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心思
“还能怎样?莫非我还要夸你记流水账记得好?”花二不置可否。
沈钰捡了一匙酥酪送进嘴里,甜腻的味道,他却觉得涩,于是停了著,吃不下去了。
“怎的,我的手艺这么差?是了,比不上你侯府大厨。”花二半开玩笑地佯怒。
“东西,自然是好吃。只是人儿不通心,再好吃的,也嚼之无味。”沈钰看了花二一眼,语调发哑。
花二敛了笑,叹了口气:“小侯爷,民女说过好几遍了。民女感念你心意,但民女……”
“我知道!”沈钰猛地打断花二的话,睫毛黯然地垂下,“……你说过很多遍了,小爷我,不想再多听一遍……”
男子一袭朱袍煊赫无双,白净的脸贵气天成,若盛京富贵堆里的锦绣郎君,打马草尖过都横着走的。
可偏偏这种人,眼眸极其干净,看什么都一股孩子似的犟劲儿,光芒从未散去。
花二心下不忍。缓了语气:“小侯爷,你家世好,长得好,如今又立了军功,前途无量,盛京哪家千金不排着等你选?你把目光挪挪,说不定有意外收获?”
沈钰箭袖里的指尖暗暗攥紧了。他默默执了一根玉著,在糖蒸酥酪表面划起来。
酥酪表面一层奶皮,平滑得跟纸似的,玉著在上面划了一行字。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沈钰深深看向她,正色道:“吾不言,此心,天地可证。”
花二目光一闪:“沈钰,同样的话,我也对你……”
沈钰咬了咬嘴唇,发倔地摇摇头:“我知道!二妹妹,若你是不愿做小,给我点时间,小爷我,会给你求来八抬大轿。”
花二慌忙打断:“越说越远了!不仅仅是大小的事儿……哎呀,你这脾气一上来,怎么跟头驴似的,拉也拉不回来。”
二人正在僵持不下。忽感到一阵香风拂来,旋即,一抹浅紫倩影飞过来。
然后一双玉手就夺过那碗糖蒸酥酪,咕咚咕咚,全往嘴里倒。
花二愣愣地看着不速之客,是一名女子,腮帮子还包着酥酪,鼓鼓地瞧着他俩。
观其衣饰,浅紫小衫绣整幅牡丹芍药,花蕊缀珍珠,碧汪汪的马面裙十二褶,每一幅彩绣都不带重的,极尽雍容。
观其容貌,云鬟巍峨,瑰姿艳逸,眉梢噙着浑然天成的傲气,倒和东宫那厮有几分像。
“拜见康宁帝姬。”沈钰立马行礼,可似乎和帝姬很熟,又加了句,“你抢我酥酪作甚,好好的,都被你搅了。”
花二离席一拜。原来是康宁帝姬,赵玉质。
元后贾氏嫡出,赵熙行的胞妹,沈银伴读的帝姬。
“怎么,舍不得了?本帝姬待会儿嘱御膳房给你重做一碗来,绝对比这好吃!”赵玉质小脸一扬,故意砸吧得响。
“那怎么能一样呢。”沈钰嘀咕了句。
赵玉质敏锐地捕捉到,目光在花二身上一溜:“她的手艺?哼,我偏吃……都吃了!”
言罢,赵玉质竟是猴急火燎的,一把将剩下的小菜全往嘴里倒,噎得直打干呕,
沈钰吓得忙去拍她背,生怕她“过去”了,他平昌侯府就麻烦大了。
花二看得好笑。这赵玉质和赵熙行,明明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怎么性子截然不同?
一个是圣人松下风,一个是混世小魔王。
赵玉质好不容易噎下去,打量起花二,鼓着腮帮子道:“我家小钰子才回来,本帝姬都还没得及来看她,你一个下民,抢哪门子先!”
顿了顿,女子又跺了跺脚,将青石板踏得哐哐响,壮胆似的:“本帝姬告诉你!休想对小钰子使狐媚招数!我……我是帝姬,含着金汤匙的!你……你比不过我的!”
花二忍不住笑。
这怎么跟小雪狮子狗似的,浑身的力气,都拿来叫唤凶了,她至少从没见人,自己说自己“含着金汤匙”的。
沈钰头大。左劝右劝,好不容易,才将赵玉质安抚下来。
花二清咳一声,正色道:“帝姬,民女并无非分之想,不过是由着旧交情,稍些探望。如今帝姬来了,民女便告辞。”
花二转身便走,又被赵玉质叫住。
“等等!你叫花二?好像听过这名字……对了,宫里传得热闹,长兄对你可不一般。”
赵玉质冲到花二面前,竭力把下颌抬高些,想摆出些威严架势,可没一会儿,就捂着后颈窝,痛得龇牙咧嘴。
“殿下仁慈,体恤下民而已。帝宫里捕风捉影,帝姬莫误会了。”花二回话,滴水不漏。
赵玉质凑近花二,见后者哪怕是正色禀话,也盖不住骨子里那股袅娜姿态,不由又羡又急,发问。
“那……你到底是慕我长兄,还是慕我家小钰子?”
花二和沈钰同时一踉跄。
这么直白的问话,下民尚且不耻为,这个帝姬,怎么就如此天不怕地不怕。
沈钰摸了摸鼻子,不敢看花二。
花二忍住笑,郑重道:“民女自知本分,不敢生逾矩之念。”
赵玉质点点头,又摇摇头,嘟嘴道:“好吧,本帝姬多嘱你一句。小钰子,你……别多想!但我长兄,嗯……我这便回宫把小襁褓小金锁准备好!”
花二和沈钰又同时一吓。
怎么一瞬间,从哪儿说到哪儿了?
花二连忙直摆手:“不……不用了。帝姬您……真别误会。民女告辞!”
这帝姬想到什么说什么,空气都有些尴尬。
花二立马告辞,匆匆离去,待到了府门口,风儿一吹,头脑才平静下来。
直白的话,竟如一把小刀,将很多东西瞬息刺破。
赵玉质说的那种心思……有么?
她不知道。
历史掩埋她的同时,她也将自己缩进了一个壳里。
时间,在她心上加了重重锁,有些心思,她无力生。
更不敢生。
花二摸了摸自己耳坠子。
竟有些烧红。
然而她的指尖,却是冰凉的。
帝宫。重重金阙,天子皇居。
赵熙行盯着案上十几碟午膳,玉著动也没动。
李郴小心翼翼地试探:“殿下……殿下?您用点吧,天不亮就起来批折子,玉体要紧。要不,嘱御膳房换几样小菜?”
第三十二章 酥酪
赵熙行终于有了反应,看了眼一个内侍:“平昌侯府什么消息。”
内侍叫苦不迭。这话,东宫问过无数遍,他也回答过无数遍了。
怎么还问?
他生怕自己哪点没说对,犯了规矩什么的,不然东宫的脸,怎么一直都不好看。
“禀殿下,花二姑娘亲手做了几样小菜,去探望小侯爷。不过没坐一会儿,也就出来了。”内侍重复了又重复。
李郴眼珠子一转,想到花二离宫前,赵熙行那番“挽留”,不由凑上前去,压低了声音。
“殿下,您放心。二人不过说了几句话,就被康宁帝姬搅乎了。您也知道,帝姬对小侯爷的心思,不会让旁人插空的……”
赵熙行看了李郴一眼。
若是平时,这一眼,李郴铁定得冒冷汗,但这次,他竟有如沐春风之感。
赵熙行开口了:“玉质是不是提过,本殿那尊暹罗进贡的犀角笔洗好看?”
李郴点点头:“帝姬是提过。但帝姬那个性子,估计是拿来养泥鳅的……如意价值连城,又是圣人赏给您的,您不是当场就拒了帝姬么。”
“不必。赏给她。”赵熙行意外的果断。
李郴一连声嘱内侍把笔洗送去帝姬宫。
赵熙行目光又投到案上琳琅满目的小菜,若有所思:“那几样小菜……是什么?”
李郴眉梢一挑。有些东西,他算是猜明白了。
果然男人的心思,一个茶壶里倒不出汤圆的,得要条肚子里的蛔虫解读。
“糖蒸酥酪,莲叶羹,菱角糕洒桂花。”李郴应道,加了句,“小侯爷就吃了几口糖蒸酥酪。”
赵熙行修长的指尖摩挲着玉碗,不动声色道:“让御膳房做二十碗酥酪,给沈钰送去。你亲自盯着他吃完……不准歇,一口气。”
李郴一愣。
糖蒸酥酪本就腻。二十碗,还得一囫囵吞,不得肠子都出来。
李郴暗自为沈钰叫苦。但也立马传命到御膳房,躬身道:“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赵熙行看了他一眼:“你也跟本殿好几年了,当年科举第十三名,如今官居七品,是可以升升了。”
李郴大喜。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臣,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赵熙行点点头:“传令各宫:晋七品主簿李郴,为正六品詹事丞。”
李郴又是一番跪谢天恩,学而优则仕,他是进士出身,对升官自然是欢喜的。
“起来吧。往后愿君忧民生,悯农事,不负本殿期望。还有。”赵熙行顿了顿,“嘉尔数年忠心,赐尔府邸一座。”
李郴被欢喜砸晕了。
赵熙行清咳一声:“就……赐在安远镇……本殿自己出资赐你。无需耗费国库。”
李郴眨巴眨巴眼,怎么,好像有点其他意图?
安远镇,不就是吉祥铺的所在么?
还有,东宫自己掏钱,这里面“不见公”的意味就更重了。
李郴探寻地看向赵熙行,后者却蹭一声站起来,拂袖就走,脚步有些慌。
“恭送殿下!”宫人齐刷刷跪倒。
那缃色背影临到门口,又顿住,看向琉璃瓦檐尖,一溜烟麻雀栖在那儿,叫得欢儿。
叽叽喳喳,吵了一宫。
“殿下息怒!臣立马命人赶了去,扰了东宫清净,臣该死!”李郴熟悉赵熙行的性子,立马便要使人去。
没想到赵熙行转回来,指尖捏了一角糕点,又走到檐下。
咻咻。莹指一弹,糕点屑飞上去,麻雀儿们热闹的抢起来。
阖宫内外看得咂舌。
东宫是在干什么?
素来冷静持礼,纹丝不乱的男子,第一次逗鸟儿?
似乎……心情很好?
李郴揉了揉眼睛,那缃色背影已消失在门外,只有漫天扑腾的麻雀,提醒着他并非眼花。
当天下午。二十碗糖蒸酥酪就被送到了平昌侯府。
李郴亲自瞪着沈钰吃下去,后者吃是吃完了,转过头就吐到腿发软。
此后月余,听闻这小侯爷看见甜食就跟见阎王似的,躲着叫“滚!”
八月。安远镇新起了幢宅子。
据说是新晋的詹事丞李大人安家于此,就在吉祥铺隔壁,去李宅都得经过吉祥铺。
九月,宅子建好。诸乡亲拜谒恭贺,镇子热闹了好一阵。
几场秋雨后,大雁南归,玉山的枫叶都红了。
这日一大早,花二携了一大包什物,向花三他们告辞。
“阿姐,才下过雨,山路泥滑……还是要去?”花三并没意外,每年这个时候,花二都要去玉山的。
阿巍依旧不放心,提刀道:“二姑娘,你一个人去周全么?不然阿巍陪您?”
婆婆忙着给花二塞干粮:“别呆久了。被人发现要惹麻烦的。哎,劝你不是一年了,就你死心眼。”
花二掩了掩头顶一毡白罗帷帽,笑:“无妨。这三年不都这么过来的么?此乃我个人故交,你们不用费心。”
“阿姐这什么话!你总什么都一人扛,阿弟我已经弱冠了!”花三蹭一下站起来,佯怒,“不行,今年,我一定陪你去!”
