛高雁笑得露出一圈大白牙,月光落入他眸底,却半点波澜都没溅起。
沈银咬了咬唇,他到底是怨她的。
在他南去之后,她迅速的接了和赵熙行一模一样的玉佩,成了天下和圣人眼里默认的储妃。
音信全无,萧郎陌路,她的决绝,和他的无还归,不相上下。
都是那样“狠”的人儿。
良久,沈银深吸一口气,攥紧绣满金丝牡丹的锦衣,转口道:“那你今日是何故相见?既已无念可念,又何必再多牵扯。”
“我说就是想跟你叙叙旧,你信么?”
薛高雁轻笑,月华如琉璃,镀满他一身的幻景。
沈银扯了扯嘴角,微讽:“……薛高雁,你今晚只怕是别有居心吧,都是知根知底的,若还顾左言他,就不是你的脾气了。”
薛高雁眸色一闪。没有回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女子。
沈银也抬头瞧他,朦胧的月光里,像一个经年的梦。
还是那双雪亮有神的眸,背上的布包里还是那柄闻名天下的龙吟弓,却熟悉又陌生了。
不修边幅的青胡茬,瘦得凹下去的颊,十年一梦故人事,都作了沧桑弹指间。
沈银忽的就红了眼眶。
他们是如何至于此地的呢?
“我记得当年,也是这般的月,花影扶疏。”沈银开口,语调不稳,“我听闻你明天要赴任御史,从此九州辗转,于是夜半溜出闺房,溜到了你的草庐。”
薛高雁抬头看月,想到记忆里那个大晚上敲他窗的女子,惘惘的笑。
“你说你,大家闺秀,贤良淑德,没想到里子里有这么一股劲儿,胆大包天的夜半会男子,自己摸上门都不带怕的。”
沈银的指尖在锦衣里攥紧,发抖起来。
记忆有多么鲜活,今日就有多么不堪。
“是,我当时来找你,就是想问你一句明白话……只是如今看来,当年说了什么都不做数了吧。”沈银眼眸浸凉。
当年她的眸却是那般火热。
看着一袭绯衣,意气风发的御史郎,嫣红烛花,都化成了她两靥的红。
那时年少,轻易就当了真,又何曾想过某一天,命运的无解。
沈银咬紧唇,兀地开口。
“薛高雁,不要执迷不悟了好不好。赵胤是个合格的皇帝,你何必一意孤行,为了贾章贾大人,就把你自己,把天下都栽进去呢?”
贾章。
单是提到这个名字,男子的眸就迅速的一僵。
他别过脸去,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火光中向他走来的夫子,手执一柄戒尺,板着脸训他上房揭瓦,训完,又忍不住亲手为他擦去脸上的泥。
薛狗蛋这一生的救赎,都因他而起。
所以这一生的罪孽,也将因他而终。
见男子沉默。不知是不是太冷,沈银的脸笼上了一层苍白。
她自嘲的笑笑:“是我着相了。手仗龙吟弓,诛尽天下奸邪的御史大人,怎会听一介小女子的劝呢。多说无益,小女就只能劝大人,好自珍重了。”
沈银屈膝一福,低下头的瞬间,咽回去了喉咙的涩意,旋即起身,脸色平静的就要离去。
却这时,沙哑的男声,带了蚀骨的凉,和迷惘,飘忽入耳。
“阿银,赴任前你来找我的那晚,你说过,但凡君在,妾在,便生同衾,死同穴,若有一人食言,则必有君无妾,有妾无君。”
沈银顿住。她不敢回头,去看那男子是何神情。
她只觉得寒气从脚板心升上来,滋溜一下,窜了满脑门麻。
幽幽的男声如鬼魅,已经沙哑到不行,最后呢喃
“我,践诺来了。”
然后,沈银感到背上一个大力,人就像秤砣样坠进了护城河里。
她最后回头,见得月光下的男子,竟然哭了。
大雁塔上赋诗骂狗官的状元郎,龙吟弓先斩后奏,令奸臣闻风丧胆的御史卿。
竟然哭了。
沈银笑了。绝望的笑,了然的笑,独独没有后悔。
旋即扑通一声。冰冷的河水就将她湮没。
要么,生同衾,死同穴。要么,有君无妾,有妾无君。
他们当年眸底的光热烈得,对彼此一点后路都没留。
到底是,践诺了。
二月早春梅花凋,春水始解燕子归。
帝宫却被一桩意外掀了个底朝天。
平昌侯府的大姑娘溺水了。还是大晚上的,在朱雀门那边。
虽然后来听见动静,金吾卫紧急赶来,人是救了上来,但伤了身子,至今卧床不起。
这日。上书房殿门紧锁,宫人都被打了出来,空气压抑到喘不过气来。
赵胤高坐上首,脸色发青,继后刘蕙在一旁长吁短叹,连声嘱太医署去侯府请脉。
而平昌侯沈圭,这位辅佐赵胤登上帝位的第一权臣,正惴惴不安的跪在堂下。
“传旨:此事就这么了了。若有再擅自嚼舌者,斩!”赵胤沉沉道。
刘蕙一愣:“就这么了了?陛下,这明显是有贼人构陷,银丫头不能吃了冤枉苦啊!还请陛下彻查!”
赵胤猛的一拍玉案,脸色更加不善。
“糊涂!彻查?你是要查堂堂侯府千金,为何不守闺范,深夜外出?还是查东宫未来的嫡妃,或与居心叵测之人有来往,甚至牵出南边叛党的泥来!”
刘蕙自觉失言,连忙请罪不再多嘴了。
沈圭磕头如捣蒜,苦脸道:“陛下恕罪!臣也不知这个不孝女怎会深夜外出!但南边叛党一事,臣以性命担保,绝对与阿银无关啊!”
殿中三人的脸上都带了不解。
平昌侯府的大姑娘,是出了名的贤良淑德,那挑不出错儿的做派,和东宫还真是绝配。
是故听说这等人物,竟然夜半外出,还在宫门落水,其震惊天下的势头,不亚于那天东宫抱着女子闯进了太医署。
总之,这俩圣人圣女,愈发跟着魔怔了似的,偏了。
第九十四章 校尉
“罢了,这事就此作罢。银丫头是我天家默认的储妃,真要大张旗鼓的追查,最终伤的是我天家的颜面。”
良久,赵胤吁出一口浊气,无奈摇头。
平昌侯沈圭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山呼万岁。
刘蕙捕捉到赵胤脸上残留的一丝忿忿,试探道:“可这事也不能真这么了啊。若是守城禁军下的手,犯上僭越该罚。若是叛党的人混进禁军里下的手,这不忠不臣就……”
“当然!伤了我天家未来的储妃,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赵胤齿关迸出寒气,“传旨,将那晚当值的金吾卫……”
顿了顿,君王最后四字冰冷刺骨。
“秘密诛杀!”
刘蕙和沈圭都脚板心一凉,连忙恭敬的低头,连呼圣明。
然而,传旨的中书舍人却递了话进来,说中书省把折子打回来了。
阁老们说那晚当值者一共廿四,若齐刷刷掩人耳目的没了,朱雀门短时间补不齐人手,不仅会闹大,还会为帝宫安全留下隐患。
赵胤揉了揉太阳穴,脸色发青,拍着玉案怒喝道:“怎么补齐人手是禁军署该考虑的事!老子养你们不是吃白饭的!三日,老子只给尔等三日!若半点难听话流出去,老子不介意多砍几个!”
中书舍人吓得面如死灰,慌忙将话传了下去。
赵胤抚了抚胸口,看向大汗淋漓的沈圭,面色稍缓,叹了口气。
“沈爱卿,不是朕铁石心肠,银丫头一个姑娘家,半夜外出,也得算她一份错。”
沈圭连连叩首,高呼道:“请陛下责罚阿银!是她不守闺范,行事失仪,当罚!臣感念陛下关之切,责之深!”
赵胤下座,亲手扶沈圭起来,点点头:“那便待银丫头好些了,去玉山的善寺住一阵子,好好省过吧。”
沈圭感激涕零的谢恩。刘蕙也松了口气,这事儿总算风平浪静的揭过去了。
几日后,对于侯府千金落水一事,帝宫下了封口令,抓着嚼舌根的,斩无赦。
风头很快就消弭殆尽。
只是百姓发现,守卫朱雀门的金吾卫好像换了批,原来的那批悄无声息就没了。
这日。邱升看着面前两个将军愁眉苦脸的样儿,已经不耐烦了。
“二位大人,若是在下不合格,请给个准话,在下这便回去。朱雀门那边还有差事,在下不能再耗了。”
两个将军面面相觑,表情纠结得像是红薯吃多了后蹲茅坑。
“这个邱升不错啊,资历功夫聪明劲儿,都符合校尉的要求。不如,就提拔他吧。”其中一人道。
另一人点点头,又慌忙摇头:“不行!禁军校尉,负责统率守卫朱雀门的金吾卫,责任重大。按照往年的规矩,还要把底细翻来覆去摸查清了,才能提上这位置!”
“唉,往年是往年。如今不是特殊情况么!上面一下砍了二十几个金吾卫,还要三日之内全部补齐,你我哪还有时间,按往年的走规矩?!”一个将军又急又无奈。
另一个将军上下打量邱升,见后者生得忠勇可靠,通身正气,语气也软了下来。
“真的……就这么草草提拔他?”
“你还犹豫什么?三日不补齐,你我都得掉脑袋!彼时你去地府守规矩,看谁理你!”
将军的同僚哭笑不得。也懒得费口舌,匆匆在任职令上盖了印,也不管另一位如何有苦难言。
“就这么定了!邱升,从今日起,你便是总管朱雀门守卫的校尉!望尔尽忠职守,守卫皇城!”
随着一句恭贺,邱升拿着红戳的晋升令走出了官署。
“邱校尉,恭喜了!”
金吾卫们都拥上来贺喜,喜笑颜开,想来这位新校尉平日很得人心,人人都称是可靠人。
“多谢各位兄弟!虽说在下晋为校尉,但都是为上面做事的,也不必拘于尊卑。今晚在下请各位喝酒,不醉不归!”
