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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皇后又作妖全文阅读

作者:弱水西西     我家皇后又作妖txt下载     我家皇后又作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心思

    “还能怎样?莫非我还要夸你记流水账记得好?”花二不置可否。

    沈钰捡了一匙酥酪送进嘴里,甜腻的味道,他却觉得涩,于是停了著,吃不下去了。

    “怎的,我的手艺这么差?是了,比不上你侯府大厨。”花二半开玩笑地佯怒。

    “东西,自然是好吃。只是人儿不通心,再好吃的,也嚼之无味。”沈钰看了花二一眼,语调发哑。

    花二敛了笑,叹了口气:“小侯爷,民女说过好几遍了。民女感念你心意,但民女……”

    “我知道!”沈钰猛地打断花二的话,睫毛黯然地垂下,“……你说过很多遍了,小爷我,不想再多听一遍……”

    男子一袭朱袍煊赫无双,白净的脸贵气天成,若盛京富贵堆里的锦绣郎君,打马草尖过都横着走的。

    可偏偏这种人,眼眸极其干净,看什么都一股孩子似的犟劲儿,光芒从未散去。

    花二心下不忍。缓了语气:“小侯爷,你家世好,长得好,如今又立了军功,前途无量,盛京哪家千金不排着等你选?你把目光挪挪,说不定有意外收获?”

    沈钰箭袖里的指尖暗暗攥紧了。他默默执了一根玉著,在糖蒸酥酪表面划起来。

    酥酪表面一层奶皮,平滑得跟纸似的,玉著在上面划了一行字。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沈钰深深看向她,正色道:“吾不言,此心,天地可证。”

    花二目光一闪:“沈钰,同样的话,我也对你……”

    沈钰咬了咬嘴唇,发倔地摇摇头:“我知道!二妹妹,若你是不愿做小,给我点时间,小爷我,会给你求来八抬大轿。”

    花二慌忙打断:“越说越远了!不仅仅是大小的事儿……哎呀,你这脾气一上来,怎么跟头驴似的,拉也拉不回来。”

    二人正在僵持不下。忽感到一阵香风拂来,旋即,一抹浅紫倩影飞过来。

    然后一双玉手就夺过那碗糖蒸酥酪,咕咚咕咚,全往嘴里倒。

    花二愣愣地看着不速之客,是一名女子,腮帮子还包着酥酪,鼓鼓地瞧着他俩。

    观其衣饰,浅紫小衫绣整幅牡丹芍药,花蕊缀珍珠,碧汪汪的马面裙十二褶,每一幅彩绣都不带重的,极尽雍容。

    观其容貌,云鬟巍峨,瑰姿艳逸,眉梢噙着浑然天成的傲气,倒和东宫那厮有几分像。

    “拜见康宁帝姬。”沈钰立马行礼,可似乎和帝姬很熟,又加了句,“你抢我酥酪作甚,好好的,都被你搅了。”

    花二离席一拜。原来是康宁帝姬,赵玉质。

    元后贾氏嫡出,赵熙行的胞妹,沈银伴读的帝姬。

    “怎么,舍不得了?本帝姬待会儿嘱御膳房给你重做一碗来,绝对比这好吃!”赵玉质小脸一扬,故意砸吧得响。

    “那怎么能一样呢。”沈钰嘀咕了句。

    赵玉质敏锐地捕捉到,目光在花二身上一溜:“她的手艺?哼,我偏吃……都吃了!”

    言罢,赵玉质竟是猴急火燎的,一把将剩下的小菜全往嘴里倒,噎得直打干呕,

    沈钰吓得忙去拍她背,生怕她“过去”了,他平昌侯府就麻烦大了。

    花二看得好笑。这赵玉质和赵熙行,明明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怎么性子截然不同?

    一个是圣人松下风,一个是混世小魔王。

    赵玉质好不容易噎下去,打量起花二,鼓着腮帮子道:“我家小钰子才回来,本帝姬都还没得及来看她,你一个下民,抢哪门子先!”

    顿了顿,女子又跺了跺脚,将青石板踏得哐哐响,壮胆似的:“本帝姬告诉你!休想对小钰子使狐媚招数!我……我是帝姬,含着金汤匙的!你……你比不过我的!”

    花二忍不住笑。

    这怎么跟小雪狮子狗似的,浑身的力气,都拿来叫唤凶了,她至少从没见人,自己说自己“含着金汤匙”的。

    沈钰头大。左劝右劝,好不容易,才将赵玉质安抚下来。

    花二清咳一声,正色道:“帝姬,民女并无非分之想,不过是由着旧交情,稍些探望。如今帝姬来了,民女便告辞。”

    花二转身便走,又被赵玉质叫住。

    “等等!你叫花二?好像听过这名字……对了,宫里传得热闹,长兄对你可不一般。”

    赵玉质冲到花二面前,竭力把下颌抬高些,想摆出些威严架势,可没一会儿,就捂着后颈窝,痛得龇牙咧嘴。

    “殿下仁慈,体恤下民而已。帝宫里捕风捉影,帝姬莫误会了。”花二回话,滴水不漏。

    赵玉质凑近花二,见后者哪怕是正色禀话,也盖不住骨子里那股袅娜姿态,不由又羡又急,发问。

    “那……你到底是慕我长兄,还是慕我家小钰子?”

    花二和沈钰同时一踉跄。

    这么直白的问话,下民尚且不耻为,这个帝姬,怎么就如此天不怕地不怕。

    沈钰摸了摸鼻子,不敢看花二。

    花二忍住笑,郑重道:“民女自知本分,不敢生逾矩之念。”

    赵玉质点点头,又摇摇头,嘟嘴道:“好吧,本帝姬多嘱你一句。小钰子,你……别多想!但我长兄,嗯……我这便回宫把小襁褓小金锁准备好!”

    花二和沈钰又同时一吓。

    怎么一瞬间,从哪儿说到哪儿了?

    花二连忙直摆手:“不……不用了。帝姬您……真别误会。民女告辞!”

    这帝姬想到什么说什么,空气都有些尴尬。

    花二立马告辞,匆匆离去,待到了府门口,风儿一吹,头脑才平静下来。

    直白的话,竟如一把小刀,将很多东西瞬息刺破。

    赵玉质说的那种心思……有么?

    她不知道。

    历史掩埋她的同时,她也将自己缩进了一个壳里。

    时间,在她心上加了重重锁,有些心思,她无力生。

    更不敢生。

    花二摸了摸自己耳坠子。

    竟有些烧红。

    然而她的指尖,却是冰凉的。

    帝宫。重重金阙,天子皇居。

    赵熙行盯着案上十几碟午膳,玉著动也没动。

    李郴小心翼翼地试探:“殿下……殿下?您用点吧,天不亮就起来批折子,玉体要紧。要不,嘱御膳房换几样小菜?”

第三十二章 酥酪

    赵熙行终于有了反应,看了眼一个内侍:“平昌侯府什么消息。”

    内侍叫苦不迭。这话,东宫问过无数遍,他也回答过无数遍了。

    怎么还问?

    他生怕自己哪点没说对,犯了规矩什么的,不然东宫的脸,怎么一直都不好看。

    “禀殿下,花二姑娘亲手做了几样小菜,去探望小侯爷。不过没坐一会儿,也就出来了。”内侍重复了又重复。

    李郴眼珠子一转,想到花二离宫前,赵熙行那番“挽留”,不由凑上前去,压低了声音。

    “殿下,您放心。二人不过说了几句话,就被康宁帝姬搅乎了。您也知道,帝姬对小侯爷的心思,不会让旁人插空的……”

    赵熙行看了李郴一眼。

    若是平时,这一眼,李郴铁定得冒冷汗,但这次,他竟有如沐春风之感。

    赵熙行开口了:“玉质是不是提过,本殿那尊暹罗进贡的犀角笔洗好看?”

    李郴点点头:“帝姬是提过。但帝姬那个性子,估计是拿来养泥鳅的……如意价值连城,又是圣人赏给您的,您不是当场就拒了帝姬么。”

    “不必。赏给她。”赵熙行意外的果断。

    李郴一连声嘱内侍把笔洗送去帝姬宫。

    赵熙行目光又投到案上琳琅满目的小菜,若有所思:“那几样小菜……是什么?”

    李郴眉梢一挑。有些东西,他算是猜明白了。

    果然男人的心思,一个茶壶里倒不出汤圆的,得要条肚子里的蛔虫解读。

    “糖蒸酥酪,莲叶羹,菱角糕洒桂花。”李郴应道,加了句,“小侯爷就吃了几口糖蒸酥酪。”

    赵熙行修长的指尖摩挲着玉碗,不动声色道:“让御膳房做二十碗酥酪,给沈钰送去。你亲自盯着他吃完……不准歇,一口气。”

    李郴一愣。

    糖蒸酥酪本就腻。二十碗,还得一囫囵吞,不得肠子都出来。

    李郴暗自为沈钰叫苦。但也立马传命到御膳房,躬身道:“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赵熙行看了他一眼:“你也跟本殿好几年了,当年科举第十三名,如今官居七品,是可以升升了。”

    李郴大喜。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臣,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赵熙行点点头:“传令各宫:晋七品主簿李郴,为正六品詹事丞。”

    李郴又是一番跪谢天恩,学而优则仕,他是进士出身,对升官自然是欢喜的。

    “起来吧。往后愿君忧民生,悯农事,不负本殿期望。还有。”赵熙行顿了顿,“嘉尔数年忠心,赐尔府邸一座。”

    李郴被欢喜砸晕了。

    赵熙行清咳一声:“就……赐在安远镇……本殿自己出资赐你。无需耗费国库。”

    李郴眨巴眨巴眼,怎么,好像有点其他意图?

    安远镇,不就是吉祥铺的所在么?

    还有,东宫自己掏钱,这里面“不见公”的意味就更重了。

    李郴探寻地看向赵熙行,后者却蹭一声站起来,拂袖就走,脚步有些慌。

    “恭送殿下!”宫人齐刷刷跪倒。

    那缃色背影临到门口,又顿住,看向琉璃瓦檐尖,一溜烟麻雀栖在那儿,叫得欢儿。

    叽叽喳喳,吵了一宫。

    “殿下息怒!臣立马命人赶了去,扰了东宫清净,臣该死!”李郴熟悉赵熙行的性子,立马便要使人去。

    没想到赵熙行转回来,指尖捏了一角糕点,又走到檐下。

    咻咻。莹指一弹,糕点屑飞上去,麻雀儿们热闹的抢起来。

    阖宫内外看得咂舌。

    东宫是在干什么?

    素来冷静持礼,纹丝不乱的男子,第一次逗鸟儿?

    似乎……心情很好?

    李郴揉了揉眼睛,那缃色背影已消失在门外,只有漫天扑腾的麻雀,提醒着他并非眼花。

    当天下午。二十碗糖蒸酥酪就被送到了平昌侯府。

    李郴亲自瞪着沈钰吃下去,后者吃是吃完了,转过头就吐到腿发软。

    此后月余,听闻这小侯爷看见甜食就跟见阎王似的,躲着叫“滚!”

    八月。安远镇新起了幢宅子。

    据说是新晋的詹事丞李大人安家于此,就在吉祥铺隔壁,去李宅都得经过吉祥铺。

    九月,宅子建好。诸乡亲拜谒恭贺,镇子热闹了好一阵。

    几场秋雨后,大雁南归,玉山的枫叶都红了。

    这日一大早,花二携了一大包什物,向花三他们告辞。

    “阿姐,才下过雨,山路泥滑……还是要去?”花三并没意外,每年这个时候,花二都要去玉山的。

    阿巍依旧不放心,提刀道:“二姑娘,你一个人去周全么?不然阿巍陪您?”

    婆婆忙着给花二塞干粮:“别呆久了。被人发现要惹麻烦的。哎,劝你不是一年了,就你死心眼。”

    花二掩了掩头顶一毡白罗帷帽,笑:“无妨。这三年不都这么过来的么?此乃我个人故交,你们不用费心。”

    “阿姐这什么话!你总什么都一人扛,阿弟我已经弱冠了!”花三蹭一下站起来,佯怒,“不行,今年,我一定陪你去!”

