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少年
阿巍收回视线,便要走,却又被少年叫住。
“你等等啊!你吓走了我的狐妖,多无趣!你陪我说说话呗!”少年一笑,露出两行大白牙。
“狐妖?”阿巍愣了。
“我告诉你啊……等等,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少年状似威胁地一挑眉,又忍不住得意地说下去。
“我给你说,我前阵子偷溜出宫,去坊子里听说书,那先生讲聊斋哩!讲得真好!我从来没听过,上书房没有叫聊斋的书。什么妖啊书生啊,可有意思了!”
少年顿了顿,扬了扬手里的线头,是一截红线,不知从哪个妃嫔宫装上抠下来的。
“聊斋里说,狐妖会在晚上幻化成女子,然后慕那书生。长夜漫漫,红袖添香,啧啧,说书先生说,民间叫什么一个线头,一头拴一个……”
阿巍眉梢一挑:“那叫千里姻缘一线牵。”
“对对对,一线牵。”少年一拍脑门,笑意愈灿烂,“所以啊,你看,今晚我就是那书生,拿这红线,准能钓头狐妖回去!”
少年兴致勃勃地扬起手里红线,像个**宝一样,珍重地给他看。
阿巍的目光略过红线,最后停在了少年脸上。
十八年纪,面如冠玉,眉清目秀,一双瞳仁晶亮得,比月光还亮几分,进贡的缎袍被他沾满了泥,彩绣的锦靴被他翻墙时掉了一只,露出玉似的一只脚,在墙头上悠悠晃着。
明明骨子里是矜持高贵的天家,却被他活成了鲜衣怒马的少年。
“诶!说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少年的话传来,“以前,我把这些事和旁人说,他们都说我胡闹!你却听完了,也不说这话。”
阿巍点点头,又摇摇头,觉得自己不该再纠缠下去了。
他不置可否地一拜,便要转身离去,又听少年话从身后传来。
“不告诉我?那我告诉你啊!我叫赵熙彻,字怀阳!”
阿巍差点一踉跄。
他猜了个十之**,原以为这小贤王得拟个化名,却没想,他直接把真名说了个全。
鬼使神差的,他竟也开口:“臣……叫阿巍。”
“阿巍?阿巍!这线头送你!”
赵熙彻一扬手,那截红线不偏不倚地落到了阿巍手上。
阿巍一怔,下意识地回头,见那锦衣少年晃着腿儿坐在墙头,对他笑得灿烂。
月光在那一刻,美到极致。
东宫配殿,子时。
惴惴不安的花二终于等得阿巍回来,松了口气:“阿巍,你去了那么久,吓死我了,还以为出意外了!这宫里,大意不得!”
“抱歉。”阿巍见花二在大冷夜,一直在门口等他,面露愧疚。
花二笑了:“好了,一家人,都平安,就好。快回去歇吧……等等,你袍子是不是虚线了?有截线头?我帮你拽了。”
花二眼尖,隐约见得一茬红线,欲伸手去拽。
“不……不用了。”
阿巍挡住了花二,低着头回了自己屋。
花二看着男子背影,不解。
当年威震天下的上将军,年少成名,刀锋如雪,行事作风极为严谨,什么时候会容得下了一截线头?
深宫不言,月光如水。
翌日。
诸人用过早膳,听得罗霞道,沈银请他们赏花。
于是稍加收拾,几人被罗霞领着,来到东宫花苑,苑子里百花盛放,姹紫嫣红,蜻蜓蛱蝶漫天飞。
沈银被众人簇拥着,俏生生立在牡丹边,一袭水红色宫装,缀珠堆纱花冠,映得病态苍白的小脸也多了几分血色。
“你们来了。”沈银噙笑迎上来,“近日二乔开了,实在是人间奇景。我一个人赏花,又有些无趣,所以请尔等来,一起品品花,一起说说话。”
二乔,名品牡丹。出自元丰年间银李园,原称“洛阳锦”,盛于曹州,改称二乔,成为帝宫花品的进贡选录。
此刻,花苑里二乔绽放如海,同一枝头上异色花争艳,或粉或白,开作人间富贵景。
“多谢沈大姑娘。民间断没有福分,能瞧得这种名品的。”花二言语恭敬,脸色确不置可否。
连同花婆婆,花三,阿巍几人,都一副索然寡味。
他们见过二乔的时候,这沈银还不知在何方呢。
这时,一行宫女过来,拿了并州剪,挑了几朵盛放的二乔,利落剪去。
“二姑娘,你瞧,那牡丹不过是一点花瓣萎了,整朵就被剪了。这宫里啊,规矩,是见不得花败的,不吉利。”沈银很熟悉地看着这一幕,又似乎想到什么,叫住了那个宫女。
“不对?我请二姑娘他们赏花前,不是命人剪过么?怎么又剪?花瓣萎得没这么快罢。”
宫女一拜,应道:“不是枯萎,是生了小虫子。最近花圃里兴一种小虫子,飞来飞去,专门咬花瓣。”
沈银微惊:“小虫子?”
“正是。没一会儿,好好的花就能被咬得七零八落的。”宫女点点头。
沈银小脸忽的有些异样,她向花二诸人一歉:“我突然想起有点事,二姑娘你们就先赏赏花?瓜果美酒,尽管向宫侍要。我去去就回……任何人都不许跟来!”
言罢,沈银就匆匆而去,留下一大堆宫女和花二面面相觑。
往后的时间,花二继续赏花,花婆婆坐在柳荫下,砸吧着宫女拿来的酒,最苦的是花三和阿巍。
两个大男人,傻瞪着牡丹半天,脸都黑了。
可是宫里规矩严苛,又不能乱走动,乌泱泱的宫侍和金吾卫,像看贼样守着他们。
而沈银,迟迟不归,半点音讯也无。
花二见得花三和阿巍脸色愈难看,等不下去,找了罗霞,请她带自己去见沈银。
“奴婢……知道是知道沈姑娘在哪儿……但姑娘说了,谁都不许跟来。奴婢也不敢冒犯她的意思啊。”罗霞左右为难。
花二压低了声音,凑近道:“姑姑放心。你只把我领到附近,告诉我在哪儿,我自己去,你倒转回来,和姑姑什么干系也没有。”
罗霞还有犹豫。可见得花三和阿巍,已经无聊到拿刀剑去刺牡丹了,眉梢一跳,只得带花二去找沈银。
宫道蜿蜒,七转八拐,不知走了多久,二人到了一处小园子。
这园子似乎废弃很久了,满地花泥枯枝,没个人打理的。
第十七章 莳花
“沈姑娘就在里头。二姑娘自己去罢。”罗霞跺了跺鞋底泥,多嘴了句,“二姑娘,这园子不吉利。你也劝沈姑娘别呆久了。”
“不吉利?”花二一吓。
罗霞瞧着花二吓到的样子,忍不住笑,又板起脸正经解释。
“也不是甚大事。园子是周哀帝时候的,本来挺好的,可四月宫变一起,谁有心去照料花草?后来枯的枯,败的败,到了当今圣人登基,发现了这园子,但当时满院子花败叶残,宫人都觉得不吉利,没人愿去打理。本就是不大的园子,就干脆废了。”
花二点点头,记忆被一点点唤醒。
是了,是有这么个小园子的。
罗霞倒转回了,花二独自一人进了小园子,见得沈银在一块太湖石旁弄着什么。
“沈大姑娘!”花二唤了声。
“谁!”沈银被吓得不轻,花容失色,完全没了往日的端庄。
“是民女冒犯了,姑娘得罪。只是家弟和阿巍他们……等等,沈大姑娘……你在干什么?”花二本有歉意,可当看清沈银的手时,忍不住讶异。
纤纤玉手沾满了泥,水葱指甲里掐着草渣子,掌心握了枝金簪,尖儿上还戳着一只小虫子。
而她脚边是几盆花儿,普通的山野小花,蔫了的,开着的,半耷拉着的,四周飞着些小虫子,将瓣儿咬出小洞来。
显然,这沈大姑娘是听闻小虫子,就匆匆赶来,取下髻中簪,为这些花儿除虫子。
只是这种事,完全不像沈银会做的。
毕竟她是众星捧月的千金,十指不沾阳春水。贤良恭让,倒背如流,后妃之德,更是识字就开始念了。
所以花二一时没反应过神。她揉了揉眼睛,再次盯向沈银,这下后者终于脸红了。
“你什么都没瞧见!什么都没有!”沈银惊慌失措地低喝。
花二眨巴眨巴眼。十分确定,眼前的就是沈银,她记忆里端庄娴静跟菩萨似的女子,如今一身泥,一脸慌。
花二又看了眼那些花,心里咯噔一下。
宫里是不会有花败的。总是人为地,将将衰的花儿剪去,图个盛世吉利。
然而眼前这些花儿,有枯萎有盛开,花瓣飘零一地,是自然状态的花儿。
也是“真正”的花儿。
“你刚才除虫子不对……应该这样。”花二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拿过沈银金簪,蹲下身为她示范。
沈银愣愣盯着花二的背。良久,脸上的羞恼化为复杂:“你……不会觉得奇怪么?侯府千金养了堆野花,里面还有衰败的……”
花二没有抬头,只是很细心地为野花除虫,价值连城的金簪被她用得像个花锄,却又很熟练。
“沈大姑娘,东宫花苑里,开满了最名贵的二乔,永远也不会败,不会萎,然而在民女看来,和二乔比,只有这里的花,才是花儿呢。”
花二起身,把金簪擦了擦,递给沈银,意味深长一笑:“同样,如果沈大千金做这种事,自然离经叛道,但若沈银做这种事,不是很正常么?”
沈银身子一抖。脸上千万种思绪闪过,有震撼有激动有怀疑有感谢,本来因为生病而苍白的小脸,直弄得五颜六色起来。
而她身前的女子,瞳仁干净,真诚的目光仿佛能看进她灵魂去。
“……多谢……”
良久,沈银低头一句,语调有些不稳。
“不过沈大姑娘得把手上的泥洗洗,不然回去前殿,得叫人揪着岔子了……”花二话没完,就被沈银打断。
“阿银!人前不论,人后时,就叫我阿银!我今年十九,比你长一岁,我也唤你声二妹妹,好不好?”
沈银抬眸,恳切地看着花二,顿了顿,又加了句:“有空了……二妹妹还能教我些,如何养花么,除草施肥什么的……”
沈银似乎很感兴趣莳花,把掌心一团花泥捏来捏去,也不嫌脏。
难以想象,剥去端庄娴静的千金外壳后,里面的人儿竟如此灵动鲜活。
花二这才确认,她今天第一次,认识了沈银。
不是那个十全十美菩萨似的侯府姑娘,而是真真切切的一个十九岁少女。
花二笑了:“当然可以。不过话说回来,阿银是怎么养起这几盆野花儿的呢?”
“它们本来就在周哀帝的园子里。四月宫变后,园子被宫里弃了,我偶然发现,有几盆花儿生命力极其顽强,居然还活着。”沈银娓娓道来,“三年了,我偷偷养着它们。开了又萎,萎了又开,我任它们像外面的花儿一样,自然又真实地活着。”
沈银顿了顿,拉了花二坐下,两人就席地坐在满是花泥的砖地上,抱膝看着花盆。
“二妹妹,我猜啊,这些花儿是悯德皇后种的……二妹妹?”沈银忽然觉得,她拉住的花二的手,微微一颤。
“无妨,你说。”在沈银转头看来的瞬间,花二一笑,毫无异样。
沈银点点头,伸出保养良好的手,把花盆里的杂草挑去,一边续道。
“二妹妹,你知道悯德皇后是怎么进宫的么?冲喜去的。当时周哀帝身子已经不行了,当今圣人,哦不,当时还是右相,帝王之局已布,哀帝的朝廷内忧外患,帝宫里死气沉沉。哀帝的原配皇后又薨了有几年了,所以宫里商议,为哀帝再娶一个皇后冲喜。”
花二警戒地瞧了眼四周,低语道:“你小心点!就这么议论当今圣上,不怕掉脑袋!”
沈银笑笑:“不过三年,经过宫变的人都还在,百姓也还没健忘到那程度。算不得什么秘辛。再说了,废了三年的园子,谁图吉利的往这儿跑?”
