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五陵
迟春,也即尉迟春,一扬手,利落的接过酒葫芦,却没有饮,而是扭开嘴儿,轻轻地洒在雪地上一痕。
“哥哥,我又见着薛阿哥了。我俩喝酒哩,你尝尝。”
低语掺杂在呼呼的朔风里,并没谁听见,只是或许太冻,女子无声无息红了眼眶。
仰头,酒洒,烈入喉肠,女子微醺,悲喜都化在了不言中。
“你呀,年少时莽撞性子,饮酒急,总是呛得大口咳嗽。如今倒稳重了。”薛高雁看着她,笑。
女子扔回去酒葫芦,咧了咧嘴角:“尉迟春莽撞,掀了天都有家族担着,迟春却不敢,做奴才的,脑袋都是挂在裤腰带上的。”
梆子敲响三更。夜色中的风雪更急了,呼呼的,雪沫朦胧了薛高雁的眉眼,看不清他是何神情。
“尉迟家啊,如今就剩了你一个,还呆在盛京。劝了几次你跟我去南方,虽不富贵,但也没人使唤你,何必在这儿,给赵家的人当奴才。”
尉迟。
这是一个已被史官书写为“灭门”的姓氏。
东周三百年,尉迟家屡出重臣,满门贤良,虽不及“文贾武程”,也是紫袍金带的名门,是拱卫萧周,支持变法的头阵。
可惜。一朝成王败寇,洛氏大案后,这个家族顷刻就被遗忘在鲜血和灰烬里。
“人们只会欢呼胜利者,失败者,早就被踩成鞋底的泥了。”迟春凉凉一笑,“我现在就是个宫里当差的,自称奴才都习惯了。”
薛高雁却深深的凝着女子,瞳仁在夜色中雪亮:“习惯?呵,是因为你自己的选择吧。”
迟春倦怠地眨眨眼,沉默,回忆总是太刁钻,轻易的就能教人赔了一生。
当年洛氏大案爆发,尉迟家的主心骨,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其余的,也是仓皇舍了尉迟的姓,从此四散流离。
堂堂名门分崩离析,世人急着贺喜右相,嗤笑他们跟错了主子。
当年的她,还是个半大丫头,顶着惨白的小脸,忙着从熊熊燃烧的府邸里,抢出尉迟季的牌位。
逃离的族人们也忙着从火光里抢值钱东西,最后在“尉迟”姓上捞一把,曾经众星捧月的她被挤来挤去,扑通一声栽在瓦砾里。
满嘴呛的灰和土,还有血腥味。
十几岁的她终于忍不住,哇一声,哭得小脸黑一片红一片。
这时,一双锦绣镶宝的绣鞋停在她面前。保养良好的手把她扶起来,认真地为她把小脸上的灰泞拂去。
“曾经有一个人给我说,胭脂,是女人的盔甲。当你抹上后,就不许流泪了。”
她抬眸,仿佛看见了江南的一枝琼花,却噙了比身后的烈火还亮的精光。
“要么跟着族人浪迹天涯,朝不保夕。要么折断自己的脊梁……活下去……两个选择,你选哪一个?”
那琼花般的女子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道,语调很轻,却字字千钧。
她说,她叫刘蕙。她说,她身边正好缺一个忠心人儿。
活下去。
她选择了后一种。
然后,尉迟春死在了那场火里,帝宫多了个叫迟春的奴才。
而这个奴才,此刻看向了薛高雁,笑,如有火光,映亮她的眸。
“薛阿哥,从那时起,我的答案,就是活下去。所以,别劝我了,比起辗转四方或绿林为伍,宫里虽然膝盖软点,但好歹能安分地活下去……我不像你和哥哥那般了不得,我当年没出息,现在也一样。”
薛高雁愣了愣。旋即仰天大笑,激得风雪都打了旋儿:“你们一个个的啊,还不如我潇洒,说走就走了,何处不可为家!”
迟春连忙伸手去捂男子的嘴,吓得心肝都要跳出来了。
“小声点!不要命了!薛阿哥,你真不该进京!当年你名声太盛,京中见过你的旧人不少,万一被人认出来,免不得腥风血雨!还是说,你突然北上,有什么打算了么?”
“不错!”薛高雁接了话,无意隐瞒,却突然敛笑,正色看向迟春,暗夜般的眸底霎时电闪雷鸣。
“来帮我吧。小春妹。赵胤,也欠了你们尉迟的。”
“哪怕我会因为活命,随时有可能倒戈么?”
迟春似笑非笑。
虽然尉迟家的灭亡不是赵胤下的手。但帝党和右相党,因为变法你死我活,赵胤身为右相党的魁首,根也出在他身上。
不是刽子手,是下判决的人,一样有罪。
而惩罪的人,选择了活下去。
“呵,我薛高雁的故友,我自会护她周全。”薛高雁伸出手来,“所以,这种可能,不存在。”
迟春眸色闪了闪,伸出手去。啪,三声清响,击掌盟誓。
雪越落越大了,朔风鬼哭狼嚎,卷起废园子里的灰烬,一层层盖在一块碎成两半的牌匾上。
那匾虽已被砸了。但掉下来的金漆,蛟龙的红泥印章,显示着它曾经的华贵和煊盛。
依稀辨得上面两个大字:五陵。还有两旁一串对子。
睥睨青史,粪土当年万户侯,指点江山,平治乱世我为先。
如今,却都被掩在黑乎乎的脏雪里,上面还有几颗麻雀的鸟屎。
十一月中旬。盛京银装素裹,玉山的红梅开遍,艳红天。
吉祥铺里的火塘烧得旺盛,四个人拥着新作的鹿裘,在塘边烤得舒舒服服,脸上都带了红光。
似乎是在商讨些什么,铺门暂时关了,空气有些凝重。
“赵熙行的事,必须得理一下。”婆婆首先开口,“看样子,他认出了二丫头,估计还有三哥儿。那我俩呢?”
所有人看向花二。后者摇摇头:“我不确定。不过,赵熙行打小脑子生得好,应该没忘故人脸。”
“这就不好办了。我们本就是见不得光的人,如今被赵家的东宫给拧出来了。”阿巍的指尖摩挲着长刀,“福祸难辨啊。”
花二心里一跳,连忙接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赵熙行不是那种人……”
“不是?呵,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新王朝的根基,全都是建在血上的。”花三打断花二,冷笑刺骨,“一个皇后,一个太子,一个将军,一个姑姑,史书上都没了的人,你觉得赵家人,会介意让我们真的再‘死’一遍么?”
不会。
两个字的答案,在四个人心中同时响起。
但没人说出来,铺子里一时寂静到诡异。
金碧辉煌的帝宫之下,泡了多少血,埋了多少骨,他们比谁都清楚。
新的掌权者踏着地狱坐到金銮座上,失败者们只能在泥土里恭贺他万岁。
虽然火塘烧得熊熊,空气热到闷,四人却觉得一股恶寒,嗖嗖往心尖窜。
第六十二章 野史
良久,花二才打破了滞静:“赵熙行不会是那种人。我十二岁就认识他了,他不是……”
“是,阿姐十二岁认识的人,叫赵沉晏。”花三猛地打断花二的话,齿关咬得咯咯响,“如今认识我们的,叫东宫!”
花三语调提高,尖锐起来,鹰隼般的目光锁住花二,眉间寒气凝成了一把剑。
“我问你!赵沉晏和东宫,是同一个人么?”
花二愣了。竟一下子回答不上来。
阿巍和婆婆也面面相觑,脸色凝重起来。
花三一声冷笑,指尖握拳,砰一声打在木案上,脸色绞得发青,低喝道。
“三年了,沧海桑田,萧家的天下都姓了赵!谁敢说,今日的皇太子还是当年的赵家郎?谁又敢保证,江山和故交在他心中孰轻孰重!”
少年最后几乎嘶吼起来。一声声如铜钟,敲在心头,撞得人发懵。
花三凑近花二,盯着后者逐渐苍白的脸,狠狠地咬住齿关:“阿姐,你如今认识的人儿,叫东宫。赵沉晏,和你一样,死在了四月宫变。”
花二瞳孔猛地收缩。
然后大脑因为瞬间的剧痛,变为了一片空白。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是了,在九州恭贺新王朝敕封了皇太子时,记忆中的赵家少年郎就已经死了。
天下人开始避讳“熙行”二字,除了帝后,没人再敢直呼他“沉晏”,畏惧,尊敬,期盼,背负,他和这座金碧辉煌的帝宫一起,走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山呼千岁,缃袍如日,以为的故人归来,不过早已是,萧郎陌路。
“三哥儿说的有道理。”阿巍意外的附和了花三,长刀在腰间滚烫,“我可以信任赵沉晏,但无法信任东宫殿下。”
“或者说,未来的掌权者。”婆婆接了话,语调森冷,“一将功成万骨枯。虎毒尚且不食子,而帝王,无物不可斩。”
花二耳畔嗡嗡响,火塘里的柴烧得噼里啪啦,绞得她心里一片乱麻。
“罢,湘南野史,你们忘了么。”花二按住发颤的手,“只要湘南野史还记录在册,就算上面将我们的身份揭开,天下人也很难信的。”
花二抬头,一字一顿:“哪怕是赵熙行,要诛前朝的皇后,太子,将军,姑姑,也得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罢。如若不能服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不会那么傻的。”
花三,阿巍,和婆婆一愣。劝的话都卡在了喉咙口。
当年,四月宫变后,赵胤令史官封笔,认定他们四人亡殁,拟了谥号,盖棺定论。
但毕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天下慢慢有流言,说这四人其实逃了出来,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
后来,突然从湘南一带,流出有鼻子有眼的风儿,说他们在东周覆灭后,逃往了湘南,居于山林白云深处,绿畦具鸡黍。
好似有看不见的手推波助澜,这种说法越传越真,甚至有田坎间的农夫说亲眼见过他们,听信的前朝遗臣上门拜谒,结果他们说尘心已死,不仅闭门不见,还第二天就迁走了。
各种细枝末节越传越多,几乎能编成个完整的野史了,茶肆里说书人的板子,官道上歇脚的行商,将这部野史传到江湖之远,庙堂之高。
陆续三年,三人成虎。百姓嗑瓜子都嗑信了,这四人隐居在湘南,春耕秋收,闲云野鹤。
“正是因为湘南野史,我等才决定在安远镇落脚,开铺子。”婆婆长叹一声,脸色复杂,“他们信我们在湘南,我们偏在京郊,他们说我们隐仕,我们偏做生意。总之,条条反着来,才保了三年太平。”
阿巍也按刀沉吟,点头道:“不错。湘南的流言太真了,我总觉得,是有人背后动手脚,才让百姓和朝臣都信了进去。”
花二的手慢慢恢复了温度,不知怎的,暗暗松了口气,看向诸人。
“不管谁在背后操作,总之,正史我们都薨殁了,野史我们在湘南,如今天下都当个茶余饭后一笑中,不会有谁的目光投到吉祥铺来。”
话音刚落,花三就一声冷笑,含怒:“怎么,阿姐这是打算翻了篇去,相信东宫菩萨心肠么?”
花二眉尖猛蹙。她记忆中的白衫少年,虽有些认死理,但总是春风拂面,却如今一碰到赵熙行的事,整个人就变成了把剑。
渴望饮血的剑。
花二心里咯噔一下,正想劝两句,忽听得婆婆和阿巍道:“这事就暂时先这样吧。赵熙行认出咱们,也拦不了他。至少现在,上面有个湘南野史罩着,不会出大岔子。”
婆婆顿了顿,又凝重地看向花二和花三:“但是,小心点,总是好的。别和赵熙行走得太近,前朝的皇后和太子,都是要命的身份。”
花二和花三对视一眼,不说话了。
当天吉祥铺的气氛都很沉闷。外面的风雪呼呼刮,刮得人心愈乱。
四人用了晚膳,都说天儿冷,宜早暖被窝,各自回房,其实都各自心乱,得关上门静静。
花二亦是早早梳洗,烧暖了房内的塘,风雪打得窗扇响,听得人心惊,于是正准备灭烛,忽听得房门轻轻叩响。
“阿姐,是我。”
“花三?”
花二一愣。虽不知他夜半所为何来,但也连忙踩了绣鞋,批了鹿绒披风,便去开门,果然见花三立在门外,积雪湮了他鞋履半尺。
“哎呀!大雪夜的,不怕冻不成!快些说,有什么事?”花二让花三来檐下避雪,却没让他进屋来。
“阿姐……不让我进屋么?”花三眸色一闪。
花二下意识道:“你都弱冠了,没羞没躁的!有事就快说,早点回去暖着,小心冻坏身子!”