    “你今儿逞哪门子英雄……”花二话还没说完,就感到花三一道目光压过来。

    凛冽的精光,竟在那一瞬,有不容人抗拒的威压。

    不再是那个半大少年了。

    花三深深地看着花二,一字一顿:“阿姐,听好,我弱冠了。以后每年,我,陪你去。”

    阿巍和婆婆也在旁帮腔。花二眸色闪了闪,只得允了。

    于是二人出门,踩着清晨漫山的落叶,至玉山,衣衫都凝了层霜。

    这是一处人迹罕至的山头。没有菊花灿,没有红叶绯,只有松柏。

    一眼望去,巍巍苍青,耸立着像一座座坟头。

    这便是长青岭了。

    也是宫里默认的“乱葬岗”。

    宫里犯了大罪的人,是没有资格尸骨还乡的,只会被草草运到长青岭,就地掩埋。

    据说三百年前,一个猎户偶然发现这处山头,天然的漫山松柏,觉得异数,报给了上面。

    宫里大罪之人,往往曾居高官厚禄,哪怕是死了也自矜身份,尸骨不能和下民同穴。

    所以亡人不会埋入下民的乱葬岗,而是长眠在这片松柏地。

    于是成了宫里公开的秘密。历朝历代,几百年下来,松柏下万骨冢,少说也有十万具。

    花二很熟悉地在柏林里穿行,到了某处,跪下来,掀起了帷帽。

    花三从包裹里取出一壶酒,静静地浇在地上一痕。

    一壶酒,敬故人。

第三十三章 内侍

    花三忽道:“阿姐为什么不烧点纸钱去?奠酒也太寒酸了点。”

    花二摇摇头:“来奠大罪之人,已经不合常理。又何必在奠品上,纠结世俗之规呢。”

    “大罪之人?”花三一声嗤笑,“不过是皇权永固,指鹿为马,真正有罪的,不过十分之一。”

    花三顿了顿,看向东面一片地,语调忽的噙了不忿,低喝。

    “譬如当年的洛氏大案,折腾了五年,前前后后牵扯进去的冤骨,上万之具!上万啊!长青岭整个东坡,都是青山埋忠骨!”

    “好了!俱往矣,多说无益。”花二打断了他,“你再提,便是怨你父……你父亲了。”

    花三加重了语气,忿忿:“每一道斩立决都是他的朱批!每一道!”

    “不许这么说他。你父……你父亲……是个好人。”花二看了花三一眼,指尖在衣袂里攥紧。

    “……但不是个好君王!!”

    花三近乎声嘶力竭地低吼,接了话。

    旋即,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

    花三别过头去,有些后悔吼了花二。

    花二也不想多争辩。有些东西,她知道,她比谁都知道。

    他是个好人。

    却不是个好君王。

    三年前,她在他的保护下,每天开心得像个傻子,什么都不懂。三年后,她独自面对沧海桑田,才懂了他的罪和痛苦。

    然而,他又不在了。

    她只能每晚每晚将回忆翻出来,折磨自己,辗转难眠。

    花二又斟了一盅酒,亲自奠了一痕,面前的松柏青,在秋风中簌簌。

    花二一笑。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或许该庆幸的,是那时,尚有一人懂他。

    “阿忠。”花二指尖抚上松柏,轻唤,“或许,也该叫你阿钟……我来看你了。”

    ……

    李忠,东周帝宫,总管宫务的内侍长。

    天下人传他如何青面獠牙,面目可憎,她却知道,李忠,是如何个纤细白净的人儿。

    他进宫前是秀才。家贫,一心想着中举出头。

    没想到年少不懂事,惹了县太爷的公子,那公子给上面吱了信儿,取消了他科举的名额,各种使绊子。

    从此,仕举路断,家徒四壁,接连饿死了老母幼妹。

    他活不下去了。迫不得已,净了身,入宫作内侍。然后因为识得字,懂仪礼,得上面赏识,一步步做到了内侍长的位置。

    她和李忠的相识,是在十二岁那年。

    她刚进宫,见得外面被骂成“阉贼”的内侍长,居然面如白瓷,眉心一点天生的朱砂痣,明明二十好几了,却还生得少年模样。

    “哇,你眉心的红痣怎么长的呀,好美!”她伸出小短手,要去挠。

    李忠主动蹲下来,刚好和她一般高,任她小短手极不安分地去抠那痣,笑。

    “菩萨相,天眼无碍,佛眼通达。窃庆幸佛祖有缘,愿渡化众生罢。”

    说的话也是极其干净柔软的。

    然后,她关于李忠的记忆,总是和他连在一起。

    身为侍奉帝左右的内侍长,李忠总是站在他身后三步远的。

    某一天,她偷偷在宫里溜,钻进一处荒僻的大殿,看见他在哭。

    他身子本就不好。哭得肝胆都要呕出来似的,面前地上洒了一痕薄酒,敬故人。

    她呆住了。

    他在她面前,总是笑的,哪怕病入膏肓眼睛都睁不开了,还竭尽全力地上翘嘴角。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哭得这般无助,偷偷的,躲在角落里哭。

    而李忠,就静静地陪着他。没有任何好奇的疑问,也没有三纲五常的劝谏,只是陪着。

    偶尔在他哭得实在不行了,李忠才上前去,轻轻拍他的背。

    至始至终,他绝不多嘴半句,眸底,是绝对的信任和温柔。

    那一天,她后来想起,是洛氏大案的忌日。

    ……

    松柏刺得花二指肚微痛,她收回指尖,露珠浸湿了指甲盖,凉意直往心底窜。

    天凉了。

    而帝宫的秋,总是比旁处更凉。

    那个他,是如何,在冻骨的秋夜,披衣而起彻夜难寐的呢?

    李忠,又是如何,每次都提前猜到他会起,而自己,从来睡得雷打不醒。

    唯一的一次,还是她晚膳糯米八宝鸭吃多了,不消化,所以睡不着溜出去,才撞见这一幕。

    ……

    三宫六院悄寂,一轮秋月,将金碧辉煌都笼在了一层霜里。

    李忠正独自一人拿了琉璃宫灯,灯里烧了最好的青冈炭,将地上的砖片暖过。

    有宫人上前来帮他,他却总摆摆手,打发他们去睡。

    然后自己一连几个时辰弓着腰,将每一片砖地都细细烘暖了,大秋天的,能累出一头汗。

    没一会儿,殿门吱呀,着明黄睡袍的他走出来,又是一晚不眠。

    才从被窝里出来的脚踩在砖地上,竟丝毫不觉冷。暖意,没有一个晚上算漏。

    “阿忠,非你分内之事,何苦。”他看向那个执宫灯的内侍,摇摇头。

    李忠却在做完一切后,恭谨地立在三步外,没有丝毫逾矩之处。

    只有在他目光看过来时,他笑,笑意也是克制的。

    ……

    花二吁出一口浊气,那个记忆中眉心一点朱砂痣的内侍,永远是持重守礼,谦和内敛的。

    她识他三年,记不得他有哪怕一丁点的逾矩。

    然而她总相信,有些东西,早已无声无息逾了矩。

    只是这种“相信”,也是在三年后,痴人说梦。

    他和他都不在了。

    她关于李忠的记忆,终结在四月宫变的前一天。

    ……

    天刚亮,以右相赵胤为首的势力冲进来,当着他的面,要押李忠。

    眉心朱砂痣的内侍,正在为他着黄袍,无惊无惧,仿佛早就猜到了一切。

    “右相可否允奴才为陛下更好衣?”他笑,淡淡的。

    赵胤面色复杂,却仍点点头,候在一旁。

    李忠从容地伸出手,按照繁复的宫规,为他穿好层层叠叠的明黄衫子,不慌,不忙。

    一切都若日常般做完后,他走向赵胤,凶神恶煞的将士立马缚了他。

    他最后回过头,唤那着明黄衫子的男子。

    “陛下!奴才请最后一道旨……愿改名为钟!李,钟……”

    他笑。那个时候了,也丝毫不逾矩的笑。

    一个时辰后,他被凌迟处死于东市。

    “阉贼已死!老天开眼啦,好好好!”围观的百姓拍掌叫好。

    然后,第二天,就是四月宫变。

    沧海桑田。

    ……

第三十四章 看望

    花二抚了抚胸口,秋意仿佛侵入了心肺,凉遍。

    她伸出莹指,在泥土地上写了一个字:钟。

    别了他们,她用了三年,才明白这个字眼儿下的心思。

    “阿姐,地上凉,起来吧。”花三走来,伸手扶花二。

    花二拍了拍泥土,起身看那长空秋色,镜儿似的,一行雁飞。

    “阿弟。那时的我,可真是世上最大的傻瓜。”花二微微眯了眼。

    花三温柔地捡去花二头顶飘落的柏叶,他已经比女子高一个头了,看着女子被笼在他身前阴影里,他笑。

    “阿姐,以前你傻,我也一样。”花三话锋一转,“以后若你还傻……我养你一辈子!”

    花二才升起的心热,瞬时化为了怒火。

    “你什么意思?你真以为我是脑子坏了的傻么?等等,你故意的吧……站住!目无尊长!”花二作势就要去打花三。

    花三一个机灵劲儿,故意使坏,踩着轻功逗她。

    花二沿着山路追他,忽的一滞。

    她看到长青岭东坡,一抹倩影,孤零零的,同样手持酒壶,在奠亡人。

    花二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没看错。

    罗霞?

    安远镇,吉祥铺。

    在花二花三离去后,铺子安静了不少。

    花婆婆和阿巍,正如临大敌地站在一堆,看着面前面容掩在斗笠下的少年,还有他身后十来个羽林卫。

    羽林卫,禁军中精锐的精锐。无论东周还是西周,都有设置。

    按每朝律典,人数在三百左右浮动。直属于帝。专门护卫天子周全,执行天子密令等。

    据说随便一个羽林卫,就能抵百军,羽林卫的将军,更是皇子皇孙都得客客气气的人物。

    而如今,天子专属的羽林卫,被派来保护这个少年,可见少年身份如何不同寻常。

    “这位贵人是……”花婆婆警觉,将阿巍护在身后。

    斗笠一把掀开。

    一张笑脸就往阿巍扑了上去:“阿巍!我来看你了!”

    阿巍一个踉跄,歉意地对剪子举起来的婆婆摇头:“婆婆,这是……贤王殿下……”

    婆婆这才放下剪子。又狐疑地看看铁面人似的羽林卫:“堂堂小贤王,为何微服造访小店?这一摞耍刀剑的,又是什么意思?”

    赵熙彻看了眼身后,摆摆手:“你们先退下。随便哪儿去,别挡眼。”

    “领命!”羽林卫们抱拳,刷刷将小院包围起来,挡是不挡眼了,但弄得跟看囚似的。

    婆婆翻了翻眼皮:“贤王殿下,您屈尊造访,不知何意?”

    言语丝毫不惧。

    要知道以前,凭她伺候过的人,赵熙彻这种什么王的,见了她都得笑脸一声“姑姑”。

    “我来找阿巍的!婆婆您该干嘛……干嘛?”赵熙彻对花婆婆咧咧嘴。

    言罢。赵熙彻伸手就要来拉阿巍去后院。

    “恕老身僭越!贤王殿下有什么话,还请就在这儿说罢!”花婆婆像老母鸡般护在了阿巍面前,“后院粗鄙,恐冒犯了殿下。”

    赵熙彻眉一沉。羽林卫蹭一下剑出鞘。

    阿巍有些尴尬。正色抱拳:“婆婆言之有理。乡居脏陋,不入殿下眼。不如……”

    “好!我们就在这儿说说话!不去后院!”阿巍一开口,赵熙彻答应得格外利索,立马展颜而笑。

    于是二人在一群羽林卫的虎视眈眈下,在大堂相对而坐。花婆婆生意也不管了,在旁边搬了个小板凳,目光同样虎视眈眈。

    赵熙彻的目光移到阿巍脸上,就再没移开过。

    他双肘搁在案上,支着小脑袋,直直地看着对面的阿巍,也不说什么,眉梢眼角都是笑。

    阿巍被这样的目光看得有些烧,连忙低下头去,摸了摸鼻子:“殿下?”

    “阿巍不用管我!我就是看看你!”赵熙彻眼眸明亮,笑道,“我说了,来看你,就是来看你啊!”

    原来这“看”是这么个看,还真的就是“看”。

    阿巍一噎,觉得反驳不了什么。

    婆婆的脸更黑了。

    她总觉得,小贤王的目光有点危险,什么也不遮掩似的,直楞楞地就摆出来。

    阿巍略一沉吟,道:“殿下,京郊乡野,没见过贵人。若殿下呆久了,行踪暴露,民众争相来拜见,小铺子怕是吃不消了。”

    “好吧,看来也瞒不住阿巍了……”赵熙彻眼珠子一转,带了分狡黠,“本殿今日来此,实是徽服私访,考察民情。”

    阿巍眉心微跳:“殿下……微,不是徽……微服私访。”

    “对对对,就是那个意思吧。上书房的夫子常挂在嘴边的。”赵熙彻忽然摆出一副正经做派,倒也有几分天家小王爷的威严。

    他顿了顿,清声一喝:“下民阿巍听着。”

    阿巍下意识的要起身行礼,又一把被赵熙彻按住,后者直对他使眼色:“不用不用,装个场面而已……”

    “殿下请讲。事关社稷民情,草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阿巍倒是郑重。

    赵熙彻忍笑,声音却还是放得威严:“本王问你……你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平日除了看铺子,还干些什么?休沐日去哪儿玩,还有如果有人送你礼,你欢喜要什么?速速答来!”

    阿巍一愣。考察……民情?

