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夫子
他从前不叫薛高雁,叫薛狗蛋。
他那个整日挽着袖子啐唾沫的屠夫爹,和骂街骂出赫赫声名的娘,说叫狗蛋好养活,对他这个唯一的传宗接代宠到横着走。
于是,他五岁耍刀剁了自家狗,八岁满大街问候人祖宗,十二岁就聚集了一批偷鸡摸狗收孝敬费的少年,成为镇子上“大害之首”。
有人报过官。他却又十分聪明,跟泥鳅似的,每次衙役捉不到,他还能把衙役整个嘴啃泥。
“大害”无人能治,终成“一霸”。
某天,县太爷家的公子高头骏马招摇而过,他的一个小弟躲闪不及,被马蹄踩中,断了一条腿。
那小弟哭着来找他,他一笑,包在你蛋儿爷身上。
三天后,县衙的粮仓走水,火苗猖獗,全县口粮化为灰烬,辖地百姓闹了整个春荒。
上面大怒。责备县太爷失职,将其革职,全族流放宁古塔。
很多年后,百姓说,县太爷整族,八十余口,没一个活着回来。
只是有人看见,走水当晚,一个男孩翘着二郎腿,坐在黑暗里,笑得像青面獠牙的小鬼。
……
而他,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在那个火光如地狱的夜晚。
一袭半旧棉衣,沾着几点泥的布鞋停在他面前。
“小孩儿,火,是你放的吧。”他低声细语,听不出多的情绪。
“是。你蛋儿爷放的。”小鬼般的男孩儿抬头,应得很干脆,笑得露出一圈白牙。
他点了点头。火光在身后,所以他的脸同样隐在黑暗中,眸却如夜中升起的明月。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他闹市行马,断了我兄弟一条腿!狗官!活该!!”男孩狠狠啐了口。
“那,为什么不去烧县太爷的私宅,而是全县的粮仓?”他慢慢问,很有耐心,很认真。
男孩仰头一声狂笑:“一条命不够,远远不够!小爷我要他全族都下地狱!每天每岁苦捱!受尽折磨而死!”
他又点点头。还是看不出任何责备或惊讶,淡淡道:“可是全县百姓缺了整春的口粮。无辜者,你想过么?”
“这世道本就不公!”男孩猛地打断他,还显稚嫩的眉眼火光熊熊,“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黑暗中的他,倔强,狠厉,顽劣,像一头林中尖牙雪亮的小兽。
见生人靠近骨头都能撕碎,赔上命去也不在怕的。
他却只是微微笑:“语出《道德经》……还念过书呢。”
“那些公子哥儿们在学塾念书,摇头晃脑,声音传出来,小爷我听一遍就记住了。”他翻了翻眼皮,“你问够了没?要送小爷去官府就干脆点!”
他摇摇头,轻笑:“有判断,有头脑,有手段。我只是觉得……你不错,很不错。”
男孩愣住。人皆骂他惧他不屑他,却从来没有人夸过他。
他已经做好了被押走的准备,反正在哪儿他都是“臭虫”,牢里或许更适合他,却没想这个衣着普通的大伯,末了只轻轻一句,“不错”。
“大伯”伸出手,不怕脏似的,擦干净他脸上三天没洗的泥痂,笑了。
“我叫贾章。我家里有个学堂,以后,只要你愿意,大门都向你敞开。”
他大惊。
人尽皆知的“文贾武程”,东周王朝的立国肱骨,这满脚泥的大伯竟然是贾家家主。
他顿时手足无措,难得露出一分那个年纪该有的孩子气。
“你,你是当官的!小爷我是下民,你也不怕我把你学堂烧了……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只会斗鸡,遛鸟,带小弟收商铺的孝敬钱……我,我不会念书……我怕,把你学堂的地弄脏了……”
他笑意愈温和,道:“你捣鬼县太爷,是因为他伤了你小弟。这种‘狗官’,世上还有很多,像你小弟一样,承受了‘天道不公’哭诉无门的人,也还有很多。你一把把放火,能放得过来么?”
“有这么多?可恶,太可恶了!那我……我该怎么办呢?”男孩疑惑的眨眨眼,眸底的戾气一寸寸澄清。
他抚抚男孩蓬草般的头顶:“小孩儿,去往高处吧,就能看得远,再远些!你就能发现,光明有多少,罪恶就有多少。当你真正站在高处之时,就把那些罪……连根拔起!一个都不放过!好不好?”
“好!”男孩似懂非懂,却立马应了。
因为当时,他背光的脸虽在黑暗,却如在最盛的光明中。
映亮了男孩这一生。
……
男孩再见到他,是在贾家大宅的家塾。
身为家主的贾章,一袭素袍,手持戒尺,亲自为他授课。
当然,第一次进学堂的他,被戒尺打得猴子般的满堂嚎,贾家祖宗都问候全了。
最后实在累了,才犟着脖子低头,俯身,笨手笨脚地行了人生第一个揖礼。
拜师礼。
“愿君,登高大雁塔,提笔扬我名。赐汝名高雁。薛高雁,不要忘了你那晚答应我的话。”
贾章脸色郑重,瞳仁纤尘不染,眉间八百里山川浩然。
“蛋儿爷我……不,我薛高雁说到做到!谁怕了狗官些!贾老爷……”男孩还没嗷嗷完,手上又挨了贾章一记戒尺。
“叫我夫子。”
此后六年,仅仅六年,十八岁,他成了东周史上最年轻的状元。
曾经尖牙雪亮吃人血的小野兽,被硬生生箍成了个清正端方的少年郎。
然后二十岁,他又成了东周史上最年轻的御史,官四品,着绯袍,帝赐龙吟弓,诛奸邪,准其先斩后奏。
绯衣银弓,行走九州。他成了贪官污吏们闻风丧胆的审判,也成了天下百姓翘首期盼的天道。
然而,这般的他,却只有在已经两鬓斑白的贾家家主面前,会恭谨又略带紧张地深深一揖。
“学生,薛高雁,问夫子安。”
……
一阵晚风来,十月寒入骨。
薛高雁打了个凉噤,思绪回到现实,看着等待答案的花二的眼,低头,一笑。
这一笑,不像当年的御史郎,也不像眼前的绿林好汉,倒似了许多年前,十二岁的孩子。
“皇后娘娘,您为什么叫花二呢?是因为陛下称您为‘花儿’,所以取了近似音吧。”薛高雁道。
花二眸色有片刻塌陷。良久,浑身在夜色中都冻僵了,才微微点头。
第四十七章 同窗
“这就对了。您问我的问题,我的答案,和您的理由是一样的。”薛高雁看向夜空,仿佛又看见了那晚的地狱。
还有最盛的光明。
他笑了,惘惘向虚空一揖。
“学生,薛高雁,问夫子安。”
无人应。
花二忽然想起,当年,在帝党和右相党的争斗中,贾家因反对赵胤,族人贬的贬流放的流放,贾章忧虑积郁,亡。
间接因了赵胤。
成王败寇,岁月碾压而过,却还留下多少故人,困在了时间里。
十月末,十一月在望,刮过帝宫的北风都夹了冰渣子。
老人们说,要下雪了,今年晚些。
红墙金阙,在这般天色下也难免萧索。所以大晚上的,宫里点了十里的琉璃宫灯,说是暖暖人心。
罗霞便走在这一片灿若白昼的灯火中。
然而,她目不斜视,倩影隐入一片黑暗中,竟是来到个荒僻的钟楼。
绣鞋一步步登上钟楼,视线里出现那抹明黄身影时,她拜倒:“陛下您召奴婢?”
“是啊。听闻今儿你辰日。宫人们给你小庆了番,朕也有礼送你。”赵胤回头来,一笑。
堂堂西周天子,就席地而坐在青石地面上,高处风疾,吹起他墨发飒飒,眉眼没了君王的威严,反而一抹故人的亲和。
他面前摆着一尊缶,不大,铜质,满大街都能买到的普通货。
罗霞了然,一笑:“奴婢满廿九。”
“哦,三十呀。”赵胤若有所思,“真快。怪不得朕也觉老了。”
罗霞唇角抖了抖:“陛下……廿九,奴婢廿九,离三十还差一年。”
赵胤不在乎地耸耸肩:“不就是一年么?廿九和三十有区别嘛?没有,三十取个整,好记些。”
要不是还念着君臣尊卑,罗霞的脸已经很黑了。
“陛下……廿字开头和三字开头,对女人来说,是两个世界。奴婢只廿九,若陛下一定要多算一年,奴婢必得以死谢罪!”
言罢,罗霞就跪地磕头,咚咚的,脑袋都能磕破似的。
这番大阵仗唬了赵胤一跳,连忙摆手:“没必要吧?好好好,廿九廿九,快起来!”
罗霞这才起身,坐到了赵胤身边,同样席地而坐,却话巴山夜雨时。
赵胤看过来,两个目光碰在一起,忽的笑了。方才那番对嘴,彼此都哪里还有君臣模样。
“朕知道,都知道,男不庆九,女不庆十。今年辰日,对你是个大庆。”赵胤很郑重的说了,看向罗霞,笑。
“幺姑,生辰快乐。”
罗霞也笑,眸底有细细的晶莹:“大郎,多谢。”
赵胤朗天大笑,收回目光,伸出手打在了缶上,宫商角徵羽,清音起。
夜色中的钟楼,高处风卷,曲调浩渺旷旷,金阙幽幽繁华寂,燕赵之地多侠士,横行须就金樽酒,醉莫归。
一曲缶,荡苍天,问英雄,廉颇老矣,红巾翠袖无人泪。
咚。最后一个音儿落下。簌簌北风,余音寥寥。
罗霞戏谑的一笑:“人家过生辰,你却来个这么苍凉的曲子。安什么心?”
赵胤挠头大笑:“我是个臭男人咯,只会这种曲子嘛。”
两人的笑声撞碎余音。再没了东宫姑姑,也没了西周天子,只有故人一曲知心肠。
良久,赵胤敛了笑,深深看向罗霞:“幺姑,这么多年了,你想亲眼见证的东西,有答案了么?”
罗霞一时没说话。只是看向夜空,星辰亘古,却早已换了人间。
……
国子监(注1)。
碧瓦红墙元代殿,皇家祭典鼓钟阗。一监白衣少年同窗,点亮了整个王朝的明天。
那时,赵胤刚弱冠,无人知,还在整天愁秋试题目又难了的事。
他身边却撵了一帮锦衣华袍的公子哥儿,各种送酒送金挖墙洞,想着能探听点赵大郎的“猜题”。
毕竟,赵大郎脑子灵光,功课都是第一,国子监祭酒洛夫子,看他跟看个宝似的。
“《孟子》第一章有可能考,《老子》第三章也有可能考,《墨子》第六章也不排除……”
赵大郎总是一边放炮仗似的吐枣核,一边这般说。
底下一群拿好了各种札子的公子哥儿们,眉眼都蹙到一堆了:说了等于没说。
赵大郎狡黠一笑,趁机跟个泥鳅似的,穿过公子哥儿的包围圈,跑到远远站在檐下的少年边。
“萧二郎,我就告诉你,我感觉夫子最可能考……”
赵大郎神秘兮兮地凑过去,话说了一半,那少年转身就走,根本不想听的。
“诶!二郎?你上次秋试被骂了,今年再不得好,你这身缃都没得穿了!”赵大郎追上去,大咧咧地把手搭在少年肩上。
少年虽然和所有人一样,着国子监统一的白衫,腰间的衣带确是一痕细细的缃色。
最接近于明黄的色泽,不动生息地宣告了他的身份。
东周皇太子,萧亿。
如今,这位东宫却很淡定的任赵大郎的手,在他衣袍上沾上个枣核,微笑:“我自然不如大郎聪明的。”
赵大郎总觉得这话深处,藏了一分涩。
他挠挠头,又加了句:“秋试就算了,昨儿布置的策论,你有思路没?我觉得,你擅词,可以从论诗余之道入手……”
“多谢大郎费心。既然是夫子布置的策论,还是让我自己完成吧。”萧二郎再次打断,很温和的拒绝。
赵大郎词穷,觉得嘴里的甜枣实在有些苦。
萧二郎虽身居高位,但在国子监,尤其是那个铁面洛夫子的手下,只会被当成普通学生。
学业算不得出众,骑射更一般,最擅的是词曲,风花雪月的东西,也登不得庙堂之高。
要不是那一痕缃色衣带,真是丢到人群里就认不出的角色。
这时,一个沉稳却又严肃的男声响起:“还有空玩?策论写完了么?戒尺挨得不够是不是!”
