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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皇后又作妖全文阅读

作者:弱水西西     我家皇后又作妖txt下载     我家皇后又作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一章 五陵

    迟春,也即尉迟春,一扬手,利落的接过酒葫芦,却没有饮,而是扭开嘴儿,轻轻地洒在雪地上一痕。

    “哥哥,我又见着薛阿哥了。我俩喝酒哩,你尝尝。”

    低语掺杂在呼呼的朔风里,并没谁听见,只是或许太冻,女子无声无息红了眼眶。

    仰头,酒洒,烈入喉肠,女子微醺,悲喜都化在了不言中。

    “你呀,年少时莽撞性子,饮酒急,总是呛得大口咳嗽。如今倒稳重了。”薛高雁看着她,笑。

    女子扔回去酒葫芦,咧了咧嘴角:“尉迟春莽撞,掀了天都有家族担着,迟春却不敢,做奴才的,脑袋都是挂在裤腰带上的。”

    梆子敲响三更。夜色中的风雪更急了,呼呼的,雪沫朦胧了薛高雁的眉眼,看不清他是何神情。

    “尉迟家啊,如今就剩了你一个,还呆在盛京。劝了几次你跟我去南方,虽不富贵,但也没人使唤你,何必在这儿,给赵家的人当奴才。”

    尉迟。

    这是一个已被史官书写为“灭门”的姓氏。

    东周三百年,尉迟家屡出重臣,满门贤良,虽不及“文贾武程”,也是紫袍金带的名门,是拱卫萧周,支持变法的头阵。

    可惜。一朝成王败寇,洛氏大案后,这个家族顷刻就被遗忘在鲜血和灰烬里。

    “人们只会欢呼胜利者,失败者,早就被踩成鞋底的泥了。”迟春凉凉一笑,“我现在就是个宫里当差的,自称奴才都习惯了。”

    薛高雁却深深的凝着女子,瞳仁在夜色中雪亮:“习惯?呵,是因为你自己的选择吧。”

    迟春倦怠地眨眨眼,沉默,回忆总是太刁钻,轻易的就能教人赔了一生。

    当年洛氏大案爆发,尉迟家的主心骨,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其余的,也是仓皇舍了尉迟的姓,从此四散流离。

    堂堂名门分崩离析,世人急着贺喜右相,嗤笑他们跟错了主子。

    当年的她,还是个半大丫头,顶着惨白的小脸,忙着从熊熊燃烧的府邸里,抢出尉迟季的牌位。

    逃离的族人们也忙着从火光里抢值钱东西,最后在“尉迟”姓上捞一把,曾经众星捧月的她被挤来挤去,扑通一声栽在瓦砾里。

    满嘴呛的灰和土,还有血腥味。

    十几岁的她终于忍不住,哇一声,哭得小脸黑一片红一片。

    这时,一双锦绣镶宝的绣鞋停在她面前。保养良好的手把她扶起来,认真地为她把小脸上的灰泞拂去。

    “曾经有一个人给我说,胭脂,是女人的盔甲。当你抹上后,就不许流泪了。”

    她抬眸,仿佛看见了江南的一枝琼花,却噙了比身后的烈火还亮的精光。

    “要么跟着族人浪迹天涯,朝不保夕。要么折断自己的脊梁……活下去……两个选择,你选哪一个?”

    那琼花般的女子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道,语调很轻,却字字千钧。

    她说,她叫刘蕙。她说,她身边正好缺一个忠心人儿。

    活下去。

    她选择了后一种。

    然后,尉迟春死在了那场火里,帝宫多了个叫迟春的奴才。

    而这个奴才,此刻看向了薛高雁,笑,如有火光,映亮她的眸。

    “薛阿哥,从那时起,我的答案,就是活下去。所以,别劝我了,比起辗转四方或绿林为伍,宫里虽然膝盖软点,但好歹能安分地活下去……我不像你和哥哥那般了不得,我当年没出息,现在也一样。”

    薛高雁愣了愣。旋即仰天大笑,激得风雪都打了旋儿:“你们一个个的啊,还不如我潇洒,说走就走了,何处不可为家!”

    迟春连忙伸手去捂男子的嘴,吓得心肝都要跳出来了。

    “小声点!不要命了!薛阿哥,你真不该进京!当年你名声太盛,京中见过你的旧人不少,万一被人认出来,免不得腥风血雨!还是说,你突然北上,有什么打算了么?”

    “不错!”薛高雁接了话,无意隐瞒,却突然敛笑,正色看向迟春,暗夜般的眸底霎时电闪雷鸣。

    “来帮我吧。小春妹。赵胤,也欠了你们尉迟的。”

    “哪怕我会因为活命,随时有可能倒戈么?”

    迟春似笑非笑。

    虽然尉迟家的灭亡不是赵胤下的手。但帝党和右相党,因为变法你死我活,赵胤身为右相党的魁首,根也出在他身上。

    不是刽子手,是下判决的人,一样有罪。

    而惩罪的人,选择了活下去。

    “呵,我薛高雁的故友,我自会护她周全。”薛高雁伸出手来,“所以,这种可能,不存在。”

    迟春眸色闪了闪,伸出手去。啪,三声清响,击掌盟誓。

    雪越落越大了,朔风鬼哭狼嚎,卷起废园子里的灰烬,一层层盖在一块碎成两半的牌匾上。

    那匾虽已被砸了。但掉下来的金漆,蛟龙的红泥印章,显示着它曾经的华贵和煊盛。

    依稀辨得上面两个大字:五陵。还有两旁一串对子。

    睥睨青史,粪土当年万户侯,指点江山,平治乱世我为先。

    如今,却都被掩在黑乎乎的脏雪里,上面还有几颗麻雀的鸟屎。

    十一月中旬。盛京银装素裹,玉山的红梅开遍,艳红天。

    吉祥铺里的火塘烧得旺盛,四个人拥着新作的鹿裘,在塘边烤得舒舒服服,脸上都带了红光。

    似乎是在商讨些什么,铺门暂时关了,空气有些凝重。

    “赵熙行的事,必须得理一下。”婆婆首先开口,“看样子,他认出了二丫头,估计还有三哥儿。那我俩呢?”

    所有人看向花二。后者摇摇头:“我不确定。不过,赵熙行打小脑子生得好,应该没忘故人脸。”

    “这就不好办了。我们本就是见不得光的人,如今被赵家的东宫给拧出来了。”阿巍的指尖摩挲着长刀,“福祸难辨啊。”

    花二心里一跳,连忙接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赵熙行不是那种人……”

    “不是?呵,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新王朝的根基,全都是建在血上的。”花三打断花二,冷笑刺骨,“一个皇后,一个太子,一个将军,一个姑姑,史书上都没了的人,你觉得赵家人,会介意让我们真的再‘死’一遍么?”

    不会。

    两个字的答案,在四个人心中同时响起。

    但没人说出来,铺子里一时寂静到诡异。

    金碧辉煌的帝宫之下,泡了多少血,埋了多少骨,他们比谁都清楚。

    新的掌权者踏着地狱坐到金銮座上,失败者们只能在泥土里恭贺他万岁。

    虽然火塘烧得熊熊,空气热到闷,四人却觉得一股恶寒,嗖嗖往心尖窜。

第六十二章 野史

    良久,花二才打破了滞静:“赵熙行不会是那种人。我十二岁就认识他了,他不是……”

    “是,阿姐十二岁认识的人,叫赵沉晏。”花三猛地打断花二的话,齿关咬得咯咯响,“如今认识我们的,叫东宫!”

    花三语调提高,尖锐起来,鹰隼般的目光锁住花二,眉间寒气凝成了一把剑。

    “我问你!赵沉晏和东宫,是同一个人么?”

    花二愣了。竟一下子回答不上来。

    阿巍和婆婆也面面相觑,脸色凝重起来。

    花三一声冷笑,指尖握拳,砰一声打在木案上,脸色绞得发青,低喝道。

    “三年了,沧海桑田,萧家的天下都姓了赵!谁敢说,今日的皇太子还是当年的赵家郎?谁又敢保证,江山和故交在他心中孰轻孰重!”

    少年最后几乎嘶吼起来。一声声如铜钟,敲在心头,撞得人发懵。

    花三凑近花二,盯着后者逐渐苍白的脸,狠狠地咬住齿关:“阿姐,你如今认识的人儿,叫东宫。赵沉晏,和你一样,死在了四月宫变。”

    花二瞳孔猛地收缩。

    然后大脑因为瞬间的剧痛,变为了一片空白。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是了,在九州恭贺新王朝敕封了皇太子时,记忆中的赵家少年郎就已经死了。

    天下人开始避讳“熙行”二字,除了帝后,没人再敢直呼他“沉晏”,畏惧,尊敬,期盼,背负,他和这座金碧辉煌的帝宫一起,走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山呼千岁,缃袍如日,以为的故人归来,不过早已是,萧郎陌路。

    “三哥儿说的有道理。”阿巍意外的附和了花三,长刀在腰间滚烫,“我可以信任赵沉晏,但无法信任东宫殿下。”

    “或者说,未来的掌权者。”婆婆接了话,语调森冷,“一将功成万骨枯。虎毒尚且不食子,而帝王,无物不可斩。”

    花二耳畔嗡嗡响,火塘里的柴烧得噼里啪啦,绞得她心里一片乱麻。

    “罢,湘南野史,你们忘了么。”花二按住发颤的手,“只要湘南野史还记录在册,就算上面将我们的身份揭开,天下人也很难信的。”

    花二抬头,一字一顿:“哪怕是赵熙行,要诛前朝的皇后,太子,将军,姑姑,也得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罢。如若不能服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不会那么傻的。”

    花三,阿巍,和婆婆一愣。劝的话都卡在了喉咙口。

    当年,四月宫变后,赵胤令史官封笔,认定他们四人亡殁,拟了谥号,盖棺定论。

    但毕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天下慢慢有流言,说这四人其实逃了出来,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

    后来,突然从湘南一带,流出有鼻子有眼的风儿,说他们在东周覆灭后,逃往了湘南,居于山林白云深处,绿畦具鸡黍。

    好似有看不见的手推波助澜,这种说法越传越真,甚至有田坎间的农夫说亲眼见过他们,听信的前朝遗臣上门拜谒,结果他们说尘心已死,不仅闭门不见,还第二天就迁走了。

    各种细枝末节越传越多,几乎能编成个完整的野史了,茶肆里说书人的板子,官道上歇脚的行商,将这部野史传到江湖之远,庙堂之高。

    陆续三年,三人成虎。百姓嗑瓜子都嗑信了,这四人隐居在湘南,春耕秋收,闲云野鹤。

    “正是因为湘南野史,我等才决定在安远镇落脚,开铺子。”婆婆长叹一声,脸色复杂,“他们信我们在湘南,我们偏在京郊,他们说我们隐仕,我们偏做生意。总之,条条反着来,才保了三年太平。”

    阿巍也按刀沉吟,点头道:“不错。湘南的流言太真了,我总觉得,是有人背后动手脚,才让百姓和朝臣都信了进去。”

    花二的手慢慢恢复了温度,不知怎的,暗暗松了口气,看向诸人。

    “不管谁在背后操作,总之,正史我们都薨殁了,野史我们在湘南,如今天下都当个茶余饭后一笑中,不会有谁的目光投到吉祥铺来。”

    话音刚落,花三就一声冷笑,含怒:“怎么,阿姐这是打算翻了篇去,相信东宫菩萨心肠么?”

    花二眉尖猛蹙。她记忆中的白衫少年,虽有些认死理,但总是春风拂面,却如今一碰到赵熙行的事,整个人就变成了把剑。

    渴望饮血的剑。

    花二心里咯噔一下,正想劝两句,忽听得婆婆和阿巍道:“这事就暂时先这样吧。赵熙行认出咱们,也拦不了他。至少现在,上面有个湘南野史罩着,不会出大岔子。”

    婆婆顿了顿,又凝重地看向花二和花三:“但是,小心点,总是好的。别和赵熙行走得太近,前朝的皇后和太子,都是要命的身份。”

    花二和花三对视一眼,不说话了。

    当天吉祥铺的气氛都很沉闷。外面的风雪呼呼刮,刮得人心愈乱。

    四人用了晚膳,都说天儿冷,宜早暖被窝,各自回房,其实都各自心乱,得关上门静静。

    花二亦是早早梳洗,烧暖了房内的塘,风雪打得窗扇响,听得人心惊,于是正准备灭烛,忽听得房门轻轻叩响。

    “阿姐,是我。”

    “花三?”

    花二一愣。虽不知他夜半所为何来,但也连忙踩了绣鞋,批了鹿绒披风,便去开门,果然见花三立在门外,积雪湮了他鞋履半尺。

    “哎呀!大雪夜的,不怕冻不成!快些说,有什么事?”花二让花三来檐下避雪,却没让他进屋来。

    “阿姐……不让我进屋么?”花三眸色一闪。

    花二下意识道:“你都弱冠了,没羞没躁的!有事就快说,早点回去暖着,小心冻坏身子!”