花三咬了咬唇,低头,墨发垂下来,看不清他是何神情,只有融化的雪湿了他衣肩,显然在门外徘徊良久了。
“支支吾吾什么?快说,就在这儿说。你长大了,孤男寡女的,不能进阿姐房了……”花二话还没说完,便感到花三猛地抬头。
旋即,一双雪亮如锋的眸锁定了她。
“是么?那为什么……赵熙行进得,我就进不得?”
话虽说得清淡,字字句句如从齿关迸出。
旋即一个大力,将还没反应过来的花二猛地往里推。
女子踉跄着退进屋,一爿压迫的黑影逼近,一个反手,嗑哒,房门就被锁上了。
第六十三章 名字
风雪被锁在了门外,橘黄灯暖,火塘簌簌,剪出两抹人影。
花二僵住。白衫少年站在她面前,房门在他身后被关上了,过于安静的夜色里,咫尺间两人的呼吸声,如潮汐般叠在一起。
花二抬眸,见花三也低头看着他,高她一个头的少年,不知是不是火塘里的光太过旺盛,映得他瞳仁出奇的亮。
如一柄利剑,嗖一声,刺到心尖尖。
“成……成何体统!你快出去!”花二连忙低下头,低喝道,“刚弱冠,就翻天了不成!出去!”
花三唇角一勾,忽的上前一步,阴影将女子笼罩:“出去?若今晚是赵熙行,你会说同样的话?”
花二下意识往后一退,多了分怒意:“你这话什么意思?阿弟,你哪根筋不对,处处和东宫较劲?他何时惹你了?”
花三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冷笑,质问从齿关间磨出来:“他……他抢了我东西……”
“东西?”花二没反应过来,以为花三在糊弄她,愈发含怒,“你今晚着魔怔了不成?说话没头没脑的!”
顿了顿,她又习惯性的摆出姊姊的姿态,续道:“赵沉晏的事,我自有分寸。你就别掺和了,作甚也干不到你去啊。”
花三眸色一深,沉默。
花二以为花三听训了,才缓了颜色,正色道:“赵沉晏虽然脸冷点,但人不是坏的。犯不着你针尖对麦芒的。阿弟,你也长大了,不要再认死理……”
女子絮絮叨叨,好个尽职尽责的姐姐,语重心长跟训孩子似的,左一口赵沉晏,右一口阿弟,就差左手戒尺右手弟子规了。
白衫少年的眸一寸寸沉了下去,最后变为了漆黑一片。
“……叫我名字……”他忽的低低一句。
“什么?”这句语调实在太低,近乎呢喃,花二不得不耳朵一提。
“我说……叫我名字……”少年重复,低着头,墨发垂下来,看不清他神情。
花二蹙了蹙眉尖,不满:“阿弟,你还是早些回去歇吧。许是太累了,说话愈不着调了……你!”
话语湮没在一声急促的惊呼里。
因为花二感到自己被一双瞳锁定了,就像剑刃锁定了猎物,她背心噌一声冒出层毛汗。
少年猛地抬起了头,直直地盯着女子,眸因为太过雪亮,又炽热,能将人烧成灰烬似的。
“叫我名字。”他一字一顿,说得慢,却重。
花二心跳加剧,有疑的,有慌的,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惧怕,仿佛一些压抑太久的东西,正在张牙舞爪的伸出獠牙。
利刺,对准了她。
“名字?那……信……信芝,萧信芝?”花二压了压背心的冷汗,试探道。
砰一声,巨响震天。少年猛地一拳打在身旁的房门柱子上,柱面顿时凹进去一大块,尘土簌簌往下掉。
花二终于意识到不妙了。
这少年哪里是着魔怔,简直是换了个人,或者说,他心底的一头凶兽,挣开了铁链子。
火塘烧得噼里啪啦,凉气却从脚板心渗上来。
“也……也不对?”花二润了润发干的唇,小心翼翼道,“你字信芝,以前都这么叫你啊……”
“不是这个!”花三再次一锤房梁,死死盯着花二的眸,发红起来。
不是这个。
“母后”唤“儿臣”的名字。
花二打了个哆嗦。上一刻她还在训话的少年,此刻竟让她觉得无比压抑,压得她连呼吸都不畅起来。
“那……那……”花二支支吾吾,脸色发白起来。
回忆泛黄了那么久,名字,却是烙印在伤疤里的,丝丝入骨。
花二叫不出口。但看着眼前少年的眸愈发血红,一根根血丝充斥了眼球,好像那头凶兽就要冲出来。
花二头皮一麻,慌忙大喝
“萧……萧展!萧展!!萧展!!!”
一连叫了三声,最后一声,已经接近于嘶吼,带了惊恐和颤抖。
房间在那一刻陷入了死寂。
花二白着个小脸,盯着少年,眼眶也有些红了,而后者盯着她,眸底的血丝渐渐消了下去。
旋即,一爿阴影投下,花二下意识的,吓得浑身一缩,却感到眼帘上一片温暖,竟是眼睛被蒙住了。
少年的声音幽幽响起,在她视线的黑暗里,仿佛从时间深处来,又仿佛,从此心尽头来。
越过重重的岁月,跨过世俗的枷锁,那声音,在一瞬间,干净到极致。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几千遍,我重复了几千遍,小丫头,你为什么没有一次记住呢?你呀,我该拿你怎么办……”
小丫头。轻轻唤她的小丫头。还和那时年少一般,秋千架上春衫薄。
不知愁,不知世,不知不所起,君心似我否。
花二的心跳兀地慢了半拍。
她看不到少年的神情,却也是,她不愿少年看到此刻自己的神情,彷徨,沉默,对峙。
有些东西,忽然就懂了,也有些东西,忽然就不可堪了。
吱呀。等花二眼前恢复光亮时,白衫背影已经推门而去,消失在风雪里。
只有半旧的木门晃悠来晃悠去,夜色哗啦一声,将她湮没在黑暗里。
今年的冬,格外冷,人心都要冻僵了。
翌日。吉祥铺连日的闷空气,却被一个不速之客搅混了。
花二和婆婆看着堂中雪青貂裘的少年,面面相觑:“他……怎么进来的?”
“钥匙啊。你不是把钥匙给东宫了么。”花三没好气的声音传来,“兄弟俩咯,一起用了。”
“不错,我有钥匙!”
赵熙彻昂首挺立,高举起手中草绳穿的钥匙,满面红光。
花二恨不得砸自己几下脑子。想来当初拿钥匙换命,恐怕不仅没换着,今后还得让她多搭几条命进去。
“拜见贤王殿下……”吉祥铺三人行礼,有气无力,就差当面翻眼皮了。
“不必拘礼,本殿是来体察民情也。”赵熙彻心情极好,钥匙串在指尖溜转,看什么都顺眼。
“又一个体察民情?”三人对视一眼,果断翻了个眼皮。
这兄弟俩,连说辞都还一样了。
它吉祥铺真成了体察民情的“风水宝地”,东宫和贤王,约好了赶趟来似的。
赵熙彻也没管堂下三人如何“脸色不善”,目光往前厅后院一溜:“阿巍呢?”
“今儿雪好不容易小点,阿巍去后山练刀了。他们习武之人,三天两天不耍刀,手心就痒痒。”花二解释,顿了顿,加了句,“贤王找阿巍干什么呀?”
花三和婆婆的目光嗖嗖警戒起来,要把赵熙彻盯穿似的。
“不干什么呀!”赵熙彻挠挠头,黑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当然了,什么都干也可以的!”
婆婆顿时要去后院找剪刀。花三的指尖蹭一下挨上了剑柄。
第六十四章 山匪
花二不禁眉头猛跳。
话,好像没毛病,但她总觉得,哪点又都是毛病。
危险,太危险了。
然而,当她提心吊胆想多问几句,赵熙彻已经像个雪球儿般冲进了雪地里,朝着后山的方向,欢天喜地的去了。
吱呀。铺子大门阖上,三人脸色都有些异样。
总觉得从今天开始,有些东西,就快纸兜不住火了。
这厢。赵熙彻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里,两爿山迎,松枝落雪,野梅艳红如霞,落了他满脑门香。
他就一个人来的。没有侍从也没有羽林卫,雪青貂裘像棵人形松树,行进在雪漫山里。
快十二月的天儿了,除了簌簌落雪的松柏悄寂,就听见赵熙彻踩雪窝子的声音,逐渐沉重的呼吸,缠着白气儿飘开。
也不知走了多久,始终没看到人影,锦靴都湿了,手脚都僵了,赵熙彻只顾闷头捡着路走,执拗的咬着唇,反而咬出一分血色来。
“啊啊啊,阿巍你是白日飞升了么……”赵熙彻嘟哝着,费力从雪窝里拔出小短腿来,却是忽的汗毛一竖。
异样。整个林子在那一刻,连风雪的呼啸都被掐断。
赵熙彻腿肚子发抖,驻足,大喝:“谁?谁在那儿,出来!”
哐当。刀剑出鞘的刺响,旋即一阵阴风刮过,十几抹黑衣人影便从松柏上跳落,挡在了赵熙彻路前。
风停雪不止,黑衣映在雪地里,像报丧的秃鹫,蒙脸布后露出的一双双眼睛,带了贪婪和冰冷,锁定了雪青貂裘的猎物。
赵熙彻的心尖一下提到了嗓子口。
山匪。
“钱,要钱是吧?我知道,都……都给你们!”赵熙彻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麻溜的把身上各种玉珏扳指都往下卸,丢在雪地里。
就差把身上的貂裘剥下来,买个平安了。
十几个山匪却冷眼旁观,指尖都没动一下,为首的一个扇了扇鼻翼,像傻子样的看着赵熙彻。
“一点珠宝就把我们打发了?”
正在奋力把貂裘上的嵌珠抠下来的赵熙彻一愣:“不然……你们还要什么呀?我就是个……小老百姓!不要钱,要我……俺这贱命,也不值当什么呀!”
为首的山匪冷笑愈浓,玩弄着手里的剑戟,寒光在他眸底积聚:“……当我们是傻子?我们兄弟些当年见过的贵人不少。如今年纪大了,眼力劲还是有的!”
“不贵,绝对不贵!各位爷走眼了,我绝不是什么贵人!”赵熙彻头摇得像拨浪鼓,拼命反驳。
他锦靴里积的雪化了,脚趾头泡在水里,冷得他齿关都哆嗦起来。
“大哥,别跟他废话。咱们不会看走眼的!绑了他,跟帝宫要钱去……不,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还怕没这点珠宝?”一个汉字呸一声,往提刀的掌心吐了口唾沫。
“奇怪。真的没有侍卫,落单的?”为首的四下张望,虽有慎重,眸底的贪婪最终占了上风。
赵熙彻心里一凉。
帝宫?
他们竟然认出了自己来自帝宫,那么做这一行当的,能抵得过这两个字的诱惑么?
不能。
两个字的答案在心底蹦出来的同时,赵熙彻猛地一窜,拔腿就跑。
然而还没跑出两步,衣领子就被掐住,整个人像小鸡仔般被提了起来,冰冷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哥儿,想从战场上血当水喝的我们手中跑?”
赵熙彻头皮一麻,正想开罪两句,便感到一个大力,霎时天晕地转,脑袋就撞到了雪泥上,金星迸射。
旋即,温热的血就流到了眼角。
“各位军爷,好汉,大哥,英雄,你们要什么东西,只要放我回去,我向父……爹娘他们求求,绝对拱手送到……!”
赵熙彻的话头掐灭在一声惊呼里。
腰背上挨了一记臭脚,少年像陀螺般飞出去三丈,最后栽在雪地里时,鲜血和泪就冲得嘴里一片咸腥。
他毕竟才十八岁,天潢贵胄养尊处优,何时见过这种架势,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顿时人就绷不住了,手脚眼唇哆嗦成一片。
一把血一把泪的坐在雪地里,失去知觉的小脸被抹成了个红白花。
这番吓懵的样子,自然引来山匪的嘲讽,呸,往少年脸上啐了口痰,胜利者般的准备将他绑到麻袋里。
然而,为首的那个手还没碰到赵熙彻,便感到心窝上挨了一个重力,这次轮到他,陀螺般的飞出去三丈,眼斜口歪的爬起来时,山匪们的刀剑已齐刷刷对准了一个方向。
雪地里,玄衣如松,巍巍伫立。
一个背影挡在了赵熙彻面前。
手举一把长刀,刀未出鞘,铜首还在颤动,显然是方才掷出刀鞘,击中了那人心窝。
赵熙彻忽的就清明了,旋即眼角眉梢绽开了一个大笑
“阿巍!”