“见过洛夫子!写完了,当然写完了!”赵大郎一唬,看清来者,连忙一揖,顿了顿,又加了句,“二郎也写完了!”
萧二郎一愣。叹了口气,话到嘴边也咽了下去。
忽的,他感到有谁在扯他的衣带,一低头,发现是个小丫头,梳着双丫髻,小手不规矩。
“殿下息怒!此乃老夫最小的女儿,名霞。虽为女子,但老夫尤其疼她,才偶尔带她来国子监,沾沾大贤之气。”
洛夫子连忙拽回小丫头,向萧二郎致歉。
注释
1.国子监:明代皇子皇孙和权贵子嗣都可入国子监就读。这种属于靠血脉“庇荫”。普通百姓,需通过一层层科举上来,称为贡生。当然,还有靠钱捐的一条路子,称为例监。
第四十八章 无路
赵大郎见这粉雕玉琢的丫头,跟画上麻姑似的,笑:“哦,这就是盛京所传,夫子的老来得女啊!夫子,身体不错嘛!”
最后一句话,让洛夫子眉间一竖,喝道:“没规没矩!去哪儿学的油头话!策论,再罚一篇!”
赵大郎瘪瘪嘴,不敢说话了。
这时,那懵懂初开的小丫头,不识人间贵,趁几人说话,竟是一伸手扯下了萧二郎的缃色衣带。
“好好看的颜色啊!跟其他人不一样呢!”小丫头拍手,笑得开心。
赵大郎噗嗤一声笑,看到有些尴尬的洛夫子和萧二郎,又敛了笑,拿出一颗甜枣:“来来来!好吃的,换衣带!”
小丫头立马喜笑颜开。很利落的就拿枣儿换了缃带。
刚把甜枣塞进嘴里,余光看到院子里赵大郎吐了满地的枣核,她黑眼珠一转,噗,小嘴放炮仗般吐出核儿。
赵大郎大笑起来:“有出息!跟着我大郎,出息大大的有!丫头,你几岁?”
“五岁。”小丫头奶声奶气道。
“哟,我大你十五岁呢。小师妹?不对,小还不够,你太小了。”赵大郎灵机一动,“幺姑!便唤你幺姑!”
旋即,赵大郎一把抱起小丫头,鸡飞狗跳地往学堂里窜,笑声惊起了一路麻雀。
“幺姑!嘿!幺姑!大郎带你逛国子监!”
槐花落,一地雪,檐下云光绝,梁间鹊影翻。
……
“多好的日子啊,没有皇帝,也没有权臣,只有着白衣的同窗,猴子般的上蹿下跳。”罗霞惘惘一笑,“还有个混世小魔王的幺姑,每次来国子监玩,都能把墨汁抹到各位师兄脸上去。”
赵胤摩挲着铜缶,余音寂,指尖有些发白。
“幺姑,你这就是在怨我了。”赵胤良久一句,生凉。
罗霞的手在衣袖里攥紧了,又松开,又攥紧,终于又松开,涩笑:“我早就知道,爹和族人们选的路,无悔。我又有什么资格,怨你。”
“无悔……么?”赵胤呢喃,身上黄袍仿佛一寸寸褪色,复又回那年的槐影白衣。
是了,多好的日子啊,年少不识人间恩怨。
“夫子,你自己走得潇洒,却还留下多少人,挣扎在身后事里。”赵胤重重一击缶,闷响撞碎时间。
在国子监的日子,他和萧二郎有过争吵。
唯一的一次。
……
那天,洛夫子讲了他的变法之策。萧二郎听得两眼发光,频频颔首。
“待我登基之日,必拜夫子为三公之首的太师,主管变法事宜。”
萧二郎向洛夫子深深一揖,白衣落满日光,将他整个人浸在一片辉煌中。
辞别洛夫子,萧二郎刚从学堂出来,就看到赵大郎倚在廊边,黑脸等着他。
“你真准备变法?”
“为何不为。”
萧二郎没有丝毫迟疑,应得干脆。
要不是还有一分对他腰间缃色衣带的尊敬,赵大郎几乎恨不得揍他几拳。
“变法,可不是把法策写在圣旨上,颁下去就好了的事,没这么简单。我朝立国三百年,有谁变过法么?没有,你的祖先们,没一个变过。如今你想变,就是摸黑走夜路,不,是连路都不知在何方。你说,你想怎么变?”
赵大郎说得很急,拳头都攥紧了,然而萧二郎只是微笑,吐出四个字。
“我也不知。”
“那你疯了么!没一个人走过的路,你敢走?!你又算不得聪明,国策总被夫子骂的,十有**会把自己逼到悬崖!前方一脚踏出去,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你作何还要往前去!”
这次,再也没了对缃色衣带的尊敬,赵大郎干脆骂了起来,一心要打消二郎变法的念头。
然而,萧二郎只是眸子暗了暗,旋即,又恢复了浅浅的笑:“我自然……不如大郎聪明的。”
语调深处带了一股涩。
赵大郎还要说什么,却被萧二郎带到国子监红铜门口,看向了盛京一百零八街坊。
仅仅一门之隔。
门内槐影静谧,钟鸣鼎食,门外却哀鸿遍野,大周的饥荒闹了三月了,连这座天子脚下,也没能逃脱。
偏偏这般人间惨景中,还有着锦衣的官公子们,骑着高头大马呼啸而过,议论着郊外的斑鸠肥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三百年王朝的荒唐,已经病入膏肓。
“你看,必须变。”萧二郎的声音从旁传来,淡淡的,坚毅的,“你放心。不聪明的人,自有‘不聪明’的办法。”
话似乎只说了一半。萧二郎安慰地拍拍赵大郎的肩,便转身离去。
“为什么?!”远远的,还传来赵大郎不理解的怒喝。
萧二郎没有回头,只是笑,解下缃色的衣带,一松手,任它飘扬在风里。
“因为,我会是君王。”
那背影走在日光中,一袭白衣,好像燃起了火。
不聪明的人,自有“不聪明“的办法
那就是赌上一切,以身试法。
生死不知的路,那就以白骨,堆出路来。
往前去。
……
夜已深,十一月晚风起,罗霞不禁打了个噤。
“回罢。俱往矣,多说无益。”赵胤起身,作势告辞。
罗霞却忽的叫住了他:“大郎!不,陛下!”
赵胤微微讶异,转身,看到夜色剪影的女子,笑了,恍惚中,漫天槐花如雪,还是少年时。
“陛下,我会一直见证着,以这片土地的名义……所以,也会一直陪着你。”
赵胤的瞳孔一缩。良久,眸底有光闪烁,轻轻道:“时间还早,陪朕……走走吧?”
“好啊。反正奴婢今晚是寿星,东宫可不敢给寿星派活儿的。”罗霞俏皮笑笑,迈步向男子跑去。
赵胤笑了。有时候啊,他感觉仿佛过去了很久,有时,又还在昨日。
“幺姑!嘿!幺姑!大郎带你逛帝宫!”
十一月。吉祥铺的花样子生意忙了起来。
街坊们开始置年货裁新衣了,看着每天收的银子,花二等人喜笑颜开,将前时种种不愉都忘在了脑后。
然而,这日,看着铺子里的不速之客,四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太好。
那人一袭靛蓝布衣,极家常的样子,他缓缓取下斗笠,露出一张抹着金疮药的脸,和四人对视。
一刻,两刻,三刻……
五个人都像呆住了般,你瞪我,我瞪你,没一个人敢动。
良久,还是花二先缓过神来,立马冲出去关了铺子,掩了所有门窗,然后跪倒,心里叫苦不迭。
“拜见皇太子殿下!”
第四十九章 私访
花三几人也纷纷拜倒,礼是极恭敬的,但估计心里都骂开了。
赵熙行就这么一个人来了。
微服私访?考察民情?还是脑子被砸坏了走错路了?
花二试探地道:“李郴李大人的府邸在隔壁。殿下是不是进错门了?”
赵熙行摇摇头:“否。本殿,就是来找你的。”
这句话太过直白。引来花三阿巍婆婆他们的目光,捉贼般的在花二和赵熙行之间打转。
花二忙不迭摇头,各种和赵熙行撇清干系。
“殿下这是何意?是民女犯了什么规矩,惊动了殿下屈尊,罪该万死!殿下千金之躯,不如早些回宫,以免滋生体大,彼时安远镇百姓齐来拜谒,民女的铺子就得塌了。”
言罢,花二就使了个颜色,合着花三他们半请半撵地把赵熙行往门外挤。
不管赵熙行是何打算,反正总没“好事”。
然而,赵熙行顿住,看了四人一眼,虽然只是淡淡的一瞥,却让诸人心底一寒。
“天下皆知,本殿伤了脸,正在东宫养伤,闭门不见客。”
赵熙行不动声色的道了句,花二几人立马脚步拐弯,合着把男子往里“请”。
是了,宫里的说法是,现在的东宫,正在自家殿阁里养伤,谢客。
公开打皇家脸面的事,等于送死,吉祥铺再不乐意也得锁死了嘴。
“那殿下这次微服,不,秘密私访,意在何为?乡野小铺,只怕招待不周。”花二“笑容可掬”的请赵熙行坐下。
“‘殿下’在宫里养伤,如今本……我,我乃花家远亲,‘晏沉’。”赵熙行利落地接了口,显然早就打算好了,“本……我只借贵铺小住几日,无需兴师动众。”
“小住?!”
吉祥铺四人都惊呼出来,可旋即接收到赵熙行看来的目光,立马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
“草民是……感念殿下,哦不,晏公子荣恩太大,快压死小铺了……”
堂堂西周皇太子在吉祥铺住下了。
花家多了个远亲晏沉。
花三阿巍婆婆三人以顾前铺生意为由,根本黑着脸不愿管这事。
花二只得亲自给赵熙行腾了厢房出来,什物被褥归置好了,念着他圣人的做派,砖地都拿清水擦洗了三遍。
简陋民居,男子也没说什么,反而看着花二忙东忙西的背影,心情很好似的。
最重要的是,花二给赵熙行定了规矩:决不能去前铺露脸。
安远镇随处京郊,也有些如李郴般的小官认得东宫的,万一走漏了风声,她吉祥铺四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好不容易一切妥当。花二才喘了口气,也懒得去管赵熙行怎么打发时间,自顾坐到院子里剥茭白起来。
新鲜的茭白翠油油的。十月正当季,卖菰的老伯说,拿来和腌肉炒了,赛神仙。
晚饭就正好做了。省得婆婆将腌肉酱菜当平生乐趣,存了几大缸子吃不完。
花二正在想东想西,忽听得一声微响,蓝色衣袍在身旁坐下。
她下意识的就要站起来行礼,却被轻轻制止。
“说了,只当本……我是花家远亲,晏沉。不必讲礼。”赵熙行干脆的坐在石墩上,纤尘不染的衫子扑了一层灰。
花二眨巴眨巴眼。有些不适应。
不知是不是叫了“晏沉”的关系,此刻的男子多了好几缕烟火气。
好几缕。把他往云端往下拉,砰一声,落在油盐酱醋的灰堆儿里。
趁花二发愣,赵熙行伸出保养良好的手,捏起一根茭白,道:“这个该怎么剥?你……教教我?”
只拿贡笔玉笏的指尖沾了泥,染了露,拿着茭白带着股小孩儿般的小心翼翼。
这哪里还是圣人,东宫都不是,跟巷子口坐在门槛上择菜唠嗑砸吧水烟的老大爷比,不一样的只有那张太过好看的脸了。
“殿下!哦不,晏公子!不必劳烦公子了!”花二使劲摇摇头,想让脑海里拿尺子比位置的男子形象又回来。
不然,她会怀疑自己眼睛或者耳朵出了问题。
赵熙行没争辩。瞥了几眼她指尖,依葫芦画瓢地,剥起手里的茭白来。
动作虽然笨手笨脚,但却眼眸认真,垂下的墨发拂过轮廓分明的侧脸,十月的日光都被映亮了。
花二噌一声站起来。
“那……那公子你自己剥吧……我,我去前铺看看生意…”
丢下话,花二就往前铺去,头也不敢回。
是了,都是十月了。
怎么刚才有那么一瞬,日光太粲,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似的。
然而,一个时辰后,等花二回来验收茭白,脸都快青了。
整整一篮子茭白,剥好的就一个,孤零零的躺着。
“殿下,哦不,晏公子,请问你剥好的茭白呢?”花二好歹挤出了“尊敬”的笑。
赵熙行抬头,展示了小拇指般的唯一一个茭白,眸底带着隐隐的骄傲。
“就一个?好,那其他的呢?”花二拼命咽气。
赵熙行又指了指旁边,所有的茭白都被弃在了土堆里,跟猫儿掩屎似的。
一堆,和一个,实在是太过鲜明的对比。
似乎是觉察到花二脸色不善,赵熙行主动解释,头头是道。
“茭白此物,白之一分则嫌素,青之一分则嫌艳,泥之一点则不洁,土之一点则害味。唯有这一根茭白,青白色美,洁净无瑕。天地灵物大美为美,食之,才能感天人合一……”
赵熙行没说完。因为花二的脸已经黑了。
小老百姓择个菜,怎么又是“大美为美”,又是“天人合一”,什么时候吃道茭白炒腌肉,还能吃出这么多大道理?