“你今儿逞哪门子英雄……”花二话还没说完,就感到花三一道目光压过来。
凛冽的精光,竟在那一瞬,有不容人抗拒的威压。
不再是那个半大少年了。
花三深深地看着花二,一字一顿:“阿姐,听好,我弱冠了。以后每年,我,陪你去。”
阿巍和婆婆也在旁帮腔。花二眸色闪了闪,只得允了。
于是二人出门,踩着清晨漫山的落叶,至玉山,衣衫都凝了层霜。
这是一处人迹罕至的山头。没有菊花灿,没有红叶绯,只有松柏。
一眼望去,巍巍苍青,耸立着像一座座坟头。
这便是长青岭了。
也是宫里默认的“乱葬岗”。
宫里犯了大罪的人,是没有资格尸骨还乡的,只会被草草运到长青岭,就地掩埋。
据说三百年前,一个猎户偶然发现这处山头,天然的漫山松柏,觉得异数,报给了上面。
宫里大罪之人,往往曾居高官厚禄,哪怕是死了也自矜身份,尸骨不能和下民同穴。
所以亡人不会埋入下民的乱葬岗,而是长眠在这片松柏地。
于是成了宫里公开的秘密。历朝历代,几百年下来,松柏下万骨冢,少说也有十万具。
花二很熟悉地在柏林里穿行,到了某处,跪下来,掀起了帷帽。
花三从包裹里取出一壶酒,静静地浇在地上一痕。
一壶酒,敬故人。
第三十三章 内侍
花三忽道:“阿姐为什么不烧点纸钱去?奠酒也太寒酸了点。”
花二摇摇头:“来奠大罪之人,已经不合常理。又何必在奠品上,纠结世俗之规呢。”
“大罪之人?”花三一声嗤笑,“不过是皇权永固,指鹿为马,真正有罪的,不过十分之一。”
花三顿了顿,看向东面一片地,语调忽的噙了不忿,低喝。
“譬如当年的洛氏大案,折腾了五年,前前后后牵扯进去的冤骨,上万之具!上万啊!长青岭整个东坡,都是青山埋忠骨!”
“好了!俱往矣,多说无益。”花二打断了他,“你再提,便是怨你父……你父亲了。”
花三加重了语气,忿忿:“每一道斩立决都是他的朱批!每一道!”
“不许这么说他。你父……你父亲……是个好人。”花二看了花三一眼,指尖在衣袂里攥紧。
“……但不是个好君王!!”
花三近乎声嘶力竭地低吼,接了话。
旋即,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
花三别过头去,有些后悔吼了花二。
花二也不想多争辩。有些东西,她知道,她比谁都知道。
他是个好人。
却不是个好君王。
三年前,她在他的保护下,每天开心得像个傻子,什么都不懂。三年后,她独自面对沧海桑田,才懂了他的罪和痛苦。
然而,他又不在了。
她只能每晚每晚将回忆翻出来,折磨自己,辗转难眠。
花二又斟了一盅酒,亲自奠了一痕,面前的松柏青,在秋风中簌簌。
花二一笑。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或许该庆幸的,是那时,尚有一人懂他。
“阿忠。”花二指尖抚上松柏,轻唤,“或许,也该叫你阿钟……我来看你了。”
……
李忠,东周帝宫,总管宫务的内侍长。
天下人传他如何青面獠牙,面目可憎,她却知道,李忠,是如何个纤细白净的人儿。
他进宫前是秀才。家贫,一心想着中举出头。
没想到年少不懂事,惹了县太爷的公子,那公子给上面吱了信儿,取消了他科举的名额,各种使绊子。
从此,仕举路断,家徒四壁,接连饿死了老母幼妹。
他活不下去了。迫不得已,净了身,入宫作内侍。然后因为识得字,懂仪礼,得上面赏识,一步步做到了内侍长的位置。
她和李忠的相识,是在十二岁那年。
她刚进宫,见得外面被骂成“阉贼”的内侍长,居然面如白瓷,眉心一点天生的朱砂痣,明明二十好几了,却还生得少年模样。
“哇,你眉心的红痣怎么长的呀,好美!”她伸出小短手,要去挠。
李忠主动蹲下来,刚好和她一般高,任她小短手极不安分地去抠那痣,笑。
“菩萨相,天眼无碍,佛眼通达。窃庆幸佛祖有缘,愿渡化众生罢。”
说的话也是极其干净柔软的。
然后,她关于李忠的记忆,总是和他连在一起。
身为侍奉帝左右的内侍长,李忠总是站在他身后三步远的。
某一天,她偷偷在宫里溜,钻进一处荒僻的大殿,看见他在哭。
他身子本就不好。哭得肝胆都要呕出来似的,面前地上洒了一痕薄酒,敬故人。
她呆住了。
他在她面前,总是笑的,哪怕病入膏肓眼睛都睁不开了,还竭尽全力地上翘嘴角。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哭得这般无助,偷偷的,躲在角落里哭。
而李忠,就静静地陪着他。没有任何好奇的疑问,也没有三纲五常的劝谏,只是陪着。
偶尔在他哭得实在不行了,李忠才上前去,轻轻拍他的背。
至始至终,他绝不多嘴半句,眸底,是绝对的信任和温柔。
那一天,她后来想起,是洛氏大案的忌日。
……
松柏刺得花二指肚微痛,她收回指尖,露珠浸湿了指甲盖,凉意直往心底窜。
天凉了。
而帝宫的秋,总是比旁处更凉。
那个他,是如何,在冻骨的秋夜,披衣而起彻夜难寐的呢?
李忠,又是如何,每次都提前猜到他会起,而自己,从来睡得雷打不醒。
唯一的一次,还是她晚膳糯米八宝鸭吃多了,不消化,所以睡不着溜出去,才撞见这一幕。
……
三宫六院悄寂,一轮秋月,将金碧辉煌都笼在了一层霜里。
李忠正独自一人拿了琉璃宫灯,灯里烧了最好的青冈炭,将地上的砖片暖过。
有宫人上前来帮他,他却总摆摆手,打发他们去睡。
然后自己一连几个时辰弓着腰,将每一片砖地都细细烘暖了,大秋天的,能累出一头汗。
没一会儿,殿门吱呀,着明黄睡袍的他走出来,又是一晚不眠。
才从被窝里出来的脚踩在砖地上,竟丝毫不觉冷。暖意,没有一个晚上算漏。
“阿忠,非你分内之事,何苦。”他看向那个执宫灯的内侍,摇摇头。
李忠却在做完一切后,恭谨地立在三步外,没有丝毫逾矩之处。
只有在他目光看过来时,他笑,笑意也是克制的。
……
花二吁出一口浊气,那个记忆中眉心一点朱砂痣的内侍,永远是持重守礼,谦和内敛的。
她识他三年,记不得他有哪怕一丁点的逾矩。
然而她总相信,有些东西,早已无声无息逾了矩。
只是这种“相信”,也是在三年后,痴人说梦。
他和他都不在了。
她关于李忠的记忆,终结在四月宫变的前一天。
……
天刚亮,以右相赵胤为首的势力冲进来,当着他的面,要押李忠。
眉心朱砂痣的内侍,正在为他着黄袍,无惊无惧,仿佛早就猜到了一切。
“右相可否允奴才为陛下更好衣?”他笑,淡淡的。
赵胤面色复杂,却仍点点头,候在一旁。
李忠从容地伸出手,按照繁复的宫规,为他穿好层层叠叠的明黄衫子,不慌,不忙。
一切都若日常般做完后,他走向赵胤,凶神恶煞的将士立马缚了他。
他最后回过头,唤那着明黄衫子的男子。
“陛下!奴才请最后一道旨……愿改名为钟!李,钟……”
他笑。那个时候了,也丝毫不逾矩的笑。
一个时辰后,他被凌迟处死于东市。
“阉贼已死!老天开眼啦,好好好!”围观的百姓拍掌叫好。
然后,第二天,就是四月宫变。
沧海桑田。
……
第三十四章 看望
花二抚了抚胸口,秋意仿佛侵入了心肺,凉遍。
她伸出莹指,在泥土地上写了一个字:钟。
别了他们,她用了三年,才明白这个字眼儿下的心思。
“阿姐,地上凉,起来吧。”花三走来,伸手扶花二。
花二拍了拍泥土,起身看那长空秋色,镜儿似的,一行雁飞。
“阿弟。那时的我,可真是世上最大的傻瓜。”花二微微眯了眼。
花三温柔地捡去花二头顶飘落的柏叶,他已经比女子高一个头了,看着女子被笼在他身前阴影里,他笑。
“阿姐,以前你傻,我也一样。”花三话锋一转,“以后若你还傻……我养你一辈子!”
花二才升起的心热,瞬时化为了怒火。
“你什么意思?你真以为我是脑子坏了的傻么?等等,你故意的吧……站住!目无尊长!”花二作势就要去打花三。
花三一个机灵劲儿,故意使坏,踩着轻功逗她。
花二沿着山路追他,忽的一滞。
她看到长青岭东坡,一抹倩影,孤零零的,同样手持酒壶,在奠亡人。
花二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没看错。
罗霞?
安远镇,吉祥铺。
在花二花三离去后,铺子安静了不少。
花婆婆和阿巍,正如临大敌地站在一堆,看着面前面容掩在斗笠下的少年,还有他身后十来个羽林卫。
羽林卫,禁军中精锐的精锐。无论东周还是西周,都有设置。
按每朝律典,人数在三百左右浮动。直属于帝。专门护卫天子周全,执行天子密令等。
据说随便一个羽林卫,就能抵百军,羽林卫的将军,更是皇子皇孙都得客客气气的人物。
而如今,天子专属的羽林卫,被派来保护这个少年,可见少年身份如何不同寻常。
“这位贵人是……”花婆婆警觉,将阿巍护在身后。
斗笠一把掀开。
一张笑脸就往阿巍扑了上去:“阿巍!我来看你了!”
阿巍一个踉跄,歉意地对剪子举起来的婆婆摇头:“婆婆,这是……贤王殿下……”
婆婆这才放下剪子。又狐疑地看看铁面人似的羽林卫:“堂堂小贤王,为何微服造访小店?这一摞耍刀剑的,又是什么意思?”
赵熙彻看了眼身后,摆摆手:“你们先退下。随便哪儿去,别挡眼。”
“领命!”羽林卫们抱拳,刷刷将小院包围起来,挡是不挡眼了,但弄得跟看囚似的。
婆婆翻了翻眼皮:“贤王殿下,您屈尊造访,不知何意?”
言语丝毫不惧。
要知道以前,凭她伺候过的人,赵熙彻这种什么王的,见了她都得笑脸一声“姑姑”。
“我来找阿巍的!婆婆您该干嘛……干嘛?”赵熙彻对花婆婆咧咧嘴。
言罢。赵熙彻伸手就要来拉阿巍去后院。
“恕老身僭越!贤王殿下有什么话,还请就在这儿说罢!”花婆婆像老母鸡般护在了阿巍面前,“后院粗鄙,恐冒犯了殿下。”
赵熙彻眉一沉。羽林卫蹭一下剑出鞘。
阿巍有些尴尬。正色抱拳:“婆婆言之有理。乡居脏陋,不入殿下眼。不如……”
“好!我们就在这儿说说话!不去后院!”阿巍一开口,赵熙彻答应得格外利索,立马展颜而笑。
于是二人在一群羽林卫的虎视眈眈下,在大堂相对而坐。花婆婆生意也不管了,在旁边搬了个小板凳,目光同样虎视眈眈。
赵熙彻的目光移到阿巍脸上,就再没移开过。
他双肘搁在案上,支着小脑袋,直直地看着对面的阿巍,也不说什么,眉梢眼角都是笑。
阿巍被这样的目光看得有些烧,连忙低下头去,摸了摸鼻子:“殿下?”
“阿巍不用管我!我就是看看你!”赵熙彻眼眸明亮,笑道,“我说了,来看你,就是来看你啊!”
原来这“看”是这么个看,还真的就是“看”。
阿巍一噎,觉得反驳不了什么。
婆婆的脸更黑了。
她总觉得,小贤王的目光有点危险,什么也不遮掩似的,直楞楞地就摆出来。
阿巍略一沉吟,道:“殿下,京郊乡野,没见过贵人。若殿下呆久了,行踪暴露,民众争相来拜见,小铺子怕是吃不消了。”
“好吧,看来也瞒不住阿巍了……”赵熙彻眼珠子一转,带了分狡黠,“本殿今日来此,实是徽服私访,考察民情。”
阿巍眉心微跳:“殿下……微,不是徽……微服私访。”
“对对对,就是那个意思吧。上书房的夫子常挂在嘴边的。”赵熙彻忽然摆出一副正经做派,倒也有几分天家小王爷的威严。
他顿了顿,清声一喝:“下民阿巍听着。”
阿巍下意识的要起身行礼,又一把被赵熙彻按住,后者直对他使眼色:“不用不用,装个场面而已……”
“殿下请讲。事关社稷民情,草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阿巍倒是郑重。
赵熙彻忍笑,声音却还是放得威严:“本王问你……你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平日除了看铺子,还干些什么?休沐日去哪儿玩,还有如果有人送你礼,你欢喜要什么?速速答来!”
阿巍一愣。考察……民情?
