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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皇后又作妖全文阅读

作者:弱水西西     我家皇后又作妖txt下载     我家皇后又作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六章 剑穗

    “你……你刚才做了什么……”程英嘤死死地盯着赵熙行,脸上白一片红一片。

    而暗中的阿巍,则管他什么皇太子,差点刀就搁在男子颈上了。

    这岂止是登徒子,简直是明目张胆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于是,那张比正常饼子大了两圈的,大大饼,也就有解释了。

    原来“坑”,早就挖好了。

    赵熙行轻咳两声,似乎自己脸也有些烫,不敢看女子,扭头道:“民以食为天。考察下民所食之物,亦是储君之责。”

    看着那副大义凛然的圣人皮相,程英嘤一把将大饼扔了过去。

    “赵沉晏!这事儿玩大了!!从当年你踢羊皮球砸了我的花儿,我就该知道,你不是正经人!!!”

    言罢,女子便怒气冲冲而去,背影昭君裘绯红,正如在男子看不见的方向,她的脸,也成了一般的颜色。

    原地雪落,月洒无声,烟花爆竹还在热热闹闹的绽放,赵熙行呆在原地,还没散去的欢喜,凝固在疑惑上。

    他剑眉微蹙,看着女子消失的方向,嘀咕一句:“不对啊,《春柳莺》里是这么记载的呀,本殿照做了,怎么会生气呢?”

    读尽圣贤书的男子,实在想不通,自己挑灯夜读学来的“本事”,好像,结局有点不一样?

    都说世间风月难描摹,殊不知最难的,是风情二字。

    郎情妾意,晓风残月,个中多少挠心焦肺,那圣人要历的劫,还剩了不止九九八十一。

    年关,风雪疾,盛京家家户户贴上了鲜红的窗花,屠苏酒的香气飘遍大街小巷,新岁安康走街串巷,天不亮就热闹起来了。

    吉祥铺。花三,也即萧展,却怀抱着剑,对着堂下拜年来的红衣姑娘,有些面僵:“说了,我不收。”

    “三哥哥,不过是一个剑穗,又不是金的银的,你面子如何抹不开?”桂叶子递出年礼的手凝在半空,嘟哝道。

    女子掌心,一个络子打的剑穗,银丝线,末端坠了两颗鲜红的珊瑚珠,想来男子舞剑之时,穗子摇动,银光并剑光,飘飘粼粼,更添风流几许。

    不算贵重,但好东西,确实是费了心思的。

    萧展自然瞧得出,但越瞧得出,脸就越冷:“不是礼的问题,是我不收!我不收除了阿姐和婆婆外,任何女子的礼!往年都这样,你还不知!”

    桂叶子一身簇新的水红猩猩毡,羽毛缎的斗篷,如鸦云鬓中簪了一枝刚摘的梅花,银红灰鼠皮的小靴尖端,各绣了两只活灵活现的小狐狸。

    十四岁的韶华,往那一杵,粉光脂艳,素日英气利落的小脸,也喜庆得跟画上儿的麻姑似的。

    萧展上下一溜眼,便收了视线回来,加了句:“看来桂家着实宠你,下了本钱,瞧瞧,穿得跟官家姑娘似的。你这份年礼,就更担待不起咯。”

    男子话里带了淡淡的寒意,桂叶子咬了咬下唇,忽的把剑穗往案上一拍,砰一声,惊天动地。

    萧展一惊。

    但见女子一把抄出了身背的梅花枪,枪影一晃,尖刃对准男子,一声清叱,震得房梁上的灰都往下抖。

    “呔!何方妖怪,敢不收本姑娘的礼!本姑娘便与你斗过一盘!大胆小妖,输了,收礼!!赢了,本姑娘身背白旗,绕你吉祥铺三圈!!!”

    “哟嚯!这个赌下得大啊!小丫头,跟我打从没赢过,今儿定叫你缴械投降做乌龟!”

    萧展眸底精光一爆,霎时来了兴致,很熟练地长剑出鞘,足尖一点,就迎了上去。

    两人都是一路打出来的相识,吉祥铺开了几年,便斗过几次法,当然结局从来都一样,却这份一样也重复了三年。

    吉祥铺和祥云铺,开始还担心下,后来就当个固定看头,定时围观,喝着茶嗑着瓜子,讨论下什么时候,练枪的能打过练剑的。

    于是一时间,檐下飞雪呼啸,屋内枪影剑影热闹,漫天红梅煞九霄,斩落银光三千丈,两股杀意上天入地,直捣凌霄宝殿去。

    两人都没有手下留情。枪枪击要害,剑剑打七寸,直打了个酣畅淋漓,楚汉争雄乌江难封王。

    然而,一个时辰后,当红梅枪搁在萧展颈上时,后者半天都没缓过神来。

    他输了。

    打了三年,他第一次,输给了这个十四岁的手下败将。

    “你!你竟让小爷我输……”常胜将军的心性儿,也让萧展一时挂不住,脸色一红一白,瞪着女子舌头打结。

    桂叶子抹了把额头的汗,大冬天的,她却眸眼雪亮,残留的枪影锐意未消,激荡在她眉心,似有铮鸣。

    “三哥哥,我赢了!我赢了!!我赢了!!!”

    三年赢一把,出一口恶气,桂叶子也压不住十四岁的心性,在屋里朗声大笑,露出一圈碎米牙,拍手欢呼。

    萧展看得脸皮一黑,正要端长辈的架子训两句,却突然眼神一凝。

    白布。女子两手的掌心缠了厚厚的白布,似乎刚才一番斗武,还有隐隐的血渗出来。

    伤。练枪的伤,无数次的泪水和伤痛中,换来的一次枪赢了剑。

    “你……为了这次赢,练得……何苦?你不是一直输么,再输一次又何妨?”萧展倒吸口凉气,语气加重,带了分不忍的责备,“若手废了,这辈子才是拿不了枪了!”

    “不!因为我知道你的规矩,不收外面女子的礼!所以,一定要赢,一定!”

    桂叶子赌气般扬起了下颌,瞳仁灼灼,似红梅,绽放至荼蘼。

    她一把将那个剑穗扔过来,才腾起的得意又带了分紧张

    “这样,三哥哥就可以收下我的穗子了啊!”

    萧展一愣。这女子没日没夜的苦练,赢他一次,就是为了让他收下年礼,这么个孩子气的心愿。

    良久,他摸了摸鼻子,低低一句:“……傻不傻?”

    “才不傻呢!愿赌服输!三哥哥,收好咯!”

    桂叶子抿嘴一笑,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小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桃李莫相妒,夭姿元不同。犹余雪霜态,未肯十分红。

    这人世间风雪恶,却还有红梅绽,笑杀盛京百花娇。

    萧展心里一跳。然后就默默地收下了那个剑穗子。

    年,终于随着压城大雪,来了。

    百姓们忙着包押岁钱,烧火团年饭,帝宫却开始忙碌起南郊祭祖。

    各种备礼备牺牲备辇驾,阖宫忙翻了天,按照规矩,天家直系正统,全部都要去,彼时的阵仗,十里黄幛百里翠羽都不嫌过。

    然而,这样一片紧锣密鼓中,东宫却是一片悄寂。

第七十七章 学习

    皇太子赵熙行端坐玉案,肘边堆了齐头高的书,他正翻阅着其中一本,认真的拿狼毫勾勾画画,频频颔首。

    所有的宫人都被赶了出去,只留下了豆喜一个,在旁磨着墨,冷汗蹭蹭冒。

    只因为东宫看的书,全是些《玉娇梨》,《平山冷燕》,《金云翘传》,《春柳莺》,《雪月梅》……

    **。莺莺燕燕,鸳鸯蝴蝶,小冤家小心肝儿的玩意儿事。

    乃是只在市井下民里流传,稍微有点脸面的人家都会斥为“邪佞”的话本,更别说帝宫,更是**中的**。

    就是不知素以圣人闻名的东宫,为何明知故犯,还犯得津津有味。

    这时,砰,檐下积雪落,簌簌。

    便是这极其细微的声响,却吓得豆喜一个哆嗦,慌忙左顾右盼,确定殿门关死了,心都快掉了半截。

    这么一摞的**,本本都往刀尖上撞。要是被第三个人发现,九州都能调个个儿。

    得亏东宫看得面不改色,仔细拿狼毫勾画,认真做了注疏,要是旁人不看书名,光看这架势,和看四书五经是一般的求贤若渴。

    豆喜实在忍不住了。瞥了个余光过去,这一瞥,吓得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那端坐如松,肃肃风止的东宫,正在一折《西厢》下批注,似乎深以为然,面露赞赏。

    “娇难禁蝶蜂狂,和叶连枝付与郎。张君瑞,休要忙,鸳鸯枕上少颠狂”。

    下面一行端正的蝇头小楷:假以时日,可试。

    “殿下!这些邪佞污秽之言,可不能污了殿下眼啊!这要是传出去,两宫非得砍了奴才不可!”豆喜脸都白了,磕头如捣蒜。

    批注的狼毫一滞。

    似乎不满书阁的安静被打碎,赵熙行凉凉地看了地上一眼:“……你怎么和李郴一样话多?”

    豆喜一愣,正要回答,却又听得男子淡淡一句:“此地就你我二人,若是传了出去……呵,本殿第一个不会放过你。”

    “殿下恕罪!奴才多嘴!多嘴!”豆喜打了个寒噤,自扇了两个耳光,死死捂住了自己嘴。

    赵熙行看了眼砚台,豆喜立马会意,忙不迭地继续磨墨,可这一下,眼睛又不听使唤,一瞥,看到男子UU小说的注疏,干脆放弃了。

    因为在那一刻,他的魂儿都被吓没了。

    也就管不得那东宫怎么不要命了。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

    男子微微蹙眉,吟诵三遍,将每一个字的意思都弄明白了,才严肃地写下批注:原是此理。

    “你嗔我时,瞧着你,只当做呵呵笑。你骂我时,听着你,只当把心肝来叫。”

    这下男子愣住了。搁了狼毫,冥思苦想,眉头都蹙成了团:“若先贤如是所说,那程宅的事儿,她是生气呢,还是没生气呢?”

    六岁习孔九岁读孟的圣人,难住了。

    旋即又带了不甘心的劲儿,迅速翻阅了小山高的话本,上下求索,旁征博引,却还实在找不到答案。

    当然,估计也没谁能回答他。

    豆喜感到一道目光投过来,立马赌上脑袋的哭嚎:“殿下恕罪,奴才不知!奴才天生缺了部件,不懂,真不懂!”

    赵熙行面露失望,却感到一个声音从身后飘来:“长兄我知道!”

    赵熙行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叹了口气:“你怎么进来的?国子监的书念完了么,又到处溜达,小心挨戒尺!”

    “门口那些奴才哪里拦得住我!”赵熙彻大咧咧的笑,睫毛上的雪珠全落到了书卷间,“听说长兄在书房进学,母后便让我来向长兄学学!”

    赵熙行让豆喜把火塘烧旺,赶了赵熙彻去暖暖,遂很珍惜地拂去卷页上的雪,语调带了分无奈的责怪。

    “要是字儿花了,便是母后求情,也饶不了你!”

    “长兄还真当宝贝了!好说好说,若坏了,我再给长兄带几本!老鸨说又出了新的,我赔长兄!”赵熙彻笑得露出一圈大白牙。

    豆喜差点栽到火坑里去了。

    他还纳闷只念诸子的东宫,是从哪里得了这些**,竟是小贤王给他从宫外带的?

    而且看这架势,还不止一次,连新的旧的都分得门儿清。

    还有,老鸨?果然,打那儿来的。东宫不禁眼污了,心儿也污了个黑黢透亮。

    这简直是……

    “狼狈为奸。”良久,豆喜憋出了一句自己认为相当有水平的四字词。

    他已经放弃了劝谏,就当自己的脑袋踩在脚底了,因为接下来兄弟俩的谈话,章法全乱了。

    “莫太勤,小心为上。”赵熙行看了眼毫不在意的少年,微眯了眼,“按照约定,若是被发现了,你知道后果。”

    赵熙彻贼兮兮的挤挤眼:“记得,都记得!长兄放心,当初你我击掌为誓,你帮我刻把吉祥铺的钥匙,我帮你带花柳巷里的本子,君子一言,四匹马……”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赵熙行叹了口气,心却定了几分,顿了顿,又忍不住,加了句,“方才你说新的?”

    赵熙彻一把跑到赵熙行身边,手肘支着脑袋,满脸得意:“长兄,大本子!巷里的姑娘读了后,都着了魔怔的大本子!”