好好的一篮子茭白,就被剥得剩下了这一个。
管他老天爷什么理,先贤也要填饱肚子的。
“晏公子,听好了,咱百姓家没宫里那么多讲究。”花二一字一顿,勉强压住火,“照您这么过日子,不是饿死就得穷死。”
赵熙行沉默。曾经只有训别人份儿的东宫半句辩驳也没有。
花二颜色稍缓,叹了口气:“罢了。这活儿您干不了。家里柴没了。麻烦您去后山捡点柴火吧。”
赵熙行这才站起来,撸了袖子,眸底发光。
跟要去阵前斩敌般,一脸戴罪立功。
“去吧。回来正好吃晚饭。”花二又向花三讨了易容的药丸,让赵熙行服了,便打发他出去。
花三站在门边,看着赵熙行远去的背影,略忧:“阿姐,你就这么使唤东宫,不怕以后传出去,被栽上僭越罪?”
第五十章 距离
“僭越?”花二白了花三一眼,“脸皮都撕破了,还讲那些虚招?那天他先犯了僭越,这账还没和他算。”
花三微微一凝:“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花二不说话了。
事关他,她总能生了无限勇气。
伤疤被揭开,管他天王老子,她都和当年那只小狐狸一样,要把金冠砸回去,出这口气的。
花二看向赵熙行的背影,他正走过一路街坊邻居。
“哎哟,新来的小哥儿!听说是吉祥铺的远亲?长得真俊!”坐在路边腌菜的老大娘缺着牙向他招呼。
赵熙行顿住。似乎回想了会儿,很认真的回答:“大娘好。您……吃了么?”
家常又家常的回答。
花二噗嗤一声笑了。
是了,这不就是那个能把羊皮球踢到金銮殿房顶的乘风郎么?
只是,不知从哪一天起,乘风郎不见了,世间多了个圣人。
两个时辰后,赵熙行回来了。
身后跟着的,是整条街街坊的围观。
因为他扛了棵树回来。
是的,一整棵树。
轰隆,吉祥铺大门被树干撞开,柴栅哐当裂了一半。
砰。树干被扔在地上,大地抖了三抖,震起一屋子灰。
“您……这是什么意思?”花二才好起来的脸色又发黑。
“柴。”赵熙行理直气壮。
跟进来看热闹的街坊们爆发出哄笑。
从没见人捡柴火能砍了整棵树回来。
这哪里是烧灶,简直是炼丹了。
众目睽睽下,花二又恼又窘,偏偏对着赵熙行那张淡定依旧的脸,火都不知道往哪儿撒。
而花三阿巍婆婆他们,早就偷溜出去重新捡柴火了,全当不认识这个远亲。
“柴火,柴火知道是什么么?树桠子,不是一整棵树。”花二努力向赵熙行解释民间三岁小儿都知道的常识。
赵熙行很认真的听了,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小时见过柴火,知道。只是你说,咱家……不讲究。”
从树桠子到整棵树,果真,这次,“不讲究”。
“不讲究也不是您这不讲究法!”花二气得一把怼回去,摔门就走。
却又感到街坊邻居兀地安静。似笑非笑的目光在她和赵熙行之间打转。
她忽的意识到一点。
刚才赵熙行说什么……咱家?
花二猛地冲到赵熙行面前,将音调提到最大,一字一顿:“我说的是,咱百姓家。不,是,咱,家!”
花二严重怀疑赵熙行是故意的。
几个字之差,意思就变了味。她能敏锐地捕捉到,那一瞬间,男子眸底的得逞。
当天晚饭。吉祥铺空气凝滞。
一张大案,粗茶淡饭,五人一人捡了一方坐,早些被树干撞坏的栅栏还在漏风。
没人说话。花二余怒未消。阿巍盘算着补栅栏的钱。婆婆砸吧着腌肉。花三看赵熙行的目光跟看钉子似的。
赵熙行倒是神色如昔。淡定又优雅地坐直,夹菜,咀嚼,百姓家的饭吃出了宫廷大宴的架势。
然而,当他的筷子伸向一碟菜时,一个土瓷碗被推到他面前。
碗底,就一根炒茭白。一根。
赵熙行抬眸,见得花二笑:“晏公子,百姓家比不得宫里,南方来的茭白可是稀罕物。今儿专门为您准备的。可现下就只剩一根了。公子莫嫌弃。”
言罢,花二放下碗,就把其他菜碟推远,让赵熙行面前就剩下孤零零的一根茭白。
花三阿巍婆婆挑挑眉,这故意得也太明显了。
让堂堂皇太子就吃一根茭白下饭?
好在饭管够,不然不是僭越,而是酷刑了。
赵熙行却没说什么。依然很认真地把茭白夹成小段,细细的品,细细的咽。
一根茭白也吃出了山珍海味的架势。
花二一团火出在了棉花上。心里憋屈,咚一声坐下闷头刨饭。
忽的,阴影靠近,等花二反应过来抬起头时,一张俊容已经充斥了她的视线。
本就好看的线条近在咫尺,于是每一寸好看都放大,愈发添了分摄人心魄的动容,直突突地往心尖钻。
直让人感叹,明明芸芸众生都是泥捏的,为什么偏这副皮囊出众得紧。
赵熙行。
他不知什么时候凑近了过来,撑着上半身,低头凝着花二,淡淡竹香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将女子整个笼罩。
这就跟半夜飞到你脸上的蚊子一个道理。
无声无息,瞬息之变。
阿巍哐当一声大刀出鞘。婆婆翻箱倒柜就要去拿剪刀。花三则眉间噌一声腾起了股寒气。
正主儿的花二僵着。距离太近了,她怕自己一动,就能撞到那张脸上去,事儿就更大了。
赵熙行则脸色平静得很,眸子深处却燃起了两簇火苗,幽幽的,烧得火热。
花二被这样的瞳仁锁定,心都要被烧化了似的,就更动不了了。
良久,赵熙行轻轻一句:“你……在生气?”
被压低的男子语调,带了分腻。
花二顿时从指尖到脑门顶一哆嗦。
不过这一本能反应,她也缓过神来。
重点是……赵熙行现在才发觉出来她在生气?
她不知道该说他没眼力劲儿,还是熟读圣贤书脑子却迟钝,果然那个“廿四了还没碰过女人”的传言十二分不假。
不管花二脸色几变,赵熙行依旧咫尺间地凝着她,耐心地等个答案。
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被这样一张脸,像个孩子般执拗地锁定,花二的火气硬是一点点被磨了下去。
她低头,绵绵吐出一个字:“是。”
得了答案,那眸底划过丝满意,赵熙行坐了回来,全然不顾花三他们已经要杀人的目光,竟又端了碗,干脆坐到了花二身边。
条凳本就不长。如今两个人挤一张,身子腿都挨在了一块儿。
花二震惊地看向男子。今儿是什么风向变了么?
曾经高贵不可侵的圣人,怎么变成了黏着人走的小狗?
花二正欲说些话,正好赵熙行看过来,正色道:“食不言寝不语。用膳。”
这下,花二或惊或劝的话都被塞了回去。
忽的,咚一声,大案晃动,瓷碗瓷碟乒里乓啷响。
原来花三也端了碗,一把坐到了花二另一边,狠狠地刮了赵熙行一眼,气势惊人。
条凳挤了三个人,就更挤了。三人只得挨近,手肘都施展不开。
最苦的是花二,被夹在中间,十月天儿了,她却热得开始冒汗了。
赵熙行的目光略过花二,看向另一端的花三,正好花三也看过来,两人目光碰撞的刹那,空气中顿时爆起了火星子。
第五十一章 过去
“花三公子……是二姑娘的阿弟?”赵熙行率先开口,玩味着阿弟二字,语调浸凉。
花三眉梢一挑:“草民好歹是阿弟,而殿下,哦不,公子呢,又自处于何地呢?”
赵熙行的目光顿时一凛。花三毫不示弱,同样微眯了眼。
中间的花二就吃苦了。大气都不敢出,方才的热汗一寸寸都往毛孔里缩。
“也对。既然是阿弟,姐弟姐弟,自己的位置可得拧清了。”赵熙行再次开口,平日话不多的他,此刻却上了莫名的头,一定要争个高下。
花三的指尖在箭袖里攥紧了。语锋还是不乱,一字一顿,齿关传来狠狠的磨响。
“公子这话说得,别光顾着提醒着旁人,自己着了道。您爹尊为义弟的那位,是了,从那儿计较起来,你还差声义叔母呢。若是不干净的话流了出去,只怕白糟践了您圣人的名号。”
这话已经说得直白无比了。
甜的苦的腌渍的历史一坛子都打破了。
义叔母。三个字撞入花二耳里,轰一声,嗡嗡乱响,赵熙行则脸色微变,目光立刻舍了花三,转到花二身上。
“我绝无此意。”
他低低道。带了一份不安,好像生怕女子误会什么,一字一字都说得郑重。
花二不禁抬眸看了他一眼,撞进那双深渊般的眸,又连忙低下头去。
“我……我知道。”
两个人这简单的一来一去,却如小刀般的,突突往花三眼里扎,他倒成了多余人似的。
砰,一声闷响。瓷碗被重重扣在桌面上,裂了一个口,唬得众人都向花三看来。
“你作甚碎了个碗?三文钱的白瓷碗,哪点惹着你了?”花二蹙眉一瞪,带了分不满。
而赵熙行则立马顺了句:“到底是才弱冠,还是孩子嘛。”
语调间带了一分得意,将怒目而视的花三不动声色地归为了个使小性儿的孩子。
“孩子?好,我还是个孩子。”一时间众矢之的,花三咬了咬牙,冷笑道,“那就不打扰继母和义兄用膳了。告辞。”
丢下一句话,白衫男子就摔门而去,柴门哐啷哐啷晃了半晌,才消停下来。
原地剩下的四人,没谁吃得下去饭了。
尤其是赵熙行和花二两个,明明还坐在一块,却互相都不敢看彼此。
伤疤是疼的。不被人揭开,尚可自欺欺人,一被人揭开,连自己都饶不了自己。
花三最后那句话,从赵胤尊周哀帝为弟算起,赵熙行得是他义堂兄,于是,“继母”和“义兄”,这之间隔的又不止一重山了。
堂里的空气陷入了凝滞。北风呼呼,如同呜咽,刮得人从手脚到心坎,都冷成了一片。
“那啥,我家三哥儿就这性子,二丫头莫往心里去。殿下也万莫怪罪。”花婆婆斟酌着开口,向赵熙行打了个千。
阿巍也作了个揖:“殿下,二姑娘,都是过去的事了。过了就过了,何必扰今人呢。”
花二笑笑,也没说什么,起身就走,后院微微一声响,厢房掩门的声音。
阿巍和婆婆面面相觑,不知哪里说错了,只得看向赵熙行。
赵熙行看了看厢房点亮的灯,轻道:“过了就过了么?她心里的……恐怕一直都未曾过吧。”
随即,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是了,过去,于有些人,便是“过去”,而于另一些人,还是“今朝”。
音容笑貌,如在昨昔,年年岁岁不得解脱。
当晚,吉祥铺的气氛很沉闷。十月的风儿萧萧,冰渣子打窗。
已经夜深了。厢房传来了轻鼾,除了唯一的一间,还烛火如豆。
赵熙行便伫立在厢房门口,也不知立了多久了,脸冻得有些发青,穿庭风盈袖,素衫仿佛凝了层霜。
他手里端着碟糕点,看着厢房门的目光微闪,敲门的手伸出了又缩回。
“豆喜,诚不我欺也。难,果真难。”男子叹了口气,伸出左手,撩起衣袖,再次默念了遍抄在内里的小楷。
脸皮厚,胆子大,心要细。
衫子里子上竟然抄写了九个蝇头小楷。
赵熙行出宫前,命豆喜讲些他爹和娘的相识过往,说是体察民情。
豆喜说得眉飞色舞,说他爹如何慕他娘,粗碗敲出凤求凰,总结出来就九个字,脸皮厚,胆子大,心要细。
虽然他因为缺了根,这辈子已经用不到这套了,但他拿脑袋保证,这九个字绝对跟菩萨的法宝一样,一捞一个准。
嗯,了解民风开化,亦是储君之职。赏。
当时,赵熙行只留了这么一句话,十两赏银又让豆喜成了东宫大红角。
却没人知,那什么菩萨的法宝,被赵熙行偷偷的抄在了衣袖内里,然后一个一个字的,身体力行以身试法了来。
想来花二怀疑今儿什么风向变了,果真是有道理的。
哪里是风向,纯粹是好学,一不小心,就学了个无师自通天下无敌。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如今,赵熙行在默念了几变九字真言后,犹豫着此刻敲门妥不妥当。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从里吱呀一声打开了。
视线对上,看到站在门口披着鹿裘的倩影时,赵熙行有些慌乱,又有些窘迫,颤颤地把手里的碟子递出去。
“本……我,我看你晚上没怎么吃,赏……不是,给你拿了点糕点来。”
花二一时没接,拢了拢鹿裘,静静看着男子。
夜色已深,孤男寡女,此刻两人的出现都不太合适,也不知这东宫着了哪路魔怔,将那些圣人的规矩都抛到脑后了。
赵熙行的目光有些躲闪起来,九字真言实在太不容易了,这种“不合适”的情况,他人生也是第一次遇到。
“那个,本……我,我把东西就放这儿,放这儿就走……你早些休息。”
言罢,赵熙行把糕点放在廊下,转身作势就要走,却又被女子叫住。
“公子若不嫌弃,请进屋小坐罢。”
花二侧了侧身,露出一条进屋的道来,还是静静的看着男子。
赵熙行差点一踉跄。明明是十月天,背心却开始冒热汗了。
他不得不偷偷撩起袖子,又确认了遍九字真言,才道了声打扰,低着头进了屋。
吱呀,门关上的瞬间,房里的气氛都有些不寻常。
赵熙行虽脸上平静得很,跟处庙堂金殿一般大义凛然,实则坐立不安,想着第一句话该怎么开口。
花二倒看不出多的情绪,把火塘升旺了些,给男子斟了杯热茶,北风携着冰渣子从窗缝挤进来,屋内却温暖如春。
第五十二章 无解
“糕点,谢谢。”花二坐到赵熙行对面,顿了顿,加了句,“十月晚侵骨,公子候良久,若是惹了伤寒,我吉祥铺四颗脑袋都不够砍。”
原来是这个理由才让他进屋。
赵熙行的一颗心突突往下沉。脸上却仍看不出波动,淡淡颔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有劳姑娘周全。”
顿了顿,似乎又很不甘心什么,赵熙行强调了句。
“吉祥铺曾进献花样子,得母后欢喜,于国于民有功。本公子断不会因为五谷杂娘之恙,而治罪于尔等。所以,往后诸如此类,姑娘无需忧心。”
花二点点头,作势就要去开房门:“既然无担罪之忧,公子糕点也送了,这便请回?”