婆婆在旁边憋了一口气。
见无人回答,赵熙彻下颌一抬,贤王的架势又挤出几分:“不对么?阿巍也是社稷百姓中的一员,本王问他不也是考察民情么?”
婆婆脸一拉:“不对!大大的不对!贤王殿下尊贵至此,何须屈尊降贵,询问一介下民的琐事……”
“草民喜欢吃胡麻饼,喜欢玄色。平日除了看铺子,就练习刀法。休沐日去附近集市转转,淘些好刀。礼物的话,有关刀法的一切。”
没想到,阿巍打断了婆婆的话。然后连珠炮似的,一个不落,回答了赵熙彻的问题。
婆婆盯向阿巍,含怒。
赵熙彻眼眸一亮,笑得璨然。
阿巍躲过视线去,清咳两声:“草民是以为……殿下说得有理,才……”
“少和官家扯上干系,你忘了吉祥铺规矩不成!胡闹!”婆婆向阿巍低喝,生了气,干脆也不管了,招呼生意去了。
大堂就剩下了阿巍和赵熙彻二人。
阿巍面露迟疑,因为长年习武长满茧子的手,在玄色衫子里握紧了。
好像从遇见赵熙彻起,他的一些言行举止,他自己都理解不了。
第三十五章 洛案
忽的,阿巍感到搁在案沿的手肘一点痒。
原来对面那个锦衣少年,见婆婆走远,探长了胳膊,一只手指悄悄摸摸地伸出来,戳了戳他的手肘。
“阿巍,本王考察民情,只是考察民情啊……嗯嗯,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好不好。”
阿巍一抬眸,落尽那少年璨若辰星的眸,荡漾着微光,他拒绝不了了。
“殿下……尽管问。”
“那阿巍你……可曾婚配?可有属意之人?”
赵熙彻直白了当的问出来,包括在前堂看铺子的花婆婆,所有人都恨不得冲上来捂他的嘴。
哪怕是抠泥脚丫的下民,也没见这么问的。
甚至,两个大男人,这问题算个什么问题?
阿巍目光一闪。看着少年期待又干净的眸,一时间也不知该回什么。
是要像上书房的夫子般,劝谏几句君子慎言,天家威仪么。
还是说,告诉他自己未曾婚配,未有属意,回忆身世都是见不得光的么。
是了,这少年是吹过盛京六月的风儿,而自己,却是被新朝踩在脚下的烂泥了。
阿巍的脸色忽的就暗了下去。
他和他,吉祥铺的所有人和这个世界,都是格格不入的。
“殿下,乡野小民的事,不敢劳殿下过心。婆婆年纪大了,照看生意多有不妥。草民去帮她了。告辞。”
阿巍蹭一下站起来,告了个罪,转身就要走。
赵熙彻微急,也一下子站起来,叫道:“你!你不告诉我,我告诉你啊!我未曾婚配,也未有属意之人!”
阿巍的背影滞了滞,旋即迈步,再没回头。
身后,就听得赵熙彻执拗的一声声:“……我告诉你啊!我喜欢吃糟蒸鲥鱼,喜欢雪青色。平日除了上书房,就去御花园捉鸟。休沐日偷溜出宫玩,不过总被发现,回来挨一顿骂。礼物的话,反正宫里见不到的玩意都好……”
阿巍没有回应,也不知听进去没,径直来到前铺,看到花婆婆颤巍巍地招呼着客流,面露歉意:“婆婆,是我糊涂了。”
婆婆看了他一眼,笑:“好了好了,能让你这个将军道歉,折煞老身了。”
阿巍也笑了。正巧一个乡邻来询问,想给媳妇儿做一身新衣,布匹都买好了,就是来选个刺绣花样,问哪种样子好。
“这个芙蓉样子好,用丹色彩线绣,小姑娘都喜……”婆婆下意识地要推荐,就被阿巍抢了话。
“那个花样子罢,用雪青色来绣,一定好看。”
那乡邻微怔:“雪青色?不是女子家常见的颜色啊,俺娘子会喜欢么?”
阿巍眸影幽微,一笑。
“当然……喜欢。”
花二和花三回到铺子时,已是傍晚了。
一盏橘灯亮,炊烟缕缕飘出。
两人刚进屋,阿巍就把大海碗盛上了饭,婆婆坐在凳上,直向他们招手:“快来!还说怕你们晚了,饭菜都凉了!”
“好香!我看看有什么好吃的!”花二笑,上前去一瞧,满桌的素菜。
花三垂头丧气:“阿巍的手艺没得说,怎么做了一桌和尚饭啊。”
“今儿什么日子,还想大鱼大肉!”婆婆嗔怪,“你俩还去玉山了,不记得不成。”
房里陷入了刹那的寂静。
四人的脸色都有些异样。
良久,花二才吁出一口浊气:“今天……洛氏大案的忌日,如何敢忘。”
十三年前。天启二年。主导变法的洛太师,在午门被五马分尸。
洛氏大案,开始。
此后长达五年,被牵扯进去的冤魂,前后愈万人。
以洛氏为代表的周哀帝势力被剪灭殆尽,以右相赵胤为首的新贵霸占朝廷。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东周经此一劫,内忧外患。
天启七年。洛氏大案终于结束。
再后两年,天启九年,周哀帝病重,东周朝廷决议,冲喜。
一切未亡人的恩怨,掀开序幕。
“天启二年,我五岁,还整日被关在那个宅子里,却已经因为空气里的血腥气而哇哇大哭。”花二沉声道,“此后五年,盛京的秃鹫,都筑了巢。”
“天启二年,我七岁,比阿姐长两岁。也没见得懂多少。”花三也语调不稳,“但是此后五年,我眼睁睁看着身边所有的人,都没了。”
阿巍握紧了腰间的刀,指关节发白:“我也曾出身仕族,可惜,洛氏大案波及太广,我家祖不过喝了洛太师一杯祝寿酒,就血溅午门。”
房里的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秋晚瑟瑟凉,入骨,入心。
婆婆一拍桌案,雄赳赳地站起来,喝到:“一个个的,每年都要来丧气不成!老身大你们几十岁,这些破事,比你们都过得清楚!你们若是叹气,老身不得剜心啊!”
花二花三阿巍这才止了心绪,说笑着劝婆婆。
婆婆扶着胸口,看向花二:“二丫头,三哥儿和阿巍都还罢了,你当年才五岁,懂个什么?作何要放不下?”
花二点点头,又摇摇头:“因为……是一切的源头啊。也是我命运的开端。我总是在想,若洛太师没有死,所有人都会不一样了。”
“怎么可能?他主导的变法,说着好听,却惹得全国鸡飞狗跳,失败是迟早的事!他只能哄我父……哄他开心,下面的乱一个都看不到!”
花三猛地打断花二,语调噙冷。
前半句倒罢了,后半句,却因提到某个人,像是戳到心里的痛,花二秀眉一蹙。
“你作何要怪你父……你父亲?他也是为着百姓好,你不能什么都怪到他身上!洛太师不过是急了点,方法不妥当,但一颗丹心,多有可取之处,你作何总是怨他们!”
花二连珠炮似的说完,瞪着花三,微怒。
花三一声冷哼,丝毫不退让:“阿姐,你注视着的只是人,而我注视着的,是整个国!我没有怪他们,也没有怨!我只是……我说过了,我父……他是个好人!但绝不是个……呜呜!”
话还没完。
阿巍和婆婆就一把冲上去,捂住了花三的嘴。
“说起劲了不是!议论前朝,隔墙有耳!”婆婆大急。
“二姑娘和三哥儿都歇歇!今儿忌日,不论亡人!”阿巍连劝。
花三深吸一口气,作罢,却也没了心情吃饭,门一摔就回了屋。
注释
1.时间线如下:天启二年,大案爆发(花儿五岁),天启七年,结束(花儿十岁),过两年,天启九年,哀帝病重,冲喜(花儿十二岁)。三年后,四月宫变(花儿十五岁)。如今,吉祥铺(花儿十八岁)。总共,从大案爆发到现在,十三年。
第三十六章 送礼
“让他闹!就他懂!我们都是小家子气!吃饭!”花二气鼓鼓地坐下,一个劲塞饭。
可腮帮子塞满了饭,鼻尖就涩到不行。
所有人看到的是日光,她看到的,却是日光下的黑暗。
比如,那个每年在洛氏大案忌日,偷偷哭得撕心裂肺的他。
举起屠刀的往往比屠刀下的更痛苦。
可惜。
所有人,都不懂。
……
花二记得,她曾经问过他这事。
为什么要变法呢?
他好像很诧异只知道好吃的好玩的她,会问出这种沉重的问题。
然而,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的笑,淡淡道,已经没有路了,先祖们没有尝试过的出路,他要押上一切,去赌。
打赌?阿忠说不是好玩意儿,宫人被捉到要打出去的!
她这么回答。嘴里包着糖块,似懂非懂。
他笑,细心地嘱宫人备了清茶,让她吃完了漱口,省得蛀牙。
花儿,你可知道,能打这种赌的,只有朕,只能是朕,只剩下朕了。
三个只,掷地有声。
他的话,被时光磨灭得有些不真实了。
花二却依然记得,那时他的目光,虽然虚弱又苍白,却是这世间,最绚烂的火焰。
……
这时,阿巍的声音幽幽传来:“二姑娘可听说过五陵社么?”
“五陵,是东周世家聚居处。以当时的皇太子为首,聚集了世家年轻一代的俊秀们,他们在五陵结社,指点江山,击桨高歌,不可不谓意气风发。”
花二应道,目光不自觉飘向了后院,那个刚弱冠的少年才摔上的门。
“洛氏大案爆发,陆陆续续五年,几十位五陵少年,就剩下了一个人。”阿巍的目光也看向了后院,长叹,“二姑娘,你别怨他。他自然有私愤,但换做哪个人,都无法轻易跨过这坎罢。”
花二点点头,看向窗外的秋月。
坎?
谁又能跨得过去呢。
如今的西周九州清晏,前朝的荒唐事早就被遗忘了。
而他们,都被时间留在原地了。
那一晚,花二睡得极不安稳。太多的回忆涌上来,像个牢笼样困住她。
她觉得自己逃不出去了。
翌日。秋万里,大雁南飞。
有扎红头绳的丫头挎着竹篮子,沿街叫卖还挂着露珠的新绽桂花。
一辆普通的马车驶进了安远镇。赵熙行家常衫子,衣襟掐了圈鹿绒,坐在车中沉吟。
豆喜跟在车窗边,头上崭新的绸子蹼头,还是小黄门昨儿孝敬他的。
听说他被东宫亲自调到身边伺候,下面的人都羡慕红了眼。
谁都知道,东宫讲究多,贴身伺候的宫人每三天就被骂走一批,更别说亲口调人了。
豆喜却无所谓,伺候谁不是伺候,若不是绸子蹼头保暖,他还不愿戴来显摆。
这时,赵熙行的声音很适时地飘出来:“知道为什么调你来么?”
“殿下……哦不,公子心思,奴才不敢揣度。”豆喜敛目。
“因为你……”赵熙行一笑,“没有任何才能,也没有任何过错。”
换言之,就是极其普通的人。
这句话,赵熙行没说出来,豆喜却深以为然。
他太普通了。
能在东宫伺候的人,谁不是有点家底,或是一技之长,甚至心思灵巧,头脑聪明,模样看着可人。
而他,伺候人不算周全,舌头不算巧,脑瓜也不算灵光,家世清白乡野小民,脸面更是放到人堆里就找不到的人物。
所有人都不懂,这样的人,怎会在三年前选入东宫,若说唯一有点什么出众的,就是不多嘴,不嚼墙根罢了。
如今一朝被调到东宫身边,很多人才第一次知道,这张不算陌生的脸,叫“豆喜”。
车轱辘吱呀,滚在安远镇的石板路上,沿街的商贩叫卖声穿过帘子。
“秋海棠诶,酸甜可口的海棠果子哩……小哥儿吃了乐开怀,小媳妇儿吃了笑开花……”
一个掌柜的撑了整杆稻草靶子,上面插满了海棠果串儿,每个果子还浇了层金黄的饴糖,香味引来四邻八坊的小孩围了三层厚。
吱呀。马车停下了。
赵熙行的低低沉吟:“小媳妇儿吃了……笑开花?”
“殿……哦不,公子若喜欢,请稍耐,奴才立马买一串来,请公子尝鲜。”豆喜会意,掏出铜板,立马买了一串来。
海棠果递进帘子里。优雅的咀嚼声混着淡淡的疑惑:“海棠果?”