邱升亲和地抱拳回礼,自然赢得满堂彩,金吾卫们簇拥着欢呼成一片。
订了下值后小酌的点儿,邱升又寒暄了几句,遂客客气气的辞了诸位同僚,向深宫尽头走去。
左拐右趋,驻足,他向红墙根下候着的女子一揖:“迟春姑姑。”
迟春点点头,一笑:“邱校尉高升,果真应了名字,升者升也。本姑姑怕是晚了,来给你道声贺喜了。”
邱升咧了咧嘴角:“姑姑说笑了。还请给御史大人带话,多谢他的筹谋,在下入伍多年,才得了这一次升迁。”
迟春眼眸一眯:“邱校尉失言了。哪里有什么御史大人。”
邱升微愣,旋即挠了挠头,讪讪:“行首,是行首大人。在下失言,该打,该打。”
迟春警惕地看了眼四下,语调泅了分寒意:“如今你我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有些丑话不妨说在前头。事关重大,生死攸关,若因你的一点失误,把我们所有人拉下水……呵,我们不介意弃车保帅。”
邱升连连作揖称是,看来对这个坤宁宫姑姑很是敬畏,禁军的威风半点也不敢摆出来。
迟春这才缓了脸色,续道:“还有,虽然因行首大人的连环计,才让上面略过了你的家世审查,草草升迁。但你往后还是要多加小心,别自己往刀尖撞。”
邱升颔首。帝宫琉璃红墙落入他眸底,溅起了淡淡的涟漪。
暖和了。
不管人间王朝更迭几番,早春的迎春儿都还是年年一样的开的。
“姑姑所言甚是。在下一定小心,还请转告行首大人,待有机会,在下一定上门拜谒。盛京里东周的旧人没几个了,能坐下来喝杯酒也是好的。”邱升深深一揖,带了分故人的慨然。
迟春吁出一口浊气。也看向垂花门边盛开的迎春,红墙鹅黄朵儿,衬得格外好看。
她心里微动:“邱升,突然想问你,为什么答应与我等合作呢?”
邱升紧了紧鹿皮囊里的佩剑,雪亮的刃,镶青金石,坠银穗子,彰显着校尉的官阶和权柄。
多好的剑。属于男儿郎不灭的荣耀,和矢志的追随。
而他那春夜里孤苦伶仃去的父亲,临行前枯瘦的手已经举不起这把剑了,却在听到外面儿传来新帝生辰的恭贺声时,拖着病体,挣扎着面北而拜。
只可共患难,不可同安乐。
“当将军,大将军。”
邱升一笑,眸底噌一声点燃了炽热。
第九十五章 了心
迟春睫毛低垂,有片刻的沉默。
邱升瞧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可是让姑姑失望了?在下本就不是哀帝的人,自然对东周没什么旧念,与行首大人合作也只是为了自己……”
“无妨。”迟春迅速的打断,抬头一笑,“你的理由如何,无妨。只要目的相同,曾经的仇人也能并肩。再说了,我们的人里面,又有几个是真心念着东周复兴的?各有各的图谋罢了,不差一个你。”
邱升眉梢轻挑,噙了分复杂的敬畏:“非常之世,当用非常手段……不愧是御史大人……”
迟春本想提醒他叫错名字了。御史,这两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字眼,已经成了新王朝的禁忌。
然而她没有开口。只是摘了一朵迎春花,指尖一松,就任那鹅黄的朵儿随风而去。
世间千百种人,有千百种活法,春天到来的时候,却还是能坐下来,一起喝杯屠苏酒的。
路尽无悔罢了。
天儿一天比一天暖和了。盛京姹紫嫣红打起了花骨朵儿,满城翠柳如烟,春和景明。
沈银到达寿寺时,便看着佛龛下的牡丹花笑:“佛门清净之地,竟也有娇花如许?了心师太破戒了。”
“啊,前阵子忙,没注意到,天儿一暖,竟长了朵牡丹呢。”被唤了心师太的尼姑一笑,反而拿了葫芦瓢来,舀了水来浇花。
佛门清净之地,佛龛庄严。莲花座下一朵牡丹千姿百态,总有些格格不入。
了心师太却很认真的浇好了水,抬头来把葫芦瓢交给沈银:“万物有灵,皆有佛性。姑娘可别着相了。既然圣上罚姑娘来我佛门省过,从今儿起,姑娘就负责养这朵花儿吧。”
“养花?”倒是女子欢喜的差事,但她还是忍不住微诧,“这叫省过?我还以为得来抄经书,听诵经,日日把那佛香捻呢。”
了心师太双手合十,噙了浅笑:“阿弥陀佛。万般自在法,佛往心中寻。姑娘在本寺期间,只要把这朵花儿养好了,省过也便了了。”
沈银眉梢一挑,打量了眼了心,见后者眉目坦然,不似有伪,才合了个十,谢过应了。
流香帮着她把客房整理出来,前后扫洗,归置杂物,尼姑庵比不得侯府,沈银也不得不亲自动手,两人忙到黄昏才歇下来。
流香自然是满脸不平:“姑娘堂堂千金,何时吃过这种苦?好不容易落水激的寒症养好了,又要来这破地方受罪!”
沈银捻了佛香,熏着春日热闹起来的小飞虫,打趣道:“我这个当主子的还没嫌弃,你倒先满腹牢骚了。圣人罚我来省过,你还想着来享福不成?我只带了你一个来,以后什么活计,你也教着我些做,不然真过不下去。”
流香叹了口气,忿忿道:“姑娘,不是奴才吃不了苦,而是不明白圣人到底怎么想的!圣人一向疼你,落水又不是你的错,作何要让你担这苦!”
“做给天下人看,天家的面子金贵着哩,省过还是从轻了。”客房中就女子二人,沈银说话也没什么顾忌。
流香只得把气咽了回去,扶了沈银去一旁歇息,还不忘把侯府带来的药罐子药炉摆了一溜,药味顿时湮了佛香。
二人舟车劳顿,晚膳用的是寺里的斋饭,更觉口舌无味,山间只闻鸟鸣虫嘶春水解冻,也是长夜无趣得很。
沈银在房里抄佛经抄得眼睛花了,便嘱了流香几句,自己披衣出门,顺着后山的小路走,看看山景,解解闷来。
善寺是个尼姑庵,不算大寺,暮色中佛相庄严,钟声悠远,青石板径积了一层落柳,似乎刻意没扫,就让碧叶儿自在的笼着,最热闹的只有铜坛里丈粗的佛香,热火朝天噼里啪啦的烧着。
一切都安静到如同梦境,能让人生起现世的恍惚感,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和林间飘落的桂花。
而山下的盛京城,万家灯火繁花锦簇,更如走马花灯里的闪过的画儿,泛着一种极其真实的疏离感。
沈银顺着山道走,忽的看到后寺一处偏殿,亮着橘黄的灯火。
按理说佛门弟子都歇得早,再是辗转难眠的,也该去佛堂燃香,告罪两句尘心不安,并没有后寺还亮着灯的理儿。
沈银疑惑。壮着胆子往偏殿去,借着烛火映亮的纱窗往里瞧,还没看清楚是人是鬼,便听得里面主动一声。
“姑娘既有缘寻到此处,便请进吧。贫尼的茶刚煎好了,可以为姑娘斟上一盅。”
沈银放下心来。推门而入,有些不好意思的朝书案前的人一福:“了心师太,得罪。是我有失闺礼在先。”
了心师太还是噙着淡淡的笑,并未多言,只是取了还沸着水泡的热茶,为女子斟了一满玉斗。
“茶好,客至,仅此而已。我善寺不讲礼不礼的,姑娘请。”
很是清浅的一句。如同普通的粗叶茶,比不上盛京的贡茗,却一股回味,沁入心底。
沈银笑了。坐下来品了茶,轻啜一口,眼眸在缭绕的白气中,顿时变得雪亮。
“鸿渐公曾在《煎茶水记》中列出天下二十名水次第,其中江州庐山康王谷帘水夺魁。茶叶是普通的茶叶,这水……呵,了心师太,讲究。”沈银看似赞赏的吐出这句,眉尖已带了凛冽的试探。
能懂得“天下二十好水”的,就不是下里巴人,能在兰陵取得千里之外的江州水,就更是阳春白雪里的白雪了。
当然,能一口喝出这二十好水之魁,也只有沈银这等家世才撑得起,然就算是侯府,也因为距离遥远,不会真为了一盅茶,耗费银两去外州取水来。
了心师太放下茶盅,在茶香回味中舒服的一声长叹:“不愧是侯府千金,好眼力。不错,正是江州庐山康王谷帘水。贫尼每年有几个月都会去江州一趟,用特制的银斗运水回来。”
千里迢迢,只为取好水,一杯粗茶,水道有乾坤。
讲究。是有一种人,刻在骨子里的近乎执念的讲究。
沈银没有说话。心里迅速的闪过几个年头,圣人让她来此省过,善寺便是和天家有牵扯的清净地,按理说不会有什么身世有鬼的人。
“姑娘是在怀疑贫尼?”了心很自然的开了口,抬眸一笑,“茶水快凉了。”
沈银的指尖摩挲茶盅,似笑非笑:“……茶凉了不要紧,若是心凉了,可就不好了。”
第九十六章 野史
顿了顿,沈银微微眯了眼:“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讲了,怕不敬佛门之地,不讲,怕接下来这十几天,害了我与师太的亲近。佛门一关尘缘了,师太的来路,小女无意知晓。只是互相通个气儿,以免疑神疑鬼冤枉了。”
了心师太一边不置可否的听着,一边收拾茶具,却在碰到沈银饮过的玉斗时,表情有一瞬凝滞,旋即竟是手一扬,将那个玉斗扔进了废篓子。
“哎呀,姑娘对不住。贫尼有些坏习惯,清净地也改不了。”突然意识到沈银还看着,了心师太一愣,很是尴尬的打了个千。
“无妨。既然是清净地,就不要沾上我等俗人的不净了。”沈银说得客气,声音却有些冷。
这近乎本能的嫌“脏”,她沈银贵为平昌侯千金,除了两个姓赵的一个姓刘的,何人敢这么对她过,她喝过的茶盅不拿去供着都是好的了。
了心师太自知失态,也有些讪讪,丢下句“姑娘自便”,便闷着头回到书案前了。
沈银没有立即离开。见了心在编编写写什么,也不避讳她,就干脆瞧了眼过去,这一瞧不要紧,唬得她噌一声站起来。
书案上是成堆的零碎札记,笔迹不一,纸张不一,显然是来自不同的地方,出自不同人之手,从四面八方的眼线汇集而来。
了心仔细地翻看着,拿胭笔写下类似命令的东西,然后用小细绳拴束,俨然是鸽子传书要用的。
而那些札记,只言片语的写了些:今日,十万大山南,有体清癯女居士取水。出山与县城关隘处,见有一东周老兵习刀。或者三日前,山谷洞口有年轻男子设棋局,举止雅贵,或有猎户月余见一老妇山中采药,风雨无阻。
而了心的批释,简单数字,却揭开了一桩惊天骗局。
“女居士,传为皇后。老兵,为上将军。男子,为东宫,老妇,掌事姑姑。”
偷梁换柱,三人成虎,靠着真真假假的一张张嘴,将黑的说成白的,白的传成黑的。
“夜深了。姑娘若再不回去,会耽误明天的早课的。”了心忽的一句,抬头,和沈银的目光对上。
有波澜,在碰撞的一瞬间激起。
沈银深吸一口气,幽幽咬出四个字
“湘南野史。”
了心压下眸底那微至不察的波动,依旧淡淡的笑:“姑娘好见识,南边民间的逸闻,竟也这般清楚。”
“师太果然别有洞天。当年那四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却突然有一股莫名的手段,在后面推着各种传闻愈演愈烈,才有了如今几乎成了实锤的野史:那四人隐居湘南的十万大山之中,不问世事。”沈银一字一顿,紧紧盯着了心的眼,“原来,这股力量的掌舵,便是师太。”
了心没有辩解。笑笑,反而来征求沈银意见:“体态清癯那女居士,传成悯德皇后是不是不太真?皇后今年该十八了,春华正茂,再苦的日子也不至于清癯吧。”
“师太问我?这个被您推动的湘南野史也骗了三年,哦不,四年的人。”沈银眉间兀地噙了股危险,“从一开始,师太便没避讳我。如今还来问我,是觉得这个秘密不会流出去,只有死人的嘴才可靠么。”
茶房内顿时温度下降,早春的晚,冻得人手脚俱凉。
了心滞在那里,沈银的手抓住了怀里紧急时刻通知平昌侯府的烟花,死寂,前时还品茶言笑的茶房,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狼毫笔尖吸的墨滴了下来,一声微响,笺纸上晕开一点殷红。
“姑娘又着相了。不过是贫尼写注时,姑娘刚好不请自来,缘分罢了。无所谓避讳不避讳。”了心抬眸一笑,风轻云淡。
沈银抓住烟花的手松了松,还是不放心的加了句:“这种足矣闹得九州风雨的秘密被我知晓了,师太真不介意?”