    花三咬了咬唇,低头,墨发垂下来,看不清他是何神情,只有融化的雪湿了他衣肩,显然在门外徘徊良久了。

    “支支吾吾什么?快说,就在这儿说。你长大了,孤男寡女的,不能进阿姐房了……”花二话还没说完,便感到花三猛地抬头。

    旋即,一双雪亮如锋的眸锁定了她。

    “是么?那为什么……赵熙行进得,我就进不得?”

    话虽说得清淡,字字句句如从齿关迸出。

    旋即一个大力,将还没反应过来的花二猛地往里推。

    女子踉跄着退进屋,一爿压迫的黑影逼近,一个反手,嗑哒,房门就被锁上了。

第六十三章 名字

    风雪被锁在了门外,橘黄灯暖,火塘簌簌,剪出两抹人影。

    花二僵住。白衫少年站在她面前,房门在他身后被关上了,过于安静的夜色里,咫尺间两人的呼吸声,如潮汐般叠在一起。

    花二抬眸,见花三也低头看着他,高她一个头的少年,不知是不是火塘里的光太过旺盛,映得他瞳仁出奇的亮。

    如一柄利剑,嗖一声,刺到心尖尖。

    “成……成何体统!你快出去!”花二连忙低下头,低喝道,“刚弱冠,就翻天了不成!出去!”

    花三唇角一勾,忽的上前一步,阴影将女子笼罩:“出去?若今晚是赵熙行,你会说同样的话?”

    花二下意识往后一退,多了分怒意:“你这话什么意思?阿弟,你哪根筋不对,处处和东宫较劲?他何时惹你了?”

    花三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冷笑,质问从齿关间磨出来:“他……他抢了我东西……”

    “东西?”花二没反应过来,以为花三在糊弄她,愈发含怒,“你今晚着魔怔了不成?说话没头没脑的!”

    顿了顿,她又习惯性的摆出姊姊的姿态,续道:“赵沉晏的事,我自有分寸。你就别掺和了,作甚也干不到你去啊。”

    花三眸色一深,沉默。

    花二以为花三听训了,才缓了颜色,正色道:“赵沉晏虽然脸冷点,但人不是坏的。犯不着你针尖对麦芒的。阿弟,你也长大了,不要再认死理……”

    女子絮絮叨叨,好个尽职尽责的姐姐,语重心长跟训孩子似的,左一口赵沉晏,右一口阿弟,就差左手戒尺右手弟子规了。

    白衫少年的眸一寸寸沉了下去,最后变为了漆黑一片。

    “……叫我名字……”他忽的低低一句。

    “什么?”这句语调实在太低,近乎呢喃,花二不得不耳朵一提。

    “我说……叫我名字……”少年重复,低着头,墨发垂下来,看不清他神情。

    花二蹙了蹙眉尖,不满:“阿弟,你还是早些回去歇吧。许是太累了,说话愈不着调了……你!”

    话语湮没在一声急促的惊呼里。

    因为花二感到自己被一双瞳锁定了,就像剑刃锁定了猎物,她背心噌一声冒出层毛汗。

    少年猛地抬起了头,直直地盯着女子,眸因为太过雪亮,又炽热,能将人烧成灰烬似的。

    “叫我名字。”他一字一顿,说得慢,却重。

    花二心跳加剧,有疑的,有慌的,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惧怕,仿佛一些压抑太久的东西,正在张牙舞爪的伸出獠牙。

    利刺,对准了她。

    “名字?那……信……信芝,萧信芝?”花二压了压背心的冷汗,试探道。

    砰一声,巨响震天。少年猛地一拳打在身旁的房门柱子上,柱面顿时凹进去一大块,尘土簌簌往下掉。

    花二终于意识到不妙了。

    这少年哪里是着魔怔,简直是换了个人,或者说,他心底的一头凶兽,挣开了铁链子。

    火塘烧得噼里啪啦,凉气却从脚板心渗上来。

    “也……也不对?”花二润了润发干的唇,小心翼翼道,“你字信芝,以前都这么叫你啊……”

    “不是这个!”花三再次一锤房梁,死死盯着花二的眸,发红起来。

    不是这个。

    “母后”唤“儿臣”的名字。

    花二打了个哆嗦。上一刻她还在训话的少年,此刻竟让她觉得无比压抑,压得她连呼吸都不畅起来。

    “那……那……”花二支支吾吾,脸色发白起来。

    回忆泛黄了那么久,名字,却是烙印在伤疤里的,丝丝入骨。

    花二叫不出口。但看着眼前少年的眸愈发血红,一根根血丝充斥了眼球,好像那头凶兽就要冲出来。

    花二头皮一麻,慌忙大喝

    “萧……萧展!萧展!!萧展!!!”

    一连叫了三声,最后一声,已经接近于嘶吼,带了惊恐和颤抖。

    房间在那一刻陷入了死寂。

    花二白着个小脸,盯着少年,眼眶也有些红了,而后者盯着她,眸底的血丝渐渐消了下去。

    旋即,一爿阴影投下,花二下意识的,吓得浑身一缩,却感到眼帘上一片温暖,竟是眼睛被蒙住了。

    少年的声音幽幽响起,在她视线的黑暗里,仿佛从时间深处来,又仿佛,从此心尽头来。

    越过重重的岁月,跨过世俗的枷锁,那声音,在一瞬间,干净到极致。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几千遍,我重复了几千遍,小丫头,你为什么没有一次记住呢?你呀,我该拿你怎么办……”

    小丫头。轻轻唤她的小丫头。还和那时年少一般,秋千架上春衫薄。

    不知愁,不知世,不知不所起,君心似我否。

    花二的心跳兀地慢了半拍。

    她看不到少年的神情,却也是,她不愿少年看到此刻自己的神情,彷徨,沉默,对峙。

    有些东西,忽然就懂了,也有些东西,忽然就不可堪了。

    吱呀。等花二眼前恢复光亮时,白衫背影已经推门而去,消失在风雪里。

    只有半旧的木门晃悠来晃悠去,夜色哗啦一声,将她湮没在黑暗里。

    今年的冬,格外冷,人心都要冻僵了。

    翌日。吉祥铺连日的闷空气,却被一个不速之客搅混了。

    花二和婆婆看着堂中雪青貂裘的少年,面面相觑:“他……怎么进来的?”

    “钥匙啊。你不是把钥匙给东宫了么。”花三没好气的声音传来,“兄弟俩咯,一起用了。”

    “不错,我有钥匙!”

    赵熙彻昂首挺立,高举起手中草绳穿的钥匙,满面红光。

    花二恨不得砸自己几下脑子。想来当初拿钥匙换命,恐怕不仅没换着,今后还得让她多搭几条命进去。

    “拜见贤王殿下……”吉祥铺三人行礼,有气无力,就差当面翻眼皮了。

    “不必拘礼,本殿是来体察民情也。”赵熙彻心情极好,钥匙串在指尖溜转,看什么都顺眼。

    “又一个体察民情?”三人对视一眼,果断翻了个眼皮。

    这兄弟俩,连说辞都还一样了。

    它吉祥铺真成了体察民情的“风水宝地”,东宫和贤王,约好了赶趟来似的。

    赵熙彻也没管堂下三人如何“脸色不善”,目光往前厅后院一溜:“阿巍呢?”

    “今儿雪好不容易小点,阿巍去后山练刀了。他们习武之人,三天两天不耍刀,手心就痒痒。”花二解释,顿了顿,加了句,“贤王找阿巍干什么呀?”

    花三和婆婆的目光嗖嗖警戒起来,要把赵熙彻盯穿似的。

    “不干什么呀!”赵熙彻挠挠头,黑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当然了,什么都干也可以的!”

    婆婆顿时要去后院找剪刀。花三的指尖蹭一下挨上了剑柄。

第六十四章 山匪

    花二不禁眉头猛跳。

    话,好像没毛病,但她总觉得,哪点又都是毛病。

    危险,太危险了。

    然而,当她提心吊胆想多问几句,赵熙彻已经像个雪球儿般冲进了雪地里,朝着后山的方向,欢天喜地的去了。

    吱呀。铺子大门阖上,三人脸色都有些异样。

    总觉得从今天开始,有些东西,就快纸兜不住火了。

    这厢。赵熙彻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里,两爿山迎,松枝落雪,野梅艳红如霞,落了他满脑门香。

    他就一个人来的。没有侍从也没有羽林卫,雪青貂裘像棵人形松树,行进在雪漫山里。

    快十二月的天儿了,除了簌簌落雪的松柏悄寂,就听见赵熙彻踩雪窝子的声音,逐渐沉重的呼吸,缠着白气儿飘开。

    也不知走了多久,始终没看到人影,锦靴都湿了,手脚都僵了,赵熙彻只顾闷头捡着路走,执拗的咬着唇,反而咬出一分血色来。

    “啊啊啊,阿巍你是白日飞升了么……”赵熙彻嘟哝着,费力从雪窝里拔出小短腿来,却是忽的汗毛一竖。

    异样。整个林子在那一刻,连风雪的呼啸都被掐断。

    赵熙彻腿肚子发抖,驻足,大喝:“谁?谁在那儿,出来!”

    哐当。刀剑出鞘的刺响,旋即一阵阴风刮过,十几抹黑衣人影便从松柏上跳落,挡在了赵熙彻路前。

    风停雪不止,黑衣映在雪地里,像报丧的秃鹫,蒙脸布后露出的一双双眼睛,带了贪婪和冰冷,锁定了雪青貂裘的猎物。

    赵熙彻的心尖一下提到了嗓子口。

    山匪。

    “钱,要钱是吧?我知道,都……都给你们!”赵熙彻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麻溜的把身上各种玉珏扳指都往下卸,丢在雪地里。

    就差把身上的貂裘剥下来,买个平安了。

    十几个山匪却冷眼旁观,指尖都没动一下,为首的一个扇了扇鼻翼,像傻子样的看着赵熙彻。

    “一点珠宝就把我们打发了?”

    正在奋力把貂裘上的嵌珠抠下来的赵熙彻一愣:“不然……你们还要什么呀?我就是个……小老百姓!不要钱,要我……俺这贱命,也不值当什么呀!”

    为首的山匪冷笑愈浓,玩弄着手里的剑戟,寒光在他眸底积聚:“……当我们是傻子?我们兄弟些当年见过的贵人不少。如今年纪大了,眼力劲还是有的!”

    “不贵,绝对不贵!各位爷走眼了,我绝不是什么贵人!”赵熙彻头摇得像拨浪鼓,拼命反驳。

    他锦靴里积的雪化了,脚趾头泡在水里,冷得他齿关都哆嗦起来。

    “大哥,别跟他废话。咱们不会看走眼的!绑了他,跟帝宫要钱去……不,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还怕没这点珠宝?”一个汉字呸一声,往提刀的掌心吐了口唾沫。

    “奇怪。真的没有侍卫,落单的?”为首的四下张望,虽有慎重,眸底的贪婪最终占了上风。

    赵熙彻心里一凉。

    帝宫?

    他们竟然认出了自己来自帝宫,那么做这一行当的,能抵得过这两个字的诱惑么?

    不能。

    两个字的答案在心底蹦出来的同时,赵熙彻猛地一窜,拔腿就跑。

    然而还没跑出两步,衣领子就被掐住,整个人像小鸡仔般被提了起来,冰冷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哥儿,想从战场上血当水喝的我们手中跑?”

    赵熙彻头皮一麻,正想开罪两句,便感到一个大力,霎时天晕地转,脑袋就撞到了雪泥上,金星迸射。

    旋即,温热的血就流到了眼角。

    “各位军爷,好汉,大哥,英雄,你们要什么东西,只要放我回去,我向父……爹娘他们求求,绝对拱手送到……!”

    赵熙彻的话头掐灭在一声惊呼里。

    腰背上挨了一记臭脚,少年像陀螺般飞出去三丈,最后栽在雪地里时,鲜血和泪就冲得嘴里一片咸腥。

    他毕竟才十八岁,天潢贵胄养尊处优,何时见过这种架势,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顿时人就绷不住了,手脚眼唇哆嗦成一片。

    一把血一把泪的坐在雪地里,失去知觉的小脸被抹成了个红白花。

    这番吓懵的样子,自然引来山匪的嘲讽,呸,往少年脸上啐了口痰,胜利者般的准备将他绑到麻袋里。

    然而,为首的那个手还没碰到赵熙彻,便感到心窝上挨了一个重力,这次轮到他,陀螺般的飞出去三丈,眼斜口歪的爬起来时,山匪们的刀剑已齐刷刷对准了一个方向。

    雪地里,玄衣如松,巍巍伫立。

    一个背影挡在了赵熙彻面前。

    手举一把长刀,刀未出鞘,铜首还在颤动,显然是方才掷出刀鞘,击中了那人心窝。

    赵熙彻忽的就清明了,旋即眼角眉梢绽开了一个大笑

    “阿巍!”