豆喜笑:“殿……哦,公子,是民间的小吃食。虽在下民中时兴,但自然不能和宫里的奇瓜异果相比。让公子见笑了。”
车内传来轻轻一声嗯,旋即,递出来一锭银子。
“公子?下民的吃食廉价,不用这么多!都能买下一整靶子了……?”豆喜不解。
车内没有回答。手也没缩回去,那锭银子就在眼皮子底下。
豆喜恍然。难不成殿下就是要买一靶子海棠?
他不敢迟疑。连忙买回来整棒子海棠,将庞然大物塞进马车里,看得诸人咋舌。
一靶子,得有三十几串吧,是自家开铺子呢,还是不怕死?
所以,当马车停在吉祥铺门口时,尾随来围观的人已经凑了齐。
豆喜向车窗附耳,旋即走进吉祥铺,请了当家掌柜花二出来。
花二警惕地看着马车,车帘子没有掀起,不知是何人,架势倒是普通。
旋即,一截木杆从帘子后伸了出来。
花二下意识伸手去接。
然后,那截木杆越变越长,花二也觉得愈发手沉。
木杆逐渐变为了稻草垛,然后稻草垛上出现了海棠果串,一串,两串,三串……
随着稻草垛伸出来,密密麻麻的果串占据了花二所有视线。
终于,稻草垛到了头。
而此时在花二手中的,是整枝稻草杆子,比她人还高,三十几串海棠,比她脑袋还大。
她将稻草把杵在地上,像个手握大刀的勇士,场面格外不协调。
“哪个二楞子送姑娘家一整把子果儿啊!”
围观乡邻爆发出哄笑。
花二黑了脸。
豆喜摸了摸脸皮,车内却很安静,似乎还有一声满意的轻笑。
满意?
旋即,马车分开人流,继续前行,没有半分多余的话。
于是当天晚些,吉祥铺所有人都得打呕。
于是当天晚些,李郴见赵熙行亲临蔽府,考察民情,激动得热泪盈眶。
整杆子海棠的笑谈还没过,第二天,这辆马车又出现在吉祥铺门口。
第三十七章 召南
豆喜依然请了花二出来。
花二紧紧盯着车帘子后,仿佛要看穿里面到底坐了何方大神,是不是存心要她出丑。
这次,帘子后先递出来一截玉石。
是那种还没开凿,尚在石头里的璞玉。
花二本不想理,但见豆喜也没帮手的意思,心疼那璞玉摔碎了,只得伸手去接。
玉石一点点被递出来,逐渐变大,“一块”变为了“一盘”。
花二龇牙咧嘴。手上的重量已经压得她两股打颤了。
她终于接不住了。一个闷气,干脆松了手。
刚好,所有的玉石都被递了出来。
砰。砸在地上,尘土飞扬。
竟然是一整块嵌在石头里的璞玉。跟个磨盘似的,震得大地抖了三抖。
远处,依稀听得镇子口玉铺的吆喝“小店最近新出山了一批璞玉……欢迎各大匠人铺掌眼!哥儿得吉祥,姑娘愿如意哩……”
“二楞子送玉送了整块蠢石头!”
围观乡民哄笑。
花二脸色不善,当下拂袖回铺,砰一声摔上门。
而那辆马车也不管不顾,一言不发,扔了石头就继续前行。
当天晚些,一块玉石在吉祥铺门口横空出世。最后还是阿巍他们搬回去,给婆婆拿来晒腌菜了。
当天晚些,李郴看着又出现在门口的赵熙行,感激涕零的下拜带了疑惑。
最近东宫怎么老往他家跑?
第三天。出乎所有人意料,那辆马车又来了。
花二站到帘子外,目光里都是火。
这次,从帘子后递出来的,是一角铁皮。
花二没接。冷眼相待。
铁皮慢慢变大,显出原貌,轰隆一声巨响,最后一个炉子从里面被递了出来。
是的,一整个铁皮炉子。
上面摆满了烤红薯,新鲜的,还冒着热气。
花二杵在铁炉子前,牙齿咬得咯咯响。
不远处传来镇口的吆喝:“快来看,快来买!安远镇第一烤薯铺……小哥儿喜得吃三,小姑娘乐得吃八……”
围观乡邻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他们算是明白了。
这马车里不露面的神人是个二楞子。
送人家红薯居然送了整炉子,架势跟喂猪似的。
“这位小哥儿,不知车里坐的是哪位贵人……请问我花二哪里犯着他了。”花二冲到豆喜面前,恼羞成怒。
豆喜欲言又止。看了看帘子里,没啥动静,于是转过头来,做了个“无可相告”的无奈脸。
马车又继续前行,不发一言。
当天晚些,吉祥铺任那炉子杵在街上。乡邻的孩子们欢喜,纷纷跑来拿不要钱的红薯。
当天晚些,李郴看着又如神人降临的赵熙行,觉得有些头疼。
他犯了太岁不成?
连日接待东宫大驾,这“天恩”太过隆重,快把他砸死了。
第四天,马车又出现了。
这次,递出来的是整只烤羊。
整只。
架在吉祥铺门口跟结拜似的。
镇上酒香楼的吆喝在风里荡“小店今日有新鲜羊肉,大师傅炙烤,安远镇哥儿姐儿们,吃得嘴儿欢喜心儿喜哟……”
全镇乡亲笑了整晚。
当然,花二没有出门。她把门锁死了。
豆喜来请她不成,马车帘子滞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递出了整只羊,架在了门口。
不久后,李郴再次跪在地上,山呼千岁,几乎快老泪纵横了。
赵熙行又来了。
第五日。马车再没来了。
安远镇的笑料也消停了下去。
东宫读书台。赵熙行临风窗下,提笔练字,秋风拂起他如缎墨发,落了一地桂花。
新晋的贴身内侍豆喜,跪在一旁研墨,余光下意识瞥了眼宣纸,不由眉心猛跳。
《诗》
诗三百。东宫在抄写《诗》。
经史子集,风骚赋雅。《诗》被上书房列为学问之始,东宫更是从小便倒背如流。
时时抄写篇章,刻刻诵先贤雅词,东宫不可不谓学冠帝宫。
然而,东宫此时抄写的,偏偏是《召南野有死》
野有死,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兮!无使也吠!
被誉为圣人的东宫,鸡蛋里都挑不出错的,从前习《诗》,也只会抄写《雅》或者《颂》,诸如“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于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等言。
偶然抄习《风》,也只会是“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等言。
今儿怎么好歹不歹,偏挑了首最“危险”的《召南》。
豆喜不是文士,平日村口青纱帐里的事儿见得多,如今半眼过去就明白了意思,不禁面红耳赤。
然而赵熙行似乎没觉得什么,和抄习《雅》《颂》一样,满脸肃穆。
认真地一个个字写了,悉心地一个个字念了,闭目沉吟,微微点头。
豆喜微急。他不是好多嘴的,然而事关重大,东宫和天子本就有嫌隙,万一被小人扣上“失仪”的罪名,东宫又得挨板子了。
“殿下,可否把这幅墨宝……赏给奴才?奴才定烧香供奉,感念天恩。”豆喜试探道。
赵熙行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身子微侧,示意豆喜拿过。
豆喜立马千恩万谢,伸手去揭了。
忽的,赵熙行幽幽一句:“嗯,先贤诚不我欺也……有道理……”
豆喜差点一踉跄。
他前时还怀有希望,天家戒尺下养出来的东宫,应该不会懂这些乡野玉米地里的事儿。
然而,如今看样子,莫非……懂?
而且什么有道理,哪方面的道理,还能向先贤学习上了?
豆喜浑身一抖,不敢想下去了。
只能道一句,东宫,果然好学。
豆喜偷偷地将宣纸丢到火塘里烧了,这时,又听得赵熙行如有若无一声叹。
“烤羊……没收?”
豆喜暗暗头疼。果然不食五谷杂粮的圣人下凡,道理都不知从何讲起的。
人家一个十八小姑娘,收三十串海棠果,收磨盘般的玉石,烤红薯铁炉子,还是一整只烤羊?
别说欢喜,只怕已经和那辆“马车”记恨上了。
豆喜肚子里来去几番,终于禀道:“回殿下的话,奴才愚钝……也不太清楚缘由。”
赵熙行微微点头,若有所思地看向豆喜:“前些天儿,本殿有只玉佩掉到吉祥铺门口了,你……去寻回来。”
豆喜躬身应了。心里却嘀咕,丢东西了?
他人都没下马车,能丢到哪儿去?
第三十八章 报恩
豆喜虽糊涂,却还是在第二日,要了出宫令牌,换了身布衣,造访了吉祥铺。
花二等人将他迎进屋,眉宇间有隐晦的冷意:“内侍大人说笑了吧,街坊邻居都瞧见了,人都没下来,要找也是去车上找。”
“姑娘唤我豆喜就成。我只是个小黄门,当不得大人二字。”豆喜不好意思道,目光往花二身上一溜,不由暗赞,好个盈秀人物。
一时间,“找玉佩”背后的意思,也领悟了两分。
花三倚在柴门边,没好气的盯着豆喜:“掉玉佩的是东宫啊,所以奇怪东西也是东宫送的?这是羞我家门,还是辱我阿姐啊?”
“这个……三公子饶过。奴才脑子笨,怎么能懂上面儿的心思。”豆喜挠挠头。
阿巍也冷眼旁观,前些天着的海棠劲头还没消:“那怎么办?为着一个莫须有,要栽上我家二姑娘偷盗的罪名?”
婆婆也在旁边,一边往磨盘玉石上晾腌菜,一边讽道:“老身早就说了,宫里的人都是吊睛白额大虫,吃人脑袋哩!”
“放……放肆!不许对殿下不敬!”豆喜蹭一下站起来,红着脸怼。
花三等人瘪瘪嘴,目光投向花二,面前的虽只是个内侍,却是东宫身边的,汗毛都能压死吉祥铺。
花二抚了抚胸口连日来的淤气,挤笑道:“豆喜……内侍,不如你回话去,说草民确实找不着。但万一哪一天从地下钻出来了,一定负荆请罪?”
豆喜点点头,又摇摇头,觉得自己这辈子为数不多的,聪明了一回。
“不行,东宫的玉佩,那是何等贵重。这种罪名要掉脑袋的!事关重大,姑娘还是亲自进宫,向殿下回话吧!”
花三阿巍和婆婆的目光剑一般刺过来。
花二连连摇头:“草民是个粗人,怎敢踏足东宫天家地。只怕觐见的折儿递上去,还没等到入门,脖子就凉了。”
豆喜有一时的犹豫。但想到那首《召南野有死鹿》,觉得今儿若真空手回去了,自己脖子才会凉。
于是一番好说歹说,什么大罪诛族相逼,总算让花二点了头。
九月的帝宫,御水沟边的桂花都开了,皇城背靠的玉山枫叶红遍。
豆喜领着花二进入东宫。花二已经不是生面孔了,守门将士对她的笑都亲和了一分。
花二目不斜视,闷着头往前走,若不是顾忌连坐的罪名,她并不想和那圣人扯上干系。
“豆喜,东宫又召这下民?这是祖上供菩萨不成,光宗耀祖啊!”一个金吾卫拉住豆喜,艳羡道。
豆喜还没来得及说,另一个金吾卫接了话。
“还不知是福是祸呢!听说犯了偷盗罪,东宫的东西,啧啧,进宫送脑袋来的吧!”
豆喜凑过去,压低了语调:“二位军爷,东宫的心思,你我哪敢猜?不过,这下民犯戒不是一回了,你看哪次东宫皱过眉头?”
两个金吾卫瞅瞅花二背影,袅袅娜娜,步履生风,泛起一股了然的笑意。
豆喜瞧得莫名其妙:“二位军爷懂什么了?奴才怎么还糊涂呢?”
两个军爷往下瞧了一眼,笑意愈揶揄:“你又没那家伙,懂什么这档子事?不过,俺劝你一句,这姑娘是个大贵人,好生伺候着!”