沈银看着那几盆花儿,目露异彩,说了下去。
“听宫里老嬷嬷说,悯德皇后在十一岁最后一天来完了葵水,十二岁生辰那天,就被接进了宫。才十二岁的小皇后啊,自然耐不住宫里寂寞,应该就养了这些花儿吧。不过,我查遍宫里卷策,也不知这些花儿叫什么。”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些前朝往事,你还是烂在肚子里。到处说不怕掉脑袋!”
花二哭笑不得,沈大千金倒罢了,这个沈银,怎么一唠嗑就停不下来似的。
沈银噗嗤一笑,摆手道:“哪有这么忌讳!当今圣人登基时说,他视哀帝为兄弟,既是兄弟之国,就不必变国号,依然称周,大周还是大周……只是民间为了区分,将前朝的周称为东周,如今的周称为西周。”
第十八章 六出
“哎呀!说起劲儿了不是!隔墙有耳!”花二蹭一声站起来,去拉沈银,作势不听了。
沈银只得住了口,听说花三和阿巍待不下去了,便要去前殿,刚想拉花二一块离开,后者一滞。
“我……想在这儿……待会儿。”花二轻道。
沈银并未觉不妥,嘱花二再帮她除除虫,自己就要离开,又忽听得身后花二一声。
“阿银!这些花儿……叫六出。”
沈银一顿:“六出花?似乎听过,好像只是民间乡野的小花,不是甚富贵品。不过,二妹妹怎么会知道?”
花二笑笑,没有回答,只是劝她:“你快些回去罢。花三和阿巍得闹起来了。”
沈银道也是,遂不再多想,掸了掸花泥,便告辞离去。
花二看着那倩影消失,目光转回了几盆小花儿。
她怎么知道?
她当然知道。
因为那就是她的花儿。
是她,给他的花儿。
……
他总叫她花儿,她问过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你是这帝宫里唯一的花儿啊。
那时他笑,不愿多解释,只一声声把花儿唤得温柔。
她不懂,明明宫里牡丹芍药,占尽人间春,永远绽放,永远不败,为什么说她才是唯一的花儿呢。
然而既然他唤她花儿,她以为他是喜欢花儿的。宫里的富贵花他说又不是“花儿”,那就自己给他种些花儿吧。
于是她不知从哪里挖了颗花种子,找了个盆,亲手为他种下,天天当宝贝似的养着。
她不会学宫人,花将衰时拿剪子剪了,也不懂什么叫花败不吉利,只是任那些花儿肆意地生长着。
第一朵花开时,她甩着小短腿,奋力跑去给他看,他笑。
第一朵花落时,她也跟发现大稀奇似的,捧给他看,他也是笑。
她开心得像个傻子:“……喜欢这些花儿么?”
“……喜欢……”他笑意幽微。
后来,看花的人不在了,养花的人也不在了。
剩下的,只有这段记忆。
还有名字。
很多年后她才知道,这种花儿,叫六出。
花语是,重逢。
多么可笑的两个字。
……
良久,花二从花圃里出来,春风拂脸,煦煦,她的思绪渐渐平复下来。
估摸着天色,她开始往前殿回,可没走两步,她发现身后一串泥脚印,印在干净的宫道上,格外扎眼。
原来是自己的绣鞋底,腻了层六出花的花泥。
“哎呀,那不是进宫为沈大姑娘侍疾的下民么?好没规矩,宫道都被她踩脏了。”
“倒霉,我得撵着她重扫一遍,要是被姑姑发现这串泥脚印,我便得挨打了。
路过的宫女宫侍,怨怨地觑着花二,议论纷纷。
花二脸微红。
天子脚下,帝宫尊华,自己这一串泥脚印,虽非本意,但确实会给旁人带来麻烦。
花二试着跺了跺,但站得久,花泥都黏瓷实了,一时半会儿也弄不下来。
眼见得四周埋怨的声音愈大,花二一横心,干脆把绣鞋脱了,光脚在宫道走起来。
“瞧那下民!居然光脚!女子珍重芳姿昼掩门!好生粗鲁!”
“眼要瞎了!瞎了!看不下去了!怎有这等不要脸的下民!”
没想到,泥巴的议论没了,光脚的又来了。
规矩,谁也没花二懂。
她好歹也是黄花大闺女,光天化日下,光脚到处蹿,她自己也觉得难为情。
于是,她一闷头,干脆跑起来,念着赶快跑回去,躲过这尴尬境地。
然而这一跑,跑得急,抬头不看路,经过一个转角时,躲闪不及,她猛地和迎面来的人撞上。
“对不起对不起!”花二摔在地上,待抬头看清撞着的人时,目光一闪。
这老天爷怎么就那么巧,巧得跟使她绊子似的。
赵熙行。
今儿的他着了吉服。内着素绫中单,外着缃色销金绫圆领袍衫,麒麟缀宝,蛟在两臂,均为潜龙。星辰在背,串东珠,五色繁复。蔽膝两侧,另挂大绶。身佩玉圭袋芝兰香囊,墨发金冠,煌煌占尽日光之灿。
缃,以最接近于天子明黄的色泽,昭显着大周皇太子的荣耀。
男子本就是生得极好看的,如琢如磨,见之忘俗,如今一袭缃色,更添凛然高贵,每个毛孔每根骨头都散发出一股帝王家的尊华。
他身侧侍立着李郴,神色肃穆,大大小小官员若干,身后内侍宫女垂首肃立,像一条长龙望不到头。
众星拱月,而他,独在九霄巅。
于是花二,也不由看傻了片刻。
赵熙行似是下朝回来,沿途和官员商量着什么,此刻他盯着跌坐在地的花二,星眸噙了丝冷意。
“花二姑娘!你!你不要命了!敢冒犯殿下!罪该万死!”李郴吓得不轻,粗话都吓出来了。
赵熙行看了眼因为被撞到,吉服上出现的衣褶子,眼眸微微一眯。
就是这一个细小的动作,太过熟悉他性子的宫人朝臣们,慌忙刷刷跪倒:“殿下息怒!”
花二也缓过神来,连忙请罪叩首,跟着喊:“殿下息怒!”
一时间,宫道里除了赵熙行,所有人都跪下了。鸦雀无声,空气温度下降。
赵熙行伸出两根莹指,迟疑了一会儿,缓缓先把吉服上褶子扶平了,才转头向李郴,淡淡一句。
“今儿的政议要多久结束?”
李郴抬起半个头,惶惶道:“事关西山那边的战事。兵部诸大人已在东宫等候了。商讨对策,估计要到酉时左右了。”
赵熙行微微一沉:“左右?”
李郴一哆嗦,慌忙掏出个小札记,反复对算,重新应道:“臣失言!臣无能!应该是到酉时三刻,三刻!”
赵熙行这才点点头,复看向伏在地上的花二:“今儿来不及了。明早,自己来东宫请罪。”
丢下这么一句,赵熙行就要离去,刚迈两步,又转回来,从怀里拿出张罗帕,扔到花二面前。
不偏不倚,罗帕落下,刚好盖住了花二赤足。
花二一愣,抬眸。
赵熙行也没避开视线,看看她赤足,又看看身后一摞官吏,四字:“成何体统。”
这四字不像是责备,倒像有些其他的情绪。
花二来不及揣度,赵熙行便拂袖而去,李郴抹了把汗,连忙跟上,路过花二身边时,重重叹了口气。
“你说你,进宫送脑袋来的?告诉你,上一个走路不长眼,冒犯了东宫的,人还没‘出来’。僭越罪,可惜了。”
第十九章 大祸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远去,花二吁出口闷气,是祸躲不过,天定的孽,迟早得碰上。
待花二回了宫,将遭遇一说,花三,婆婆,和阿巍,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一窝蜂地决定去求如今最熟的沈银,凭着沈钰这层关系,好歹落个轻罚。
三人急慌慌地去了,花二一边换绣鞋,一边叹气:“我都没慌,这些人,比我还急上头了。”
“若真有事,姑娘还能这般镇定?”罗霞秀眉蹙起,“婆婆他们担心没错。这次,真事儿大了。”
“我不过撞了东宫一下,莫非,他就要我脑袋?”花二自己心里也七上八下。
罗霞摇摇头,又点点头:“姑娘,这上面罚人的法子,死罪都算轻的!以前有个宫女打翻茶盅,弄脏了东宫衣袍,东宫罚她抄写《女则》,三百遍,一日抄完。那宫女抄是抄完了,但手也断了!”
花二咯噔一下:“这东宫看着长得好,心子这般黑?”
罗霞唬得连忙要去捂她嘴,低喝:“敢妄议东宫,不要命了!外面儿只见得帝宫金碧辉煌,却不知琉璃是骨砌的,红墙是血染的!”
花二轻笑:“那为什么还那么多人,拼了命往宫里凑呢?”
“老天爷是公平的。你拿回来什么,就得拿出去什么。拿脊梁骨换名利,拿冤枉血换富贵,跟买卖似的。”罗霞的语调有些异样,“只要觉得买卖划算,便是拼了命,也大有人愿。”
“那姑姑为什么在宫里呢?”花二似笑非笑。
“因为,想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亲眼见证一些东西。”罗霞轻道。
花二突然注意到蹊跷。
罗霞的手虽有干活磨出的茧子,但不多。
而她是管事宫女,也就是姑姑。按宫里规矩,姑姑,得从小宫女一步步做上来,干活干个七八年熬出头,手上早就茧子起层了。
但看罗霞的手,似乎干粗活的时间并不长,也就几年。
几年之前,这双手白皙修长,简直像个官家姑娘。
“没想到姑姑还有这番见地,佩服。”花二深深看了眼罗霞。
罗霞自觉失言,清咳两声,佯怒,说花二自己都朝不保夕,还有空闲嗑。
二人都没有想到,这番难首先来的,却不是东宫。
花二刚换了干净衣鞋,上面便有旨下来。
皇帝和皇后,召花二。
花二和罗霞俱是一惊,但没法多问,只见得传旨内侍面露不忍,说什么“大好年纪,完了”。
当花二被带到金光殿,她才意识到,罗霞说事儿大了,没骗她。
皇帝赵胤高坐上首,龙盘虎踞,明黄龙袍夺目,刺绣五爪金龙似引龙鸣。
四十余岁的他,棱角分明的面庞生了青胡茬,眸敛精光,不怒自威,浑身一股帝王气浑然天成。
是无论处于何种位置,都是英雄中的英雄的人物。
而他身旁的皇后刘蕙,朱红凤袍满绣百鸟朝凰。凤仪内敛,持重端庄,一双美目温婉如水,却又不失国母的威严。
花二敛裙,跪地,行了大礼,深吸一口气。
“民女花二,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拜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抬起头来。”是熟悉的赵胤的声音,“皇后,你瞧,这就是朕给你提过的下民。”
花二抬头,却依然垂着眸子,不去看高台上的二人。
“哟,好个玲珑模样儿。”刘蕙掩唇一笑,“怪不得为着她,东宫屡次破规矩了。”
花二心里咯噔一下。
又听刘蕙续道:“所以难免恃宠生娇,忘了身份,就敢冒犯东宫了。”
赵胤闷声道:“不错。第一次进宫,就脏了东宫衣袍,今儿又直接撞上去了!还不知明儿,会不会压到东宫头上!”
空气温度霎时下降。阖宫色变,刷刷跪倒一片。
花二一骇,连忙拜倒:“民女不敢!民女生在乡野,行为粗鄙,才没脑没眼犯了规矩,并非有非分之想!”
花二心中暗暗叫苦。
她冲撞赵熙行的事,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到了帝后耳中。新账旧账一起算,直把她当成上下窜的跳梁小丑了。
赵胤一声冷哼:“倒是很会说话。但若人人都像你不守规矩,犯上僭越,我天家威严何在?今儿若朕不罚你,彼时流言越穿越邪乎,东宫的脸面又何在?”