    婆婆在旁边憋了一口气。

    见无人回答,赵熙彻下颌一抬,贤王的架势又挤出几分:“不对么?阿巍也是社稷百姓中的一员,本王问他不也是考察民情么?”

    婆婆脸一拉:“不对!大大的不对!贤王殿下尊贵至此,何须屈尊降贵,询问一介下民的琐事……”

    “草民喜欢吃胡麻饼,喜欢玄色。平日除了看铺子,就练习刀法。休沐日去附近集市转转,淘些好刀。礼物的话,有关刀法的一切。”

    没想到,阿巍打断了婆婆的话。然后连珠炮似的,一个不落,回答了赵熙彻的问题。

    婆婆盯向阿巍,含怒。

    赵熙彻眼眸一亮,笑得璨然。

    阿巍躲过视线去,清咳两声:“草民是以为……殿下说得有理,才……”

    “少和官家扯上干系,你忘了吉祥铺规矩不成!胡闹!”婆婆向阿巍低喝,生了气,干脆也不管了,招呼生意去了。

    大堂就剩下了阿巍和赵熙彻二人。

    阿巍面露迟疑,因为长年习武长满茧子的手,在玄色衫子里握紧了。

    好像从遇见赵熙彻起,他的一些言行举止,他自己都理解不了。

第三十五章 洛案

    忽的,阿巍感到搁在案沿的手肘一点痒。

    原来对面那个锦衣少年,见婆婆走远,探长了胳膊,一只手指悄悄摸摸地伸出来,戳了戳他的手肘。

    “阿巍,本王考察民情,只是考察民情啊……嗯嗯,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好不好。”

    阿巍一抬眸,落尽那少年璨若辰星的眸,荡漾着微光,他拒绝不了了。

    “殿下……尽管问。”

    “那阿巍你……可曾婚配?可有属意之人?”

    赵熙彻直白了当的问出来,包括在前堂看铺子的花婆婆,所有人都恨不得冲上来捂他的嘴。

    哪怕是抠泥脚丫的下民,也没见这么问的。

    甚至,两个大男人,这问题算个什么问题?

    阿巍目光一闪。看着少年期待又干净的眸,一时间也不知该回什么。

    是要像上书房的夫子般,劝谏几句君子慎言,天家威仪么。

    还是说,告诉他自己未曾婚配,未有属意,回忆身世都是见不得光的么。

    是了,这少年是吹过盛京六月的风儿,而自己,却是被新朝踩在脚下的烂泥了。

    阿巍的脸色忽的就暗了下去。

    他和他,吉祥铺的所有人和这个世界,都是格格不入的。

    “殿下,乡野小民的事,不敢劳殿下过心。婆婆年纪大了,照看生意多有不妥。草民去帮她了。告辞。”

    阿巍蹭一下站起来,告了个罪,转身就要走。

    赵熙彻微急,也一下子站起来,叫道:“你!你不告诉我,我告诉你啊!我未曾婚配,也未有属意之人!”

    阿巍的背影滞了滞,旋即迈步,再没回头。

    身后,就听得赵熙彻执拗的一声声:“……我告诉你啊!我喜欢吃糟蒸鲥鱼,喜欢雪青色。平日除了上书房,就去御花园捉鸟。休沐日偷溜出宫玩,不过总被发现,回来挨一顿骂。礼物的话,反正宫里见不到的玩意都好……”

    阿巍没有回应,也不知听进去没,径直来到前铺,看到花婆婆颤巍巍地招呼着客流,面露歉意:“婆婆,是我糊涂了。”

    婆婆看了他一眼,笑:“好了好了,能让你这个将军道歉,折煞老身了。”

    阿巍也笑了。正巧一个乡邻来询问,想给媳妇儿做一身新衣,布匹都买好了,就是来选个刺绣花样,问哪种样子好。

    “这个芙蓉样子好,用丹色彩线绣,小姑娘都喜……”婆婆下意识地要推荐,就被阿巍抢了话。

    “那个花样子罢,用雪青色来绣,一定好看。”

    那乡邻微怔:“雪青色?不是女子家常见的颜色啊,俺娘子会喜欢么?”

    阿巍眸影幽微,一笑。

    “当然……喜欢。”

    花二和花三回到铺子时,已是傍晚了。

    一盏橘灯亮,炊烟缕缕飘出。

    两人刚进屋,阿巍就把大海碗盛上了饭,婆婆坐在凳上,直向他们招手:“快来!还说怕你们晚了,饭菜都凉了!”

    “好香!我看看有什么好吃的!”花二笑,上前去一瞧,满桌的素菜。

    花三垂头丧气:“阿巍的手艺没得说,怎么做了一桌和尚饭啊。”

    “今儿什么日子,还想大鱼大肉!”婆婆嗔怪,“你俩还去玉山了,不记得不成。”

    房里陷入了刹那的寂静。

    四人的脸色都有些异样。

    良久,花二才吁出一口浊气:“今天……洛氏大案的忌日,如何敢忘。”

    十三年前。天启二年。主导变法的洛太师,在午门被五马分尸。

    洛氏大案,开始。

    此后长达五年,被牵扯进去的冤魂,前后愈万人。

    以洛氏为代表的周哀帝势力被剪灭殆尽,以右相赵胤为首的新贵霸占朝廷。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东周经此一劫,内忧外患。

    天启七年。洛氏大案终于结束。

    再后两年,天启九年,周哀帝病重,东周朝廷决议,冲喜。

    一切未亡人的恩怨,掀开序幕。

    “天启二年,我五岁,还整日被关在那个宅子里,却已经因为空气里的血腥气而哇哇大哭。”花二沉声道,“此后五年,盛京的秃鹫,都筑了巢。”

    “天启二年,我七岁,比阿姐长两岁。也没见得懂多少。”花三也语调不稳,“但是此后五年,我眼睁睁看着身边所有的人,都没了。”

    阿巍握紧了腰间的刀,指关节发白:“我也曾出身仕族,可惜,洛氏大案波及太广,我家祖不过喝了洛太师一杯祝寿酒,就血溅午门。”

    房里的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秋晚瑟瑟凉,入骨,入心。

    婆婆一拍桌案,雄赳赳地站起来,喝到:“一个个的,每年都要来丧气不成!老身大你们几十岁,这些破事,比你们都过得清楚!你们若是叹气,老身不得剜心啊!”

    花二花三阿巍这才止了心绪,说笑着劝婆婆。

    婆婆扶着胸口,看向花二:“二丫头,三哥儿和阿巍都还罢了,你当年才五岁,懂个什么?作何要放不下?”

    花二点点头,又摇摇头:“因为……是一切的源头啊。也是我命运的开端。我总是在想,若洛太师没有死,所有人都会不一样了。”

    “怎么可能?他主导的变法,说着好听,却惹得全国鸡飞狗跳,失败是迟早的事!他只能哄我父……哄他开心,下面的乱一个都看不到!”

    花三猛地打断花二,语调噙冷。

    前半句倒罢了,后半句,却因提到某个人,像是戳到心里的痛,花二秀眉一蹙。

    “你作何要怪你父……你父亲?他也是为着百姓好,你不能什么都怪到他身上!洛太师不过是急了点,方法不妥当,但一颗丹心,多有可取之处,你作何总是怨他们!”

    花二连珠炮似的说完,瞪着花三,微怒。

    花三一声冷哼,丝毫不退让:“阿姐,你注视着的只是人,而我注视着的,是整个国!我没有怪他们,也没有怨!我只是……我说过了,我父……他是个好人!但绝不是个……呜呜!”

    话还没完。

    阿巍和婆婆就一把冲上去,捂住了花三的嘴。

    “说起劲了不是!议论前朝,隔墙有耳!”婆婆大急。

    “二姑娘和三哥儿都歇歇!今儿忌日,不论亡人!”阿巍连劝。

    花三深吸一口气,作罢,却也没了心情吃饭,门一摔就回了屋。

    注释

    1.时间线如下:天启二年,大案爆发(花儿五岁),天启七年,结束(花儿十岁),过两年,天启九年,哀帝病重,冲喜(花儿十二岁)。三年后,四月宫变(花儿十五岁)。如今,吉祥铺(花儿十八岁)。总共,从大案爆发到现在,十三年。

第三十六章 送礼

    “让他闹!就他懂!我们都是小家子气!吃饭!”花二气鼓鼓地坐下,一个劲塞饭。

    可腮帮子塞满了饭,鼻尖就涩到不行。

    所有人看到的是日光,她看到的,却是日光下的黑暗。

    比如,那个每年在洛氏大案忌日,偷偷哭得撕心裂肺的他。

    举起屠刀的往往比屠刀下的更痛苦。

    可惜。

    所有人,都不懂。

    ……

    花二记得,她曾经问过他这事。

    为什么要变法呢?

    他好像很诧异只知道好吃的好玩的她,会问出这种沉重的问题。

    然而,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的笑,淡淡道,已经没有路了,先祖们没有尝试过的出路,他要押上一切,去赌。

    打赌?阿忠说不是好玩意儿,宫人被捉到要打出去的!

    她这么回答。嘴里包着糖块,似懂非懂。

    他笑,细心地嘱宫人备了清茶,让她吃完了漱口,省得蛀牙。

    花儿,你可知道,能打这种赌的,只有朕,只能是朕,只剩下朕了。

    三个只,掷地有声。

    他的话,被时光磨灭得有些不真实了。

    花二却依然记得,那时他的目光,虽然虚弱又苍白,却是这世间,最绚烂的火焰。

    ……

    这时,阿巍的声音幽幽传来:“二姑娘可听说过五陵社么?”

    “五陵,是东周世家聚居处。以当时的皇太子为首,聚集了世家年轻一代的俊秀们,他们在五陵结社,指点江山,击桨高歌,不可不谓意气风发。”

    花二应道,目光不自觉飘向了后院,那个刚弱冠的少年才摔上的门。

    “洛氏大案爆发,陆陆续续五年,几十位五陵少年,就剩下了一个人。”阿巍的目光也看向了后院,长叹,“二姑娘,你别怨他。他自然有私愤,但换做哪个人,都无法轻易跨过这坎罢。”

    花二点点头,看向窗外的秋月。

    坎?

    谁又能跨得过去呢。

    如今的西周九州清晏,前朝的荒唐事早就被遗忘了。

    而他们,都被时间留在原地了。

    那一晚,花二睡得极不安稳。太多的回忆涌上来,像个牢笼样困住她。

    她觉得自己逃不出去了。

    翌日。秋万里,大雁南飞。

    有扎红头绳的丫头挎着竹篮子,沿街叫卖还挂着露珠的新绽桂花。

    一辆普通的马车驶进了安远镇。赵熙行家常衫子,衣襟掐了圈鹿绒,坐在车中沉吟。

    豆喜跟在车窗边,头上崭新的绸子蹼头,还是小黄门昨儿孝敬他的。

    听说他被东宫亲自调到身边伺候,下面的人都羡慕红了眼。

    谁都知道,东宫讲究多,贴身伺候的宫人每三天就被骂走一批,更别说亲口调人了。

    豆喜却无所谓,伺候谁不是伺候,若不是绸子蹼头保暖,他还不愿戴来显摆。

    这时,赵熙行的声音很适时地飘出来:“知道为什么调你来么?”

    “殿下……哦不,公子心思,奴才不敢揣度。”豆喜敛目。

    “因为你……”赵熙行一笑,“没有任何才能,也没有任何过错。”

    换言之,就是极其普通的人。

    这句话,赵熙行没说出来,豆喜却深以为然。

    他太普通了。

    能在东宫伺候的人,谁不是有点家底,或是一技之长,甚至心思灵巧,头脑聪明,模样看着可人。

    而他,伺候人不算周全,舌头不算巧,脑瓜也不算灵光,家世清白乡野小民,脸面更是放到人堆里就找不到的人物。

    所有人都不懂,这样的人,怎会在三年前选入东宫,若说唯一有点什么出众的,就是不多嘴,不嚼墙根罢了。

    如今一朝被调到东宫身边,很多人才第一次知道,这张不算陌生的脸,叫“豆喜”。

    车轱辘吱呀,滚在安远镇的石板路上,沿街的商贩叫卖声穿过帘子。

    “秋海棠诶,酸甜可口的海棠果子哩……小哥儿吃了乐开怀,小媳妇儿吃了笑开花……”

    一个掌柜的撑了整杆稻草靶子,上面插满了海棠果串儿,每个果子还浇了层金黄的饴糖,香味引来四邻八坊的小孩围了三层厚。

    吱呀。马车停下了。

    赵熙行的低低沉吟:“小媳妇儿吃了……笑开花?”

    “殿……哦不,公子若喜欢,请稍耐,奴才立马买一串来,请公子尝鲜。”豆喜会意,掏出铜板,立马买了一串来。

    海棠果递进帘子里。优雅的咀嚼声混着淡淡的疑惑:“海棠果?”