赵熙行微怔。又见花二说得认真,一时间脸色变幻,却硬是从绣墩上站不起来。
“这个……你,你晚膳没怎么用,我需得看着你吃完了才……这也是考察民情,体恤下民……”
花二看着男子绞尽脑汁的编着胡话,脸上却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不由好笑。
这哪里还是个完美无缺的圣人,根本是个口是心非的呆子。
许是也察觉到这番说辞太可笑,赵熙行住了口,不敢去看花二,只偷偷撩起衣袖,再次确认了遍九字真言。
拿出圣人的讲究,三省三察,确认自己半个字没错,他的窘迫遂变为自信,重新目光灼灼的看向花二。
前后变化不过瞬息,尽数落入花二眼中,她噗嗤一声笑出来。
见女子笑,赵熙行的自信略有崩塌,愈发坐立不安,蹭一下站起来:“还是于礼不合,不合……告,告辞……”
花二忍住笑,连忙唤他:“火塘都还没烧旺呢,公子再坐会儿吧。十月的天可冷哩,坐暖和了再走。”
赵熙行迟疑两番,这才重新坐下,低着头,忽的低低一句:“你……到底是如何想的呢?”
花二一愣:“您是东宫,民女能有什么想。”
赵熙行摇摇头,深深看向她,幽夜般的眸子里,烛火微晃。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那天藏宝殿你我都心知肚明,何必再欲盖弥彰。前时,你当我是东宫,敬我畏我躲我,如今,互相都明了的事,你又当如何看我呢?”
花二没说话。她拿了并州剪,去挑烛花,烛火荡漾在她眸底,有些晦暗不明。
是了,如何看待赵熙行呢?
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圣人东宫,还是踢羊皮球砸了她花儿的赵沉晏,亦或是最陌生的故人,彼此都活在回忆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时间这条长河划开的,是碧落黄泉,也是彼此都非了当年心境。
“我不知道。”良久,花二放下剪子,凉凉一叹,“那天东宫宝库,若不是你激我……我倒宁愿永远跪拜你为东宫,帝宫民间两个世界,故人永远也不要相见。”
“你在怨我么?怨我那天激你?”赵熙行接了话,指尖在箭袖中攥紧了,“若我说我是故意呢?我故意要逼着你面对今朝呢?”
一连四个问句砸下来。花二的眸有霎时恍惚。
怨么?她最该怨的人是自己。今朝呢?她也不知今夕何夕。故人终有一天会相见,赵熙行不过是个抛砖引玉。
花二低头一笑,寒凉骨。
“……我总觉得吧,糊涂点,余生几十年,也就过了。何必执着些真真假假,自添烦恼呢……”
女子话还没说完,就感到一片阴影投下,唬得她愣愣住口。
赵熙行不知什么时候冲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星眸深处噌一声燃起的火,咫尺间,笼得女子无可逃遁。
他就那么看着她,看着这个困在梦魇里的人儿,岁月携裹着沧海桑田往前走了,她还在迷失于庄周梦蝶,亦或蝶梦庄周。
“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作茧自囚,岁岁年年画地为牢?”赵熙行咬了咬牙,有些气馁又有些酸涩,吐出三字,“因为……他?”
一个他字。撞得花二眸色塌陷。
赵熙行不再说名字,却是两个人之间,再明白不过的结。
良久,花二轻轻点头,让赵熙行眸底的挫败感又浓了几分:“当年你还小,不识人间情,何况有名无实。却为何三年,你还……”
“无解。因为无解。”
花二猛地打断赵熙行的话,语调开始不稳:“如同你很想知道,我如何看待你。我也一样,想知道他眸底倒映出怎样的我……可惜,注定了……无解。”
念念不忘,因为“困惑”,于是成跗骨之蛆,长夜声声唤。
可惜,泥土下的人儿,再不会应她了。
赵熙行愣了。他设想过千万种答案,却没到答案本身,就叫做“无解”。
故,成心魔,成执念,成万劫不复。
生死长河渡不过,是了,最后活下来的人,都成了回忆的囚徒。
“好了,夜已深。公子也暖和了。请回罢。”这时,花二下了逐客令,把男子推到门外,就要关门。
晚风飒飒,赵熙行打了个寒噤,缓过神来。
他看向立在灯火影里的女子,像蒙了层橘黄纱似的,有些不真实,一股劲儿往脑门冲,他猛地无赖般的喊了句。
“若这是你的囚笼……我便将笼上的锁,砸得稀巴碎呢?”
独立中庭的男子,背后一轮月初升,皎皎流光,面容还是圣人般的凛然,略带执拗的眸,却深处炽热的,还是属于乘风郎的星火。
花二瞳孔一缩。
那一瞬间,她的心猛烈的跳动了一下。
好似什么都不管不顾的要跳出来。
她慌了,避开那男子的视线,颤着手去关门。临到最后一线了,却又滞住,轻轻一句
“君,大可一试。”
于是赵熙行的心,也在那一瞬间,猛烈的跳动了一下。
待他想再去寻那抹倩影时,却只见砰一声,厢房门关上,旋即烛火熄灭。
十月晚,霜凝冰,北风砭人骨。
赵熙行抚了抚胸口,指尖是冰凉的,指尖下,却是滚烫的。
然而第二天早上。蒙蒙亮,园子就闹起来了。
“晏公子!这可是草民特意为您寻的好药!您千万别客气!”花三的嚷嚷打破晨曦。
花二冲出来,看到的正是花三拿了贴狗皮膏药,一个劲儿往赵熙行脸上贴。
而赵熙行脸色无奈,犟着脖子躲,见了花二,跟见了救星似的,疾呼:“君子失仪大大不妥,二姑娘您瞧……!”
话头湮没在惊呼里。
便是这一瞬分神。啪叽。花三就将那副狗皮膏药拍在了赵熙行伤口上。
顺带着,也不知有意无意,打得赵熙行下颌,清脆一声响。
第五十三章 圣贤
花二阿巍婆婆他们也跟着自己下颌疼了一下。
虽然有些东西心知肚明,但赵熙行还是明面上的东宫,这一巴掌,可谓是拔了龙鳞触了虎须。
“殿下息怒!”阿巍和婆婆慌忙跪下来,对花三使眼色。
花二也不禁眉头跳了跳。瞪向花三:“你这是作甚?殿下微服私访,你还真没大没小了?!”
赵熙行则对下颌传来的痛感,有些没缓过神来。
想来除了当年拿金冠砸得他破相的小狐狸,天下还没谁,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打他脸面。
而始作俑者花三,无惊无惧,高扬的眼眸雪亮。
“膏方,是安远镇最好的郎中,孙老爷子开的。老爷子还说了,得打一下,药性才入木三分。草民都是为殿下好,殿下应该不会怪罪吧?”
花二太阳穴微痛。孙橹?
这个老酒鬼,不知怎的被花三蛊惑,开的膏药不求灵验,不毁容就谢天谢地了。
正当花二不安地看向赵熙行,想开罪几句,却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肃肃如松下风的君子郎,如今脸上贴了张狗皮膏药,立马从圣人变成了街头算命老儿。
这副尊容要传出去,“赵熙行”这三个字就算毁了。
赵熙行本来微恼,但见女子发笑,怒气立马消了。俯下身,低低问她:“好……看么?”
花二忍住笑,歪着头瞧他,眸底一划而过的戏谑:“我说好看……你信么?”
“你说我就信。”赵熙行颜色郑重,立马将狗皮膏药紧了又紧。
两人旁若无人一来一去,花三的拳头攥得咯咯响,蓦地阴脸离去,临前看赵熙行的一眼,刀剜似的。
这时,前铺传来吵闹声。几人连忙歇了口角赶过去。
原来是镇上的两个大户,黄老爷和华老爷,都是钱袋挂在身边哐啷响的人物,吉祥铺见了他们都跟见财神爷似的。
却好巧不巧,两位老爷碰在一块了,看上了同一种花样子,正在争执不下,面红耳赤。
想来大老爷都求个独一无二,尤其还是同行,更见不得衣衫上用了同一种花样。
花二凑过去一看,是普通的树枝纹花样子,却苦在两个财神爷都中意了,一定要让花二断断,该谁得。
婆婆和阿巍都蹙了眉。给谁都是错,谁都得罪不起。花二也为难,树枝纹都是一样的,说不上更适合谁。
见四人都拿不准,黄老爷和华老爷吵得更凶了,引来街坊围观,看吉祥铺如何收场。
这时,花二瞥见后院的赵熙行向她点头,她立马偷偷溜过去,低声道:“公子莫非有良策?”
赵熙行看了眼两个一模一样的花样,指了指右边的:“《山海经海内经》曰,建木,百仞无枝,有九,下有九枸,其实如麻,其叶如芒,大爰过,黄帝所为。这一纹,是建木花样。给黄老爷。”
顿了顿,他又指了指左边的:“《大荒北经》曰,大荒之中,有洞野之山,上有赤树,青叶、赤华,名曰若木。这一纹,是若木花样。便是华老爷的了。”
花二愣了。花婆婆也就是照着她家院里的枣树画的样子,怎么突然钻出了“建木”“若木”,玄乎其神。
她下意识地拿起两副花样看了又看,眼睛都快盯穿了:“怎么右边的就是建木?左边的就是若木了?”
半晌。没人回答。
花二懵懵地抬头看赵熙行,见后者深渊般的眸凝着她,抿起的唇角有些发颤。
他在憋笑。
花二恍然大悟,羞恼低喝:“呔!何方混小子!随口诌的来糊弄我!明明就是后院那颗歪脖子树,哪儿来的建木若木!”