“此非贫尼分内事。只是与人合作,想要换得自己求的东西罢了。其他的事,并不想节外生枝。”了心淡淡道,“当然了,若姑娘敢说出去,那人比贫尼更不好对付。”
“谁?你是在帮他……推动湘南野史?”沈银下意识的问了句。
了心却不愿回答。阖上卷册,起身剪了灯花,做出送客的姿态。
沈银无法。只得告辞,脚跟碰到门槛时,一个激灵,某个揣测唬得她回头,剑一般的目光锁定了了心。
“等等……如今湘南野史是假的,则说明很有可能……那四个人还活着。甚至,就在我们身边?”
一阵风起,半山铜钟敲响,月影扶疏如幻,为了心师太的笑镀上了一层不真实。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菩萨尚有幻象,俗人又何必自扰。”
沈银只听得哐当一声,腹腔仿佛一个镀满月光的井,心咕溜溜就坠了下去。
多少前朝荒唐了,尤剩得,人散后,中天一轮月。
而距此地百里外的帝宫,金碧辉煌都在夜色里沉默,风儿里颤颤一只笛。
程英嘤看着这般的月色,却半点闲情逸致都没,金砖地面映出千轮月,寒意从膝盖窜了满背。
轰隆。她面前的红铜门打开,一个内侍走出来,打了个千儿:“陛下有旨:姑娘请进吧。”
程英嘤点点头,遂起身,深吸两口气,踏进了幽深冰冷的上书房,没走两步,就见得明黄的衣衫,被白昼般的宫灯映得煌煌。
女子在玉案前驻足,听得殿门在身后轰隆关上的瞬间,一颗心也咕咚沉到底。
皇帝召见。口谕是半夜下到吉祥铺的。
从程英嘤被一群羽林卫从榻上架起来,到如今跪到上书房,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一路掩声屏息,急行急赶,俨然是密诏。
那么,这大半夜的秘密见面,就太过福祸难测了。
尤其赵熙行还不在京里,她程英嘤若今晚有个三长两短,外面就当没了只蚂蚁,半点波澜也不会有的。
程英嘤压下乱跳的心,低头,俯身,正要跪拜,却兀地,一只着明黄衫子的手伸了过来,稳稳的扶住了她,不让她行这个礼。
沉沉的男声在耳畔响起,惊心动魄
“臣,拜见皇后娘娘。”
旋即,那只手一用力,将女子扶了起来,见得明黄衫子的主人低头,俯身,一拜。
程英嘤的瞳孔猛地收缩。
第九十七章 卷册
十二岁那年,她第一次见到那权倾天下的右相时,听过这句话。
只是如今,这声音沉稳了不少,有了新名字,叫做君王。
不变的还是那声“皇后娘娘”,被困在时光里的她,在史官UU小说已经薨逝的她。
当年那小小的她,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面前的男子时,可曾想过今日的辗转和流离,对她笑着说“花儿不怕”的人已经不在了,四月老了一年又一年。
程英嘤僵在原地。纵是春夜,凉气却从脚板心噌一声钻上来。
千万个念头瞬间闪过脑海,嗡嗡的。她不确定这是试探还是真相,不确定面前的是故人还是新君,更不确定赵熙行与此事有没有关系,前面是暖杯酒还是鬼头刀。
“是朕自己猜出来的。朕那不成器的长子是个死脑筋,这么多年了,就只有一个女子能让他乱了章法。朕前后一联系,也就猜了出来。”
赵胤负手而立,声音悠悠的,像是故人重逢的闲聊,听不出多的情绪。
顿了顿,他又加了句:“你吉祥铺四人的身份也**不离十了。真是为难你们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想到这么多年,就在朕眼皮子底下。”
程英嘤眼皮子一跳。心里忽上忽下,迅速的抬头瞧了赵胤一眼,见后者也盯着她,眸底有深不可测的波澜。
她果断俯身一拜,按臣礼垂下眼帘,意在“请陛下恕罪”,试探赵胤的敌友。
“也算是好几年的旧识,人前罢了,人后这些礼就没必要了。朕答应了那不孝子,不会把尔等的身份传出去。但是。”赵胤一顿,语调骤然阴冷,“朕只允许花二,花三,阿巍,和花婆婆活在朕的江山里。”
只有花二,花三,阿巍,和花婆婆。
程英嘤猛地抬头,剑一般的目光刺向赵胤。
“比如说,你和朕那不孝子,绝对不可以。”赵胤一字一顿,字字如噙千钧,“你,懂朕的意思吧?”
女子藏于罗裙中的指尖渐渐攥紧了。她突然有些心虚,想装个身正影子正应个不懂,但又瞒不过那一瞬间,心里的担忧失落愤怒和不甘。
一刹百感交集,冲得她浑身发烫起来。
觉察到女子神情的波动,赵胤轻轻一笑,宫灯的烛火幽幽的在他眸底明暗。
“朕倒不怕你能翻出什么波浪,关键是人伦大防。你若和我西周的储君牵扯上,各方暗流都会盯着你,彼时别管你叫花二还是花几,你的身份迟早会被扒出来。你说,天下都知,朕尊哀帝为义弟,到时朕又该如何称你?百姓又该如何看待我天家?”
程英嘤突然感到自己一颗心,咕噜噜的就往下坠。
人伦。
若赵胤搬出什么怕她个小女子乱了江山,她有千百条说辞气势汹汹怼回去,然而竟然是人伦,这简单的两个字,便如一座大山,沉沉往她头上压。
是了,连她自己,在这两个字面前都不战而退。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被人暗暗戳着脊梁骨,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她,勇气熔了水,傲骨削了刃,有谁又能虽千万人吾往矣。
程英嘤脑海里嗡一声,肩膀就耷拉了下去,然而赵胤下一句话,又让她勉强眼眸一亮。
“当然了,朕这个,呵,江山都敢夺的,若逼急了,人伦又是个鸟东西,这并不是最重要的。”赵胤移开视线,缓缓走回玉案,“是私心,最重要的是朕的私心,并不愿你与朕那不孝子有逾知交。”
赵胤重新坐到了龙椅上,面前玉案上,公文堆成山,御笔朱批密密麻麻,双鹤铜盏上烛花结成串,显然批折子已经一整夜了。
程英嘤一时拿不准赵胤的意思。却见后者对满案折子视而不见,反而微微嘶了一声,旋即拿起手边还没阖上的册卷,抬起衣袖小心翼翼的擦着。
似乎是烛泪滴到金盏盘上,溅出来,弄脏了卷册。
而那着明黄衫子的君王,正用龙袍擦拭着,生怕损坏了书页,紧张又认真到眉头都攒成一团。
那卷册并不是什么金科玉律,也不是什么八百里加急,它就是一本厚厚的普通卷册,连名字也没有,封页被磨得发黑又发亮,显然有些年头了。
无名录。
赵胤擦干净书页,看向程英嘤,向她招招手,灯火辉映下,他的眸忽的有些异样,攥紧卷册的指尖微微发抖。
程英嘤像受了蛊惑般走过去,她看到那本卷册的刹那,心跳都仿佛在瞬间静止。
瘦金体。卷册上的墨字是她熟悉的瘦金体,那个被骂作昏君沉迷风月的他,最擅长的字,美似诗人,非君王。
“二月廿,旨:一日十道,革新吏部冗官。然操之过急,反致官职混乱公文堆积。”
“三月十六,旨:大理寺吏治多冤一事,虽已下旨重审,然多与朝中重臣有牵,上下相互,令虽颁然不行也。”
“七月初五,旨:兴水利善民生,严令两江总督总管,巡抚协理,地方报银千两,层层叠加至关中可达千千两,逾者,尽入两江州县囊中。”
……
变法,天启变法的御令录,当年那个一天一道圣旨,大刀阔斧风云激荡的岁月。
那个脸色苍白又干净的他,记录下的御令施行,和尘埃落定后的失败,满篇失败,触目惊心。
是了,所有但凡记录在册的,都是失败的,和他的结局,和那段岁月一起,成为被后世唾骂和踩在脚下的失败。
厚厚的一卷,上千条记载,被历史的车辙碾压而过,被新王朝的繁荣埋葬,却最终烙印下的,他的一句“必须变。因为,我会是君王”。
程英嘤忽的就红了眼眶。
仿佛他在那里。他这一生的功过和悲辛,泪和遗忘。
不朽。
“这是当年他留下的卷册,记录了变法期间所有作为和结果。一笔一划,都是他亲手所书,无数个长夜一边咳血一边记下的成败,留给了后世,留给了朕。”
赵胤珍重的抚摸着卷册,声音有些不稳,带了分从时光深处,从地狱深处而来的缥缈,和温柔。
长夜漫漫,长庚隐没,那个他便从黄泉之下乘风归来,带了上好的酒,向他曾经的同窗和妻,笑,斟满,一饮而尽。
今夕何夕矣。
第九十八章 有罪
“来,你再走近来瞧瞧。”赵胤的声音响起,打破时间的裂壁。
程英嘤依言,这次瞧清了白纸黑字的记录中间,有红胭笔的注疏,再一瞧赵胤手边的红胭墨砚,俨然是他写的。
三更。梆子声敲响,风起霜浓。
程英嘤的视线凝固,肩膀开始微微颤动,眉间涌起不可置信。
注疏的笔记新旧不一,有些已经磨白了,有些墨汁还没干,塞得字行密密麻麻,显然这些年来增增减减,日日灯下抚卷沉思,卷边儿都翘起来了。
“此言有理。则今后行变法一事,切忌操之过急,当徐徐图之。”
“如此看来,官官相护是为毒瘤。若有他日革新此处,当从根儿上拔泥。”
“后世谨记,地方一两报至京城可增至千两,余者尽入冗官囊。若能广派御史,可否善耶?”