    豆喜笑:“殿……哦,公子,是民间的小吃食。虽在下民中时兴,但自然不能和宫里的奇瓜异果相比。让公子见笑了。”

    车内传来轻轻一声嗯,旋即,递出来一锭银子。

    “公子?下民的吃食廉价,不用这么多!都能买下一整靶子了……?”豆喜不解。

    车内没有回答。手也没缩回去,那锭银子就在眼皮子底下。

    豆喜恍然。难不成殿下就是要买一靶子海棠?

    他不敢迟疑。连忙买回来整棒子海棠,将庞然大物塞进马车里,看得诸人咋舌。

    一靶子,得有三十几串吧,是自家开铺子呢,还是不怕死?

    所以,当马车停在吉祥铺门口时,尾随来围观的人已经凑了齐。

    豆喜向车窗附耳,旋即走进吉祥铺,请了当家掌柜花二出来。

    花二警惕地看着马车,车帘子没有掀起,不知是何人,架势倒是普通。

    旋即,一截木杆从帘子后伸了出来。

    花二下意识伸手去接。

    然后,那截木杆越变越长,花二也觉得愈发手沉。

    木杆逐渐变为了稻草垛,然后稻草垛上出现了海棠果串,一串,两串,三串……

    随着稻草垛伸出来,密密麻麻的果串占据了花二所有视线。

    终于,稻草垛到了头。

    而此时在花二手中的,是整枝稻草杆子,比她人还高,三十几串海棠,比她脑袋还大。

    她将稻草把杵在地上,像个手握大刀的勇士,场面格外不协调。

    “哪个二楞子送姑娘家一整把子果儿啊!”

    围观乡邻爆发出哄笑。

    花二黑了脸。

    豆喜摸了摸脸皮,车内却很安静,似乎还有一声满意的轻笑。

    满意?

    旋即,马车分开人流,继续前行,没有半分多余的话。

    于是当天晚些,吉祥铺所有人都得打呕。

    于是当天晚些,李郴见赵熙行亲临蔽府,考察民情,激动得热泪盈眶。

    整杆子海棠的笑谈还没过,第二天,这辆马车又出现在吉祥铺门口。

第三十七章 召南

    豆喜依然请了花二出来。

    花二紧紧盯着车帘子后,仿佛要看穿里面到底坐了何方大神,是不是存心要她出丑。

    这次,帘子后先递出来一截玉石。

    是那种还没开凿,尚在石头里的璞玉。

    花二本不想理,但见豆喜也没帮手的意思,心疼那璞玉摔碎了,只得伸手去接。

    玉石一点点被递出来,逐渐变大,“一块”变为了“一盘”。

    花二龇牙咧嘴。手上的重量已经压得她两股打颤了。

    她终于接不住了。一个闷气,干脆松了手。

    刚好,所有的玉石都被递了出来。

    砰。砸在地上,尘土飞扬。

    竟然是一整块嵌在石头里的璞玉。跟个磨盘似的,震得大地抖了三抖。

    远处,依稀听得镇子口玉铺的吆喝“小店最近新出山了一批璞玉……欢迎各大匠人铺掌眼!哥儿得吉祥,姑娘愿如意哩……”

    “二楞子送玉送了整块蠢石头!”

    围观乡民哄笑。

    花二脸色不善,当下拂袖回铺,砰一声摔上门。

    而那辆马车也不管不顾,一言不发,扔了石头就继续前行。

    当天晚些,一块玉石在吉祥铺门口横空出世。最后还是阿巍他们搬回去,给婆婆拿来晒腌菜了。

    当天晚些,李郴看着又出现在门口的赵熙行,感激涕零的下拜带了疑惑。

    最近东宫怎么老往他家跑?

    第三天。出乎所有人意料,那辆马车又来了。

    花二站到帘子外,目光里都是火。

    这次,从帘子后递出来的,是一角铁皮。

    花二没接。冷眼相待。

    铁皮慢慢变大,显出原貌,轰隆一声巨响,最后一个炉子从里面被递了出来。

    是的,一整个铁皮炉子。

    上面摆满了烤红薯,新鲜的,还冒着热气。

    花二杵在铁炉子前,牙齿咬得咯咯响。

    不远处传来镇口的吆喝:“快来看,快来买!安远镇第一烤薯铺……小哥儿喜得吃三,小姑娘乐得吃八……”

    围观乡邻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他们算是明白了。

    这马车里不露面的神人是个二楞子。

    送人家红薯居然送了整炉子,架势跟喂猪似的。

    “这位小哥儿,不知车里坐的是哪位贵人……请问我花二哪里犯着他了。”花二冲到豆喜面前,恼羞成怒。

    豆喜欲言又止。看了看帘子里,没啥动静,于是转过头来,做了个“无可相告”的无奈脸。

    马车又继续前行,不发一言。

    当天晚些,吉祥铺任那炉子杵在街上。乡邻的孩子们欢喜,纷纷跑来拿不要钱的红薯。

    当天晚些,李郴看着又如神人降临的赵熙行,觉得有些头疼。

    他犯了太岁不成?

    连日接待东宫大驾,这“天恩”太过隆重,快把他砸死了。

    第四天,马车又出现了。

    这次,递出来的是整只烤羊。

    整只。

    架在吉祥铺门口跟结拜似的。

    镇上酒香楼的吆喝在风里荡“小店今日有新鲜羊肉,大师傅炙烤,安远镇哥儿姐儿们,吃得嘴儿欢喜心儿喜哟……”

    全镇乡亲笑了整晚。

    当然,花二没有出门。她把门锁死了。

    豆喜来请她不成,马车帘子滞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递出了整只羊,架在了门口。

    不久后,李郴再次跪在地上,山呼千岁,几乎快老泪纵横了。

    赵熙行又来了。

    第五日。马车再没来了。

    安远镇的笑料也消停了下去。

    东宫读书台。赵熙行临风窗下,提笔练字,秋风拂起他如缎墨发,落了一地桂花。

    新晋的贴身内侍豆喜,跪在一旁研墨,余光下意识瞥了眼宣纸,不由眉心猛跳。

    《诗》

    诗三百。东宫在抄写《诗》。

    经史子集,风骚赋雅。《诗》被上书房列为学问之始,东宫更是从小便倒背如流。

    时时抄写篇章,刻刻诵先贤雅词,东宫不可不谓学冠帝宫。

    然而,东宫此时抄写的,偏偏是《召南野有死》

    野有死,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兮!无使也吠!

    被誉为圣人的东宫,鸡蛋里都挑不出错的,从前习《诗》,也只会抄写《雅》或者《颂》,诸如“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于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等言。

    偶然抄习《风》,也只会是“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等言。

    今儿怎么好歹不歹,偏挑了首最“危险”的《召南》。

    豆喜不是文士,平日村口青纱帐里的事儿见得多,如今半眼过去就明白了意思,不禁面红耳赤。

    然而赵熙行似乎没觉得什么,和抄习《雅》《颂》一样,满脸肃穆。

    认真地一个个字写了,悉心地一个个字念了,闭目沉吟,微微点头。

    豆喜微急。他不是好多嘴的,然而事关重大,东宫和天子本就有嫌隙,万一被小人扣上“失仪”的罪名,东宫又得挨板子了。

    “殿下,可否把这幅墨宝……赏给奴才?奴才定烧香供奉,感念天恩。”豆喜试探道。

    赵熙行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身子微侧,示意豆喜拿过。

    豆喜立马千恩万谢,伸手去揭了。

    忽的,赵熙行幽幽一句:“嗯,先贤诚不我欺也……有道理……”

    豆喜差点一踉跄。

    他前时还怀有希望,天家戒尺下养出来的东宫,应该不会懂这些乡野玉米地里的事儿。

    然而,如今看样子,莫非……懂?

    而且什么有道理,哪方面的道理,还能向先贤学习上了?

    豆喜浑身一抖,不敢想下去了。

    只能道一句,东宫,果然好学。

    豆喜偷偷地将宣纸丢到火塘里烧了,这时,又听得赵熙行如有若无一声叹。

    “烤羊……没收?”

    豆喜暗暗头疼。果然不食五谷杂粮的圣人下凡,道理都不知从何讲起的。

    人家一个十八小姑娘,收三十串海棠果,收磨盘般的玉石,烤红薯铁炉子,还是一整只烤羊?

    别说欢喜,只怕已经和那辆“马车”记恨上了。

    豆喜肚子里来去几番,终于禀道:“回殿下的话,奴才愚钝……也不太清楚缘由。”

    赵熙行微微点头,若有所思地看向豆喜:“前些天儿,本殿有只玉佩掉到吉祥铺门口了,你……去寻回来。”

    豆喜躬身应了。心里却嘀咕,丢东西了?

    他人都没下马车,能丢到哪儿去?

第三十八章 报恩

    豆喜虽糊涂,却还是在第二日,要了出宫令牌,换了身布衣,造访了吉祥铺。

    花二等人将他迎进屋,眉宇间有隐晦的冷意:“内侍大人说笑了吧,街坊邻居都瞧见了,人都没下来,要找也是去车上找。”

    “姑娘唤我豆喜就成。我只是个小黄门,当不得大人二字。”豆喜不好意思道,目光往花二身上一溜,不由暗赞,好个盈秀人物。

    一时间,“找玉佩”背后的意思,也领悟了两分。

    花三倚在柴门边,没好气的盯着豆喜:“掉玉佩的是东宫啊,所以奇怪东西也是东宫送的?这是羞我家门,还是辱我阿姐啊?”

    “这个……三公子饶过。奴才脑子笨,怎么能懂上面儿的心思。”豆喜挠挠头。

    阿巍也冷眼旁观,前些天着的海棠劲头还没消:“那怎么办?为着一个莫须有,要栽上我家二姑娘偷盗的罪名?”

    婆婆也在旁边,一边往磨盘玉石上晾腌菜,一边讽道:“老身早就说了,宫里的人都是吊睛白额大虫,吃人脑袋哩!”

    “放……放肆!不许对殿下不敬!”豆喜蹭一下站起来,红着脸怼。

    花三等人瘪瘪嘴,目光投向花二,面前的虽只是个内侍,却是东宫身边的,汗毛都能压死吉祥铺。

    花二抚了抚胸口连日来的淤气,挤笑道:“豆喜……内侍,不如你回话去,说草民确实找不着。但万一哪一天从地下钻出来了,一定负荆请罪?”

    豆喜点点头,又摇摇头,觉得自己这辈子为数不多的,聪明了一回。

    “不行,东宫的玉佩,那是何等贵重。这种罪名要掉脑袋的!事关重大,姑娘还是亲自进宫,向殿下回话吧!”

    花三阿巍和婆婆的目光剑一般刺过来。

    花二连连摇头:“草民是个粗人,怎敢踏足东宫天家地。只怕觐见的折儿递上去,还没等到入门,脖子就凉了。”

    豆喜有一时的犹豫。但想到那首《召南野有死鹿》,觉得今儿若真空手回去了,自己脖子才会凉。

    于是一番好说歹说,什么大罪诛族相逼,总算让花二点了头。

    九月的帝宫,御水沟边的桂花都开了,皇城背靠的玉山枫叶红遍。

    豆喜领着花二进入东宫。花二已经不是生面孔了,守门将士对她的笑都亲和了一分。

    花二目不斜视,闷着头往前走,若不是顾忌连坐的罪名,她并不想和那圣人扯上干系。

    “豆喜,东宫又召这下民?这是祖上供菩萨不成,光宗耀祖啊!”一个金吾卫拉住豆喜,艳羡道。

    豆喜还没来得及说,另一个金吾卫接了话。

    “还不知是福是祸呢!听说犯了偷盗罪,东宫的东西,啧啧,进宫送脑袋来的吧!”

    豆喜凑过去,压低了语调:“二位军爷,东宫的心思,你我哪敢猜?不过,这下民犯戒不是一回了,你看哪次东宫皱过眉头?”

    两个金吾卫瞅瞅花二背影,袅袅娜娜,步履生风,泛起一股了然的笑意。

    豆喜瞧得莫名其妙:“二位军爷懂什么了?奴才怎么还糊涂呢?”

    两个军爷往下瞧了一眼,笑意愈揶揄:“你又没那家伙,懂什么这档子事?不过,俺劝你一句,这姑娘是个大贵人,好生伺候着!”

    豆喜似懂非懂,见花二已经走远,连忙告辞追了上去。

    鞋履哒哒跑过宫道,眼帘里那抹背影放大,豆喜忽的就顿住了。

    两爿红墙,罗裙迤逦,成为十里金阙中一抹绝色。

    豆喜瞳孔一缩。

    眼睛是会骗人的。

    记忆,却从不曾会。

    ……

    豆喜家穷,一场蝗灾过后,村里田头就剩下了饿死的白骨。

    他被送进宫,做了内侍。可是因为样貌手艺机灵劲儿没一样出众的,所以混到同期进宫的都升官了,他还只是个最低等的小黄门。

    好在他口风紧,不乱掺和热闹,于是无功无过,跟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般,随便有口饭吃。

    这一日,因为圣人的生辰,宫里热闹了好几天。内务府向三千宫人赐下了如意结,上到内侍长李忠,下到刷恭桶的小黄门,人人有份。

    他自然也分到了一串,手里还没捂热,就被一个黄毛小子抢了去,后者还得意地说,若他从胯下钻过就可以要回来。

    他比那小子长好几岁,可因自己官阶太低,在那小子面前还得点头哈腰。

    这种事司空见惯。

    他嘿嘿地笑两声,无所谓地就跪了下来,被人赞誉的什么傲骨利嘴在他身上半分影子也没。

    这时,一抹朱红背影挡在了他面前,旋即,就是那黄毛小子痛哭求饶的声音。

    那倩影脆生生喝:“他的好意,岂容尔等龌龊心思,这般利用!”