    他挣扎着就要从雪地里起来,想跑到他跟前去,让他看看自己受的“委屈”,却听得男子低低一句:“殿下就在那儿,呆好了。”

    赵熙彻一愣,脚步还没缩回去,然后那个玄衣男子就动了。

    那一瞬间,他的视线里就剩下了一个字,刀。

    玄衣俊影如风闪过,松枝上簌簌的雪还没落地,刀鞘就打在了山匪的心窝,雪地里一个个雪窝子,是仅存的能让人眼力跟上的痕迹。

    砰砰砰。一声声击打,伴随着惨叫和咒骂,玄衣猎猎卷起雪风,没有丝毫凝滞。

    林间飞雪激荡,朦胧了那个身影,唯一见得一双冷目,携裹着雪亮的凛光,刺穿霰雾,也仿佛瞬间刺穿人心脏。

    山匪们发出惊恐的大叫,彼时得意洋洋的脸,已经惨白到如砧上的死鱼,无论如何摆尾翻腾,下一刻刀鞘就如闪电飞来。

    砰。肝胆俱碎。

    赵熙彻眼睛都瞪酸了,也不舍得移开半刻。目光追随着玄衣身影,满足得心呀怀呀都闷堵起来。

    除了唯一的古怪:刀鞘。

    男子没有出刀。仅仅是使出刀鞘,以重力打得山匪退却而已。

    半盏茶的功夫,林间恢复了寂静。风雪打旋儿,还未落地。

    站着的人就剩了一抹玄衣。长刀虽未见光,却似有无形的刀光,不散在天地间,教人胆寒。

    而十来个山匪们,并未见红,只是倒在地上呻吟,想来骨头从里断了。

    “阿巍!你为什么不出刀呢?”赵熙彻解气,一边朝每个山匪踩一脚,一边不解地向玄衣男子喊。

    阿巍回头来看他,见得后者满额头血,胸口有刹那喘不过气来。

    “看他们的打扮和路子,是年纪大了,从军里出来的将士。怕是以前效力东周的……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赶尽杀绝……殿下,过来,臣帮您看看伤。”

    男子撕下衫子,蹙着眉尖,唤那忙着踩人的少年,方才冰冷的刀客瞬时温软下来。

第六十五章 鬼神

    “同是天涯沦落人?”少年转头,见那玄衣刀客在等他,笑了,扑棱着向他跑过去。

    快点,只想快一点,去到他那里。

    “阿巍阿巍阿巍阿巍!”他用尽了浑身力气的跑,不厌其烦的,一声声唤他。

    却在这时,玄衣刀客的瞳孔猛地收缩。

    松枝猝然颤动。

    阴风起,积雪激,几抹黑影从树枝间跳到少年身后,匕首在握,狠狠砍了下去。

    这伙山匪竟然有两批。一在明,一在暗。

    倒在雪地里的山匪猖狂大笑起来:“呵,竖子失算哉!!我早就叫另一伙弟兄埋伏了起来!汝死定了!!”

    “殿下小心!!!”

    阿巍从肺腑里炸出惊呼,但来不及了。

    埋伏措手不及,杀意,瞬息就到了少年背后。只要赵熙彻回头,喉咙就能被割断。

    倒在地上的山匪们挣扎着站起来,脸上重新焕发出疯狂的光彩,已经准备好了欣赏一场反败为王。

    “小心?”

    赵熙彻一懵。下意识的回了头去,然后他视线里的,就只剩了白惨惨的寒光

    砰。一声清响,声音不大。

    是刀出鞘。

    旋即,所有时间或者速度的概念,崩溃。

    天地间再没了那一袭玄衣的刀客,只有鬼神,来自黄泉的审判之鬼,无赦之神。

    一线寒光,携带着极致的冰冷和干净,瞬时斩向猎物的咽喉。

    是长庚隐没的第一缕曙光,绝美,却也是地狱和现世劈开的第一道天光,狠辣,在那一刻超越了“武”的境界,无限接近了“道”。

    于是,在所有人的神魂都被那道璀璨摄住时,眼皮子刚刚盖下,偷袭的山匪就倒在了雪地上。

    扑通扑通。只听得数声闷响,雪沫溅起。没有一声惨叫来得及发出,甚至山匪的表情还凝固在得意的残像上。

    死了。

    雪地上一滴血都没有。除了山匪们的脖颈上有不大的血痕,色泽殷红,成为漫天白雪中,诡异的妖娆。

    一刀封喉。那玄衣出鞘,百鬼臣服。

    赵熙彻吞了口唾沫。看傻了。

    而刚刚准备看好戏的山匪头子,开始浑身如筛子般哆嗦起来,从肺腑里挤出惊恐的大叫:“桃花斩!是东周的桃花斩!”

    桃花斩。

    很美的三个字,却让更多的山匪们,霎时湿了裤裆,雪地里一滩滩黄。

    “是您!羽林卫上将军!!容巍!!!”

    羽林卫,禁军中精锐的精锐,直属于帝,只跪天子,专门负责皇帝安危和执行密诏。

    这只传说中一卫顶一军的兵力,站在最顶端的便是上将军,连皇子皇孙都得客客气气的人物。

    容巍。

    一把破军刀,镇河山,刀锋如雪,不出则以,一出,神佛皆可斩。

    据说这位将军在初次面圣之后,刀道顿悟,创出自己的惊天一斩,因为极致的快,极致的准,方寸伤痕之间,便取人性命。

    刀入鞘,唯见死者脖上血痕,小巧玲珑,色殷,如桃花。

    天下谓之:桃花斩。

    美艳而又诗意的名字,却是令东周百姓谈之色变的,鬼神之斩。

    当玄衣刀客的名字被喊出来的刹那,还活着的山匪们都疯了,身为东周曾经的将士,他们再清楚不过,那两个字代表的意思。

    死亡。审判。无赦。

    而那个刀客,也一怔,显然许久没人这么唤他了,四月宫变之后,他的威名和刀光,都埋进了时间的坟墓里。

    当他缓过神来,只见得山匪们疯狂逃窜,还有回荡在林子上空,惊恐到失控的尖叫声。

    他握住刀柄的指尖紧了紧,瞥到山匪们因为常年征战而伤痕累累的背影,最终也没追上去。

    飞雪飒,松针落,林子安静下来,雪地上鲜血漫开,桃花荼蘼。

    阿巍深吸一口气,脸上并没有多的表情,仍旧撕了袍脚,走到呆了的赵熙彻身边,要为他包扎伤口。

    赵熙彻吸溜了下鼻子,忽的攥住男子手臂,声音发抖:“我……我是不是暴露了你一些秘密?会害死你的秘密?”

    阿巍眸色闪了闪,低头道:“殿下不应该问些别的么?”

    “什么将军什么容的么?那又如何?都是你啊!”赵熙彻狠狠摇头,红了眼,“重点是,这些秘密不应该被人知道!你放走了他们……完了完了,我是不是要害死你了?”

    阿巍沉默。

    是,这些秘密确实会“害死”他。

    吉祥铺都是见不得光的人。如今被“暴露”的东西越来越多,所有人都会越来越危险。

    然而当时啊,看到少年命悬一线,他就什么都忘了,三年的隐忍和藏拙,在那一刻就剩下了一个念头。

    敢伤他的人……斩!

    然后,鬼神之将,回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阿巍,我,我没用……”赵熙彻的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流,一个劲的道歉,比刚才哭得更凶了。

    阿巍忽的抬手,微微加重了力道,一把将布条按到少年伤口上,少年疼得一“嘶”,包着泪看去。

    那刀客佯装板脸,没装成,笑了。

    “再哭……臣手下更不留情了!”

    赵熙彻不知道是怎么回宫的。

    宫人们瞧见他狼狈模样,自然吓了一大跳。又是更衣又是传太医,整个帝宫都被震动了。

    而赵熙彻晕乎乎的任人摆布,自始至终,小脸颓唐,咬着唇不说话。

    帝后专程来看他,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也没答。只是屏退了宫人,失魂落魄般,走进深宫的夜色里。

    他就一个人,踩在雪地里,夜色将他身影吞没,只见得一串雪窝子,沉重,彷徨。

    他知道,知道那个刀客的沉默,代表了什么:那是会害死他的秘密。

    东周,羽林卫上将军,容巍。

    这个曾经刀锋如雪的名字,却会成为新的掌权者们,喉中一根鱼鲠,铁链穿过琵琶骨,金笼子里的家犬。

    沧海桑田,隐姓埋名,三年刀卷刃,却如今,一子错满盘输。

    只为护一人周全。

    赵熙彻停了下来,看向在夜色里如魇静默的深宫,他脸冻得发青,哭红的眸,却一寸寸亮了起来。

    仿佛有和那刀客一样的刀光,在那儿苏醒。

    骨子里天家的血脉,这座建立在无尽血海上的皇权之城,踏过白骨的宿命和手段,渐渐在那抹刀光中,沸腾。

    “来人。”赵熙彻轻轻一声。

    跟在暗处的奴才们刷刷跪倒一地:“殿下吩咐。”

    赵熙彻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他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死死按住,才能保持语调的平稳。

    他能感到,在他每一个毛孔每一寸筋骨中,痛和滚烫,同时炸裂,最后流下的一滴泪,折射出天地间无尽刀影。

    神佛,皆可斩。

    “我今儿去了安远镇后山,碰到一群山匪,有十来个逃脱了,都受了刀伤。派人追查,查到后……”

    少年深吸一口气,仿佛榨干十八年的力气,一字一顿

    “传我王令:斩!!!”

    奴才们一愣。

    如果他们没记错,这是这个小郎君生下来,迄今为止,第一次说这个字。

    斩。

    然而他们不敢多问。只敬畏地把头更深的低下去。

    因为那一刻,哪里还有什么少年。

    只有了这片土地的,王。

第六十六章 小刀

    夜色中的帝宫,白日的辉煌都沉淀为了迷惘。

    琉璃红墙的宫道蜿蜒,尽头湮没在黑暗里,仿佛吞噬人心的兽,罪孽和荣耀都迷了路。

    坤宁宫掌事姑姑,迟春,走在这片迷宫中,呼呼风雪敲打她手中宫灯,橘灯晦暗,雪地里的一串印窝子最终停在某处。

    她伸手,拂去宫灯琉璃罩上的积雪,光晕顿时亮了几分,映出前方候她许久的一抹倩影。

    迟春低头,俯身,一福:“霞姑娘。”

    正是东宫掌事姑姑,罗霞。

    于是这个礼就有些古怪了。

    迟春事坤宁宫,乃是皇后所居,高东宫一头,按照规矩,罗霞应向她行礼。如今,迟春倒低了头,眼角眉梢带了隐隐的尊敬。

    罗霞搓着冻红的手,呼出一缕白气儿:“我查过宫禁,你前些天晚上,独自出了宫……并且,盛京中前朝旧人不少,我听到风声儿,薛高雁回来了……你去见他了吧?”

    迟春眸色一闪:“姑姑虽是东宫掌事,但说到底,和小女一样,都是做奴才的。却对所有宫人出入宫禁了如指掌。不愧是……”

    迟春顿了顿,似笑非笑:“该叫您罗霞,还是洛霞?”

    洛。

    这个曾经引领风云变幻的姓,已经成了新王朝的禁忌,那一个时代的光耀和挣扎,都随着国子监那个洛姓夫子,被埋入了地下。

    洛氏遗孤,两朝如梦,霞光犹照故人归。

    “尉迟春,你我就不必客套了。”罗霞淡淡道,“你爹追随我爹,拱卫萧周,支持变法,如今又同在一处挣生活。于昨于今的交情,怎么,还不说实话么?”

    “是否去见了薛高雁么?”迟春掩唇笑,漫天飞雪仿佛落入了她眸底,发凉,“这个答案,对姑娘您重要么?”

    罗霞微微眯了眼:“薛高雁已经不是当年的薛高雁了。你别因了旧日的情分,跟着他做出什么傻事来。”

    迟春眉梢一挑,眸底的敬意逐渐僵硬:“傻?呵,难道若姑娘这般,前朝的事忘了光,如今识时务,尽心尽力做赵家的奴才,才是真聪明人么……”

    “你懂什么!”罗霞猛地打断迟春的话,惯来沉稳的脸,发青,“我洛家坚守的东西……”

    “比洛氏的覆灭,族亲的性命,东周的旧恩,都还重要么?”迟春也猝然打断罗霞的话,含怒的质问,带了不解。

    罗霞一愣,忽的笑了,笑得泪都下来了。

    “是。如同你脚下这片土地,和你头顶的星空。”

    在那一瞬间,那女子,虽身处黑夜,却如在最盛的光中。

    ……

    爹爹将江山如画刀交给她时,她才十几岁,还以为这刀是拿来切麦芽糖的。

    “霞儿,这刀,拿好了。比你命都重要。”

    她迷茫的看向小刀,赤金烙出五个小字:江山如画刀。字下一枚红泥印:太祖皇帝藏。

    东周开国皇帝,周太祖。

    她一唬,小手攥得抖:“竟然是天家至宝,代代相传的太祖之刀?爹爹,为什么会在您手中?”

    “圣人授我太师之位,主导变法时,便将刀赐给了我。如今,爹爹把刀给你。记住,这把刀的用途。”爹爹语调忽的加重,将她的小手和刀一起握住,握得太紧,发抖起来。

    “江山如画刀,代表太祖皇帝亲临,可诛奸臣,可斩昏君!为民生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臣,诛,君,亦斩。

    她小脸都白起来:“弑君?呀,霞儿不要!!”