……
注疏,红墨挤在黑字之间,有时只言片语,一句“原来如此”的恍然,有时又洋洋洒洒,三千“若他日行此举,可否革新”的沉吟,把页面角边儿都占满了。
若变法记录有上百条,那么这些注疏就有上千条,年年岁岁,岁岁年年,那曾经的右相在无数个深夜挑灯夜读,写下眉头紧蹙的思索,现如今的君王又在深宫冷寂的背后,思索着后世的出路和破晓的黎明。
成为另一本“无名录”。
程英嘤抬头看赵胤,脸色复杂,烛火掩映下的眸晃动着,波澜起。
赵胤也看着她,红了的眼眶发狠,仿佛面对的不是女子,而是这人世间,他要那茫茫众生都听清楚。
“他从来不是失败者。因为他给朕,给后世,留下了最重要的东西。”赵胤浑身用力得都在颤抖,重重吐出两个字的答案
“经验。”
掷地有声。于是这已经没有了他的人世间,失色。
是脸色苍白又温柔的君王啊,记录下了被后世唾骂的失败,平生的不甘和尝试,然后将自己化作了逐日的蛾。
三百年都没有人做过的事,他说,那就用白骨堆出路来,然后让后人踏他的骨而过,往前去。
这就是不聪明的人,不聪明的办法。
是了,以身试法。
不知是地狱还是悬崖的前方,世间英雄都害怕或退缩,只有他怀着怎样的少年心性啊,一腔孤勇,往矣。
经验。
这是失败者,授予后代成功者的勋章,也是失败者,将自己送上丰碑的证词。
一阵风起,马上又是四月了,在他走后的岁月里,又一个四月魂兮归来。
程英嘤仿佛看见他了。就在那里,在曾经东周寻不到路的黑暗中,点燃自己成为了火种,热烈又赤城的火。
然后他看向她,看向赵胤,看向千万万将他踩在脚下的后人们,招招手,笑。
“往这边走啊!”
于是,有了光。西周,这个新王朝在黑暗中看到了一条路,那尽头是黎明,和他的孤坟。
“知道朕为什么不变大周国号么,安定民心,是其一。其二。”赵胤的声音哽咽,如从梦里来,“萧二郎啊,从来都不该是‘亡国之君’。”
程英嘤猛地抬头,烛火一般的目光,寸寸塌陷,过往的不堪之重,层层蚀骨。
他怎么会是亡国之君呢。
他是开国之君,不是哪一家的国,而是未来一定会在某日如约而至的盛世的,开国之君。
无名录,用鲜血和地狱记录下的经验,他甚至都不愿留下名字,不愿让它留在青史上,只是任后人唾骂他遗忘他踩他骨而过。
只是等那一天来临之际,变法成功九州破晓,春风会记得,山海会记得,这盛世开国之君,叫萧亿。
终于,如你所愿。
时间为你正名。你的功勋,和不朽。
程英嘤屈膝,俯身,向赵胤一拜,是谢,谢他的一分懂得,谢他保留大周国号,这世间仅存不多的一份理解。
赵胤却一把扶起女子,发红的眸底充斥执拗和决绝,字字句句如从齿关迸出,咬得紧。
“所以,听好了,程英嘤!朕绝对不会同意你和朕那不孝子逾矩。因为朕要你这一辈子都是他的皇后,他的妻!”
程英嘤浑身一抖,手脚俱凉。
“程英嘤,听懂了么?朕已经备下了遗诏,待你百年之后,朕会让你与他合葬!地狱那么冷,那么黑,你不是他的花儿么,朕要你去陪他!这是朕的私心,也是朕山海无可阻的决心!”
赵胤最后几句咬得发狠,充满红血丝的眸,仿佛是在对那个长眠的故人许下承诺。
她,只会是你的皇后。若干年后,会让你们在黄泉下重逢。
……
陛下,花儿回来了。花儿长大了,陛下还认得么?
……
程英嘤猛地推开赵胤,脸色苍白,像着了魔怔般,一头冲进了夜色里。
她跌跌撞撞走着,一路扶着墙,支撑着被抽尽了力气的身子,隐隐听得身后赵胤一声“打开宫门,随她去”,并无宫人敢拦她。
她就一个人,踉跄地迷失在夜色里。
地狱,也是这般的天儿色吧,无尽的黑暗和冰冷,此刻的他,是不是有那么一丁点,想起过他的花儿。
程英嘤捂住胸口,那儿痛得钻心,像要把她的魂都扯碎了,把心和肺都呕出来。
痛,痛到发疯。
赵胤的每一句话,她都无法反驳,每一个字,都把她推向了同罪的审判台,她差点沉迷于赵熙行的梦,和如今世上所有人一样,忘了他独自一人在无轮回的地狱。
无可饶恕。她程英嘤,罪孽深重。
程英嘤失神地在夜色里彷徨,不辨方向,嗓子模糊的发出一声声“陛下”,喉咙顿时又盈满了血腥味。
他苍白却温柔的笑,和赵熙行那在光明中的脸,两张容颜在她眼前交错,最后定格在他掀起她红盖头的那一刻,十二岁那年。
他蹲下来,与她平视,对她笑。
花儿,朕叫你花儿好不好。
他最后时光里的花儿,被天下误解和唾骂的他,独自一人去了地狱,留下身后被火种映亮的新王朝,和十五岁懵懂的妻。
这人世间太大,太热闹,又有几人懂他,几人念他,几人记得那个国子监的少年郎说,不聪明的人,自有不聪明的办法。
……
程英嘤不知是怎么回铺子的,她一脚踢开众人的厢房,小脸白得像鬼魅,眼睛通红欲裂。
她一把抓起案上的纸笔,写了几行字,给萧展娘和容巍看,眸色崩溃,却不容抗拒
搬走,凌晨就搬走。不要传出一点消息去……不要让赵熙行知道。
咯噔一声。时间的牢笼,锁,又被锁上了。
第九十九章 寻人
第二天黎明破晓的时候,安远镇的街坊们发现,吉祥铺搬走了。
紧闭的大门上一块牌子,写了远迁望谅,便再无多话,除了因为太匆忙而来不及带走的满院什物,整铺子四个人就跟人间消失了般。
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丈二摸不着头脑。互相一打听,也是什么征兆都没有,像此刻盛京上空的风,说刮就刮走了。
祥云铺的桂家也来探过。禁不住桂叶子愁眉苦脸,怕吉祥铺糟了不测,还报了官,可县衙的人破门而入,没发现什么遭贼的痕迹,只能下判说人家自愿搬走,也没理由拦的。
桂叶子默默的擦着红梅枪,眼睛红了。
街坊们面面相觑,惋惜着今后镇上少了一分热闹。
这些个民间的家长里短,却不知怎的传到了帝宫,赵胤的指尖摩挲着一本没有名字的卷册,叹了口气,随他们去。
随之又传到了平昌侯府,沈钰脑袋发热,派出侯府亲兵四处寻找,找了半个月,蛛丝马迹都没,然后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侯爷就大病一场。
消息最后传到的,是千里之外的兰陵,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浴血奋战,沙场裹尸的龙骧卫们发现,那个千军万马面前都面不改色的东宫,突然就脸色惨白。
加急处理完所有军务后,男子一把跨上了汗血马,八百里加急,风雨兼程的往盛京赶。
千里,从海边到关中,一个人历过月夜漫漫,一个人风霜满面,驿站的衙役们看见独身赶路的皇太子,都以为眼睛花了,然而还不待他们行礼,男子就直接换了马,猛甩马鞭而去。
披星戴月,星月兼程,待十日后,赵熙行赶到安远镇时,街坊邻居都吓得不轻。
“晏沉晏公子?”
来者一席戎装,鳞甲间还凝了血,显然刚下战场连袍衫都来不及换,就踏上了归途,甚至墨发凌乱,明月般的容颜生了青胡茬,眼眶下的两圈黑满是疲倦和焦急。
十日,千里。要憋着怎样一口气,才能像把命豁出去了般赶路,赶到了,人都瞧不出样子了。
“程……不,花二!花二呢?!”
赵熙行左顾右看,嘶吼着,声音因为连日倦怠而沙哑。
“晏大哥哥,我们也不知道呀!我们也在找二姐姐!莫名其妙就搬走了,找也找不到!”桂叶子红着眼睛站出来。
安远镇街坊们议论纷纷。摇着头说不知道,侯府都派人找了,也跟春雪化般半点踪迹都没。
“该死……驾!!!”