他挣扎着就要从雪地里起来,想跑到他跟前去,让他看看自己受的“委屈”,却听得男子低低一句:“殿下就在那儿,呆好了。”
赵熙彻一愣,脚步还没缩回去,然后那个玄衣男子就动了。
那一瞬间,他的视线里就剩下了一个字,刀。
玄衣俊影如风闪过,松枝上簌簌的雪还没落地,刀鞘就打在了山匪的心窝,雪地里一个个雪窝子,是仅存的能让人眼力跟上的痕迹。
砰砰砰。一声声击打,伴随着惨叫和咒骂,玄衣猎猎卷起雪风,没有丝毫凝滞。
林间飞雪激荡,朦胧了那个身影,唯一见得一双冷目,携裹着雪亮的凛光,刺穿霰雾,也仿佛瞬间刺穿人心脏。
山匪们发出惊恐的大叫,彼时得意洋洋的脸,已经惨白到如砧上的死鱼,无论如何摆尾翻腾,下一刻刀鞘就如闪电飞来。
砰。肝胆俱碎。
赵熙彻眼睛都瞪酸了,也不舍得移开半刻。目光追随着玄衣身影,满足得心呀怀呀都闷堵起来。
除了唯一的古怪:刀鞘。
男子没有出刀。仅仅是使出刀鞘,以重力打得山匪退却而已。
半盏茶的功夫,林间恢复了寂静。风雪打旋儿,还未落地。
站着的人就剩了一抹玄衣。长刀虽未见光,却似有无形的刀光,不散在天地间,教人胆寒。
而十来个山匪们,并未见红,只是倒在地上呻吟,想来骨头从里断了。
“阿巍!你为什么不出刀呢?”赵熙彻解气,一边朝每个山匪踩一脚,一边不解地向玄衣男子喊。
阿巍回头来看他,见得后者满额头血,胸口有刹那喘不过气来。
“看他们的打扮和路子,是年纪大了,从军里出来的将士。怕是以前效力东周的……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赶尽杀绝……殿下,过来,臣帮您看看伤。”
男子撕下衫子,蹙着眉尖,唤那忙着踩人的少年,方才冰冷的刀客瞬时温软下来。
第六十五章 鬼神
“同是天涯沦落人?”少年转头,见那玄衣刀客在等他,笑了,扑棱着向他跑过去。
快点,只想快一点,去到他那里。
“阿巍阿巍阿巍阿巍!”他用尽了浑身力气的跑,不厌其烦的,一声声唤他。
却在这时,玄衣刀客的瞳孔猛地收缩。
松枝猝然颤动。
阴风起,积雪激,几抹黑影从树枝间跳到少年身后,匕首在握,狠狠砍了下去。
这伙山匪竟然有两批。一在明,一在暗。
倒在雪地里的山匪猖狂大笑起来:“呵,竖子失算哉!!我早就叫另一伙弟兄埋伏了起来!汝死定了!!”
“殿下小心!!!”
阿巍从肺腑里炸出惊呼,但来不及了。
埋伏措手不及,杀意,瞬息就到了少年背后。只要赵熙彻回头,喉咙就能被割断。
倒在地上的山匪们挣扎着站起来,脸上重新焕发出疯狂的光彩,已经准备好了欣赏一场反败为王。
“小心?”
赵熙彻一懵。下意识的回了头去,然后他视线里的,就只剩了白惨惨的寒光
砰。一声清响,声音不大。
是刀出鞘。
旋即,所有时间或者速度的概念,崩溃。
天地间再没了那一袭玄衣的刀客,只有鬼神,来自黄泉的审判之鬼,无赦之神。
一线寒光,携带着极致的冰冷和干净,瞬时斩向猎物的咽喉。
是长庚隐没的第一缕曙光,绝美,却也是地狱和现世劈开的第一道天光,狠辣,在那一刻超越了“武”的境界,无限接近了“道”。
于是,在所有人的神魂都被那道璀璨摄住时,眼皮子刚刚盖下,偷袭的山匪就倒在了雪地上。
扑通扑通。只听得数声闷响,雪沫溅起。没有一声惨叫来得及发出,甚至山匪的表情还凝固在得意的残像上。
死了。
雪地上一滴血都没有。除了山匪们的脖颈上有不大的血痕,色泽殷红,成为漫天白雪中,诡异的妖娆。
一刀封喉。那玄衣出鞘,百鬼臣服。
赵熙彻吞了口唾沫。看傻了。
而刚刚准备看好戏的山匪头子,开始浑身如筛子般哆嗦起来,从肺腑里挤出惊恐的大叫:“桃花斩!是东周的桃花斩!”
桃花斩。
很美的三个字,却让更多的山匪们,霎时湿了裤裆,雪地里一滩滩黄。
“是您!羽林卫上将军!!容巍!!!”
羽林卫,禁军中精锐的精锐,直属于帝,只跪天子,专门负责皇帝安危和执行密诏。
这只传说中一卫顶一军的兵力,站在最顶端的便是上将军,连皇子皇孙都得客客气气的人物。
容巍。
一把破军刀,镇河山,刀锋如雪,不出则以,一出,神佛皆可斩。
据说这位将军在初次面圣之后,刀道顿悟,创出自己的惊天一斩,因为极致的快,极致的准,方寸伤痕之间,便取人性命。
刀入鞘,唯见死者脖上血痕,小巧玲珑,色殷,如桃花。
天下谓之:桃花斩。
美艳而又诗意的名字,却是令东周百姓谈之色变的,鬼神之斩。
当玄衣刀客的名字被喊出来的刹那,还活着的山匪们都疯了,身为东周曾经的将士,他们再清楚不过,那两个字代表的意思。
死亡。审判。无赦。
而那个刀客,也一怔,显然许久没人这么唤他了,四月宫变之后,他的威名和刀光,都埋进了时间的坟墓里。
当他缓过神来,只见得山匪们疯狂逃窜,还有回荡在林子上空,惊恐到失控的尖叫声。
他握住刀柄的指尖紧了紧,瞥到山匪们因为常年征战而伤痕累累的背影,最终也没追上去。
飞雪飒,松针落,林子安静下来,雪地上鲜血漫开,桃花荼蘼。
阿巍深吸一口气,脸上并没有多的表情,仍旧撕了袍脚,走到呆了的赵熙彻身边,要为他包扎伤口。
赵熙彻吸溜了下鼻子,忽的攥住男子手臂,声音发抖:“我……我是不是暴露了你一些秘密?会害死你的秘密?”
阿巍眸色闪了闪,低头道:“殿下不应该问些别的么?”
“什么将军什么容的么?那又如何?都是你啊!”赵熙彻狠狠摇头,红了眼,“重点是,这些秘密不应该被人知道!你放走了他们……完了完了,我是不是要害死你了?”
阿巍沉默。
是,这些秘密确实会“害死”他。
吉祥铺都是见不得光的人。如今被“暴露”的东西越来越多,所有人都会越来越危险。
然而当时啊,看到少年命悬一线,他就什么都忘了,三年的隐忍和藏拙,在那一刻就剩下了一个念头。
敢伤他的人……斩!
然后,鬼神之将,回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阿巍,我,我没用……”赵熙彻的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流,一个劲的道歉,比刚才哭得更凶了。
阿巍忽的抬手,微微加重了力道,一把将布条按到少年伤口上,少年疼得一“嘶”,包着泪看去。
那刀客佯装板脸,没装成,笑了。
“再哭……臣手下更不留情了!”
赵熙彻不知道是怎么回宫的。
宫人们瞧见他狼狈模样,自然吓了一大跳。又是更衣又是传太医,整个帝宫都被震动了。
而赵熙彻晕乎乎的任人摆布,自始至终,小脸颓唐,咬着唇不说话。
帝后专程来看他,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也没答。只是屏退了宫人,失魂落魄般,走进深宫的夜色里。
他就一个人,踩在雪地里,夜色将他身影吞没,只见得一串雪窝子,沉重,彷徨。
他知道,知道那个刀客的沉默,代表了什么:那是会害死他的秘密。
东周,羽林卫上将军,容巍。
这个曾经刀锋如雪的名字,却会成为新的掌权者们,喉中一根鱼鲠,铁链穿过琵琶骨,金笼子里的家犬。
沧海桑田,隐姓埋名,三年刀卷刃,却如今,一子错满盘输。
只为护一人周全。
赵熙彻停了下来,看向在夜色里如魇静默的深宫,他脸冻得发青,哭红的眸,却一寸寸亮了起来。
仿佛有和那刀客一样的刀光,在那儿苏醒。
骨子里天家的血脉,这座建立在无尽血海上的皇权之城,踏过白骨的宿命和手段,渐渐在那抹刀光中,沸腾。
“来人。”赵熙彻轻轻一声。
跟在暗处的奴才们刷刷跪倒一地:“殿下吩咐。”
赵熙彻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他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死死按住,才能保持语调的平稳。
他能感到,在他每一个毛孔每一寸筋骨中,痛和滚烫,同时炸裂,最后流下的一滴泪,折射出天地间无尽刀影。
神佛,皆可斩。
“我今儿去了安远镇后山,碰到一群山匪,有十来个逃脱了,都受了刀伤。派人追查,查到后……”
少年深吸一口气,仿佛榨干十八年的力气,一字一顿
“传我王令:斩!!!”
奴才们一愣。
如果他们没记错,这是这个小郎君生下来,迄今为止,第一次说这个字。
斩。
然而他们不敢多问。只敬畏地把头更深的低下去。
因为那一刻,哪里还有什么少年。
只有了这片土地的,王。
第六十六章 小刀
夜色中的帝宫,白日的辉煌都沉淀为了迷惘。
琉璃红墙的宫道蜿蜒,尽头湮没在黑暗里,仿佛吞噬人心的兽,罪孽和荣耀都迷了路。
坤宁宫掌事姑姑,迟春,走在这片迷宫中,呼呼风雪敲打她手中宫灯,橘灯晦暗,雪地里的一串印窝子最终停在某处。
她伸手,拂去宫灯琉璃罩上的积雪,光晕顿时亮了几分,映出前方候她许久的一抹倩影。
迟春低头,俯身,一福:“霞姑娘。”
正是东宫掌事姑姑,罗霞。
于是这个礼就有些古怪了。
迟春事坤宁宫,乃是皇后所居,高东宫一头,按照规矩,罗霞应向她行礼。如今,迟春倒低了头,眼角眉梢带了隐隐的尊敬。
罗霞搓着冻红的手,呼出一缕白气儿:“我查过宫禁,你前些天晚上,独自出了宫……并且,盛京中前朝旧人不少,我听到风声儿,薛高雁回来了……你去见他了吧?”
迟春眸色一闪:“姑姑虽是东宫掌事,但说到底,和小女一样,都是做奴才的。却对所有宫人出入宫禁了如指掌。不愧是……”
迟春顿了顿,似笑非笑:“该叫您罗霞,还是洛霞?”
洛。
这个曾经引领风云变幻的姓,已经成了新王朝的禁忌,那一个时代的光耀和挣扎,都随着国子监那个洛姓夫子,被埋入了地下。
洛氏遗孤,两朝如梦,霞光犹照故人归。
“尉迟春,你我就不必客套了。”罗霞淡淡道,“你爹追随我爹,拱卫萧周,支持变法,如今又同在一处挣生活。于昨于今的交情,怎么,还不说实话么?”
“是否去见了薛高雁么?”迟春掩唇笑,漫天飞雪仿佛落入了她眸底,发凉,“这个答案,对姑娘您重要么?”
罗霞微微眯了眼:“薛高雁已经不是当年的薛高雁了。你别因了旧日的情分,跟着他做出什么傻事来。”
迟春眉梢一挑,眸底的敬意逐渐僵硬:“傻?呵,难道若姑娘这般,前朝的事忘了光,如今识时务,尽心尽力做赵家的奴才,才是真聪明人么……”
“你懂什么!”罗霞猛地打断迟春的话,惯来沉稳的脸,发青,“我洛家坚守的东西……”
“比洛氏的覆灭,族亲的性命,东周的旧恩,都还重要么?”迟春也猝然打断罗霞的话,含怒的质问,带了不解。
罗霞一愣,忽的笑了,笑得泪都下来了。
“是。如同你脚下这片土地,和你头顶的星空。”
在那一瞬间,那女子,虽身处黑夜,却如在最盛的光中。
……
爹爹将江山如画刀交给她时,她才十几岁,还以为这刀是拿来切麦芽糖的。
“霞儿,这刀,拿好了。比你命都重要。”
她迷茫的看向小刀,赤金烙出五个小字:江山如画刀。字下一枚红泥印:太祖皇帝藏。
东周开国皇帝,周太祖。
她一唬,小手攥得抖:“竟然是天家至宝,代代相传的太祖之刀?爹爹,为什么会在您手中?”
“圣人授我太师之位,主导变法时,便将刀赐给了我。如今,爹爹把刀给你。记住,这把刀的用途。”爹爹语调忽的加重,将她的小手和刀一起握住,握得太紧,发抖起来。
“江山如画刀,代表太祖皇帝亲临,可诛奸臣,可斩昏君!为民生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臣,诛,君,亦斩。
她小脸都白起来:“弑君?呀,霞儿不要!!”