    “小点声!”赵熙行眉一蹙,脸一肃,“……说。”

    赵熙彻也看了眼四下,凑上前去,压低了语调:“叫……金……瓶……梅……”

    赵熙行点点头,立马提笔,将这个名字记了下来。

    豆喜觉得自己脑子跟雪地里的炮仗般,炸了。

    他再想装耳聋,也装不下去了。

    看这东宫完全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还一副求知若渴,虚心若愚的态度,他觉得若真让这本书进了宫,大周的列祖列宗都得显灵了。

    “二位殿下,奴才斗胆,就到这儿可以了么!求求二位爷,真的不能再多了!”豆喜脸又红又白,不要命般的磕头起来。

    赵熙行却面露疑惑,似乎觉得天经地义,正色道了句:“豆喜,先圣荀子,于《劝学》中曰,学不可以已。《礼》亦有言,学然后知不足。本殿虽五岁可文,七岁可诗,然世间学问,亦不敢言尽通,这才悉心学习。”

    豆喜听得一愣一愣的。

    赵熙行面色凛然,语重心长道:“豆喜,你今日失言之罪,本殿可以不追究。但本殿身为嗣君,亦望我周之百姓,皆存学无止之志,不知,求知,上下求索,方乃先贤之道也。”

    赵熙彻也在旁边一板正经地晃了晃脑袋。

    “不错,学习。我长兄好学,令人敬佩啊!”

第七十八章 祭祖

    大雪纷飞,银装素裹,盛京压在了一床雪被下。

    随着天家祭祖的启程在望,一道偷偷传到吉祥铺的上令,让四个人都脸黑了几天。

    东宫有旨,南郊祭祖,让花二姑娘携亲眷同行。

    天家祭祖,能去的都是嫡系或权臣,脸上都带了光,稍微旁支点的都没那资格。

    这样一个告慰先祖的盛典,居然让一铺子下民同行,只怕是扮做伺候的奴才,都还不够格的。

    程英嘤自知事关重大,赵熙行这等圣人,不会不知厉害,冒着要命的风头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于是,她看向来传达上命的豆喜:“……东宫不会是顾忌我等身份,想要在祖宗陵前,肃清余孽以正皇统吧?”

    萧展娘和容巍三人,也冷汗一冒,使刀的使剑的使剪子的,齐刷刷全拿在了手里。

    “说!是不是赵家的要斩草除根了?果然,这个贼子,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豆喜吓得腿脚一软,丈二摸不着头脑:“哎哟,各位祖宗,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东宫已经都安排好了,对外说是沈银姑娘要你们去,所以同行解闷儿的!”

    沈银,身为平昌侯府的嫡姑娘,帝后默认许了东宫的人选,肯定够格。

    而由着上次进宫侍疾的交情,南郊路途遥远,让几个说笑的跟去,陪病秧子千金解闷,也勉强够格。

    赵熙行,真是对外扯得一手好牛皮。

    “依我看,不去最好,去了就回不来了。”萧展却脸色愈阴,冷冷道,“南郊伴驾的都是当年右相党人,你我去了等于羊入虎口!”

    容巍和娘也面露犹豫。岂止是羊入虎口,简直是在新朝王业前拿前朝余孽祭旗,一句话的事儿。

    豆喜听得稀里糊涂。丢下一句“反正宫的话儿,谁,谁敢不去”,便逃也似的消失在雪地里。

    吉祥铺陷入了寂静。

    程英嘤看向檐下尺厚的积雪,忽的想到那个雪夜,为她点亮一盏橘灯的他,笑,似微光,将她的眼眸映得透亮又温暖。

    于是,她看到了牢笼外,时间的锁生锈。

    三月草长莺飞,四月杂花生树,六月,是你日光倾城。

    她恍恍伸出手去,想去接簌簌落的雪花,又似乎想去触碰,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世界,让那日光洒满掌心。

    “去。我们都去。”良久,女子低低一句,从梦里来,“三年了,该去……看看他。”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终于,故人归来兮,而君早已候良久。

    东周萧家天下,三百年帝统,一朝右相党人以赵胤为首,换了江山,而东周最后一位君王,在宫变当日,呕血驾崩。

    赵胤尊周哀帝为弟,言自己是周哀帝之父,周顺帝的义子。由此,保留大周国号,延续大周旧制,厚葬哀帝,传承萧俗。

    于是,才让新旧更替的风云,迅速平息下来,洛氏大案积累的恶名,也迅速冬去春来,民心安定,尘埃落定,四月东周亡,仅仅三个月后,七月,西周的国祚就定了九州太平。

    赵胤面子是做得极足的,再加上把赵家的祖陵迁到盛京来,太不现实,所以他在大修了赵家祖陵后,便把盛京京郊的萧家皇陵,当成西周的祖先来供,每年祭祖,有板有眼。

    而天下为了区分,把赵家祖陵称为“西陵”,而萧家皇陵称为“东陵”。

    这座葬了萧氏十二位君王的,皇陵。从萧太祖始,至萧哀帝终。

    这日,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青松翠柏十里相迎。

    通往东陵的雪地里,一行车马长龙正在行进着,黄盖遮天蔽日,翠羽铺天盖地,侍卫奴才浩浩荡荡犹如长龙,簇拥着几辆雕龙绣凤的八乘马马车,雪地里车轱辘压出的痕迹,连成了蜿蜿蜒的天堑,延伸到灰蒙蒙的天尽头。

    程英嘤撩起车帘子,雪还没飘到掌心,就化了。

    “瞧这架势,连奴才都着了鹤氅,每个人呼一口热气,雪都落不下来的。”萧展嘲讽的声音从旁传来,“赵圣人好手段,这么舍得掏钱,全来裱面子了。”

    顿了顿,男子的语调又囚了分涩:“什么皇弟,什么义子,都是他王权天下的自说自话……”

    “好了。”程英嘤瞥了他一眼,“他能认这些,保留大周国号,让天下在三个月内就安定下来,这是他的本事,也是造福百姓的善举。”

    萧展一噎。脸色愤愤,却也没反驳了。

    容巍和娘在车里打着瞌睡,轻鼾。好像对这次东陵之行并没有太多波动,娘只念着捡些柏枝回去熏肉。

    就算吉祥铺是以“伺候沈银”的名头来的,也是坐了四乘马的银簧软垫马车,车里温暖如春,包狐皮引枕,路途遥遥都能如进梦乡。

    程英嘤却看了眼不远处朦朦的青山头,东陵,已经能看见山顶的佛塔了,心跳兀地加快起来。

    三年了,她终于能最近的去看看他,问问雪地下长眠的他,过得好不好。

    她有好多话和他说,告诉他自己长高了,十八了,叫花二,是取的花儿的近似音,住在京郊,开了个吉祥铺,园子门口有两株辛夷树,每年春天,都开碗大的紫色花朵。

    她还想告诉他,她遇到了一个人,叫赵沉晏。

    雪越下越大了,马车行进艰难,程英嘤脑袋搁在窗楹上,看着逐渐清晰的青山,眼睛都盯得涩痛了,也舍不得移开。

    心跳,随着马车颠簸,也跟着颠簸起来。

    近些,再近些,跨过时间的漫漫路,是花儿回来了。

    女子正想得出神,忽地马车一停,豆喜的声音响起:“花二姑娘,皇太子殿下有请。”

    程英嘤一愣。但也找不到不去的借口,只得在萧展容巍和娘剑一般的注视中,披了大氅,掀帘子下车。

    风雪扑面而来,瞬时让她喘不过气。

    原来车里的温暖,不过是人间富贵的玩笑,十二月的天儿,此时才露出了狰狞的爪牙。

    “花二……姑娘……请……吧……”呼呼北风中,豆喜在前引路,声音也都被吞没。

    程英嘤死死地拽住灰鼠兜帽的边儿,把脸围得只剩一双眼,才勉强看清那个内侍的身影,而行进的队伍也停了下来,所有人杵在雪地里,吹成了个雪人。

    程英嘤连道几声得罪,加快了脚步,一脚深一脚浅,北风刮得脸要裂开似的,吸进鼻子里的都是雪沫儿。

    如此一路,丢了半条命,好不容易到了东宫御帐,她还是倒吸了口凉气。

第七十九章 福祸

    队伍太长,吉祥铺在队伍,跟奴才走在一起,她之前看不到赵熙行坐的是何架势,如今看到一辆八乘马拉的楼阁般的鎏金玉梁马车,还是感叹了句,萧展说得没错,赵家确实舍得掏钱。

    “皇太子殿下,花二姑娘到了。”

    豆喜恭敬的禀报,里面传出了一声应后,便掀起狐皮帘子,请女子进去。

    程英嘤登着上马凳,才踩上了小楼般的御驾,绣鞋踏过的红漆枣木车板都提前被宫灯暖过,落雪都不积的。

    她听得屏退奴才的吩咐,然后就看到玉案后,赵熙行看着她笑。

    御驾宽敞无比,置了清一色梨木案椅榻橱,案上笔墨纸砚,堆了尺高的公文,红绒毯松软如云,火塘烧得旺盛,车外风雪恶,车里却好一个人间三春暖。

    “你倒是会享受。”

    程英嘤瞧着那一袭湖蓝衫子的男子,戏笑。

    不知是不是太暖和,男子玉般的脸庞有些发红,映得一双黑瞳灼灼,什么都不遮掩的看着她。

    “你若是喜欢这儿,便搬来,乘这辆马车,和我一块儿。来人!”赵熙行作势就要吩咐下去。

    “殿下省省吧!若下民和您共乘一车,言官的唾沫都能把我淹死。”程英嘤连忙拦了,又掩唇一笑。

    “……真是个傻子不成?说什么都信的。”

    赵熙行这才作罢。却很郑重的走过来,俯下身,语调发沉。

    “你知道的。你说什么我都信。”

    于是,果然是火塘烧得太暖,程英嘤的脸也红了。

    她别过头去,走到案边,只敢拿眼睛盯着公文:“又胡说了……堂堂东宫召我来,到底为何事?”

    “我若说心里念着人,无法安心处理政事,你信么?”赵熙行利落的接了口,眼眸微闪。

    程英嘤心里一跳,低喝:“好好的圣人,如今哪里学了这些旁门左道!一句比一句上道了!”

    见女子真有几分恼了,赵熙行连忙脸一肃,振振有词。

    “本殿向先贤所学,日夜苦读,怎能是旁门左道。为了这次祭祖之行,念着你会伴驾,本殿可是连着几晚,头悬梁锥刺股,记了好些。”

    男子一股问心无愧的凛凛然,就差把几本珍藏的本子拿出来,给女子看写得密密麻麻的心得了。

    是了,学无止。

    他东宫好学,无论是治理国家的道理,统御臣民的手段,还是钻人家心里去的小九九,他都能学个天下无敌。

    几个念头划过,赵熙行平添了股自信,也不管女子的疑惑,但凡所学,信手拈来。

    “上次在程府,你好像生气了,这次准尔等伴驾,算我陪个不是。我知道,你应该会想去看看他……”

    “我和他之间,不劳殿下费心。”

    程英嘤骤然打断,僵了脸。

    那个他,就像是一根刺,横在她心里,也横在她和赵熙行中间。

    横在她时而清醒,时而迷失的,别了他后的岁月里。

    平日不碰还好,一碰,就痛到钻心。

    赵熙行眸色一暗,有些手足无措,他学尽花间风流本,却没有一本,教过他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做。

    风月难学,女儿心难学,亡人留下的梦魇,更难学。

    车帐内一时陷入了死寂。

    只有火塘里的青冈炭烧得噼啪响,两个人的视线刻意回避。

    恰这时,李郴并一帮臣吏禀报进来,请上命商讨国事,正好破了此刻凝滞。

    赵熙行下意识地就让他们进来,惊得程英嘤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你!人家正经事的来了!我,我往哪儿去?要看到我和东宫独处一室,天下骂的谏的折子能要我命来!”

    赵熙行立马后悔,自己突兀地放了臣吏进来,圣人脸也挂不住,但话已经放出去了,眼看着李郴的官靴就要踩进来了。

    他慌忙回到书案后,一指身旁:“这儿!”

    程英嘤也顾不得什么了,急着跑过去,往男子身旁的红绒毯上一坐,李郴就走了进来。

    “臣等拜见殿下!”

    “免礼。”

    诸臣规规矩矩的行礼,刚起身看向东宫,就觉得哪点不对劲。

    男子金冠蓝衫,肃肃临松下风,负手站在齐腰高的书案后,眼皮有些跳。

    “路途遥远,殿下又一路勤加理政,可是身体不适,需传太医否?”李郴试探道。

    “无妨……”赵熙行清咳两声,“大河那边雪灾的赈粮情况,报上来。”

    李郴等人连忙打开准备好的折子,如临大敌的禀报。

    然而半个时辰后,他话音刚落,却看到东宫脸色发冷,心刷刷提到了嗓子眼。

    “李郴,你当年也是进士十三名,本殿让你全权负责赈粮一事,你就是这样办的?”赵熙行语调不重,却如金雷,打得诸臣脸色顿白。

    “流民愈一百人,愈?”

