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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皇后又作妖全文阅读

作者:弱水西西     我家皇后又作妖txt下载     我家皇后又作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少年

    阿巍收回视线,便要走,却又被少年叫住。

    “你等等啊!你吓走了我的狐妖,多无趣!你陪我说说话呗!”少年一笑,露出两行大白牙。

    “狐妖?”阿巍愣了。

    “我告诉你啊……等等,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少年状似威胁地一挑眉,又忍不住得意地说下去。

    “我给你说,我前阵子偷溜出宫,去坊子里听说书,那先生讲聊斋哩!讲得真好!我从来没听过,上书房没有叫聊斋的书。什么妖啊书生啊,可有意思了!”

    少年顿了顿,扬了扬手里的线头,是一截红线,不知从哪个妃嫔宫装上抠下来的。

    “聊斋里说,狐妖会在晚上幻化成女子,然后慕那书生。长夜漫漫,红袖添香,啧啧,说书先生说,民间叫什么一个线头,一头拴一个……”

    阿巍眉梢一挑:“那叫千里姻缘一线牵。”

    “对对对,一线牵。”少年一拍脑门,笑意愈灿烂,“所以啊,你看,今晚我就是那书生,拿这红线,准能钓头狐妖回去!”

    少年兴致勃勃地扬起手里红线,像个**宝一样,珍重地给他看。

    阿巍的目光略过红线,最后停在了少年脸上。

    十八年纪,面如冠玉,眉清目秀,一双瞳仁晶亮得,比月光还亮几分,进贡的缎袍被他沾满了泥,彩绣的锦靴被他翻墙时掉了一只,露出玉似的一只脚,在墙头上悠悠晃着。

    明明骨子里是矜持高贵的天家,却被他活成了鲜衣怒马的少年。

    “诶!说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少年的话传来,“以前,我把这些事和旁人说,他们都说我胡闹!你却听完了,也不说这话。”

    阿巍点点头,又摇摇头,觉得自己不该再纠缠下去了。

    他不置可否地一拜,便要转身离去,又听少年话从身后传来。

    “不告诉我?那我告诉你啊!我叫赵熙彻,字怀阳!”

    阿巍差点一踉跄。

    他猜了个十之**,原以为这小贤王得拟个化名,却没想,他直接把真名说了个全。

    鬼使神差的,他竟也开口:“臣……叫阿巍。”

    “阿巍?阿巍!这线头送你!”

    赵熙彻一扬手,那截红线不偏不倚地落到了阿巍手上。

    阿巍一怔,下意识地回头,见那锦衣少年晃着腿儿坐在墙头,对他笑得灿烂。

    月光在那一刻,美到极致。

    东宫配殿,子时。

    惴惴不安的花二终于等得阿巍回来,松了口气:“阿巍,你去了那么久,吓死我了,还以为出意外了!这宫里,大意不得!”

    “抱歉。”阿巍见花二在大冷夜,一直在门口等他,面露愧疚。

    花二笑了:“好了,一家人,都平安,就好。快回去歇吧……等等,你袍子是不是虚线了?有截线头?我帮你拽了。”

    花二眼尖,隐约见得一茬红线,欲伸手去拽。

    “不……不用了。”

    阿巍挡住了花二,低着头回了自己屋。

    花二看着男子背影,不解。

    当年威震天下的上将军,年少成名,刀锋如雪,行事作风极为严谨,什么时候会容得下了一截线头?