“陛下!陛下明鉴!民女绝无冒犯天家之心啊!”花二连声请罪,大胆地抬眸,看了眼高台上的二人。
“咦?”刘蕙一愣,快步走下来,盯着花二的脸,“你……再抬头来,本宫瞧瞧。”
花二小心翼翼地抬头,撞进刘蕙的眼里,后者的秋水眸起了一丝波澜。
“陛下……这张脸,怎的有些熟悉?”刘蕙惊疑不定。
赵胤也走下来,沉声道:“皇后也认为?朕第一眼见她,就觉得熟悉。但仔细看来,又不是。”
刘蕙摇摇头,又点点头:“三年前,妾身和元后姐姐随您进宫,妾身见过那位……这张脸,确实有几分神韵的……不过。”
刘蕙顿了顿,看向赵胤一笑:“妾身只是远远见过。陛下比妾身熟悉,陛下说不是,那便不是罢。”
赵胤又再次看了看花二,迟疑不定:“朕,也希望不是。三年了,应该是朕多想了吧……罢了,这下民冒犯东宫的事,绝不能姑息。”
刘蕙视线从花二脸上移开,转回了正题:“按照僭越的惯例,打一百板子,逐出宫去。陛下以为如何?”
花二头皮一凉。一百板子,不打得她皮开肉绽,出宫就等于等死。
“皇后娘娘恕罪!民女冤枉,冤枉啊!”花二连忙求饶,却见内侍已经气势汹汹地涌了进来,就要来拿她。
刘蕙看了眼赵胤,见后者点点头,遂叹了口气:“本宫,都是为了东宫好。姑娘,只有你多担待了。”
千钧一发之际,殿外传来喧哗声,一个宫女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倒地就拜。
“陛下,娘娘!不好了!沈大姑娘病重,烧着说胡话!”
那宫女微微抬头,对花二使眼色。
花二一愣。罗霞?
至于沈银,前几天不还好好的,怎的突然病重?
赵胤一愣,面露担忧:“银丫头怎么样了?一群庸医,若是治不好银丫头,耽搁朕抱孙子,你们都陪葬去!”
第二十章 抄书
“回禀陛下,御医们已给姑娘用过药了。只是叮嘱,姑娘一个人在宫里养病,难免思念亲人,心思郁结,有加重病情之嫌。所以。”罗霞看了眼花二,“所以,素日一定不能缺了可心人,陪她说话解闷。”
赵胤和刘蕙对视一眼,目噙忧色,又看了看花二,恍然道这可心人指的就是她。
赵胤了然,一声哼:“朕说呢,是为着这头。也罢,为了银丫头好好养病,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
“臣拜见陛下!陛下恕罪!”这当口,一抹青色官袍进来,倒地就拜,头磕得极响,“东宫斗胆请旨,亲自治这下民的罪!”
花二又一愣,李郴?
赵胤脸色阴晴不定,沉声道:“东宫不是在和兵部商议西山之事么?处理完了?还有闲心管这茬。”
李郴再拜,目光有些闪烁:“快完了!东宫正在加急处理,说只要不到半个时辰!所以殿下才斗胆没有亲自陈情,而是命臣觐见,说明原委。”
李郴顿了顿,又重重叩首:“禀陛下,东宫原本打算亲自治罪这下民的。只是因西山议政,推到了明早。如今,若陛下先拿了这下民,明儿,只怕东宫……有食言之嫌,难服臣民。”
“哦?有说过明早亲自处置么?”赵胤环视殿中,宫人们刷刷跪倒,连声称是。
刘蕙的目光在花二身上凝了良久,复看向赵胤,俏生生一拜。
“陛下,东宫既要亲自处置,政事又快处理完了,便由他去罢。妾身相信依东宫的性子,会秉公执法,有分寸的。”
赵胤沉吟几番,终于叹了口气:“也罢。人就押去东宫,让那小子亲自治罪。让他先处理完政事,政事要紧。”
花二重重松了口气。向罗霞和李郴点点头。
罗霞一笑。李郴则翻了翻眼皮。
于是,有惊无险,逢凶化吉。
一群金吾卫押了花二出殿,罗霞和李郴走在一旁,花二暗暗道:“姑姑,沈大姑娘怎的突然病重?可有大碍?”
罗霞没来得及应话,李郴就接了过去:“你这下民,吓糊涂了不成?沈大姑娘好好的,你亲人们去求她,她听说后,才想了这个对策。还有东宫,也是命我速速赶来。”
李郴顿了顿,面色复杂地一瞪花二:“也不知你这下民,哪里来的福气,能惊动沈大姑娘和东宫,两个人出面保你!”
罗霞在旁边笑:“没事便好。奴婢早说过吧,姑娘的好日子,在后头哩。”
花二心头微微一热。
沈银和赵熙行,看似是冷面冷心的人,却敢从帝后眼皮子底下把她带走,不由多了几分好感。
途中,罗霞告辞回了沈银处,李郴随花二到了东宫。
又是繁琐的通报,进殿,跪拜,问安,花二好不容易才抬起了头。
大殿幽深,雕梁画栋,沉水香一线儿缭缭。
沉香木书案,文房四宝,木香和墨香萦绕,绿纱窗外凤尾竹婆娑,铜钱般的日光洒在金砖地面上,光影绰约。
而那一袭缃袍的东宫,长身玉立于案前,微微附身低头,执笔练字,身后是静庭竹影,日光在他墨发上镀了层金。
君子临风窗下,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当真是极美的一幅画。
花二又偷偷环视了眼四周,兵部诸官已经辞去,看来如李郴所说,加急加赶,议政已经结束。
四周只见内侍,每三步就有一个,乌泱泱的,却鸦雀无声,书房内外只闻风声,竹影摇曳声,还有东宫泼墨声。
“殿下,罪民已经带到。臣,恳请殿下治罪,以儆效尤。”李郴跪倒,叩首至地。
赵熙行没有回应,只是研墨提笔,在宣纸上行走,漂亮的蝇头小楷,规整得像刀子凿出来的。
“殿下,歇会儿吧。”
李郴试探道,令内侍备了茶,亲自奉到案头,没想到刚一放下,赵熙行便抬头看了过来。
这一眼,冷的像冰,李郴浑身一哆嗦。
“殿下恕罪!臣,臣失仪!”
李郴慌忙从怀中掏出把尺子,沿着茶盅左右比了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茶盅放在比好的位置上。
其精准,分毫不差。
赵熙行这才收回视线,继续运笔练字。李郴松了口气,诸人倒是面色如常。
花二瞧得啧啧称奇。
居然还有侍奉主子的奴才,随身带尺子的?
而且放个茶盅,还有个精确的位置,放错了一寸,这东宫脸就黑成啥样了。
做到这个份上,哪里还像个活生生的人?
看来所谓完美如圣人的东宫,这圣人二字,贬义得多过褒义。
花二正胡思乱想,听得赵熙行声音悠悠飘来:“上一个犯了僭越的宫婢,本殿罚她抄《女则》,三百遍。如今你……自己说,抄多少遍?”
众人讶异。
这还能自己说?
要知道上一个抄三百遍的,多嘴一句就多罚一遍,硬生生把手抄断了。
花二觉得这个问题得好好回答。看那带尺子的做派,只怕多了少了都不对。
她跪在地上,偷偷觑了眼李郴,李郴抹了把冷汗,指头对她比了个三。
三?
花二眼眸一亮,伏地拜道:“回禀殿下:罪民以为,殿下为国之储君,然论孝道,论君臣,天子为大,其次皇后,一国之母。所以,殿下两人之下,万人之上,居三。”
花二深吸一口气,提高了音调:“所以,三遍!抄三遍!刚好符合殿下尊贵身份!”
李郴面如死灰,慌忙给花二使眼色。
这罪民怎么自己往刀刃上撞?
三百,他比的手势是三百啊!
然而,赵熙行看着宣纸墨宝,并未抬头,淡淡道:“准。”
花二一愣,这么顺利?
李郴一口气憋在胸口。
众内侍也怀疑听错了。
三遍?允了?
是上一个抄三百遍的太冤,还是今儿东宫知道怜悯二字如何写了?
李郴颤抖着确认了遍:“殿下……三思?僭越大罪,只……抄三遍?”
“宫规:质疑主子决议,按僭越罪论。革职。”赵熙行看了眼李郴,神情淡漠,话语却是骇人。
李郴吓得连连叩首:“臣,臣糊涂!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罪民押到静室去抄经!”
最后一句话是对诸侍所言。立马有同样糊涂的内侍上来,押了花二就走。
第二十一章 墨宝
这时,赵熙行将狼毫浸入洗笔筒,水声轻荡,五字:“就在这儿抄。”
众人都是僵在原地。
这儿?这尊贵无比的东宫书房?
连刚才议政的兵部大人们,也都站着,没有坐下的份儿。
李郴脸色几变。但他不敢多问了,他万不敢再给自己栽一顶僭越的罪名。
于是,立马有内侍置了小案,就在赵熙行的玉案旁,那距离,哪里是受罚,简直像是伴读。
花二看了眼赵熙行,见后者也正静静地看着她,日光从绿纱窗漏进来,刚好落进他瞳仁里。
幽黑的瞳,流转着金光,像两颗琉璃珠。
花二不得不承认,顶着这副皮囊的人,心子好像也不是那么黑。
“罪民!还愣着干什么?”李郴的低喝传来,花二连忙坐到小案前,提笔研墨,抄写起来。
殿内一时安静如斯。
重重叠叠的内侍,呼吸都不敢大声。花二低头盯着宣纸,笔尖墨香蜿蜒。而赵熙行倚在窗边,看着手里的书卷。
实在,安静过了头。
花二偷偷瞧了眼李郴,他紧张地盯着玉漏,待到某个时刻,水滴落下的刹那,他一个手势,内侍们连忙放下窗扇的金丝竹帘子。
觉察到花二目光,李郴回头,低声解释。
“殿下说,日中三刻时,放下竹帘,日影斑驳,是最好看的。早了晚了半刻都不行!”
花二一怔:“算那么准个时间,就求个好看?”
李郴翻了翻眼皮:“你这等下民,哪里会懂东宫在风雅一道上的造诣。殿下常言,世间万物,大美为美。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花二耸耸肩,余光看到衣袂沾上的墨汁,竟下意识地擦了又擦。
忽的,赵熙行的目光看了过来,像一记冰锥子。
“臣妄议主子,罪该万死!”李郴扑通一声跪下来,带着阖宫宫侍也刷刷跪倒一片。
花二绣墩还没坐热,只得跟着跪下,还不忘把弄脏的衣袂藏了藏,生怕被那“圣人”看到。
“嘀嘀咕咕什么呢?”赵熙行的黑眸在花二和李郴之间打转。
“回禀殿下:臣……臣在教这下民认字!下民粗鄙,目不识丁!臣以为,让她识得了字,才能深刻明白,《女则》训诫之意!”
李郴说得义正言辞,花二觉得丢脸也驳不了。
赵熙行略一沉吟,才点点头:“都起来罢。等等……你,过去点。”
最后那个“你”,是对李郴说的。
李郴从花二身边远离一步,还没定,又听赵熙行道:“再……过去点。”
李郴愣了愣。但也不敢违抗,连跨两步,站得离花二远远的。
赵熙行这才面露满意,收回视线,看向花二,目光幽深。
花二这下也不敢抄书了。停了笔,低了头,动也不敢动。
良久,赵熙行清音响起:“除了父皇母后,像你这般冒犯本殿的,全天下就只有一个人。很多年前的事了,就那一个人。”
花二下意识地一抬头:“谁?”
李郴吓得立马要提醒花二失礼,但见赵熙行也没甚表示,才决定什么都不管了,装个眼瞎。
赵熙行看着花二,过于幽黑的眸里,日光流转:“一只狐狸,个儿不大,却咬人的小狐狸。”
花二不解,赵熙行的声音仿佛有魔力般,让她停了狼毫,就静静听着。
一阵风来,撩起男子墨发,竹影交横,听得他缓缓道:“那只小狐狸,拿东西砸我脑袋。喏,就这儿。”
赵熙行放下书卷,走近花二,俯身凝视着女子,指了指脑门一处:“你说,‘奇耻大辱’,是不是,不该忘?”
咫尺之间,那男子衣衫间的竹香铺天盖地,熏得人发懵。
“是是……民女以为,不该忘……”花二想避开视线,却发现浑身都动不了了。
赵熙行点点头,琉璃珠似的瞳仁深处,有一刹那,夜色翻涌。
“你说的对……不该忘。”
他轻道,声音有些异样。
花二眨巴眨巴眼,被那瞳仁盯着,仿佛她所有的秘密都无所遁形。
赵熙行瞥了眼花二的抄书,眉间一划而过的嫌弃,复直起身,拿过玉案上刚才自己摹的字,扔给她。
“字,太丑。”
这时,李郴选择眼神好了,低喝:“殿下赏你墨宝,还不快谢恩!果然是下民,字抄得跟蚯蚓似的,回去好好练练!”