    李郴最清楚赵熙行的性子,立马求饶:“殿下恕罪!臣等糊涂!臣立马核实数字,立马!不,现在!”

    赵熙行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少,或多一个,全部,罢官。”

    臣吏顿时吓得腿软,乌纱帽戴不稳,噗通跪地一片。

    半个时辰的禀报,长篇累牍,东宫偏揪住了一个字儿,就要所有人回家种田去。

    怪不得人说,在东宫手下做事,比在阎王手下做事都难。

    李郴等人许了核实数字,正要跪安,又被赵熙行叫住:“……尔等,刚才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李郴回头,一愣。

    他就是正常的走进来的,两条腿,这还能有错?

    赵熙行眉梢一挑,淡淡道:“《庄子盗跖》曰,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

    李郴一个激灵,暗道一声,完了。

    面见尊者趋步而行,这是以示庄敬,效仿先贤的周礼。

    只是走路这个事,总不能让御史跟人家身后盯着,所以天下知道归知道,真做到的人屈指可数。

    然而,在鸡蛋里都不能挑出错的东宫这里,“走路”没走对,一步就丢官。

    李郴等人冷汗蹭蹭往下冒,恨不得时光倒流,把自己腿卸下来骂两句。

    程英嘤坐在赵熙行脚边,藏在书案背后,听得终于忍不住,窃窃一笑。

    她很难把此刻人家走路走得不好也要计较的圣人,和那个半个钟前,和她说“我若说心里念着人,你可信”的男子联系在一起。

    一个是当年鞠蹴砸了她花儿的赵沉晏。

    一个是被天下畏为圣人严苛不近人情的赵熙行。

    她偏遇上了前一个,这一生,不知是福是祸。

    女子捂嘴忍住笑,抬头看着上方冷面煞神般的男子,顿起戏弄之心。

    遂伸出一根莹指,戳了戳他负在身后的手。

第八十章 柔荑

    一点痒,和炽热,从掌心传来。

    赵熙行浑身一抖。

    李郴等人一愣。他们虽看不到书案后的小动作,却感到冷面煞神的东宫,眼皮又跳了一下。

    “殿下?”李郴小心翼翼。

    赵熙行深吸一口气,摆摆手:“无妨……刚才说到哪儿了?”

    李郴微惊。这像是一个“逾”字都记得的东宫问的话?

    良久,李郴才试探道:“回禀殿下,殿下刚刚训诫了微臣失仪之罪。”

    “哦,对,趋步。”赵熙行肃了肃脸,续道,“越是身居高位,便越是该明白,当身为表率,所谓上行下效,一点纰漏传下去都会被无限放大……”

    身居高位程英嘤不懂,倒是懂越发好笑了。

    人家不过是走路走得不妥了点,东宫这厮,就大道理能讲上天。

    也不知是不是忘了自己,如何往闺房里钻大饼里藏的“诡计”,如何死皮赖脸油嘴滑舌。

    于是,程英嘤莹指一翘,连连戳起赵熙行的掌心来,存心要破他的“圣人相”。

    李郴等人正洗耳恭听,忽觉上方的声音一滞。

    “殿,殿下?”

    李郴一抬头,见赵熙行唇角有些抽,面色古怪,也不知是憋笑的还是忍痒痒。

    “殿下定是操劳过度了,请保重玉体。臣恳请殿下传御医来瞧瞧,总是令臣民放心些。殿下以为如何?”李郴担心道。

    赵熙行又深吸了一口气,肩膀一晃,旋即眸底的夜色,融融荡漾开来。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程英嘤却差点惊呼出来。

    那一瞬间,许是再无法容忍女子不安分的小手,男子掌心蓦地一翻,就把那小手握住了。

    力道不大,但无法挣脱,肌肤的触感是玉润的,温度却又炽热。

    烧得程英嘤霎时满脸通红。

    她奋力想挣脱,可余光看到赵熙行向下看了眼,带了微微的警告,和明显的得逞。

    程英嘤这才想起前面站了一堆朝臣,若自己闹出声响,露了馅,面子就更挂不住了。

    “……贼。”

    女子红着脸啐了声,无法,只得认男子握着她的手。

    堂下的李郴是不知道这一幕的,他只知道,东宫不知为何,突然心情很好。

    “殿下,御医的事,请殿下示下。”他重复了句。

    然而,赵熙行下一句,让所有人脑子都不好使了。

    “《诗》曾曰,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有彼佳人,如今才见识了。”

    这是东宫的示下,手如柔荑。

    李郴惊了。这是驴头不对马嘴,还是他蠢,领会不了深意?

    “殿下确定就这句?”李郴不安,大汗淋漓的确认了遍。

    没想到赵熙行点点头,眉梢的欢喜都兜不住了。

    “不错,跪安吧。”

    李郴等人退出御帐,十二月的风雪吹得脑门痛,也没把他吹明白。

    东宫刚才是着魇了么,还是被个狐狸仙上身了?

    当然,估计他这辈子也不会知道答案了。

    那书案后,眼皮子底下,盈盈小手一握,郎君就丢了魂儿。

    三日后,浩浩荡荡的御驾,终于到达了东陵。

    内务府给阖宫上下都安排了歇脚地。吉祥铺四人也分到了一进院子,和奴才们住在一块儿。

    而赵熙行沈银等人,身份尊贵,打落脚后她就再没见过,只见得宫人忙上忙下,就他们几个最闲。

    “花二姑娘,殿下差奴才来问您,可住得习惯,若缺什么少什么,尽管支人去称心阁要。”

    这日,豆喜拜访,看着坐在檐下修剪柏枝的程英嘤笑。

    “称心阁?好名字。”程英嘤随口道了句。

    娘见她闲得慌,便让她帮着自己拾掇柏枝,回京熏了肉让她第一个尝。

    豆喜连忙解释:“哦,称心阁是殿下所住。最近殿下忙着祭祖,诸事繁杂,让奴才给姑娘道个歉。”

    程英嘤低头剪着柏枝,轻笑:“他是东宫,该忙的,民女还敢管不成?道歉不是折煞……嘶!”

    话头湮没在一声惊呼里。

    似乎女子的指尖被剪子划伤了。

    旋即,似是赌气般,剪子就被重重地扔了出去。

    砰,一声闷响。女子脸上噙了淡淡的愠。

    豆喜慌忙上前查看,就要传太医,可余光瞥到女子的手,哪里有伤?

    半丝缝儿都没。

    那,又是吃痛又是摔剪子的脾气,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豆喜不敢揣摩了。道了几声万福,便退了出去。

    原地就剩下了程英嘤一个,她踢了一脚满地柏枝,气自己怎么有那么一瞬间,被某个人勾着心思走了。

    这还了得。

    她重新坐下来,想好好理理,却忽的听到隔壁院,宫人的议论声。

    “今儿圣人携东宫去祭奉周哀帝了!好隆重的典礼,老远都能看见旌旗,百官从山顶跪到了山脚!”

    “呀,可惜我没去,没那眼福。但圣人何等贤明,尊长敬祖,如今天下都说他是百年难遇的明君呢!”

    “可不是?九州安泰,海清河晏,这要在三年前,那个哀帝的江山,啧啧,根本不敢想!如今咱们的明君还毕恭毕敬的去祭那个昏君。真是哀帝的大福气了!”

    程英嘤的手蓦地攥紧了。

    绯红的昭君裘风雪不透,她却感到一股凉气,从脚板心,嗖一声窜上来。

    顿时,如坠冰窖。

    吉祥铺的住处本就和奴才所挨一块的,所以两人的议论引来了更多宫人,七嘴八舌,愈发起劲来。

    每一个字,都清晰的,残忍的,往程英嘤耳朵里钻。

    “俺以前在东周伺候,见过哀帝,别看人温温和和的,心子黑着哩!搞了个什么变法,结果呢?闹得九州鸡犬不宁!”

    “就是!祖宗三百年都没做过的事,还能做?肯定是错的呀!不然先祖们早就变了,哀帝是被洛太师,贾家,程氏那些撺掇,犯了糊涂罪!”

    程英嘤听得一愣。

    没人做过的事,就等于是错的。

    他曾经赌上一切去守护的百姓,竟然在他身后如此评价他。

    只因他赌输了。

    成王败寇。她从不知,红墙外的世界,也是一般的苛刻,和荒唐。

    “变法失败后,两年,仅仅两年,那个昏君就把大周拖向了风雨飘摇!花石纲,增税,重徭,奢靡,发水灾的时候,那个昏君竟只关心,南方进贡的罗衣能不能准时到!”

    “俺还听说,宫里一顿饭就要三千银子,夜夜笙箫纸醉金迷!外面饥荒闹得只能吃野草了,阉贼李忠还带着圣旨和禁军,说交不出银子就去做苦力,给昏君修什么承露台,死了好多人!”

第八十一章 黑夜

    一时间,议论声越来越大,夹杂着埋怨,咒骂,心有余悸,对东周最后一任君王的身后评:昏君。

    程英嘤听不下去了。

    她起身进屋,把房门锁上,然后像耗尽了浑身力气般,倚在门楹上发呆。

    是,他们说得没错。

    他是昏君。

    然而程英嘤,或者是花儿,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是他在暗夜里的哭泣。

    除了李忠和她,没有人知晓,长夜不眠的君王泪,能把心都哭出来。

    那时的她自然是不懂这些泪水代表了什么。

    她只是习惯了起夜时,幽深的暖阁里,会传来他温柔的叮嘱,花儿小心啊。

    有时候听不到这声儿,她便会光着小脚,拖着长长的锦缎睡袍,满宫去找他。

    然后总能看见,宫里某个偏僻的废宫里,他在月光映亮的断壁残垣间,斟酒,洒一痕,哭得咳嗽呕血。

    奠亡人。

    而那个总是站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内侍长,会熟悉的为他递上一张干净的棉帕。

    仅此而已。

    “阿忠,你不奇怪么,朕白天亲手御批了斩立决,为什么晚上还要为他们奠酒?”

    “陛下,斩立决都是右相拟好了,只逼您盖个玉玺。不批,死的人会更多。当时右相这么说,您没得选。”

    李忠和往常一样,带着温和又克制的浅笑。

    着明黄衫子的男子眉头一蹙,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白棉帕上顿时被鲜血浸透了。

    他低低的笑起来,哀凉,嘲讽,悲痛,所有的痛和不甘,都在鬼魅般的喑笑里,摧毁着这个男子的身体和心志。

    那内侍下意识的想上前去,为男子拍拍背,可最终缩了回来,依旧退到三步后。

    “陛下,要怎么做,才能让您好受点呢?”

    “呵呵,问朕?谁来告诉朕呢?朕除了皇帝这个名号,还剩什么?失败者,朕已经败了,便要接受被成功者踩在脚下的结局。”

    男子自嘲的一笑,苍白的手抓着胸口,青筋暴露,隐隐都有血从指尖渗出。

    痛苦,血肉之躯都无法安慰的,蚀心之痛。

    败绩,谎言,落魄,鲜血,这个东周最后的君王,已经一无所有。

    “陛下,若是欢娱如梦,会让您好受些么?”李忠启口,淡淡的蹙眉。

    男子咧咧嘴:“阿忠是让朕做个昏君么?”

    李忠毫无异色,淡淡的笑:“这乱世,若要做明君,太痛苦啊……”

    男子朗声大笑起来,笑得满脸都是泪,满身都是血。

    曾经干净的眉间,已被绝望吞噬,曾经明亮的眸,如坠梦魇失去了焦距。

    “昏君!好啊,昏君!尽管骂朕吧,疯涌来摘下朕的龙冕吧!踏过朕肮脏的尸骨,把成功者送上九州的巅峰!好啊!这样朕,才能早点,早点,下地狱吧……”

    早点,下地狱吧。

    那明黄衫子的男子像疯魔般,又哭又笑起来。

    暗夜里无人见的癫狂,鲜血染就的痛苦,将这个君王的内外都吞噬了。

    最后,帝宫荒凉的暗夜里,只听得那男子失神的一句呢喃。

    “对啊,下地狱……朕这个失败者,早就该下地狱了……”

    这是程英嘤全部的记忆。

    她当时过于年幼还懵懂的眼睛,已经看到了那个帝王的奢靡和温柔下,早已是千疮百孔魂销肠断了。

    如同,腐烂了。

    风雪从门缝里钻进来,贴到程英嘤背心,她打了个寒噤。

    遂出了门,独自来到皇陵最高顶的佛塔,金光辉煌的七宝琉璃顶,在雪雾中也不掩其煌彩。

    她拾阶而上,听得来往的宫人埋怨,这前朝的佛塔好是好看,却太过低矮,所有的器皿都小了号,也不知是为甚建的。

    程英嘤在功德阶上坐了下来,莹指从昭君裘下伸出来,拂去菩提木门槛上的雪,看到了熟悉的三个红泥字。

    春风局。

    是了,这座矗立在皇陵最高点,全部用金箔包镶的佛塔,是他,为她建的。

    他曾带她来还在修缮的东陵玩,告诉她,朕百年之后,当葬于此。

    “那花儿呢?和陛下一块么?他们说,帝后乃夫妻,花儿要跟着陛下……”她眨巴着一知半解的眼。

    向来温和的他,却意外的郑重了颜色,唇角因为紧张微微发颤。

    “花儿,听好了!朕向来依你,但唯独这点,绝对不行!无论谁来劝你,无论怎么说,你绝对不能答应!”