赵熙行眉尖紧扭。猛打马鞭,一头冲进了广袤的京郊。
时日过去不多,凭四个人的脚力,走也走不远,在镇子附近沿官道找找,说不定会有线索。
于是接下来几日,关中的百姓发现,一个着带血鳞甲的男子,发了疯般的在京郊寻人,胡子拉碴的脸潦草得,完全辨不出他的身份,只见得他不知倦般的,看见四个人的行伍都要去辨个究竟,苍白的脸憋了股劲儿,眸子一次次点亮又一次次熄灭。
然而三日后,一点消息也没。
男子又一头冲进了东宫。当然,最开始没人认出他,差点把他就地砍了,要不是亮出玉佩,金吾卫们都诧异乞儿也敢擅闯禁宫了。
“传本殿令:派龙骧卫寻吉祥铺四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然后京郊忽然就热闹起来了。
上百个着银鳞甲的宫中将士们,跟无头苍蝇般到处找人,随着每一天都没有任何消息,那短短几日脸就瘦得凹下去的男子,眸底的光也开始崩溃。
转眼,二月尽,三月来,吹面不寒杨柳风。
京郊的桃花簇簇儿的绽放,将山野笼在了一层胭脂云霞中。
而已经传遍盛京的吉祥铺远迁之变,依然没有任何进展。无论是平昌侯府或者祥云铺的故交,还是那群龙骧卫或者为首的男子,脸上都浮出了放弃。
天罗地网的找,硬是一根毛儿都没找到,就只有两个可能:要么遭了不测,要么就是他们不想被人找到,躲在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境。
于是这日,李郴看向漫山桃花里,却像个白面鬼的男子,叹了口气。
“殿下,陛下命臣来劝您,回吧。您找了月余都没结果,再这么下去,您的身子吃不消的。”
赵熙行,或者说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赵熙行”样子的男子,骑在马上握紧缰绳,多日骑乘磨烂的大腿肉,血已经凝固在了马鞍上。
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揪住一队过路的行商,查看他们的面容,然后又放了他们走,眸底的绝望侵蚀开。
“李大人,您别劝了。这些日子来劝殿下的人还少么,别说人带回去了,殿下半个字都懒得回你的。”
这时,一个女声传来。素衫青袍的沈银走来,对李郴摇头,示意他先回去,自己来劝。
“大姑娘您看,都月余了,殿下还跟着了魔怔似的。陛下说了,一定要把殿下带回去,否则殿下真的魇在里面了。”李郴又急,又无奈。
“陛下的苦心和小女想的,焉何不是一样的。”沈银秀眉蹙起,浓浓的忧色,“李大人还是回去罢。小女和殿下一起长大,或许明白殿下的心思点。一定不负圣望。”
李郴长吁短叹,心肝都要叹出来了,才郑重的谢了沈银,自己先回去复命了。
漫山桃花,灼灼夭夭,沈银立在一头绯霞里,看着那个一刻不停抓着人就瞧面容的男子。
跟着了魔似的。
“把过路的百姓都请走把。本姑娘要和殿下单独说说话。”沈银向暗中的龙骧卫道。
便立马有禁卫上前,请走了百姓,桃花山道上就剩下了一男一女,红霞似的落花洒。
沈银走过去,在看清男子的面容瞬时,鼻尖还是忍不住发酸,曾经天潢贵胄风姿俊逸的东宫,如今跟个疯子似的。
“殿……下……喝口水吧……”目光瞥到男子发白干裂的唇,沈银咽下了所有劝,轻轻递了水囊过去。
却没想砰一声,水囊被打翻在地。
那个东宫猛地扑过来,抓住沈银的臂膀,通红着眼嘶吼:“你说,她……她会不会……”
“不会。殿下放心。程姑娘好好的,只是不想被您找到而已。”沈银迅速的接了话。
第一百章 得失
然后那一瞬间,前后相连,蛛丝马迹,沈银所有的猜测都通了。
花二就是程英嘤,悯皇后。那段年少轻狂之时,就不知所起的君臣逾越,于是便也懂了,赵熙行想问她的后半句话。
你说,她会不会没了。
是了,四月宫变后,三年,整整三年,眼前这个儿郎,又是如何捱着冰冷的长夜,以为红颜都作了枯骨,泪尽两茫茫呢。
生死难越。
这原来一直都是他心底最深处的疤,胆战心惊草木皆兵,但凡触着了一点,无尽的地狱就能将他湮没。
沈银吁出一口浊气,轻轻把赵熙行的手拿开,道:“殿下,程姑娘,不,皇后娘娘好好的活着,她不曾离开过你。”
“是么?你告诉我,她现在在哪儿呢?她又要把我推往无尽的暗夜,自己一个人潇潇洒洒地视若不见么?”
赵熙行像个孩子,白着脸,蹙着眉,委屈又慌张的,一遍遍追问着沈银。
“殿下,先回宫吧。或许娘娘有自己的打算,时候到了,她自会来见您的。”沈银也像安慰孩子样,柔声道。
她忽的想起,多年前那个四月,也是这般桃花开到荼靡的日子。
赵胤麾下的亲兵回报,周哀帝的羽林卫全军覆没,除了携密诏逃跑的四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皇后,太子,上将军,掌事姑姑。
三个月后,赵胤停止了搜查,令史臣盖棺定论,向天下公布了谥号。
毕竟兵荒马乱的,又兼旧朝余孽,这四人估计早就没了,蛆虫爬上红颜,脸面都认不出了。
然后那已有圣人之名的新任东宫,第一次失了态。
他将自己锁在东宫整整半年,从春到冬。
不上朝,不参议,不见外人,没日没夜的蜷缩在幽深的宫殿里,像一只被掐了翅膀掉在泥里的小鹰,惊恐又迷茫的看着这将那个她夺去的人世间。
那半年,他是怎么捱过来的呢?没人知道。
只是半年后,赵胤下令拆了宫殿,强行把他拽出来时,二十出头的殿下,发尾全都白了。
生死两茫茫。他做了最坏的打算,然后将自己陪她去了地狱。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而如今,梦早已不是梦,却又是魇归来了。
“殿下,请回宫吧。不然陛下又得跟当年一样,把这座山都给拆了的。”良久,沈银只能这么劝。
她又能说什么呢?
两个人之间的孽,她这个默认的储妃,说什么都是画蛇添足。
“好,回宫,当年她能再回来,今时也一定……回来……”赵熙行无力的咧咧嘴角,一声苦笑。
“我除了信她,还能做什么呢……什么都不能……”
然后,这疯子样的东宫就倒了下去。
三月荼靡四月尽,黄泉碧落孑然身,痴人说梦罢了。
十日后,赵胤看着榻上完全没了个人样的赵熙行,眉头扭成团。
“孙郎中,这小子什么时候醒啊?年纪轻轻,人高力壮的,怎么回来后昏睡了十日也没个动静?”
这番话是对一个正在旁边滤药的布衣老头子道。
“陛下稍安勿躁。这月余,东宫饭吃不好,觉睡不好,除了知道找人就知道找人。如今身子撑到极限,让他再歇几日也不嫌多的。”
孙橹奉上药盅,赵胤小心翼翼的接过,笨拙的挽了龙袍,亲自一勺勺喂给赵熙行。
可堂堂君王哪里干过这差事,榻上的男子又双目禁闭,一勺下去,顷刻从嘴角淌了出来。
“哎呀,这到底怎么弄的……这个臭小子,自己真寻死不成?快点给老子喝……”赵胤急出了一头汗。
孙橹笑了。连忙上前抢过药盅:“陛下,还是草民来吧。草民是郎中,多少比您顺手些。”
赵胤这才松了手。还是不放心的盯着孙橹为赵熙行灌药,道:“这药管用么?连几日当水喝也没见得人醒!”
孙橹叹了口气,看向那榻上不过月余,就削瘦得认不出原样的东宫。
想来世人都以为他着了魔怔,实则他不过是中了一个女子的蛊,无解罢了。
“陛下,殿下是心病呢。若心里解不开,喝再多的药也好不了。”孙橹无奈摇头。
没想赵胤眉蹙得更厉害,不满的一声冷哼:“孙郎中,你若提这不孝子和悯皇后的孽,就请打住!朕已有决断,不会让他俩胡来的!”
孙橹点点头,又摇摇头:“胡来?陛下,您太轻看了。有种刀山火海都不惧的执念,若是得不到,就会反过来把自己烧了的。当年把自己锁在东宫半年的殿下啊,陛下若还记得,就不要故意往伤疤上戳。”
赵胤眸色霎时凛冽:“郎中这话什么意思?”
孙橹背对他,立在绿纱窗下,桃花影里芳菲艳,落在他眸底,荡开沉沉的波澜。
人间情事浓。当年那番小心翼翼的君臣逾越,何曾想过今日,已经是夺了命销了魂。
三年前,生作了死,三年后,死作了生,今日又生死织梦魇,将那个东宫困在里面迷了路。
良久,孙橹一叹,兀自萧索。
“陛下,知道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是什么么?”
“落魄?矢志?穷困?生老病死?”赵胤下意识道。
孙橹笑笑,四月将来,不见桃花故人面。
“非也……是一刹失而复得,又一刹再次失去……”
赵胤的瞳孔猛的收缩,心里忽明忽暗,复杂的思绪都在里面搅乎成一团。
他愈发看不懂自己儿子了。
这番要命的执念到底是何时种下的?竟悄声无息至了如今,铺天盖地势不可挡来。
忽的,榻上一阵。
赵胤和孙橹同时回头,看到那个虚弱坐起来的男子,大喜。
“我儿醒了?!祖宗保佑,好,太好了!来人,传膳!哦不不不,先传御医!”赵胤喜得团团转。
孙橹也立马跪上去,要为赵熙行把脉:“恭喜殿下!草民立马为殿下开一副宁神的方子!来人,备药炉!”
然而在震彻帝宫的喧闹和喜意中,赵熙行却面无表情,披了外袍,拿过佩剑,就直勾勾的冲出了门。
留下身后笑还没来得及僵住的泱泱宫人。
半个时辰后,他停在了善寺,剑架在了了心师太脖子上。
发狠又沙哑的几个字,从齿间咬出。
“告诉本殿,她在哪儿……皇贵妃。”
第一百零一章 仙苑
被唤作皇贵妃的了心师太抬眸,静静一笑。
“我佛慈悲。殿下最近削瘦了不少,要注意贵体啊。”
驴头不对马嘴的一句话,让赵熙行的眉间霎时腾起股戾气。
噌。宝剑刺入女子脖颈,鲜血滴答渗出,毫无迟疑。
“本殿龙骧卫都找不到的地方,只可能是君王的秘宫,而你身为周哀帝的皇贵妃,怎么可能不知道?说,不然本殿砍了你!”
赵熙行语调阴郁,因为虚弱而苍白的脸可怖起来。
了心师太依旧风轻云淡,双手合十一礼:“殿下着相了。君王和皇后之间的秘宫,您不觉得,妃子才更不可能知道么?”
赵熙行眼眸微眯:“什么意思?”