花二有些不服气,却只得谢恩一番,目光在落到那字帖时,微微一滞。
她以为赵熙行赏她的墨宝,应该是“淑慎恭俭,化行闺门”之类,来敲点她的,却没想是一阙词。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花二心里咯噔一下。
这首词,流传于花间巷里娘子小郎君,但出现在宫禁森严的帝宫,这词,就太过“轻薄”了。
反正上书房是不会有这种词集的,先生,也是不会教的。就是不知被誉为“圣人”的东宫,怎么抄了这首词给她。
花二抬头看了看赵熙行,见后者也看着她,眸色微晃。
花二慌忙低下头去,看这意思,词没错。当下决定少些揣度,不过是练字,拿什么练都是一样的。
这时,赵熙行的声音传来:“跪安罢。”
李郴一愣:“殿下,这罪民一遍都还没抄完呢!”
“方才不是说,你不识字么?那就拿这幅字回去,一个个字儿念,一个个字儿练。”赵熙行深深看了眼花二,“什么时候懂了意思,这罚就了了。”
“民女……谢恩。”花二总觉得,这词的意思,深究不得。
于是跪安,李郴领着她出殿,一番有惊无险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揭篇。
花二回到配殿,沈银和花三等人早就等着她了。
“阿姐!殿下怎么罚你,没有大碍吧。”花三上前来,上下打量着花二。
婆婆和阿巍也凑上来,围着花二左看右瞧:“说殿下亲自罚你,我们更担心!你没听那个抄经手抄断的宫女,比死还痛苦!”
沈银也俏生生立在一旁,噙笑:“看来,花二姑娘已经逢凶化吉了?”
“无妨。殿下罚我抄书,不过抄三遍。一切都了了。”花二安慰着诸人,迈步进殿。
殿内置了一张金丝楠木案,案上瓜果珍馐,美酒佳酿,摆了满满一桌。
“这是?”花二看向沈银。
第二十二章 真相
“犯了僭越大罪,还能从东宫手里,一根汗毛不少的出来的,只有姑娘一人了。这种大福分,不得好好庆祝一番?”沈银笑意婉婉。
“沈大姑娘,这不妥吧。我等下民,怎么能和大姑娘同堂用膳呢?还是算了,我等回配殿,罗霞姑姑应该已经送膳来了。”
婆婆连忙摆手,给花三和阿巍使眼色,于是二人也跟着摇头。
沈银却看向花二,柔声道:“有何不妥?尔等伴我养病,至今多少有一分交情。今日只论故交,不论尊卑。本姑娘,特许。”
花二等人推辞不过,被沈银硬劝进殿,一同用了晚膳。
沈银确也说到做到,只论故交。和花二等人共坐一张案,并不因几人是下民,而摆什么侯府千金的架子。
于是,又像个菩萨似的,哄得所有人都开心,一晚欢宴。
待到宴毕,辞去,回了配殿,已是月上中天。
花三和阿巍馋了宫里的美酒,都有几分醉意,早早歇了。花二独自伫立在园儿里,看着月亮出神。
“二丫头,怎的了?老身见你今晚用得少,胃口不好?有心事?”这时,婆婆走了前来。
花二回头,一笑:“今晚沈大姑娘拿出了贡酒,婆婆竟没喝醉?”
婆婆佯怒,又忍不住笑:“你这丫头,老身见你在一旁不怎么动筷,心里忧着你,哪里喝得尽兴?”
花二心头一暖。婆婆是对她好的,从六年前起,就把她当自家孙女疼了。
她的爹娘都去得早,其他的族人,有她这个人,都当没她这个人似的。
唯有婆婆,流着不一样的血,却是世上最亲的亲人了。
“婆婆,我只是在想,真相,是好还是坏呢?”花二笼了笼薄薄的外袍,明明是初夏,她却觉得凉。
婆婆微疑:“这番话……是因为你今天见了赵熙行?”
花二眸色一晃,不置可否。
婆婆面色不定,有些担忧,有些不忍:“二丫头,婆婆觉得啊,这事好不好,不在于真相本身,而是于,真相里的人。”
“人?”花二眉尖轻蹙。
婆婆点点头,慈爱地拍拍花二的小脸:“丫头,好好的注视着回忆里的人吧,在你做决定前。”
花二垂下眼睫毛,月光在她睫毛尖镀了层霜。
回忆里的人?
除了婆婆,花三,和阿巍,其他的,她又该以怎样的目光注视他们呢?
在不懂的年纪,她做了一场梦,在懂的年纪,她的存在又被世间抹去了。
“好了好了,不要想了。丫头肚子饿了吧?晚上没用什么。瞧!”婆婆宽慰地笑笑,手一伸,掌心一枚烤红薯。
花二眼眸一亮。
“今儿沈大姑娘的晚宴上,有一道薯泥鸽肉丸。老身便偷偷去后厨,要了没切的红薯,用草灰烘了烘,想着你晚上饿了,肯定欢喜吃的。”婆婆递给她。
花二接过,熟练地剥了皮,咬了满嘴花,笑了。
……
十二岁那年,她被这个王朝以最高的礼节,送进了宫。
永远都是像面具一样笑的宫人,宫闱幽幽望不到头的殿宇,山珍海味却毫无趣味的锦衣玉食。
那个时候,她开始疯狂地想念,家府出门转角处,一个货郎担卖的烤红薯。
那货郎担走四方,十天半月在她家门口停一次,她拿胭墨画了历日,日子算得门儿清。
待到那一天,她便像过节般,叫小丫头出去买一个给她,吃得满手满嘴花,心里甜开花,然后正餐不好好吃,被长辈骂。
然而这种粗鄙的市井吃食,是不可能出现在帝宫的。她提起过一次,便永远不能忘,宫人们背过头的鄙夷。
唯有婆婆,会偷偷向御膳房要了红薯,拿去草灰里烘了,然后晚上无人瞧见时,小心翼翼地唤来她。
“娘娘,您瞧!”
她从兜里拿出红薯,变戏法似的。
这是她俩的秘密。
……
“婆婆,谢谢。”花二咽下最后一口,简单的味道,带来熟悉的温情。
婆婆抹了抹眼眶:“老身本就是伺候你的嬷嬷。你那时还是个半大孩子,说句僭越的话,老身心疼你啊。”
花二低头莞尔:“婆婆,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吧。我再待会儿。”
婆婆点点头,又帮花二把外袍拢了拢,才回了厢房,掩上房门。
花二收回视线,从怀里拿出一张笺纸,正是赵熙行赐给她的墨宝。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这一行漂亮的蝇头小楷,落入花二眸底,激起了淡淡波澜。
明白意思?她情愿永不明白。
过了就是过了。
又何必,去追寻真相呢。
时光如一条河,早就将故人,划成了两岸人。
花二手一松,将笺纸扔进了一个火塘里,火苗子一舔,眨眼没了踪迹。
翌日。七月的金阳,大老早就挂在了天上。
帝宫琉璃璀璨,金玉煌煌,文武百官鱼贯而出承天门,朝议已经结束了。
大周皇帝,赵胤,回了上书房,看着堂下跪着的人,脸色发青。
“东宫,你好大的胆子!昨儿你说西山的议政已经处理完了,结果呢?朕问过兵部,根本没有!”
天子一怒,阖宫刷刷跪倒一片。
赵熙行低头看着地面,脊背深深拜倒:“儿臣……有罪。”
赵胤一声冷哼:”你不管政事,对朕撒谎,全为着那个下民!你担心她的安危,所以什么都搁一旁了,心急火燎地来提人!你,你简直是胆大妄为!”
赵熙行伏在地上,没起身,也没辩解。
于是这番做派,让赵胤怒气愈甚,指着他头顶大喝,怒气都快掀了房梁。
“政事为重,社稷为先,朕从小就教育你!何况你身为东宫,更该为天下表率!而你呢!居然为着一介下民,置议政于不顾!西山战事何等之急,折子早半刻批复,便可能定一战输赢!你倒出息了,竟然敢耽搁!”
赵熙行低头敛目,面上有愧意,却无悔意。
赵胤越说越气,脸色铁青,在房里踱来踱去,丝毫不顾忌东宫的面子,骂声响彻宫内外。
“还有,你还敢骗朕!你说已经处理完了,朕才同意你亲自治罪那个下民!你如今胆子愈发大了,敢骗你老子!欺君,这是欺君大罪,你反了不成!”
第二十三章 杖责
最后一句极重。
“陛下息怒!殿下一念之差,绝非本意!”
众人色变。磕头如捣蒜,全为赵熙行求情。
“儿臣,自知罪不可恕。当时情势紧急,才有一念之错。”赵熙行深深拜倒,语调恭谨,“但求父皇息怒,保重龙体。儿臣,愿领罚。”
这一番恳切认错,让赵胤脸色缓了两分,坐回金銮椅上,有内侍立马奉上清茶,让他消消气。
赵胤啜着茶,低头看着赵熙行,瓷盅轻碰,一时间成为殿内唯一的声响。
而赵熙行也就跪着,保持着请罪的姿势,背梁一动不动。
良久,赵胤沉声道:“你素来言行周正,鸡蛋里挑骨头都挑不出错的,可如今,为什么会自己犯了规矩呢?”
赵熙行眸色一晃,默然。
赵胤微微眯了眼:“不肯说?”
赵熙行再拜:“儿臣有罪。一切罪罚,儿臣绝无怨言。”
赵胤才消下去的火,蹭一下又腾了起来:“顾左言他,巧舌如簧,你不过廿四,去哪里练就了这身好本事?你是不是非要把朕逼到坎儿上了,才肯说一句实话!”
“儿臣不敢。儿臣视父皇为天,万不敢有非臣之举。”
赵熙行说着最温驯的话,却因脸上始终太过淡然,让人瞧出一股骨子里的清傲。
赵胤最讨厌的就是这副嘴脸。一下子火气冲天,青筋暴起。
“你总是这副样子,是怪朕诬陷你了么?还是觉得朕这帝宫太脏,污了你一身清骨么?你说!是不是朕自问对得起天下人,就是对不起你赵熙行一个!”
质问声声,语若寒冰。阖宫内外心惊胆战,冷汗汩汩往地上滴。
也就在这时,他们才更加佩服,那个首当其冲的东宫,是如何面不改色的,估计连心跳都没快分毫。
圣人,果然是圣人。
赵胤走近赵熙行,后者明明都跪得微微发抖了,脸上却无丝毫服软之色,他不禁冷笑。
“你是不是怨朕?大周文贾武程,你贾家,当年可谓一国肱股,何等煊赫!连朕,不,连我,当时这个右相,过你家门口都得下马!你怨是吧,怨朕,篡了哀帝的江山,怨朕,间接致使贾家分崩离析,也怨朕,不忠不臣,气死了你母后!”
一字一顿,惊心动魄。
宫门人都吓傻了。胆小的直接尿了裤子。
赵熙行也微有色变,肩膀沉了沉,语调无惊无惧。
“父皇息怒。父皇继位大统,乃是民心所向。如今海清河晏,更证父皇王政英明。儿臣,不仅从未怨过父皇,还一直视父皇为榜样,敬佩之至。”
这一番滴水不漏的话,却令赵胤脸色更加厌恶,眸底怒火都快喷出来了。
“好个圣人东宫,说话总是十全,十全得很!朕告诉你,你这些贤良恭让的言辞,朕最恶心!你表面上十全十美的做派,心里不知道在动什么黑心肠子!你以为朕看不出来?你这副面具,打算骗谁去?养不教父之过,若朕今儿再被你骗了,朕就枉为天子!”
赵熙行深吸一口气,静静拜倒:“儿臣,领罚。”
“陛下息怒!陛下饶过殿下吧!”宫人们大惊,涕泗横流。
赵胤气得面目赤红,狠狠喝道:“来人!给老子打!老子今儿要教训不孝子!今儿只论父子,不论君臣!打!”