“便是胡诌的,建木若木谁又真见过?”赵熙行摸了摸鼻子,煞有其事道,“反正大老爷都求个自己有的旁人没有,你这么一说,保管没人拆穿找不愉快去!”
花二明悟。立马捧了两副花样子,噔噔噔跑回前铺,将什么建木若木说得天花乱坠,哄得黄老板和华老板转怒为喜,将各自的都当做了宝。
街坊邻居们看得啧啧称奇,明明是一模一样的树枝纹,硬是被掰成了大荒来的天地神木。
也不知是他们看花了眼,还是吉祥铺后院的歪脖子树成了仙。
于是一桩纷纭了,邻里上前恭喜,阿巍和花婆婆掂着银子,连带着看赵熙行的目光也带了笑。
花二回了后院,看向倚在廊下的男子,眉梢一挑:“打小被称为郎艳独绝的东宫,读的满肚子书,竟被拿来胡诌用,也不算辱没先贤?”
赵熙行长身玉立,素衫朱廊如画,十月阴沉的天儿落入他眸底,似溅起了最璀璨的星光。
“若圣贤书不为民所用,才算真辱没。”赵熙行眼眸淡然,却说得郑重,字字如山,“寒窗十载,我学的,一直不过是颗圣贤心。”
非圣贤书也,而是圣贤心。
那君子,如画,那君子,立于山海间,巍峨兮若光。
花二心尖一跳。这句话,她听过,在十二岁那年。
……
那时,十四岁的右相家大公子,名声已经很响了,据说什么六岁能文,九岁能诗,十二岁就随父亲登入金銮殿,舌战群臣。
总之,是个脑子生得跟天神般的人物。
而这天,这位大公子因为犯了什么错,正跪在宫门前请罪,几个时辰了,脸色发白,却还是紧抿着唇一动不动。
于是,路过的她正好看见。
“哟,这不是踢羊皮球能上天的赵沉晏么。怎么,你也有今天?”她笑得揶揄,“要不要我帮你向陛下求求情,陛下什么都听我的……”
话没说完。他淡淡的看过来,便是这么一眼,冷得让她一哆嗦。
“什么臭脸色!书呆子,跪瘸你算了!”她气红了小脸,故意召来了全宫奴才,里三层外三层齐了,盯着他瞧笑话。
然而,众目睽睽下,他平静到几乎冷漠的脸,半丝波儿都没。
当然,右相家的大公子跪,奴才们也不敢站着。看笑话也是跪着看的。
不知几个时辰过去,奴才堆里传来一声吃痛,旋即就是一个年长者的呵斥。
他余光看过去,是个小黄门,十三四的样子,跪得太久,身子摇摇欲坠了。
“这个,垫膝。”
他从怀里拿出一卷《孟子》,递给那个小黄门。
所有人愣了。圣贤之书,拿来垫膝盖?
“大公子使不得!这小子只是个奴才,跪得该!”周遭磕头如捣蒜。
她亦不解。银铃般的声音迟疑:“赵沉晏,听闻这《孟子》是你随身携带,随时三省吾身的,如今被个臭奴才压上头,你也不怕孟师在天之灵,骂你一句轻辱圣贤。”
然后她永远也不会忘了他的回答。
“寒窗十载,所习,非圣贤书,圣贤心也。”
那时,他脸色虽苍白,目光却亮得像最绚烂的日光,语调虽淡,却字字句句可镇河山。
……
第五十四章 逛街
收回思绪,花二深深看向那个男子,好像那天他跪的罪,是因为随父亲进阁议政,茶盅放的位置太近了,翻书时碰倒,湿了公文,恰好弄花了一个数字。
那是一封禀报灾情,请求关中拨粮的公文。一个数字,便是千万灾民生杀予夺。
后来,内阁快马加鞭,召了当地刺史,确认了正确数字,才保证了拨粮无误。
而他,自觉君子失仪,耽误国事,于是跪殿请罪。
满宫哗然。不过是砰翻了个茶盅,架势却似罪大过了天。
周哀帝下旨免罪时,特意笑问过他,贤卿何至于此。
他说,无过,无咎,方得无坚不摧。
没人理解这句话。但从那时起,“圣人”的名号就流传起来,他身边的奴才们也就自动带了尺子。
然后这世间,就不见了乘风郎。
……
花二摇摇头,甩开泛黄的记忆,赵熙行就站在她面前,她是越来越觉得,看顺眼了。
“晏公子,你帮了我吉祥铺这么个大忙,我得好好谢你。”花二看他笑,半正经半戏谑。
赵熙行眸底一划而过的微光:“如何谢?”
“想来公子囿于深宫,很难像普通百姓般,在大街上走一走,看一看吧?”花二看向熙熙攘攘的安远镇,“逛街,如何?”
赵熙行心尖一跳。脸上却板得郑重,点点头:“可。也算体察民情,居高位者,愈应身体力行。”
花二拿了袋碎银,嘱赵熙行服了脸长疹子的药丸,两人便出了门。
十月阴沉天色,却不扰这王朝繁华,长街鲜花着锦,满城黄金甲。
街道两旁屋宇星罗棋布,商铺幌子遮去了半边天,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等等,挤一堆赶趟似的。酒肆中酒客们的调戏声震天,说书先生将板子拍得噔噔响,胡姬们从二楼的阑干边扔下喷香的罗帕,正好落在跨篮子叫卖秋菊的小厮头顶。
赵熙行和花二走在这一片热闹中,乡亲纷纷向花二打招呼,而对她身旁贴着狗皮膏药样貌不可恭维的男子,选择了视而不见。
“二姑娘,来看看我家芸豆,可新鲜哩!”“花掌柜,俺店新进了批胭脂水粉,最衬您肤色,来瞧瞧?”“哟,二姐姐,给您请安哩!天冷了,身子骨还行?”
花二笑着一一打招呼,她吉祥铺开了三年,街坊邻居都跟自家人似的。
冷不丁的,身旁的赵熙行闷着声一句:“你倒是很受欢迎。”
“你也不看看我是谁,人见人爱都算轻的!”花二佯装说大话,自己都笑了,“哪像公子整天板着脸,欢迎您的也就只有书卷了。”
赵熙行看她一眼,低低道:“不算你?”
花二一愣。旋即佯怒:“圣贤可没教你这种碎嘴话的!”
赵熙行倒很认真的思虑了会儿,正色道:“花二姑娘,这话就是你不对了。圣贤之书,我都读过。写出‘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的张三影,也有‘一树梨花压海棠’……”
“哎呀!愈发离谱了!”话头被打断。花二一跺脚,满脸通红,自顾跑到前边去了。
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她不知平日满口“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东宫,有这么“博学”的,该知道的就罢了,不该知道的也学了个通。
“哟,这不是二姑娘么。前阵子那膏药再来几贴?”这时,一个老头儿的声音从面前铺子里传来。
花二定睛一瞧。见那喝得迷迷糊糊的白胡子老头儿懒在椅里,上好的槲寄生当成韭菜在卖,不禁苦笑:“孙老爷子,又喝大了?”
“没有!清楚着哩!”孙橹打了个酒嗝,“我还记得三哥儿从我这儿要的膏药,问你还要不。”
花二看了眼身后慢慢追上来的赵熙行,压低了语调:“老爷子,膏药没毒吧?”
“没毒!肯定没有!按照三哥儿的意思,加了些极寒的……”孙橹目光躲闪,讨好地做了个揖,“肯定不会出人命!只是大寒浸入体,会,会……”
“会怎么样?”花二心头一紧。花三果然做手脚了,真是捅了天了。
孙橹一拍脑门:“会腹泻!”
花二暗暗叫苦。衣衫都不沾灰的圣人腹泻,吉祥铺的脑袋能保住几颗?
正这时,赵熙行赶了上来,似乎还在思虑圣贤的问题,一上来就很认真地拦住花二,续道。
“二姑娘,你为何生气?圣贤诚不我欺也,我绝无诳语!且不论张三影,南阳五圣张平子有‘邂逅承际会,得充君后房’之言,东坡居士苏子瞻亦有‘长爱月华清,此时憎月明’之论……”
花二的脸皮像火烧一样,迅速地红了个遍。可惜那义正言辞的君子,还滔滔不绝引经据典。
且不论引的是哪门经,据的是何种典,反正每个字都教人不敢深究。
“晏公子!你再说,我就真恼了!”猛地,花二打断赵熙行的话,怒目而视。
赵熙行愈发摸不着头脑。想不通自己熟读“圣贤书”,还哪点读错了?
“二姑娘,便是至圣先师孟子,也讲‘七情六欲,人之常规,欲多才得心散’。本公子断无‘多’之念,前时所论‘一树梨花压海棠’,平生也只愿压汝一人……”
“赵沉晏!你住嘴!!住嘴!!!”
花二终于忍不住,通红着脸,榨干肺的怒喝。
有那么一瞬间,她可惜自己生为女子,不能若花三般,一拳打在赵熙行一板正经的脸上。
赵熙行好歹住了口。微微地了头,墨发垂下来,不说话了。
砰,一声微响。一个瓷瓶被放在了案板上。
花二看向孙橹:“老爷子,给我?”
“不,给他。”孙橹深深的看了眼赵熙行,“最好的方子,放心吧,没毒。”
“治……腹泻?”花二一愣。
孙橹指了指脑子,叹了口气:“不。专治……缺心眼。”
花二唇角颤了颤,哭笑不得。赵熙行这个人她算是看清楚了,岂止缺了一个心眼,还缺了一条筋。
估计“圣人”不食人间烟火,肠肠肚肚都太直了。
“算了,也就抵了狗皮膏药的事了。否则,我一定要治你个为医不尊。”花二的怒消了,没办法消的,毕竟说理,谁能说得过圣人去。
第五十五章 鞠蹴
“二姐姐!姐姐好!这就是姐姐的远房表亲么?瞧他那脸,大仙儿似的,再长个痦子就齐了!”
这时,银铃般的嬉笑声拥过来,一群少年少女簇拥着个羊皮球,呼啦一声将花二围住。
原来是街坊邻居的小辈们,领头的是桂叶子,拿了把红缨枪扮女将军。
花二面露亲切。连忙从街边买了糕点,每个人发了个,捏着他们脸说少吃点,吃多了坏牙,否则爹娘得找上吉祥铺了。
“二姐姐!大哥哥是搬来和姐姐住么?可这脸,是不是太磕碜了?”桂叶子嚼着糕点,口齿不清道。
听了前半句,赵熙行脸上一光,可后半句,又迅速暗了下去。
他看向花二,语调里噙了股不依不饶的劲儿:“你……不向他们介绍下本公子?”
“也……行啊?!来来来,各位叔叔婶婶儿,兄弟姐妹儿,这位便是晏沉,日安晏,水冗沉。晏公子。”花二手一伸,下意识的提高音量,向众人道。
“晏大哥哥好!”“给晏公子请安哩!”“晏小哥儿吉祥!”
一时间,吃糕的桂叶子,街边铺的乡亲们,坐在街口喝茶嗑瓜子的邻居们,齐齐堆了笑脸,向赵熙行问好。
晏沉两个字,迅速传遍了安远镇,街角晒腌菜的大娘砸吧着嘴:“表亲,表亲好啊,亲上加亲更好啊……”
赵熙行腰杆一挺,一一回礼,云淡风轻的脸上得意都快藏不住了。
花二忽的觉得不对劲。这什么介绍,怎么总觉得,她着了赵熙行的道儿?
连同街坊邻居们看过来的眼神,都贼兮兮的笑着,在她和男子中间打转。
正当花二想仔细拧下,又见桂叶子举起脏兮兮的羊皮球,很亲近的来拉赵熙行:“大哥哥你会鞠蹴么?你陪我们踢一盘好不好?”