“这就是女人之间的结了。殿下年纪尚轻,怕是不会懂的。”了心师太笑,眸露哀凉。
赵熙行放下了剑,依旧死死的盯着了心,冷笑:“本殿不懂,但却懂如果你撒谎,本殿不介意佛门染血。”
“殿下最好客气点。否则鱼死网破,谁也没得得好。”了心眉梢上扬,脸上浮现出一股傲气。
那是种骨子里的,“你又算什么东西”。
东周。
在周哀帝原配皇后薨殁,天下的目光都投向了韦妃,后位之下最受宠的女人。
韦家,虽不及文贾武程,也是仅随其后一等一的名门。韦妃十七岁,就选入还是东宫的潜邸,长伴君侧。
此后余年,韦氏虽无出,但凭着家世,和贤良恭让,一直身居高位圣眷不衰。
于是元后薨逝,周哀帝特设皇贵妃一职,让韦妃暂时统管后宫,摄皇后权,全天下都以为,假以时日,韦妃一定会是新后。
然而,随着赵胤为首的右相党,野心毕露,帝党需要笼络总领全国兵权的程家,遂最后八抬大轿抬进宫的,是程十三女。
故事,从那时开始。
赵熙行咬了咬牙,勉强憋着气道:“好,那你说。只要你说,本殿能予你……”
“殿下,你我已在合作,贫尼最想要东西,你我不是妥了么?”了心淡淡一笑,“贫尼不过是想让殿下多点信任,并再无多图。”
顿了顿,了心直视赵熙行,续道:“再说了,这天下最希望您和皇后娘娘在一块儿的,恐怕就是贫尼了。殿下又何必咄咄逼人,刀剑相向呢。”
赵熙行眸色一闪,渐渐恢复了清明,他缓了语气,带了歉意。
“本殿这几日心绪不定,冒犯了皇贵妃,还请见谅。”
了心师太叹了口气,起身捻了一根佛香,为佛龛敬上,眸眼在缭绕的白雾中变得恍然,娓娓道来的,前朝如梦。
“悯皇后,进宫前是程家女,珠宝作弹丸。进宫后又贵为帝妻,金银都当铜的。过了这种日子的她,某日和陛下玩笑,说农桑织布具鸡黍,当是何样?无心而提的一句话,陛下就记住了,然后就有了蓬莱仙苑。”
“蓬莱仙苑?”赵熙行一字一顿,“在哪儿?”
“这个,贫尼就不知道。”了心师太坦然的耸耸肩,“仙苑,仙苑,自然是与世隔绝,不希望被外人找到。只属于陛下和皇后的世外桃源吧。”
赵熙行眸底才亮起的光陡然就暗了下去。
他无力地垂下头,拖着剑,惘惘的转身离去,漫山桃花嫣然,他却像走进了无边的暗夜中。
不得解脱,甘之如饴。
了心看着这颓然的背影,叹了口气,无人知的呢喃飘散在春风里。
“您已经为她筹划了三年的湘南野史,保她周全,您已经做得够多了,又何苦越陷越深……她命里的劫,明明是那个,你碰都碰不到的人……”
世间痴儿女,情字为一劫,劫劫无可逃,罪缠身也。
又是一年四月,桃花荼靡,碧落的人儿入局,黄泉的他月凉。
而在世间某处,萧展看着漫山桃花,也不禁露出了笑意。
“以前只有父皇和阿姐来,我没来过。如今真到了此地,才明白仙苑二字不虚。”
男子所站的是一处临湖玉台,台后连着廊桥,桥尽头是一幢依山而建的歇山顶阁楼,上面一个玉质牌匾,四个镶金小篆。
蓬莱仙苑。
阁楼里按民居布置,但却是昆仑暖玉的榻,湘妃竹的编帘,银质的纺车,金嵌贝的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都是神仙的过活。
而楼外湖畔,绿畦几亩果树百倾,鱼塘鸡舍和普通的民间一模一样,再往外,就是芳草嘉树,林深涧清,桃花将天际都映得绯红。
春风起,燕子飞,世有桃源不知今夕何夕矣。
好一处神仙乡居,蓬莱苑。
娘清扫着阁楼里的积尘,笑应:“三哥儿别忙着瞧稀奇,以后有的是时间。来帮帮老身!”
萧展收回视线。连忙走过廊桥进了楼,帮娘收拾。
容巍对此地很是熟悉,轻车熟路的从玉架上取出官皮箱,满意的笑:“器皿杂什,当年存的还能用,待会儿我拿去晒晒,祛祛尘气。”
娘也仿佛自家一般,从旮旯里搬出一个陶罐:“以前每年陪陛下和娘娘来这儿,老身都要腌萝卜,娘娘最喜欢!如今又开张咯!”
三人打扫拾掇,忙得热火朝天,昔日的秘宫又渐渐浮现出光彩。
虽建宫是按照民居布置,但上到房梁下到器皿,都用的是金银玉宝,所以三年不朽,把面上的尘拂去,神仙居处依旧煌煌。
“婆婆,我刚才沿着山路去探了下,附近有村落,都是和盛京没什么牵扯的。咱们去换点东西,做点小买卖,又近又省功夫。”容巍擦了把汗道。
娘念叨着许久不用的坛子,从湖畔绿畦里采了满娄野生开来的灰灰菜,大声的笑。
“今儿就去换点好肉,满田的灰灰菜,老身腌了也下饭!隔日把这些田重新垦了,想吃什么咱就种什么!”
萧展东看看,西看看,各种稀奇:“自给自足,闲云野鹤,就算没店开了,这日子也不错嘛,住他几年我也不会想外边儿……”
“嘘!”
容巍娘顿时面露紧张,瞧了眼独自在角落里的女子,不住给萧展使眼色。
女子正翻出些贴了春风局黄签的白玉箱子,很熟悉的取出里面存的裙衫。
金丝银线,这些衣织都是神仙裁衣的料子,又密封在玉箱里,所以三年后取出,依旧金碧辉映。
凤袍。是当年小继后的凤袍。
第一百零二章 失踪
“二姑娘,要不我把这些凤袍拿去晒晒吧,虽然没生虫,但毕竟放了三年,有股味儿呢。”容巍试探的去拿袍子。
没想到女子一个激灵,像是被夺了心爱之物的孩子,狠狠的抢过袍子,瞪着容巍,俨然碰也不让旁人碰的。
容巍有些尴尬。向娘使了个颜色,后者忙打了个千:“二丫头,咱们附近有村落,有集市,马上就给你去换些好看的衣衫,你穿新的不好么,何必揪着老旧的。”
萧展在一旁没说话,心里一股凉气乱窜。
凤袍,皇后之物,她当年最熟悉,最欢喜的,日日穿给他瞧,他说花儿像花儿一样好看,她能晚上就寝都舍不得脱下来。
如今这些旧衣又被翻出来,如同已经尘封三年的梦,从黄泉下脱困而出,带来地狱的执念和迷失。
“婆婆,阿巍,这些旧衣虽好,但是前朝之物,能不能劝阿姐别穿。总觉得……”萧展蹙眉摇头,找了个合适的词儿,“……晦气。”
容巍和娘瞧了眼那像护食的小犊,将凤袍护得紧紧的女子,叹气:“能劝早劝了。她听么?哎,反正仙苑也没外人,先随她去,日后徐徐图之吧。”
萧展只得作罢。遂帮着收拾阁楼,清扫祛尘,又将楼外的田畦略加收拾,打算种些米蔬,竟是做了长久居住的打算。
他们不知道程英嘤为何突然搬来这儿,将自己和整个人世间隔绝起来。
但瞧她根本不听旁人提赵熙行,哪怕只是顺口这个名字,都能惹得她面僵,三人故猜测由头得拴在那东宫身上,大概寸寸芳心层层劫罢。
咕咚一声,春日沉入黛青的连山,墨汁般的夜色哗啦一声淌下来。
忙活了一天,昔日的帝之秘宫,又重新焕发出光彩。光洁的青玉地面映出橘黄的琉璃宫灯,珠帘拂风,栏外暗香,仿佛还是那个温柔荼蘼的王朝。
吉祥铺等人腰酸背痛,遂早早歇了,灭了灯火,一轮蟾宫在湖面成双,银白清辉笼得弯月般的廊桥朦胧,更宛若仙境,便欲乘风归去也。
四野悄寂。盛京的繁华都化作了的虫鸣,和银汉下扶疏的花影。
忽的,一阵歌声飘来,若有若无,随晚风散开,乍听如在耳边,乍听又似梦中曲。
萧展平生第一次来秘宫,睡得不踏实,迷迷糊糊中听到这歌声,立马披衣而起,寻着音儿找出处。
然而,当他看到那玉台边的倩影时,冷汗噌一声冒了出来。
女子背对他坐在临湖玉台的边缘,着了熟悉又陌生的凤袍,昔日拖曳在地面的宽大宫袍已经很合身了,绣着并头凤凰的锦衣在月光下泛着朦胧的光影,更若不真实的幻梦。
她没有挽髻,或许是太繁复的后髻她不会挽,就任三千青丝散着,飘在晚风里,从背后看,好似水中的青荇,搅碎了月光。
绝美,冰冷,如梦,似幻。
如同那个已经埋葬了三年的旧王朝,此刻又借着子夜开门,月光引路,风月妖娆荼蘼花尽的活了过来。
在那袭泛着隐约霉味的凤袍上,在那个女子旧时轮廓的面容上,在这一爿亘古不变的月光下,在此刻时间的界限破碎魂归来兮的幻景中。
回忆苏醒,故人归,黄泉的冷香扑面而来,今人和昔人在忘川彼岸重叠。
沙哑而幽微的吟唱,从那女子口中流出,一遍又一遍,就重复着那么几句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我寄人间雪满头……”
……
你知不知,我在人世间辗转,尘霜满面,也等不到你的回归,唤我花儿。
你知不知,你在泉下无人相忆,却困住了我平生青丝作雪,缠不开的孽。
人间的六出花开了一轮又一轮,我已经非了当年模样,却来不及问你,你还念不念。
地狱的人儿啊,四月将至,日光倾城,是否映亮了你的眸,温柔又透亮。
……
君埋泉下泥销骨。
萧展的心跳都仿佛慢了两拍。他好像真的看到那个人儿回来了,静静的坐在一旁,听着他的花儿唱歌,点头,笑。
和当年一样。
末了,会两手一摊,变戏法变出一颗糖来,眸底盛满了太阳,说,花儿唱得真好。
然后那女子也笑,眉眼弯弯,得意的昂起小脸,陛下我长高了!
我寄人间雪满头。
……
良久,一阵晚风来,纵是春夜,也让萧展手脚俱凉,他小心翼翼的走过去,轻道:“阿姐,你嗓子好了?”