    然而,爹爹却死死的拉住她的小手,不让她把刀扔回来,然后自己也红了眼眶。

    “爹,陪不了你长大了……不久后的将来,你会失去爹爹,失去族亲,甚至失去你引以为傲的洛姓,但是,你那么小,他们会放过你,让你活下来……”

    “霞儿不要爹爹走!谁都不许走!哪儿都不许去!”她哭喊着打断话头,浑身筛子般的抖起来。

    爹爹心痛的抱住她,泪也下来了,亲口对幼女说出这些话,是对一个父亲最重的酷刑。

    “霞儿乖,乖……听爹爹说:没有一个人后悔,这是洛氏选择的路。受这顶正一品官帽时,我们就预见了结局……然而,还是要往前去,飞蛾扑火,只要火在,便誓死不悔。”

    她懵了,惨白的小脸努力学做个乖孩子,咬泪点头。

    “好,霞儿乖,听爹爹话……霞儿要做什么么?”

    爹爹帮她把泪抹去,自己却也跟着流:“……到那时,不要成为复仇者,去成为见证者吧。”

    “见证者?”她泪流得愈凶,每一句话的分量,都要把她稚嫩的骨压碎了。

    爹爹溜出来的白发如蓬,在风中乱飞,眸底有慈爱有不忍有愧疚,却独独没有后悔。

    已矢志去往绝路,便斩断所有退路。

    “用你自己的眼睛,近些,再近些,去看看这片土地新的王,是否为民生立命,去看看这片星空下的国度,是否为万世开太平。”

    她抹了把泪,懵懂未明。

    “若是?”

    “则成为一名普通的子民吧。”

    “若否?”

    “则以太祖之名,诛昏君无道吧。”

    ……

    夜色中风雪愈大,冻得罗霞浑身僵起来,然而她指尖碰到贴身某处,滚烫得,却似燃了火。

    江山如画刀。

    从那时起,她就从未离身,带着洛氏的坚守,和这个王朝开国之君的赐权,从很多人的众星拱月,走到了一个人的今天。

    迷失过沧海桑田,泪尽过国仇家恨,这一柄刀的刀光,始终为她映亮该去的路。

    她庆幸啊,三年了,痛,恨,无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的暗夜,终于尽了。

    她看到内心长庚之明的那天,她终于选择,成为了一名见证者。

    罗霞攥紧了如同另一个她的刀,深深看向了迟春,一字一顿,字字千钧。

    “为民生立命,为万世开太平,我洛氏坚守的,一直都是哪怕献上整个家族,都要去如飞蛾扑火的,江山如画。”

    迟春低下头,眼眸在风雪里失焦,自嘲的一笑。

    “霞姑娘,当年,洛氏大案,我哥因五陵社一事,被赵家判罪,斩首于午门。当时,我藏在百姓里,眼睁睁地看着……哥哥的血溅在我脸上,热的,又冷……”

    女子顿了顿,齿关节狠狠一咬:“我尉迟春不是甚有出息的人,最想求的东西,无非是活下来。但是,如能在这之外,还能有点力气……身为尉迟的遗孤,尉迟季的妹妹,谁还没能有点不甘呢?”

    罗霞眉尖蹙起,世人那么多路,每一条都荒唐,又每一条,都山海无可阻。

    悲欣交集不足道也,临了头,但求一场功德圆满。

第六十七章 夫子

    “若你心意已决,那我也不便多言。只是……”良久,罗霞叹了口气,发沉,“他进宫侍疾时,我就觉着他像……你自己做蠢事,也得免着牵连旁人。”

    迟春瞳孔一缩。听得女子的声音撞碎时间,从回忆尽头而来。

    “他还活着,在京郊吉祥铺。”罗霞深吸一口气,吐出自己都有些生疏了的名字。

    “尉迟家当年为你定下的婚约者:羽林卫上将军,容巍。”

    迟春霎时白了脸。

    十里红妆,轩车来早,当年金阁红袖招,如今满目疮痍哀。

    十二月。大雪,银装素裹。

    年的气息越来越浓了。

    盛京东西市年货如山,南北行商熙熙攘攘,百姓们为自家换上了崭新的桃符,哪怕是乞儿的草庐下,也挂起了红灯笼,小孩们在雪地里忙着放炮仗,咻咻咻,红碎壳子混着清脆的笑声,震得满城雪被簌簌往下掉。

    帝宫雕花绿纱窗都贴上了红艳艳的窗花,宫人们忙着搭了梯子,把每一片琉璃瓦擦得锃亮,见面行礼互道一声新岁吉祥,崭新的大红袄子,和冻得发红的笑脸,为巍峨森严的金阙增添了一分人情味。

    于是,皇帝赵胤,也看着罗霞笑:“你这新作的绯色大氅倒是好看。”

    罗霞抿嘴莞尔:“陛下说笑了。奴婢这氅衣,不过是拿野鸭子头顶上的绒毛作的,比不得陛下这身波斯进贡的雀金呢好看。”

    赵胤也着了新衣,枣红闪灼,金碧辉煌,他不禁略带得意的伸伸手:“瞧瞧,马上过年了嘛,新年又得老一岁了。就许你们年轻人花花绿绿的,朕还不能来个老来俏?”

    罗霞噗嗤一声,笑得露出一圈碎米牙:“好歹是大周天子,说话这么油的?”

    “老子把宫人都屏退了,此地只你我二人,懒得端那一套。”赵胤抹了把下巴,跟个街角抽水烟的大爷似的,全然没皇帝样儿。

    “朕,哦不,我呢,得好好给你拜个年哩。”

    说着,赵胤走下金銮座,来到罗霞面前,很郑重地递了个礼盒过去,微微一揖。

    “幺姑!大郎在这儿,给你恭贺新禧了!”

    罗霞打开礼盒,新岁礼,是一捧枣儿,不禁佯怒:“这么小气的?”

    可话说完,礼盒攥得更紧,自己又红着脸笑了。

    当年他们第一次在国子监相见时,赵大郎便给了她一颗枣,而她学着男子,把核儿吐了满地,逗得赵大郎大笑,说她有出息。

    时光不老啊,故人间的羁绊,岁月都酿成了酒。

    赵胤看着年近三十的女子,笑得低头间秋水脉脉,眼角虽有了细细的纹,却愈显从容和静好。

    于是他挠了挠头,跟当年赵大郎一样,也笑得跟个无赖似的。

    “幺姑,谢谢,又陪我一年。这无人之巅的帝宫,愈走愈容易迷路,幸好,你在我身边,我赵大郎就不会忘了,从何处出发。”

    罗霞眸色一深,目光移到赵胤额角,那儿有一个凹陷,似乎是陈年伤疤,入骨深。

    “还疼么?”罗霞轻问。

    “疼?平日还好,阴雨天就疼。”赵胤的声音忽的沙哑起来,“……疼到钻心。”

    那是磕头的伤。几百几千次,额头碰在地上,那一块的骨头都碎了。

    ……

    新帝登基,昭告天下,变法。

    国子监的洛夫子,拜正一品太师,位列三公之首,主持变法。

    洛夫子辞别的那日,他跪在地上,挡了路,不愿夫子去往宫里,戴上那顶正一品官帽。

    “夫子,别去!萧二郎,哦不,圣人一意孤行,我劝不了,但我不愿看夫子,再入火坑里!”他执拗的,焦急的,脸皮都涨红了。

    “三百年没人做过的事,还是那个不太聪明的二郎,路都不知在何方……”

    “所以,就不为么?”洛夫子淡淡的笑。

    赵大郎斩钉截铁:“暗夜行路,摸石头过河,一脚踏出去,悬崖还是大道,圣人什么都不知道,不,哪怕是夫子您,也不知道吧……”

    “所以,就不往前去么?”洛夫子还是温温和和。

    赵大郎愣了。他如见巍巍高山仰之弥高,再有道理的道理,都变得苍白。

    “如果没有路,那就一年年,一代代,用白骨,堆出路来……这本就是一场豪赌,若成,幸也。若不成,亦为后人点亮了一盏灯。”洛夫子笑了,瞳仁平静,“不成功便成仁。我洛闻,我洛氏,无憾。”

    赵大郎瞳孔微缩。

    用白骨,堆出路来。

    他似乎听过这句话,从那个隔三差五生病的年轻君王口中。

    “不聪明的人,自有不聪明的办法。那就是堵上一切,以身试法。”

    那时,缃袍少年虽脸色苍白,却在风雨如晦的世间,点燃了最绚烂的燎原火。

    而他,是火种。

    “他说……他会是君王。”那一刻,赵大郎忽的明白了,当年这句话的意思。

    “所以啊,大郎,有这样的学生,做夫子的,怎能退缩呢?至少一点点,挡在他前面,至少一点点,风雨与他同行。”洛夫子的笑,也似燃起了火,“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我洛闻不敢自称圣贤,但至少,会做一个合格的夫子。”

    飞蛾扑火。以“老师”的名义。

    “不,夫子,学生舍不得您……不要,不要做蠢事,您会……回不来的……”他堂堂七尺男儿,忽的哭得涕泗横流。

    他记得自己第一天进国子监时,准备给号称铁面的洛夫子一个下马威。

    于是装了一篮子枣儿,放在门窗上,当洛夫子一推门进来,稀里哗啦,被枣雨浇了个狼狈。

    他二郎腿跷在书案上,笑得直不起腰。

    洛夫子却没说什么。默默的蹲下身,一个一个将枣捡了,洗干净,发给了国子监外面黄肌瘦的乞儿。

    “谢谢”。素衫男子回来,向惴惴不安等着挨戒尺的他,反而一笑。

    他忽的满脸通红。

    那天,洛夫子教他的第一课,只有两个字:生民(注1)。

    “夫子,不要去……学生还要跟着您念书,您还没教完我,何谓修身齐家……”曾经那个跷二郎腿的混世魔王,如今哭得像个孩子。

    “大郎,不要劝了,我意已决。夫子今日教你最后一课。”洛夫子语调郑重,字字镇河山,“叫做:王道。”

    他擦了把泪,惊了。

    注释

    1.生民:指百姓,人民。《孝经.丧亲章》:生事爱敬,死事哀戚,生民之本尽矣。《孟子.公孙丑上》: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

第六十八章 刀光

    “大郎,哪怕是绝路,夫子和圣人,也有不得不去的理由,某一天,恐怕只会剩下你一人。到那个时候,你将身处,世人看来光辉璀璨于你自己却是无尽暗夜的日子,你不能哭,不能回头,不能手软。否则,帝宫无人之巅的力量,将会反噬于你。这是规矩,王道的规矩。”

    夫子的话惊心动魄,却被说得云淡风轻。

    “不能……手软?夫子,您这是什么意思?”他心里陡升不好的预感。

    “圣人,不,萧二郎,夫子我,甚至你今日的同窗,他日的旧识,到那一天时,你绝不能手软。这是夫子最后对你的要求,你必须做到。”

    洛夫子郑重,言尽无悔,“夫子绝不会怨你,夫子会在泥土之下,很高兴。看着你换取了无上的力量,然后……收拾旧山河,从头越。”

    “不!!!”他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他懂了,他也预见了,所以他无法饶恕自己。

    “大郎,夫子相信你。你从小功课门门第一,如果是你,一定能完成我们未完成的……但如果你有迷失的那一天……我已将江山如画刀给了霞儿,便用那不灭的刀光,映亮你前去的方向吧……”

    洛夫子最后伸出手来,像慈爱的长辈,抚了抚他的脑门顶,笑了,笑得眸底有了泪光。

    “大郎,你和萧二郎,都是夫子我这一生,最骄傲的学生呢。”

    然后,一袭素衫的男子便取下了国子监的纶巾,戴上了正一品的乌纱帽,转身,离去,再无回头,背影撑起了整个乱世。

    他忽的磕头起来,在原地发了疯般的磕头,几百次,上千次,额头的骨都碎了。

    鲜血和泪水,将他整个人湮没。

    ……

    “幺姑,后世的史书上,一定会说我是权臣,是奸相,是开国之君。”赵胤抚着又生疼的伤疤,凉凉一笑,“但我一直想做的,只是夫子他最骄傲的学生。”

    罗霞看着眼前着黄袍的男子,瞳仁干净,和那时相比,却多了分坚毅。

    生死,岁月,误解,孤独,被属于暗夜和地狱的所有锤炼出的坚毅,如今,世间已无任何东西,能让它迷失。

    罗霞笑了。她想,如果父亲在,一定会点点头,说他已经是他最骄傲的学生了。

    “所以,幺姑,谢谢,你又陪我一年。”赵胤吁出一口浊气,泛起清浅的笑,“用你那柄刀不灭的刀光,又指引我一年。”

    罗霞看向窗外,正好一个炮仗窜天猴,咻,金色的牡丹绽放,映亮夜空。

    “大郎,新岁安康。”

    罗霞转头,揖手,向那明黄衫子的男子贺岁,笑被身后的烟火映亮。

    “我的刀会随时准备斩下,所以……也会一直陪着你。”

    新岁安康!新岁安康!