    一声微响。那个如意结被扔回到他怀里。

    带了怒意的数落还显稚嫩:“陛下赐你的福祉,仔细收好了!”

    顿了顿,又砸向那个哆嗦着的小子:“把宫里所有的内侍召来,让这坏小子从胯下爬过去,每个人都过一遍!不爬完不许吃饭!”

    他紧紧地攥住如意结,看着面前的背影,十三四的半大姑娘,水红进贡缎子上双绣金凰。

    只有帝宫的女主人才有资格用的图案。

    这时,又见那背影努力挺了挺,似乎竭力摆出威严样儿,环视跪倒一圈的宫人。

    “都听好了!别以为陛下病重,姓赵的右相权倾朝野,你们一个个就要翻天了!天子御赐之物,给我拿回家烧高香供起来!我看谁不敢把他放在眼里!”

    旁边一位中年的姑姑低声提醒:“娘娘,本宫,本宫……自称本宫……”

    旋即,那水红背影就气鼓鼓地离去,还依稀听得她向身旁姑姑讨夸奖。

    “娘,我刚才威不威风?陛下常说什么母仪天下,我刚才做对了么?陛下若是知道了,会不会很开心?”

    唤作“娘”的姑姑慈爱的笑:“本宫,本宫……什么我我我的……”

    日光洒在那小姑娘的笑脸上,一袭水红像世间最美的花儿。

    他收回目光,郑重地将如意结贴身放了。

    虽然知道她为他出头,不过是因为“陛下”,但他还是觉得,那如意结像一团火,捱得他心暖。

    后来,他被调到了金銮殿,成为圣人身边伺候的人,这种被老天砸中的天大恩典,据说是内侍长李忠听闻了如意结的事,亲自调的。

    他就这么在外人眼中一步登天,可他知道,他不过是从泥里的蝼蚁变成了天上的蝼蚁。

    金銮殿的人和外边的人一样,他叫什么都记不住的。

第三十九章 吟诗

    他问过李忠理由。

    李忠只说,是她提了一句,说怕那些坏小子回头找他麻烦,干脆把他调走。

    他受宠若惊。在佛寺面前跪了整整七天,为她求来开光的福袋,又在她常经过的宫道上等了七个时辰,想着亲自向她谢恩。

    终于,她众星拱月而来,看到他那被所有人嗤笑的谢礼,一样的笑,像花儿。

    然而,她还没伸手接,圣人的龙辇刚好经过,她立马向燕子般飞了过去。

    徒留下他在原地,头还没来得及抬起来。

    是了,她的目光,无论何时,都是迎向她的“陛下”的。

    自始至终,她连他名字都无意问。

    豆喜,这个无论是被摔到泥里还是捧到天上,都被帝宫记不住的名字。

    ……

    “花二姑娘!”豆喜的思绪回到现实,兀地向前方布衣唤。

    花二顿住。略带讶异地回过头来。

    她发现,那个从头到脚都再普通不过的内侍,忽的绽放出了最美的笑。

    他跪下来,珍重地拿出一个半旧的福袋,递给花二。

    花二下意识的接了,丈二摸不着脑。

    豆喜又郑重地拜首,是谢礼。

    花二更迷糊了:“这是?谢民女什么?”

    看着眼前女子已经炉火纯青的疑惑,豆喜只是笑。

    民女。

    是了,她已经叫花二了。

    几乎在那一瞬间,豆喜就做出了平庸人生中最生辉的决定。

    周哀帝薨逝前那句话,在她从“花二”的壳子里出来前,他会一直藏下去。

    这世间无人注意之处,岁月里的冰心,不朽。

    半个时辰后,花二跪在了赵熙行面前。

    赵熙行正在批折子。

    小山般的折子,将赵熙行半个身子都埋了进去。只看见他脑袋顶儿的金冠,沾了层绿纱窗外飘来的桂花。

    殿里只听得狼毫划过绫纸的簌簌声,还有檐下等候传达上意的中书舍人,得了东宫批好的折子,就立马传去三省六部,乌靴跑过青石板路,急促又恭谨。

    赵熙行是极勤政的。脑瓜又生得好,社稷之策屡得圣人赞誉。

    所以打他弱冠,圣人就将大半政事交给他处理,这么些年来,服了朝野,服了百姓。

    是以就算东宫和圣人不睦,天下都向着他,有时圣人说出废嗣的气话,群臣也都一溜烟为他求情。

    果真,是毫无挑剔的“圣人”。

    想到这儿,花二大胆抬头瞥了赵熙行一眼。

    后者正批到一个难啃的折子,微微蹙着眉,燕尾般的睫毛投下一爿阴影,于是连蹙眉都好看得紧。

    忽的,赵熙行抬眸,正好对上花二的视线,后者一愣,想移开已经来不及了。

    “谁准你……看本殿的?”或许政事倦怠,赵熙行的语调有些异样。

    花二刚想开口,又听到赵熙行道:“这是你请罪的态度?”

    花二的怒火蹭一下就上来了。

    请罪。也就是认定了是她吉祥铺私藏了东宫掉的玉佩。

    真个儿冤死。

    “殿下明鉴!殿下幸临安远镇,人都没下车的,怎会……”花二也不管规矩了,直白喊冤。

    “诶……打住吧!”没想到,赵熙行猛地打断,看了眼四下,清咳两声,“胡言乱语!本殿从没去过吉祥铺,也没送过你什么……本殿……是去考察民情。”

    花二叹了口气。

    这话怎么还自己招了?

    东宫批折子批傻了么。

    果然,四下内侍大有深意的目光全往花二撵来。

    花二不禁略带怨气地看向赵熙行:“殿下!反正我吉祥铺绝对清白,老天作证……”

    “罢了。有罪就有罪,该罚。”赵熙行再次打断花二的话,似乎根本不想听辩解。

    案边的豆喜和堂下的李郴面色有异。

    素以贤名著称的东宫,还不准人伸冤了?还一顶黑帽子笃定了就要扣?

    然而下一刻,李郴就了然了。

    因为在花二怒目而视中,赵熙行扔下一本摊开的诗集:“罚尔罪民……念这首词。感先贤之意,以思悔过。”

    李郴和花二同时探头一瞧。

    《越女歌》?

    “那……罪民要念几遍?”花二迟疑。

    这首词,和什么先贤什么省罪半分干系都打不着啊。

    “念,本殿说停才准停。”赵熙行的目光投回折子,满脸大义凛然。

    花二只得檀口轻启,吟诵起来。

    今夕何夕,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清音在殿中回荡,一遍又一遍,所有人都红了脸。

    这样一首直白的民间小调,是上不得大雅之堂的。崇尚端庄谨礼的帝宫,哪有人敢堂而皇之的念出来。

    还对着那个三纲五常倒背如流的东宫。

    然而此刻的男子,却淡定如昔,听得一脸认真,时不时微微颔首,也不知在点头什么。

    花二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什么“山有木兮木有枝”,面前还真杵着个“王子”,这叫她如何厚脸皮,能说得出口。

    虽然知道是“罚”,但这个“罚”,是不是古怪了点?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女子低吟潺潺,一室情长,赵熙行听得愈满意,花二却念得愈脸烧。

    终于,赵熙行命花二停了下来,赐了她一盏茶,让她润嗓子。

    香茶划过喉肠,觑着四下宫人意味深长的笑,花二难堪得,头都快低到胸前了。

    从这种“羞辱”看,还确实是个“罚”。

    就在花二以为忍一忍,就能放回去的时候,赵熙行的声音又响起:“尔……觉得如何?”

    花二一愣。如何?什么如何?让她鉴赏诗词么?

    “此诗天真率直,有诗三百无邪之韵……”花二攒了一堆溢美,滔滔不绝,然而没说两句,又被赵熙行打断。

    “本殿的意思是。”赵熙行顿了顿,深渊般的眸子锁定了花二,“本殿就在这儿……汝与吾相对而坐,汝当吾吟此词,可有他念?”

    他念?

    花二眨巴眨巴眼。她连“你念”“我念”都没有,哪里会有“他念”?

    于是她果断摇摇头:“民女并无他念。只是潜心悔过,愿殿下恕罪罢了。”

    赵熙行眸色一暗,唇瓣动了动,似乎无声地吐出两个字:“真蠢。”

    “求殿下明鉴。玉佩之事,我吉祥铺清清白白。”花二拜倒,满脸正色,半分都没想到旁儿的去。

    这番毕恭毕敬的姿态落入赵熙行眼中,刺眼到不行。

第四十章 珍宝

    他赵熙行贵为东宫,见惯了奴颜婢膝,却放到她身上,跟故意剜他心似的。

    尤其是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他赵熙行觉得她不蠢,自己才是真蠢,被她耍得团团转的蠢。

    果然,当年那只咬人的小狐狸,过了那么多年,还是一样的不饶人。

    “你!跟本殿来!”

    赵熙行丢下一句后,就蓦地摔门而去,砰一声,殿门被砸得咚响。

    四下宫人白了脸,忙不迭跪倒一片,豆喜吓得都哆嗦了。

    谁都瞧出来了,东宫动怒了。

    天子一怒千里浮屠,而“圣人”一怒,估计凡人想都难想。

    花二看了眼四周可怜又幸灾乐祸的目光,叹了口气,莫名其妙的,也只能低眉顺目地跟上去。

    赵熙行疾步在前走,穿过回廊抱厦,经过巍巍宫阙,全程没有说过一句话,微微紧抿的唇,压抑着惊涛骇浪。

    花二提着裙摆,小跑着跟在后,大气不敢出,始终想不明白哪点犯了太岁。

    终于,在一座地宫前,赵熙行停了下来。

    地宫,建在皇城脚下三丈,由前朝储冰的地窖扩建而来,八十几根红铜柱子撑起百顷煌煌,地底干燥,冬暖夏凉,专门用来存放奇珍异宝。

    而这处地宫,便是专属东宫的“宝库”。八方奇珍,四海珠宝,前脚刚踏入,后脚就能被宝光闪了筋。

    当然,当赵熙行后面跟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花二冲进来时,守门的龙骧卫惊得都忘了行礼。

    东宫宝库,仅次于国库的重地。赵熙行居然带着一介民女,就这么跟遛弯似的遛来了?

    “不许声张。违者……斩!”赵熙行停在呆住的龙骧卫面前,眼眸微眯。

    龙骧卫们浑身一抖,异样地看了花二一眼,连忙请罪开门。

    当二人伫立在亮瞎眼的宝山玉海前时,花二抚平了呼吸,脸色有一刹的恍惚。

    不过三年,今朝宝库,大多是从前朝收缴而来,其中好些她半个眼过去,就能认出宝物脚端,一行加盖红泥印的烙字。

    春风局。

    ……

    她刚进宫那阵儿,因为年纪太小,以前的宫袍都不合身,颜色又稍显老气,织造署上了折子,请旨为她新裁宫衣。

    他却说,朕的花儿,独一无二,勿须习旧制,用旧物。

    于是,他令下江南,征供绫罗绸缎,只寻未见之珍,未有之奇。第一次进贡料子抵京时,他只看了半个眼过去,就当众一把火烧了。

    只因为这些在民间已是价值连城的绸缎,前时的妃儿嫔儿已经用过,而他,只要“独一无二”。

    然而,要让一个天下富贵堆里养出来的他,认可是“奇珍”,几乎比登天还难。

    于是,内侍长李忠率领一列禁军兵临城下,带来了皇令:十日为期,期止,后无衣可着,绣者,斩。

    阉贼!江南百姓痛骂。李忠却只是淡淡的笑,然后在历日上画下第一个催命的红叉。

    这些,她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当时,她知道的只有,十日后,被送到她手上的新衣。

    灿若朝霞的刺绣和一寸千金的料子,让她欢喜得小短手都拍红了。而他静静在一旁看着她,她笑,他也笑。

    后来,不只是衣织,簪子,鞋履,器皿,膳食,她所有的东西,都辉煌得胜过了天上的太阳,他甚至专门为她成立个官署,统管此事。

    和总管天子进贡的“巡天署”对应,这个新衙名为“春风局”。

    她记得,偶然一次宫袍抽了丝,一个小宫女捡到了那根丝线,发了癫般地捧着丝线拿出去卖,绣鞋都跑掉了,满脚的血。

    后来,她惊讶于那小宫女精神劲儿,扯东扯西问出了此事,她才第一次知道,自己习以为常的衣饰,居然寸丝寸金。

    而卖来的钱,救活了小宫女全家人。

    于是她也才第一次知道,江南在闹饥荒。

    原因,竟然是“巡天署”和“春风局”的进贡船队所过之处,当地的百姓要供应钱谷和民役,由此赋税不堪,饿殍遍野。

    这些船队十船一编,谓之“纲”,民间称为“花石纲”(注1)。

    当时,她十二岁,进宫头一年。

    再后来,她就没见过那个小宫女了。仿佛人间消失了般,只是那阵子,奴才住的庑房上空,有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她问过他,然而他毫无异样的笑,说这些肮脏东西,花儿不需要知道,自然地就岔了话题过去。

    于是,她再没有听说过此类事。

    偶尔倔脾气上来,她想问个究竟时,第二天被问的奴才莫名其妙就没了。

    似乎很多生死都在如刍狗挣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而唯一不变的,是他温柔的笑,占据了她整个世界。

    ……

    花二吁出一口浊气,思绪回到现实,就算到如今,知道了所谓的真相,她又能如何呢?