梦境被惊醒。女子惘惘的回过头来,又是让萧展浑身一抖。
没有焦距。女子的瞳仁是没有焦距的,仿佛是盯着眼前的人儿,又仿佛是看向了虚空处那个他。
现世和黄泉,在她眼角模糊,时光和磨灭,在她眉梢织成了梦,请君入魇。
“阿姐……”萧展呢喃一句,忽的改了口,“小丫头。别唱了,再唱,他也回不来的。”
小丫头。他当年也是这般唤她,像十二岁那年的初遇,他脸上洒满了漫不经心,目光却移不开她。
一不小心,就陷了一辈子进去。
程英嘤,或者说悯德皇后竖起一根玉指,搁在唇心,微恼的摇摇头,雪般的赤足在玉台边缘一晃一晃,带着身子也颠颠儿的颤。
萧展心提到了嗓子口。伸出手,试探的靠近她:“小丫头,你过来,不要坐在那边上,危险……你过来……”
女子忽的一滞。
因为那一瞬间,她看到那个脸色苍白又温柔的男子,出现在湖心,蹲下来,与她平视,对她笑。
花儿乖,过来。
“陛下!”
女子笑了,伸出手,向湖心扑过去,他终于,来接她了。
“小心!!!”萧展发出一声惊呼,轻功霎时爆发,如离弦之箭向玉台边缘冲去。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扑通。湖面溅起一朵水花,夜色破碎,锦衣倩影乍然就没了影。
坠入梦里,坠入你编织的温柔幻境,困了我年少懵懂,也输了我一生无悔。
……
陛下,花儿长大了。
你却老了。
……
翌日清晨。碎金般的日光洒满蓬莱仙苑,紫气蒸腾,霞光璀璨,愈发笼得整座阁楼如似仙境。
吉祥铺三人围坐在一堆,眉头紧锁,脸色发白,良久,娘才打破了凝滞:“三哥儿,真没找到?”
第一百零三章 画舫
“这几日春水解冻,水流本就急。帝家宫殿讲究风水,湖泊都是选的潜龙潭,水活得很,表面看起来不深,下面却连着水道四通八达。”
萧展显然一夜未眠,眼眶下两圈黑,揉了揉眉心,续道:“我当时就跳下去找了,可是夜色漆黑,胡乱摸了一通,半片衣角也没抓到。”
容巍眉头紧锁,成了个倒八:“既然是潜龙潭,下面连着的都是附近的大河。咱们问问当地百姓,就顺着河找,我这就去准备远行的干粮。”
容巍说着就去了。娘却仍面色凝重:“三哥儿说她的嗓子已经好了,在被冲得更远之前,为什么不呼救呢?就算连着的水道多,吱应一声,凭三哥儿的身手,也不该救不上来啊。”
萧展闻言内心钝痛,拳头都在袍衫里攥白了,遂将那晚女子月下吟唱的事道来。
“依我看,她当时的神智已经有些不清醒了,所以才没呼救吧。她还以为他……来接她了,什么都糊涂了。”萧展叹了口气。
“唉,故地重游,勾起了些心事吧。”娘沉吟道,“阿巍说得有理,就沿河道找。可是河岸线漫长,咱们要不要吱会赵熙行一声,帮个忙,他毕竟人手多……”
“我和阿姐的事,何时轮到他插手?”萧展瞬时打断了话,目露寒光,“婆婆休要提那厮!否则我一定翻脸不认人!”
屋内空气的温度陡然下降。娘唬得咋了咋舌,连忙揭了篇去。
三个人遂询问了附近的河道,背了半月的干粮,碎银几许,便沿着通往外界的水源,开始搜寻女子起来。
而当这名“女子”睁开眼时,触目是梨花木的藻井,镂刻百蝶,眼睛镶有珊瑚,触须是珍珠串,栩栩如生,千姿百态,富贵又不动声色。
“好看么?那是我家娘子亲自画的图!可比那些只会说雕牡丹芍药的匠人中听多了!”
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从旁传来,带了真心的敬和傲。
程英嘤费力的转过头,便一阵头晕目眩,那声音的主人立马跑过来,捂住她额上的冰帕子。
“你别动!你从水里捞起来,被风一激,发烧热哩!奴给你换张帕子!”那人跑进跑出,重新拧了帕子换上,又小手碰了碰程英嘤额头,笑。
“好多了!你可得感谢我家娘子!见你在河里漂着,死生难测,立马吩咐捞你起来,一番驱寒问药,不然你小命得丢在那河里了!”
那声音跟连珠炮似的,调儿都是往上扬的。
眼前金花散去,程英嘤才看清了声音的主人,一个女子,及笄不久,唇红齿白的小脸还透着稚嫩。
得救了。应该是被这女子口中的“娘子”捞回条命。
只是不知此地是何处,那“娘子”是好是坏,得赶紧通知娘她们才行。
“多……谢。”程英嘤瞧着那女子清澈的杏眼,吐出两个还有些沙哑的字。
“你要谢,得谢我家娘子,她才是大菩萨!啊,对了,看你衣饰,像是富贵人家的,怎会掉进渭水呢?”女子眨巴眨巴眼。
渭水?
程英嘤心里咯噔一下。渭水离蓬莱仙苑有数十里之遥,恐怕暂时她还回不去。
“故地重游,心绪难奈。所以着了些魔怔,失足落水了。”顿了顿,程英嘤试探道,“请问姑娘……我原本身上的衣衫呢?”
那些东周皇后的旧衣,彩绣并翅凤凰,若被人识出,免不得腥风血雨。
没想到女子捏了捏鼻子,一脸嫌弃:“哎呀,那些衣衫是好看,可不知放多久了,一股味!又被河水濡得不成形,我家娘子最见不得糟践事,干脆就扔在河滩上了!你放心,我家娘子给你备了好几套衣衫,都顶新的!”
程英嘤迅速地瞥了眼身上新换的素衣,竟是上好的花绫,普通的官家都还用不起的料子。
她心下微谂。目光又瞥了眼女子乌髻间的簪子,一枝一丝杂色都没有绿得发油的翡翠簪,百两还得往上走。
“看来你家娘子是个有福之人,富贵命哩。”程英嘤试探了句。
女子下颌一扬,发光的小脸盈满了傲气:“那是!你没听过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么?!”
程英嘤意味深长的抿抿唇。
这首诗说的是,花间秋娘,风月场。
“莺奴,就你嘴快!姑娘才醒,也不让她歇歇!”珠帘拨开,嗔怪的女声随着一阵香风拂来。
光是听这声儿,程英嘤就心头一阵腻。待得真人站在面前,她这个女子也有一霎晃眼。
但见来者黑赛鸦的鬓儿,粉浓浓红艳腮儿,眉目如画,通体雪艳,鬓发间抹了苏州产的桂花油,隔老远就闻到浓浓的桂花香。
又兼一袭江南进贡的水紫销金彩缎襦裙,紧紧系了丈许的五彩丝绦,愈发勾勒得盈盈不堪握,风流从头到脚走。
“好姑娘,你可觉身子利索了?阿弥陀佛,真真儿菩萨显灵了!”
女子迎上来,又喜又惊,盈盈欲泣,初次相见就端出了久别重逢的架势,关键是还不似有伪。
程英嘤暗暗咋舌,自觉灰头土脸。
果然三百六十行,行行出英雄。这花柳巷里,也有这等通晓世故的可心人儿。
遂生了郑重,拜谢:“这位便是莺奴口中的娘子吧。小女花二,多谢救命之恩,恐来日还有叨扰。”
“好说好说!你好周全了,奴再请人联系你家人去,吃穿用度奴都安排好了!姑娘只莫嫌弃,做咱们这一行的……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姑娘还是帮奴攒福气哩!”
女子顿了顿,神情恳切,又拉过那稍小的女子道:“这丫头片子唤莺奴。奴唤念奴娇,添为不才,掌着家丽人馆,道上看得起的,也称声娇娘子。”
程英嘤笑笑,心里却起了涟漪。
果不其然,此乃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冤枉地。
还有念奴娇,明显是这一行的化名,只是生意做大了,有家自己馆子罢了。
而这个道上的人,自知犯了不洁罪,死后要下地狱,所以兴致起了也会救救人,权当积德,来世干干净净。
这时,厢房一阵剧烈的抖动,帘外传来汉子的吆喝。
“水流急,掌好嘞!”
竟是身处画舫,舟行水上也。
第一百零四章 旧人
程英嘤眸色一闪,噙笑:“敢问娇娘子,画舫所行何处?”
念奴娇面露不好意思,拂拂手道:“说来不怕脏了姑娘耳。奴们都是花柳间的营生,承蒙京里有位贵人看得起,这便去拼尽所学,博君一笑也。”
念奴娇说得雅致,莺奴倒是嘴快,笑得丝毫不避讳:“那位贵人说了,若他高兴了,赏黄金百两呢!”
程英嘤笑笑。原是献艺去的,粉头出手大,便整馆的姑娘千里迢迢也不嫌远的赶来。
“看这画舫的来向,娘子们打南儿来?如今可得好好讨贵人开心了,否则路费都不够凑的。”
程英嘤说得俏皮,惹来满堂笑,实则想打探这群秋娘的来路。
念奴娇生了颗七窍玲珑心,坦坦荡荡的应了:“好姑娘莫嫌弃。奴们本属丽人馆,秦淮河上来。若不是得京中大人赏识,并不愿别了江南烟雨,千里北上呢。”
莺奴也在旁边嘴快的接着:“那是!说我江南好,江南女儿巧,又岂是关中的黄土大河能比的!”