    无数声烟花炸裂,漫天流金璀璨,阖宫都响起恭贺的欢笑声。

    岁末,新来。

    安远镇,吉祥铺,金鸡报晓又一年。

    花二等人拥着崭新的红袄子,看着堵了门口的箱箧,脸色都有些不好。

    “小侯爷送二姑娘南海珍珠十斛,祝二姑娘新岁吉祥!”一个小厮扯着公鸡嗓,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报得贼响。

    于是,四五个壮汉热火朝天的把箱子往吉祥铺搬。

    铺子已经装不下了。于是就堆到外边儿的雪地上,高达三丈,跟个小山似的,来往的路都被挡了。

    “小侯爷送二姑娘蜀绣锦缎二十匹,祝二姑娘来年喜乐!”小厮扯着手中拖到地上去的礼品单,叫得嘹亮。

    于是,门外的小山又高了一头。

    围观的街坊邻居捂着嘴笑。这架势,哪里是拜年,简直是要拆了吉祥铺。

    当然也有艳羡的,上前来恭喜花二得侯府待见,无一例外都被花二赶瘟疫般赶了回去。

    “这小侯爷,今年雪大,脑子冻坏了不成?送这么多礼,侯府发财了?还是故意,把我吉祥铺往风口浪尖上推?”花三冷眼旁观。

    阿巍也挠了挠头,不解:“是了,虽然小侯爷黏着二姑娘跑,但往年,也没见着这般阵仗。”

    唯有婆婆忙着腾空陈年老箱子,把年礼一箱箱往里搬:“小侯爷本就就脑子不好,傻人钱多,干嘛不接着?哎呀,老身最爱的极品腌菜坛子……”

    花二叹了口气,眼看着小山摇摇欲坠,上前去拦那报单的小厮。

    “沈钰呢?他到底什么个意思?”花二没甚好气。

    小厮立马堆笑,讨好地一揖:“二姑娘,小侯爷的意思,奴才哪敢猜。只是见小侯爷某日和大姑娘喝茶,大姑娘似乎说漏了什么。小侯爷就变了脸色,道什么危险了危险了,才有今日这般拜年。”

    “沈银说漏嘴了?什么又危险了?”花二丈二摸不着头脑。

    “小爷我要的人危险了。”这时,一声清音传来,围观百姓顿时刷刷跪倒一片。

    “拜见小侯爷!”

    来者正是沈钰。着一件大红哆罗呢狐皮袄子,外罩海龙皮小小鹰膀褂,行走避雪,又披了件富丽堂皇雀金裘,愈发衬得他面若敷粉,唇若涂朱,好个盛京玉面郎。

    他刚下马车,踏雪而来,略过跪拜的众人走到花二身边,看向女子的眸,噙了隐隐的怒气。

    “大过年的,说甚不吉利话!民女危险,哪儿危险了?”花二也不满,下意识地瞥了眼身后,以为什么雪天大虫窜出来了。

    沈钰咬了咬下唇,低低一句:“他瞧上你了……小爷我要的人,岂不是危险了?”

    花二蹙眉更紧:“没头没脑的!你听沈银大姑娘说了什么,又自作主张了不是?”

    “她说他来见你了。那几天,都是住这儿的。”沈钰脸色发青起来,“他对天下人说养伤,其实来私会……”

    “沈钰你住嘴!”花二猛地一惊,也顾不得礼节,一把捂住沈钰的嘴。

    原是指赵熙行那事。

    虽不知沈银怎么察觉出来的,但众目睽睽之下,东宫撒的谎,她吉祥铺但凡要命的,还都得帮他撒下去。

    花三阿巍和婆婆他们,也觉出异样,立马作揖赔笑,让乡亲们各回各家,关死了铺门,谨防些隔墙有耳。

    “小侯爷,这话乱说不得。天家也要脸面的。”吉祥铺四人同时正色道。

    “你既这么说,那就一定是了!东宫瞒了天下,来见你了!”沈钰顿觉委屈,噌一声,火被点燃了,“金屋藏娇,好一出金屋藏娇!小爷我以前是大傻子,居然没看出来!你们早有私情,暗通款曲,表面还装着另一套!!”

第六十九章 乌鸦

    见沈钰越说越离谱,花二冷脸,砰一声,重重拍了下桌案,才惊得前者稍稍住口。

    “小侯爷,听风是风的东西,慎言。”花二压着怒道,“好,就算东宫是来见民女了,此事也和小侯爷无关,更犯不着您心里不痛快。”

    “有关,有关得很!”沈钰打断花二的话,怒喝,齿关咬得咯咯响,“他长得好,脑子好,又是那般身份,天下哪个女人拒绝得了!”

    “呵,小侯爷还能帮民女拿主意了。”花二冷笑,针尖对麦芒。

    沈钰看着咫尺间的女子,三年了,他各种不要脸的黏着她,她虽心儿不热,但也从没生气过,更没和他凶过。

    如今第一次起了争执,竟是为着另一个人。

    冰冷的石头,变得滚烫,也不是为他热的。

    沈钰充血公鸡般的头,忽的就垂了下去,浑身突然涌上一股无力感,脊背四肢都耷拉成了一块儿。

    “为什么,偏偏是他,是他……连争的勇气也没了……”

    他低低呢喃,自嘲的一笑,入骨髓。

    花二略有不忍,缓和脸色:“小侯爷,没有的事,民女只想安安静静做个小老百姓,无意招惹天家,您别多想。”

    “好,你不招惹……他来招惹你呢?”沈钰猛地抬头,直直的盯着花二眼,质问。

    花二一愣。答不上来。

    花三婆婆和阿巍的目光,也大有深意的看向她,和沈钰一般,等着个答案,风雪呼啸,铺子里突然安静无比。

    花二心乱如麻。

    她不知道。如果一定要有答案,这就是。

    她是被困在过去的人,未来如何,她从未考虑过。

    但是她却无比清晰的记得,赵熙行在那个雪夜说的话:如果他,把她牢笼上的锁,砸得粉碎呢?

    “如果有那么一天,会是怎样呢?”花二抬眸,惘惘地看向虚空,迷茫的视线里,竟有了一丝丝的期待。

    没有人愿意作茧自囚。

    她或许也曾幻想过,牢笼外的光,会是如何璀璨,会将她快腐烂的眸,映得透亮又温暖。

    看着女子沉默,沈钰的拳头暗暗握紧了,正要说些什么,忽听得铺子外一阵喧哗,适时地打破了凝滞。

    “哎哟哟!有人抢我家年礼了!”阿巍婆婆等人连忙跑出去看,立马肉疼。

    花二和沈钰跟出去看,立马头疼。

    康宁帝姬,赵玉质。她不知什么时候,听着热闹来了,正指使着奴才们,将一个个箱子往回搬。

    “小钰子!”她看见沈钰,笑开了花,便要扑上来,却又立马板了脸,“谁准你给这下民送这么多礼的?!你今年给本帝姬的都没有这么多!”

    言罢,赵玉质指使着奴才把箱子搬走,赌气嘟哝:“搬走,就不给她!不给她!”

    “你作甚?放下!这是小爷我送给花二姑娘的!”沈钰冲上去拦她,怒。

    赵玉质秀眉一挑,余光瞥到杵在门口的花二,本就发红的小脸更红了,冲到女子面前,砰,一跺脚。

    “是你,一定是你!使了什么狐媚手段,竟让小钰子送你这么多礼!气死我了,气死了!”

    “帝姬息怒,民女惶恐,也受不起这些年礼的。帝姬想要,就尽管搬走。”花二低头一福,绵里藏针。

    砰砰砰。赵玉质脚跺得更厉害,震得积雪簌簌往下掉:“你什么意思?堂堂小侯爷送你的东西,你还不稀罕?谁给你的胆子!”

    花二一愣:“那民女到底是该留下,烧香供起来呢,还是请帝姬搬走,免得您心堵呢?”

    赵玉质也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话前后不通。

    然而她又不愿承认自己迷糊了。噘着红英英的唇,瞪着圆溜溜的目,憋了一口气,只管把脚跺得响。

    砰砰砰。

    仿佛这就是她的神兵利器,跺一声就能掉个脑袋。

    花二忍笑。这帝姬怎么跟个小雪狮子狗似的,吓人的方式就是跺脚,自己是不是应该配合下,免得拂了她面子。

    正想着,旁观的花三瞧出门道了,先她一步,捂了自己心口,面露惧怕:“啊!帝姬这脚,跺得好,跺得厉害,草民小命难保也!”

    阿巍和婆婆窃窃的笑声传来。花二也憋得嘴唇发抖。

    赵玉质终于意识到大家都在看她笑话。于是又羞又恼,涨红了脸,气得不去管他们,只一心搬箱子。

    “搬走!都搬走!”她解气似的,每搬一个箱子,都得踢那箱子一脚。

    “住手!小爷我给花二姑娘的,住手!”沈钰急了,干脆也叫来了奴才,人家往外搬,他就往里搬。

    箱子数量众多,两人都较着劲不说话,奴才们干得热火朝天,吉祥铺门口,意外的热闹起来。

    女子一边搬出去,男子一边搬回来,一来一去,也不知白费的哪门功夫。

    本该是事儿主的花二等人,竟没人搭理了。

    于是,婆婆从后院搬来了竹篾椅子,让四人坐下,阿巍煎了热茶,给四人沏上,花三煮了一匾热腾腾的毛豆,给四人端来。

    “来来来!新鲜的哩,吃了暖和!”花三舒服地坐下来,一边看两人搬箱子,一边吐了一地毛豆皮。

    “吃吃吃!新岁安康,多吃多安康!”花二也抓了把毛豆,和婆婆讨论起今年腌的酱肉少放点盐。

    阿巍啜了口热茶,看向漫天飞雪,嘴里鼻里飘忽出一缕白气儿。

    “好雪,好新年啊……”

    年的脚步,一天比一天近了。

    街角巷尾飘满屠苏酒的香味,孩子们的爆竹声都快掀了天,铺子上卖年画的婆婆,鬓角簪了梅花,将胖小子怀里抱的鲤鱼描得鲜红。

    然而,这满城吉祥喜庆,却在某天戛然而止。

    兰陵那边有百姓上报,发现雪空上的乌鸦,排成了一个“萧”字。

    帝宫震惊。皇帝赵胤一连几天,脸阴得可怕,风言风语不胫而走,九州的新禧顿时暗流汹涌。

    兰陵。是东周萧家王兴之地,乌鸦又偏飞成了个“萧”。

    这里面的意味,就让新王朝的年,谁也过不安稳了。

    而当吉祥铺听闻这个消息时,花三的脸也阴了好几天。

    他看着呆坐在屋檐下赏雪的女子,沉声道:“怎么,阿姐你还信了?”

    花二没说话。静静的看着漫天雪,眸子深处白茫茫的一片,仿佛人在这儿,魂儿早就飘走了。

    “阿姐,我在和你说话。”花三不满,“什么乌鸦排成萧字,明显是有心人的手脚。十有**,是薛高雁搞出来的。他们南边儿的叛党,獠牙都藏不住了。”

    “是么……”

    花二恍恍应了声,顿了顿,又加了句,竟带了森然的鬼气

    “你说,是他……回来了么?”

第七十章 答案

    花三头皮一麻。忽的和听声过来的阿巍婆婆他们,冲上去摇花二。

    “阿姐/二丫头/二姑娘,你着魔怔了不成?说甚骇人话?呸呸呸,不吉利!”

    花二被摇得东倒西歪,却低着头,青丝从昭君帽沿溜出来,看不清她什么神情。

    “二丫头,你是个清醒人儿,从来不语怪力神。怎会信这种鬼话?”婆婆担忧,当头撒了把糯米。

    阿巍和花三也对视一眼,作势就要去请孙橹:“别吓我们啊!你糊涂了不成,也能被薛高雁他们的把戏套进去!”

    “我没事。婆婆和阿巍忙去吧。”花二抬眸,看似如昔的笑笑,加了句,“阿弟留下。”

    阿巍和婆婆这才一步三回头,去前铺忙生意了,毕竟掌权者们操心萧不萧的,小老百姓,还是更关心赚钱过好年的。

    堂里安静下来,檐下鹅毛大雪飞,听得不远处,三两乌鸦啼。

    花三走到花二面前,俯下身,盯着女子,虽有一霎不忍,却还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道。

    “阿姐,听着,他死了。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回来了。”

    花二浑身一抖。

    旋即深渊般的眸,乍然就不见了底。

    “哪怕是鬼魂,再有一面,也是好的……阿弟,我觉着啊,他回来了,一定是的……”女子呢喃,低低的笑,像陷入了梦魇的孩子,令人心惊。

    咫尺之间,花三眼睁睁看着那双眼,从清明到混沌,然后渐渐失去焦距,堕入了时间的地狱。

    泥土下的人儿,哪怕成了彼岸的鬼,也请回来。

    一面,只是想再见一面,就好。

    “你疯了么。”花三从齿关吐出几个字,寒气刺骨,有心痛,有妒,也有涩,“我再说一遍:他,死,了。”

    最后三个字如小刀,突突刺入女子心脏。

    她忽的笑了,死人般惨白的脸,和仿佛不该出现在这现世的笑。

    “我知道,我比所有人都知道……然而越是知道,我就越放不过自己……我啊,这世上曾经最大的傻瓜,以为他重病不起,只是忙着批折子,他满宫的药味,是他好的苦茶,甚至他躺在榻上大口大口吐血的最后一天,我还在内宫忙着学煎茶……三个时辰后,茶水泼在金砖地面上,和禁卫军们的鲜血混在了一起……”

    “都不是你的错。”花三打断,拳头在鹿裘里握紧,“他的故意为之,又岂是十几岁的你,能参破的庄周梦蝶。”

    世界上有一种人,是最狡猾的捕手。

    精心编织的温柔陷阱,却成了当年他小小的妻,挥之不去的跗骨之蛆。

    沉默,整个吉祥铺都陷入了沉默。只有檐下飞雪,簌簌的落。

    如果岁月能有那么仁慈,活下来的故人,都成了泥土下的他的

    囚徒。

    “我啊,我困住了,他的庄周梦蝶,划而为笼。”花二喑哑哀笑,凉薄,“……我出不来了。”

    最后一句,无力,迷惘,却又透着一股心甘情愿,知是无解也入你局中。

    于是花三的火蹭一下被点燃了,他猝地红了眼眶,冲到女子面前,齿关咬得发冷。

    “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你和他,不过三年,如今也三年,便是沧海也变了桑田,泪也变了珍珠……你为什么还放不过自己?”