    她被吓住了。忙不迭的点头,可想到那个虎豹般的右相,她的手心又都是汗。

    “可是陛下,若是右相来劝花儿呢?”

    “右相?”

    他一愣,旋即自嘲的笑笑,手脚冰凉一片。

    是了,连所有斩立决都帮他拟好的赵胤,又怎么会在乎多一道殉葬圣旨。

    “花儿,如果,如果真有那一天……你放心,朕会为你修一座最好看的佛塔,在最接近天的地方,指引你去往西天极乐……”

    她更不懂了。挠挠头:“不用和陛下在一块儿么?”

    他苍白的脸笼罩了一层绝望和无助,却还是在她面前,笑得像无坚不摧的温柔。

    “不……地狱,朕一个人去,花儿不许来,听话啊……”

    若干年后,东陵最高点,修筑起了一幢金光熠熠的佛塔。

    矮阁,小器,规格是按照少女的身高和体型而来。

    然后,地狱,他真的一个人去了。

    好在,她没有去西天极乐,而是在安远镇,种下了两株辛夷树。

    “花二姑娘,雪下大了,你可要避避?坐在外面冻哩!”有认识女子的宫人上前询问。

    程英嘤道声无妨,只说自己想看看风景,让她们自己忙去。

    远远的,还能听见打扫佛塔的宫人,讨论周哀帝的声音,触耳都是“昏君”。

    程英嘤笑笑,迷蒙的雪雾中,她仿佛又看到那个男子,在无人见的暗夜中,撕心裂肺的哭泣。

    要怎样的痛苦,才能连自己也放弃。

    要怎样的绝望,才能连光明也腐烂。

    如同追寻解脱般,渴求着无尽的罪孽,送自己下地狱。

    好在,他终于解脱了吧,因为地狱,他确实去了。

    程英嘤荒惚的伸出手去,拍了拍那个男子的背。

    依稀见得他回头来,对自己笑。

    ……花儿不许来,听话啊!

    好。

    程英嘤笑了,抬眸看到灰蒙蒙的雪空中,云间初生金光,雪停了。

    “……花儿,会向着光而去。”

    她扬起手,伸向了那缕日光。

    金光霎时落满她掌心。

    南郊祭祖的第三天。程英嘤在院子里捡的柏枝都能堆个地窖了。

    她实在闲得难受,便左问个宫女,右问个内侍,摸着路来到称心阁。

    豆喜看到她,半晌没缓过神来。

第八十二章 堪舆

    “怎么,不认识民女了?”看着惊得合不拢嘴的豆喜,程英嘤戏谑。

    豆喜一拍脑门,陪笑道:“姑娘饶过。只是从来只有殿下往您那儿跑,还从没您自己往这儿跑的。”

    “你这厮,从哪儿学的油话!和你们殿下倒越来越像了!”

    程英嘤脸热,佯怒,往称心阁里一探头,见得人去楼空,朱梁积雪,不禁心里微暗。

    “东宫果然事务繁杂,承天降大任也。”心思转动,程英嘤不咸不淡的吐出句。

    “可不是!”豆喜眉飞色舞,“东宫大贤,令人敬佩,这几天就没个歇的!今儿天儿不亮,就去前殿主持祭文了。”

    “哦……那……不打扰。”

    程英嘤拉长了语调,一拜,转身就走,可没走两步,脚步一顿,又蹭蹭倒了回来。

    “那个……既然我周有如此贤主,实乃百姓之福。豆喜不如带民女去前殿,去……”女子绕了半天,才磨蹭的吐出后半句。

    “……瞻仰一下其贤明?”

    豆喜听得开心,马上应下来:“自然是行的!姑娘随奴才来!”

    程英嘤松了口气,遂跟着豆喜左拐右穿,临过肃肃的松柏林,行过寂寂的先祖灵,来到一处恢宏的广场前。

    神道两旁神兽肃穆,尽头香案牲祭庄严,场中数十名臣吏着朝服,正洗耳恭听着,赵熙行吟诵祭文。

    不过是追念先贤圣明,祈保后世昌隆的文字,却被念得清音朗朗无尘。

    着缃色华裳的男子长身玉立于黄金台上,飞雪中玉容庄严,巍巍若松下风。

    程英嘤远远的看着,心念一动。

    不过是几天没瞧见他,她却觉得好像好久没见了。

    久到再看见这张脸,一点也不倦似的。

    然而她又看看隔在自己和他中间,乌泱泱的臣民,自己被淹没其中,估计高高在上的他,根本不会注意到多一个还是少一个。

    “姑娘,奴才虽把您带来了,但您只能在这儿瞧瞧,万万不能进前去啊!前儿的都是官老爷们,下民擅入是要掉脑袋的!”

    豆喜在旁边万千嘱咐,不停给盯过来的龙骧卫作揖。

    程英嘤笑笑。

    她下意识的伸出一只脚去,瞬息之间,龙骧卫的刀戟就架到了她脖子上,后面的官吏也回过头来,斜着眼瞧她。

    “放肆!区区下民,目无尊卑!还不快退下!”

    四面八方冷箭般的目光刺得她一愣,而较之于群臣簇拥的黄金台,这片喧哗也极其细微,根本没让那个男子注意到。

    程英嘤忽的一阵无力,脚就缩回去了。

    是了,她在时间里混乱不清,都差点忘了,今时,早不同往昔。

    如今他是众星捧月的月,而她,只是沧海一粟的粟。

    “民女有罪。”程英嘤沉沉一拜,便要转身离去。

    忽的,周围有轻微的骚动,夹杂着仓促的脚步,扑通扑通飞溅的雪。

    程英嘤还没走出几步,就感到一只手拉住自己胳膊,往旁边一拽。

    她一惊。再一站稳,就转入了一个玉雕佛像后,巨大的坐佛挡住了群臣的视线,生生隔出两片天地。

    “还好,赶上了……呼,怕你走了……”

    赵熙行喘着气,死死攥住女子胳膊,大雪天的,额头都是热汗。

    “殿下?!”

    程英嘤余惊未消,慌忙抽出胳膊,遂听得佛像后,前殿传来御史的呵斥声。

    “安静!殿下去去便来,请诸位大人稍耐!”

    似乎实在事出突然,群臣中有窃窃的不满。

    “告慰先祖的大事,半时半刻都拿吉时算好的!以圣人著称的东宫,怎今日行事如此唐突?”

    前殿议论成一片,御史忙着左放肆右肃静。

    佛像后,佛祖慈悲,燃香安宁。

    程英嘤看着面前男子满头汗,联想到方才脚步声,不由一愣。

    “您不会……头一扭,把群臣撂下了,就…跑来追我了?”

    赵熙行抚着胸口,也一愣:“有什么问题么?本殿看见你了,自然要来你身边的。”

    程英嘤一时又喜又忧,又有些上了贼船的哭笑不得。

    “东宫殿下,您好歹还在做正事,就这么撒手了,能不能…至少找个借口?”

    赵熙行以为有理。遂唤了个内侍来,给御史传话:“告知群臣,本殿得见美人……”

    “赵沉晏!”

    程英嘤一声怒喝。打退那奴才,红着脸瞪男子:“你若故意戏弄我,便该当一开始没瞧见我!”

    赵熙行的脸色忽地郑重。俯下身,歪头凝着女子,深渊般的眸里有微光闪烁。

    “我从无戏弄你之意。无论是千军万马,还是封王拜相,只要看见你了,我都会去到你身边。倒是你。”

    男子顿了顿,语调加重,眉间腾起股危险。

    “为什么自己就走了?若不是本殿来追你,今儿你不声不响的,还不知你来过了。”

    程英嘤眸色微暗,低下头去:“您是东宫,我只是下民……染指了半步,尊卑这两个字都能被骂死……”

    赵熙行眸底凛光一闪,不过瞬息,又恢复了温切,正色道。

    “程英嘤,你给我听好了,若你顾忌尊卑两个字,你要走,那我就撵着你跑,反正总会去你身边的。”

    想到刚才堂堂东宫,撂了满朝文武来撵自己,程英嘤不禁浑身一抖。

    这还了得。要再有第二次,就算赵熙行觉得没什么,她自己也得骂自己一声祸国了。

    “……好了好了,你的正事还是打紧些,往后我不走了便是。”

    程英嘤软了语气。秋水目一溜,歪着头看男子,竟带了两分娇糯。

    那一瞬间,别说佛像后群臣等着,便是他老子等着,赵熙行也迈不动脚了。

    “这阵子忙,没来看你,是我不是。不过,我找了份东西给你。”

    赵熙行从怀中取出一纸卷轴,想来贴身存放数日,一定要亲手给她。

    程英嘤接过一瞧。堪舆图。整个东陵的堪舆图。

    “明日我会随父皇,去祭拜周顺帝,大部分宫人都会跟去。所以哀帝陵的附近,不会有什么人。你顺着这张堪舆图,走小路,便是去一趟,也不会有人察觉。”

    赵熙行细细嘱咐,似乎又不放心,指给她看应该择的路,上到绕过的守卫,下到隐蔽的时辰,事无巨细,碎碎念念。

    俨然这几日,他一切都帮她筹划好了。

    卷轴上结疤的烛泪,反复勾勒的路线,是他无数次长夜挑灯,只为了她一个心愿。

第八十三章 执念

    程英嘤本来听得震惊,羞赧,还有一股伤疤揭开的苦涩。

    但见那男子嘱咐得认真,执拗,还有一股无论如何都要把你带到他身边去的蛮劲。

    程英嘤心跳猛的撞了几下。

    便沉默着,听了他说完,每一个字,都扎到了她心尖上。

    她本是抗拒有任何人触及她和他之间,她的不可解与不可恕,或许也是她的害怕,和懦弱。

    但如今感受到“赵沉晏”的介入,她竟然不反感,这份不可思议的“意外。”

    于是轻轻在他话尾,垂眸点头:“多……谢。”

    赵熙行眸眼一亮,大冬天的,热流却直往心尖冲,脱口而出。

    “我……我很高兴,看见你出现在前殿的第一眼,真的,高兴到要死……这是第一次你主动来找我。”

    直白的话,也突突地扎到程英嘤心尖上。

    她不敢抬头,余光看到男子身后的佛像,雪后霁空,慈悲澄澈。

    这一生,要参多少佛,才能参透人间情不寿。

    “赵沉晏,你那晚说的话……我应了。”良久,程英嘤低低道。

    赵熙行的心跳,仿佛都在刹那静止。

    那晚十二月的雪纷飞,年年岁岁的人面桃花,长相忆。

    那记忆中的乘风郎说,如果筑时间为牢,他就把锁砸得稀烂。

    那褪去青涩的少女低头不言,心跳声在北风中加快。

    “他说过……地狱,他一个人,花儿不许跟来……花儿会听话。”

    程英嘤伸手,抚过佛祖慈悲的静谧,香烟缭绕的尘缘,然后伸向了雪空。

    雪停了。初晴。

    金光落满她掌心。

    “……花儿答应,会向着光而去。”

    那只掌心又往下,遥遥伸向了伫立在光中的赵熙行。

    于是光和他,都在了她掌心。

    程英嘤一笑。

    赵熙行这辈子,就这么栽进去了。

    南郊祭祖的第三天。繁复的仪式结束。

    因为第四天要祀周顺帝,文武重臣都得去,浩浩荡荡,连夜就开始拔营。

    除了部分留守的宫人,哀帝陵渐渐找回了长眠的宁静。

    入夜。

    程英嘤听着前殿拔营的喧哗,和奴才所的冷清,仿佛隔成了两个世界。

    她将赵熙行给她的堪舆图都背进脑子里了,还是坐立不安,半刻钟半刻的,数着天亮。

    明日,她就要去看他了。

    三年了,她终于可以单独和他说说话,捧一他坟上雪,让他瞧瞧十八岁的花儿。

    他是否还认得。

    砰砰。程英嘤敲开了萧展的阁门:“阿弟,我明天会去看他……”

    萧展的眉眼在夜色中有些晦暗,却还是点点头:“我知道了。阿姐多小心,避开赵家的侍卫走。”

    程英嘤应了,略微踌躇,轻道了句:“阿弟,不,萧展,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你眼中看到的,相信的,他眸底倒映出怎样的我,我又是如何,存在于他最后的时光里。”

    萧展微微眯了眼:“因为明天要去看他,所以要求个答案么。”

    “是。想知道,如何回应他,想知道,困扰我三年的答案,是无解,还是自欺欺人。”程英嘤深吸一口气。

    萧展低头,沉吟片刻:“同病相怜?”