    花三还能骂他两句,而自己,有什么资格呢?

    她早就和他一样,罪孽缠身了。

    “殿下,东宫宝库所在,国之重地,民女微贱之躯,踏入怕是不妥罢。民女斗胆跪安。”想到这儿,花二向赵熙行拜倒,她半刻都不想呆在这儿了。

    赵熙行没理睬她,指尖摩挲过一个个“春风局”的烙字:“说,喜欢什么,本殿就赏你什么。此地所有东西,尽管说。”

    花二一笑,不置可否。

    喜欢什么?赵熙行是故意刺她么?

    这些东西,本就是她的。

    赵熙行没有得到回答。挑了挑眉,亲自捡了个珊瑚如意,递给她:“这个,喜欢么?”

    “民女惶恐。”花二别过脸去,中规中矩地回了句。

    赵熙行猝然摔了玉如意,又捡了串七宝璎珞给她,语调有些凉:“怎么,这个也看不上?”

    花二一样的回答,不咸不淡。

    赵熙行扯了扯嘴角,又干脆地砸了璎珞,没半点心疼的,再挑了座极品的玉雕麻姑,给她瞧:“如何?”

    花二重复了回答,还是那四个字。

    砰一声。赵熙行直接砸了玉雕,眸底噌一声点燃了两团火。

    再后一来一去,赵熙行又接连挑了十几样珍宝,问她喜不喜欢,喜欢就赏她,花二四个字的回答,表情都没变分毫。

    终于,赵熙行眸底的火光愈燃愈烈,脸色却依然平静。

    “都不喜欢?呵,那这个呢?”

    赵熙行最后捡出了一柄簪子,指尖握得用力,微微发白。

    注释

    1.花石纲:在北宋徽宗时,“纲”意指一个运输团队,往往是10艘船称一“纲”;当时指挥花石纲的有杭州“造作局”,苏州“应奉局”等,奉皇上之命对东南地区的珍奇文物进行搜刮。由于花石船队所过之处,当地的百姓,要供应钱谷和民役;有的地方甚至为了让船队通过,拆毁桥梁,凿坏城郭。因此往往让江南百姓苦不堪言,《宋史》有记载花石纲之役:“流毒州县者达20年”。官吏一伙乘机敲诈勒索,大发横财,给东南人民造成极大的灾难,成为激起方腊起义的重要原因之一。

第四十一章 壳子

    价值连城的随侯珠,整颗珠子被雕成一朵六出花,镶在顶端,栩栩如生。

    珠子折射出的日影七彩,宝光潋滟,将方圆三尺都映得煌煌。

    这样一柄簪子,不说价值连城,连国都有可能。

    “民女……”花二刚想重复那四个字,却蓦地顿住了。

    这柄簪子,是赵熙行给她的。

    她记得,为数不多的记得。

    而这份记得,也是因为和他联系在一起。

    赵熙行紧紧地盯着花二表情变化,眸底炽热,几乎要将面前的女子烧成灰烬。

    是了,三年了,他已经冷了的目光,终于又热了起来。

    ……

    《搜神记》曰:“径盈寸,纯白而夜光,可以烛室。”

    《淮南子》曰:“随侯之珠,卞和之璧,得之者富,失之者贫。”

    随侯珠在民间出世后,因为路人皆知,真正踏在这九州之上的是右相赵胤,所以珠子没有被送入金銮殿,而是偷偷地送入了赵府。

    最后到了他的手上。

    天下人都以为,身为右相秘密立储的嗣子,他会仿照和氏璧雕就的玉玺,为自己雕一块权印,来彰显荣耀和尊贵。

    然而,他只是淡淡的请了最好的玉匠,说,她喜六出,故为簪,簪开六出花。

    天下哗然。这种妇人用的玩意儿,也不知是该说得簪的妇人光宗耀祖,还是这珠子杀鸡焉用牛刀。

    簪子做好的当天,夜里,他递了紧急折子进了宫,将簪子献给那个十三岁的小继后。

    幽幽深宫,大厦将倾,稀稀落落的宫灯,光影晦暗。

    而她,带着和这禁宫格格不入的亮晶晶的瞳仁,抱着一盆六出花,正奋力踮起脚尖,给那着明黄衫子的男人看。

    “陛下!您看您看!到了晚上,这花瓣就会合起来!”

    民间众所周知的东西,被她像发现大稀奇似的,顶着张满是泥土的小花脸,笑。

    而那着明黄衫子的男子,认真地惊讶,捂嘴,点头,也笑。

    他跪在堂下,微抿的唇有一分紧张一分期待,然而两个人的目光都没落到他身上来。

    这时,许是被那幽暗大殿中唯一鲜亮的花朵吸引,一只蛾子飞了进来,停在那朵儿上。

    “臭虫子!不许动我的花儿!走开!”

    她小小的眉小小的眼,立马蹙成一团,小短手就要去捏那只蛾子。

    忽的,着明黄衫子的男子挡住她,笑着摇摇头,摘下了那朵六出。

    他下意识就要惊呼出来。

    他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小继后将六出花当宝贝,动了她的花儿半点就要讨板子,何况被人摘了。

    然而这次,她只是笑,目光追逐着明黄色的身影将花儿放到殿外。

    于是,那只蛾子自己就飞了出去。

    “花儿知道了!知道!”

    她恍然大悟,立马带了犯错的孩子改过的认真劲儿,一把冲到他面前,夺过随侯珠的簪子,插到了殿外的花泥里。

    夜色之中,宝光璀璨,随侯珠像一轮小明月,顿时吸引去了所有扑光的蛾子。

    于是,再没有蛾子飞进来。

    而她仰着头,像讨表扬般,带了微微的得意,和着明黄衫子的男子相视而笑,自始至终,目光都没瞧过献簪子的主人。

    无价之宝,随侯珠簪,被杵在泥土里,成为阖宫的笑话。

    那天,他第一次明白。

    她眼里映出的哪里是花,是人。

    她给他种的花儿。

    于是,便只有他。

    ……

    “当年这簪子被插在泥里,无人过问,好多天后,本殿托进宫的父皇才拿了回来。”赵熙行的声音打碎回忆,将现实搅乱。

    花二看向他,记忆中少年的脸庞成熟了不少,棱角分明,如切如琢,天下闻名的好看,却在她眼里,和那时少年并无两样。

    她果然,是被时间留在了原地的人。

    “劝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谢,明年花谢,白了人头。”花二启口,语调微凉,“时光一瞬俱成空,殿下又何必,抓着回忆不放呢。”

    赵熙行死死地盯住女子,好似要看到她心里:“不放的,是我,还是你?我不放,是因为你,而你不放,是因为……”

    赵熙行顿了顿,眉间氤起一抹嘲讽,冰冷两字

    “萧亿。”

    周哀帝,萧亿。

    直白的称呼带了男儿意气的酸涩和微怒。

    “放肆!!!”

    花二在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整个人就变了一个人。

    已经做惯了的卑贱温驯的壳子忽然碎裂,蹦出了另外一个人,随着那一声惊心动魄却又很顺口的“放肆”,爆发出浑然天成的威严。

    时光在一瞬间,回溯。

    故人在一瞬间,重叠。

    花二瞪住赵熙行,瞳仁微红,能听见贝齿咬得咯咯响,这番姿态落入赵熙行眼中,熟悉又陌生。

    “呵,放肆?这可不是一个下民敢对东宫喝的字眼儿。三年了,你终于肯认了?”赵熙行似笑非笑,咬字愈发寒冷,“而这种认……还是因为他,萧亿。”

    花二浑身都哆嗦起来,小脸一阵青一阵白。

    从作茧自缚的壳子里出来,痛,不亚于挥刀断臂,剜肉补疮。

    而赵熙行,并不打算放过她,犹恐相逢是梦中,这三年,他也把自己锁进了牢笼,其中魂销骨又有何人知。

    于是,他步步紧逼,同样如癫似狂,什么都不管了。

    毕竟,眼前这只小狐狸狡猾得很,一不小心,又要缩回去那个壳子里,再出来,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当年你不过是冲喜进去的,且不说他大你整二十岁,便是和你无夫妻之实,你又是为何,还不肯放过自己?还是说。”赵熙行齿关咬死,眼眶同样烧红了。

    “还是说,你要学个贞洁烈妇,陪了他,做一辈子活死人?!”

    最后一句,如一柄小刀,毫无遮掩地刺入女子心脏。

    “你……你住嘴!住嘴!!赵沉晏!!!”

    沉晏,是赵熙行的字。全天下只有帝后敢直呼。

    却是当年她对他的称呼。

    时光,已经混乱不清了。

    回忆,已经啖肉饮血了。

    花二猛地举起手中随侯珠簪,竟是红眼刺向赵熙行。

    来势汹汹,寒光锐利,咫尺之间男子躲闪不及,脖颈就被划出了一道血痕。

    哐当,簪子坠地。

    血腥气让二人都乍然清醒。

    花二愣愣地看看染血的指尖,又看看犹惊的赵熙行,眸子恢复了清明,然而几乎是同时,冥冥中一声上锁声,她又钻回了那个壳子。

    做回了那个温驯缄默的下民,“花二”。

    天衣无缝,假可乱真。

第四十二章 吾往

    “民女大罪,不敢祈求饶恕。无论何种惩处,民女无话可说,只求殿下不要迁怒我吉祥铺。”花二跪下,三拜九叩,“民女回铺子后,会闭门不出,静待大理寺拿人。”

    女子淡定的说完这番话后,便跪安离去。

    倩影远去,脚步略有不稳,却再没有回头。

    原地就剩下了赵熙行一个人。四周奇珍异宝,煌煌华彩,落入他眸中,却黯淡如深渊。

    三年了,那只小狐狸,果然还是咬人的。

    ……

    天启九年。帝宫新迎了小继后,他爹当群臣之首去拜见,他却以耽搁学业为由,懒得去。

    刚刚十八的年纪,何况那样的家世和风采,少年意气,没什么东西能放眼里去。

    是了,那时的他,诨号是“乘风郎”,乘风而上啸九霄的盛京郎,和如今的“圣人”半点都不像的。

    那一天,他约了几个世家子弟,在曲江池鞠蹴,鸦青色的小袖胡服翻身如燕,羊皮球划过天际,咚一声飞出了园子。

    “球在那儿!那儿!哎呀,好像砸着人了!”

    一群少年追过去,幸灾乐祸地起哄说他输了,做局,不醉不归。

    远远的,他眯眼瞧见,一个红衣小姑娘抱着一个碎了的花盆,气鼓鼓地瞪着他,羊皮球在她身旁打转。

    “哎!姑娘,麻烦把球踢过来!砸了你的花,我赵府十倍赔你!”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不在乎地招手,笑得咧开一圈大白牙。

    小姑娘却红着眼冲上来,也没理他的话,摘下头上花冠,小短腿一扬,竟是把花冠当球,猛地朝他踢来。

    “敢坏我的花儿……还你!”

    他一惊。躲闪不及,便见那花冠扑面而来,砰,砸在他额角,顿时,拉开一道血痕子。

    “放肆贱民!你可知你伤了谁!右相家的大公子,皇帝都不敢惹的人!还不快请罪!”

    剩下的少年们追上来,见得他破相,又怒又惊,硬着脖子冲小姑娘喝。

    面对一群盛京中横着走的小郎君,小姑娘根本不怕,下颌一抬,一跺脚,迎着怼。

    “他砸了我的花儿!赔?根本就没得赔!明明你错在先,道个歉都没!可恶,着实可恶!”