“叶子,别扰晏公子!自己踢去!”花二连忙制止,桂叶子让东宫陪他们玩,自己跟自己玩命呢。
桂叶子失望地吐吐舌:“二姐姐都会陪叶子玩的……”
话头刚落,一道俊影已飘至场中。赵熙行素袍一撩,粘着狗皮膏药的脸上精光炸裂:“开球。”
“好胆识!看球!”音儿还没收,嫣红倩影已经腾空而起,桂叶子一个鹞子翻,羊皮球直冲云霄。
漂亮的弧线划过半空。赵熙行唇角一勾,足尖一点,身如轻燕跃起三丈,千钧之力声如震簧,再一看,他已经落地,扬起的墨发猎猎未止。
这时,砰。羊皮球被踢进了风流眼。竟然没人捕捉到球的轨迹,只见得进眼之时,激风打旋儿。
“好!好球!”桂叶子大感佩服,振臂高呼,和其他少年少女们,跟英雄似的,将赵熙行团团围住。
围观的街坊邻居们也纷纷叫好。连孙橹也酒醒了一半,拈须道:“嗯,脑子不好使,身子倒不错。二丫头有福了。”
而赵熙行抚平衫子上的皱褶,越过人群向花二看来,讨赏似的,那灼灼的眼眸过于炽热,把人心都烧化成了水。
于是百炼钢就被熔成了绕指柔。
花二低下头去,遮住自己有些红的耳根,噗嗤一声笑了。
是了,方才她看见的,哪里是圣人,不就是那个鞠蹴砸了她花儿的乘风郎么。
岁月长河碾压而过,他的动作已经有些生疏了,眸底的光,却比那时年少,更绚烂。
赵熙行向她走过来,俯下身,低低一句:“和当年比……我鞠蹴可还好?”
“呸,当年砸了我花儿,挨的骂还不够?”花二轻轻啐了口,歪着头瞧男子,眼波动,“真该让天下人都知道,圣人东宫在大街上和孩子们撒欢。看你还要脸面不。”
“你便是此刻告诉他们,我就是赵熙行,又有何惧。”赵熙行眉梢一挑,声音发腻,脸色却正经,“本公子这是……与民同乐!”
“看来你念的圣贤书,都被拿来油嘴滑舌了。”花二抿嘴一笑,微红的眉眼脉脉,荡漾开来。
顿了顿,她伸出一根莹指,一点:“可惜民女没念过那么些书,听不懂,只瞧见了一个闷葫芦小相公,扯张虎皮做大旗。”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有彼佳人兮,突然和当年那个抱着碎花盆,笑容明烂如火的影子重合。
赵熙行的心在胸膛里跳得厉害。
这个欠了他三年的小狐狸,如今真切的站在他面前,说着话,开着玩笑,生死两茫茫一场梦,时光涌来将今朝湮没。
于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是了,从他见她第一面起,他就把自己推向了心甘情愿万劫不复。
赵熙行的指尖在箭袖里攥紧,忽的一句:“我只问你,当年鹦鹉的诗,你到底懂也没懂?”
花二微愣。思索了片刻:“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好像是这句,不过……什么意思呢?我念书未念过这句。”
“……好,你等我片刻。”赵熙行正色嘱咐了句,忽的转身跑开,脚步很急,跟捉贼似的冲进了坊市里。
徒留在原地的女子丈二摸不着头脑。
这怎么突然就跑开了?吓得她也往身后看了眼,怕是老林子里的大虫跑出来了。
前时看热闹的乡亲们都散了,吆喝声重新连贯起来,桂叶子也带着一帮小弟,另寻了空地鞠蹴得热闹,旁边的孙橹灌了一壶酒,醉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就剩下了花二一个人,孤零零的杵着,各种尴尬。
可赵熙行那么严肃的嘱了她等他,她也就真不敢挪脚步,于是傻傻的站在街中央,跟门神似的,行人都绕道走。
也不知等了多久,十月天黑得早,金乌坠西,夜色哗啦一声淌下来。
镇上铺子都点亮了灯烛,十里长街泡在橘黄光影中,炊烟香味四溢,传来桂嫂子唤桂叶子吃饭的呼喊。
孙橹早就收了铺,走了,告辞前给花二留了一箩筐瓷瓶,说都是专治缺心眼的。
而花二还在街中央杵着。腿脚都酸了,眼睛也瞪得通红。
就在她觉得自己真是个傻子,还能信赵熙行的鬼话时,忽看到人群分开,伴随着急促的跑步声,一道人影从远处奔来。
眨眼跑到跟前,男子很是狼狈,上气不接下气,袍脚一坨泥,额头上都是滚汗。
“跑……什么呢?我又等……什么呢?便是天上掉黄金,你个东宫需得积极?”花二又是疑惑又是不满,瞪着赵熙行。
第五十六章 心意
“给……给你……好不容易找到卖的了。”
赵熙行抹了把汗,气喘吁吁地递出一卷诗集,崭新的,显然方才买的。
《温飞卿诗集注》。是温飞卿词曲的笺注。
花二探头看去,笺注刚好被翻到了某一页,上面两行蝇头小楷
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释曰,长夜苦相思也。
花二的脸霎时滚烫。
然后她就傻在那儿了。这就是赵熙行所言,跑遍了整条街,给她找回的答案。
赵熙行直直地看着女子,眉眼热切,却见后者半天没反应,眸深处噌一声腾起了火。
他又一头扎进街旁某个铺子里,跟掌柜的借了红胭脂笔,急匆匆跑回来,差点被铺门槛给绊了。
“这……这个意思……我勾出来了。这下你可懂?”
赵熙行再次将笺注递出,微微抿了唇,千言万语欲说还休,急得额头都有细汗了。
花二再看去,那两行字下面竟被男子给勾出来了,一行殷红,生怕她看不见似的。
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释曰,长夜苦相思也。
苦相思也。
相思苦也。
花二脑袋里轰一声,空白了。好像有无数烟火在她灵台间炸开,噼里啪啦,瞬间懵晕晕成一片。
虽然有些东西,她也不傻,但被这么明明白白的道出来,就好像一只猫爪子伸到她心里去了,挠得她从心尖到每一个毛孔,都发软起来。
她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但连舌头也是发软的,半天也吐不出字儿来。
“你,你懂了么……这句诗,这个意思,这儿。我勾出来了……”赵熙行比花二更急,一遍遍重复着,巴巴的瞧着她,就差自己亲口念出来了。
但他到底也念不出来。胭笔把书页都快勾画穿了,偏偏自己吐不出个字儿来。
滴答。平日泰山压顶不变色的东宫,居然滚下了一滴热汗。
急的。
花二偷偷觑眼,见得那男子眼眸直勾勾的,凝着她动也舍不得动,下颌还贴着个狗皮膏药,跟傻子似的。
偏偏月上初升并万家灯火落入他眸底,在那一瞬间,迸发出了最炽盛的星光。
花二慌忙低头,抿嘴一笑
“呆子。”
然后,那被誉为圣人的男子,忽的就满脸通红。
三年一场梦,成王败寇,碧落黄泉两茫茫。
却还有他和她,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然而,第二天,花二就笑不出来了。
吉祥铺被一股阴云笼罩,阿巍和婆婆站在一堆,紧张得踱来踱去,花二则瞪着花三,见后者一脸高扬,甚至还有点高兴,脸色更青了。
赵熙行腹泻了。
走路摔个跤都有奴才垫到他身下的东宫,此刻一趟趟往茅厕跑,每跑一趟,脸色就难看一分,最后力气都没了,眉间的怒还绞着。
想来从小到大,没有受过这个苦,要知道圣人的膳食出了问题,圣人身边的鸡鸭犬狗都得砍脑袋的。
“你到底是犯哪根筋?他毕竟是明面上的东宫,事关国体!”花二低低地朝花三喝,“要是上面追究下来,你要把吉祥铺都搭进去不成!”
花三眉梢一挑,冷笑一声:“我当然知道,他是东宫……呵,那又如何?他跪拜我时,天下人还不知道他这号人物呢。”
花二一噎,接不上了。
是了,安远镇的日子太平静,平静到她快忘了,面前这个白衫郎,也是曾经东宫三十六殿的主子。
是作为王朝的嫡长子生下来,东周的喧嚣和寂灭,都跪拜在他脚下的少年得意。
“三哥儿,二丫头说的有道理。”花婆婆看着赵熙行进进出出,急得头疼,插了句进来,“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不能低估赵家人护面子的手段。”
阿巍也把铺子里所有的药罐都翻出来了,捡着看有什么可以治腹泻的,附和:“吉祥铺的规矩,不要招惹今朝的人,尤其是宫里的,哥儿忘了不成。”
“他尊贵,他是东宫,他事关国体,我不招惹,好,可以。”花三咬了咬牙,雪亮的眸看向花二,“那阿姐呢,招惹得还不够?”
“我那不是招惹!”花二脸一烧,猝然接了口。
“不是招惹是什么?是故人相见,再续前缘么?”花三咬牙,脸色又青又红,“还是说,你起了其他的心思,娘娘还没当够么?!”
“萧信芝!!!”
一声清喝,仿佛从岁月深处传来。
当年,她唤他的字,“信芝”时,他总是满脸不情愿,其实心里乐得她多唤几声,反正自己听不厌的。
而如今,花二白着脸大喝,花三却觉得刺耳。
她辩解不出,便愈是证明,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生了些什么心思。
“好了好了,外边的乱还没解决,内里倒起讧不成。”阿巍和婆婆听闻那一声“信芝”,也是悚然一惊,慌忙来劝解。
花二和花三同时看了眼茅厕,确定里面的人没听见什么,才互相冷脸别过去,铺子里的空气顿时很僵冷。
正这时,茅厕门再次打开,赵熙行扶着腰出来,坐到石墩上,苍白的脸上都是虚汗。
吉祥铺四人立马各种药罐热茶往上捧,生怕圣人一句怪罪,就能掀了吉祥铺。
“晏……公子,您感觉好点了?”花二试探道。
阿巍和婆婆也齐齐挤出笑脸,唯独花三脸色阴郁,独自站在角落里,冷眼旁观。
赵熙行看了眼花三,又看回花二,沉声道:“有损东宫玉体,此等大罪,吉祥铺担得起么?”
“担不起担不起!”花二连忙摇头,又凑近前去,低低道,“此事算我吉祥铺不是。若上面要追究,只冲我来,别连累他们。”
“你?”赵熙行抬眸,见女子带了担忧的讨好,昔日牙尖嘴利的小狐狸此刻各种乖巧。
他揶揄一笑,“问过我了么?”
花二一愣。总觉得赵熙行某方面的功力见长,不得了了。
赵熙行收回目光,看向请罪的阿巍和婆婆,轻咳两声:“看在这几日吉祥铺照料本殿的份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就罚东西吧。”
花二等人立马谢恩。只道但凡铺子里拿得出手的,定在所不辞。
赵熙行摸了摸鼻子,忽的两字:“钥匙。”
四人呆住。还以为东宫要金,要银,要命,没想到只要个钥匙。
“哪个……钥匙?”花二试探。心里有股“不好”的预感。
赵熙行深深看向她,眉眼幽微:“吉祥铺的钥匙。”
第五十七章 狂徒
然后,阿巍和婆婆同时看向了花二,目光探寻。花三则一声冷哼“还说没招惹”,便摔门而去。
花二点点头,又摇摇头,迟疑:“殿下……这小铺的钥匙,您拿来干嘛呀?乡居简陋,没冒犯您都是好的了。您还想回来不成?”
赵熙行却不愿多解释,伸出手,指尖勾了勾,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花二和阿巍婆婆商量了会儿,虽然千百个不情愿,但花钱消灾,舍钥匙保命,只得交了把钥匙出去。
赵熙行拿到那柄草绳拴着的钥匙,珍惜地贴身放了,方才腹泻的不悦立马烟消云散。
“好了,劳贵铺照料多日,本殿就不作扰民之举了。宫里堆了几天的折子不能再等了,本殿这便回宫。告辞。”
言罢,赵熙行起身,拂袖而去,几人连忙恭送,可男子临到门口,又折回来,倒退到花二身边。
“殿下?”花二刚开口,便感到一爿阴影投下。
赵熙行俯身,低头,凑近了女子耳垂,一笑,眸底星光荡漾:“回来?不……若本殿想长住呢?”
花二心尖一跳。只感到耳垂烧热,灵台间又懵了。
待她再定睛一瞧,蓝衫俊影已消失在天际,只有原地一缕若有若无的竹香,将她从头到脚湮没。
无边无际,风月琳琅。
十一月。盛京第一场雪。
高岭虚晶,平原广洁,初从云外飘,还向空中噎,千门万户皆静,兽炭皮裘自热。
帝宫传出消息,东宫的伤好了,恢复觐见,重参朝议。
只是宫人们议论,将自己关了连日的东宫,这一放出来,好像心情很好似的,连带着阖宫虽入寒冬,却如煦春。
而昌平侯府的大姑娘沈银,则着了新作的紫貂昭君套,银红撒花袄,月白洋绉银鼠皮裙,拥着个黄铜镂雕梅花的手炉,坐在去往东宫的马车上。
车外雪霰飘飘,车里却温暖如夏,雪沫儿从毡帘缝儿里漏进来,还没落地就化了。
“东宫伤才好,姑娘就请了谒见。东宫一定会感念姑娘这份关切情深的。”帘外传来丫鬟流香的声音。
流香,是打小就跟着沈银的丫鬟了。家穷,卖她进的平昌侯府,好歹遇见个善人主子,沈银待她多为宽厚。
沈银闻言,并没有什么喜色,淡淡道:“去了,无过,不去,才是罪过大了。听闻东宫出来后心情很好?”