    程英嘤不解。

    “我从来不恨父皇,只是恨,为什么偏偏是他,是君王。他被推上那个位置,从此坠落注定的结局。而你呢,因为姓程,就被选中,成为朝堂的棋子,懵懂之年,余生就和皇权栓成了死结。”

    萧展顿了顿,无声一叹。

    “父皇或许在你身上,看到了同样的命运吧。”

    那一刻,程英嘤看到夜空中雪散云开,一轮冷月升。

    将她的心儿映得浸凉。

    她没有说什么,辞别萧展,又敲开了容巍的门,问了同样的问题。

    作为武将的容巍,似乎觉得是个磨人问题,想了良久,才迟迟疑疑。

    “希望?”

    程英嘤眉梢一挑。

    容巍挠了挠头,脑海里浮现出那张苍白又温柔的面容,总觉得像一场梦似的。

    他一把破军刀,斩神灭佛,刀下留过多少英雄好汉,却唯独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一句话,就让他刀道顿悟。

    那该是怎样的,一把藏在心中的无形之刀呢。

    “陛下心中有一把无形之刀,世上无人可胜。然而,经过洛氏大案,右相夺权,在无尽的痛苦和落魄中,这把刀刀锋卷刃,刀影晦暗。而娘娘您,那时的笑容明烂,或许映亮了那把满尘刀吧。”

    容巍说完,看向了夜空中的雪月,光影扶疏,仿佛又见那日桃花,刀影中开到荼靡。

    “娘娘,请明日去看他时,露出和当年一般的笑吧。”

    容巍正色一拜。

    程英嘤也一拜,遂转身离去,最后敲响了娘的门。

    同样的问题,娘回答得很迅速。

    作为原配皇后的陪嫁姑姑,在帝宫中呆过大半辈子的人,她见过诸多难解难释,都有了自己的答案。

    “娘娘,您是陛下的……救赎啊。”

    程英嘤微愣。

    她自知有罪,从不敢言救赎。

    娘笑:“后人都在骂陛下是昏君,变法失败后,穷奢极欲,不理朝政,将王朝最后送进了坟墓。可谁又去了解过,一个放弃了自己的人,心都在无尽的痛苦中腐烂了,又怎会在意其他呢?”

    程英嘤忽的想到年少时的记忆。

    那个在无人知的长夜中,哭得撕心裂肺的男子,好像和那座风雨飘摇的东周一起,早就没有任何对光明的希冀了。

    金银,富贵,罪孽,放纵,都填不满的空荡荡的心,更像是对自己一生的嘲讽。

    是了,他最后所求的,只是一句,早点下地狱罢了。

    “娘娘,鲜活的,干净的,无罪的您,在陛下最后朽烂的时光里,是救赎啊。”

    娘笑得惘惘,目泛泪光。

    程英嘤屈膝一拜,便转身离去。

    她径直回了屋,翻出了梳妆奁,打开了衣饰柜,褪下身上的粗布裙,挽起如云青丝。

    距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

    程英嘤开始完成一项郑重的重逢。

    郑重到她的手都有微微的抖,铜镜中映出的成熟不少的脸,苍白,又红。

    高挽宫制凌云髻,鸦鬓翻飞轻盈,梳作出嫁模样,斜簪一枝璎珞七宝赤金钗,垂下两寸珊瑚珠,掩映双耳东珠。

    薄施粉黛,细腰广袖,眉间磬梅花钿还是前朝最时兴的花样,宫装水红裙,步步莲开娇,昭君裘熏了他最喜的白芍香。

    三个时辰……

    两个时辰……

    一个时辰……

    女子动作很慢,带了微微的生疏和紧张,小心翼翼地跨过时间的河流。

    最后从花二的痂壳下,找回了一个程英嘤。

    悯德皇后。

第八十四章 归来

    东陵第一声晨钟敲响,薄曦破晓。

    程英嘤放下了罗子黛,看向了镜中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三年了。

    重新画胭脂,描双眉,着我红罗衣,本就袅娜的容颜绽放出了灼灼艳光。

    时光里的人儿慢慢重叠,叠成一张青涩褪去,交织着迷惘和镌刻的脸。

    俱往矣。又刚刚,归来。

    咚。第三声晨钟敲响,程英嘤起身,推门而去,走向哀帝陵。

    雪又下起来了。纷纷扬扬,漫天玉屑,皇陵青山连绵,在雪被下沉默。

    程英嘤深一脚浅一脚的踏进雪地里,鲜红的昭君裘像一颗红樱桃,隐没在无边无际的雪白里。

    她走得踉跄,雪积得太深,呼呼北风划得她呼吸也困难,天地间独她一人。

    终于,她跨过了恩门,来到了青山脚下,面前是笔直的神道,矮松苍翠,尽头供奉牌位的神殿,红墙琉璃瓦像极了当年,还有他的帝宫。

    哀帝天启皇帝。

    依稀的,清楚的,她看到神殿正中的牌位上,六个篆书。

    她不禁浑身一抖,像是一个经年的梦,在眼前成魇。

    “陛下,陛下,陛下……”女子梦呓般呢喃着,艰难地踩过神道上没膝的雪。

    向他走去。

    风雪中,朦胧里,她见得他也向她走来。

    苍白的脸,却噙了世上最温柔的星光,眉梢眼角的笑,细细的纹。

    一袭明黄衫子,清癯茕茕,他像当年那场九州同庆的嫁娶一样,向她走来。

    迎接,他的妻。

    三年了,有故人容颜未老。有人,却已非了当年模样。

    “陛下,陛下,陛下……”

    女子加快了脚步,竭力用记忆中十二岁的声音,唤他。

    就像当年她披着红盖头,小小的身子拖着长长的宫袍,走向,她的夫。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女子突然有些紧张。见他的那一瞬,她应该说些什么呢?

    说她长大了,说他老了,还是帝宫牡丹依旧,他们却都成了史官UU小说的过去。

    仿佛从不曾在这人世存在过,不曾用炽热又混浊的泪水,浇灌一场青史流芳,他和她都成了刮过盛京上空的风,无人记起。

    或者,她应该告诉他,自他一别,她再也不种六出花,帝宫旧殿里的六出,都成了废草。

    又或者,是她做了三年的“花二”,以一个相似的音,等着某一日魂兮归来,还能在沧海桑田中找到她。

    是了,花儿。

    她一直在等他。

    等此时此刻,他向她走来,向她笑,唤她。

    花儿。

    冥冥之中,山河寂灭。

    女子忽的就迷糊了。

    时间在那一刻破碎,混乱的光影中,她感到自己在变小,变矮,脸颊重新长出嘟嘟的肉,回到那个十二岁。

    在那一天之前,她被关在金碧辉煌的别邸里,从天井里仰望一方八角的天空。

    在那一天之后,她看见着红喜衣的他拿秤杆挑开盖头,蹲下来,对她笑。

    花儿,朕叫你花儿好不好。

    于是,她这一生,得救了。

    于是,她这一生,也惹了第一个结。

    她终究不知道,她该跟他说些什么,寻常问问他,他过得好不好,黄泉的尽头,是否有肆意绽放的六出花。

    “陛下……”

    女子走得太急,雪又深,竟是扑通一声,栽在雪地里。

    然而她扑棱着站起来,雪也顾不得擦,依旧摇晃的向他走去。

    想快一点,看看他,是否是当年模样,想听他再唤一声,花儿。

    扑通。女子又栽在雪地里,雪沫子从衣襟钻进去,冷得她霎时满脸青紫。

    然而她又只是站起来,继续向他而去,这三年的时间啊,太难跨过,这一生的孽啊,缘都是苦。

    于是又摔倒,又前行,摔倒,前行,不知那女子在雪地里摔了多少个跟头,小脸苍白,被冰渣划破的掌心,满是血。

    但她还是没有凝滞。急匆匆的向他去,生怕慢了一点,他又离她而去。

    风雪故人归,声声唤,梦境生。

    她唱起了歌,朦朦寐寐中,荒惚的低吟,携裹着北风飘散。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我寄人间雪满头……”

    女子温柔的唱着,哀艳的唱着,杜鹃啼血,天地间孑孑独一人。

    哪里有那等着她的男子。

    她只看见神道尽头的神殿,牌位上六个篆书。

    哀帝天启皇帝。

    他长眠于此,再不归来了,再不会唤她花儿,噙着星光璀璨的笑。

    是了,只剩她了。

    女子浑身一抖,开始不知疲倦的吟唱起来,嗓子都哑了,也不停息的吟唱。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

    你知不知,今天,雪。十二月的天,我来看你,飞雪中我见你对我笑。

    你知不知,人间辗转别离,多少长夜难眠,我声声唤你的名字,无人应。

    ……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

    程英嘤把手伸向漫天的雪,雪花在滚烫的掌心融化,什么也抓不住。

    连他陵寝上空的飞雪,一缕风,一粒冰,她什么也留不住。

    只有青山亘古,他在时间里,在回忆里,再不会离她。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女子最后吐出一句,感到鲜血从唇角流下。

    她笑笑,然后就栽了下去。

    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一抹缃色衣衫,是赵熙行那厮,他从马上翻身而下,急急向她跑来。

    “程英嘤!!!”

    他唤她,有些破音的急呼,和冥冥中那唤花儿的声音重叠。

    她想应他,但破了的喉咙,什么也说不出了。

    他白着脸,满头大汗的跑到她跟前,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掌心传来的温热,他眸底有最盛的光。

    好美。

    你不是跟着去祭祀顺帝了么。

    她眼神里的疑惑向他发问。

    “我担心你!怕你心结过重,出什么茬子,就八百里加急赶回来了!傻子,你这个傻子!来人!传御医!来人!”

    以圣人著称的他,向来冷静持重的脸,后怕得唇角都在哆嗦。

    他抱着她向御医所冲去,她最后回头,越过他肩膀,看到那明黄衫子的男子又回来了。

    站在神殿尽头,苍白的脸,笑,目送着她,如同告别。

    程英嘤也笑了。然后安心的闭上了眼。

    世界变为黑暗的最后一刻,她仿佛听到越来越远的神殿尽头,温柔一声。

    花儿别怕啊。

    ……

    好,花儿,不怕。

    这牢笼外的光。

    这光里的乘风郎。

第八十五章 舍弃

    在十二月压箱底的大雪中,南郊祭祖结束了。

    浩浩荡荡的车驾回宫,然而谁都没过个好年。

    因为一个流言传得甚嚣尘上,将那素日片叶不沾身的圣人卷进了漩涡中心。

    这日,上书房,黄瓦檐下挂了一溜冰柱,内侍们忙着擎了竹竿,小心翼翼的将冰柱打去。

    外面忙得热火朝天,里面却空气压抑。

    皇帝赵胤和继后刘蕙高坐上首,阴着脸瞪着堂下的赵熙行。

    “东宫,你可知你的失态,闹得天下不安么?”赵胤声音发闷,压着怒火。

    赵熙行微微垂眸,一拜:“儿臣自知有罪,愿与庶民同罪。君子失仪,当罚。”

    赵胤冷哼一声:“朕罚你不过是一日事,然而流言,不是一日能消下去的。“

    赵胤顿了顿,怒火压不住,指关节咯咯响,寒声呵斥,瞧得所有人心惊胆战。

    “东宫事关国体,一举一动都有多少人盯着你知道么?!如今你失态止此,难听话全溜出去了!说天家昏昧,说嗣君无德,甚至说西周无有明君,国本百年难期!各种夸大其词,有心利用,闹得沸沸扬扬!如今薛贼的叛党又在兴风作浪,你是存心要让竖子看笑话么!”