然而,爹爹却死死的拉住她的小手,不让她把刀扔回来,然后自己也红了眼眶。
“爹,陪不了你长大了……不久后的将来,你会失去爹爹,失去族亲,甚至失去你引以为傲的洛姓,但是,你那么小,他们会放过你,让你活下来……”
“霞儿不要爹爹走!谁都不许走!哪儿都不许去!”她哭喊着打断话头,浑身筛子般的抖起来。
爹爹心痛的抱住她,泪也下来了,亲口对幼女说出这些话,是对一个父亲最重的酷刑。
“霞儿乖,乖……听爹爹说:没有一个人后悔,这是洛氏选择的路。受这顶正一品官帽时,我们就预见了结局……然而,还是要往前去,飞蛾扑火,只要火在,便誓死不悔。”
她懵了,惨白的小脸努力学做个乖孩子,咬泪点头。
“好,霞儿乖,听爹爹话……霞儿要做什么么?”
爹爹帮她把泪抹去,自己却也跟着流:“……到那时,不要成为复仇者,去成为见证者吧。”
“见证者?”她泪流得愈凶,每一句话的分量,都要把她稚嫩的骨压碎了。
爹爹溜出来的白发如蓬,在风中乱飞,眸底有慈爱有不忍有愧疚,却独独没有后悔。
已矢志去往绝路,便斩断所有退路。
“用你自己的眼睛,近些,再近些,去看看这片土地新的王,是否为民生立命,去看看这片星空下的国度,是否为万世开太平。”
她抹了把泪,懵懂未明。
“若是?”
“则成为一名普通的子民吧。”
“若否?”
“则以太祖之名,诛昏君无道吧。”
……
夜色中风雪愈大,冻得罗霞浑身僵起来,然而她指尖碰到贴身某处,滚烫得,却似燃了火。
江山如画刀。
从那时起,她就从未离身,带着洛氏的坚守,和这个王朝开国之君的赐权,从很多人的众星拱月,走到了一个人的今天。
迷失过沧海桑田,泪尽过国仇家恨,这一柄刀的刀光,始终为她映亮该去的路。
她庆幸啊,三年了,痛,恨,无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的暗夜,终于尽了。
她看到内心长庚之明的那天,她终于选择,成为了一名见证者。
罗霞攥紧了如同另一个她的刀,深深看向了迟春,一字一顿,字字千钧。
“为民生立命,为万世开太平,我洛氏坚守的,一直都是哪怕献上整个家族,都要去如飞蛾扑火的,江山如画。”
迟春低下头,眼眸在风雪里失焦,自嘲的一笑。
“霞姑娘,当年,洛氏大案,我哥因五陵社一事,被赵家判罪,斩首于午门。当时,我藏在百姓里,眼睁睁地看着……哥哥的血溅在我脸上,热的,又冷……”
女子顿了顿,齿关节狠狠一咬:“我尉迟春不是甚有出息的人,最想求的东西,无非是活下来。但是,如能在这之外,还能有点力气……身为尉迟的遗孤,尉迟季的妹妹,谁还没能有点不甘呢?”
罗霞眉尖蹙起,世人那么多路,每一条都荒唐,又每一条,都山海无可阻。
悲欣交集不足道也,临了头,但求一场功德圆满。
第六十七章 夫子
“若你心意已决,那我也不便多言。只是……”良久,罗霞叹了口气,发沉,“他进宫侍疾时,我就觉着他像……你自己做蠢事,也得免着牵连旁人。”
迟春瞳孔一缩。听得女子的声音撞碎时间,从回忆尽头而来。
“他还活着,在京郊吉祥铺。”罗霞深吸一口气,吐出自己都有些生疏了的名字。
“尉迟家当年为你定下的婚约者:羽林卫上将军,容巍。”
迟春霎时白了脸。
十里红妆,轩车来早,当年金阁红袖招,如今满目疮痍哀。
十二月。大雪,银装素裹。
年的气息越来越浓了。
盛京东西市年货如山,南北行商熙熙攘攘,百姓们为自家换上了崭新的桃符,哪怕是乞儿的草庐下,也挂起了红灯笼,小孩们在雪地里忙着放炮仗,咻咻咻,红碎壳子混着清脆的笑声,震得满城雪被簌簌往下掉。
帝宫雕花绿纱窗都贴上了红艳艳的窗花,宫人们忙着搭了梯子,把每一片琉璃瓦擦得锃亮,见面行礼互道一声新岁吉祥,崭新的大红袄子,和冻得发红的笑脸,为巍峨森严的金阙增添了一分人情味。
于是,皇帝赵胤,也看着罗霞笑:“你这新作的绯色大氅倒是好看。”
罗霞抿嘴莞尔:“陛下说笑了。奴婢这氅衣,不过是拿野鸭子头顶上的绒毛作的,比不得陛下这身波斯进贡的雀金呢好看。”
赵胤也着了新衣,枣红闪灼,金碧辉煌,他不禁略带得意的伸伸手:“瞧瞧,马上过年了嘛,新年又得老一岁了。就许你们年轻人花花绿绿的,朕还不能来个老来俏?”
罗霞噗嗤一声,笑得露出一圈碎米牙:“好歹是大周天子,说话这么油的?”
“老子把宫人都屏退了,此地只你我二人,懒得端那一套。”赵胤抹了把下巴,跟个街角抽水烟的大爷似的,全然没皇帝样儿。
“朕,哦不,我呢,得好好给你拜个年哩。”
说着,赵胤走下金銮座,来到罗霞面前,很郑重地递了个礼盒过去,微微一揖。
“幺姑!大郎在这儿,给你恭贺新禧了!”
罗霞打开礼盒,新岁礼,是一捧枣儿,不禁佯怒:“这么小气的?”
可话说完,礼盒攥得更紧,自己又红着脸笑了。
当年他们第一次在国子监相见时,赵大郎便给了她一颗枣,而她学着男子,把核儿吐了满地,逗得赵大郎大笑,说她有出息。
时光不老啊,故人间的羁绊,岁月都酿成了酒。
赵胤看着年近三十的女子,笑得低头间秋水脉脉,眼角虽有了细细的纹,却愈显从容和静好。
于是他挠了挠头,跟当年赵大郎一样,也笑得跟个无赖似的。
“幺姑,谢谢,又陪我一年。这无人之巅的帝宫,愈走愈容易迷路,幸好,你在我身边,我赵大郎就不会忘了,从何处出发。”
罗霞眸色一深,目光移到赵胤额角,那儿有一个凹陷,似乎是陈年伤疤,入骨深。
“还疼么?”罗霞轻问。
“疼?平日还好,阴雨天就疼。”赵胤的声音忽的沙哑起来,“……疼到钻心。”
那是磕头的伤。几百几千次,额头碰在地上,那一块的骨头都碎了。
……
新帝登基,昭告天下,变法。
国子监的洛夫子,拜正一品太师,位列三公之首,主持变法。
洛夫子辞别的那日,他跪在地上,挡了路,不愿夫子去往宫里,戴上那顶正一品官帽。
“夫子,别去!萧二郎,哦不,圣人一意孤行,我劝不了,但我不愿看夫子,再入火坑里!”他执拗的,焦急的,脸皮都涨红了。
“三百年没人做过的事,还是那个不太聪明的二郎,路都不知在何方……”
“所以,就不为么?”洛夫子淡淡的笑。
赵大郎斩钉截铁:“暗夜行路,摸石头过河,一脚踏出去,悬崖还是大道,圣人什么都不知道,不,哪怕是夫子您,也不知道吧……”
“所以,就不往前去么?”洛夫子还是温温和和。
赵大郎愣了。他如见巍巍高山仰之弥高,再有道理的道理,都变得苍白。
“如果没有路,那就一年年,一代代,用白骨,堆出路来……这本就是一场豪赌,若成,幸也。若不成,亦为后人点亮了一盏灯。”洛夫子笑了,瞳仁平静,“不成功便成仁。我洛闻,我洛氏,无憾。”
赵大郎瞳孔微缩。
用白骨,堆出路来。
他似乎听过这句话,从那个隔三差五生病的年轻君王口中。
“不聪明的人,自有不聪明的办法。那就是堵上一切,以身试法。”
那时,缃袍少年虽脸色苍白,却在风雨如晦的世间,点燃了最绚烂的燎原火。
而他,是火种。
“他说……他会是君王。”那一刻,赵大郎忽的明白了,当年这句话的意思。
“所以啊,大郎,有这样的学生,做夫子的,怎能退缩呢?至少一点点,挡在他前面,至少一点点,风雨与他同行。”洛夫子的笑,也似燃起了火,“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我洛闻不敢自称圣贤,但至少,会做一个合格的夫子。”
飞蛾扑火。以“老师”的名义。
“不,夫子,学生舍不得您……不要,不要做蠢事,您会……回不来的……”他堂堂七尺男儿,忽的哭得涕泗横流。
他记得自己第一天进国子监时,准备给号称铁面的洛夫子一个下马威。
于是装了一篮子枣儿,放在门窗上,当洛夫子一推门进来,稀里哗啦,被枣雨浇了个狼狈。
他二郎腿跷在书案上,笑得直不起腰。
洛夫子却没说什么。默默的蹲下身,一个一个将枣捡了,洗干净,发给了国子监外面黄肌瘦的乞儿。
“谢谢”。素衫男子回来,向惴惴不安等着挨戒尺的他,反而一笑。
他忽的满脸通红。
那天,洛夫子教他的第一课,只有两个字:生民(注1)。
“夫子,不要去……学生还要跟着您念书,您还没教完我,何谓修身齐家……”曾经那个跷二郎腿的混世魔王,如今哭得像个孩子。
“大郎,不要劝了,我意已决。夫子今日教你最后一课。”洛夫子语调郑重,字字镇河山,“叫做:王道。”
他擦了把泪,惊了。
注释
1.生民:指百姓,人民。《孝经.丧亲章》:生事爱敬,死事哀戚,生民之本尽矣。《孟子.公孙丑上》: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
第六十八章 刀光
“大郎,哪怕是绝路,夫子和圣人,也有不得不去的理由,某一天,恐怕只会剩下你一人。到那个时候,你将身处,世人看来光辉璀璨于你自己却是无尽暗夜的日子,你不能哭,不能回头,不能手软。否则,帝宫无人之巅的力量,将会反噬于你。这是规矩,王道的规矩。”
夫子的话惊心动魄,却被说得云淡风轻。
“不能……手软?夫子,您这是什么意思?”他心里陡升不好的预感。
“圣人,不,萧二郎,夫子我,甚至你今日的同窗,他日的旧识,到那一天时,你绝不能手软。这是夫子最后对你的要求,你必须做到。”
洛夫子郑重,言尽无悔,“夫子绝不会怨你,夫子会在泥土之下,很高兴。看着你换取了无上的力量,然后……收拾旧山河,从头越。”
“不!!!”他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他懂了,他也预见了,所以他无法饶恕自己。
“大郎,夫子相信你。你从小功课门门第一,如果是你,一定能完成我们未完成的……但如果你有迷失的那一天……我已将江山如画刀给了霞儿,便用那不灭的刀光,映亮你前去的方向吧……”
洛夫子最后伸出手来,像慈爱的长辈,抚了抚他的脑门顶,笑了,笑得眸底有了泪光。
“大郎,你和萧二郎,都是夫子我这一生,最骄傲的学生呢。”
然后,一袭素衫的男子便取下了国子监的纶巾,戴上了正一品的乌纱帽,转身,离去,再无回头,背影撑起了整个乱世。
他忽的磕头起来,在原地发了疯般的磕头,几百次,上千次,额头的骨都碎了。
鲜血和泪水,将他整个人湮没。
……
“幺姑,后世的史书上,一定会说我是权臣,是奸相,是开国之君。”赵胤抚着又生疼的伤疤,凉凉一笑,“但我一直想做的,只是夫子他最骄傲的学生。”
罗霞看着眼前着黄袍的男子,瞳仁干净,和那时相比,却多了分坚毅。
生死,岁月,误解,孤独,被属于暗夜和地狱的所有锤炼出的坚毅,如今,世间已无任何东西,能让它迷失。
罗霞笑了。她想,如果父亲在,一定会点点头,说他已经是他最骄傲的学生了。
“所以,幺姑,谢谢,你又陪我一年。”赵胤吁出一口浊气,泛起清浅的笑,“用你那柄刀不灭的刀光,又指引我一年。”
罗霞看向窗外,正好一个炮仗窜天猴,咻,金色的牡丹绽放,映亮夜空。
“大郎,新岁安康。”
罗霞转头,揖手,向那明黄衫子的男子贺岁,笑被身后的烟火映亮。
“我的刀会随时准备斩下,所以……也会一直陪着你。”
新岁安康!新岁安康!