    年轻男子最后一句质问,咬字极重,撞得花二耳膜轰轰一阵响。

    为什么?

    女子低下头,青丝垂下来,看不清她的神情,风雪从窗扇漏进来,飘飘,染白了她的鬓,染白了她的眉梢。

    然后滚烫,化为水珠滴落。

    花三的拳攥得指关节发白,死死盯着她:“告诉我,为什么。你和他并无夫妻之实,他甚至都没有碰过你,你摔倒在他面前他也不会伸手扶你。何况他长你整二十岁,你于他,不过是一场‘圣人马上就能好起来’的善意谎言。”

    女子沉默。不知是不是因为太冷,小脸和嘴唇都乌青一片。

    又是一年大雪,一年岁,一年君不归,一年故人踽踽独行,无人点灯。

    “而他,他于你。”花三顿了顿,眸色渐渐浸凉,“他不过当你是个解解闷的小丫头,是小巧玲珑的玩意儿,也或许是惹人怜的小猫小狗……”

    “不!不是!”

    女子猛地打断,猝然提高的语调有些尖锐,刀一般划得人耳膜疼。

    她抬眸直视花三,苍白的小脸,一双秋水瞳,却病态的烧红起来。

    然而,花三在一愣后,却忽的从鼻翼里挤出一丝冷笑:“不是?!呵,难道你有更好的答案?或者不是答案,而是你希望的,你如何在他的生命里定义?!”

    花二一滞。视线又在瞬间失去焦距,仿佛是凝着面前的花三,又仿佛是看向虚空中的某点。

    答案。泥土下的人儿,已经不会告诉她了。

    她如何倒映在他眸底,又是如何,在他的生命里存在过。

    “原因,这就是我为什么放不过自己的原因……因为答案,我一直在找这个答案。”花二呢喃,恍恍向虚空唤。

    他用最后时光写就的谜题,竟是打算让他的花儿,执一生求解,然后,得念念不忘么?

    如果是,那还真是个……温柔的陷阱呢。

    花三咬了咬牙,沙哑着声音,嘶吼:“答案?那你这辈子都解不开了!呵,又或者,你根本不是要答案!!而是你动了男女的心思,要为他守一辈子活寡!!!”

    “你住嘴……住嘴……”女子低低道,肩膀开始剧烈的颤抖。

    花三没有听到,反而冷笑愈浓,攥得发青的拳头砰一声,打在旁边木柱上,漆屑和灰尘刷刷往下掉。

    “呵,可笑,可笑啊!是了,一定是,你和他之间,竟生了男女的心思!!他大你整二十岁,荒唐!!!”

    唐字刚刚落下。

    便听得慌乱的一声绣墩被碰倒的闷响。

    旋即啪一声,清脆,刺耳。

    花三捂着脸,血红的眼,讶异又酸涩地盯着女子,而后者扬起的手还没放下,怔愣着,也仿佛不清楚,自己刚做了什么。

    她竟是打了他一巴掌。

    堂内一时寂静到诡异。风雪呼呼打窗,鬼哭狼嚎,听得人心乱如麻。

    “萧……萧展,对不起,我……”这一巴掌也把花二自己拍醒了,她破天荒的唤了男子本名,手足无措的道歉。

    花三脸一阵青一阵白,狠狠的咬了咬下唇,便摔门而去。

    砰。大门被用力的砸上,震得房梁地板直颤,哐啷当。

第七十一章 相信

    花二失神地伫立原地,看看手掌,又看看被砸得快裂开的门,半晌,脑子里都空白一片。

    这时,一杯热茶端到了她面前,婆婆拍了拍她的肩:“娘娘,不要怪殿下,他是个火爆性子,发出来就好了。”

    娘娘。殿下。竟都是当年的称呼,如从时间深处而来,带了分不真实。

    花二看向那慈眉善目的老妇人,一刹恍惚:“娘。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是我,执迷不悟么。”

    老妇人一笑,看向了檐下茫茫的大雪,仿佛又看到了那一袭明黄衫子的男子,将那双小手儿交到她手中,对她说。

    娘,花儿就交给你了。朕命你,待她若家人,不是主仆,因为终有一天,你们会是家人,朕命你,一辈子追随她。

    风雨飘摇,大厦将倾。病入膏肓的男子,已经料到了一切。

    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最后以帝王的名义,为他还什么都不知道的花儿,安排好一切,归宿,余生,家人,好好活下去。

    却恐怕独独忘了,他最应该安排的,是“钥匙”,让她走出他温柔牢笼的钥匙。

    “娘娘,老奴是陛下原配皇后的家生奴才,陪着元后娘娘出嫁,看着她从太子妃到皇后,看着她诞育小殿下。后来,元后病逝,老奴照料了殿下一阵儿,最后您进宫,老奴便被拨来伺候您。”

    唤娘的婆婆顿了顿,轻叹一声:“大半辈子都耗在那道红铜门后了,什么没见过。老奴觉着吧,这宫里最难得的,是两心相知四字。”

    “两心相知?”花二一愣。

    娘点点头,两鬓霜的岁月在她眸底沉淀,沉淀为一片柔和:“娘娘,不论年龄或是冲喜的谬论,您是被八台大轿抬近帝宫正门的,烫金的合婚庚帖,正红的喜字合卺的酒,全天下为您庆贺。您在十二岁那年,不就已经是陛下,名正言顺的妻了么?”

    妻。

    是了,在十二岁那年,她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妻了。

    而他,也是她拜过大周列祖列宗的夫。

    “所以啊,娘娘,您和陛下,两心相知,不是很正常么?”娘笑了。

    花二看向檐下的飞雪,目光又恍惚起来,除去他从没碰过她这点,他是真真切切宠她如妻,把全天下的好都捧到了她面前。

    ……

    那一天。帝,迎娶继后,举国同庆。

    她身着太过繁复的凤冠霞帔,摇摇晃晃地走进坤宁宫时,铺天盖地的红色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幽幽深宫,层层帘幕,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她的视线躲在盖头后,吓得浑身哆嗦。

    然后,盖头被揭开,她看见他蹲下身来,与她平视,对她笑。

    是个三十出头,身形清癯的男子,容颜虽普通,却干净磊落,脸色虽苍白,却温柔如同星光璀璨。

    “花儿,朕叫你花儿好不好?”他的声音竭力放得轻,很怕吓着她。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为什么呀?我不姓花。”

    “因为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整个帝宫,是朕,最珍贵的花儿啊……嘘,这是朕和你的秘密,不许告诉其他人哦。”

    他竖起根食指,对她眨眨眼,像个半大少年似的。

    她噗嗤一声笑了,也竖起根食指,凑近他:“好,花儿,我叫花儿……若谁告诉了旁人,谁就是小狗!”

    他郑重的点点头,伸出手去,与她拉钩,旋即手掌一翻,掌心蓦地就多了颗糖。

    “哇!戏法呢!”

    她欢喜地拍着小短手,去剥那颗糖,又若有所思,“不过……今晚陛下睡这儿么?他们说,当皇后,就是和陛下睡一张榻?”

    “朕,在暖阁另置。以后都这样。这张大榻就给花儿睡……花儿不会怕吧?”他佯装得意,摸了摸鼻子,“朕以前,可都是自己睡这张榻的!”

    “不怕!当然不怕!花儿长大了,可以一个人睡!”她立马挺起胸脯,雄赳赳,气昂昂。

    顿了顿,她目露不安,扭着衣角道:“以后……我都要和陛下住在这里么?”

    “嗯,是呢。花儿喜欢这里么?”他意外的有了一分紧张。

    她咬着唇,低头,嗫嚅道:“不……喜欢。太大了,老是迷路,重重叠叠的,像是有大虫藏在黑暗里,奴才们总是笑的,可我觉得,他们在背后又是哭的,所有人都在跪拜,看不到他们的眼,到处都是人,但又感觉,就只有我一个人……”

    “花儿。”他轻声道,语调虽不重,却字字如重如千钧,“当皇后的意思是……万事有朕。”

    万事有朕。

    简单的四个字,让她心底最后的害怕和不安,烟消云散。

    她记得他当时的眸,异常的认真,仿佛从那时就决定了,许她一个只有笑和欢喜的幻想乡。

    没有暗夜,没有风雨,只有天真无邪的花儿,肆意的绽放。

    “所以。”他下意识的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小脑门,又似顾忌什么,眸色一暗,手无力地垂下去了。

    “所以,花儿别怕啊……”

    ……

    “娘,谢谢你。”思绪回到现实,花二看向婆婆,感激的点点头。

    旁观者清。岁月太长,她都快忘了,说出“万事有朕”的他,怎么会狠心到,将她困在他时间的牢笼里。

    “所以娘娘,不要迷失在答案里。你要相信。”娘笑了,笑得眸底都有了泪花,跨越生死的羁绊,未老。

    “请相信陛下的温柔,也请相信,你自己的勇气,相信陛下一定在世间某个角落,留下了给你的答案。”

    花二心里一动。

    她惘惘看向盛京城,漫天风雪中,有一个清癯身影向她走来,大冬天的,他眸底却有太阳。

    “花儿别怕啊……”

    他对她笑。

    于是,女子也一笑,红了眼眶。

    好,花儿不怕。

    帝宫。大雪压金阙。

    在年的爆竹一天比一天响的日子,却因为兰陵出现了乌鸦排成“萧”字的异相,帝宫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压抑。

    宫人再没了喜气洋洋的脸色,屏声息气,惴惴不安地看向金銮殿。

    皇帝赵胤刚下了朝议,召集文武百官,商讨了应对乌鸦排萧的事儿,决定虽此事乃有心人为之,但也必须慎重应对。

    帝旨:新岁那天,令皇子皇孙前往东郊祭祖。并且有意在来年春,南下江南,威慑南边的叛党。

    但因为南下江南耗资太盛,不符新朝休养生息的主旨,所以百官意见不一,暂时搁置下来。

第七十二章 暗夜

    御史敲响了下朝钟。百官鱼贯而出,红铜门轰隆一声关上,家国大事都被一道门隔开。

    东宫赵熙行,却倚在汉白玉阑干边,叫住了正准备出宫的赵熙彻:“怀阳!”

    “长兄!”赵熙彻回头一瞧,咧嘴笑了,扑棱扑棱地跑上台阶,“长兄唤我何事?”

    赵熙行看着少年踩了满靴的雪沫,略一蹙眉,缓缓弯下腰,为他把沫子掸干净,轻轻一句。

    “堂堂亲王,成何体统。”

    赵熙彻挠了挠头,嘻嘻一笑:“便不是亲王,也没见得我体统过!谢谢长兄,这下不会湿鞋袜了!”

    赵熙行直起身,拉少年到檐下,一边避着雪,一边问他:“方才朝议之上,你为何力劝父皇南巡?你并不像是关心政事的性子,怎今儿如此积极?”

    赵熙彻一拍掌,笑意更浓:“当然玩咯!江南啊,多好的地方。父皇只在继位头一年南巡过,后来便再没去了。我至今记得,那儿的藕粉多么好吃……”

    “荒唐!”赵熙行猛地打断,微微肃了脸,“东周无道,民生维艰,后来又经四月宫变,人心不安,九州上下早已千疮百孔。”

    赵熙彻被唬住。不解,但也不敢多嘴了。

    赵熙行正色道:“开国易,守国难,天道自有盈亏。是以治世之初,父皇就提出了‘休养生息’,勿扰民生为百政之先。如今三年了,无为而治,你可还记得?”

    “记……记得?”赵熙彻躲闪着目光,“父皇何时说过这些?我就记得父皇说,今儿中午肉丝儿咸了……”

    “你好歹是个亲王,窗外事总得闻一闻。”赵熙行略带了责怪,“南下江南,耗费甚巨,滋扰民生,更是有违初心。所以近两年,父皇再不南巡。虽然父皇疼你,但你也莫不辨是非,由着性子胡乱谏言。”

    赵熙彻低下头,像个犯错的孩子,闷闷道:“知道了,不去就不去。东郊祭祖我总得去吧。”

    “这是自然。我们过年,也得去看看先祖,也是威慑兰陵那边的叛党。”赵熙行话还没说完,就又被少年气出了一声叹。

    “东郊啊,山楂可好吃了,冻得冰浸的。”赵熙彻眼眸发亮。

    “罢了。记得提前记好礼仪,祭祖那天别出笑话。还有……山楂少吃点,胀气。”赵熙行放弃了家国大义的说辞。

    “好!怀阳记下了!”赵熙彻拉长了音调,嬉笑地应了,估计是没听进去的。

    这样天塌了都当是玩笑的少年,也不知说他是初生稚子,还是千年老妖。

    赵熙行指尖在缃袍中微微攥紧,试探道:“怀阳,你是不是……偷拿了我的钥匙?”