宫人们吓得连滚带爬,立马传了条凳,板子,几名禁军进来就要押赵熙行。
至始至终,赵熙行毫无反抗,乖乖地,伏到了条凳上,低下头,墨发垂下来,看不清他什么神情。
“陛下!饶了东宫吧!东宫素来那个性子,并非本意啊!”
殿外传来乌泱泱的哭声,求饶声,哀叹声。细辩来,有皇后刘蕙,有贤王赵熙彻,有康宁帝姬赵玉质,等等。
显然是听闻了动静,一齐跪来求饶了。
赵胤却已经气癫了,什么都听不进去,大喝:“关上门!吵什么吵!老子教训儿子,还动不得了!紧闭门窗,给老子打!”
旋即,砰砰的板子就落了下来。一声声闷响,听得人心惊。
而赵熙行毫无动静,默然,像睡着了般。
赵胤还是不解气,干脆一把夺过板子,自己上手,一板板亲手打下去。
也不知打了多少板子,赵胤才停了下来,杵着板子喘气,脸色又红又青,汗珠往下淌。
这时,殿门打开,皇后刘蕙突破禁军的阻拦,硬生生闯了进来,抱住条凳上的赵熙行大哭。
“陛下息怒!若陛下要打死东宫,不如也一并打死妾身吧!元后姐姐就留下这么一个儿子,陛下再是生东宫的气,也得顾念元后姐姐在天之灵啊!”
赵熙彻赵玉质他们也跟着闯了进来,刷刷跪倒一地,哭求道:“父皇息怒!东宫事关国体,滋生事大,父皇三思,三思啊!”
于是一殿哭切嘤嘤,宫人们也跟着求饶,闻者泪下。
赵胤这才怒火稍缓,看向条凳上始终毫无反抗的赵熙行,到底是二十岁得的第一个儿子,也不禁升起一股子怜惜。
手,下重了。
赵胤叹了口气,走过去,想亲自扶赵熙行起来,却看到缃色宫袍已被鲜血浸透,而那低着头的男子,早就有进气儿没出气儿了。
赵胤心里一凉。怒气彻底消了,又是后悔,又是着急,手忙脚乱地去摇赵熙行,惶惶向四周大喝。
“都愣着干什么!太医,传太医啊!快!若东宫有半点事,老子要你们都陪葬!”
整个太医署都被震动了。
整个帝宫也被震动了。
赵熙行被抬回东宫,已是翌日傍晚了。
皇帝赵胤赐下金银珠宝,奇药异材,让十几名太医直接搬到了东宫,随时侍奉,还免了东宫所有上朝,议政,问安,嘱东宫好生休养。
赵熙行睁开眼时,听到的是满殿蚊子般的哭泣声,而玉榻前的沈银,哭得眼跟桃子似的。
“殿下?殿下你醒了!太医,快!”沈银见赵熙行睁眼看着她,先是不可置信,旋即大喜,一迭声唤太医。
太医们涌入,为赵熙行把脉,煎药,开方子。立马有内侍将这个好消息,跑着去报给帝后。
满殿的呜咽声,一滞,又成了喜极而泣,嘤嘤声更大了。
赵熙行服了药,揉了揉太阳穴:“……吵。”
第二十四章 绣帕
“殿下恕罪!来人,让他们都别哭了!殿下要静心养伤,再吵的撵出去!”沈银连忙朝殿外清喝。
顿时,呜咽停止。大殿恢复了安宁。只闻廊下十几个药罐子煎着药,热气咕噜咕噜。
“殿下……受苦了。”沈银再次确认赵熙行已经清醒,唇一瘪,泪就滚了下来。
赵熙行安慰地点点头:“无妨。别哭了。自己都还病着,再哭,你比本殿还得先躺回去了。”
玩笑似的话,终于让沈银破涕而笑,擦泪道:“也不知怎的,陛下发那么大火。太医说,这几板子重得,皮肉都打烂了,好在没伤里子。”
赵熙行点点头,又摇摇头:“私事分心,耽搁政事,本就是本殿的错。这顿板子,该的。”
沈银眉目泫泫,声音又哽咽了,“不管陛下怎么说,阿银一直知道,殿下是无愧于天下的好殿下。所有一时之错,但瑕不掩瑜……”
“不。你错了。愈是上位者,愈是一丝一毫的错都不能有。”赵熙行打断女子的话,语调一沉,“譬如这次,若真延误军情,酿成大错,死的就是千万将士。本殿,死不足惜。”
“殿下!不许这么说!阿银都懂,但完美无瑕之人,哪里是容易做到的呢!”沈银不忍地看向赵熙行,美目盈盈。
赵熙行不动声色地避开目光,自嘲的一笑:“也不知怎的……当时,就是急了……什么都不管了,呵……”
沈银眸色一闪,了然。
“若此番劫难,能让殿下看清自己心意,阿银,也觉得不枉。我已经同花二姑娘说过了,愿效娥皇女英,阿银私心也喜欢二姑娘的。所以殿下不用顾忌其他,只要顺着自己心意就好了。”
赵熙行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天下人都知,你从小就许了本殿。如今,你能心平气和地说出这番话?”
沈银低头莞尔,毫无异样,跟个菩萨似的,永远温柔如水。
“阿银及笄那年,陛下就赐了阿银玉佩,和殿下弱冠时的玉佩一模一样,其中意思,不言而喻。如今,四年了。殿下廿四,阿银十九,殿下却迟迟未提婚嫁之事,说让我先养好身子。然而真正的意思,是殿下拖着这桩婚事,私心,并不愿娶阿银过门罢。”
直白的话,从女子口中说出,像是说着旁人的事般,半分波澜都无。
赵熙行微微眯眼:“就这样?只怕更重要的理由,是你自己的心意吧。”
沈银瞳孔一缩。
赵熙行不辨喜怒,淡淡道:“阿银,本殿和你一同长大,只怕本殿比你自己还懂你的心意。你心里装着的那个人……”
“殿下!”忽的,沈银极不合规矩地打断赵熙行的话,素来端庄的小脸,意外有些苍白。
赵熙行挑挑眉梢:“好,本殿不说了。但是。”
赵熙行顿了顿,话锋一转,带了分沉:“但是,什么娥皇女英共侍一夫的话,你也别跟她说了。”
沈银才松了口气,闻言,又带了戏谑,故意道:“她?谁?”
赵熙行连忙侧过头去,清咳两声:“跪……跪安吧……本殿想一个人静静。”
沈银掩唇一笑,也没揭穿,便要退下,又听赵熙行加了句。
“等等!你……告诉李郴,让他传达全宫……本殿伤势,但凡居于东宫者……皆可来探望。”
沈银笑意愈浓。当下就把话传给了李郴,还特意说得大声,听得屋里传来一声清咳。
这厢。东宫配殿。
婆婆看看案上几乎没动的小菜,又看看呆坐着的花二,关切道:“二丫头你怎的了?自从东宫挨打后,你也病了不成,饭食都不香了。”
花三一声冷哼:“阿姐念着东宫哩。人家挨了打,心疼!东宫可能都记不得咱们这号人,哪里轮得着你操心!”
“休得胡说!”花二瞪了眼花三,拿起玉著,往嘴里塞了一块红烧肉。
阿巍看了眼花二,担心道:“二姑娘,说句不该说的话,你万不可对东宫动什么心思啊。等沈大姑娘病好了,咱们出宫,便和宫里人再无干系了。”
花二笑笑:“放心吧,我只是可怜他。这东宫虽然臭脾气多,但人不是坏的。伴君如伴虎,如今被打成这样,我不过生了一分不忍。”
花三等人又仔细打量花二,见她并无甚异样,才放下心来。
花二却待众人不注意,偷偷唤身后侍立的罗霞:“姑姑,东宫真醒了?”
罗霞低头一笑:“没错,上面的消息都传下来了。东宫好好的,沈大姑娘陪着他呢。”
“哦……”花二拖长了语调,又道,“那,伤势如何?”
“陛下手下得重,但好在未伤及内里,养养就好了。”罗霞笑愈揶揄,“哟,二姑娘,你今儿的好奇心,真重。”
“哪……哪有。”
花二连忙低下头,只顾夹菜。
这时,一道钧旨传遍全宫。
但凡居于东宫者,皆可前往探望。
传旨的内侍前脚刚走,后脚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花二。
“看我干嘛?东宫下的旨,还能和我扯上干系不成。”花二避开视线,低头吃菜。
婆婆脸色严峻:“二丫头,这事儿,和咱们无关。听好了,装聋,装瞎。”
花三眸噙冷意:“阿姐,不能去。绝对不能和赵熙行有任何纠葛。”
阿巍也意外地正色:“二姑娘,吉祥铺不成文的规矩:少和官家来往。更别说是皇家的嗣君了。搭理都别搭理。”
花二默然,只管低头吃饭。
罗霞看看众人,又看看花二,眸有异样,忽的一句:“……奴婢会去探望的,明早。”
众人并没在意这句话,唯独花二微微一怔。
用过晚膳,暮色四合。
待到花三他们都歇了,花二偷偷披衣而起,点亮烛盏,从箱箧里翻出针线,还有一方进贡料子的御帕。
那日,她冒犯了赵熙行,后者便扔下一方罗帕,遮住了她的赤脚。
花二看着这方罗帕,极品的料子光滑如水,左下角绣了一棵翠竹,散发着熟悉的竹香。
花二也不知道自己在在意什么。
为着那张好看的脸,这条,是有的。
更重要的是,那日赵熙行从赵胤手下救走她,本来要掉层皮的处罚,被他减到了抄三遍书,估计这次他挨打,得和这些事有关。
直觉。花二直觉,有些对不住,又直觉,放不下。
第二十五章 鹦鹉
“……脸是冷了点,话少了点,讲究多了点……但,不是坏人。”花二竭力将自己说服,“恩,不去探望,一点过问还是无妨。”
花二小心翼翼地觑了眼窗外,只听众人微鼾声,并无人瞧见她的动静,这才松了口气,串起了针线。
不一会儿,阵脚绵密,御帕上就多了一行绣字。
愿君岁岁常康健。
花二又默念几番,确定这八个字很稳妥,并不会生出别的意思,才郑重地放好,熄烛歇了。
翌日。
罗霞看见花二时,唬了一跳:“二姑娘,这是怎的,眼眶下一圈黑,昨晚没睡好?”
花二摆摆手,见婆婆她们还未起,便把罗霞拉到一边,递给她那方御帕:“还请姑姑觐见东宫时,把这个给殿下。”
罗霞似笑非笑:“就这样?要奴婢说,罗帕再好,也不如人……”
“姑姑莫误会!”花二连忙打断,“只是……那天殿下赐了民女一方御帕,来遮掩赤足。民女好好洗过了,便顺便托姑姑,将御帕还给殿下。”
罗霞一愣:“也是……不对,就只是还罗帕?”
“当然。”花二余光瞥到花三已经起了,音调顿时提高了两度。
罗霞眨巴眨巴眼,下意识去翻罗帕,又被花二压住:“姑姑莫细看了。东宫的罗帕,民女可不敢做什么手脚。”
“也是。得亏奴婢等着瞧好哩,结果只是还罗帕。”罗霞有些失望,却还是认真地收好,告辞离去。
花三目睹这一切,凑了上来,狐疑的目光在花二身上转:“阿姐,你不会在罗帕里,夹带些小心思玩意儿吧?”
“胡说!东宫御用,我还敢怎么着?那天东宫赐我罗帕,宫人都瞧见了。我如今还回去,能有什么不妥?”花二瞪了眼花三,义正言辞。
花三盯着女子半晌,见后者没甚异样,才松了口气:“阿姐,我只是怕,怕你顾念旧日的交情,对赵熙行……”
“愈发胡说了!当年,算辈分,我和他爹一辈的,能有什么顾念!”花二一跺脚,有些烦躁,转身回了屋。
花三滞在原地。看着那抹消失的倩影,拳头在箭袖里攥紧了。
他突然想起一些旧事。
……
某天。他进学回来,路过太液亭,看到一堆人熙熙攘攘,便驻足看热闹。
原来是右相的公子哥儿,一袭雪青锦衣,墨发玉冠,十**的少年,已出落得庭芝玉树,满宫繁华都作了配。
他跪在堂下,内侍从他手里接过一个金丝鸟架子,献给堂上众星拱月的小丫头。
鸟架子上一只雏鹦鹉,是名贵的品种,小丫头怀里捧着一盆花儿,看得稀奇。
“献给……鹦鹉。此鸟名品,聪慧异常……臣斗胆教了些……可以听听。”
远远的,他依稀听得那公子哥儿禀道。
“好呀好呀!”小丫头笑,小短腿在过于宽大雍容的袍子里晃。
旋即,公子哥儿吹了个哨儿,那鹦鹉便清脆脆叫起来:“心事竟谁……”
远远的,他心里一凝。
这首词儿,他偶然,听小宫女们唱过,是花间巷里流传的艳词,
帝宫素求端庄雅正,这右相家公子怎么脑子不好使,偏让进献的鹦鹉学了这句?