    赵胤一口气说完,气都不喘,最后一个音儿落下,像耗尽了所有力气,齿关咬了口冷气,忽的就往后栽去。

    “父皇!”赵熙行大惊,便欲起身。

    “陛下!”刘蕙脸色一变,慌忙伸手搀他。

    宫人们也慌作一团,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传御医的声儿快掀了房顶。

    好在赵胤只是蹭蹭后退几步,扶住玉案桌角,停了下来,却脸还泛着病态的红。

    他阻拦了刘蕙的劝阻,咽下喉咙里的甜腥味,看着赵熙行满脸担忧和心疼,不似有假。

    终究是父子连心。

    赵胤缓了脸色,抚着胸口道:“你明明是这天下最明礼的人,鸡蛋里挑骨头都挑不出错的!知道自己身为国嗣,牵连甚广,却还明知故犯,惹出这等纷乱!你……唉。”

    最后湮没在一声长叹里。

    因为跪着的男子只轻轻道了一句:“儿臣有罪,然……无悔。”

    赵胤不知道二十岁那年,是得了一个儿子,还是得了个孽障。

    想起那天太医所流出来的风声,说东宫抱着一个女子冲进来,面如金纸,六神无主,冷汗和热汗合着往下滚,素来泰山压顶不变色的做派,全崩塌了。

    硬是让太医们都傻了,怀疑来了个假冒的,最后非得东宫把剑架在了他们脖子上,他们才缓过神来。

    圣人从云端跌到泥坑里去了,还是和女子有关。

    于是,事儿就闹大了。

    刘蕙也叹了口气,又不忍,又心疼,蹙眉怪道。

    “东宫,那个姑娘叫花二吧,从第一面起,本宫就看穿了你的小心思。但念你已经廿四里了,也正常,本宫没说什么。但如今……唉,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误国!东宫可千万莫犯糊涂账啊!”

    赵熙行低头,沉默不言。

    赵胤心里微一动,似笑非笑:“花二?呵,从当年你拿价值连城的随侯珠做了个什么六出花簪,老子就知道,你怀了些大逆不道的心思!如今只怕你早已认出她了,还把你爹娘瞒在鼓里吧!”

    一直冷静的赵熙行猛的变色,抬头直视赵胤,拳头在箭袖里渐渐攥紧。

    “父皇!她不是……”

    “不是?呵,还装?除了她,天下还有哪个女子,能让你赵熙行变个人?”

    赵胤冷笑,目光雪亮,直刺到男子心底。

    刘蕙似乎想到了什么,也恍然,惊讶的掩唇:“难道……怪不得,第一眼就觉得像。是了,当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还在也不稀奇。三年了,十八了吧……”

    赵熙行脑海里轰隆一声。竟有片刻的傻了。

    各种思绪慌乱闪过。有害怕,有担忧,有迷茫,更有一种拿不准帝王心思,一瞬间手脚都冰凉起来。

    他拳头攥紧,发白起来,脸上更是神色几变,忽的嗵嗵叩首起来。

    “父皇恕罪!儿臣……”

    话还没说完,就被赵胤打断,后者的目光,带了了然和无可奈何。

    果然,涉及到那个女子时,他赵胤养了二十四年的儿子,都能教他不认识起来。

    这惊惧又倔强的郎君,哪里还是那个完美无缺的圣人?

    缺,如今六神七窍都缺了。

    赵胤忽的涌上股无力感。

    他一个当爹的,能说什么呢?这小子当年连皇帝的妻都能起心思,如今还有什么怕的?

    良久,他只能百感交集的吐出一句。

    “你只回答老子一句:花二,是不是程英嘤。”

    赵熙行心都提到了嗓子口,冷汗蹭蹭往背心冒,不过片刻,千万种答案闪过,像过了几年那么漫长。

    良久,他也只咬牙一句。

    “是。”

    砰。刘蕙的白玉骨扇子坠落在地,粉碎。

    岁月的秘密在那一刻揭开。

    局中人悲喜参半,旧事仿佛昨天才发生,鲜活的,又蒙了一层冷灰。

    上书房内一时陷入了死寂。

    当然,所有的奴才都被打了出去,帝宫中知道秘密的人,多了两个。

    “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的皇后,史书上早已没了。东宫,当以今朝国本为重,你觉得朕,会介意让她真正没了么?”

    君王威严的声音打破凝滞,寒冷刺骨。

    赵熙行的手剧烈的颤了下。

    然而只是片刻,他忽的就平静了下来,直视赵胤的幽瞳里,迸发出了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

    虽千万人,吾往矣。

    跨过无尽的山海和风雨的世间,去到你身边。

    然后,赵熙行缓缓抬起手,解下了象征着储君之位的錾丝蛟龙东珠金冠,放在了身前的金砖地面上。

    “若东宫事关国体,滋生事大,不能选其属心之人。那庶民赵熙行,就无所谓了吧。”

    男子说的轻柔,郑重,毫无迟疑。

    满堂惊。

    刘蕙呆了。那个为了心中志向神佛无可阻的少年,居然为了一个女子,一丝后悔也没的交出了权杖。

    而赵胤才消下去的怒火又上来了。脸霎时一阵青一阵白,仿佛被人当众打了脸。

    他寄予厚望,费了多少心血的儿子,竟然就这么,把所有人仰望的荣耀,说不要就不要了。

    不知是人太傻,还是心太犟,说要那个人,就一定得是她。

    “逆子!你这个逆子!!反了,反了!!!”

    赵胤爆发出一声怒喝,哐当,瞬时拔出尚方宝剑,架在了赵熙行颈上。

第八十六章 戾气

    利剑在颈,血珠渗出。

    所有人都吓得面如土灰,呼吸都掐在了嗓子尖,只闻冷汗蹭蹭往下滚。

    上书房内死寂到可怕。本就是十二月的天,顿时冻得人魂魄出体。

    然而,赵熙行只是静静的直视赵胤,声音有些颤抖。

    “儿臣不孝。无法再侍奉双亲膝下,儿罪该万死。只愿儿去后,父皇保重龙体,天凉添衣,三餐食香,儿会在黄泉为父皇祷祝,祈父皇岁岁康健。”

    一番话恳切无比,直击心肠。

    而那东宫更是眉尖轻蹙,眼眸微红,像个孩子般,眸底泛起了泪光。

    赵胤的心突然就软了,尚方宝剑噌一声收了回去。

    曾经那个看见就让他心里堵的圣人,如今泫然泪下,说着让他珍重的话,做回了他熟悉的儿子。

    他到底是稀罕的,二十岁的初为人父,要不是这小子心思难琢磨,他这个爹连重话都舍不得说。

    “罢了。这种糊涂话,不许有第二次。”赵胤长叹一声,“是了,以前仅次于和氏璧的无价之宝,随侯珠啊,匠人怕犯上,不敢雕六出花,你竟说,那就扔了。没半点犹豫的。想来从那时起,你就认定了吧。”

    赵熙行再拜,默认。

    赵胤看着男子山海无悔的样儿,胸口又闷痛起来,良久,才下了决断。

    “程英嘤的事,帝宫中就我等三人知晓。”

    赵熙行眼眸一亮。

    刘蕙也松了口气,应下。

    “但是,多的事,朕不同意。”赵胤话锋一转,带了不容置疑,“辈分上,她大你整一辈。朕与周哀帝是同窗,你还得尊她声义叔母。”

    赵熙行才亮起的眸瞬时暗了下去,匆匆膝行几步,拉住赵胤的衣角,连连叩首。

    “父皇三思!”

    赵胤有片刻迟疑,但还是摇摇头:“其他的都由你,但人伦,总不能乱了吧。我堂堂天家,不能出这种丑事。”

    赵熙行一颗心咕咚往下沉,还要劝什么,就被刘蕙拉住。

    “殿下少说两句吧,陛下的考量也在理。她毕竟是名正言顺嫁过周哀帝的,若你要了她,你让陛下,让本宫,又该如何称她?”

    赵熙行浑身一抖,头忽的就垂下去了,低低的跪在那儿,神情恍惚。

    赵胤心有不忍,亲自上前扶男子起来,拍拍他的肩膀。

    “你是朕的长子,是西周的嗣君,岂可因一个女子拴住翅膀。最近兰陵那边不安分,出了乌鸦的事后,兵部回报,有一股叛党在那边活动。你便带三千龙骧卫,去坐镇兰陵,肃清余孽吧。”

    “儿臣……遵旨。”

    赵熙行应了下来。声音很是沙哑,一双眸暗淡无光,魂儿都丢了。

    “跪安吧。”赵胤摆摆手,又加了句,“兰陵在东,离海近,风大……记得多带两件厚大氅。”

    赵熙行也应了,低头转身离去,背影有些踉跄,被风雪湮没。

    新年,终于来了。

    梁苑春归,章街雪霁,柳梢华萼初萌。非烟非雾,新岁乐升平。

    京兆雍容报政,金狨过、九陌尘轻。朝回处,青霄路稳,黄色起天庭。

    正月。

    又一年。

    安远镇的吉祥铺却没什么过年的喜庆,倒是汤药味和叹气声绕着房梁转。

    花二姑娘病了。蔫恹恹的卧床不起,嗓子还伤着了,不歇个十天半月,说不出话来。

    萧展倚在房门上,守着陶罐里咕噜噜冒泡的药,看向榻上蜷在被里的女子。

    “孙老爷子说了,你是心思郁结,肝气昏昧,才昏过去的。倒也不打紧,养月余也能缓过来。关键是你的嗓子。”

    萧展顿了顿,看着那张苍白又沉默的小脸,又心疼又埋怨。

    “冰天雪地的,你到底唱了多少遍曲儿?能把嗓子唱出血来!如今好了,伤了,得当月余的哑巴!你自己不爱惜就罢了,还不顾旁人怎么念你。”

    最后一句话,让程英嘤眸色微闪,看向男子的目光,带了歉意。

    也难为他了。

    一个昔日长剑风流斩风雪的白衣郎,如今成天念叨着药煮几轮换几道渣,学得自己能当半个大夫了。

    萧展迎上女子的目光,一愣,旋即噙了微怒:“阿姐,你是在道歉么?我做的一切,你都要客客气气,说声谢谢么?”

    程英嘤摇摇头,又点点头,这个举动让萧展目光又一沉。

    “听说皇陵那天,是赵熙行抱你回来的。几日不见,你和他都到了这种地步?呵,他安排你去见我父皇,又担心你,折回来寻你。”

    萧展顿了顿,拳头在箭袖里慢慢攥紧了,目光雪亮刺向程英嘤。

    好像要把她看穿似的。

    “这般好的郎君,阿姐你没生心思么?”

    程英嘤转过头去。

    如此直白的话,要说答案,她自己都不知,更遑论旁人问她。

    不过,每逢看见他,她是欢喜的。这点,程英嘤很确定。

    萧展蹭蹭冲到女子面前,俯下身,锁定后者的眼睛,不容抗拒:“告诉我。是,点头,不是,摇头。”

    咫尺之间的压迫感,让程英嘤不舒服的皱眉。

    遂干脆在纸上把自己唯一确定的那点写下来,给萧展看。

    白衣男子的眸底顿时夜色翻涌。

    哐当。他竟是猛的拔出剑,将那张纸斩得粉碎,低着头,墨发垂下来,压抑着惊涛骇浪。

    程英嘤一惊。下意识的往后一退,怔怔的瞪着他。

    她不明白,为什么扯到赵熙行,白衣干净的男子就能变了个人,怎么说呢……

    戾气。总觉得,会生了戾气。

    “呵,你还不知道,明明……那我又算什么呢,阿弟?继子?可笑……好,你很好,赵熙行。”

    最后吐出的那个名字,如从齿关迸出,一字一顿,寒意刺骨。

    程英嘤眉尖紧蹙。去拉萧展的衣角,她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萧展低头看女子一眼,后者有些被吓着了,才缓过来,一划而过的歉意。

    “抱歉。我……我出去冷静下。”

    萧展丢下一句,把炉子上的药盛了,放到榻边的案上,便夺门而出,消失在风雪里。

    男子也没披氅,就这么顶着正月的雪,直冲冲的,漫无目的的走着,借着寒冷让脑子的火消下来。

    忽的,临到某个巷角,一抹黑衣身影从马墙上跳下来,拦在他面前。

    倒头就拜。是东周的臣礼。

    “拜见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第八十七章 蛊惑

    萧展一惊。下意识的拔剑出鞘,寒光迸射,就刺了上去。

    哐当。金铁之鸣。

    那跪着的男子也迅速起身,拔出佩剑,架住了剑刃,表情有些吃力。

    萧展眼眸微眯:“这剑的路数……是你?当初我阿姐第一次觐见东宫,是你率喽袭击于她!当初被你跑了,如今还找上门来了?呵,找死!”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萧展自负于剑术精妙,却当初被个不知来路的人从剑下溜了,心底便埋了根刺。

    如今记忆被唤醒,也就闲话少说,一个凌空,剑剑杀招就刺了过去。

    然而,意外的是,黑衣男子没有否认,也没有躲闪,直愣愣的站在那儿,剑尖快抵着他了,他也只是静静跪下。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能死于东宫剑下,是微臣荣幸。”

    剑尖猝然一拐。拐了回去。

    萧展仍旧执着剑,警惕的看着男子蒙脸黑布:“你到底是谁?”

    男子取下黑布,露出张三十出头,白净,无须的脸。

    萧展眸色一晃,无数记忆的片段闪过,最后停留在一抹嘲讽上。

    “户部尚书,陈粟。你竟还有脸活着?”