    没想到,少年没有任何犹豫,点头跟敲鼓似的:“是啊!”

    “你一个亲王,偷拿东宫的东西。虽然凭你我兄弟的了解,我知你大抵是贪玩。但……”赵熙行眼眸微眯,“若传出去,这里面的深意,就闹大了。”

    赵熙彻似乎被吓了跳,偷偷的拉了拉赵熙行衣角,怯生生道:“长兄,我错了,我错了行么?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溜去了趟吉祥铺!”

    “吉祥铺?见谁?”赵熙行仿佛被抓了尾巴的猫,忽的心提到了嗓子口。

    “阿巍!”赵熙彻还是没有隐瞒,笑得露出一圈大白牙。

    赵熙行一愣,眨巴眨巴眼:“他?怎么会是……他?”

    “怎么不能是他!就是他!只会是他!”赵熙彻瞬时敛了笑,像只小斗鸡般涨红了脸。

    “罢了。以后这种事,不许再有了。记得,在这座帝宫中,先是君臣,再有兄弟。”赵熙行留下一句话后,便拂袖而去。

    原地就剩下了赵熙彻一人,伫立在汉白玉高台上,暮色沉沉合拢,将他的身影湮没在黑暗里。

    而这厢,赵胤回了上书房,扶在玉案上,苍白的脸上豆大的汗珠滚,和方才金銮殿上一言九鼎的天子完全两样。

    宫人都被屏退,连来问安的继后也被请了回去。偌大的金阙就剩下了赵胤一个人。

    微微伛偻的背,发白的唇,满头的虚汗,和一个年过半百的长辈并无两样。

    他手中攥着一张罗帕,上面殷红的一痕血,触目惊心。

    “陛下,压不住了。”一双手拿走那张血帕,担忧道,“以前草民开药压着,但治标不治本,这么些年来,连药也不管用了。”

    “有那么严重么,这几年不是好好的么。”赵胤看向说话的男子,“孙橹,孙郎中。”

    孙橹摇摇头,叹气:“洛氏大案,五年啊,整整五年,您每一晚都要服用曼陀罗才能入睡。虽然量不多,但日积月累,肺腑里早就埋下了隐患。”

    顿了顿,孙橹很熟练的将罗帕扔进火塘里,火苗一卷,顷刻就化了灰烬。

    “陛下,洛氏大案结束后那几年,草民用药帮你调理,但里子都坏了的东西,华佗在世也无法根治,不过是压着,让它尽量晚一点爆发。但如今,压不住了。”

    赵胤扶着胸口,虚弱的喘着气,脸色却还算平静,只有一丝遗憾。

    “朕造下的孽,总得自己偿。一切东西都有代价,哪怕贵为天子,也无法逃脱。”

    孙橹深深的看着赵胤,眸色微晃:“那五年,天下人都说,是右相最风光的日子,从无人知名到权倾天下,走上九州的最高点……然而事实是,那五年,是您最痛苦的日子吧,痛苦到,要每晚服用曼陀罗才能入睡。”

    赵胤自嘲的笑笑:“……夫子说,不要手软,他会很高兴看到我,踏过血和尸骨,换来无上的权势……夫子说,我和二郎,都是他最骄傲的学生……”

    顿了顿,他捂住了眼,看不清他神情,尊贵无比的明黄衫子,竟在那一刻,落寞无比:“那五年啊,有人失去了老师,有人失去了同窗,有人失去了手足,有人失去了知交……”

    “您却同时失去了老师,同窗,手足,知交。”

    孙橹接了赵胤的话,眸底晕开一片浸凉。

    “是啊,泪,只能在晚上无人看见时流,太阳升起来时,刀还要继续落下……夫子啊,学生赔了一生去懂了,何谓王道的规矩。”赵胤的额头又剧痛起来。

    那是成千上万次的叩首,骨头都碎了,鲜血和泪,将他湮没过。

    那个国子监的夫子,果然没说错,他会走过一段天下人以为是光辉璀璨,却于他,是无尽暗夜的日子。

    他走过来了。

    然后,就剩下了他一人。

第七十三章 拜年

    “告诉朕,还有几年。”赵胤深吸一口气,黑眸睁开时,有痛,有哀,却独独,无后悔。

    孙橹颤巍巍的伸出一只手掌:“不出这个数。”

    “啊啊啊,不出五年么。”赵胤一拍脑门,朝孙橹大咧咧的一笑,“多谢啊,孙郎中,身为东周的太医署首席,却为个西周的君王尽心尽力。”

    “在我这儿,只有病患,没有君王,便没有前朝今朝之分了。”孙橹淡淡应道。

    赵胤眸色一深,毫无顾忌地在金砖地面上坐下来,扔了个酒葫芦过去。

    “喝一杯?不醉不归!老子最近酒量见长!”

    “呵,你就没一次喝得过老夫!”

    孙橹一扬手接了酒壶,往砖地上舒服服的一躺,四叉八仰,美酒便入了喉。

    旋即上书房就剩下了酒香和打鼾声。

    这世间风雨如晦,魑魅魍魉,却还有不被人注意的冰心,在时光里不朽。

    雪送新年,爆竹声声,玉山上红梅开遍,艳艳天。

    这日,晚,入夜寒凉冻骨,街上半个人影都没,家家户户烧红了炕,都围着暖炉剪窗花去了。

    吉祥铺。婆婆花三并阿巍,担忧看着花二:“一定要晚上去么?”

    花二笑笑,穿上掐了三层棉绒的昭君裘:“晚上才周全。本就是废了的地方,若白日去被人瞧见,事就闹大了。”

    花三倚在火塘边,擦洗着自己的剑,意外的安静。

    阿巍把长刀拧了拧:“二姑娘,我陪你去。我在暗中瞧着你,免得遇上宵小之徒,也有个照应。”

    花二略一沉吟,觉得并无不妥,便点点头,辞了婆婆和花三,和阿巍走进了夜色里。

    天寒地冻,十二月入夜,北风能将人的骨头都扯碎了。

    花二独自走在街上,背影被灯笼拉得老长,踩出一串的雪窝子,顷刻又被飞雪淹埋了。

    她似乎对路很熟悉,没有提灯,也毫无凝滞地穿过大街小巷,穿过一城的繁华和悄寂,阿巍在暗中跟着她,刀锋磨得雪亮。

    终于,她停在了某个地方。

    是一整条街。

    废弃的朱门高户,占了整条街的地儿,三人抱的红柱子,一溜的下马石,栩栩如生的太湖石貔貅,彰显着这曾是一处钟鸣鼎食,名门之第。

    只是如今,一切都朽烂了。

    琉璃檐下蜘蛛网都垂到了地上,石貔貅碎了半张脸,柱子上红漆脱落,露出发黑的里子来,大门没有关,或是已经腐了,吱呀着在风雪里晃,依稀能见府里满地狼藉,灰烬和脏雪黏成团儿。

    花二嘱了阿巍在暗中守候,便紧了紧昭君裘,独自走进了府里。

    绣鞋踏过黑乎乎的雪泥,咯吱咯吱响,也不知踩着了什么,地面有干涸的,凝在砖缝里的血,触目惊心,北风穿堂而过,呜咽更加可怖。

    一处废宅,街坊们都嫌不吉利,怕闹鬼,过路都绕道走的。

    花二却神色如常,借着依稀的月光,她俯下身,耐心地雪里拂了拂,露出埋在下面的一块牌匾来。

    比起旁处腐烂肮脏的物什来,这块匾算是干净了,似乎每年这女子都会来,将它拂拭干净。

    辨得上面四个鎏金大字。

    敕造程府。

    敕造,乃是帝王御赐,开门建府,曾经极致的煊赫,如今都埋在了雪被下。

    而程,在那个王朝里,每当提起这个字,代表的都是一个国的荣耀,君王左右执掌虎符的肱骨和支撑。

    文贾武程。东周武官之首,几乎统领了九州所有兵力的,将门,程氏。

    花二擦干净牌匾,走进了府里,面对鬼气森森的废宅,一笑

    “我回来啦!各位叔叔婶婶,哥哥姐姐,新岁安康呐!”

    无人应。

    这一声喜气洋洋的拜年,溅落在空荡荡的废宅里,顷刻就被北风吞噬。

    如同一个笑话,讲完无人笑,却断了人肠。

    “呐,还是和往年一样,我以一舞,给各位叔叔婶婶,哥哥姐姐,拜年!”

    如同面对的是热闹的家宴,高朋满座,亲族欢笑,花二也灿然地笑着,朗声清脆。

    她很是郑重的理了理鬓,拂了拂袖,遂腰肢舒展,手拈兰花,在雪地里,在夜色里,在悄寂腐烂的宅子里,跳起了舞。

    鲜红的昭君裘,雪白的漫天霰,一红一白,如玉山上的红梅,映衬得格外好看。

    而那女子长袖舒展,杨柳拂风,颦颦嫣然在雪地绽开,哪怕是着了冬裘,舞步也极显轻盈,足尖勾起霰珠如雾,为那曼妙的倩影更添一分朦胧和柔和。

    白雪红衣,无有笙箫,却若有亲朋的叫好声,和家人的谈笑声,拧着爆竹的晚辈们还贼机灵地,故意来扰她的脚步,然后又嬉笑着跑开。

    一人的舞,似有亲族围坐,一人的笑,若有新岁团圆,不远处炮仗窜天,金花盛放,映亮女子的眉眼,噙了温柔又亲和的笑。

    恍若儿时。带了希望长辈们夸奖的微微紧张,和在同辈们拔得头筹,多拿压岁的微微期待。

    这是她对这座本家大宅的唯一记忆:团年。

    她长在京郊的别邸。只有每年过年时,八方族亲团聚,她才会被请到这座大宅里,添份热闹。

    那也是她前半生,会期待一整年的热闹。只有在那个时候,她才能看见族人们对她温和又热情的笑,四面八方唤她的声音,塞得她每一声应都应得欢喜。

    小十三!

    诶!!

    ……

    她行十三。

    是将门程氏当家之主的第十三女。

    然而她的出身,却是这份煊赫的一个污点。

    她那身为东周大将军的爹,在赢了一场打了三年的战后,逢喜精神爽,于是素来冷峻的武将性子,也放开了些,邀了几个左右副将,去秦淮河上的画舫喝酒。

    琼花荼蘼,江南好,杨柳春风,红颜巧。

    正巧一个被安排来歌舞助兴的名妓,看得程大将军醉眼迷离,再一杯酒下肚,就犯了错。

    然后,就有了她。

    她那风月场混的娘还算清醒,自知残花败柳,又生个千金,不可能被程家接纳,反倒是自己身为名妓,五陵年少争缠头的日子潇洒。

    于是奶了月余,就觉耽搁“生意”,花柳巷又不适合日渐懂事的孩子,就把她送归了程府,那名满天下的世家,震惊了。

    文贾武程,东周的立国肱骨。而伫立在其顶峰的程大将军,竟然和一介烟花女子留下了血脉。

第七十四章 故人

    好在程氏高风亮节,也不是甚龌龊做派,准她认祖归宗,领了十三的排行,但她的出身终究让这座朱门高第觉得尴尬。

    于是,她就被养在了程氏某处别邸里。

    宅子是富丽堂皇的,日子是锦衣玉食的,程氏毕竟没亏待她这个十三姑娘,甚至请了教书先生,授她琴棋书画,该有的都按着姑娘的待遇来。

    除了唯一的一点:禁足。

    她一个人被锁在了那座别邸里,和一群终日唯唯诺诺的奴才们,她一个人长大,念书,认字,嬉戏,发呆。

    她所能见的全部世界,就是镶金鎏银的天井里露出来的天空,看它春日燕飞,看它秋日雁归。

    她那个万民敬仰的父亲,也曾派人去找过她娘,让她娘来别邸照顾她。然而,她娘因为染上那一行不干净的病,竟花年早逝了。

    这世间,真的就剩下了她一个人。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她却始终形单影只,哪怕故意使坏,往小厮衣里灌毛毛虫,冲丫鬟脸上扔水盅,奴才们都只会跪下,低着头,说,姑娘饶过。

    恭敬,又冷漠。

    然后她就突然泄了气,只听见自己的回声,被那扇富贵的朱门挡回来,一圈又一圈。

    她被锁住了。

    无助地在名为别邸的牢笼里,呼喊着,哭泣着,寂寞着,等待着。

    唯一的例外,是新岁。

    团圆那天,她会被请到本家大宅,会见到陌生又相似的族亲们,熙熙攘攘,人山人海,她会在欢笑和热闹中,开心到像喝醉了酒。

    毕竟是过年,再嫌她出身的人,也会在那几天,对她和颜悦色。所有人都温柔又热切的唤她,将新做的糖一把把往她荷包里塞。

    小十三又长高了呢!