流香略一思索,笑道:“对哩,宫人都说,按理养个伤,损了点元气,怎么反而越见气色好。圣人龙颜大悦,大赏了太医署呢。”
“太医署?”沈银凉凉一笑,“怎会是那些蠢男人。全天下都被东宫骗了……”
流香不解。可听闻车内又沉默,想来自家主子不愿多说的事,她也不好多问,只得抬眸看天,漫天小雪似撒盐。
“姑娘,下雪了……马上就过年了,过年后,姑娘就廿十了。您和东宫拖了四年的婚约……”
流香欲言又止。看着雪沫在掌心融化,呼出一串白气儿:“姑娘,您到底怎么想的呀?”
“我能怎么想?我早就没念想了。若说一定要选一个,至少东宫和我一块长大,比旁人熟些。除此之外,呵,我还有第二个选择么?”
这次,沈银回答得很迅速。显然这种问题,已经不止一个人问过她了。
她一遍遍的回答,语调深处泅起了分无奈,人们都问她怎么“想”,却不知“想”这个字,她都说倦了。
是了,她早就没念想了。
在他走之后。
沈银的目光恍惚起来,透过厚重的毡帘,透过漫天洒的小雪,透过这南去三千里的迢迢。
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男人,大雁塔上金榜题名。
“满朝文武着锦袍,闾阎与联无分毫!一杯美酒千人血,数碗肥羹万姓膏!人泪落时天泪落,笑声高处哭声高!牛羊付与豺狼牧,负尽皇恩为尔曹!”(注1)
他睥睨四方,在塔壁上挥墨,诗成扔笔,仰天大笑。
一众进士目瞪口呆,此言狂极,真前无古人。
后来,圣人听闻,称奇也,特意召他进宫,御前殿试,他撰文一篇,上大喜,亲自把他从探花,抬为状元。
原本的状元沈锡鸣鼓喊冤。但旋即,三省会试亲自试他文章时,发现狗屁不通,遂被查出是靠着老爹手段,科举舞弊,才拔了头筹。
起先咒骂他的进士们立马低头哈腰,登门恭贺他目光如炬,他关了大门,只泼了盆洗脚水出去,嫌那些锦靴玉履脏了他的草庐。
两年后,绯衣银弓,斩不忠不臣于百步之外,他成了东周百姓心中的天道,也成了她心中这一生的孽。
……
这时,马车一个颠簸,将沈银拉回现实,车外传来流香的清喝:“小心点!怎么赶马的呢!伤着姑娘了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罢了。雪积起来了,路滑,不怪他们。”沈银从车里传来一句,制止了流香。
“姑娘心善。赶马的奴才是新手,以前不过是府门口的乞儿,还是姑娘可怜他们,买了他们来赶马。否则,这大冬天,还不知在哪儿挨冻呢。”车外,流香训那些马夫。
沈银淡淡一笑。心善?
她买这个乞儿,不过是见他天天在府门口行乞,有损侯府颜面,才收了他赶马。至于被所有人赞为菩萨心肠,她自觉冤枉。
她想起那个人说过,这乱世风雨如晦,太干净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是了,倒退几年,东周最后的历史里,三百年王朝已经病入膏肓。
哪怕是国之中央的京城,成群结队的乞儿们,和鞋袜都镶了珍珠的公子哥儿们,同时生活在天子脚下。
而当年的她,不过十二岁,因着舞弊的原状元沈锡,是她沈家亲戚,出了事儿后,她拜访了他的草庐。
然后她正好撞见他回来。
大雪天,他扛了一小袋米,米袋戳了个洞,一路漏下米来,饿得发慌的乞儿们跟了一路捡,生米就往嘴里塞。
回了草庐,一袋米就剩了一半。
“你故意的。”她看了眼米袋,对他道。
“是。”他答得干脆。
“大雁塔上狂放之举,你也是故意的。”她质问,“故意引起圣人注意,故意闹到金銮殿,重判名次,重审沈锡资格。”
“是。”他斜着眼瞧她。
注释
1.原诗出自清翰林院侍讲梁同书的《恭录嘉庆七年御制骂廷臣诗》。
第五十八章 归来
“就算沈锡有错,你大可击鼓鸣冤,或者上报御史,又何必做出大雁塔之举,弄得天下哗然。”她尚显稚嫩的眉眼间,不解,又怒。
“呵,你睁开眼看看,盛京那些成天议论着,今年下边孝敬的玉不如去年成色好的官老爷们,听闻南边儿闹了粮荒,他们却笑说,何不食肉替之?一丘之貉,你是向狼鸣冤,还是狈叫屈?”
他顿了顿,嘲讽一笑:“还是说,沈家的人龌龊,都是肉吃太多了?”
“沈锡的事,我不知情!”她急了,红眼叫出来,“沈氏泱泱望族,他那一房的事儿,我并不知他做了手脚!”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有失端庄,遂平了一口气:“若因同姓沈,你有怨,好,那我也赔个不是。”
言罢,她正色一礼。他却看都没看她,只是嫌天冷,烧了盆水烫脚。
“这乱世风雨如晦,黑的白的都是乱糟糟一团,太干净的,活不下去啊……非常之世,本就要用非常手段……”
她愣了。眼前的那个少年,十八岁的状元郎,鲜红的状元袍被他拿来擦脚。
然后,似是泡脚泡舒服了,他半眯了眼,喝醉了般哼唱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她失神。恍问:“清兮之水,去往何处?”
他伸出一根指尖,按了按心窝:“丹心所在之处。”
她又问:“浊兮之水,去往何处?”
他取下背上所负的一柄弓,引满,砰一声,清音诛心:“箭尖所指之处。”
那一瞬间,世间所有的光,在他眸底炸裂。
……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沈银在马车的颠簸中半睡未醒,正是不明晰时,忽听得低低的哼唱,仿佛从梦里来,又仿佛,从耳边来。
“流香!你听到了么?”她一个激灵。
“姑娘……姑娘,您掀开帘子……”流香的声音有些不稳。
沈银下意识掀开帘子,顿时撞进了一双瞳仁里,幽黑的瞳仁深处倒映出漫天飞雪,也倒映出她变白的小脸。
“姑娘,雪一下,就快过年了!看点年货吧,南边儿来的喷香的腌肉,瞧瞧?”
一个商贩打扮的男子拥着鹿裘,搓着冻红的手,揽着的丈高竹杆上,串了一溜腌肉,向车里的她笑。
似乎只是个普通的南来买卖的脚商。说话间,呼出一缕白气,令他长了一圈青胡茬的脸,都朦胧起来。
沈银呆住了。打着车帘子的手忘了放下,飞雪顿时在指尖积了一层,凉意浸进来,从指尖蔓到心尖上去。
“姑娘,腌肉都是自家熏的,用顶好的雪松枝,香得冒油花儿哩!一串十文,您若要得多,再便宜点!”
男子见沈银驻足,吆喝得愈起劲,脸被北风刮得通红,凌乱的墨发从毡帽下溜了出来,发下一双眸,异常明亮。
沈银给流香使了个眼色,后者立马命马夫把车凑近前去,围在旁边看腌肉的百姓也被请到了一边去。
咫尺之间,飞雪如雾,原地就剩下了两个人,短短几步却跨不过去。
沈银深吸一口气,仿佛用了这一辈子的力气,轻轻叫出三个字
“薛,高,雁。”
卖熏肉的男子笑,露出一行大白牙,拿起串最大的腌肉扔过去:“送你了!不要钱!”
“你……怎么会在这里?”沈银的语调有些不稳,雪白的指尖在腌肉皮面掐出一串印子,用力。
唤薛高雁的男子拍了拍竹竿上一串腌肉:“赚年货财咯!卖了好价钱,雪天好过冬!”
很是平常的理由。那男子甚至学着商贩的样子,一抛哐当响的钱袋,满足的笑噙了恰到好处的市侩。
除了腰间廉价的本命红腰带,和那时大雁塔上的状元袍衫是一样的颜色,其他的,再找不出半分当年样子了。
沈银咬咬唇,纤指在锦衣中攥紧了:“你……不应该进京……”
薛高雁却依然驴头不对马嘴,挠头大笑:“姑娘见笑了!南边的东西在京里卖得好,还不是图个好年,不然谁愿意千里迢迢,北上做买卖来!”
沈银沉默。锦衣里攥紧的指尖,发白,发青起来。
“姑娘,认错人了吧?御史大人怎会是这般潦草模样?”流香忍不住了,插嘴道,她打小伺候沈银了,也跟着见过薛高雁。
那个手引龙吟弓先斩后奏的御史卿。
沈银也有一刹那的迟疑。回忆和今朝霎那涌来,闹嚷嚷的一团,模糊了男子的面容,也模糊了她的视线。
看不清了。
或许,她真的认错人了。那个绯衣银弓的状元郎,早就“死”在了四月宫变。
沈银不动声色的拭了拭眼角,准备放下车帘,她还急着谒见东宫,做给天下人看她的“贤惠殷勤”。
这世间,已经不允许她回头了。
然而,纤纤玉指放下车帘的刹那,幽幽的呢喃,飘忽入耳
“你说的对,南国暖,梅花总是开得早些。”
哒,横板车帘放下。隔开了两个世界,外面喧嚣尤闻卖腌肉的吆喝,车里宁静错金博山炉缭缭。
伴随着一霎清音,泪珠碎在黄铜炉面上。
……
他走时,她问他,从此南去三千里迢迢,君何日还归。
他一袭黑衣丧服,淡淡道,就当我“死”了吧。
她眼眶里含着泪,却硬是一滴都没流下来,斟酒,饮尽,送君千里。
既如此,山水遥遥,盛京初飞雪之日,愿君绮窗下,寒梅已著花。她这么对他说,笑。
他点点头,饮尽酒,也没应什么,便转身,随着一列追随他的人,踏上了南下的遥遥。
黑衣俊影消失在天际,她看了良久。觉得这辈子,那个大雁塔上的状元郎,都不会回来了。
……
十一月,小雪,剪水作花飞。
锦帘镶簧的马车驶在雪地里,留下两串车轱辘,顷刻就听不见了叫卖腌肉的声音。
“姑娘,就快到东宫了,您早先准备好的‘关切话’,要不要再念一遍?天下人都等着看,姑娘万不能错了。”车旁,流香眼见得琉璃红墙,提了一口气。
然而车里的回应,只有寂静。
沈银拥着黄铜手炉,眨了眨眼,然后,当年送别他时都没流下来的泪,终于流下来了。
一滴滴,溅碎在手炉上,炭火窜起一股白烟。
南国暖,梅开早,他回来了。
跨过三千里遥遥,却只带来今日,咫尺迢迢。
盛京刚刚飞雪,南国的绮窗下,梅花已开遍,早就是在两个世界了。
第五十九章 炮仗
飞雪无声,撒盐千里。赵熙彻的进贡锦靴踩在雪地里,扑打扑打地跑进了东宫。
东宫的青冈炭烧得旺,好闻的树脂淡香,宫人们只着一件夏衫,也不觉得冷的,内侍们昼夜不停地往地龙里加炭,热汗滚滚淌。
雪沫瞬间就化了。赵熙彻的身后就留下了一串水印子。
“长兄!听说您伤好了,我来看你!”赵熙彻奔到蛟龙镶贝书案前,手肘支着脑袋,对着那个正襟危坐的男子笑。
赵熙行看了眼金砖地板上的水印子,淡淡道:“没乘辇?雪来的?”
话音刚落,就听得殿外磕头请罪的声音,掺杂着气喘吁吁的哭嚎:“贤王殿下,您等等奴才们!”
眼见得略带责怪的眸看过来,赵熙彻立马乖巧道:“长兄别生气!我嫌他们走得慢,就弃了辇跑来了!我也是想着见你嘛!”
“堂堂亲王,成何体统。”赵熙行一字一顿,吐出八字,可旋即又起身,把赵熙彻拉到火塘前,按住他不让他乱跑。
“把湿靴子脱下来烘干。你先穿我的。”
赵熙行命豆喜取来自己的一双靴子,让少年换上,大了号的玉靴,被少年晃悠得像个陀螺。
“谢谢长兄!”赵熙彻抬眸笑,火光映得眉眼明亮,“等怀阳再长大点,长兄的衣靴就能穿了!”