“这鹦鹉拉屎么?”
然而,词儿还没叫完,小丫头一个打断,让所有人都愣了。
“自然拉……”公子哥儿没说完,显然那个字眼儿太过市井,他都说不出口。
四下响起窃窃的笑声。
远远的,他便想冲上去,好好教训教训那些放肆的奴才。
然而那小丫头毫不在意,举了举怀里那盆花儿,笑得露出圈碎米牙。
“我听说啊,民间都用鸟兽屎作土粪,这样养出的花儿,格外好。所以啊,我问你,这鹦鹉的屎,也可以这么用么?”
公子哥儿眨巴眨巴眼。
名贵的鹦鹉,进献的巧舌,这丫头,竟然只关心拉不拉屎?
公子哥儿深吸一口气,面不改色地应了:“应该可以。”
“真好真好!这下说不定,我的花儿能多开几朵了!”小丫头珍重地抱紧了那盆花儿,瞳仁里都是光。
远远的,他想起宫人们说,那种民间小花儿,叫六出。
是她种给他的。
……
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花三吁出一口闷气。这是当年那首鹦鹉学舌的词。
是了,原来有些心思,早就埋下了。
回忆那么凉,回忆里的人儿,心尖儿还是滚烫的。
这厢,东宫主殿。
罗霞跪在地上,奉上手里一方罗帕:“这是花二姑娘托奴婢,还给殿下的。”
李郴上前来,接过罗帕,递到赵熙行手上。
赵熙行趴在榻上,脸色很是苍白,展开罗帕看时,眸子里有一瞬微光:“就……这个?”
罗霞点点头:“就这个。殿下御用之物,怎可落于下民之手。还回来,也是对的。”
赵熙行不置可否。指尖抚过那一行绣字,眸底夜色无声无息荡漾开。
李郴蹙眉:“殿下,下民染指过的东西,何其肮脏,这方罗帕,殿下还是别要了。臣再命内务府,为殿下制新的来。”
来字刚落,赵熙行瞥了李郴一眼,这一眼,让李郴从头到脚一个哆嗦。
罗霞总觉得赵熙行有些异样。但具体哪点,说不上来。
她试探道:“殿下可要……带点什么话回去?”
“放肆!殿下尊贵如斯,给一介下民带话?念你是管事姑姑,怎会说这种蠢话!”李郴义正言辞地喝起来。
罗霞连忙告罪,只见赵熙行把罗帕叠了叠,珍重地贴身放了,并无多话。
微一愣。从来心无外物的东宫,何时对一方罗帕这么珍视了?
李郴在旁边又是呼天抢地:“下民染指之物,污秽不堪,怎能脏了殿下玉体……”
“你退下。吵死了。”赵熙行瞪了眼李郴。
李郴只得忿忿退下。殿内才算安静下来。
“姑姑请起吧。”赵熙行看向罗霞,“且不论罗帕之事,姑姑亲自来探望本殿,本殿亦是感激。”
罗霞一笑:“应该的。陛下也是爱之深,责之切,殿下莫往心里去。殿下是大周子民翘首以盼的储君,可一定要珍惜身子。”
第二十六章 桃树
“姑姑真的觉得,本殿,是万民期盼么?”赵熙行异样地看了罗霞一眼,“或者说,我赵家的江山,应该继续么?”
心惊胆战的话,罗霞却面色如昔,道:“殿下,你是在问奴婢,还是问奴婢的先祖?”
赵熙行收回视线,趴在玉榻上,声音如从时间深处传来。
“大周萧家的江山,延续了三百年。直到我赵家篡位,赵氏代萧。但我父皇,尊哀帝为弟,兄弟之国,并未变国号,依然称周。但是,早已物是人非了。”
赵氏代萧,君臣易位。
然而,大周,还是那个大周。
然而,天下,却已不是那个天下了。
只是民间为了区分,会将萧周,称为“东周”,将如今的赵周,称为“西周”。
“殿下,隔墙有耳,这种议论前朝的事,还是……”罗霞警惕地看了眼四下,欲言又止。
赵熙行恍若未闻,素日言行周正的他,此刻却毫无顾忌,娓娓道来。
“本殿总是在想,这一切对么?被染红的午门啊,洛氏上万人的血,本殿从不敢忘。以你骨子里的立场,你说,这一切,对么?”
罗霞眸色一闪,深吸一口气,重重地呼出来:“殿下,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您为什么,一定要要个答案呢?”
“本殿念书时,夫子说,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尊位也是一样,德配位,知何德配位。”赵熙行徐徐道,“一切大变的起点……你有资格,告诉本殿答案。”
罗霞的指尖在罗裙中攥紧,良久,又松开,她看向了殿外,江山万里,盛京繁华,一城长治久安。
罗霞笑了。
“殿下,将您的头低下,再低些……去问问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吧,我想他们……已经告诉过你答案了。”
赵熙行瞳孔微缩。
罗霞也不多解释,跪安辞去。出殿不到两步,就见了迎面而来的龙辇。
“奴婢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罗霞跪倒。
赵胤虚手一扶:“起来。你也是刚去看了东宫?”
“正是。东宫感念陛下仁慈,已经潜心省罪,暗自改过了。”罗霞低头禀道。
赵胤点点头,目光凝在罗霞身上。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女子脑门顶儿,她睫毛很长,燕尾般垂下,扑朔间,一抹婉约如梨花。
赵胤微微眯眼:“朕,打了东宫……你想亲眼见证的东西,失望了么?”
罗霞唇角轻翘,如昔道:“不是陛下说,那天只论父子,不论君臣么?”
赵胤一愣,笑了:“也是。朕问了个傻问题,父子父子,哪有答案。”
莫名其妙的对话。周遭宫人听得稀里糊涂。
赵胤低头看着罗霞,余光看到女子雪白的一段后颈上,有一个小红包,蚊虫叮的。
“东宫……这么缺驱蚊的香囊?”赵胤的语调带了不快。
“陛下息怒!太医署为东宫制的香囊,都是最好的,只是天儿日渐热了,再好的香囊,也不能防个十全。”罗霞请罪。
“那就令太医署多送些去。东宫有伤在身,本就体虚,要再被蚊虫叮咬,朕,饶不了太医署的崽子们!”赵胤威严低喝。
立马有内侍应了。将圣旨传下去。
龙辇遂离去,罗霞跪安,刚起身,又闻身后的龙辇停下,赵胤悠悠一句。
“你……驱蚊的香囊,你也多领几个。”
罗霞连忙谢恩。回头想寻那抹明黄身影,龙辇已消失在东宫门口。
不一会儿,里面传来赵胤的怒喝:“东宫的脸色怎么还这么苍白?这群庸医,活腻歪了不成!”
罗霞笑了。她看向三宫六阙,最无情的地方,有时,又是最可爱的。
她想见证的东西,从来没有失望过。
待罗霞回了配殿,花二已候她多时,看见她便迎上来,问她上面有什么话。
“上面?哪个上面?”罗霞笑,明知故问。
花二欲言又止,作势就要回房:“不说算了……”
“哎哎,二姑娘留步!”罗霞收起玩笑,拉住她道,“东宫没什么话。但奴婢亲眼见得他,将那罗帕贴身放了。”
“贴身?哦……”花二连忙低下头去。
罗霞又揶揄了她一番,便辞去领驱蚊的香囊。
这时,听得沈银传话下来,说自己病好差不多了,花二她们即日就可启程回乡。
花二自然欢喜。通知了婆婆,花三,却独不见阿巍。
问过宫女,都说没看见。花二无法,阿巍若真想在宫里走动,没谁拦得住他的。
正当众人找阿巍时,当事人却在御花园一株桃花树下,倚着发呆。
晚春,桃花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只有零星几朵,还执拗地簇着瓣儿。
桃瓣缤纷,落在阿巍的佩刀上,为那凛冽寒光,增添了一分温柔。
男子的眸恍惚起来。
温柔,对啊,那是个多么温柔的人啊。
……
那时,他年少成名,一把破军刀名震天下。刚弱冠,便被帝召见。
也是这样的早春,御花园的桃花,还开得热闹。
他第一次见到了那着明黄宫袍的男子。
脸色苍白,身形清癯,三春的艳阳都在他眸底融化成了夜。
男子命他和另一名少年,当众对一遍刀法。
手握破军的他,意气风发,绝没想过自己会输,刀锋如雪斩过,整个人的目光锐利得,不带丝毫软的。
他一刀刀斩向对手的少年,狠戾如刚磨牙的小兽,吓得那少年仓皇后退。
宫袍男子静静的看着,缓缓伸出手,晃了晃身旁的一株桃花树。
桃瓣纷纷扬扬,如雨飘落,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
分毫之误。在顶尖刀客的对决中,已足矣重判生死。
他眼神一恍,刀锋偏离了两寸,那对手少年迅速抓到机会,一个反击,刀锋便架到了他脖子边。
哐当。破军刀坠地。他不可置信地傻了,自己居然输了。
而输的原因,竟然是桃瓣。
宫袍男子伸出手,接住了一枚桃瓣,轻轻一笑:“你看,最锋利的刀,还不一定能敌过……最柔软的花瓣呢……”
他若有所思地也伸出手,接住了一枚桃瓣,然后在那一刻,他刀道顿悟。
他跪倒在那男子面前,献上了刀,和一生的忠诚。
……
阿巍看向头顶桃树。已是晚春,芳菲凋零,可在他眼里,大朵大朵的花儿绽放,又重新绯红如霞。
他伸出手,一枚枯萎的桃瓣飘到他掌心。
和那时一样。
只是,花儿落了。
人儿,不归了。
第二十七章 重绽
“你在看什么?”忽的,一个少年的声音传来,旋即一个布包着的东西被扔了下来。
阿巍摇摇头,驱开思绪,发现一个少年翻墙而来,正攀在头顶的桃树枝丫间,猴子似的,往下瞧着他。
阿巍连忙站起来,抱拳一揖:“贤王殿下。”
赵熙彻一笑,露出两行大白牙,身下树枝晃来晃去,瞧得人心悬,怕他下一刻就要掉下来。
阿巍捏了把汗。这个最受帝宠的小贤王,怎么第一次遇见翻墙,第二次遇见爬树,到底有没有个正经?
“阿巍!你打开布包!看我给你带了好东西!”赵熙彻得意地扬起小脸,日光映得他瞳仁晶亮。
阿巍迟疑两下,还是依言打开,层层包裹的是一本书,上面四个沾着油污的字。
聊斋志异。
阿巍下意识地慌忙掩上布,警惕地看了眼四周,察觉到没人注意,才探寻地看向赵熙彻。
聊斋。这种民间流传的轶闻集子,是在帝宫万万上不得台面的。
崇尚大雅,只念诸子的宫人,将聊斋志异列为**,若有人在宫里流传,会被视为心术不正,吃上几顿板子的。
却没想到,帝家的小贤王,如何明知故犯,不知从哪儿得来了这种**。
“贤王殿下。此书违背宫禁,臣不能收。”阿巍重新包好书,递还给赵熙彻。
赵熙彻却没伸手接,趴在桃树枝上,略带不满地噘嘴:“不行!你必须收下!我好不容易带了进宫,做贼似的,就是给你的!”
“殿下是从哪儿得了这书的?”阿巍无奈,收回手,摩挲着书封问道。
“我溜出宫,和说书先生拿随身的玉佩换的!阿巍,你休得和那些人一样,宫禁来宫禁去的,烦死了!”