    刻薄的话,并未让陈粟有丝毫不适,依旧恭谨一笑:“四月宫变后,臣便随薛高雁薛御史去了南方,至今在其帐下效力。”

    萧展握住剑柄的手紧了紧:“你当初为何刺杀我阿姐?今日又是何意?莫非是薛高雁的意思?”

    关于薛高雁,陈粟不置可否,只应了前两句:“殿下说笑了。是敌人,还是友人,是由殿下和娘娘自己决定的,可不是臣能断的。”

    萧展冷笑:“陈大人,有话不妨直说。再兜圈子,我的剑可没耐心。”

    陈粟幽幽一笑,拜倒:“殿下,能助复兴之业者,便是友。不能助……”

    “不用说了。出剑吧。”

    萧展了然的打断,长剑落雪。寒光在眉间酝酿。

    “殿下何不三思?当初没有认出殿下,对殿下出剑,是臣大不敬。如今由薛行首亲自确认过,吉祥铺都是故人。故臣今日,以前朝身份相见,只望冰释前嫌,坦诚相待。”

    陈粟顿了顿,又道:“当然了,若殿下念着当初冒犯之罪,今日欲取臣性命,臣也毫无怨言。”

    萧展嗤笑,好像对这个东周的户部尚书,别说是故人了,连仇人都还不屑。

    “陈大人,坦诚相待,可,冰释前嫌,就算了。本就不是一条船上的人,就算你当初不对我出剑,我今日也不会有半分手软的。”

    陈粟叹了口气,依旧和颜悦色,娓娓道:“殿下,您是东周太祖皇帝的嫡系,是天启皇帝的长子,是这九州名正言顺的君王……您难道没有一点想过么?”

    萧展眸色一闪,有片刻沉默。

    他侧过头去,看到不积雪的马墙檐下,有三寸厚的放爆竹留下的纸壳,红艳艳的,好看得紧。

    若时光倒退三年,便是这样的新岁正月,没有一个人放爆竹,街上充斥的是冻伤的啼哭,和饿死的哀嚎。

    是了,那时马墙檐下,都是乞儿,半死的坐在死人旁边,活着的坐在半死的旁边。

    萧展收回目光,攥紧剑柄的手无力的松开,惘惘一句。

    “如今的天下,不是很好么……”

    “好?是,是有些人好了,但另一些人……比如殿下,堂堂的东宫啊,就要沦落到天天为生计奔波的地步么?”

    陈粟猛的打断。眸底划过一抹戾气,触目惊心。

    萧展看了眼不远处吉祥铺的幌子,想起大清早起来,和阿巍张罗生意,中午有婆婆熏的腌肉,吃了十二分饱,晚些盯着为阿姐煎药,从开始的目不识草到自己成了半个大夫。

    萧展唇角一勾:“……也没什么不好啊?”

    陈粟的指尖瞬时碰到了剑柄。

    然而很快又移开,换上那副温和的样子,眼珠子一转:“殿下!东陵的事儿,臣已听说了!难道,您能眼睁睁看着,我东周的皇后被赵家人轻薄么?!”

    哐当一声,雪花卷。

    萧展的剑霎时搁在了陈粟脖上,眉间寒气凝成实质,一字一顿。

    “你,再说一遍?”

    “当年右相那厮就嚣张无比,如今他儿子也学了他做派!天启皇帝的继后,竟被他众目睽睽下,抱回了太医所!羞辱,这是对我东周旧人的羞辱啊!”

    陈粟说得声色俱厉,怆然泪下,唇角却泅了抹得逞的笑。

    当然,提到那个女子和他,怒火已被点燃的萧展,并没有注意到异样,只是握住剑柄的手发抖起来。

    陈粟的脖颈顿时渗出血珠,他却浑然不觉,神情愈恳切。

    “殿下!赵家人狼子野心,娘娘难辨忠奸,您可不能糊涂了!夺走了东周的江山,夺走了您的尊位,如今连我们的小皇后也要夺走!您真的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么?还要对他们三拜九叩,高呼千岁么?!”

    萧展的脸渐渐变白,眸却渐渐变红。

    陈粟的每句话都揭开他隐秘的伤疤,恰到好处的戳到他的遗憾,和那个藏心尖的人儿身上。

    心底最深处的凶兽挣脱出笼子,戾气在他眉间萦绕。

    “不要再说了。本殿,命你闭嘴……”

    萧展阴阴吐出几字,咬牙切齿。

    本殿。他第一次,自称了本殿。

    终究是刻在骨子里的骄傲,与生俱来的少年意气,在沧海桑田后,埋下的一缕隐恨。

    陈粟唇边的得意愈浓,表情却愈忠心耿耿,再次伏地三拜,行了东周的臣礼。

    “殿下,臣言尽于此。是继续任赵贼夺走您的一切,还是讨回原本就属于自己的。臣,愿追随殿下,为殿下,万死不辞。”

    一字一句,直击心肠。

    萧展浑身一抖,脸色复杂,不甘犹豫茫然遗恨,所有的压抑交织在一起,汇成他眸底的深渊。

    “臣,告辞。只要殿下想好了,臣会来迎接殿下,不,是迎接,我九州的君王。”

    陈粟再拜,便起身离去,转身的瞬间,在萧展看不到的方向,露出一抹诡异的笑。

    人心到底是脆弱的。

    何况是曾经天之骄子的荣耀,终究在人走茶凉后,留下了原罪的种子。

    巷子里就剩下了那个白衣男子,拖着剑,失魂落魄的走在雪地里。

    彷徨着,迷了方向。

第八十八章 婚约

    正月。天儿一天天暖和起来了。

    积雪融化,春水解冻,青苗在雪被下蓄势。

    春来制春衫。吉祥铺的生意也跟早春的太阳一般,热火了起来,四人忙里忙外,掂着银子笑得满脸花。

    然而这日,四人看着一袭翠衫儿的女子,脸色都有些惊疑不定。

    “有点熟……”娘和程英嘤对视一眼。

    萧展浑身一抖,似乎牵动了不堪的回忆:“阿季的……小妹?”

    最沉默的是容巍。他怀抱着长刀,倚靠在门柱边,长久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同故人相见,第一句,不知是问她好不好,还是问她,是否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女子上前来,向诸人一福,是极端庄的帝宫里的礼。

    “坤宁宫掌事姑姑,迟春,给各位拜个晚年。”

    旋即,她走到容巍身边,深深看着他,不言不语,眼眶就蓄了泪。

    而怀刀的男子垂着头,墨发在风中晃,一向冷峻的脸,意外的有些不稳。

    程英嘤和娘屏息静气,捅了捅萧展:“你跟他俩熟,说说,怎么回事啊?”

    萧展蹙着眉,从泛黄的记忆里捡拾起些碎片,恍然,一叹:“差点忘了。当年,他俩订了婚约,两家家长都许了。”

    “婚约?!”程英嘤和娘掩唇一惊。

    “不错。门当户对,名正言顺,要不是四月宫变爆发,这俩人大胖小子都得抱双了吧。罢罢,进屋去……别掺和……”

    萧展摇摇头,把程英嘤和娘拉进屋,给容巍和女子留下独处的空间。

    毕竟时光不言,当年的错过,已经不知是错还是过了。

    堂里就剩下了容巍和迟春两人。

    已经暖和起来的风儿煦煦刮进来,两人却都觉得手冰得厉害。

    “你……过得好不好?”

    良久,两人竟是同时开口。话一甫出,又都有些尴尬。

    “是我误你。”

    两人都急着缓和下气氛,没想到又是同时开口,说了同一句话。

    好久不见,是我误你。

    容巍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正视女子,抱拳一揖:“尉迟姑娘。”

    女子瞳孔微缩。敛裙一福,用了东周的礼节:“容将军。”

    若初见时。

    一个千娇百媚大家秀,盈盈眉眼含羞,一个刀锋如雪上将军,兀自不识风流。

    迟春,也即尉迟春,看了眼男子怀里的刀:“普通的刀?不是将军当年那把威震天下的破军刀么。”

    容巍抱住刀柄的手紧了紧,指关节发白:“右相势盛,早就强要了破军去,如今不知何处了。再说了,此身已为下民,拿把名刀也不合时宜。”

    容巍顿了顿,视线往外一扫,女子翠汪汪敝膝边有点溜须了,再好的料子也禁不住成天与砖地的碰撞。

    跪拜。只有宫里高阶的奴才,整日跪来跪去,才会连绸缎也磨出须儿来。

    “当年尉迟家的千金出游,衣衫儿沾了点下民巷子里的灰,你也会揪眉半天。如今却连须了边儿,也习以为常了。”

    容巍轻道一句,脸色复杂。

    迟春了然。淡淡一笑:“将军失了破军刀,而小女,裙衫儿跪人跪破了,都不再是当年昂着头任盛京日光洒在脸上的故人了。”

    容巍握住刀柄的手一阵无力,蓦地就垂了下去。

    差点连刀也握不稳了。

    再重逢的,却已经不是记忆里的故人。

    山川下降,海河上升,两鬓飘雪红颜都染了尘。

    恍若隔世,俱往矣。

    容巍压了压心绪,总觉得自己应该先开口,遂道:“你如今在宫里当差,可还过得去?”

    迟春笑笑:“也没什么过得去过不去的。挣口饭吃罢了。我尉迟春不像我哥,不像你们,有什么大出息,我只念着活下去,奴才也是坤宁宫的奴才,三餐有肉,还胖了哩。”

    女子最后说了句俏皮话,惹得容巍唇角一勾,屋内僵滞的气氛也稍稍缓解。

    “不都一样么。风云过后,光辉过后,日子还是要过的。”容巍吁出一口浊气,“若尉迟公子还在,一定也只希望你好好活下去而已。”

    迟春笑了,人们都说武将跟当成命的刀剑一样,看什么都是金铁疙瘩。

    她却觉得,眼前这个将军,明明有时人间险恶只认一柄刀光,有时又白山黑水都在他眸底分明。

    “真是的,小女还怕此番前来,您得怨我两句为赵家人卖命,忘恩负义呢。”迟春心底一片光落,澄澈,“今日得见将军安好,小女已是感念上苍。”

    顿了顿,女子下一句,让容巍才漾起的笑滞住。

    “毕竟,你我早有婚约。小女已视将军为夫,未曾悔改。如今小女孤家寡人,再见将军如故,余生但无他念了。”

    迟春不察男子脸色有异,想到那年春衫翠浓,她偷偷站在屏风后,看到禁军统领代替男子殁了的双亲上门提亲。

    她的笑比价值千金的胭脂都还要嫣红。

    御赐的包金礼箧从门里堆到门外,春风如今日这般好,落了一层杨花雪。

    由圣人授意禁军统领作为长辈,为他提亲,这门婚约从一开始,就是光耀九州的天作之合。

    “容将军,小女斗胆,但有一言,此番来一定要告知将军。”迟春压住陡然加快的心跳,乍然红了脸。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三书六礼已下,从那年春天起,小女余生便只认一人。”

    容巍下意识的想说什么。但终究沉默,那年春天,他也是应了这门亲事,送给女子的同心结,至今还被女子珍惜的挂在裙侧。

    迟春莲步轻移,走近男子,燕尾般的睫毛垂下,投下一爿阴影,轻轻启口,柔情深重。

    “将军……”

    容巍浑身一个激灵,僵了。

    正这当儿,一声清脆的怒咤,震得房梁三抖

    “呔!何方妖精,敢抢小爷我的人!”

    雪青色身影旋风般冲了进来,横在两人中间,不善的瞪着迟春。

    迟春一愣。慌忙拜倒:“奴婢拜见贤王殿下!”

    容巍也有些诧异。但看到少年腰间“耀武扬威”挂着的钥匙,便也了然了。

    “殿下。”他开口,压抑不住的语调轻快。

    “阿巍!你先等等,待会儿有账和你算!至于现在……”赵熙彻看向迟春,一喝,“你,从哪儿钻出来的?!”

第八十九章 金刀

    对于非常不合时宜的出现在吉祥铺的赵熙彻,迟春显然有些没缓过神。

    目光在少年和容巍之间迅速的一晃,遂换上做奴才的样子,恭敬一福。

    “回殿下话:新春刚过,宫人也放了年假。奴才便趁着休沐的当儿,来给乡邻们拜个晚年。不过下民居处,怕有辱殿下身份,就是不知殿下何故屈尊至此?”

    话里带了不动声色的试探。

    赵熙彻端出王爷的架子,雄赳赳道:“本王……本王自然是来考察民情的!”

    顿了顿,少年心里兀自不痛快:“休说本王!你,本王命你,刚才那些,到底怎么回事?!”

    这番来势汹汹的质问,让迟春有些发懵。

    “刚才?”