无数声烟花炸裂,漫天流金璀璨,阖宫都响起恭贺的欢笑声。
岁末,新来。
安远镇,吉祥铺,金鸡报晓又一年。
花二等人拥着崭新的红袄子,看着堵了门口的箱箧,脸色都有些不好。
“小侯爷送二姑娘南海珍珠十斛,祝二姑娘新岁吉祥!”一个小厮扯着公鸡嗓,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报得贼响。
于是,四五个壮汉热火朝天的把箱子往吉祥铺搬。
铺子已经装不下了。于是就堆到外边儿的雪地上,高达三丈,跟个小山似的,来往的路都被挡了。
“小侯爷送二姑娘蜀绣锦缎二十匹,祝二姑娘来年喜乐!”小厮扯着手中拖到地上去的礼品单,叫得嘹亮。
于是,门外的小山又高了一头。
围观的街坊邻居捂着嘴笑。这架势,哪里是拜年,简直是要拆了吉祥铺。
当然也有艳羡的,上前来恭喜花二得侯府待见,无一例外都被花二赶瘟疫般赶了回去。
“这小侯爷,今年雪大,脑子冻坏了不成?送这么多礼,侯府发财了?还是故意,把我吉祥铺往风口浪尖上推?”花三冷眼旁观。
阿巍也挠了挠头,不解:“是了,虽然小侯爷黏着二姑娘跑,但往年,也没见着这般阵仗。”
唯有婆婆忙着腾空陈年老箱子,把年礼一箱箱往里搬:“小侯爷本就就脑子不好,傻人钱多,干嘛不接着?哎呀,老身最爱的极品腌菜坛子……”
花二叹了口气,眼看着小山摇摇欲坠,上前去拦那报单的小厮。
“沈钰呢?他到底什么个意思?”花二没甚好气。
小厮立马堆笑,讨好地一揖:“二姑娘,小侯爷的意思,奴才哪敢猜。只是见小侯爷某日和大姑娘喝茶,大姑娘似乎说漏了什么。小侯爷就变了脸色,道什么危险了危险了,才有今日这般拜年。”
“沈银说漏嘴了?什么又危险了?”花二丈二摸不着头脑。
“小爷我要的人危险了。”这时,一声清音传来,围观百姓顿时刷刷跪倒一片。
“拜见小侯爷!”
来者正是沈钰。着一件大红哆罗呢狐皮袄子,外罩海龙皮小小鹰膀褂,行走避雪,又披了件富丽堂皇雀金裘,愈发衬得他面若敷粉,唇若涂朱,好个盛京玉面郎。
他刚下马车,踏雪而来,略过跪拜的众人走到花二身边,看向女子的眸,噙了隐隐的怒气。
“大过年的,说甚不吉利话!民女危险,哪儿危险了?”花二也不满,下意识地瞥了眼身后,以为什么雪天大虫窜出来了。
沈钰咬了咬下唇,低低一句:“他瞧上你了……小爷我要的人,岂不是危险了?”
花二蹙眉更紧:“没头没脑的!你听沈银大姑娘说了什么,又自作主张了不是?”
“她说他来见你了。那几天,都是住这儿的。”沈钰脸色发青起来,“他对天下人说养伤,其实来私会……”
“沈钰你住嘴!”花二猛地一惊,也顾不得礼节,一把捂住沈钰的嘴。
原是指赵熙行那事。
虽不知沈银怎么察觉出来的,但众目睽睽之下,东宫撒的谎,她吉祥铺但凡要命的,还都得帮他撒下去。
花三阿巍和婆婆他们,也觉出异样,立马作揖赔笑,让乡亲们各回各家,关死了铺门,谨防些隔墙有耳。
“小侯爷,这话乱说不得。天家也要脸面的。”吉祥铺四人同时正色道。
“你既这么说,那就一定是了!东宫瞒了天下,来见你了!”沈钰顿觉委屈,噌一声,火被点燃了,“金屋藏娇,好一出金屋藏娇!小爷我以前是大傻子,居然没看出来!你们早有私情,暗通款曲,表面还装着另一套!!”
第六十九章 乌鸦
见沈钰越说越离谱,花二冷脸,砰一声,重重拍了下桌案,才惊得前者稍稍住口。
“小侯爷,听风是风的东西,慎言。”花二压着怒道,“好,就算东宫是来见民女了,此事也和小侯爷无关,更犯不着您心里不痛快。”
“有关,有关得很!”沈钰打断花二的话,怒喝,齿关咬得咯咯响,“他长得好,脑子好,又是那般身份,天下哪个女人拒绝得了!”
“呵,小侯爷还能帮民女拿主意了。”花二冷笑,针尖对麦芒。
沈钰看着咫尺间的女子,三年了,他各种不要脸的黏着她,她虽心儿不热,但也从没生气过,更没和他凶过。
如今第一次起了争执,竟是为着另一个人。
冰冷的石头,变得滚烫,也不是为他热的。
沈钰充血公鸡般的头,忽的就垂了下去,浑身突然涌上一股无力感,脊背四肢都耷拉成了一块儿。
“为什么,偏偏是他,是他……连争的勇气也没了……”
他低低呢喃,自嘲的一笑,入骨髓。
花二略有不忍,缓和脸色:“小侯爷,没有的事,民女只想安安静静做个小老百姓,无意招惹天家,您别多想。”
“好,你不招惹……他来招惹你呢?”沈钰猛地抬头,直直的盯着花二眼,质问。
花二一愣。答不上来。
花三婆婆和阿巍的目光,也大有深意的看向她,和沈钰一般,等着个答案,风雪呼啸,铺子里突然安静无比。
花二心乱如麻。
她不知道。如果一定要有答案,这就是。
她是被困在过去的人,未来如何,她从未考虑过。
但是她却无比清晰的记得,赵熙行在那个雪夜说的话:如果他,把她牢笼上的锁,砸得粉碎呢?
“如果有那么一天,会是怎样呢?”花二抬眸,惘惘地看向虚空,迷茫的视线里,竟有了一丝丝的期待。
没有人愿意作茧自囚。
她或许也曾幻想过,牢笼外的光,会是如何璀璨,会将她快腐烂的眸,映得透亮又温暖。
看着女子沉默,沈钰的拳头暗暗握紧了,正要说些什么,忽听得铺子外一阵喧哗,适时地打破了凝滞。
“哎哟哟!有人抢我家年礼了!”阿巍婆婆等人连忙跑出去看,立马肉疼。
花二和沈钰跟出去看,立马头疼。
康宁帝姬,赵玉质。她不知什么时候,听着热闹来了,正指使着奴才们,将一个个箱子往回搬。
“小钰子!”她看见沈钰,笑开了花,便要扑上来,却又立马板了脸,“谁准你给这下民送这么多礼的?!你今年给本帝姬的都没有这么多!”
言罢,赵玉质指使着奴才把箱子搬走,赌气嘟哝:“搬走,就不给她!不给她!”
“你作甚?放下!这是小爷我送给花二姑娘的!”沈钰冲上去拦她,怒。
赵玉质秀眉一挑,余光瞥到杵在门口的花二,本就发红的小脸更红了,冲到女子面前,砰,一跺脚。
“是你,一定是你!使了什么狐媚手段,竟让小钰子送你这么多礼!气死我了,气死了!”
“帝姬息怒,民女惶恐,也受不起这些年礼的。帝姬想要,就尽管搬走。”花二低头一福,绵里藏针。
砰砰砰。赵玉质脚跺得更厉害,震得积雪簌簌往下掉:“你什么意思?堂堂小侯爷送你的东西,你还不稀罕?谁给你的胆子!”
花二一愣:“那民女到底是该留下,烧香供起来呢,还是请帝姬搬走,免得您心堵呢?”
赵玉质也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话前后不通。
然而她又不愿承认自己迷糊了。噘着红英英的唇,瞪着圆溜溜的目,憋了一口气,只管把脚跺得响。
砰砰砰。
仿佛这就是她的神兵利器,跺一声就能掉个脑袋。
花二忍笑。这帝姬怎么跟个小雪狮子狗似的,吓人的方式就是跺脚,自己是不是应该配合下,免得拂了她面子。
正想着,旁观的花三瞧出门道了,先她一步,捂了自己心口,面露惧怕:“啊!帝姬这脚,跺得好,跺得厉害,草民小命难保也!”
阿巍和婆婆窃窃的笑声传来。花二也憋得嘴唇发抖。
赵玉质终于意识到大家都在看她笑话。于是又羞又恼,涨红了脸,气得不去管他们,只一心搬箱子。
“搬走!都搬走!”她解气似的,每搬一个箱子,都得踢那箱子一脚。
“住手!小爷我给花二姑娘的,住手!”沈钰急了,干脆也叫来了奴才,人家往外搬,他就往里搬。
箱子数量众多,两人都较着劲不说话,奴才们干得热火朝天,吉祥铺门口,意外的热闹起来。
女子一边搬出去,男子一边搬回来,一来一去,也不知白费的哪门功夫。
本该是事儿主的花二等人,竟没人搭理了。
于是,婆婆从后院搬来了竹篾椅子,让四人坐下,阿巍煎了热茶,给四人沏上,花三煮了一匾热腾腾的毛豆,给四人端来。
“来来来!新鲜的哩,吃了暖和!”花三舒服地坐下来,一边看两人搬箱子,一边吐了一地毛豆皮。
“吃吃吃!新岁安康,多吃多安康!”花二也抓了把毛豆,和婆婆讨论起今年腌的酱肉少放点盐。
阿巍啜了口热茶,看向漫天飞雪,嘴里鼻里飘忽出一缕白气儿。
“好雪,好新年啊……”
年的脚步,一天比一天近了。
街角巷尾飘满屠苏酒的香味,孩子们的爆竹声都快掀了天,铺子上卖年画的婆婆,鬓角簪了梅花,将胖小子怀里抱的鲤鱼描得鲜红。
然而,这满城吉祥喜庆,却在某天戛然而止。
兰陵那边有百姓上报,发现雪空上的乌鸦,排成了一个“萧”字。
帝宫震惊。皇帝赵胤一连几天,脸阴得可怕,风言风语不胫而走,九州的新禧顿时暗流汹涌。
兰陵。是东周萧家王兴之地,乌鸦又偏飞成了个“萧”。
这里面的意味,就让新王朝的年,谁也过不安稳了。
而当吉祥铺听闻这个消息时,花三的脸也阴了好几天。
他看着呆坐在屋檐下赏雪的女子,沉声道:“怎么,阿姐你还信了?”
花二没说话。静静的看着漫天雪,眸子深处白茫茫的一片,仿佛人在这儿,魂儿早就飘走了。
“阿姐,我在和你说话。”花三不满,“什么乌鸦排成萧字,明显是有心人的手脚。十有**,是薛高雁搞出来的。他们南边儿的叛党,獠牙都藏不住了。”
“是么……”
花二恍恍应了声,顿了顿,又加了句,竟带了森然的鬼气
“你说,是他……回来了么?”
第七十章 答案
花三头皮一麻。忽的和听声过来的阿巍婆婆他们,冲上去摇花二。
“阿姐/二丫头/二姑娘,你着魔怔了不成?说甚骇人话?呸呸呸,不吉利!”
花二被摇得东倒西歪,却低着头,青丝从昭君帽沿溜出来,看不清她什么神情。
“二丫头,你是个清醒人儿,从来不语怪力神。怎会信这种鬼话?”婆婆担忧,当头撒了把糯米。
阿巍和花三也对视一眼,作势就要去请孙橹:“别吓我们啊!你糊涂了不成,也能被薛高雁他们的把戏套进去!”