豆喜似懂非懂,见花二已经走远,连忙告辞追了上去。
鞋履哒哒跑过宫道,眼帘里那抹背影放大,豆喜忽的就顿住了。
两爿红墙,罗裙迤逦,成为十里金阙中一抹绝色。
豆喜瞳孔一缩。
眼睛是会骗人的。
记忆,却从不曾会。
……
豆喜家穷,一场蝗灾过后,村里田头就剩下了饿死的白骨。
他被送进宫,做了内侍。可是因为样貌手艺机灵劲儿没一样出众的,所以混到同期进宫的都升官了,他还只是个最低等的小黄门。
好在他口风紧,不乱掺和热闹,于是无功无过,跟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般,随便有口饭吃。
这一日,因为圣人的生辰,宫里热闹了好几天。内务府向三千宫人赐下了如意结,上到内侍长李忠,下到刷恭桶的小黄门,人人有份。
他自然也分到了一串,手里还没捂热,就被一个黄毛小子抢了去,后者还得意地说,若他从胯下钻过就可以要回来。
他比那小子长好几岁,可因自己官阶太低,在那小子面前还得点头哈腰。
这种事司空见惯。
他嘿嘿地笑两声,无所谓地就跪了下来,被人赞誉的什么傲骨利嘴在他身上半分影子也没。
这时,一抹朱红背影挡在了他面前,旋即,就是那黄毛小子痛哭求饶的声音。
那倩影脆生生喝:“他的好意,岂容尔等龌龊心思,这般利用!”
一声微响。那个如意结被扔回到他怀里。
带了怒意的数落还显稚嫩:“陛下赐你的福祉,仔细收好了!”
顿了顿,又砸向那个哆嗦着的小子:“把宫里所有的内侍召来,让这坏小子从胯下爬过去,每个人都过一遍!不爬完不许吃饭!”
他紧紧地攥住如意结,看着面前的背影,十三四的半大姑娘,水红进贡缎子上双绣金凰。
只有帝宫的女主人才有资格用的图案。
这时,又见那背影努力挺了挺,似乎竭力摆出威严样儿,环视跪倒一圈的宫人。
“都听好了!别以为陛下病重,姓赵的右相权倾朝野,你们一个个就要翻天了!天子御赐之物,给我拿回家烧高香供起来!我看谁不敢把他放在眼里!”
旁边一位中年的姑姑低声提醒:“娘娘,本宫,本宫……自称本宫……”
旋即,那水红背影就气鼓鼓地离去,还依稀听得她向身旁姑姑讨夸奖。
“娘,我刚才威不威风?陛下常说什么母仪天下,我刚才做对了么?陛下若是知道了,会不会很开心?”
唤作“娘”的姑姑慈爱的笑:“本宫,本宫……什么我我我的……”
日光洒在那小姑娘的笑脸上,一袭水红像世间最美的花儿。
他收回目光,郑重地将如意结贴身放了。
虽然知道她为他出头,不过是因为“陛下”,但他还是觉得,那如意结像一团火,捱得他心暖。
后来,他被调到了金銮殿,成为圣人身边伺候的人,这种被老天砸中的天大恩典,据说是内侍长李忠听闻了如意结的事,亲自调的。
他就这么在外人眼中一步登天,可他知道,他不过是从泥里的蝼蚁变成了天上的蝼蚁。
金銮殿的人和外边的人一样,他叫什么都记不住的。
第三十九章 吟诗
他问过李忠理由。
李忠只说,是她提了一句,说怕那些坏小子回头找他麻烦,干脆把他调走。
他受宠若惊。在佛寺面前跪了整整七天,为她求来开光的福袋,又在她常经过的宫道上等了七个时辰,想着亲自向她谢恩。
终于,她众星拱月而来,看到他那被所有人嗤笑的谢礼,一样的笑,像花儿。
然而,她还没伸手接,圣人的龙辇刚好经过,她立马向燕子般飞了过去。
徒留下他在原地,头还没来得及抬起来。
是了,她的目光,无论何时,都是迎向她的“陛下”的。
自始至终,她连他名字都无意问。
豆喜,这个无论是被摔到泥里还是捧到天上,都被帝宫记不住的名字。
……
“花二姑娘!”豆喜的思绪回到现实,兀地向前方布衣唤。
花二顿住。略带讶异地回过头来。
她发现,那个从头到脚都再普通不过的内侍,忽的绽放出了最美的笑。
他跪下来,珍重地拿出一个半旧的福袋,递给花二。
花二下意识的接了,丈二摸不着脑。
豆喜又郑重地拜首,是谢礼。
花二更迷糊了:“这是?谢民女什么?”
看着眼前女子已经炉火纯青的疑惑,豆喜只是笑。
民女。
是了,她已经叫花二了。
几乎在那一瞬间,豆喜就做出了平庸人生中最生辉的决定。
周哀帝薨逝前那句话,在她从“花二”的壳子里出来前,他会一直藏下去。
这世间无人注意之处,岁月里的冰心,不朽。
半个时辰后,花二跪在了赵熙行面前。
赵熙行正在批折子。
小山般的折子,将赵熙行半个身子都埋了进去。只看见他脑袋顶儿的金冠,沾了层绿纱窗外飘来的桂花。
殿里只听得狼毫划过绫纸的簌簌声,还有檐下等候传达上意的中书舍人,得了东宫批好的折子,就立马传去三省六部,乌靴跑过青石板路,急促又恭谨。
赵熙行是极勤政的。脑瓜又生得好,社稷之策屡得圣人赞誉。
所以打他弱冠,圣人就将大半政事交给他处理,这么些年来,服了朝野,服了百姓。
是以就算东宫和圣人不睦,天下都向着他,有时圣人说出废嗣的气话,群臣也都一溜烟为他求情。
果真,是毫无挑剔的“圣人”。
想到这儿,花二大胆抬头瞥了赵熙行一眼。
后者正批到一个难啃的折子,微微蹙着眉,燕尾般的睫毛投下一爿阴影,于是连蹙眉都好看得紧。
忽的,赵熙行抬眸,正好对上花二的视线,后者一愣,想移开已经来不及了。
“谁准你……看本殿的?”或许政事倦怠,赵熙行的语调有些异样。
花二刚想开口,又听到赵熙行道:“这是你请罪的态度?”
花二的怒火蹭一下就上来了。
请罪。也就是认定了是她吉祥铺私藏了东宫掉的玉佩。
真个儿冤死。
“殿下明鉴!殿下幸临安远镇,人都没下车的,怎会……”花二也不管规矩了,直白喊冤。
“诶……打住吧!”没想到,赵熙行猛地打断,看了眼四下,清咳两声,“胡言乱语!本殿从没去过吉祥铺,也没送过你什么……本殿……是去考察民情。”
花二叹了口气。
这话怎么还自己招了?
东宫批折子批傻了么。
果然,四下内侍大有深意的目光全往花二撵来。
花二不禁略带怨气地看向赵熙行:“殿下!反正我吉祥铺绝对清白,老天作证……”
“罢了。有罪就有罪,该罚。”赵熙行再次打断花二的话,似乎根本不想听辩解。
案边的豆喜和堂下的李郴面色有异。
素以贤名著称的东宫,还不准人伸冤了?还一顶黑帽子笃定了就要扣?
然而下一刻,李郴就了然了。
因为在花二怒目而视中,赵熙行扔下一本摊开的诗集:“罚尔罪民……念这首词。感先贤之意,以思悔过。”
李郴和花二同时探头一瞧。
《越女歌》?
“那……罪民要念几遍?”花二迟疑。
这首词,和什么先贤什么省罪半分干系都打不着啊。
“念,本殿说停才准停。”赵熙行的目光投回折子,满脸大义凛然。
花二只得檀口轻启,吟诵起来。
今夕何夕,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清音在殿中回荡,一遍又一遍,所有人都红了脸。
这样一首直白的民间小调,是上不得大雅之堂的。崇尚端庄谨礼的帝宫,哪有人敢堂而皇之的念出来。
还对着那个三纲五常倒背如流的东宫。
然而此刻的男子,却淡定如昔,听得一脸认真,时不时微微颔首,也不知在点头什么。
花二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什么“山有木兮木有枝”,面前还真杵着个“王子”,这叫她如何厚脸皮,能说得出口。
虽然知道是“罚”,但这个“罚”,是不是古怪了点?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女子低吟潺潺,一室情长,赵熙行听得愈满意,花二却念得愈脸烧。
终于,赵熙行命花二停了下来,赐了她一盏茶,让她润嗓子。
香茶划过喉肠,觑着四下宫人意味深长的笑,花二难堪得,头都快低到胸前了。
从这种“羞辱”看,还确实是个“罚”。
就在花二以为忍一忍,就能放回去的时候,赵熙行的声音又响起:“尔……觉得如何?”
花二一愣。如何?什么如何?让她鉴赏诗词么?
“此诗天真率直,有诗三百无邪之韵……”花二攒了一堆溢美,滔滔不绝,然而没说两句,又被赵熙行打断。
“本殿的意思是。”赵熙行顿了顿,深渊般的眸子锁定了花二,“本殿就在这儿……汝与吾相对而坐,汝当吾吟此词,可有他念?”
他念?
花二眨巴眨巴眼。她连“你念”“我念”都没有,哪里会有“他念”?
于是她果断摇摇头:“民女并无他念。只是潜心悔过,愿殿下恕罪罢了。”
赵熙行眸色一暗,唇瓣动了动,似乎无声地吐出两个字:“真蠢。”
“求殿下明鉴。玉佩之事,我吉祥铺清清白白。”花二拜倒,满脸正色,半分都没想到旁儿的去。
这番毕恭毕敬的姿态落入赵熙行眼中,刺眼到不行。
第四十章 珍宝
他赵熙行贵为东宫,见惯了奴颜婢膝,却放到她身上,跟故意剜他心似的。
尤其是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他赵熙行觉得她不蠢,自己才是真蠢,被她耍得团团转的蠢。
果然,当年那只咬人的小狐狸,过了那么多年,还是一样的不饶人。
“你!跟本殿来!”
赵熙行丢下一句后,就蓦地摔门而去,砰一声,殿门被砸得咚响。
四下宫人白了脸,忙不迭跪倒一片,豆喜吓得都哆嗦了。
谁都瞧出来了,东宫动怒了。
天子一怒千里浮屠,而“圣人”一怒,估计凡人想都难想。
花二看了眼四周可怜又幸灾乐祸的目光,叹了口气,莫名其妙的,也只能低眉顺目地跟上去。
赵熙行疾步在前走,穿过回廊抱厦,经过巍巍宫阙,全程没有说过一句话,微微紧抿的唇,压抑着惊涛骇浪。
花二提着裙摆,小跑着跟在后,大气不敢出,始终想不明白哪点犯了太岁。
终于,在一座地宫前,赵熙行停了下来。
地宫,建在皇城脚下三丈,由前朝储冰的地窖扩建而来,八十几根红铜柱子撑起百顷煌煌,地底干燥,冬暖夏凉,专门用来存放奇珍异宝。
而这处地宫,便是专属东宫的“宝库”。八方奇珍,四海珠宝,前脚刚踏入,后脚就能被宝光闪了筋。
当然,当赵熙行后面跟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花二冲进来时,守门的龙骧卫惊得都忘了行礼。
东宫宝库,仅次于国库的重地。赵熙行居然带着一介民女,就这么跟遛弯似的遛来了?
“不许声张。违者……斩!”赵熙行停在呆住的龙骧卫面前,眼眸微眯。
龙骧卫们浑身一抖,异样地看了花二一眼,连忙请罪开门。
当二人伫立在亮瞎眼的宝山玉海前时,花二抚平了呼吸,脸色有一刹的恍惚。
不过三年,今朝宝库,大多是从前朝收缴而来,其中好些她半个眼过去,就能认出宝物脚端,一行加盖红泥印的烙字。
春风局。
……
她刚进宫那阵儿,因为年纪太小,以前的宫袍都不合身,颜色又稍显老气,织造署上了折子,请旨为她新裁宫衣。
他却说,朕的花儿,独一无二,勿须习旧制,用旧物。
于是,他令下江南,征供绫罗绸缎,只寻未见之珍,未有之奇。第一次进贡料子抵京时,他只看了半个眼过去,就当众一把火烧了。
只因为这些在民间已是价值连城的绸缎,前时的妃儿嫔儿已经用过,而他,只要“独一无二”。
然而,要让一个天下富贵堆里养出来的他,认可是“奇珍”,几乎比登天还难。
于是,内侍长李忠率领一列禁军兵临城下,带来了皇令:十日为期,期止,后无衣可着,绣者,斩。
阉贼!江南百姓痛骂。李忠却只是淡淡的笑,然后在历日上画下第一个催命的红叉。
这些,她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当时,她知道的只有,十日后,被送到她手上的新衣。
灿若朝霞的刺绣和一寸千金的料子,让她欢喜得小短手都拍红了。而他静静在一旁看着她,她笑,他也笑。
后来,不只是衣织,簪子,鞋履,器皿,膳食,她所有的东西,都辉煌得胜过了天上的太阳,他甚至专门为她成立个官署,统管此事。
和总管天子进贡的“巡天署”对应,这个新衙名为“春风局”。
她记得,偶然一次宫袍抽了丝,一个小宫女捡到了那根丝线,发了癫般地捧着丝线拿出去卖,绣鞋都跑掉了,满脚的血。
后来,她惊讶于那小宫女精神劲儿,扯东扯西问出了此事,她才第一次知道,自己习以为常的衣饰,居然寸丝寸金。
而卖来的钱,救活了小宫女全家人。
于是她也才第一次知道,江南在闹饥荒。
原因,竟然是“巡天署”和“春风局”的进贡船队所过之处,当地的百姓要供应钱谷和民役,由此赋税不堪,饿殍遍野。
这些船队十船一编,谓之“纲”,民间称为“花石纲”(注1)。
当时,她十二岁,进宫头一年。
再后来,她就没见过那个小宫女了。仿佛人间消失了般,只是那阵子,奴才住的庑房上空,有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她问过他,然而他毫无异样的笑,说这些肮脏东西,花儿不需要知道,自然地就岔了话题过去。
于是,她再没有听说过此类事。
偶尔倔脾气上来,她想问个究竟时,第二天被问的奴才莫名其妙就没了。
似乎很多生死都在如刍狗挣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而唯一不变的,是他温柔的笑,占据了她整个世界。
……
花二吁出一口浊气,思绪回到现实,就算到如今,知道了所谓的真相,她又能如何呢?