“皇太子殿下恕罪!”了字刚落下,赵熙彻跟进来的奴才们吓得刷刷跪倒。
一个亲王,穿东宫的衣靴,大逆不道四个字,字字都能凿死。
东宫顿时鸦雀无声,只闻周遭冷汗滴落的微响。
赵熙彻愣住,还不明白自己的话有哪点不对,带了不安的看向玉案。
赵熙行叹了口气,对上他的目光,轻道:“这种话……慎言。”
“怀阳知错了……怪不得母后说,长兄稳重,要怀阳多学学。懂的要学,懂不了的也要学……”赵熙彻挠挠头,虽不解,却还是应了。
赵熙行看着他的五弟,十八岁的少年,瞳仁皎洁得跟窗外的雪似的,没有任何杂质。
可惜他身上的王袍,锦绣之下都是“虱子”。
“对不起。”赵熙行忽的道了个歉。
“长兄没做错什么呀?”赵熙彻愈发丈二摸不着头脑。
“我道歉,是作为你的兄长。”赵熙行眸色一闪,缃色衣袍上的绣金蛟龙硌得他生疼,“但道歉之后,我是作为东宫。”
言罢,也不管赵熙彻听没听懂,赵熙行停了手中批公文的狼毫,起身走到檐下,看着絮儿般的洁白,湮没琉璃红墙。
白雪茔,帝王家,兴亡一笑中,埋骨知何家。
赵熙行凝着衣袂上的蛟龙,最接近于天子五爪金龙的图案,无声的彰显着王朝嗣君的尊贵。
他的指尖倏忽攥紧了,感受着掌心的绣纹,炽热,他看向了烤火烤得昏昏欲睡的少年,一笑,眉眼幽微。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成王败寇,你我都没得选……如真有那一天,怀阳,不要怨我……”
雪落纷纷,顷刻淹埋了这句话,站在殿外的刘蕙,想叩开红铜门的手缩了回来。
她早就来了。听闻赵熙彻先到,便拦住了宫人的禀报,在门外听了半刻漏。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这句话,她不陌生,她只是讶异,那个记忆中的少年,果然已经斩断了所有的退路,然后,就只剩下了向前。
虽千万人,吾往。
若有千万人阻,吾诛。
“姐姐,你听到了么。”刘蕙神色复杂的看向雪空,冰凌落到她眉梢,凉意咻一声窜入心底。
……
大雪天,盛京盖在了一层棉被下,右相府的地龙烧到玉山脚下都还没有断绝。
冻得发紫的乞儿们凑在府门口,光是蹭点漏的热气儿,手脚就又暖和起来。
毕竟东周人人皆知,折子不送去宫而送来赵府,珍宝不献去金銮殿而献来右相家,右相赵家,已经成为公开的“小朝廷”。
而这个家的公子哥儿们,正在雪地里试炮仗,雪一大,年就近了,这些十五六的半大小子们,都想拔个热闹头筹。
进贡的貂裘风雪不入。下边“孝敬”的新制炮仗,每绽放出一朵金花,便惹来哥儿们的大笑。
刘蕙众星拱月,伫立一旁,瞧着少年们笑,自己也笑,还不忘叮嘱小不点的赵熙彻别栽雪窝子里。
却是忽的,她余光瞥到廊下书房里,小脑袋都被挡在一堆公文后的少年。
“你们怎么侍奉大公子的?天不亮就起了,现在还进学呢?也不劝大公子歇歇,和兄弟们玩会儿!”
刘蕙略带担忧的呵斥奴才,作势就要去叫少年。
奴才们连忙拦住她,说是夫人吩咐的,老爷今儿批了多少折子,大公子也得跟着,学处理多少公文,少一封都得挨板子。
“姐姐的意思?”刘蕙缩回了脚,却又走不开,便看了几个时辰。
那少年正襟危坐,脊背如松,窗外兄弟们欢声笑语,炮仗都快冲进书房了,他也目不斜视,只有狼毫飞快的划过卷策。
一边是雪地里的哥儿们玩得热火朝天,一边是书房里笔墨静谧,明明是相仿的年纪,却仿佛在两个世界。
“姐姐真的是这个意思么?大公子才十五岁,老爷都三十有余了,能比么?怎么能说爷看几时折子,半大孩子也跟着学呢!”
刘蕙顾不得奴才阻拦,进去探头一瞧,书案间上百封公文摞得像砌砖,少年头也不抬,墨汁都没有溅出来一点。
她突然想起前不久他跪殿请罪,只因打翻了一杯茶。天下看热闹后,“圣人”的名号便时兴了起来。
这哪里是圣人,几乎是人操纵的傀儡了。
刘蕙疑惑。自己的赵熙彻也没小几岁,却跟猴子般的在雪地里撒欢,这个少年却至始至终,脸上一丝波动也没。
十五岁的年纪,就跟个老僧般,松下入定了。
刘蕙眸色闪了闪。忽的伸出手,偷偷将个东西递了出去:“大公子……趁没人看见,拿着!”
赵熙行的眸泛起了涟漪,虽然迅速的沉寂了下去,却在那一瞬,将他尚显稚嫩的眉眼映得鲜活。
旋即,小手伸出来,也没见得脸上有多的表情,就偷偷的藏了东西去。
那是一截炮仗。雪地里那些哥儿们玩的,最新式的炮仗。
刘蕙笑了,是了,天下人面前做圣人的壳儿,骨子里的,不还是那个乘风郎么。
……
第六十章 野心
“娘娘,奴婢斗胆,您听到了么,殿下的话……不得不小心啊。”这时,担忧的女声从旁传来,小心翼翼。
刘蕙收拾好思绪,看向跟着自己的掌事姑姑,眉梢一挑:“迟春的意思是,让本宫防着东宫为永固君权,对怀阳不利?”
唤迟春的宫女压低了语调:“娘娘,虽然贤王殿下没那个心,东宫也知明守礼,但帝王家的规矩,兄弟间有几个善了的。如今东宫又有这般心志,娘娘还是多个心眼吧。”
刘蕙伸出一根莹指,像劝个孩子般,抚了抚迟春蹙起的眉头。
“西周的王,只会是东宫。我家怀阳,做个快快乐乐的闲散王爷就好。若东宫以后真生了疑心,我娘俩就搬到外地去,好山好水逍遥,也没什么留恋盛京的。”
迟春不解:“娘娘,帝王家,兄弟二字血写就,这是嵌在他们骨子里的宿命。可为什么娘娘,从头到尾一点都没提防过东宫呢?”
“提防?一是本宫真没想防。二是。”刘蕙眸底一划而过的精光,“这种人,无人可防。”
迟春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她侍奉刘蕙数年,看惯后宫黑白,最不解的却是一个继后,对元后家的孩子,比自家孩子还不设防几分。
“迟春,你知道最可怕的狼是如何么?不是草原上跑得最快的,也不是猎杀兔子最多的。”刘蕙一笑,“而是把自己逼到悬崖,斩断退路的狼。东宫,便是这匹狼。”
刘蕙顿了顿,看向东宫的红铜门,噙了淡淡的敬畏和感慨。
“这种人……神佛无可阻!”
诛神,诛佛,诛人,平山海。
……
时光倒退若干年,某个三月。
日光洒遍右相府,镶金的屋檐,比金銮殿顶还璀璨几分。
刘蕙起得早,当先给贾婵请了晨安。贾婵还在梳妆,便叫住了她,把玉梳递给她。
“江南女儿巧,不若妹妹为我挽青丝?”贾婵笑,如鸦云鬓随意的散在肩上,玉肤雪肌笼在朦朦的晨光中。
她屏退所有的奴才。于是亲自执梳,为她挽发,咫尺间的女子,兰香馥郁往她鼻尖钻,昨晚玉枕压出的红印还残留在眼角。
不施粉黛,春困未醒,一缕慵懒风流天成。
她心尖跳得厉害,连带着说话都噙了不忍打破什么的小心。
“姐姐,听说大公子当堂大笑了几声,就被你训有失稳重,打了板子……是不是太重了?十几岁的孩子,不能太严苛了。我家怀阳天天上房揭瓦的……”
“妹妹以为,我这个当娘的不心疼么?”贾婵打断话,语调不稳,“他领了板子后,我都偷偷躲起来抹泪,背后流干净了,才不会在他面前淌。”
“姐姐,您这又是何苦?难道真若外边儿戏言,您要教导出一个‘圣人’么?”她不忍,又不解。
“这孩子,最崇拜的人就是他父亲,打小就立志,要承父亲壮志。”贾婵叹了口气,“不,不止,这孩子甚至野心更大。”
贾婵顿了顿,风月婉媚的眼角微微发红。
“爷的壮志,你我都清楚。他要止乱政,治太平。便是这六个字,已经很难了。而那小子呢,这六个字还不满足!他要比他父亲做得还好,更好!不止哪儿学的这口劲儿,他要开盛世,开百年盛世!这岂止是难,简直是登天之难!”
贾婵歇了一口气,闭上眼,咽下涌到鼻尖的酸涩:“这条路,难,太难,步步荆棘,寸寸暗箭,若暗夜行路,不,是悬崖寻路,一不小心就要栽个尸骨无存。”
“所以姐姐的‘狠’,是想教给大公子,无人可阻的‘强大’么?”她深吸一口气,脸色复杂。
贾婵点点头,再次睁眸间,眸底精光雪亮,生死道消不悔。
“无过,无咎,方得无坚不摧。他自己选择的路,我这个当娘的能做的,也就是扶他一把了。”
她看向铜镜里的女子,虽然眼角一滴泪盈盈,但却若利剑出鞘,温柔都化了刀。
她笑了,垂眸,微涩。
“姐姐能硬下为娘心,教大公子为圣君,王道无情,这份心胸,才更令人敬佩,装得下百姓,装得下家国,装得下天下。”
“不,不止。”贾婵忽的转过头来,两双秋水目对上,涟漪荡漾开来,“我心里还装得下一个人。”
她的心跳仿佛在瞬间静止。
只见得贾婵深深看向她,笑,星河溅落。
“一人而已。”
于是一生无悔,因一人所困,她饮鸩,甘之如饴。
……
“娘娘,明儿再来看东宫吧。雪下大了,回去不好走了。”迟春看了看天色儿,声音从旁传来。
刘蕙点点头,甩开思绪,乘辇离开,彩绣金镶的雀金裘转眼湮没在飞雪中。
若这一生都注定要困在她的笼中,那便一生为囚徒,又有何妨。
反正,锁已经跟着她,去了泥土下。
当天晚些,雪果然下得大了。
天儿冷,人倦,宫人都歇得早,夜色中呼呼的北风,刮得跟呜咽似的,琉璃红墙压抑的安静。
伺候继后歇下的掌事姑姑迟春,却没有回奴才居所,而是换了寻常布衫,取了令牌,穿过夜色,偷偷的出了宫。
她穿过一百零八坊,踩出一串雪窝子,冬夜的街上人迹罕至,连大黄狗都懒得叫唤。
半个时辰后,她停在了京郊某处地方,是个废弃的园子,倒塌的雕梁画栋还能看出当年盛景,芳草嘉树,曲水流觞。
而一个黑衣男子,坐在截烧坏的朽木上,正搓着冻红的手,候她多时了。
迟春驻足,先是疑惑的确认了些什么,旋即呼出一缕白气儿:“御史……大人?”
“你见过胡茬邋遢的御史么?”男子抹了把下颌,大笑,“我是不是应该饬饬自己,免得毁了你心中的形象?”
迟春松了口气。能说出这种话,便是当年那个绯衣银弓的故人了。
“那……薛高雁,薛阿哥。”迟春刚想咧嘴笑,鼻尖的涩意又往眼眶涌,“你……回来了?”
顿了顿,迟春似乎又想起什么,警戒的看了眼四下:“我收到你的信儿,偷溜出来见你。但你……哎,你这种身份,不应该进京,太危险!”
“好不容易见故人一面,天王老子也得开路!”薛高雁笑得露出一圈大白牙,“几年不见,小春妹似乎……老了?”
迟春刚换上的笑立马变成了黑脸:“薛阿哥还是嘴里不积德!要是我哥还在,铁定找你打一架,为我出气的!”
然后两个人都陷入了寂静。
猝不及防戳到痛处,雪夜太冷,冻到人心肠都要断了。
良久,薛高雁恍惚一笑:“是啊,若尉迟季还在,我铁定是要输一顿酒的……喝点?尉迟春。”
一个酒葫芦被扔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