“我没事。婆婆和阿巍忙去吧。”花二抬眸,看似如昔的笑笑,加了句,“阿弟留下。”
阿巍和婆婆这才一步三回头,去前铺忙生意了,毕竟掌权者们操心萧不萧的,小老百姓,还是更关心赚钱过好年的。
堂里安静下来,檐下鹅毛大雪飞,听得不远处,三两乌鸦啼。
花三走到花二面前,俯下身,盯着女子,虽有一霎不忍,却还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道。
“阿姐,听着,他死了。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回来了。”
花二浑身一抖。
旋即深渊般的眸,乍然就不见了底。
“哪怕是鬼魂,再有一面,也是好的……阿弟,我觉着啊,他回来了,一定是的……”女子呢喃,低低的笑,像陷入了梦魇的孩子,令人心惊。
咫尺之间,花三眼睁睁看着那双眼,从清明到混沌,然后渐渐失去焦距,堕入了时间的地狱。
泥土下的人儿,哪怕成了彼岸的鬼,也请回来。
一面,只是想再见一面,就好。
“你疯了么。”花三从齿关吐出几个字,寒气刺骨,有心痛,有妒,也有涩,“我再说一遍:他,死,了。”
最后三个字如小刀,突突刺入女子心脏。
她忽的笑了,死人般惨白的脸,和仿佛不该出现在这现世的笑。
“我知道,我比所有人都知道……然而越是知道,我就越放不过自己……我啊,这世上曾经最大的傻瓜,以为他重病不起,只是忙着批折子,他满宫的药味,是他好的苦茶,甚至他躺在榻上大口大口吐血的最后一天,我还在内宫忙着学煎茶……三个时辰后,茶水泼在金砖地面上,和禁卫军们的鲜血混在了一起……”
“都不是你的错。”花三打断,拳头在鹿裘里握紧,“他的故意为之,又岂是十几岁的你,能参破的庄周梦蝶。”
世界上有一种人,是最狡猾的捕手。
精心编织的温柔陷阱,却成了当年他小小的妻,挥之不去的跗骨之蛆。
沉默,整个吉祥铺都陷入了沉默。只有檐下飞雪,簌簌的落。
如果岁月能有那么仁慈,活下来的故人,都成了泥土下的他的
囚徒。
“我啊,我困住了,他的庄周梦蝶,划而为笼。”花二喑哑哀笑,凉薄,“……我出不来了。”
最后一句,无力,迷惘,却又透着一股心甘情愿,知是无解也入你局中。
于是花三的火蹭一下被点燃了,他猝地红了眼眶,冲到女子面前,齿关咬得发冷。
“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你和他,不过三年,如今也三年,便是沧海也变了桑田,泪也变了珍珠……你为什么还放不过自己?”
年轻男子最后一句质问,咬字极重,撞得花二耳膜轰轰一阵响。
为什么?
女子低下头,青丝垂下来,看不清她的神情,风雪从窗扇漏进来,飘飘,染白了她的鬓,染白了她的眉梢。
然后滚烫,化为水珠滴落。
花三的拳攥得指关节发白,死死盯着她:“告诉我,为什么。你和他并无夫妻之实,他甚至都没有碰过你,你摔倒在他面前他也不会伸手扶你。何况他长你整二十岁,你于他,不过是一场‘圣人马上就能好起来’的善意谎言。”
女子沉默。不知是不是因为太冷,小脸和嘴唇都乌青一片。
又是一年大雪,一年岁,一年君不归,一年故人踽踽独行,无人点灯。
“而他,他于你。”花三顿了顿,眸色渐渐浸凉,“他不过当你是个解解闷的小丫头,是小巧玲珑的玩意儿,也或许是惹人怜的小猫小狗……”
“不!不是!”
女子猛地打断,猝然提高的语调有些尖锐,刀一般划得人耳膜疼。
她抬眸直视花三,苍白的小脸,一双秋水瞳,却病态的烧红起来。
然而,花三在一愣后,却忽的从鼻翼里挤出一丝冷笑:“不是?!呵,难道你有更好的答案?或者不是答案,而是你希望的,你如何在他的生命里定义?!”
花二一滞。视线又在瞬间失去焦距,仿佛是凝着面前的花三,又仿佛是看向虚空中的某点。
答案。泥土下的人儿,已经不会告诉她了。
她如何倒映在他眸底,又是如何,在他的生命里存在过。
“原因,这就是我为什么放不过自己的原因……因为答案,我一直在找这个答案。”花二呢喃,恍恍向虚空唤。
他用最后时光写就的谜题,竟是打算让他的花儿,执一生求解,然后,得念念不忘么?
如果是,那还真是个……温柔的陷阱呢。
花三咬了咬牙,沙哑着声音,嘶吼:“答案?那你这辈子都解不开了!呵,又或者,你根本不是要答案!!而是你动了男女的心思,要为他守一辈子活寡!!!”
“你住嘴……住嘴……”女子低低道,肩膀开始剧烈的颤抖。
花三没有听到,反而冷笑愈浓,攥得发青的拳头砰一声,打在旁边木柱上,漆屑和灰尘刷刷往下掉。
“呵,可笑,可笑啊!是了,一定是,你和他之间,竟生了男女的心思!!他大你整二十岁,荒唐!!!”
唐字刚刚落下。
便听得慌乱的一声绣墩被碰倒的闷响。
旋即啪一声,清脆,刺耳。
花三捂着脸,血红的眼,讶异又酸涩地盯着女子,而后者扬起的手还没放下,怔愣着,也仿佛不清楚,自己刚做了什么。
她竟是打了他一巴掌。
堂内一时寂静到诡异。风雪呼呼打窗,鬼哭狼嚎,听得人心乱如麻。
“萧……萧展,对不起,我……”这一巴掌也把花二自己拍醒了,她破天荒的唤了男子本名,手足无措的道歉。
花三脸一阵青一阵白,狠狠的咬了咬下唇,便摔门而去。
砰。大门被用力的砸上,震得房梁地板直颤,哐啷当。
第七十一章 相信
花二失神地伫立原地,看看手掌,又看看被砸得快裂开的门,半晌,脑子里都空白一片。
这时,一杯热茶端到了她面前,婆婆拍了拍她的肩:“娘娘,不要怪殿下,他是个火爆性子,发出来就好了。”
娘娘。殿下。竟都是当年的称呼,如从时间深处而来,带了分不真实。
花二看向那慈眉善目的老妇人,一刹恍惚:“娘。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是我,执迷不悟么。”
老妇人一笑,看向了檐下茫茫的大雪,仿佛又看到了那一袭明黄衫子的男子,将那双小手儿交到她手中,对她说。
娘,花儿就交给你了。朕命你,待她若家人,不是主仆,因为终有一天,你们会是家人,朕命你,一辈子追随她。
风雨飘摇,大厦将倾。病入膏肓的男子,已经料到了一切。
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最后以帝王的名义,为他还什么都不知道的花儿,安排好一切,归宿,余生,家人,好好活下去。
却恐怕独独忘了,他最应该安排的,是“钥匙”,让她走出他温柔牢笼的钥匙。
“娘娘,老奴是陛下原配皇后的家生奴才,陪着元后娘娘出嫁,看着她从太子妃到皇后,看着她诞育小殿下。后来,元后病逝,老奴照料了殿下一阵儿,最后您进宫,老奴便被拨来伺候您。”
唤娘的婆婆顿了顿,轻叹一声:“大半辈子都耗在那道红铜门后了,什么没见过。老奴觉着吧,这宫里最难得的,是两心相知四字。”
“两心相知?”花二一愣。
娘点点头,两鬓霜的岁月在她眸底沉淀,沉淀为一片柔和:“娘娘,不论年龄或是冲喜的谬论,您是被八台大轿抬近帝宫正门的,烫金的合婚庚帖,正红的喜字合卺的酒,全天下为您庆贺。您在十二岁那年,不就已经是陛下,名正言顺的妻了么?”
妻。
是了,在十二岁那年,她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妻了。
而他,也是她拜过大周列祖列宗的夫。
“所以啊,娘娘,您和陛下,两心相知,不是很正常么?”娘笑了。
花二看向檐下的飞雪,目光又恍惚起来,除去他从没碰过她这点,他是真真切切宠她如妻,把全天下的好都捧到了她面前。
……
那一天。帝,迎娶继后,举国同庆。
她身着太过繁复的凤冠霞帔,摇摇晃晃地走进坤宁宫时,铺天盖地的红色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幽幽深宫,层层帘幕,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她的视线躲在盖头后,吓得浑身哆嗦。
然后,盖头被揭开,她看见他蹲下身来,与她平视,对她笑。
是个三十出头,身形清癯的男子,容颜虽普通,却干净磊落,脸色虽苍白,却温柔如同星光璀璨。
“花儿,朕叫你花儿好不好?”他的声音竭力放得轻,很怕吓着她。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为什么呀?我不姓花。”
“因为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整个帝宫,是朕,最珍贵的花儿啊……嘘,这是朕和你的秘密,不许告诉其他人哦。”
他竖起根食指,对她眨眨眼,像个半大少年似的。
她噗嗤一声笑了,也竖起根食指,凑近他:“好,花儿,我叫花儿……若谁告诉了旁人,谁就是小狗!”
他郑重的点点头,伸出手去,与她拉钩,旋即手掌一翻,掌心蓦地就多了颗糖。
“哇!戏法呢!”
她欢喜地拍着小短手,去剥那颗糖,又若有所思,“不过……今晚陛下睡这儿么?他们说,当皇后,就是和陛下睡一张榻?”
“朕,在暖阁另置。以后都这样。这张大榻就给花儿睡……花儿不会怕吧?”他佯装得意,摸了摸鼻子,“朕以前,可都是自己睡这张榻的!”
“不怕!当然不怕!花儿长大了,可以一个人睡!”她立马挺起胸脯,雄赳赳,气昂昂。
顿了顿,她目露不安,扭着衣角道:“以后……我都要和陛下住在这里么?”
“嗯,是呢。花儿喜欢这里么?”他意外的有了一分紧张。
她咬着唇,低头,嗫嚅道:“不……喜欢。太大了,老是迷路,重重叠叠的,像是有大虫藏在黑暗里,奴才们总是笑的,可我觉得,他们在背后又是哭的,所有人都在跪拜,看不到他们的眼,到处都是人,但又感觉,就只有我一个人……”
“花儿。”他轻声道,语调虽不重,却字字如重如千钧,“当皇后的意思是……万事有朕。”
万事有朕。
简单的四个字,让她心底最后的害怕和不安,烟消云散。
她记得他当时的眸,异常的认真,仿佛从那时就决定了,许她一个只有笑和欢喜的幻想乡。
没有暗夜,没有风雨,只有天真无邪的花儿,肆意的绽放。
“所以。”他下意识的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小脑门,又似顾忌什么,眸色一暗,手无力地垂下去了。
“所以,花儿别怕啊……”
……
“娘,谢谢你。”思绪回到现实,花二看向婆婆,感激的点点头。
旁观者清。岁月太长,她都快忘了,说出“万事有朕”的他,怎么会狠心到,将她困在他时间的牢笼里。
“所以娘娘,不要迷失在答案里。你要相信。”娘笑了,笑得眸底都有了泪花,跨越生死的羁绊,未老。
“请相信陛下的温柔,也请相信,你自己的勇气,相信陛下一定在世间某个角落,留下了给你的答案。”
花二心里一动。
她惘惘看向盛京城,漫天风雪中,有一个清癯身影向她走来,大冬天的,他眸底却有太阳。
“花儿别怕啊……”
他对她笑。
于是,女子也一笑,红了眼眶。
好,花儿不怕。
帝宫。大雪压金阙。
在年的爆竹一天比一天响的日子,却因为兰陵出现了乌鸦排成“萧”字的异相,帝宫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压抑。
宫人再没了喜气洋洋的脸色,屏声息气,惴惴不安地看向金銮殿。
皇帝赵胤刚下了朝议,召集文武百官,商讨了应对乌鸦排萧的事儿,决定虽此事乃有心人为之,但也必须慎重应对。
帝旨:新岁那天,令皇子皇孙前往东郊祭祖。并且有意在来年春,南下江南,威慑南边的叛党。
但因为南下江南耗资太盛,不符新朝休养生息的主旨,所以百官意见不一,暂时搁置下来。
第七十二章 暗夜
御史敲响了下朝钟。百官鱼贯而出,红铜门轰隆一声关上,家国大事都被一道门隔开。
东宫赵熙行,却倚在汉白玉阑干边,叫住了正准备出宫的赵熙彻:“怀阳!”
“长兄!”赵熙彻回头一瞧,咧嘴笑了,扑棱扑棱地跑上台阶,“长兄唤我何事?”
赵熙行看着少年踩了满靴的雪沫,略一蹙眉,缓缓弯下腰,为他把沫子掸干净,轻轻一句。
“堂堂亲王,成何体统。”
赵熙彻挠了挠头,嘻嘻一笑:“便不是亲王,也没见得我体统过!谢谢长兄,这下不会湿鞋袜了!”
赵熙行直起身,拉少年到檐下,一边避着雪,一边问他:“方才朝议之上,你为何力劝父皇南巡?你并不像是关心政事的性子,怎今儿如此积极?”
赵熙彻一拍掌,笑意更浓:“当然玩咯!江南啊,多好的地方。父皇只在继位头一年南巡过,后来便再没去了。我至今记得,那儿的藕粉多么好吃……”
“荒唐!”赵熙行猛地打断,微微肃了脸,“东周无道,民生维艰,后来又经四月宫变,人心不安,九州上下早已千疮百孔。”
赵熙彻被唬住。不解,但也不敢多嘴了。
赵熙行正色道:“开国易,守国难,天道自有盈亏。是以治世之初,父皇就提出了‘休养生息’,勿扰民生为百政之先。如今三年了,无为而治,你可还记得?”