    深宫不言,月光如水。

    翌日。

    诸人用过早膳,听得罗霞道,沈银请他们赏花。

    于是稍加收拾,几人被罗霞领着,来到东宫花苑,苑子里百花盛放,姹紫嫣红,蜻蜓蛱蝶漫天飞。

    沈银被众人簇拥着,俏生生立在牡丹边,一袭水红色宫装,缀珠堆纱花冠,映得病态苍白的小脸也多了几分血色。

    “你们来了。”沈银噙笑迎上来,“近日二乔开了,实在是人间奇景。我一个人赏花,又有些无趣,所以请尔等来,一起品品花,一起说说话。”

    二乔,名品牡丹。出自元丰年间银李园,原称“洛阳锦”,盛于曹州,改称二乔,成为帝宫花品的进贡选录。

    此刻,花苑里二乔绽放如海,同一枝头上异色花争艳,或粉或白,开作人间富贵景。

    “多谢沈大姑娘。民间断没有福分,能瞧得这种名品的。”花二言语恭敬,脸色确不置可否。

    连同花婆婆,花三,阿巍几人,都一副索然寡味。

    他们见过二乔的时候,这沈银还不知在何方呢。

    这时,一行宫女过来,拿了并州剪,挑了几朵盛放的二乔,利落剪去。

    “二姑娘,你瞧,那牡丹不过是一点花瓣萎了,整朵就被剪了。这宫里啊,规矩,是见不得花败的,不吉利。”沈银很熟悉地看着这一幕,又似乎想到什么,叫住了那个宫女。

    “不对?我请二姑娘他们赏花前,不是命人剪过么?怎么又剪?花瓣萎得没这么快罢。”

    宫女一拜,应道:“不是枯萎,是生了小虫子。最近花圃里兴一种小虫子,飞来飞去,专门咬花瓣。”

    沈银微惊:“小虫子?”

    “正是。没一会儿,好好的花就能被咬得七零八落的。”宫女点点头。

    沈银小脸忽的有些异样,她向花二诸人一歉:“我突然想起有点事,二姑娘你们就先赏赏花?瓜果美酒,尽管向宫侍要。我去去就回……任何人都不许跟来!”

    言罢,沈银就匆匆而去,留下一大堆宫女和花二面面相觑。

    往后的时间,花二继续赏花,花婆婆坐在柳荫下,砸吧着宫女拿来的酒,最苦的是花三和阿巍。

    两个大男人,傻瞪着牡丹半天,脸都黑了。

    可是宫里规矩严苛,又不能乱走动,乌泱泱的宫侍和金吾卫,像看贼样守着他们。

    而沈银,迟迟不归,半点音讯也无。

    花二见得花三和阿巍脸色愈难看,等不下去,找了罗霞,请她带自己去见沈银。

    “奴婢……知道是知道沈姑娘在哪儿……但姑娘说了,谁都不许跟来。奴婢也不敢冒犯她的意思啊。”罗霞左右为难。

    花二压低了声音,凑近道:“姑姑放心。你只把我领到附近,告诉我在哪儿,我自己去,你倒转回来,和姑姑什么干系也没有。”

    罗霞还有犹豫。可见得花三和阿巍,已经无聊到拿刀剑去刺牡丹了,眉梢一跳,只得带花二去找沈银。

    宫道蜿蜒,七转八拐,不知走了多久,二人到了一处小园子。

    这园子似乎废弃很久了,满地花泥枯枝,没个人打理的。

第十七章 莳花

    “沈姑娘就在里头。二姑娘自己去罢。”罗霞跺了跺鞋底泥,多嘴了句,“二姑娘,这园子不吉利。你也劝沈姑娘别呆久了。”

    “不吉利?”花二一吓。

    罗霞瞧着花二吓到的样子,忍不住笑,又板起脸正经解释。

    “也不是甚大事。园子是周哀帝时候的,本来挺好的,可四月宫变一起,谁有心去照料花草?后来枯的枯,败的败,到了当今圣人登基,发现了这园子,但当时满院子花败叶残,宫人都觉得不吉利,没人愿去打理。本就是不大的园子,就干脆废了。”