    “我都听到了,我在门外面都听到了!婚约,你和阿巍的婚约,到底怎么回事!”

    赵熙彻涨红了脸,像只发怒的小公鸡。

    迟春眸底一划而过的凛光。她不确定赵熙彻听到了多少,他这个赵家人,是否听去了尉迟或者上将军的隐秘。

    好在容巍开口了,对迟春点点头:“尉迟姑娘,殿下已经知道在下身份,无需顾忌了。殿下,这位便是东周尉迟的遗孤,尉迟春。”

    最后一句是对赵熙彻所说。

    却让少年眉尖一蹙,紧接道:“就这些?还有呢?”

    这跟审问般的架势,让容巍的语调弱了两分:“还有……她是臣当年的婚约者?”

    赵熙彻抿了唇,丢下两个字“很好”,人就冲了出去。

    砰。铺子门吱呀晃。

    徒留那少年残影,跟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

    迟春眨眨眼,看向容巍:“贤王殿下对将军真是……”

    滞了片刻。她找了个很合适的字眼儿:“器重。”

    容巍也眨眨眼,看向迟春:“我有哪点说得不中听么……”

    也滞了片刻。他回出了点味儿:“有点。”

    良久,迟春叹了口气:“将军,小女愚钝,还是要劝您一句。就算贤王赤子心肠,但毕竟是赵家人,若他把你我的身份传出去,免不了引来腥风血雨。将军还是小心点好。”

    容巍眸色微闪,紧了紧手中的刀:“多谢。我自有分寸。我愿意信他,倒也和他如何无关。”

    “既如此,小女也不便多言了。但忘将军安好,莫忘六礼之誓。”迟春盈盈一拜,目光如水,“小女便要回宫去了。待到休沐日,再来看望将军。告辞。”

    容巍回礼,送女子远去,看那抹倩影消失在琉璃红墙后。

    吉祥铺就剩下了他一人。春寒料峭,融化的雪在屋檐下积成了小水沟。

    男子总觉得心里欠个事,让他坐立不安。

    关于那个小贤王莫名其妙就走了的事儿。

    他觉得自己说的句句是事实,条条是实在,就不知如何,好像点着了什么火。

    他是武将,见山是刀锋,见水是刀光,这些人间情深义重的答案,要从他脑子里出来,真是比公鸡下蛋都还难。

    终于,在铺子里来来去去踱了几十圈,虚度了几个时辰光阴后,男子终于有了决定。

    追出去瞧瞧。

    虽然这个决定一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傻。

    几个时辰了,早春还积着雪,冷得烧炕,那个养尊处优的小贤王估计早就回了宫,在雕花鎏金熏笼边烤得满脸舒坦了。

    于是,怀着这种合理的揣测,和对自己犯傻的埋怨,容巍出了门,沿着回宫的路,一路寻着那少年。

    然而,当他看到蹲在巷角的身影时,他胸口有瞬息的一痛。

    那个着雪青锦衣的少年,跟个打蔫儿的斑鸠似的,蹲在巷子角落的雪地里,浑身冷得蜷成一团。

    小小的一团。可怜兮兮,委屈巴巴,口里念念有词。

    “还不来找我……不来找我,哼……”

    “贤王殿下!”

    容巍连忙跑过去,解下自己的披风,为少年披上,眉头拧成一团。

    “殿下怎么不回宫?虽已早春,积雪未化,仍冻得紧!几个时辰,几个时辰了!您就一直呆在这儿?伤了贵体可如何是好!”

    刀锋如雪的将军,些些失了镇定,又焦急又担忧的拉赵熙彻起来,忙去拍他满袍脚的雪。

    少年看着男子垂下的脑门顶,轻蹙的眉尖,想笑,又瞬息憋住,挤出一张肃脸。

    “大胆阿巍!你可知罪?”

    容巍一愣。立马退后两步,正色跪下:“臣有罪!惹殿下不快,愿受责罚!”

    少年才憋回去的笑到底没憋住。

    这般规矩的请罪,不知该说是谨礼,还是傻气。

    “罢了罢了。你先起来……”赵熙彻又似想起什么,警戒的朝男子身后一望,“我母后宫里的那个姑姑没跟来?”

    “尉迟姑娘?她本就是趁着休沐出来的,先回宫了。”容巍解释。

    听到“尉迟姑娘”从男子嘴里很自然的说出,赵熙彻的小脸笼了一层青。

    “阿巍为什么与她立下婚约?”毫无遮掩的,赵熙彻脱口而出。

    容巍滞了片刻。似乎是个费心问题,左思右想,缓缓道:“因为……应该?”

    是了,他当初应下婚约,是因为周哀帝对他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应该的。

    当时他忙着擦洗破军刀,说不上哪点不好,也说不上哪点好。

    周围倒是满堂恭贺。说什么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真是天作之合。

    应该……么?

    他神色淡然又疑惑的看向他视作神明的王。

    应该。

    周哀帝笑。递给他一个同心结,像个长辈般教他。

    你眼里只见得刀,怕是会误女儿心思。你便把这同心结送给她,她会欢喜的。

    他接过。如同从那君王手里接过圣旨,正色拜倒。

    臣,领命。

    然后,东周就多了一段姻缘佳话。

    “这是什么理由啊……“耳畔,传来少年的嘟哝,“花柳巷里的本子我全偷偷看完了,没一个是这理儿的。”

    容巍觉得今儿不能理解的东西太多了。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奉上鲜血和头颅效忠的君王,便也没怀疑过,应该这两个字,有什么问题。

    看着男子茫然,赵熙彻眼眸垂下,闷闷一句:“……阿巍,本王于你,又当如何?”

    容巍挠了挠头,想到迟春的一句话,觉得总比自己的答案聪明,遂小心翼翼的应道。

    “臣感念殿下……器重?”

第九十章 尚书

    器重。

    看着男子“深以为然”的说出这两个字,赵熙彻的小脑袋突然就泄了气。

    容巍有些紧张:“臣,臣愚钝!还请殿下提点!”

    赵熙彻点点头,又摇摇头,脚尖有一搭没一搭的踢着雪:“我,我也不知道,好像对,又好像什么都不对。”

    容巍一愣。但那少年转身离去,一路沉思着,一路无解着。

    小小的背影被风雪湮没。徒留刀客在原地,看了良久。

    他伸手向头顶澄清的天,雪停了,煦风溜过他掌心,携带来这一城欲语还休。

    是盛京的春,哗啦一声,淌到了他心底。

    而在这座京都的另一处。薛高雁也伸手向天,抓了满掌早春的风,笑。

    “暖和起来哩,不冻手了,陈粟,你说是不是?”

    陈粟正在低头看一份卷宗,风儿吹得卷页翻动,,他不由蹙眉。

    “春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

    “哟,还会诗呢,昨儿新鲜念的?”薛高雁笑得揶揄。

    陈粟淡淡看他一眼:“行首大人若想取笑在下,能不能换个有意思点的?”

    顿了顿,又加了句:“不过,在下不太懂诗意。只是偶然听旁人念过,觉得应景,行首大人若不嫌弃。可否为在下解惑?”

    “你倒是实诚。堂堂正二品尚书,却不懂秀才都要念的诗,被其他人听到,免不得又遭白眼了。”薛高雁似笑非笑。

    陈粟阖上卷宗,习以为常:“在下本就没念过书,出身比不得你们金榜题名。却最终居正二品高位,他们心里不服也正常。”

    这时,窗外走过十来个臣吏,峨冠博带,锦绣文章,余光瞥到屋里二人说笑,脸上都带了隐隐的不满。

    “行首大人怎么总和狐尚书凑一块?自**份!”

    “听说宫里我们的人送出了花名册,这等重要文件让狐尚书整理,呵,他识字么?”

    的议论,故意提高了音调,像小针一般扎到陈粟的身上。

    男子仔细听着,指尖摩挲着卷页,沉默不言。

    “说什么呢?!”薛高雁立马探头出去,冷喝,“如今我等都是为兴复东周,聚在一起的旧臣,都是自己人!谁敢说三道四,给老子走人!”

    “行首大人!”

    几人见是薛高雁,脸色立马换了敬畏,俯身告罪,快步走过去了。

    “我知道他们厌我,不,或许整个东周的旧臣都厌我。劳烦你为我说话,真过意不去了。”陈粟致谢,揖揖手。

    薛高雁耸耸肩,大咧咧的一笑:“非常之世,自然要用非常手段,非常之人。只要能助我大业的,老子都扫榻相迎。”

    “你没听见他们怎么称我的?”陈粟眉梢一挑。

    “狐假虎威,狐尚书呗。”薛高雁直截了当。

    也不是什么秘密。

    陈粟,官居正二品,朝堂尖儿的人物,却被东周称作狐尚书。

    狐假虎威。诨号叫得顺口,百姓末了还带啐一口:果真是和昏君狼狈为奸!

    “所以我这样的人……”陈粟眸色微闪,声音多了份沉沉的深意,“行首大人敢信么?”

    薛高雁嗤笑。一把取下龙吟弓,取箭上弦,满引如月,砰一声,但见一道银光射出。

    半空一只巴掌大的麻雀就掉了下来。

    “老子这辈子有什么怕的!”他大笑,顿了顿,笑意又泅了分哀凉,“……除了被夫子骂。”

    陈粟不说话了。低着头,墨发垂下来,看不清他是何神情。

    良久,才哑着嗓子一句:“……你至少还有一样怕的,而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

    男子语调太低,近乎自言自语,薛高雁没听清。

    “无妨。我是说,前朝宫人的花名册整理好了。”陈粟迅速抬头,笑笑,天衣无缝。

    薛高雁没有觉察出异样,接过那本卷册,满意的翻看:“小春妹帮我们大忙了。有了如今帝宫中前朝旧人的名册,以后就好办多了。”

    陈粟闭目沉吟,正色道:“兰陵乌鸦的事儿怎么样了。”

    “赵胤贼子,毕竟是弑君篡位,到底是心虚的。我不过日日拿串了肉糜的箭射乌鸦,训教它们排成萧字,呵,赵胤还真以为周哀帝显灵了,终于把赵熙行拨了过去,让我们在盛京行事方便了许多。”

    薛高雁冷笑,拳头暗暗攥紧,用力得指关节发青。

    陈粟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需要把守卫朱雀门的换成我们的人。”薛高雁脸色凝重,显然这一步并不容易。

    陈粟古怪的笑笑:“按照原计划,这一步要用到沈银……行首大人,舍得么?”

    薛高雁眸色一闪,没有立刻应话。

    他踱步到窗边,看着满城春色,杨柳已经抽出了碧绿的芽儿,霁后晴空。

    人间早春。多好的天儿。

    唯独他身上一袭黑衣,丧服,扎眼得紧。

    是了,从当年南去一别,他就已经斩断了回头路。

    既然步步都向地狱行,又何必惊醒梦里人,早就咫尺天涯两相隔了。

    薛高雁猛的取下龙吟弓,空弦引满,拉得臂膀都咯咯响,砰,清响震天。

    屋檐下的残雪簌簌往下掉。

    夜色在他眸底翻涌,乍然就看不到了底。

    “……按原计划进行。”

    “在下立马吩咐下去。”

    陈粟应了,余光瞥到男子方才拉弦的指尖,有一滴滴鲜血淌下来。

    无声无息滚落在绿杨春影里,触目惊心。

    曾经绯衣银弓的状元郎,注定要用这一把弓,诠释这一路,也注定要用这把弓,埋葬这一生。

    登高大雁塔,提笔扬我名,春风里缭绕不散的,就只剩下了那一缕弓鸣。

    吹面不寒杨柳风。

    随着天头一天天暖和,盛京的迎春都开了,燕子开始筑巢。

    因为去岁兰陵那边的风波,圣人怀疑有南边的叛党在那一带活动,遂下旨,命皇太子赵熙行领兵五千,即日前往兰陵坐镇。

    当然,吉祥铺听到这道圣旨时,除了榻上养伤的女子,其他三个都心情很好。

    “这一去估计月余回不来,若薛高雁他们厉害,半年都回不来。”娘掐着指头算。

    “慢走不送,很好。”萧展心满意足。

    “少了个人随时闯进咱铺,不赖。”容巍眉头舒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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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荣安天生好命,凤格之命!可她的命数被盗了!她立志要将命追回来,将债讨回来,将一方棋局拍个乱七八糟,最后做回她的皇后去!可某小爷却侧卧花丛笑:你喜欢作天作地,爷喜欢掀风搞雨,你我分明天作之合,不如双剑合璧。荣安翻翻眼皮不屑一顾。某小爷:好吧,女人就该被宠,你只要乖乖来爷身后,爷去给你打一个天下,还你凤格还你命!(本文轻松向,已有长篇完结文《掌贵》《嫡女毒谋》,请放心入坑)我家皇后又作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家皇后又作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家皇后又作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