程英嘤放下心来。想起自己连脸都不记得的娘亲,也是秦淮河上的名妓,不由对念奴娇一行生了亲切,再三谢过相救之恩。
“我的好姑娘,你就安心养着。打明儿靠岸了,奴再给你请两副药补补。这几日若沿线,有你所说的三位亲人寻你,奴一定立马来告你。”
念奴娇连连为程英嘤掖好被角,又嘱了莺奴好生伺候,还大声唤甲板上的小厮留意沿河寻人的动静。
一番安排周全体贴,哪怕是相识不久的程英嘤也觉内心滚烫,直欲姐妹相称来。
这时,外面桨夫请念奴娇去商量明日靠岸的事儿,女子应声去了,莺奴也跟着退了出去。
待二人来到舱外,滔滔碧波十里渭水,映入女子眸底,起了淡淡的波澜。
莺奴唇角一勾,方才天真烂漫的眸,忽的噙了分沉沉:“秦淮河上统领了半条河,丽人馆年年夺花魁……这样的娘子您,可不是见到水里落个人就掏心掏肺相救的人。”
念奴娇掩唇轻笑。依旧是亲和婉媚的眉眼,深处却多了分精光。
“莺奴,你没瞧出么?这姑娘几乎和姐儿,生得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莺奴心里咯噔一下,能让秦淮河上红颜威名的娇娘子尊称“姐儿”的人,估计也就那一位了。
“难道是仙娘子的……”
话头戛然而止。莺奴在念奴娇看过来的雪亮目光中,身子一抖,慌忙掩了唇。
“吩咐下去。”念奴娇深吸一口气,语调带了惘惘,“这几日谁怠慢了花二姑娘,便是怠慢我念奴娇。”
最后三字咬得狠。迸出一股身居上位者的威严。
底下人俱惊。连忙排着队的去程英嘤舱里嘘寒问暖,跟前孝敬去了。
舟行水上,碧波远送。这一晚程英嘤睡得很不踏实。
一来少许晕船,二来也是担忧娘她们,是不是出来寻自己了,又寻到了何处。
没多时头晕脑胀的睡去,待第二日睁开眼,日上三竿,莺奴已倚在她榻边笑了。
“姑娘醒了?今儿身子可觉利索了?舟子已经靠岸了,娘子她们先下去了,瞧姑娘睡得香,便嘱奴先候着。”
程英嘤微惊。连忙起身,略作梳洗,匆匆下了画舫,便见得一幢临河庭院,两岸竹林碧绿,听庭闲花木深。
莺奴出示了令牌,领着程英嘤进了院子,后者下意识的瞥了眼写着“花木庭”的鎏金牌匾。
瘦金体。是因为他最擅长而在东周无比盛行的字体。
也就是说,这座院子,是建自前朝。
程英嘤正在胡思乱想,左拐右拐,穿花拂柳,便听得念奴娇的笑,十步外就迎了上来。
“好姑娘,你可歇好了?大人听说姑娘受了寒,说道府上有好药,也愿请姑娘一见!”
好歹是客随主便,程英嘤也不好拒绝,还没开口,便见一个男子从阁楼里迎出来,笑声洪亮。
“娇娘子说救了位落水的贵人,如今看来,不是贵人,倒是故人了!”
程英嘤抬眸,看见那负手踱来的素衫身影,顿的僵在原地。
念奴娇和莺奴听出异样。风月女子本就察言观色厉害得紧,立马就退了下去,任二人对峙在满庭花影里。
那男子在程英嘤三步外驻足,家常的素色衫子半旧,普通的容颜噙了分异样,低头,俯身,忽的就跪下了。
“臣,陈粟,拜见皇后娘娘。”
程英嘤按住冰凉的指尖,冷笑:“尚书大人所言不错,确实是故人。只是这故……是从我拜谒东宫那日,你刺杀我算起,还是从若干年前,你事东周为臣算起?”
“娘娘认出臣了?”陈粟淡淡一笑。
“方才春影晃动,如那日剑光入你眸。我记得你眼睛。”程英嘤后退一步,“已然刀剑相向,又何必虚与委蛇?”
陈粟起身,抚了抚袍脚,从荷包里抓出一把蜜饯,递给程英嘤。
“臣当时并没确定是您。所以才出手冒犯,若娘娘那日能坦率些,便是今日般故人相见,又岂会冤生杀孽?”
“故人相见?只怕那日我坦明身份,活是能活,却只能成为你的傀儡吧。陈粟,不要装出这副做派了。”程英嘤面色发青,并没有接蜜饯,吐出后半句,“……只会令人厌恶。”
陈粟依旧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将掌心的一颗蜜饯塞入嘴中,甜得眯起了眼。
“娘娘和东周那些旧人一样,都不怎么待见臣呢……可笑,时光倒退几年,娘娘可是最欢喜臣带进宫的新玩法的。”
“那时我年少无知!你哄一个小女孩开心就罢了,还把他带进了地狱!”程英嘤猛的怒喝,乍然红了眼眶。
是了,她那时年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过活得好玩。
他又纵着她,于是歌舞笙箫宴饮杂耍都腻了后,他把他当时最“器重”的尚书带到了她面前。
只要娘娘开心,这天下的玩法有得是。那尚书这么说。
于是,他教会了她夏日用金铸的弹丸打鸟,惹得城墙下的贫民全趴在地上捡,他教会了她冬日烧丝绸来取暖,只因那味儿好闻,十顷的珍珠罩子罩了阖宫来挡雪。
她拍手,笑得欢。
第一百零五章 鬼臣
程英嘤眸色发狠,盯着陈粟:“不光是我,连陛下……你犯下的罪,还自以为居功至伟么!如今又有什么脸,装一脸东周的忠臣!”
陈粟唇角一翘,斜眼瞧女子,像看个笑话似的:“娘娘和陛下予臣官位,予臣权柄,对臣言听计从,若说有罪,您们难道不该一起被钉在审判台上么?”
程英嘤脸一僵。是了,她亦是罪孽滔天,又何曾逃脱于宿命之外。
她是,他是,眼前这男子也是。
这个曾权倾朝野的尚书,或者说,进宫前洛阳臭水沟旁边的癞头乞儿,又亦或,被东周和后世骂为狐尚书的不堪名。
这样一个一脚就能被踩死的贱籍,却因为某次意外,得内侍长李忠赏识,遂引荐给周哀帝,从此平步青云,步步高升,压过了无数寒窗学子,盖过了几多名门子弟,一举成为天子身边,最受倚重的权臣。
不理政,不治民,大字不识几个。这样一位尚书卿,换来富贵功名的本事就两个字:会玩。
在洛氏大案结束后的两年里,着明黄衫子的男子迅速的堕落进了地狱,成了天下唾骂的昏君,而打开地狱之门的,便是这狐尚书。
“陛下,听说承露台可以上达神明,臣以为当在各县修筑,昭显天赐天子,让那些不安分的人断了心思。”
然后,大兴土木,重徭役,无数下民的尸骨埋在了百丈的承露台下,家家户户只闻女儿哭,不见男儿活。
“陛下,听说禁军军中精锐,臂力惊人,数十斤的大鼎都能举起来,臣以为,殿下身为主子,怎能错过这眼福。”
然后,守卫帝宫的北郊禁军,就被当成了杂耍班子,穿得油头粉面博君一笑,隔三差五为天家表演举鼎。
“陛下,京城进了好些灾民,都饿得不行,粮车经过漏点碎谷子都能抢成猴儿,可有意思了。”
然后,灾民们翘首期盼官府放粮,却只等来天家从城门上扔下一把米,看他们抢得头破血流,逗得咯咯笑。
……
良久,程英嘤吁出一口浊气:“陈粟,好,当年谁都不清白。所以你今日是来兴师问罪,还是来故人相见呢?”
陈粟总是挂着浅笑的,可不带一点温度,又带着股难以捉摸的戾气,如同当年他在周哀帝面前,官居三品了都还自称“奴才”,转眼出了宫,就能让百姓跪下当他的上马凳。
“这个,就看娘娘怎么选择了。臣如今追随御史大人,哦不,行首大人。东周三百年国祚,娘娘就一点没……”
“话尽于此,不必多言了。”陈英嘤僵硬的打断话头,冷声道,“看在昔日你我同罪的份上,这一次,我可以不向官府报你。但下一次,你我便不是同路人。”
陈粟眉梢一挑,还想说什么,却看到一只蝴蝶飞过来,跟着一名拿扇子铺着它的女子。笑声惊起了满园麻雀。
“唉,要扑着了!在那儿!”
原是莺奴。正小脸通红挂着汗珠,兴致勃勃的扑着蝴蝶,想来陈粟在这边说话,她等得闲了,就自己寻了乐子。
念头刚落,女子的倩影就跑到了陈粟三步外,对于主子正在与人秘谈,这样的闯入明显是唐突的。
“呀,大人您在……奴失礼!奴什么也没听到!奴这就走!”莺奴缓过神来,红扑扑的小脸立马带了惊恐。
风月女子皆被训练得察言观色,七巧玲珑心,做事周全滴水不漏如念奴娇者。
程英嘤虽有下意识的忌讳,怕莺奴听去了什么,但见女子眸色单纯,笑都还没来得及缩回去,又带了不忍,佯怒:“罢了,跟你家娘子好好学学!快去吧,事不过三!”
然而,三字刚落下,一道寒光闪过,莺奴的脑袋就滚到了地面上。
花影扶疏,日光璀璨,女子的眼睛都还没闭上,蝴蝶就栖在了血泊里。
死寂。园子在那一刻变得死寂。
虽是三月春好,程英嘤却瞬间手脚俱凉。
她看向那个缓缓把剑收回鞘的始作俑者,几乎不能想象这个男子上一刻还和她平平和和的说着话,下一刻就平平和和的取人命。
“陈粟,你疯了么?!莺奴天真烂漫,年小无知,无意中闯入罪不至死!”程英嘤颤抖着声音低吼。
想到这个几日前还对她嘘寒问暖,整晚守在她榻前为她换冰帕子的少女,如今鲜血滚滚的头颅就滚在了她脚边。
她浑身一抖,恶寒。
陈粟眸底的戾气迅速掩去,天衣无缝,又换上那副谦和的样子,道:“万一被她听去……事关重大,哪怕有一丁点可能,都要斩草除根……咦?”
程英嘤刚想说什么。就看到陈粟蹲下来,从血泊里捡起了一颗蜜饯。
原是他刚才随手抓的蜜饯,出剑时手一扬,掉在了地上,被血泡胀了。
然后,陈粟脸色毫无异样的,擦了擦灰,就把那血浸的蜜饯塞进了嘴里,吧唧几下,甜腻得微眯了眼。
“西域金桃晒的蜜饯,寸两寸金,甜。”
程英嘤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瞳孔:“死人的东西……你……”
这男子两幅面具,这男子杀人如麻眨眼间,这男人血泡的东西也觉得甜,他明明站在绚烂的春光里,却如地狱深处来的恶鬼。
“死人的东西?进宫前是程家女,进宫后是母仪天下,过惯了富贵日子的娘娘您,看不上是吧?”
陈粟砸吧砸吧嘴,古怪的看向程英嘤,倾城日光里的眸,却晦暗得看不见底。
“皇后娘娘,从死人手里抢东西啊……这种日子都没过过的您,有什么资格,呵,东周那些人又有什么资格,骂我陈粟?”
一句反问,冰冷刺骨,连同那男子被业火映亮的眸,和程英嘤一瞬收缩的瞳孔,烙印在了人间三月天里。
而在距此地百里外的帝宫里,赵熙彻身处这般的三月天儿,却脸色铁青,如临大敌的看着墙角下一溜烟的禁军。
“让开!都让开!不许告诉父皇和母后!”西周的小贤王坐在墙头上,煞有介事的威胁道。
禁军们却面露尴尬:“……殿下,臣们都看见您的,还敢不上报么?臣等不瞎,总不能装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