    少年们气势汹汹,挽了袖子就要骂回去,他却兀地伸手制止。

    他看了看萎在瓦片里的花儿,是六出,还有被当成球的花冠,鎏金九翅凰。

    咬了咬牙,他跪下了,流血的额头抵地。

    “臣……赵熙行,拜见皇后娘娘。”

    少年们大惊。旋即刷刷跪倒一片。

    而那小姑娘已经扬长而去,最后略带得意的回眸,高扬的小脸似六月第一朵芙蓉花,鲜亮得燃起了火。

    然后这簇火,也霎时点亮了他的瞳。

    这件事很快传遍了盛京。

    当晚回到府邸,他被母亲叫到跟前,一向温柔完美的女子,脸色竟有些阴郁。

    他请了僭越的罪,少年的心性儿,多少还是不服的。

    “凭着你爹的权势,你曾经把球踢到金銮殿房顶,也没人敢说你。但如今,不一样了。”贾婵娓娓道来,语调发沉,“母仪天下,事关重大。如今这种事都被拿来冲喜,说明圣人的身子撑不了多久了。”

    贾婵顿了顿,怜爱地抚了抚他刚包扎好的额角:“大厦将倾,暗流汹涌。你是明白你爹的志向的,也就该明白,继后入宫的那一天,你爹的计划就正式开始了。”

    他心里一阵热一阵凉,预感到命运在那一刻转了弯。

    贾婵伸出手,轻轻地为少年把因为鞠蹴戴得七歪八斜的金簪扶正,让那已经出落得俊俏非常的脸,愈添一分成熟。

    “沉晏,你忘了你从小对娘说的话么?”

    他眼一亮,脸上顿时笼上层华彩。

    “儿,矢志不忘!曾誓天地,诺苍生,若得父亲器重,能担天下一份责,则愿肩如山,背如天,承父亲之壮志,开万世之太平!儿,愿付此生,九死不悔!”

    一口一个“父亲”,少年的脸上,满是崇拜和激昂。

    指点江山舍我其谁,乘风而上盛京郎。

    贾婵脸色几变,又是骄傲又是不忍,良久,才深吸一口气,轻抚少年的头。

    “无过,便无可攻之弱。无咎,则无可摧之隙,如此,无坚不摧,方能镇河山万世太平。若君初心不改,此生,就再不能回头。此路艰辛,甚至无人理解,我儿,想好了?”

    他跪倒在娘亲面前,泪滚烫,洒落新磨十年剑,铮铮长鸣。

    “虽千万人,我赵熙行,往矣。”

    ……

    无过,无咎,无坚不摧。

    这么多年过去,他终究,舍弃了回头路。

    也终究,把自己从“乘风郎”活成了“圣人”。

    唯一不变的,还是泪滚烫,洒落在这片土地上。

    ……

    思绪回到现实,赵熙行抹了抹下颌的血迹,又看了看那消失的倩影,忽的一笑。

    他觉得自己刚才有些蠢。

    前三年,又三年,他不介意再耗一辈子。

    反正从那一天起,那份誓言,和她,都是他的

    虽千万人,往矣。

    十月尽了,一城落桂花。

    十一月,天儿愈发凉了,北风能把人脸刮出口子来似的。

    帝宫忽然传出一则消息,说东宫身子不适。

    圣人心急,召太医署询问,流出话来,说东宫批折子到深夜,打瞌睡,下颌磕在玉案角,破相了。

    这还得了。

    各种心思的“关心”都恨不得把自己脸皮换给东宫去。

    但东宫皆道无妨,把错都归在自己失仪上,还打发了一切探视,什么人都不见的。

    这日,继后刘蕙携贤王赵熙彻又吃了闭门羹。赵熙彻在门口又嚷又闹,守门的豆喜硬是没放他进去。

    “豆喜啊,伺候东宫可得仔细了。他本就是事事讲完美的性子,如今又伤了脸,哎,心里必定不好受。有什么缺的需要的,尽管找人来坤宁宫要。”

    刘蕙抹了抹泪,左叮咛又嘱咐,频频向紧闭的宫门望。

    赵熙彻安慰地拍拍刘蕙,又朝豆喜一瞪:“听好了!我长兄伤好了,肯见人了,第一个要来告诉我!我!必须是我!”

    豆喜哭笑不得,连声应:“是是是,一定第一个告诉小贤王。”

    顿了顿,豆喜又看向刘蕙,挠挠头:“娘娘对殿下可真是关心。天天被挡回去,还天天来的。”

    四下宫人的议论大起来,嗡嗡的,好的坏的难听的都有。

    注释

    1.虽千万人,吾往矣:语出《孟子公孙丑上》,意思是纵然面对千万人(阻止),我也勇往直前。孟子认为这是一种勇气和气魄,代表一种勇往直前的精神。

第四十三章 触碰

    赵熙彻眉一炸:“说什么呢?有本事说大声点!我母后对长兄好,怎么,碍着您嘞?!”

    “好了,耍哪门子威风。”刘蕙嗔怪地瞥了赵熙彻一眼,又正色,“本宫只告尔等一句:虽非亲生,母子情深。若尔等还不信……呵,就随你们去吧。”

    最后一句,带了上位者的傲气和威严。

    众人立马噤声,低头不言了。

    刘蕙淡淡地收回目光,便要携赵熙彻回去,准备明儿再来。

    风雨无阻。

    那小子,眉眼间是越长越有她的模样了。

    ……

    十余年前的深秋。阳澄湖蟹肥,金菊绽放。

    右相府的女眷们,闲赏秋景,兴了个诗社。

    如花似玉的人儿赋诗吟曲,学那文士风雅,各自取了“号”,什么墨菊散人红叶主人。

    轮到她时,各种姐姐妹妹起哄,不如就叫六品丽人吧,借机嘲讽她出身算不得富贵。

    她怯怯地看了眼贾婵方向,后者被众星拱月地簇着,却准确地看着了她,噙笑点了点头。

    她蓦地就生了无限勇气。

    红鸳。红鸳客。

    她紧张的吐出几个字,深深地再看了眼她,又迅速低下头去。

    手却在锦衣里攥紧了。

    下一个正好是贾婵的轮儿。

    各种谄媚或艳羡蜂拥而来,仙苑夫人湘妃居士,什么好的都往跟前凑。

    贾婵维持着端庄的笑,目光环视而过,到她身上时,只一瞬,便移了过去。

    她心一沉。锦衣里的手攥出了白印儿。

    然而,贾婵下一句话,便让她的心又跳了起来

    白鹭。本夫人便号白鹭君吧。

    众人议论纷纷,觉得平淡,却还绞尽脑汁挤出恭维的话。

    唯有她,压抑住几乎快跳出胸膛的心,一抬头,正好对上她看来的目光。

    于是,什么话也不用了。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

    采莲湖上棹船回,风约湘裙翠,一曲琵琶数行泪。

    望君归,芙蓉开尽无消息。

    晚凉多少,红鸳白鹭,何处不双飞。

    ……

    刘蕙走在宫道上,仰头看向秋空,一笑。

    果然,那一瞬的心意相通,就让她一辈子都栽了进去。

    这厢,确定两抹人影走远,豆喜溜了回来,从偏门进了殿,跪在玉榻面前。

    “殿下,皇后和贤王今儿还是来探望,还是被奴才赶走了。”

    “好。”竹帘子后传来赵熙行的声音,顿了顿,加了句,“明天,照旧。”

    豆喜应了。左思右想,壮着胆子劝了句:“殿下,天天挡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宫里都有闲话了。”

    竹帘子后没了声音。显然是都懒得回答了。

    “奴才多嘴,奴才一定照办。”豆喜扇了自己个嘴巴,余光瞥到赵熙行倚在榻上,正看着手里一方罗帕出神。

    他听人说过,那方罗帕曾赐给下民花二掩脚,后来被还了回来,东宫就当宝似的,贴身放着。

    事关“花二”,豆喜不免多了分留意。大胆地探了探头,瞥到罗帕角有一行绣字。

    愿君岁岁常康健。

    而赵熙行伸出一根修长的指尖,轻抚过绣字,秋影从绿纱窗外漏进来,溅进他眸底,氤氲起了柔和的光晕。

    豆喜啧啧称奇。

    人世间的羁绊,他一直不甚懂。

    因为打小缺了部件,他对某些情谊的心思,天生就少跟筋儿。

    但是这辈子他都不会忘,他曾亲眼见得的一幕。

    那时,他还是东周金銮殿的内侍。

    外人眼馋他是伺候圣人的,只有内里人知道,他不过是负责清理掉到檐下鸟屎的低等奴才。

    金銮殿当有他这个人跟没他这个人一样,很多事也不会避讳他,反倒因祸得福,让他听得很多宫闱秘辛,见得很多青史难书。

    ……

    那年冬,大雪。

    太液池结了丈厚的冰。

    小继后着了鲜红的昭君裘,和宫人们在冰上玩冰嬉,笑声合着雪花打旋儿。

    “陛下!陛下您也来!好玩呢!”

    她兴奋地跑进亭子里,要来拉蜷在火塘边的男子,却因跑得太急,一下扑倒在雪地上。

    男子微惊,下意识地伸手去拉她,可手还没碰到衣角,一滞,立马缩了回来。

    小继后趴在雪泥里,眼眸一暗。

    在旁的内侍长李忠见状,立马命宫女扶继后起来。

    “陛下……您……可不可以陪花儿玩冰嬉?”继后委屈,目露哀求。

    男子看着她满脸的期待,眸底一划而过的哀凉,眨眼,又换上了如昔的温柔。

    “花儿自己玩吧,仔细摔着。朕瞧着你去赢了他们,赏今晚开小灶。”

    小继后嘟了嘟嘴,无法,只得自己回了太液池,不一回儿,倩影飞做红梅绽。

    男子的目光追随着那朵红梅花,在后者看过来时,笑。

    他的身子每况愈下,哪怕拥了三层的狐裘,亭子里点了十几盆青冈炭,脸色还是苍白吓人。

    却唯独这样的笑,美到格格不入。

    李忠在他身后三步,疑:“陛下,您不与娘娘同寝也就罢了,为何,从来都不碰娘娘呢?别说身子了,连衣角都没碰过。因为您顾忌……您长她二十岁么?”

    男子没有回答,只是远远的看着那小小的倩影。

    李忠语调有些不稳:“陛下!高祖六十花甲还在选秀,太祖五十知命还育有一女,先帝更是七十古稀,还独宠十七岁的妃子!陛下,您是王,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娘娘已经来过葵水了,您为何……”

    “除了皇帝这个名号,朕还有什么呢?”男子忽的开口,寒凉入骨,“呵,什么都没有……右相昨儿玉玺都拿去了,朕,连这个名号也快没了吧……”

    “陛下!”李忠噗通一声拜倒,伏地的肩膀微微颤抖。

    男子抬起手,病入膏肓的躯体脆弱不堪,苍白的肌肤下,能见青色的血管。

    而不远处的那个小人儿,红扑扑的小脸生机勃勃,笑容灿烂得像雪空下的焰火。

    点燃了这乱世所有的虚伪和苍白。

    那只手蓦地就垂下去了。

    男子氲起一抹自嘲的笑,入骨髓。

    “呵,朕……不配。”

    不配,被从一个帝王口中说出。

    不过三十几的男子,眉间泛起了黑色的死气,一阵北风来,又是剧烈的咳嗽,心肺都能咳出来。

    李忠猛地蹙眉。下意识地就要伸出手,想为他拍拍后背,让他好受些。

    然而也没碰到明黄衫子就缩了回去。

    旋即,他挂上了“君臣”刚刚好的担忧,吩咐着传御医备热茶,礼节丝毫不乱。

    喧嚣起来的亭子中,隐隐传来男子很熟练的嘱咐。

    “不要声张,不要告诉花儿……若她寻来,就说朕……忙着批折子,暂时不能见她……”

    然后,蜂拥而来的御医就充斥了视线。

    除了冰面上那朵红梅花儿,什么都不知道的疯玩了一整天。

第四十四章 明月

    这是豆喜记忆里的全部了。

    思绪收回,他不知道,那个小继后是否知道真相。

    但他估计,是没有的。

    ……

    因为在四月宫变的当天,右相的势力已经闯进宫了,着明黄衫子的男子躺在玉榻上大口大口呕血。

    而那个小继后,还在后宫学了拿六出花煎茶,笑声传出三里远。

    她说,陛下已经好几天忙着“披折子”不见她了,金銮殿都是浓到地狱般的苦草药味。

    陛下对她说,这气味是他新好的一种贡茶,味苦,称奇。

    香的茶不喜欢,偏好苦的,可见多么喜欢了。

    于是她满心期待地向宫人学了,如何用六出花来煎茶,却不想,这味“苦茶”再没送到他手上。

    半个时辰后,一道也是最后一道密旨,由羽林卫上将军接旨,将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她送出了宫。

    那煎了一半的六出茶洒在金砖地面上,蔓延过东周三千禁军的尸体,引来一城秃鹫。

    ……

    豆喜吁出口浊气,看向面前的金阙红墙,在十月的天下有些灰蒙蒙的。

    和三年前相比,除了几次大修之后更加华丽,已经找不到丝毫往事的影子了。

    故人犹在否。

    在梦里的,恐怕倒是解脱了。

    在今朝的,只会是罪孽缠身。

    十月天,北风烈,安远镇的街坊们都将脖子缩在了棉衣里。

    吉祥铺的花二姑娘病了。

    据说从宫里回来了,罪倒是没治,人却遭了两天高烧,好不容易好下去,又恹恹的,整日蜷在榻上。

    生意让花三管着,邻居们去探望她,她也不说什么话,人到一半就走神。

    街角剥毛豆的大娘说,东宫问罪是何等大事,二姑娘这是受了惊,命没事,魂儿被吓掉了。

    于是,当由花婆婆做主,花三和阿巍带了面具烧了香,在她房里念念有词跳起大神时,花二终于忍不住了。

    “能不能请二位出去……让我静一下?”花二被香灰熏得呛,冷脸道。

    花三和阿巍对视一眼,同时摇头:“孙郎中交代了,你这个病,得神仙治,他治不了。”

    花二翻了翻眼皮:“老爷子的话你也信?他故意看我笑话,你们自己没长脑子?”