“记……记得?”赵熙彻躲闪着目光,“父皇何时说过这些?我就记得父皇说,今儿中午肉丝儿咸了……”
“你好歹是个亲王,窗外事总得闻一闻。”赵熙行略带了责怪,“南下江南,耗费甚巨,滋扰民生,更是有违初心。所以近两年,父皇再不南巡。虽然父皇疼你,但你也莫不辨是非,由着性子胡乱谏言。”
赵熙彻低下头,像个犯错的孩子,闷闷道:“知道了,不去就不去。东郊祭祖我总得去吧。”
“这是自然。我们过年,也得去看看先祖,也是威慑兰陵那边的叛党。”赵熙行话还没说完,就又被少年气出了一声叹。
“东郊啊,山楂可好吃了,冻得冰浸的。”赵熙彻眼眸发亮。
“罢了。记得提前记好礼仪,祭祖那天别出笑话。还有……山楂少吃点,胀气。”赵熙行放弃了家国大义的说辞。
“好!怀阳记下了!”赵熙彻拉长了音调,嬉笑地应了,估计是没听进去的。
这样天塌了都当是玩笑的少年,也不知说他是初生稚子,还是千年老妖。
赵熙行指尖在缃袍中微微攥紧,试探道:“怀阳,你是不是……偷拿了我的钥匙?”
没想到,少年没有任何犹豫,点头跟敲鼓似的:“是啊!”
“你一个亲王,偷拿东宫的东西。虽然凭你我兄弟的了解,我知你大抵是贪玩。但……”赵熙行眼眸微眯,“若传出去,这里面的深意,就闹大了。”
赵熙彻似乎被吓了跳,偷偷的拉了拉赵熙行衣角,怯生生道:“长兄,我错了,我错了行么?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溜去了趟吉祥铺!”
“吉祥铺?见谁?”赵熙行仿佛被抓了尾巴的猫,忽的心提到了嗓子口。
“阿巍!”赵熙彻还是没有隐瞒,笑得露出一圈大白牙。
赵熙行一愣,眨巴眨巴眼:“他?怎么会是……他?”
“怎么不能是他!就是他!只会是他!”赵熙彻瞬时敛了笑,像只小斗鸡般涨红了脸。
“罢了。以后这种事,不许再有了。记得,在这座帝宫中,先是君臣,再有兄弟。”赵熙行留下一句话后,便拂袖而去。
原地就剩下了赵熙彻一人,伫立在汉白玉高台上,暮色沉沉合拢,将他的身影湮没在黑暗里。
而这厢,赵胤回了上书房,扶在玉案上,苍白的脸上豆大的汗珠滚,和方才金銮殿上一言九鼎的天子完全两样。
宫人都被屏退,连来问安的继后也被请了回去。偌大的金阙就剩下了赵胤一个人。
微微伛偻的背,发白的唇,满头的虚汗,和一个年过半百的长辈并无两样。
他手中攥着一张罗帕,上面殷红的一痕血,触目惊心。
“陛下,压不住了。”一双手拿走那张血帕,担忧道,“以前草民开药压着,但治标不治本,这么些年来,连药也不管用了。”
“有那么严重么,这几年不是好好的么。”赵胤看向说话的男子,“孙橹,孙郎中。”
孙橹摇摇头,叹气:“洛氏大案,五年啊,整整五年,您每一晚都要服用曼陀罗才能入睡。虽然量不多,但日积月累,肺腑里早就埋下了隐患。”
顿了顿,孙橹很熟练的将罗帕扔进火塘里,火苗一卷,顷刻就化了灰烬。
“陛下,洛氏大案结束后那几年,草民用药帮你调理,但里子都坏了的东西,华佗在世也无法根治,不过是压着,让它尽量晚一点爆发。但如今,压不住了。”
赵胤扶着胸口,虚弱的喘着气,脸色却还算平静,只有一丝遗憾。
“朕造下的孽,总得自己偿。一切东西都有代价,哪怕贵为天子,也无法逃脱。”
孙橹深深的看着赵胤,眸色微晃:“那五年,天下人都说,是右相最风光的日子,从无人知名到权倾天下,走上九州的最高点……然而事实是,那五年,是您最痛苦的日子吧,痛苦到,要每晚服用曼陀罗才能入睡。”
赵胤自嘲的笑笑:“……夫子说,不要手软,他会很高兴看到我,踏过血和尸骨,换来无上的权势……夫子说,我和二郎,都是他最骄傲的学生……”
顿了顿,他捂住了眼,看不清他神情,尊贵无比的明黄衫子,竟在那一刻,落寞无比:“那五年啊,有人失去了老师,有人失去了同窗,有人失去了手足,有人失去了知交……”
“您却同时失去了老师,同窗,手足,知交。”
孙橹接了赵胤的话,眸底晕开一片浸凉。
“是啊,泪,只能在晚上无人看见时流,太阳升起来时,刀还要继续落下……夫子啊,学生赔了一生去懂了,何谓王道的规矩。”赵胤的额头又剧痛起来。
那是成千上万次的叩首,骨头都碎了,鲜血和泪,将他湮没过。
那个国子监的夫子,果然没说错,他会走过一段天下人以为是光辉璀璨,却于他,是无尽暗夜的日子。
他走过来了。
然后,就剩下了他一人。
第七十三章 拜年
“告诉朕,还有几年。”赵胤深吸一口气,黑眸睁开时,有痛,有哀,却独独,无后悔。
孙橹颤巍巍的伸出一只手掌:“不出这个数。”
“啊啊啊,不出五年么。”赵胤一拍脑门,朝孙橹大咧咧的一笑,“多谢啊,孙郎中,身为东周的太医署首席,却为个西周的君王尽心尽力。”
“在我这儿,只有病患,没有君王,便没有前朝今朝之分了。”孙橹淡淡应道。
赵胤眸色一深,毫无顾忌地在金砖地面上坐下来,扔了个酒葫芦过去。
“喝一杯?不醉不归!老子最近酒量见长!”
“呵,你就没一次喝得过老夫!”
孙橹一扬手接了酒壶,往砖地上舒服服的一躺,四叉八仰,美酒便入了喉。
旋即上书房就剩下了酒香和打鼾声。
这世间风雨如晦,魑魅魍魉,却还有不被人注意的冰心,在时光里不朽。
雪送新年,爆竹声声,玉山上红梅开遍,艳艳天。
这日,晚,入夜寒凉冻骨,街上半个人影都没,家家户户烧红了炕,都围着暖炉剪窗花去了。
吉祥铺。婆婆花三并阿巍,担忧看着花二:“一定要晚上去么?”
花二笑笑,穿上掐了三层棉绒的昭君裘:“晚上才周全。本就是废了的地方,若白日去被人瞧见,事就闹大了。”
花三倚在火塘边,擦洗着自己的剑,意外的安静。
阿巍把长刀拧了拧:“二姑娘,我陪你去。我在暗中瞧着你,免得遇上宵小之徒,也有个照应。”
花二略一沉吟,觉得并无不妥,便点点头,辞了婆婆和花三,和阿巍走进了夜色里。
天寒地冻,十二月入夜,北风能将人的骨头都扯碎了。
花二独自走在街上,背影被灯笼拉得老长,踩出一串的雪窝子,顷刻又被飞雪淹埋了。
她似乎对路很熟悉,没有提灯,也毫无凝滞地穿过大街小巷,穿过一城的繁华和悄寂,阿巍在暗中跟着她,刀锋磨得雪亮。
终于,她停在了某个地方。
是一整条街。
废弃的朱门高户,占了整条街的地儿,三人抱的红柱子,一溜的下马石,栩栩如生的太湖石貔貅,彰显着这曾是一处钟鸣鼎食,名门之第。
只是如今,一切都朽烂了。
琉璃檐下蜘蛛网都垂到了地上,石貔貅碎了半张脸,柱子上红漆脱落,露出发黑的里子来,大门没有关,或是已经腐了,吱呀着在风雪里晃,依稀能见府里满地狼藉,灰烬和脏雪黏成团儿。
花二嘱了阿巍在暗中守候,便紧了紧昭君裘,独自走进了府里。
绣鞋踏过黑乎乎的雪泥,咯吱咯吱响,也不知踩着了什么,地面有干涸的,凝在砖缝里的血,触目惊心,北风穿堂而过,呜咽更加可怖。
一处废宅,街坊们都嫌不吉利,怕闹鬼,过路都绕道走的。
花二却神色如常,借着依稀的月光,她俯下身,耐心地雪里拂了拂,露出埋在下面的一块牌匾来。
比起旁处腐烂肮脏的物什来,这块匾算是干净了,似乎每年这女子都会来,将它拂拭干净。
辨得上面四个鎏金大字。
敕造程府。
敕造,乃是帝王御赐,开门建府,曾经极致的煊赫,如今都埋在了雪被下。
而程,在那个王朝里,每当提起这个字,代表的都是一个国的荣耀,君王左右执掌虎符的肱骨和支撑。
文贾武程。东周武官之首,几乎统领了九州所有兵力的,将门,程氏。
花二擦干净牌匾,走进了府里,面对鬼气森森的废宅,一笑
“我回来啦!各位叔叔婶婶,哥哥姐姐,新岁安康呐!”
无人应。
这一声喜气洋洋的拜年,溅落在空荡荡的废宅里,顷刻就被北风吞噬。
如同一个笑话,讲完无人笑,却断了人肠。
“呐,还是和往年一样,我以一舞,给各位叔叔婶婶,哥哥姐姐,拜年!”
如同面对的是热闹的家宴,高朋满座,亲族欢笑,花二也灿然地笑着,朗声清脆。
她很是郑重的理了理鬓,拂了拂袖,遂腰肢舒展,手拈兰花,在雪地里,在夜色里,在悄寂腐烂的宅子里,跳起了舞。
鲜红的昭君裘,雪白的漫天霰,一红一白,如玉山上的红梅,映衬得格外好看。
而那女子长袖舒展,杨柳拂风,颦颦嫣然在雪地绽开,哪怕是着了冬裘,舞步也极显轻盈,足尖勾起霰珠如雾,为那曼妙的倩影更添一分朦胧和柔和。
白雪红衣,无有笙箫,却若有亲朋的叫好声,和家人的谈笑声,拧着爆竹的晚辈们还贼机灵地,故意来扰她的脚步,然后又嬉笑着跑开。
一人的舞,似有亲族围坐,一人的笑,若有新岁团圆,不远处炮仗窜天,金花盛放,映亮女子的眉眼,噙了温柔又亲和的笑。
恍若儿时。带了希望长辈们夸奖的微微紧张,和在同辈们拔得头筹,多拿压岁的微微期待。
这是她对这座本家大宅的唯一记忆:团年。
她长在京郊的别邸。只有每年过年时,八方族亲团聚,她才会被请到这座大宅里,添份热闹。
那也是她前半生,会期待一整年的热闹。只有在那个时候,她才能看见族人们对她温和又热情的笑,四面八方唤她的声音,塞得她每一声应都应得欢喜。
小十三!
诶!!
……
她行十三。
是将门程氏当家之主的第十三女。
然而她的出身,却是这份煊赫的一个污点。
她那身为东周大将军的爹,在赢了一场打了三年的战后,逢喜精神爽,于是素来冷峻的武将性子,也放开了些,邀了几个左右副将,去秦淮河上的画舫喝酒。
琼花荼蘼,江南好,杨柳春风,红颜巧。
正巧一个被安排来歌舞助兴的名妓,看得程大将军醉眼迷离,再一杯酒下肚,就犯了错。
然后,就有了她。
她那风月场混的娘还算清醒,自知残花败柳,又生个千金,不可能被程家接纳,反倒是自己身为名妓,五陵年少争缠头的日子潇洒。
于是奶了月余,就觉耽搁“生意”,花柳巷又不适合日渐懂事的孩子,就把她送归了程府,那名满天下的世家,震惊了。
文贾武程,东周的立国肱骨。而伫立在其顶峰的程大将军,竟然和一介烟花女子留下了血脉。
第七十四章 故人
好在程氏高风亮节,也不是甚龌龊做派,准她认祖归宗,领了十三的排行,但她的出身终究让这座朱门高第觉得尴尬。
于是,她就被养在了程氏某处别邸里。
宅子是富丽堂皇的,日子是锦衣玉食的,程氏毕竟没亏待她这个十三姑娘,甚至请了教书先生,授她琴棋书画,该有的都按着姑娘的待遇来。
除了唯一的一点:禁足。
她一个人被锁在了那座别邸里,和一群终日唯唯诺诺的奴才们,她一个人长大,念书,认字,嬉戏,发呆。
她所能见的全部世界,就是镶金鎏银的天井里露出来的天空,看它春日燕飞,看它秋日雁归。
她那个万民敬仰的父亲,也曾派人去找过她娘,让她娘来别邸照顾她。然而,她娘因为染上那一行不干净的病,竟花年早逝了。
这世间,真的就剩下了她一个人。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她却始终形单影只,哪怕故意使坏,往小厮衣里灌毛毛虫,冲丫鬟脸上扔水盅,奴才们都只会跪下,低着头,说,姑娘饶过。
恭敬,又冷漠。
然后她就突然泄了气,只听见自己的回声,被那扇富贵的朱门挡回来,一圈又一圈。
她被锁住了。
无助地在名为别邸的牢笼里,呼喊着,哭泣着,寂寞着,等待着。
唯一的例外,是新岁。
团圆那天,她会被请到本家大宅,会见到陌生又相似的族亲们,熙熙攘攘,人山人海,她会在欢笑和热闹中,开心到像喝醉了酒。
毕竟是过年,再嫌她出身的人,也会在那几天,对她和颜悦色。所有人都温柔又热切的唤她,将新做的糖一把把往她荷包里塞。
小十三又长高了呢!