花三还能骂他两句,而自己,有什么资格呢?
她早就和他一样,罪孽缠身了。
“殿下,东宫宝库所在,国之重地,民女微贱之躯,踏入怕是不妥罢。民女斗胆跪安。”想到这儿,花二向赵熙行拜倒,她半刻都不想呆在这儿了。
赵熙行没理睬她,指尖摩挲过一个个“春风局”的烙字:“说,喜欢什么,本殿就赏你什么。此地所有东西,尽管说。”
花二一笑,不置可否。
喜欢什么?赵熙行是故意刺她么?
这些东西,本就是她的。
赵熙行没有得到回答。挑了挑眉,亲自捡了个珊瑚如意,递给她:“这个,喜欢么?”
“民女惶恐。”花二别过脸去,中规中矩地回了句。
赵熙行猝然摔了玉如意,又捡了串七宝璎珞给她,语调有些凉:“怎么,这个也看不上?”
花二一样的回答,不咸不淡。
赵熙行扯了扯嘴角,又干脆地砸了璎珞,没半点心疼的,再挑了座极品的玉雕麻姑,给她瞧:“如何?”
花二重复了回答,还是那四个字。
砰一声。赵熙行直接砸了玉雕,眸底噌一声点燃了两团火。
再后一来一去,赵熙行又接连挑了十几样珍宝,问她喜不喜欢,喜欢就赏她,花二四个字的回答,表情都没变分毫。
终于,赵熙行眸底的火光愈燃愈烈,脸色却依然平静。
“都不喜欢?呵,那这个呢?”
赵熙行最后捡出了一柄簪子,指尖握得用力,微微发白。
注释
1.花石纲:在北宋徽宗时,“纲”意指一个运输团队,往往是10艘船称一“纲”;当时指挥花石纲的有杭州“造作局”,苏州“应奉局”等,奉皇上之命对东南地区的珍奇文物进行搜刮。由于花石船队所过之处,当地的百姓,要供应钱谷和民役;有的地方甚至为了让船队通过,拆毁桥梁,凿坏城郭。因此往往让江南百姓苦不堪言,《宋史》有记载花石纲之役:“流毒州县者达20年”。官吏一伙乘机敲诈勒索,大发横财,给东南人民造成极大的灾难,成为激起方腊起义的重要原因之一。
第四十一章 壳子
价值连城的随侯珠,整颗珠子被雕成一朵六出花,镶在顶端,栩栩如生。
珠子折射出的日影七彩,宝光潋滟,将方圆三尺都映得煌煌。
这样一柄簪子,不说价值连城,连国都有可能。
“民女……”花二刚想重复那四个字,却蓦地顿住了。
这柄簪子,是赵熙行给她的。
她记得,为数不多的记得。
而这份记得,也是因为和他联系在一起。
赵熙行紧紧地盯着花二表情变化,眸底炽热,几乎要将面前的女子烧成灰烬。
是了,三年了,他已经冷了的目光,终于又热了起来。
……
《搜神记》曰:“径盈寸,纯白而夜光,可以烛室。”
《淮南子》曰:“随侯之珠,卞和之璧,得之者富,失之者贫。”
随侯珠在民间出世后,因为路人皆知,真正踏在这九州之上的是右相赵胤,所以珠子没有被送入金銮殿,而是偷偷地送入了赵府。
最后到了他的手上。
天下人都以为,身为右相秘密立储的嗣子,他会仿照和氏璧雕就的玉玺,为自己雕一块权印,来彰显荣耀和尊贵。
然而,他只是淡淡的请了最好的玉匠,说,她喜六出,故为簪,簪开六出花。
天下哗然。这种妇人用的玩意儿,也不知是该说得簪的妇人光宗耀祖,还是这珠子杀鸡焉用牛刀。
簪子做好的当天,夜里,他递了紧急折子进了宫,将簪子献给那个十三岁的小继后。
幽幽深宫,大厦将倾,稀稀落落的宫灯,光影晦暗。
而她,带着和这禁宫格格不入的亮晶晶的瞳仁,抱着一盆六出花,正奋力踮起脚尖,给那着明黄衫子的男人看。
“陛下!您看您看!到了晚上,这花瓣就会合起来!”
民间众所周知的东西,被她像发现大稀奇似的,顶着张满是泥土的小花脸,笑。
而那着明黄衫子的男子,认真地惊讶,捂嘴,点头,也笑。
他跪在堂下,微抿的唇有一分紧张一分期待,然而两个人的目光都没落到他身上来。
这时,许是被那幽暗大殿中唯一鲜亮的花朵吸引,一只蛾子飞了进来,停在那朵儿上。
“臭虫子!不许动我的花儿!走开!”
她小小的眉小小的眼,立马蹙成一团,小短手就要去捏那只蛾子。
忽的,着明黄衫子的男子挡住她,笑着摇摇头,摘下了那朵六出。
他下意识就要惊呼出来。
他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小继后将六出花当宝贝,动了她的花儿半点就要讨板子,何况被人摘了。
然而这次,她只是笑,目光追逐着明黄色的身影将花儿放到殿外。
于是,那只蛾子自己就飞了出去。
“花儿知道了!知道!”
她恍然大悟,立马带了犯错的孩子改过的认真劲儿,一把冲到他面前,夺过随侯珠的簪子,插到了殿外的花泥里。
夜色之中,宝光璀璨,随侯珠像一轮小明月,顿时吸引去了所有扑光的蛾子。
于是,再没有蛾子飞进来。
而她仰着头,像讨表扬般,带了微微的得意,和着明黄衫子的男子相视而笑,自始至终,目光都没瞧过献簪子的主人。
无价之宝,随侯珠簪,被杵在泥土里,成为阖宫的笑话。
那天,他第一次明白。
她眼里映出的哪里是花,是人。
她给他种的花儿。
于是,便只有他。
……
“当年这簪子被插在泥里,无人过问,好多天后,本殿托进宫的父皇才拿了回来。”赵熙行的声音打碎回忆,将现实搅乱。
花二看向他,记忆中少年的脸庞成熟了不少,棱角分明,如切如琢,天下闻名的好看,却在她眼里,和那时少年并无两样。
她果然,是被时间留在了原地的人。
“劝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谢,明年花谢,白了人头。”花二启口,语调微凉,“时光一瞬俱成空,殿下又何必,抓着回忆不放呢。”
赵熙行死死地盯住女子,好似要看到她心里:“不放的,是我,还是你?我不放,是因为你,而你不放,是因为……”
赵熙行顿了顿,眉间氤起一抹嘲讽,冰冷两字
“萧亿。”
周哀帝,萧亿。
直白的称呼带了男儿意气的酸涩和微怒。
“放肆!!!”
花二在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整个人就变了一个人。
已经做惯了的卑贱温驯的壳子忽然碎裂,蹦出了另外一个人,随着那一声惊心动魄却又很顺口的“放肆”,爆发出浑然天成的威严。
时光在一瞬间,回溯。
故人在一瞬间,重叠。
花二瞪住赵熙行,瞳仁微红,能听见贝齿咬得咯咯响,这番姿态落入赵熙行眼中,熟悉又陌生。
“呵,放肆?这可不是一个下民敢对东宫喝的字眼儿。三年了,你终于肯认了?”赵熙行似笑非笑,咬字愈发寒冷,“而这种认……还是因为他,萧亿。”
花二浑身都哆嗦起来,小脸一阵青一阵白。
从作茧自缚的壳子里出来,痛,不亚于挥刀断臂,剜肉补疮。
而赵熙行,并不打算放过她,犹恐相逢是梦中,这三年,他也把自己锁进了牢笼,其中魂销骨又有何人知。
于是,他步步紧逼,同样如癫似狂,什么都不管了。
毕竟,眼前这只小狐狸狡猾得很,一不小心,又要缩回去那个壳子里,再出来,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当年你不过是冲喜进去的,且不说他大你整二十岁,便是和你无夫妻之实,你又是为何,还不肯放过自己?还是说。”赵熙行齿关咬死,眼眶同样烧红了。
“还是说,你要学个贞洁烈妇,陪了他,做一辈子活死人?!”
最后一句,如一柄小刀,毫无遮掩地刺入女子心脏。
“你……你住嘴!住嘴!!赵沉晏!!!”
沉晏,是赵熙行的字。全天下只有帝后敢直呼。
却是当年她对他的称呼。
时光,已经混乱不清了。
回忆,已经啖肉饮血了。
花二猛地举起手中随侯珠簪,竟是红眼刺向赵熙行。
来势汹汹,寒光锐利,咫尺之间男子躲闪不及,脖颈就被划出了一道血痕。
哐当,簪子坠地。
血腥气让二人都乍然清醒。
花二愣愣地看看染血的指尖,又看看犹惊的赵熙行,眸子恢复了清明,然而几乎是同时,冥冥中一声上锁声,她又钻回了那个壳子。
做回了那个温驯缄默的下民,“花二”。
天衣无缝,假可乱真。
第四十二章 吾往
“民女大罪,不敢祈求饶恕。无论何种惩处,民女无话可说,只求殿下不要迁怒我吉祥铺。”花二跪下,三拜九叩,“民女回铺子后,会闭门不出,静待大理寺拿人。”
女子淡定的说完这番话后,便跪安离去。
倩影远去,脚步略有不稳,却再没有回头。
原地就剩下了赵熙行一个人。四周奇珍异宝,煌煌华彩,落入他眸中,却黯淡如深渊。
三年了,那只小狐狸,果然还是咬人的。
……
天启九年。帝宫新迎了小继后,他爹当群臣之首去拜见,他却以耽搁学业为由,懒得去。
刚刚十八的年纪,何况那样的家世和风采,少年意气,没什么东西能放眼里去。
是了,那时的他,诨号是“乘风郎”,乘风而上啸九霄的盛京郎,和如今的“圣人”半点都不像的。
那一天,他约了几个世家子弟,在曲江池鞠蹴,鸦青色的小袖胡服翻身如燕,羊皮球划过天际,咚一声飞出了园子。
“球在那儿!那儿!哎呀,好像砸着人了!”
一群少年追过去,幸灾乐祸地起哄说他输了,做局,不醉不归。
远远的,他眯眼瞧见,一个红衣小姑娘抱着一个碎了的花盆,气鼓鼓地瞪着他,羊皮球在她身旁打转。
“哎!姑娘,麻烦把球踢过来!砸了你的花,我赵府十倍赔你!”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不在乎地招手,笑得咧开一圈大白牙。
小姑娘却红着眼冲上来,也没理他的话,摘下头上花冠,小短腿一扬,竟是把花冠当球,猛地朝他踢来。
“敢坏我的花儿……还你!”
他一惊。躲闪不及,便见那花冠扑面而来,砰,砸在他额角,顿时,拉开一道血痕子。
“放肆贱民!你可知你伤了谁!右相家的大公子,皇帝都不敢惹的人!还不快请罪!”
剩下的少年们追上来,见得他破相,又怒又惊,硬着脖子冲小姑娘喝。
面对一群盛京中横着走的小郎君,小姑娘根本不怕,下颌一抬,一跺脚,迎着怼。
“他砸了我的花儿!赔?根本就没得赔!明明你错在先,道个歉都没!可恶,着实可恶!”