    话音刚落,前厅就传来婆婆的高呼:“丫头,老孙还交代,得把香灰水喝了……”

    “出去!都给我出去!去去去!”

    花二立马来了精神,从榻上跳起来,把跳大神的二人赶出去,还顺带上了锁,让婆婆的声音传不进来。

    房内终于安静下来。

    花二揉了揉太阳穴,被闹得倦意袭来,也就真的睡了过去,最后一个念头是:明儿一定往孙郎中的酒葫芦里掺白醋。

    孙橹,安远镇的郎中。两鬓花白了,还最喜欢喝酒,酒醒了妙手回春,喝大了死马当活马医。

    花三用来遮掩面容,满脸长“疹子”的药丸就是他开的,所以两家走得近,吉祥铺做了好菜也请他一块儿来用的。

    当然,三年前,在花二她们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有另一个称呼:太医署御医。

    四月宫变后,从那座帝宫里出来的人,有的,赶在时间前头走了。

    而有的,却被永远困在了时间里。

    夜幕降临,十月的晚,冻得人龇牙咧嘴。

    吱呀一声,厢房门打开,花三进屋来,坐到花二身旁。

    女子还在沉睡。连日精神不振,让她本就小巧的脸又清减了几分。

    他无数次想问她,进宫发生了什么,让她一回来人就蔫了。

    但他又不敢问。他怕问出一些他本就知道的答案,偏偏又是他不想再听一遍的。

    花三缓缓伸出手,轻轻地抚上花二的脸,熟睡中的女子没有了往日的利嘴,乖乖的,依偎在他掌心里。

    温腻的肌肤,眉眼线条起伏,和三年前相比,已经如早春从融化的雪被下一点点钻出来的花枝尖儿了。

    橘黄微光,晚风拂过,冷的也是暖的。

    花三笑了,对了,走到与她这般的距离,他用了三年。

    ……

    他比她大两岁。

    但她比她大一辈。

    所以这样一双年龄相仿的豆蔻,宫人都明里暗里地避免两人单独碰一块儿,毕竟流言难听,三人成虎。

    但他就不知道怎么的,各种想在她面前晃。

    而且,就她和他。

    终于,他找到了法子。

    作为晚辈,每天他要去她宫里请晨安。他便故意天不亮就去了,还美其名曰“孝义动天”。

    这个理由没谁挑得出错。所以她不得不一大早被宫人从被窝里撬起来,睡眼惺忪的坐在上首,瞧着堂下的他问安。

    当然,她撑着撑着眼皮到一半,就会坐在凤椅上又睡过去。

    宫人们不敢叫醒她。他还跪在堂下,就仰起头,静静地看着她,眉眼绽开都是笑。

    于是这打盹儿的时间,就成了偌大帝宫中,属于他和她的片刻。

    半个时辰后,她又揉着眼醒过来,他立马敛了笑,垂首,轻轻一句。

    昨晚儿臣见明月千里,映照御水沟渠,甚是好看……儿臣,问母后安。

    他总是这么说。

    以莫名其妙的明月开头,以三纲五常的问安结尾。

    每当她想去细辨“明月”有什么深意时,他又换了日常戏弄她的调儿,偷偷扮个鬼脸。

    儿臣意思是……母后脸又圆了,跟月亮似的!

    她便立马从思索转为气恼,红着小脸要去揍他,和他们惯来的打闹一样,阖宫鸡飞狗跳。

    一切将起未起,都埋于欲说还休。

    后来,这事被另外一个他知道了,下旨:不许他提前去问安。说是打扰花儿好眠,他却总觉得,那点小心翼翼已经暴露。

    再后来,沧海桑田,他终于能如今日般,和她咫尺相对。

    另外一个他不在了。他却又总觉得,他无处不在。

    横亘在,他和她中间。

    ……

    花三收回手,感受着指尖残留的温度,忽的一滞。

    一股残留的沉水熏和竹子混合的清香。

    沉水熏,是宫里御用,竹子,东宫。

    赵熙行。

    这香味浓郁,从二人初识淡淡的一抹,到如今几天也还没散完,羁绊已经愈来愈深了。

    花三的指尖猝然握紧,指关节发白。

    “阿姐,不……小丫头,三年前你傻,几千遍的话都听不明白,如今更傻。”花三自嘲地一笑,“我都离你这么近了,你还是‘看不到’我……”

    是了,几千遍。

    他的心意,已经传达过她几千遍了。

    每早,每天,每月,每岁,他像个执拗的孩子般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可惜,她始终,“看不到”。

第四十五章 叙旧

    花三眉间迸出寒气,忽的一拳打在榻边木案上,榆木板顿时塌进去一块。

    “哟,生这么大气呢。”

    忽的,一个鬼魅般的男声从房梁上传来。

    旋即一道风刮过,一个劲装男子出现在场中,戏谑地瞅着花三。

    男子一身江湖侠客般的玄衣,鹿皮靴落地无声,轻功已臻化境,明明是闯入的不速客,却没有蒙面,露出一张二十来岁的脸。

    刀劈斧削,精光内敛,能看出原本的皮相是极好的,却如今蒙了层沧桑,唇边一圈青胡茬,旁边荡漾着几根胡乱束着的墨发。

    这时,哐当,房门被从外踢开。

    阿巍手提长刀闯了进来:“二姑娘!三哥儿!有宵小之徒!”

    花婆婆也跟在后面,举着手里的剪子:“图财还是图命?!”

    俨然听闻了陌生人的声音,赶过来瞧究竟。

    男子悠悠转过身,直视四人,眸底没有畏惧,反倒有分亲和。

    四人也瞅了他半晌,细细地辨认风霜皮下的故人相,都露出不可置信。

    花二醒了,睡眼惺忪地弄明白变故,目光落在男子脸上,一滞。

    男子对上她的视线,先确认了几番记忆中的容颜,良久一句:“皇后娘娘……您……长大了。”

    然后,他又看向花三,似笑非笑:“太子……殿下,也出落成男儿郎了。”

    最后,他朝阿巍和花婆婆挑挑眉:“羽林卫上将军,坤宁宫掌事大姑姑……都老了。”

    最后一个了字落下,厢房内陷入了死寂。

    四个称呼,惊心动魄。

    是根本不会在新朝出现的“亡人”。

    梦里千万遍梦回的岁月,光影重叠,已经发黄的生死长河,哗啦一声淌来,将他们湮没。

    溺水之挣。

    最先打破凝滞的是花二,她扯了扯嘴角,凉凉一句:“民女……吉祥铺掌柜花二……公子莫叫错了。”

    顿了顿,她深吸一口气,盯着男子:“薛高雁,你居然进京了……不怕死么?”

    “死?”唤薛高雁的男子傲然笑笑,“逃亡南边去后,薛高雁就已经死了。如今的我,人称薛行首。”

    “行首?名儿好听,不过是南边叛党的匪首。怎么,这次进京,想拉我等一块……”花三一字一顿,指尖已经摸到了佩剑。

    阿巍的长刀也重新举起,婆婆攥紧了剪子。

    昔日把酒言欢的故人,如今,已各自奔向了岔路口。

    “我进京自有打算。和你们没关……不,如果一定要说有关。”在满堂剑拔弩张中,薛高雁不在意地耸耸肩,“只是来叙叙旧。”

    “无旧可叙!劳君费心!”花三冷笑愈浓,“四月宫变后,你去往南边,率领不肯归降赵胤的东周遗党,举起了叛旗!如今民生安泰,就你们还在惹事生非!”

    “惹事生非?”薛高雁蓦地打断花三的话,目漏嘲讽,“殿下,您有什么资格说我?您是东周的储君,论私论公,却也能安心跪拜赵胤?真不知该说您是记性不好,还是没心没肺!或者……您根本就是懦弱!”

    最后半句话极重。

    花三瞳孔一缩,顿时暴起,宝剑瞬时架在了薛高雁脖颈。

    而后者也丝毫不慢,从背后刷地拿出一柄银弓,弓身哐当一声抵住了剑刃。

    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花婆婆一个箭步挡在中间,大喝:“叙旧!今晚就叙旧!都放下!谁砸了老身铺子,老身跟谁急!”

    花三和薛高雁这才作罢,却横眉冷对,屋内温度蹭蹭下降。

    花二拢了拢被子,叹了口气:“三年了,他御赐的龙吟弓,终于又见到了。”

    男子手中那柄银弓,山桑为身,檀为,玄铁为膛,炼金为机,白羽簇尾箭,通身鎏银,宝光璀璨,拉动弓弦如闻龙吟之声。

    最奇的是,弓身两头镶有龙鳞般的刀刃,使得弓身本身就成为一柄利器,不动声色就取人性命。

    这是周哀帝最喜欢的宝器之一。曾下赐于他,准他“引此箭,诛奸臣,除邪佞,先斩后奏”。

    薛高雁从背上箭筒里抽出一枝雪羽箭,放到花二榻头的案上。

    “这枝箭就送给娘娘吧,也算故人重逢之礼。当年,承蒙陛下看重,我引此箭,诛佞臣上百……如今,却只想凭此箭,杀了赵胤……”

    花二还没说什么,阿巍却猛地将羽箭扔到地上:“竖子叛党行首!是想凭这箭,给我家二姑娘栽上连坐的罪名么!”

    薛高雁眸色微暗。却也没反驳什么,弯下腰,拾回箭,身躯有些不稳。

    “旧也叙了,话也说了,小店容不得行首这尊大神。不送。”花三没好气地就要赶薛高雁走。

    薛高雁也没流连,淡淡一抱拳,身影就消失在门外。

    原地留下四人,眸色在橘黄的晦光中,都有些闪烁不定。

    “当年十八岁的状元郎,名震天下的御史啊,谁会想到如今,成了打马草尖过的绿林了呢。”

    良久,花婆婆幽幽长叹,带了微涩的惋惜。

    花二一愣,忽的想到什么,竟是不管花三他们阻拦,一把掀了被子,起身追那男子而去。

    出了门,拐了几个弯,远远的,她就看到薛高雁的身影。

    他并没走远。长身玉立在夜色中,看着吉祥铺的方向,对身边一个黑衣男子道:“……计划起,不要牵连吉祥铺……”

    依稀听得他道。

    花二跑近,黑衣男子见是她,微惊,一个闪身,消失在街角处。

    花二一疑。

    男子的身形,有些熟悉……好像是初进东宫时,半路刺杀她的那个人?

    没等她细究,薛高雁的声音传来:“您怎么追来了?若是被巡夜的衙役发现,勾结的罪名小不了。”

    花二甩开怀疑,缓缓道:“我只问你一句,你常年盘踞在南边,如今进京,是有打算开始了吧……你想好了么?”

    薛高雁大笑三声,完全不怕引来巡夜的衙役,干脆道:“大不了一死!只求草席裹尸之时,娘娘帮我把龙吟弓也放进去。便此生无惧无悔哉!”

    看似豪情万丈的话,却让花二眸有异样,往他身上一瞥,通身黑衣,满目疮痍。

    “绯衣银弓,当年的状元郎啊,如今……却只着黑。多少年了,还在为他服丧么?”

    为君服丧,尽着黑。

    薛高雁忽的就敛了笑。

    整个人像干枯的草垛,迅速地萎靡了下去。

    “是啊……夫子,学生还在为您着黑呢……”

    男子低低一句,人心骨。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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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荣安天生好命,凤格之命!可她的命数被盗了!她立志要将命追回来,将债讨回来,将一方棋局拍个乱七八糟,最后做回她的皇后去!可某小爷却侧卧花丛笑:你喜欢作天作地,爷喜欢掀风搞雨,你我分明天作之合,不如双剑合璧。荣安翻翻眼皮不屑一顾。某小爷:好吧,女人就该被宠,你只要乖乖来爷身后,爷去给你打一个天下,还你凤格还你命!(本文轻松向,已有长篇完结文《掌贵》《嫡女毒谋》,请放心入坑)我家皇后又作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家皇后又作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家皇后又作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