    花二点点头,记忆被一点点唤醒。

    是了,是有这么个小园子的。

    罗霞倒转回了,花二独自一人进了小园子,见得沈银在一块太湖石旁弄着什么。

    “沈大姑娘!”花二唤了声。

    “谁!”沈银被吓得不轻,花容失色,完全没了往日的端庄。

    “是民女冒犯了,姑娘得罪。只是家弟和阿巍他们……等等,沈大姑娘……你在干什么?”花二本有歉意,可当看清沈银的手时,忍不住讶异。

    纤纤玉手沾满了泥,水葱指甲里掐着草渣子,掌心握了枝金簪,尖儿上还戳着一只小虫子。

    而她脚边是几盆花儿,普通的山野小花,蔫了的,开着的,半耷拉着的,四周飞着些小虫子,将瓣儿咬出小洞来。

    显然,这沈大姑娘是听闻小虫子,就匆匆赶来,取下髻中簪,为这些花儿除虫子。

    只是这种事,完全不像沈银会做的。

    毕竟她是众星捧月的千金,十指不沾阳春水。贤良恭让,倒背如流,后妃之德,更是识字就开始念了。

    所以花二一时没反应过神。她揉了揉眼睛,再次盯向沈银,这下后者终于脸红了。

    “你什么都没瞧见!什么都没有!”沈银惊慌失措地低喝。

    花二眨巴眨巴眼。十分确定,眼前的就是沈银,她记忆里端庄娴静跟菩萨似的女子,如今一身泥,一脸慌。

    花二又看了眼那些花,心里咯噔一下。

    宫里是不会有花败的。总是人为地,将将衰的花儿剪去,图个盛世吉利。

    然而眼前这些花儿,有枯萎有盛开,花瓣飘零一地,是自然状态的花儿。

    也是“真正”的花儿。

    “你刚才除虫子不对……应该这样。”花二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拿过沈银金簪,蹲下身为她示范。

    沈银愣愣盯着花二的背。良久,脸上的羞恼化为复杂:“你……不会觉得奇怪么?侯府千金养了堆野花,里面还有衰败的……”

    花二没有抬头,只是很细心地为野花除虫,价值连城的金簪被她用得像个花锄,却又很熟练。

    “沈大姑娘,东宫花苑里,开满了最名贵的二乔,永远也不会败,不会萎,然而在民女看来,和二乔比,只有这里的花,才是花儿呢。”

    花二起身,把金簪擦了擦,递给沈银,意味深长一笑:“同样,如果沈大千金做这种事,自然离经叛道,但若沈银做这种事,不是很正常么?”

    沈银身子一抖。脸上千万种思绪闪过,有震撼有激动有怀疑有感谢,本来因为生病而苍白的小脸,直弄得五颜六色起来。

    而她身前的女子,瞳仁干净,真诚的目光仿佛能看进她灵魂去。

    “……多谢……”

    良久,沈银低头一句,语调有些不稳。

    “不过沈大姑娘得把手上的泥洗洗,不然回去前殿,得叫人揪着岔子了……”花二话没完,就被沈银打断。

    “阿银!人前不论,人后时,就叫我阿银!我今年十九,比你长一岁,我也唤你声二妹妹,好不好?”

    沈银抬眸,恳切地看着花二,顿了顿,又加了句:“有空了……二妹妹还能教我些,如何养花么,除草施肥什么的……”

    沈银似乎很感兴趣莳花,把掌心一团花泥捏来捏去,也不嫌脏。

    难以想象,剥去端庄娴静的千金外壳后,里面的人儿竟如此灵动鲜活。

    花二这才确认,她今天第一次,认识了沈银。

    不是那个十全十美菩萨似的侯府姑娘,而是真真切切的一个十九岁少女。

    花二笑了:“当然可以。不过话说回来,阿银是怎么养起这几盆野花儿的呢?”

    “它们本来就在周哀帝的园子里。四月宫变后,园子被宫里弃了,我偶然发现,有几盆花儿生命力极其顽强,居然还活着。”沈银娓娓道来,“三年了,我偷偷养着它们。开了又萎,萎了又开,我任它们像外面的花儿一样,自然又真实地活着。”