少年们气势汹汹,挽了袖子就要骂回去,他却兀地伸手制止。
他看了看萎在瓦片里的花儿,是六出,还有被当成球的花冠,鎏金九翅凰。
咬了咬牙,他跪下了,流血的额头抵地。
“臣……赵熙行,拜见皇后娘娘。”
少年们大惊。旋即刷刷跪倒一片。
而那小姑娘已经扬长而去,最后略带得意的回眸,高扬的小脸似六月第一朵芙蓉花,鲜亮得燃起了火。
然后这簇火,也霎时点亮了他的瞳。
这件事很快传遍了盛京。
当晚回到府邸,他被母亲叫到跟前,一向温柔完美的女子,脸色竟有些阴郁。
他请了僭越的罪,少年的心性儿,多少还是不服的。
“凭着你爹的权势,你曾经把球踢到金銮殿房顶,也没人敢说你。但如今,不一样了。”贾婵娓娓道来,语调发沉,“母仪天下,事关重大。如今这种事都被拿来冲喜,说明圣人的身子撑不了多久了。”
贾婵顿了顿,怜爱地抚了抚他刚包扎好的额角:“大厦将倾,暗流汹涌。你是明白你爹的志向的,也就该明白,继后入宫的那一天,你爹的计划就正式开始了。”
他心里一阵热一阵凉,预感到命运在那一刻转了弯。
贾婵伸出手,轻轻地为少年把因为鞠蹴戴得七歪八斜的金簪扶正,让那已经出落得俊俏非常的脸,愈添一分成熟。
“沉晏,你忘了你从小对娘说的话么?”
他眼一亮,脸上顿时笼上层华彩。
“儿,矢志不忘!曾誓天地,诺苍生,若得父亲器重,能担天下一份责,则愿肩如山,背如天,承父亲之壮志,开万世之太平!儿,愿付此生,九死不悔!”
一口一个“父亲”,少年的脸上,满是崇拜和激昂。
指点江山舍我其谁,乘风而上盛京郎。
贾婵脸色几变,又是骄傲又是不忍,良久,才深吸一口气,轻抚少年的头。
“无过,便无可攻之弱。无咎,则无可摧之隙,如此,无坚不摧,方能镇河山万世太平。若君初心不改,此生,就再不能回头。此路艰辛,甚至无人理解,我儿,想好了?”
他跪倒在娘亲面前,泪滚烫,洒落新磨十年剑,铮铮长鸣。
“虽千万人,我赵熙行,往矣。”
……
无过,无咎,无坚不摧。
这么多年过去,他终究,舍弃了回头路。
也终究,把自己从“乘风郎”活成了“圣人”。
唯一不变的,还是泪滚烫,洒落在这片土地上。
……
思绪回到现实,赵熙行抹了抹下颌的血迹,又看了看那消失的倩影,忽的一笑。
他觉得自己刚才有些蠢。
前三年,又三年,他不介意再耗一辈子。
反正从那一天起,那份誓言,和她,都是他的
虽千万人,往矣。
十月尽了,一城落桂花。
十一月,天儿愈发凉了,北风能把人脸刮出口子来似的。
帝宫忽然传出一则消息,说东宫身子不适。
圣人心急,召太医署询问,流出话来,说东宫批折子到深夜,打瞌睡,下颌磕在玉案角,破相了。
这还得了。
各种心思的“关心”都恨不得把自己脸皮换给东宫去。
但东宫皆道无妨,把错都归在自己失仪上,还打发了一切探视,什么人都不见的。
这日,继后刘蕙携贤王赵熙彻又吃了闭门羹。赵熙彻在门口又嚷又闹,守门的豆喜硬是没放他进去。
“豆喜啊,伺候东宫可得仔细了。他本就是事事讲完美的性子,如今又伤了脸,哎,心里必定不好受。有什么缺的需要的,尽管找人来坤宁宫要。”
刘蕙抹了抹泪,左叮咛又嘱咐,频频向紧闭的宫门望。
赵熙彻安慰地拍拍刘蕙,又朝豆喜一瞪:“听好了!我长兄伤好了,肯见人了,第一个要来告诉我!我!必须是我!”
豆喜哭笑不得,连声应:“是是是,一定第一个告诉小贤王。”
顿了顿,豆喜又看向刘蕙,挠挠头:“娘娘对殿下可真是关心。天天被挡回去,还天天来的。”
四下宫人的议论大起来,嗡嗡的,好的坏的难听的都有。
注释
1.虽千万人,吾往矣:语出《孟子公孙丑上》,意思是纵然面对千万人(阻止),我也勇往直前。孟子认为这是一种勇气和气魄,代表一种勇往直前的精神。
第四十三章 触碰
赵熙彻眉一炸:“说什么呢?有本事说大声点!我母后对长兄好,怎么,碍着您嘞?!”
“好了,耍哪门子威风。”刘蕙嗔怪地瞥了赵熙彻一眼,又正色,“本宫只告尔等一句:虽非亲生,母子情深。若尔等还不信……呵,就随你们去吧。”
最后一句,带了上位者的傲气和威严。
众人立马噤声,低头不言了。
刘蕙淡淡地收回目光,便要携赵熙彻回去,准备明儿再来。
风雨无阻。
那小子,眉眼间是越长越有她的模样了。
……
十余年前的深秋。阳澄湖蟹肥,金菊绽放。
右相府的女眷们,闲赏秋景,兴了个诗社。
如花似玉的人儿赋诗吟曲,学那文士风雅,各自取了“号”,什么墨菊散人红叶主人。
轮到她时,各种姐姐妹妹起哄,不如就叫六品丽人吧,借机嘲讽她出身算不得富贵。
她怯怯地看了眼贾婵方向,后者被众星拱月地簇着,却准确地看着了她,噙笑点了点头。
她蓦地就生了无限勇气。
红鸳。红鸳客。
她紧张的吐出几个字,深深地再看了眼她,又迅速低下头去。
手却在锦衣里攥紧了。
下一个正好是贾婵的轮儿。
各种谄媚或艳羡蜂拥而来,仙苑夫人湘妃居士,什么好的都往跟前凑。
贾婵维持着端庄的笑,目光环视而过,到她身上时,只一瞬,便移了过去。
她心一沉。锦衣里的手攥出了白印儿。
然而,贾婵下一句话,便让她的心又跳了起来
白鹭。本夫人便号白鹭君吧。
众人议论纷纷,觉得平淡,却还绞尽脑汁挤出恭维的话。
唯有她,压抑住几乎快跳出胸膛的心,一抬头,正好对上她看来的目光。
于是,什么话也不用了。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
采莲湖上棹船回,风约湘裙翠,一曲琵琶数行泪。
望君归,芙蓉开尽无消息。
晚凉多少,红鸳白鹭,何处不双飞。
……
刘蕙走在宫道上,仰头看向秋空,一笑。
果然,那一瞬的心意相通,就让她一辈子都栽了进去。
这厢,确定两抹人影走远,豆喜溜了回来,从偏门进了殿,跪在玉榻面前。
“殿下,皇后和贤王今儿还是来探望,还是被奴才赶走了。”
“好。”竹帘子后传来赵熙行的声音,顿了顿,加了句,“明天,照旧。”
豆喜应了。左思右想,壮着胆子劝了句:“殿下,天天挡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宫里都有闲话了。”
竹帘子后没了声音。显然是都懒得回答了。
“奴才多嘴,奴才一定照办。”豆喜扇了自己个嘴巴,余光瞥到赵熙行倚在榻上,正看着手里一方罗帕出神。
他听人说过,那方罗帕曾赐给下民花二掩脚,后来被还了回来,东宫就当宝似的,贴身放着。
事关“花二”,豆喜不免多了分留意。大胆地探了探头,瞥到罗帕角有一行绣字。
愿君岁岁常康健。
而赵熙行伸出一根修长的指尖,轻抚过绣字,秋影从绿纱窗外漏进来,溅进他眸底,氤氲起了柔和的光晕。
豆喜啧啧称奇。
人世间的羁绊,他一直不甚懂。
因为打小缺了部件,他对某些情谊的心思,天生就少跟筋儿。
但是这辈子他都不会忘,他曾亲眼见得的一幕。
那时,他还是东周金銮殿的内侍。
外人眼馋他是伺候圣人的,只有内里人知道,他不过是负责清理掉到檐下鸟屎的低等奴才。
金銮殿当有他这个人跟没他这个人一样,很多事也不会避讳他,反倒因祸得福,让他听得很多宫闱秘辛,见得很多青史难书。
……
那年冬,大雪。
太液池结了丈厚的冰。
小继后着了鲜红的昭君裘,和宫人们在冰上玩冰嬉,笑声合着雪花打旋儿。
“陛下!陛下您也来!好玩呢!”
她兴奋地跑进亭子里,要来拉蜷在火塘边的男子,却因跑得太急,一下扑倒在雪地上。
男子微惊,下意识地伸手去拉她,可手还没碰到衣角,一滞,立马缩了回来。
小继后趴在雪泥里,眼眸一暗。
在旁的内侍长李忠见状,立马命宫女扶继后起来。
“陛下……您……可不可以陪花儿玩冰嬉?”继后委屈,目露哀求。
男子看着她满脸的期待,眸底一划而过的哀凉,眨眼,又换上了如昔的温柔。
“花儿自己玩吧,仔细摔着。朕瞧着你去赢了他们,赏今晚开小灶。”
小继后嘟了嘟嘴,无法,只得自己回了太液池,不一回儿,倩影飞做红梅绽。
男子的目光追随着那朵红梅花,在后者看过来时,笑。
他的身子每况愈下,哪怕拥了三层的狐裘,亭子里点了十几盆青冈炭,脸色还是苍白吓人。
却唯独这样的笑,美到格格不入。
李忠在他身后三步,疑:“陛下,您不与娘娘同寝也就罢了,为何,从来都不碰娘娘呢?别说身子了,连衣角都没碰过。因为您顾忌……您长她二十岁么?”
男子没有回答,只是远远的看着那小小的倩影。
李忠语调有些不稳:“陛下!高祖六十花甲还在选秀,太祖五十知命还育有一女,先帝更是七十古稀,还独宠十七岁的妃子!陛下,您是王,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娘娘已经来过葵水了,您为何……”
“除了皇帝这个名号,朕还有什么呢?”男子忽的开口,寒凉入骨,“呵,什么都没有……右相昨儿玉玺都拿去了,朕,连这个名号也快没了吧……”
“陛下!”李忠噗通一声拜倒,伏地的肩膀微微颤抖。
男子抬起手,病入膏肓的躯体脆弱不堪,苍白的肌肤下,能见青色的血管。
而不远处的那个小人儿,红扑扑的小脸生机勃勃,笑容灿烂得像雪空下的焰火。
点燃了这乱世所有的虚伪和苍白。
那只手蓦地就垂下去了。
男子氲起一抹自嘲的笑,入骨髓。
“呵,朕……不配。”
不配,被从一个帝王口中说出。
不过三十几的男子,眉间泛起了黑色的死气,一阵北风来,又是剧烈的咳嗽,心肺都能咳出来。
李忠猛地蹙眉。下意识地就要伸出手,想为他拍拍后背,让他好受些。
然而也没碰到明黄衫子就缩了回去。
旋即,他挂上了“君臣”刚刚好的担忧,吩咐着传御医备热茶,礼节丝毫不乱。
喧嚣起来的亭子中,隐隐传来男子很熟练的嘱咐。
“不要声张,不要告诉花儿……若她寻来,就说朕……忙着批折子,暂时不能见她……”
然后,蜂拥而来的御医就充斥了视线。
除了冰面上那朵红梅花儿,什么都不知道的疯玩了一整天。
第四十四章 明月
这是豆喜记忆里的全部了。
思绪收回,他不知道,那个小继后是否知道真相。
但他估计,是没有的。
……
因为在四月宫变的当天,右相的势力已经闯进宫了,着明黄衫子的男子躺在玉榻上大口大口呕血。
而那个小继后,还在后宫学了拿六出花煎茶,笑声传出三里远。
她说,陛下已经好几天忙着“披折子”不见她了,金銮殿都是浓到地狱般的苦草药味。
陛下对她说,这气味是他新好的一种贡茶,味苦,称奇。
香的茶不喜欢,偏好苦的,可见多么喜欢了。
于是她满心期待地向宫人学了,如何用六出花来煎茶,却不想,这味“苦茶”再没送到他手上。
半个时辰后,一道也是最后一道密旨,由羽林卫上将军接旨,将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她送出了宫。
那煎了一半的六出茶洒在金砖地面上,蔓延过东周三千禁军的尸体,引来一城秃鹫。
……
豆喜吁出口浊气,看向面前的金阙红墙,在十月的天下有些灰蒙蒙的。
和三年前相比,除了几次大修之后更加华丽,已经找不到丝毫往事的影子了。
故人犹在否。
在梦里的,恐怕倒是解脱了。
在今朝的,只会是罪孽缠身。
十月天,北风烈,安远镇的街坊们都将脖子缩在了棉衣里。
吉祥铺的花二姑娘病了。
据说从宫里回来了,罪倒是没治,人却遭了两天高烧,好不容易好下去,又恹恹的,整日蜷在榻上。
生意让花三管着,邻居们去探望她,她也不说什么话,人到一半就走神。
街角剥毛豆的大娘说,东宫问罪是何等大事,二姑娘这是受了惊,命没事,魂儿被吓掉了。
于是,当由花婆婆做主,花三和阿巍带了面具烧了香,在她房里念念有词跳起大神时,花二终于忍不住了。
“能不能请二位出去……让我静一下?”花二被香灰熏得呛,冷脸道。
花三和阿巍对视一眼,同时摇头:“孙郎中交代了,你这个病,得神仙治,他治不了。”
花二翻了翻眼皮:“老爷子的话你也信?他故意看我笑话,你们自己没长脑子?”