    然后每次排开几十张金丝楠木案的团年饭,小辈们会被起哄表演些本领,新学的歌舞新进的诗书,长辈们喝着酒,红光满面,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押岁钱,看得小辈们眼睛发光,各种卖力。

    于是她每年都是跳舞的。穿着簇新的红锦袄,脸笑得像红苹果,长辈们把押岁钱和年礼塞到她手里,嘱她少吃点糖,坏牙。

    只有在那一天,她会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有叔叔婶婶,兄弟姐妹,那个如同天神般的父亲,也会摸摸她的头,说,小十三想爹了没有?

    然而一切,在她被轿子送回别邸,那扇朱门关上时,戛然而止。

    她又一个人伫立在恢弘富丽的园子里,看着檐下的红灯笼,和夜幕中的烟花,将她的背影拉得老长。

    明年,再等一年就好了。

    一年年的等待中,直到一纸封后圣旨,将她救出了那道红铜朱门。

    嫁给病入膏肓的皇帝,冲喜。

    看似风光实则糟践的差事,盛京所有千金的脚都往后缩,最后所有人的目光投到她身上,顶着煊赫的程姓,却卑微无名的十三姑娘。

    八抬龙凤轿将她抬进了帝宫,她以为自己又要被锁进另一个“别邸”了,却没想遇见了他。

    那个脸色苍白的男子蹲下来,对她笑,说,花儿,朕叫你花儿好不好。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终于“得救”了。

    ……

    杨柳腰舒展,拈花指婷婷,鲜红的昭君裘在雪地里,绽放出一簇又一簇的红梅。

    北风呼啸,似有笙箫,彼岸的亲人们都归来,围坐在夜色中,看着她笑,为她欢呼,将一把把新做得糖塞到她荷包里。

    小十三又长高了呢!

    忽的,破旧的朱门处,亮起了一点灯火。

    是一个男子,披着鸦青色貂绒鹤氅,手提一盏琉璃宫灯,不知何时站在了那儿,静静的看着她。

    暗夜中,风雪中,魂兮归来中,那一星橘黄色的灯火,虽微弱,却仿佛映亮了人世间,所有的角落和迷途。

    点亮一盏灯,为你指引,光明所在的方向,当橘光映照你瞳仁时,一定是透亮又温暖。

    于是,女子瞳孔微缩。

    又是一年大雪,一年岁,一年君不归。

    一年故人踽踽独行中

    却终于,有人点灯。

    雪花拂过那男子的脸,银白的月光之下,朦胧干净,临风兮皎皎,迎向起舞女子的眸,焕发出了天汉之下最璀璨的星光。

    “嘤,鸟鸣也。《诗小雅伐木》曰,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据说你认祖归宗那天,程府鸟鸣声声,是以在英字辈儿中,得名‘嘤’。”

    男子语调有些沙哑,深吸一口气,轻轻一句。

    “好久不见,程英嘤。”

    好久不见,时光尽头的故人。被尘埃淹埋的名字,唤出了岁月伪装下的,归来。

    程英嘤。

    花二,也是被这个名字唤的女子,神情有长久的恍惚,显然是太久没听到这个名字,夹杂着雪风而来,有些不真实。

    她骨子里的血脉啊,她曾以这个姓,嫁与他为妻啊,她曾经准备舍弃,前半生无尽离别和温柔的名字啊。

    终于被另一个人唤了出来。

    “诶……”

    她低低应了句,声音仿佛不是从自己喉咙而出。

    如同当年程府团年饭,难得一见的族亲们唤她,她声如黄鹂,应得欢天喜地。

    也在那一瞬间,夜色里魂兮归来的面孔们,也笑着纷纷唤她,小十三!小十三!

    时光,彻底混乱了。

    良久,女子抬眸,看向那执灯的男子,微弱的一星光,却似乎太亮,亮得她有些睁不开眼,连同那男子的容颜,都让她如坠梦境。

    “赵沉晏。”

    她唤他,用以前两人的称呼唤他。

    “诶。”

    那男子也应了,应得郑重,应得缱缱。

    他踩过发黑的脏雪,跨过陈年的狼藉,走到她面前,低头,俯身,噙笑:“舞,跳得好。我是不是应该备份押岁钱?”

    女子一愣,忽的羞怒,瞪目看着他:“押岁钱是长辈给的!你托哪门子大呢?占我便宜?!”

    笑声,打破了时光的困局,夜色中的面孔们归去,现世的烟火,流光溢彩的绽放。

    故人归来兮。真的是“故人”,归来了。

    “你来作甚?宫里的热闹,还不够你凑的?”女子抿了抿唇,上下打量着男子满身的雪珠子。

    赵熙行挑挑眉,左右看看,捡了处干净地儿坐下:“哪儿都不如你这儿热闹。我来给你拜年啊。”

    “胡说!大半夜的来拜年,拜鬼呢!”女子哭笑不得,作势就要走,“我这就回了,要‘拜鬼’的,自便!”

    【阿枕曰:吉祥铺四人的真实身份和姓名都已经揭晓。所以从下一章起,作者第三人称叙事会以他们真名叙述。当然,在外界人眼里,他们还保持着以前的名字。为防有些枕头忘了,真名如下。

    花二:程英嘤。

    婆婆:娘。

    花三:萧展。

    阿巍:容巍。】

第七十五章 爆竹

    赵熙行连忙叫住她,拂了拂身旁的雪,示意女子坐下。

    程英嘤,亦即花二无奈。过去坐下,坐得远远的。

    赵熙行忽的站起来,理了理衣衫,对着满园废墟,正色一拜:“本殿,不,赵沉晏,给各位世兄世伯,拜年!”

    程英嘤唬得立马跳起来:“你做甚?我程家的,你个赵家的拜甚?”

    赵熙行也没理她。略有些紧张的抿了抿唇,续道:“在下右相赵胤嫡长子,字沉晏,取沉毅安乐之意,今年廿四,尚未娶亲,八字为辛丑……”

    “赵沉晏!”话头打断在程英嘤清咤里。

    这一番又报家世,又报八字的架势,像极了毛遂自荐,亲自上门提亲。

    尤其面对的还是程家故址,亲人在天有灵见证,听得程英嘤坐立不安,心里跟小猫挠似的。

    “我还没说完……打断东宫说话,该当何罪!”男子后半句脸一板,唬得女子一愣,遂又得逞般,要继续说下去。

    程英嘤脸一红,羞恼低喝:“赵沉晏!你今晚是被天儿冻坏脑子了么?都什么跟什么的?你再胡说,我立马回去了!”

    言罢,女子气鼓鼓的就要走,赵熙行这才住了嘴,挡在她面前,下颌一抬:“本殿没让走,区区下民,谁准你走的?”

    程英嘤气极反笑:“哟,现在端圣人架子了?是了,从一开始重逢,我没打定让你认出来,所以事事小心,万万谦卑,真把你当东宫供。如今互相揭了老底了,你这东宫的皮还往哪儿扯?”

    顿了顿,女子又冷笑一声:“还有,最开始时,你还真有个圣人样子,话没两句,规矩倒多,脸板得像阎王。如今怎么坦开了,反而跟换了个人似的,这要传出去,天下没人信的。”

    “本殿要天下人信作甚?”赵熙行忽的俯下身,凑近女子,憋住的笑溢满眉梢眼角,“圣人,是做给天下人看的。而赵沉晏。”

    男子顿了顿,深深的目光,噌一声烧得炽热

    “是你的。”

    低沉的三个字,混着风雪,却清晰的钻入程英嘤耳中,似小飞虫飞了进去,让她浑身一颤。

    然后就从头到脚一阵痒。

    “胡说!又胡说什么!再说不着边的话,我真恼了!”

    程英嘤唬得一下子跳开,捂住自己的耳朵,不敢去看赵熙行。

    是了,这个男子越来越不像东宫,互相明了身份后,就跟野马脱了缰似的,就快赶上嘴里叼着牡丹儿逗小娘子了。

    然而这个念头,却让程英嘤心里,霎时涌上股莫名的在意,道:“本姑娘可得恭喜东宫了。不知去哪儿学了这些蛊人话。若让盛京的千金们听到了,东宫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赵熙行先是一愣,继而眉梢一挑,心里像放了个大爆竹,咻一声就上天了。

    “半个字都不会说给旁人听的!本殿说过了,天下人面前,是圣人,你面前,是赵沉晏!”男子说得郑重,语调一转,带了分试探,“不过,若你希望让旁人听到……”

    “您是东宫!你想怎么做,怎么说,谁该管得了您!”

    程英嘤闻言心里烦躁,打断了男子话,捡了块干净的雪地坐下,扭过头去。

    赵熙行唇角微翘。也走过去挨着女子坐下,一阵:“好了,今儿是拜年,生气就不吉利了。你看,我带了什么?”

    程英嘤下意识地抬眸,瞳孔一缩。

    那盏宫灯被放在雪地里,借着银白的月光,映亮十方小苑,苑子雪地上竟堆了各式爆竹,全都是最时兴的花样儿。

    “炮仗?”女子不可置信地打量着赵熙行,“一个圣人东宫,去哪儿弄的这么些市井玩意儿?”

    “本殿从小就有。只是天下人不知道罢了。”赵熙行想起那个儿时,偷偷把兄弟们玩的炮竹塞给他的刘蕙,笑了。

    这世间的圣人,只有一个。

    这世间的赵沉晏,也只有一个。

    好在,这世间尚有人,不曾错过。

    程英嘤看着赵熙行从宫灯里取了火引子,一个个点燃爆竹,俊影穿行在雪地里,月光朦胧,唯独他回头看过来时,一笑,和雪里点点的火光,连成了一片。

    璀璨,银汉坠地,漫天星辉,让她有那么一瞬,舍不得移开视线。

    “过年,还是要点爆竹,才热闹。”赵熙行回眸,看向她,低沉的声音潺潺流淌。

    “这是你曾经的家,所以想在这儿,和你,和你的回忆,一起庆贺新年,像你儿时在这里热闹过的一样,我不曾参与过的热闹一样,如今和你一起。”

    一瞬间,所有的爆竹咻咻冲天,金花绽放,夜空都被流光映亮。

    那男子噙笑,目如萤火。

    “我曾说过,如果你困在时间的牢笼里了,我就把锁给砸稀烂,如果不行……那我就陪你进去……陪你一起,跨过时间的河流。”

    爆竹声声辞旧岁,贺岁盈盈满乾坤。

    儿时里的新年,小十三的热闹,和程英嘤,和花二,和所有时光的碎片重叠。

    夜色中的记忆魂兮归来,她曾独一人,锁在那道朱门后。

    如今黄泉碧落做茧自囚,她却有了一人,陪她溯流而上,历过那些悲辛和瞬光。

    漫天金花,亮若白昼,程英嘤觉得映出的自己的脸,一定是绯红的,滚烫的,眸底映出的倒影,一定是那个人的。

    “多谢,赵沉晏。”良久,她轻吐一句,听见心里咔嚓一声。

    是锁松动的微响。

    “新岁安康。”那男子向她走来,从怀里递出一个东西,给她,深渊般的眸里莫名的紧张和期待。

    程英嘤打开,一个饼,很普通的大饼,不禁生疑:“东宫这么小气的?年礼就送饼?”

    赵熙行摸了摸鼻子,抿了抿唇:“你……先尝尝。”

    程英嘤狐疑地瞧他,见后者愈发不自在,恐怕饼里动了什么心思,包了个大金锁什么的,才丢下句“实在东西也不怕硌牙”,小心翼翼地咬了口。

    这一口下去,没有大金锁,也没有金锞子,还真就是个比普通饼大两圈的,大饼。

    “玩什么花样儿……小气……”程英嘤嘴里叼着大饼,口齿不清地嘟哝了句,正想取出来,却见得一爿阴影投下。

    然后,竹香和沉水香铺天盖地而来。

    她只看见漫天烟火在眼前绽放,和那张蓦然放大的俊容,咫尺间吞没她的温热气息,让她脑海瞬时空白。

    再一恍神,口里还叼着大饼就被咬去了另一半。

    而那男子一步开外,长身玉立,优雅的咀嚼着大饼,郑重点点头:“考察民情,嗯,今年的米粮……香。”

    程英嘤僵住了。

    一个大饼,她叼在嘴里一半,那人咬了另一半,这几乎就是“得亏还有个大饼隔在中间”,不然圣人就成了登徒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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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荣安天生好命,凤格之命!可她的命数被盗了!她立志要将命追回来,将债讨回来,将一方棋局拍个乱七八糟,最后做回她的皇后去!可某小爷却侧卧花丛笑:你喜欢作天作地,爷喜欢掀风搞雨,你我分明天作之合,不如双剑合璧。荣安翻翻眼皮不屑一顾。某小爷:好吧,女人就该被宠,你只要乖乖来爷身后,爷去给你打一个天下,还你凤格还你命!(本文轻松向,已有长篇完结文《掌贵》《嫡女毒谋》,请放心入坑)我家皇后又作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家皇后又作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家皇后又作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