赵熙彻抚了抚进贡料子的宫袍侧,已经空了,价值千金的玉佩被他拿来换了本书,他却满脸得意。
阿巍不知说什么好。低下头看书,零星的桃瓣落下来,铺了一层浅绯。
“阿巍,你可听过绿衣女的故事?树上乌臼鸟,嫌奴中夜散,不怨绣鞋湿,只恐郎无伴。啊,还有荷花三娘子,采薇翁呢?你喜欢哪个?”
赵熙彻的腿儿晃在枝丫间,曲肘撑着脑袋,兴致勃勃的小脸被日光映得皎皎。
阿巍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堂堂天家小王爷,跟他讨论聊斋?礼之一字,估计都不知道怎么写。
“臣……未曾读过聊斋,还是今儿从殿下这里,第一次阅览。”
良久,阿巍才想到一句得体的话。可指尖一翻书页,看到“春风一度,即别东西,何劳审究”这种话,脸顿时红了。
“果然是**……”阿巍慌忙又盖上了布包。
赵熙彻瞧得好笑。故意要逗他,学着坊间说书先生的做派,眼波儿一转,吟道。
“将军少年出武威,入掌银台护紫微。平明拂剑朝天去,薄暮垂鞭醉酒归。爱子临风吹玉笛,美人向月舞罗衣……“
浅斟低唱,拂剑风流。
阿巍抬眸,看向那桃枝间的少年,一袭蟒袍玉衣沾满了爬树的泥,金冠戴得歪歪斜斜,纤细白净的小脸上,瞳仁亮晶晶的。
点燃了世间所有的璀璨。
见阿巍在瞧他,赵熙彻也没回避,灼灼地看他,手抓住桃枝,一晃,一笑
“将军!”
两个字,咬得清亮又绵长。
零星的桃瓣飘飞,落到阿巍脸上,落到他刀锋上,落到他心尖上。
那一刻,他放佛又看见了桃枝漫天绽放,芳菲至荼蘼。
春,已归。
春,又刚来。
东宫配殿。花二等阿巍不耐烦了。
沈银准他们回家的意思下来了,她念着赶紧凑齐一家人,商量下出宫事宜。就不知一向严谨的阿巍去哪里了。
于是,花二决定亲自去找阿巍。有小宫女说为她带路,被她拒绝,这宫里的路,没人比她更熟悉了。
七拐八拐,宫闱深深。
花二没看见阿巍影儿,却远远见着一处凉亭下,放了张玉榻,周围宫人众星拱月,乌泱泱的。
花二转身就走。
然而还没走出两步,就听到李郴怒喝:“哪里来的放肆奴才!见了殿下也不过来行礼?”
花二暗叹一口气。转过身时,脸色已恢复了温驯模样,趋步过去,低头跪倒:“民女拜见皇太子殿下。”
“哟,花二姑娘啊。你进宫也有些日子了,怎的规矩还不周全。”李郴一瞧,不满,“还有,没有宫人引领,你一介下民,在宫里窜来窜去,当自家后院呢!”
花二只得告罪,将寻找阿巍的原委一说,李郴才缓了脸色,看了眼榻上的赵熙行,哼道:“退下罢。别打扰殿下。”
花二庆幸。便要跪安,却听得赵熙行一声:“等等。”
“殿下,花二姑娘要去找阿巍呢。沈大姑娘已经允了他们离宫。区区下民,延时逗留,怕是不合规矩……”李郴劝了句。
“吩咐个内侍,帮她去找阿巍。”赵熙行看了李郴一眼,这一眼,让李郴又自动哑巴了。
花二重新跪到玉榻前,刚好和眼前的赵熙行一般高。
赵熙行还在养伤。面朝下趴在榻上,脸色有些苍白,眸子却仍是雪亮的,他看着花二脑瓜顶,一时没说话。
花二低头敛目。这次,她和赵熙行高度太平了,能感到后者的目光落在她眼睫毛上,有些烫。
“罗帕……本殿收到了。”忽的,赵熙行一句。
花二想着该回些什么,又听赵熙行加了句:“绣字……还是一样丑。”
花二一噎。想着是不是赵熙行知道她把他墨宝烧了,如今故意挑刺儿来的。
丑字完了后,两人又陷入沉默。
近在咫尺的竹香混了淡淡的药香,草木的清淡味儿,被日光一鎏,能看见空气里漂浮的微尘。
花二觉得赵熙行这个人,哪里是圣人,几乎是神人了。圣人一字千金,他得一字万金。
她实在忍不住下去了。主动问了句:“敢问殿下……伤势可好些了?”
“好多了。御医说未伤及内里,都是皮肉伤,这几天敷了药,已经不烧了。父皇也免了本殿朝议政事,安心养伤。估摸再几天也就好了。”
这次,赵熙行回答得意外的快。还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听得花二和李郴都有些诧异。
难道这东宫说话跟煎药般,还得要个药引子?
第二十八章 辞宫
花二正在忖度,听得赵熙行续道:“听阿银说,她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准尔等离宫?”
“正是。”花二禀道,“民女和家人商量着明早就启程。花样子生意不能搁久了。”
赵熙行点点头,眸色闪烁,一时之间,不知闪过了多少个念头。
半晌,他缓缓道:“你……觉得本殿如何?”
花二一愣。
李郴一唬。
这算个问题么?
或者说,从东宫口里问出来,谁敢回答的?
侍立的宫人也都被这句吓得不轻。差点就要传御医,看东宫是否又烧了。
“殿下自然是容颜无双,风华绝代,才识过人,心怀天下……”花二几乎把想到的溢美之词都堆上去了,“大周有殿下,实乃民之福,国之福!”
“是是是,殿下庭芝玉树,神采飞扬……”李郴也在旁边帮腔。
一时间,四下恭维声声,屎都说成了香的,直把那榻上的男子捧成了个神仙。
赵熙行却剑眉微蹙,目光一扫过,虽是淡淡的,却让所有人一激灵,立马噤声。
然后,他目光又转回跟前儿的花二:“就……这样?”
还要哪样?
花二绞尽脑汁,觉得以自己的学识,知道的词儿都用上了,还有哪点没把这圣人东宫夸满意?
“殿下的意思是……”花二试探地一抬头。
于是,正好撞进赵熙行的瞳仁里,后者深深的看着他,漆黑的眸子深处有一星火。
花二连忙低下头,被这些的眼睛瞧着,她总觉得心里慌。
赵熙行看了眼四下乌泱泱的宫人,欲言又止,千万种意思到了嘴边,说出来就成了另一番模样。
“本殿的东宫,有太子妃一人,良娣两人,良媛六人,承徽十人,昭训十六人,奉仪二十四人。至于宫婢侍女,司闰司则司训等,皆从六品,掌缝掌严掌藏等,从八品,女史若干,流外三品。除了太子妃得耗点时间,其他的,一句话的事。所以。”
花二心里咯噔一下。
李郴直接捂了嘴。
但听赵熙行话锋一转:“所以,还想走么?”
花二一愣,问她?
这两番话之间,有什么逻辑联系么?
上一番列举了东宫从妃到官,女人能处的位置。
下一番就问她想不想走。
花二一时没明白,这二者间,是怎么因果相连,那东宫到底是怎么想的。
花二心乱如麻。千万种揣测从心底溜过,好的坏的都没个头绪。
赵熙行也不急,静静地等着她答案,面色淡然,星眸深处却燃起了火。
一旁的李郴脸色又红又白,瞬间变了好几个色,他深吸一口气,看花二的目光已经变了,低低向她喝。
“花二姑娘,二祖宗,快回答殿下啊!大机缘,你的机缘来了!哎哟喂,愣着干什么!多少人销尖了头也没这福分啊!”
李郴侍奉赵熙行数载,又同为男子,有些心思,他瞬间就懂了。
这东宫一切都好,就是生了个石头心。
人已经廿四了,还没碰过女人,整天片叶不沾身的样儿,圣人甚至几次召了御医去,问东宫“身子”可好。
花二眨巴眨巴眼,看了看李郴,又看了看眉眼幽微的赵熙行,她慌忙低下头去。
那一刻,她懂了。
然而几乎是同时,她就做出了选择。
“回禀殿下,民女和家人居于安远镇,铺子里的生意也要打理。感念当今圣人贤明,民生太平,民女觉得这日子甚好,并无他念。”
花二吁出口浊气,然后深深拜倒,额头磕在青石板地上,生凉。
赵熙行眸底的火忽然就灭了。
良久,他移开了视线:“既如此,便准尔等明日离宫,诸事顺遂吧。”
他的话依然是冷静的,深处却噙着一丝不稳。
“多谢殿下恩典。民女回家后会为殿下供香,祈殿下安泰,福寿绵长。”花二再拜,旋即跪安,转身,辞去。
她再没回头。
她余光看到了凉亭玉阑干上的刀痕。
是在三年前那场宫变留下来的,刀剑纷争的痕迹,再巧的巧匠也修复不了。
这世间最难跨过的,是时间。
她和他,早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翌日。
花二一行早早起了,向沈银辞行,赶着骡车回了安远镇。
乡亲们听说花二他们回来,也纷纷来串门,笑着说没他们家,镇子都安静了不少。
花二取下关门的板子,重新挑起吉祥铺的幌子,看着邻里的笑脸,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比宫里对着什么殿下什么姑娘的,要让人安心。
阿巍和花三忙着打扫,花二帮着婆婆,重新摆上花样子,开铺。
这时,隔壁家的递给花二一摞信。
“二姑娘,你进宫期间,有人给你写了好多信哩。咱先帮你收着的,如今都给你。”隔壁家的笑。
花二微疑。打开一封来,看到落款:沈钰。
却是忘了,这个小侯爷,在西山打仗呢。
花二送走了众乡亲,帮着婆婆她们打理好铺子,便一个人回了房,关上门,一封封拆信来看。
沈钰这人,也不知哪来的闲,狼毫都搁在马鞍上的?
信笺数来有数十封,几乎是他走了几天,便写了多少。
细读来,这数十封信,有的是正经话,给她讲些西山的风土人文,嚎几声军营生活艰苦,洋洋洒洒。
有的又是极不正经,通篇就一两句话,告诉她他长了个痘印,告诉她他今儿吃了好吃的蒸饼,甚至就一句,西山下雨了。
想到东说到东,想到西说到西,絮絮叨叨。
花二放佛看见信笺后的男子,竭力想把身边经历的一点一滴都告诉给她,事无巨细。
指尖抚过“沈钰”那个落款,花二笑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心头自然滚烫,但也没多的想法。
只念着待沈钰回来,一定亲手做些吃食给他送去,也算慰劳下他第一次远征,着实不易。
这时,花三敲门进来,说祥云铺串门来了。
花二一家人都迎了出去,便见得桂氏,桂大哥站在铺子门口,桂氏还牵着个十五六的丫头,小衫是上好的锦缎。
“二姑娘,你可算回来了。能进宫侍疾,那是多大的脸面。这不,奴备了礼,恭喜啦。”桂氏热情地迎上来。
桂大哥也憨厚的笑:“二姑娘家可是去宫里走了一趟的人,脚下的泥都镀了层金,大福气在后头哩!”
第二十九章 叶子
“多谢祥云铺吉言了!其实也没啥事,不过是凭着过去的交情,陪着平昌侯府的姑娘说说话!”花婆婆笑着摆手,“快进来坐!”
阿巍和花三虽脸色不自然,但也回了个礼。
于是一行人进屋落座。桂氏当先奉上一堆箱箧,里面上好的绣品若干,桂大哥也翻出个篮子,篮子里一只老母鸡。
“二姑娘,奴知道,上次的事,你还心存芥蒂。奴都是被长舌妇蛊惑,才一时生了歹念。”桂氏不好意思挠头,“不过奴保证,从今往后,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
花二和婆婆不置可否。花三和阿巍则对望一眼,迟疑着。
桂氏叹了口气,面露悔意:“二姑娘,奴其实不是乱眼馋人家好的人。只是经营我家铺子十几年,起早贪黑,其中心酸谁人知。所以,奴实在看不惯,有些凭手段一飞冲天的对家。奴当初是疑你家用了不光彩手段。不过如今。”
桂氏顿了顿,蹭一声站起来,拍着胸脯道:“如今,吉祥铺在乡亲面前证明了好手艺。奴打心底里佩服。有能耐的人,奴都敬三分。所以奴真心实意,来个吉祥铺赔个不是。”
言罢,桂氏就屈膝一拜,神情很是诚恳。
桂大哥也在旁边连连作揖,歉道:“吉祥铺的诸位,上次的事,是我祥云铺作孽。如今咱把闺女带来了,想重修两家之好。”
花二等人沉吟片刻,见桂家人确实省过,神情真诚,也就果断冰释前嫌。
于是,两铺人笑语吟吟,重修世好,婆婆一连声说今晚就炖了桂大哥拿来的老母鸡,两家人一块吃个饭。
花二看桂氏的目光,也噙了笑意:“好了,上次的事就翻篇了。叶子,你说是不是?”