话音刚落,前厅就传来婆婆的高呼:“丫头,老孙还交代,得把香灰水喝了……”
“出去!都给我出去!去去去!”
花二立马来了精神,从榻上跳起来,把跳大神的二人赶出去,还顺带上了锁,让婆婆的声音传不进来。
房内终于安静下来。
花二揉了揉太阳穴,被闹得倦意袭来,也就真的睡了过去,最后一个念头是:明儿一定往孙郎中的酒葫芦里掺白醋。
孙橹,安远镇的郎中。两鬓花白了,还最喜欢喝酒,酒醒了妙手回春,喝大了死马当活马医。
花三用来遮掩面容,满脸长“疹子”的药丸就是他开的,所以两家走得近,吉祥铺做了好菜也请他一块儿来用的。
当然,三年前,在花二她们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有另一个称呼:太医署御医。
四月宫变后,从那座帝宫里出来的人,有的,赶在时间前头走了。
而有的,却被永远困在了时间里。
夜幕降临,十月的晚,冻得人龇牙咧嘴。
吱呀一声,厢房门打开,花三进屋来,坐到花二身旁。
女子还在沉睡。连日精神不振,让她本就小巧的脸又清减了几分。
他无数次想问她,进宫发生了什么,让她一回来人就蔫了。
但他又不敢问。他怕问出一些他本就知道的答案,偏偏又是他不想再听一遍的。
花三缓缓伸出手,轻轻地抚上花二的脸,熟睡中的女子没有了往日的利嘴,乖乖的,依偎在他掌心里。
温腻的肌肤,眉眼线条起伏,和三年前相比,已经如早春从融化的雪被下一点点钻出来的花枝尖儿了。
橘黄微光,晚风拂过,冷的也是暖的。
花三笑了,对了,走到与她这般的距离,他用了三年。
……
他比她大两岁。
但她比她大一辈。
所以这样一双年龄相仿的豆蔻,宫人都明里暗里地避免两人单独碰一块儿,毕竟流言难听,三人成虎。
但他就不知道怎么的,各种想在她面前晃。
而且,就她和他。
终于,他找到了法子。
作为晚辈,每天他要去她宫里请晨安。他便故意天不亮就去了,还美其名曰“孝义动天”。
这个理由没谁挑得出错。所以她不得不一大早被宫人从被窝里撬起来,睡眼惺忪的坐在上首,瞧着堂下的他问安。
当然,她撑着撑着眼皮到一半,就会坐在凤椅上又睡过去。
宫人们不敢叫醒她。他还跪在堂下,就仰起头,静静地看着她,眉眼绽开都是笑。
于是这打盹儿的时间,就成了偌大帝宫中,属于他和她的片刻。
半个时辰后,她又揉着眼醒过来,他立马敛了笑,垂首,轻轻一句。
昨晚儿臣见明月千里,映照御水沟渠,甚是好看……儿臣,问母后安。
他总是这么说。
以莫名其妙的明月开头,以三纲五常的问安结尾。
每当她想去细辨“明月”有什么深意时,他又换了日常戏弄她的调儿,偷偷扮个鬼脸。
儿臣意思是……母后脸又圆了,跟月亮似的!
她便立马从思索转为气恼,红着小脸要去揍他,和他们惯来的打闹一样,阖宫鸡飞狗跳。
一切将起未起,都埋于欲说还休。
后来,这事被另外一个他知道了,下旨:不许他提前去问安。说是打扰花儿好眠,他却总觉得,那点小心翼翼已经暴露。
再后来,沧海桑田,他终于能如今日般,和她咫尺相对。
另外一个他不在了。他却又总觉得,他无处不在。
横亘在,他和她中间。
……
花三收回手,感受着指尖残留的温度,忽的一滞。
一股残留的沉水熏和竹子混合的清香。
沉水熏,是宫里御用,竹子,东宫。
赵熙行。
这香味浓郁,从二人初识淡淡的一抹,到如今几天也还没散完,羁绊已经愈来愈深了。
花三的指尖猝然握紧,指关节发白。
“阿姐,不……小丫头,三年前你傻,几千遍的话都听不明白,如今更傻。”花三自嘲地一笑,“我都离你这么近了,你还是‘看不到’我……”
是了,几千遍。
他的心意,已经传达过她几千遍了。
每早,每天,每月,每岁,他像个执拗的孩子般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可惜,她始终,“看不到”。
第四十五章 叙旧
花三眉间迸出寒气,忽的一拳打在榻边木案上,榆木板顿时塌进去一块。
“哟,生这么大气呢。”
忽的,一个鬼魅般的男声从房梁上传来。
旋即一道风刮过,一个劲装男子出现在场中,戏谑地瞅着花三。
男子一身江湖侠客般的玄衣,鹿皮靴落地无声,轻功已臻化境,明明是闯入的不速客,却没有蒙面,露出一张二十来岁的脸。
刀劈斧削,精光内敛,能看出原本的皮相是极好的,却如今蒙了层沧桑,唇边一圈青胡茬,旁边荡漾着几根胡乱束着的墨发。
这时,哐当,房门被从外踢开。
阿巍手提长刀闯了进来:“二姑娘!三哥儿!有宵小之徒!”
花婆婆也跟在后面,举着手里的剪子:“图财还是图命?!”
俨然听闻了陌生人的声音,赶过来瞧究竟。
男子悠悠转过身,直视四人,眸底没有畏惧,反倒有分亲和。
四人也瞅了他半晌,细细地辨认风霜皮下的故人相,都露出不可置信。
花二醒了,睡眼惺忪地弄明白变故,目光落在男子脸上,一滞。
男子对上她的视线,先确认了几番记忆中的容颜,良久一句:“皇后娘娘……您……长大了。”
然后,他又看向花三,似笑非笑:“太子……殿下,也出落成男儿郎了。”
最后,他朝阿巍和花婆婆挑挑眉:“羽林卫上将军,坤宁宫掌事大姑姑……都老了。”
最后一个了字落下,厢房内陷入了死寂。
四个称呼,惊心动魄。
是根本不会在新朝出现的“亡人”。
梦里千万遍梦回的岁月,光影重叠,已经发黄的生死长河,哗啦一声淌来,将他们湮没。
溺水之挣。
最先打破凝滞的是花二,她扯了扯嘴角,凉凉一句:“民女……吉祥铺掌柜花二……公子莫叫错了。”
顿了顿,她深吸一口气,盯着男子:“薛高雁,你居然进京了……不怕死么?”
“死?”唤薛高雁的男子傲然笑笑,“逃亡南边去后,薛高雁就已经死了。如今的我,人称薛行首。”
“行首?名儿好听,不过是南边叛党的匪首。怎么,这次进京,想拉我等一块……”花三一字一顿,指尖已经摸到了佩剑。
阿巍的长刀也重新举起,婆婆攥紧了剪子。
昔日把酒言欢的故人,如今,已各自奔向了岔路口。
“我进京自有打算。和你们没关……不,如果一定要说有关。”在满堂剑拔弩张中,薛高雁不在意地耸耸肩,“只是来叙叙旧。”
“无旧可叙!劳君费心!”花三冷笑愈浓,“四月宫变后,你去往南边,率领不肯归降赵胤的东周遗党,举起了叛旗!如今民生安泰,就你们还在惹事生非!”
“惹事生非?”薛高雁蓦地打断花三的话,目漏嘲讽,“殿下,您有什么资格说我?您是东周的储君,论私论公,却也能安心跪拜赵胤?真不知该说您是记性不好,还是没心没肺!或者……您根本就是懦弱!”
最后半句话极重。
花三瞳孔一缩,顿时暴起,宝剑瞬时架在了薛高雁脖颈。
而后者也丝毫不慢,从背后刷地拿出一柄银弓,弓身哐当一声抵住了剑刃。
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花婆婆一个箭步挡在中间,大喝:“叙旧!今晚就叙旧!都放下!谁砸了老身铺子,老身跟谁急!”
花三和薛高雁这才作罢,却横眉冷对,屋内温度蹭蹭下降。
花二拢了拢被子,叹了口气:“三年了,他御赐的龙吟弓,终于又见到了。”
男子手中那柄银弓,山桑为身,檀为,玄铁为膛,炼金为机,白羽簇尾箭,通身鎏银,宝光璀璨,拉动弓弦如闻龙吟之声。
最奇的是,弓身两头镶有龙鳞般的刀刃,使得弓身本身就成为一柄利器,不动声色就取人性命。
这是周哀帝最喜欢的宝器之一。曾下赐于他,准他“引此箭,诛奸臣,除邪佞,先斩后奏”。
薛高雁从背上箭筒里抽出一枝雪羽箭,放到花二榻头的案上。
“这枝箭就送给娘娘吧,也算故人重逢之礼。当年,承蒙陛下看重,我引此箭,诛佞臣上百……如今,却只想凭此箭,杀了赵胤……”
花二还没说什么,阿巍却猛地将羽箭扔到地上:“竖子叛党行首!是想凭这箭,给我家二姑娘栽上连坐的罪名么!”
薛高雁眸色微暗。却也没反驳什么,弯下腰,拾回箭,身躯有些不稳。
“旧也叙了,话也说了,小店容不得行首这尊大神。不送。”花三没好气地就要赶薛高雁走。
薛高雁也没流连,淡淡一抱拳,身影就消失在门外。
原地留下四人,眸色在橘黄的晦光中,都有些闪烁不定。
“当年十八岁的状元郎,名震天下的御史啊,谁会想到如今,成了打马草尖过的绿林了呢。”
良久,花婆婆幽幽长叹,带了微涩的惋惜。
花二一愣,忽的想到什么,竟是不管花三他们阻拦,一把掀了被子,起身追那男子而去。
出了门,拐了几个弯,远远的,她就看到薛高雁的身影。
他并没走远。长身玉立在夜色中,看着吉祥铺的方向,对身边一个黑衣男子道:“……计划起,不要牵连吉祥铺……”
依稀听得他道。
花二跑近,黑衣男子见是她,微惊,一个闪身,消失在街角处。
花二一疑。
男子的身形,有些熟悉……好像是初进东宫时,半路刺杀她的那个人?
没等她细究,薛高雁的声音传来:“您怎么追来了?若是被巡夜的衙役发现,勾结的罪名小不了。”
花二甩开怀疑,缓缓道:“我只问你一句,你常年盘踞在南边,如今进京,是有打算开始了吧……你想好了么?”
薛高雁大笑三声,完全不怕引来巡夜的衙役,干脆道:“大不了一死!只求草席裹尸之时,娘娘帮我把龙吟弓也放进去。便此生无惧无悔哉!”
看似豪情万丈的话,却让花二眸有异样,往他身上一瞥,通身黑衣,满目疮痍。
“绯衣银弓,当年的状元郎啊,如今……却只着黑。多少年了,还在为他服丧么?”
为君服丧,尽着黑。
薛高雁忽的就敛了笑。
整个人像干枯的草垛,迅速地萎靡了下去。
“是啊……夫子,学生还在为您着黑呢……”
男子低低一句,人心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