然后每次排开几十张金丝楠木案的团年饭,小辈们会被起哄表演些本领,新学的歌舞新进的诗书,长辈们喝着酒,红光满面,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押岁钱,看得小辈们眼睛发光,各种卖力。
于是她每年都是跳舞的。穿着簇新的红锦袄,脸笑得像红苹果,长辈们把押岁钱和年礼塞到她手里,嘱她少吃点糖,坏牙。
只有在那一天,她会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有叔叔婶婶,兄弟姐妹,那个如同天神般的父亲,也会摸摸她的头,说,小十三想爹了没有?
然而一切,在她被轿子送回别邸,那扇朱门关上时,戛然而止。
她又一个人伫立在恢弘富丽的园子里,看着檐下的红灯笼,和夜幕中的烟花,将她的背影拉得老长。
明年,再等一年就好了。
一年年的等待中,直到一纸封后圣旨,将她救出了那道红铜朱门。
嫁给病入膏肓的皇帝,冲喜。
看似风光实则糟践的差事,盛京所有千金的脚都往后缩,最后所有人的目光投到她身上,顶着煊赫的程姓,却卑微无名的十三姑娘。
八抬龙凤轿将她抬进了帝宫,她以为自己又要被锁进另一个“别邸”了,却没想遇见了他。
那个脸色苍白的男子蹲下来,对她笑,说,花儿,朕叫你花儿好不好。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终于“得救”了。
……
杨柳腰舒展,拈花指婷婷,鲜红的昭君裘在雪地里,绽放出一簇又一簇的红梅。
北风呼啸,似有笙箫,彼岸的亲人们都归来,围坐在夜色中,看着她笑,为她欢呼,将一把把新做得糖塞到她荷包里。
小十三又长高了呢!
忽的,破旧的朱门处,亮起了一点灯火。
是一个男子,披着鸦青色貂绒鹤氅,手提一盏琉璃宫灯,不知何时站在了那儿,静静的看着她。
暗夜中,风雪中,魂兮归来中,那一星橘黄色的灯火,虽微弱,却仿佛映亮了人世间,所有的角落和迷途。
点亮一盏灯,为你指引,光明所在的方向,当橘光映照你瞳仁时,一定是透亮又温暖。
于是,女子瞳孔微缩。
又是一年大雪,一年岁,一年君不归。
一年故人踽踽独行中
却终于,有人点灯。
雪花拂过那男子的脸,银白的月光之下,朦胧干净,临风兮皎皎,迎向起舞女子的眸,焕发出了天汉之下最璀璨的星光。
“嘤,鸟鸣也。《诗小雅伐木》曰,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据说你认祖归宗那天,程府鸟鸣声声,是以在英字辈儿中,得名‘嘤’。”
男子语调有些沙哑,深吸一口气,轻轻一句。
“好久不见,程英嘤。”
好久不见,时光尽头的故人。被尘埃淹埋的名字,唤出了岁月伪装下的,归来。
程英嘤。
花二,也是被这个名字唤的女子,神情有长久的恍惚,显然是太久没听到这个名字,夹杂着雪风而来,有些不真实。
她骨子里的血脉啊,她曾以这个姓,嫁与他为妻啊,她曾经准备舍弃,前半生无尽离别和温柔的名字啊。
终于被另一个人唤了出来。
“诶……”
她低低应了句,声音仿佛不是从自己喉咙而出。
如同当年程府团年饭,难得一见的族亲们唤她,她声如黄鹂,应得欢天喜地。
也在那一瞬间,夜色里魂兮归来的面孔们,也笑着纷纷唤她,小十三!小十三!
时光,彻底混乱了。
良久,女子抬眸,看向那执灯的男子,微弱的一星光,却似乎太亮,亮得她有些睁不开眼,连同那男子的容颜,都让她如坠梦境。
“赵沉晏。”
她唤他,用以前两人的称呼唤他。
“诶。”
那男子也应了,应得郑重,应得缱缱。
他踩过发黑的脏雪,跨过陈年的狼藉,走到她面前,低头,俯身,噙笑:“舞,跳得好。我是不是应该备份押岁钱?”
女子一愣,忽的羞怒,瞪目看着他:“押岁钱是长辈给的!你托哪门子大呢?占我便宜?!”
笑声,打破了时光的困局,夜色中的面孔们归去,现世的烟火,流光溢彩的绽放。
故人归来兮。真的是“故人”,归来了。
“你来作甚?宫里的热闹,还不够你凑的?”女子抿了抿唇,上下打量着男子满身的雪珠子。
赵熙行挑挑眉,左右看看,捡了处干净地儿坐下:“哪儿都不如你这儿热闹。我来给你拜年啊。”
“胡说!大半夜的来拜年,拜鬼呢!”女子哭笑不得,作势就要走,“我这就回了,要‘拜鬼’的,自便!”
【阿枕曰:吉祥铺四人的真实身份和姓名都已经揭晓。所以从下一章起,作者第三人称叙事会以他们真名叙述。当然,在外界人眼里,他们还保持着以前的名字。为防有些枕头忘了,真名如下。
花二:程英嘤。
婆婆:娘。
花三:萧展。
阿巍:容巍。】
第七十五章 爆竹
赵熙行连忙叫住她,拂了拂身旁的雪,示意女子坐下。
程英嘤,亦即花二无奈。过去坐下,坐得远远的。
赵熙行忽的站起来,理了理衣衫,对着满园废墟,正色一拜:“本殿,不,赵沉晏,给各位世兄世伯,拜年!”
程英嘤唬得立马跳起来:“你做甚?我程家的,你个赵家的拜甚?”
赵熙行也没理她。略有些紧张的抿了抿唇,续道:“在下右相赵胤嫡长子,字沉晏,取沉毅安乐之意,今年廿四,尚未娶亲,八字为辛丑……”
“赵沉晏!”话头打断在程英嘤清咤里。
这一番又报家世,又报八字的架势,像极了毛遂自荐,亲自上门提亲。
尤其面对的还是程家故址,亲人在天有灵见证,听得程英嘤坐立不安,心里跟小猫挠似的。
“我还没说完……打断东宫说话,该当何罪!”男子后半句脸一板,唬得女子一愣,遂又得逞般,要继续说下去。
程英嘤脸一红,羞恼低喝:“赵沉晏!你今晚是被天儿冻坏脑子了么?都什么跟什么的?你再胡说,我立马回去了!”
言罢,女子气鼓鼓的就要走,赵熙行这才住了嘴,挡在她面前,下颌一抬:“本殿没让走,区区下民,谁准你走的?”
程英嘤气极反笑:“哟,现在端圣人架子了?是了,从一开始重逢,我没打定让你认出来,所以事事小心,万万谦卑,真把你当东宫供。如今互相揭了老底了,你这东宫的皮还往哪儿扯?”
顿了顿,女子又冷笑一声:“还有,最开始时,你还真有个圣人样子,话没两句,规矩倒多,脸板得像阎王。如今怎么坦开了,反而跟换了个人似的,这要传出去,天下没人信的。”
“本殿要天下人信作甚?”赵熙行忽的俯下身,凑近女子,憋住的笑溢满眉梢眼角,“圣人,是做给天下人看的。而赵沉晏。”
男子顿了顿,深深的目光,噌一声烧得炽热
“是你的。”
低沉的三个字,混着风雪,却清晰的钻入程英嘤耳中,似小飞虫飞了进去,让她浑身一颤。
然后就从头到脚一阵痒。
“胡说!又胡说什么!再说不着边的话,我真恼了!”
程英嘤唬得一下子跳开,捂住自己的耳朵,不敢去看赵熙行。
是了,这个男子越来越不像东宫,互相明了身份后,就跟野马脱了缰似的,就快赶上嘴里叼着牡丹儿逗小娘子了。
然而这个念头,却让程英嘤心里,霎时涌上股莫名的在意,道:“本姑娘可得恭喜东宫了。不知去哪儿学了这些蛊人话。若让盛京的千金们听到了,东宫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赵熙行先是一愣,继而眉梢一挑,心里像放了个大爆竹,咻一声就上天了。
“半个字都不会说给旁人听的!本殿说过了,天下人面前,是圣人,你面前,是赵沉晏!”男子说得郑重,语调一转,带了分试探,“不过,若你希望让旁人听到……”
“您是东宫!你想怎么做,怎么说,谁该管得了您!”
程英嘤闻言心里烦躁,打断了男子话,捡了块干净的雪地坐下,扭过头去。
赵熙行唇角微翘。也走过去挨着女子坐下,一阵:“好了,今儿是拜年,生气就不吉利了。你看,我带了什么?”
程英嘤下意识地抬眸,瞳孔一缩。
那盏宫灯被放在雪地里,借着银白的月光,映亮十方小苑,苑子雪地上竟堆了各式爆竹,全都是最时兴的花样儿。
“炮仗?”女子不可置信地打量着赵熙行,“一个圣人东宫,去哪儿弄的这么些市井玩意儿?”
“本殿从小就有。只是天下人不知道罢了。”赵熙行想起那个儿时,偷偷把兄弟们玩的炮竹塞给他的刘蕙,笑了。
这世间的圣人,只有一个。
这世间的赵沉晏,也只有一个。
好在,这世间尚有人,不曾错过。
程英嘤看着赵熙行从宫灯里取了火引子,一个个点燃爆竹,俊影穿行在雪地里,月光朦胧,唯独他回头看过来时,一笑,和雪里点点的火光,连成了一片。
璀璨,银汉坠地,漫天星辉,让她有那么一瞬,舍不得移开视线。
“过年,还是要点爆竹,才热闹。”赵熙行回眸,看向她,低沉的声音潺潺流淌。
“这是你曾经的家,所以想在这儿,和你,和你的回忆,一起庆贺新年,像你儿时在这里热闹过的一样,我不曾参与过的热闹一样,如今和你一起。”
一瞬间,所有的爆竹咻咻冲天,金花绽放,夜空都被流光映亮。
那男子噙笑,目如萤火。
“我曾说过,如果你困在时间的牢笼里了,我就把锁给砸稀烂,如果不行……那我就陪你进去……陪你一起,跨过时间的河流。”
爆竹声声辞旧岁,贺岁盈盈满乾坤。
儿时里的新年,小十三的热闹,和程英嘤,和花二,和所有时光的碎片重叠。
夜色中的记忆魂兮归来,她曾独一人,锁在那道朱门后。
如今黄泉碧落做茧自囚,她却有了一人,陪她溯流而上,历过那些悲辛和瞬光。
漫天金花,亮若白昼,程英嘤觉得映出的自己的脸,一定是绯红的,滚烫的,眸底映出的倒影,一定是那个人的。
“多谢,赵沉晏。”良久,她轻吐一句,听见心里咔嚓一声。
是锁松动的微响。
“新岁安康。”那男子向她走来,从怀里递出一个东西,给她,深渊般的眸里莫名的紧张和期待。
程英嘤打开,一个饼,很普通的大饼,不禁生疑:“东宫这么小气的?年礼就送饼?”
赵熙行摸了摸鼻子,抿了抿唇:“你……先尝尝。”
程英嘤狐疑地瞧他,见后者愈发不自在,恐怕饼里动了什么心思,包了个大金锁什么的,才丢下句“实在东西也不怕硌牙”,小心翼翼地咬了口。
这一口下去,没有大金锁,也没有金锞子,还真就是个比普通饼大两圈的,大饼。
“玩什么花样儿……小气……”程英嘤嘴里叼着大饼,口齿不清地嘟哝了句,正想取出来,却见得一爿阴影投下。
然后,竹香和沉水香铺天盖地而来。
她只看见漫天烟火在眼前绽放,和那张蓦然放大的俊容,咫尺间吞没她的温热气息,让她脑海瞬时空白。
再一恍神,口里还叼着大饼就被咬去了另一半。
而那男子一步开外,长身玉立,优雅的咀嚼着大饼,郑重点点头:“考察民情,嗯,今年的米粮……香。”
程英嘤僵住了。
一个大饼,她叼在嘴里一半,那人咬了另一半,这几乎就是“得亏还有个大饼隔在中间”,不然圣人就成了登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