言语指向桂氏带来的那个锦衣丫头。
那丫头一笑,很礼貌地行礼:“二姐姐宽宏大量,多谢姐姐!”
花三,阿巍和婆婆对视一眼,笑了:“叶子,最近怎么都不来串门了?是不是忙着练武了?瞧小脸瘦得。”
桂叶子笑着去拉花二的手:“二姐姐,我以后多往你家铺子走动,多来看你好不好?”
花二瞥了眼花三,似笑非笑:“你不是来看我,是来看我家三哥儿吧。你去年跟他打的赌,今儿继续?”
桂叶子眼波流转地看向花三,拿出一柄霍家冠军侯的梅花枪,身影一闪,就往花三刺去。
“三哥哥,去年输你一遭,我说过,一定会赢回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看招!”
“小丫头,去年能让你输,今年一样教你输!”
花三眸底精光一爆,白袍一撩,便身形若风迎了上去。
梅花枪,银龙剑,倩影和俊影混合在了一起,如檐下两只燕踏雪无痕,又如水中两条蛟风起云涌。
那女子巾帼不让须眉,那少年意气风发不让,枪剑争雄,龙凤相斗,长枪刺出漫天绚烂的光幕,光幕又斩灭激斩而来的剑芒,仿佛天上劈落而下的闪电雷雨。
半盏茶功夫,两抹人影退回原地。
银龙剑的刀鞘却已架在了女子颈上。
“三哥哥好功夫!叶子佩服!回去必定多加练习,得空再比过!”桂叶子并没因输了难过,反而眸底笑意嫣红。
“说过了,你一样输。”花三到底少年心性,面露得意,收回了剑鞘。
桂氏和桂大哥连忙迎上去,问桂叶子是否伤着哪儿了,心疼不已。
阿巍则和婆婆商量着,要加强花三的武练,免得哪天小丫头都能赢过他了。
花二在一旁笑。
桂叶子是桂家的养女。
桂氏无出,桂大哥无另娶,一家十几年前搬来安远镇时,就抱了来这襁褓里的丫头了,说是路边捡的,跟着姓桂。
桂叶子虽非亲生,桂家却疼得不行。当个官家千金养,极品的胭脂,鎏金的钗环,锦缎的小衫,什么好的都往桂叶子跟前凑。
甚至桂叶子不学刺绣女红,喜欢舞刀弄枪,桂家也由着她去,请最好的武举师父,就差摘天上的星星给她了。
桂叶子今年十六,常来吉祥铺串门,来找花三比武,两人一个用枪,一个用剑,从小比到大,乐此不疲似的。
“这丫头,长了一张可人脸儿,怎么偏喜欢刀剑玩意?”花二看向桂氏,说笑。
桂氏叹了口气,又无奈又宠溺:“有什么法子?奴肚子不争气,老天赐了这么一个丫头,只要她乐意,还不是都由她去?”
花二点点头,看向叶子。刚及笄的姑娘家,俊眼修眉,顾盼神飞,额头洁白略宽,鼻梁挺直,为她的小脸增添了一分英气。
一袭锦缎小衫色如霞,月白百褶裙,身后背一柄当年冠军侯用过的梅花枪,红绫小靴走路都带风。
花二见得心喜。拉过桂叶子,将案上热腾的子往她怀里塞:“叶子,累了吧?才出炉的糖油子,香着哩。多吃点。”
“谢谢二姐姐!那姐姐是不是答应叶子了,允叶子常来找三哥哥比武?”桂叶子笑得眉眼明亮。
“随便你来!比几次,也是你输!”不待花二开口,花三雄赳赳地接了话。
桂叶子抿唇一笑。偷觑花三的眼波,带了一分嫣红。
于是两家人说说笑笑,一起吃了晚膳,阿巍炖了喷香的老母鸡,席上觥筹交错,尽释前嫌。
晚时,送走桂家后,花二还长久地站在门口,看着桂叶子的背影。
“阿姐?怎么了?”花三上前来,关切道。
花二摇摇头,又点点头,笑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见得叶子这丫头可亲,没来头的亲近感。”
花三一愣:“咱两家铺子是街坊,自然熟啊!”
“不是那种熟。是一种……”花二秀眉轻蹙,“一种骨子里的……罢了,是我多想了吧。”
花三也看向桂叶子的背影。见女子似是嫌初夏蚊虫多,竟一路耍着枪法赶蚊子,耍出了千军万马的阵仗。
他没绷住。一下子笑了。
七月中旬。天儿一天比一天热了。
艳阳像个火球似的,将盛京泡在了一汪铁水里。
帝宫。
东宫传出消息,赵熙行的伤已经痊愈,即日恢复了上朝议政。
随之而来的,便是前赴后继的探望。帝后带头的一**探视,东宫又热闹了三天。
第三十章 胭脂
这日,皇后刘蕙刚从东宫回来。
一进自家殿门,便整个身子凑近了殿里供着的冰块,小脸被太阳晒得通红。
“母后偏选这天去?日头那般大,隔几日不行,作何不爱惜凤体。”赵熙彻看得心疼,连忙择了碟西瓜递给刘蕙。
刘蕙拍了拍冰浸的小脸,坐回榻上,金子挑了瓣蜂蜜西瓜送进嘴里,热意才消了下去。
“母后身子虚,惧热,要不要传御医看看,中暑了就麻烦了。以往这种天儿,连父皇都体恤你,不会多传召你的。”赵熙彻又拿了把罗扇,徐徐为刘蕙扇着。
刘蕙抚着胸口,摇摇头:“本宫这身子气虚,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别兴师动众的。再说了,早些圣人去看了东宫,按规矩,本宫便得下一个去。”
刘蕙顿了顿,叹气:“若本宫去晚了,又要被有心人捡着,说东宫受冷落。难免惹圣人气,东宫又得挨骂了。”
赵熙彻瘪瘪嘴,一把扔了罗扇:“母后为何对长兄如此看重?什么都为他着想?明明我才是你亲儿子!”
刘蕙怜爱的拍拍赵熙彻的脸蛋:“傻儿子,母后当然最疼你。但你想想,你长兄两年前没了娘,这深宫如履薄冰,他也不容易。”
赵熙彻歪头一笑,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重新捡起了罗扇,有一搭没一搭扇着。
“懂,我都懂!我也喜欢长兄!只是有时候,听宫人碎嘴,说母后这般,都是在父皇面前装样子,博个贤名!毕竟,哪有继后会疼元后家的,自己还带着儿子呢!”
刘蕙淡淡一笑,云淡风轻:“帝宫是非地,哪有搬弄得完的。误会,解释一遍就行了,若天下还不理解……就随他们去。”
赵熙彻笑了,小孩似的依偎着刘蕙,开始打午后瞌睡。
刘蕙慈爱的拍着他的背,轻轻哼起一首小曲儿。
“采莲湖上棹船回,风约湘裙翠,一曲琵琶数行泪。望君归,芙蓉开尽无消息。晚凉多少,红鸳白鹭,何处不双飞……”
吴侬软语,檀口麝兰。
她曾经唱给她听。
一个唱上阙,一个唱下阙,都是世间极美的人儿,衣香笑鬓影。
……
她是江南女子。虽然祖上书香门第,但放到右相家,也不算甚大不了的。
她被右相带进府时,她前头已经有了五六个侧室,钟鸣鼎食之家,后宅亦是榴花开遍。
“这位是老夫嫡妻,贾婵。”赵胤当众攥紧她的小手。
文贾武程,竟然是文官之首的贾家。
她慌忙行礼。手心里都是汗。不知这位家世煊赫的嫡夫人,会给她这新进门的小,如何一个下马威。
上京之前,她就听人说过,盛京的大户人家,后宅跟个泥潭似的,美人儿们身前唇红齿白,身后却乌糟糟斗成一团。
何况这位右相的嫡妻,不亚于统领一军的大将,必有手段厉害之处。
其他姐姐的目光落在赵胤牵她的手上,跟刀子似的。
赵胤是在一次公务下江南时,遇见她的。娶了她,捧心尖上的,京里的右相府听闻了,暗流早就发酵了。
然而,贾婵只是一笑:“江南的七月,应该是漫天莲荷吧。采莲湖上棹船回,风约湘裙翠……会唱么?”
她不敢违抗,小心翼翼地唱了,一曲毕,听贾婵一声轻叹。
“果然是见了妹妹,才懂何处不双飞,这番心境不冤啊。”
她一愣。下意识的抬头。撞进贾婵的目光里,干净似雨后的秋空。
……
赵胤是极宠她的。
她本就生得好模样,又因长在江南,多了分盛京女子没有的玲珑气儿。她打小又气虚,总是一股西子捧心的姿态,更得赵胤怜惜。
府里传她是狐狸媚子,装病讨怜爱,什么妹妹姐姐的,表面上对她笑得如花,转过头就能把痰啐到她后脚跟。
赵胤身为右相,政务繁忙,很多时候也顾不过来。她在盛京举目无亲,只能将自己关在屋里,以泪洗面。
唯有贾婵,高高在上,完美如月的她,给她带来了一奁胭脂。
然后,她亲自指尖沾了胭脂,俯下身,轻轻抚在她唇上。
“妹妹,胭脂是女人的盔甲……抹上后,你就只有两个选择……得宠,或者死……”
美人指如葱,胭脂红。咫尺之间,她落进她的眸,美得像佛祖泣下的泪。
从那一天起,她每天早上,都郑重地抹好胭脂。
也是从那一天起,她便惹了下半生的孽。
她踏过姐姐的骨,踩过妹妹的血,甚至算计那总将她护在身后的夫君,她骨子里的江南淬出了刀。
唯一的例外,是她。
她连她衣角,都舍不得脏了。
第一侧室,贵妃,继后,她终于走到天下女人最高的位置。
然而,在她眼里,帝宫最名贵的胭脂,都比不上那天,她为她抹上的嫣红。
……
刘蕙停了吟唱,恍惚抚上唇瓣。
指尖一点红。
念奴娇。是那天她给她的胭脂的名字,此后数年,她就只用这一种胭脂。
两年了。跗骨之蛆,声声向空唤。
却无人相应。
八月初。西山传来好消息。
战事告捷。周军大获全胜。大将军沈钰班师回朝。
盛京欢天喜地,百姓掷果盈车,据说沈钰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身帅袍,意气风发,让人感叹那个平昌侯府的小侯爷,再也不是成天玩乐的花公子了。
帝大喜。赐下军功十二转。东宫亲自设宴,为沈钰接风洗尘。
连着热闹了好几天,听说沈钰回了平昌侯府,花二才得了轮儿,做了几样小菜,亲自上门去。
“哟,花二姑娘呢。您稍等,小的通报去。”守门的小厮都认识花二,喜笑颜开。
可小厮前脚没走几步,后脚一个人就冲了出来,看着她傻笑:“二妹妹!你来了!”
花二佯装嫌弃:“一点都没世子的仪态!还说你出去历练了番,有甚不得了呢!”
“小爷我当然变了,你没瞧着我胳膊,壮了不少,人也晒黑了。”沈钰将花二迎进府,笑都兜不住了,“不过,小爷我对二妹妹的心意,从来不会变的。”
“这又哪跟哪儿!光天化日的,耍甚嘴皮子。”花二岔开了话题。
二人来到苑子里一处凉亭。绿杨荫里,风送莲香,石板案上置了两三小菜。
糖蒸酥酪,莲叶羹,菱角糕洒桂花。
“你班师回朝,我自然要恭喜一番。快尝尝我的手艺。”花二顿了顿,加了句,“你送我的信,我也看了,多谢。”
沈钰夹小菜的玉著一滞:“谢谢……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