    沈银顿了顿,拉了花二坐下,两人就席地坐在满是花泥的砖地上,抱膝看着花盆。

    “二妹妹,我猜啊,这些花儿是悯德皇后种的……二妹妹?”沈银忽然觉得,她拉住的花二的手,微微一颤。

    “无妨,你说。”在沈银转头看来的瞬间,花二一笑,毫无异样。

    沈银点点头,伸出保养良好的手,把花盆里的杂草挑去,一边续道。

    “二妹妹,你知道悯德皇后是怎么进宫的么?冲喜去的。当时周哀帝身子已经不行了,当今圣人,哦不,当时还是右相,帝王之局已布,哀帝的朝廷内忧外患,帝宫里死气沉沉。哀帝的原配皇后又薨了有几年了,所以宫里商议,为哀帝再娶一个皇后冲喜。”

    花二警戒地瞧了眼四周,低语道:“你小心点!就这么议论当今圣上,不怕掉脑袋!”

    沈银笑笑:“不过三年,经过宫变的人都还在,百姓也还没健忘到那程度。算不得什么秘辛。再说了,废了三年的园子,谁图吉利的往这儿跑?”

    沈银看着那几盆花儿,目露异彩,说了下去。

    “听宫里老嬷嬷说,悯德皇后在十一岁最后一天来完了葵水,十二岁生辰那天,就被接进了宫。才十二岁的小皇后啊,自然耐不住宫里寂寞,应该就养了这些花儿吧。不过,我查遍宫里卷策,也不知这些花儿叫什么。”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些前朝往事,你还是烂在肚子里。到处说不怕掉脑袋!”

    花二哭笑不得,沈大千金倒罢了,这个沈银,怎么一唠嗑就停不下来似的。

    沈银噗嗤一笑,摆手道:“哪有这么忌讳!当今圣人登基时说,他视哀帝为兄弟,既是兄弟之国,就不必变国号,依然称周,大周还是大周……只是民间为了区分,将前朝的周称为东周,如今的周称为西周。”

第十八章 六出

    “哎呀!说起劲儿了不是!隔墙有耳!”花二蹭一声站起来,去拉沈银,作势不听了。

    沈银只得住了口,听说花三和阿巍待不下去了,便要去前殿,刚想拉花二一块离开,后者一滞。

    “我……想在这儿……待会儿。”花二轻道。

    沈银并未觉不妥,嘱花二再帮她除除虫,自己就要离开,又忽听得身后花二一声。

    “阿银!这些花儿……叫六出。”

    沈银一顿:“六出花?似乎听过,好像只是民间乡野的小花,不是甚富贵品。不过,二妹妹怎么会知道?”

    花二笑笑,没有回答,只是劝她:“你快些回去罢。花三和阿巍得闹起来了。”

    沈银道也是,遂不再多想,掸了掸花泥,便告辞离去。

    花二看着那倩影消失,目光转回了几盆小花儿。

    她怎么知道?

    她当然知道。

    因为那就是她的花儿。

    是她,给他的花儿。

    ……

    他总叫她花儿,她问过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你是这帝宫里唯一的花儿啊。

    那时他笑,不愿多解释,只一声声把花儿唤得温柔。

    她不懂,明明宫里牡丹芍药,占尽人间春,永远绽放,永远不败,为什么说她才是唯一的花儿呢。

    然而既然他唤她花儿,她以为他是喜欢花儿的。宫里的富贵花他说又不是“花儿”,那就自己给他种些花儿吧。

    于是她不知从哪里挖了颗花种子,找了个盆,亲手为他种下,天天当宝贝似的养着。

    她不会学宫人,花将衰时拿剪子剪了,也不懂什么叫花败不吉利,只是任那些花儿肆意地生长着。

    第一朵花开时,她甩着小短腿,奋力跑去给他看,他笑。

    第一朵花落时,她也跟发现大稀奇似的,捧给他看,他也是笑。

    她开心得像个傻子:“……喜欢这些花儿么?”

    “……喜欢……”他笑意幽微。

    后来,看花的人不在了,养花的人也不在了。

    剩下的,只有这段记忆。

    还有名字。

    很多年后她才知道,这种花儿,叫六出。

    花语是,重逢。

    多么可笑的两个字。

    ……

    良久,花二从花圃里出来,春风拂脸,煦煦,她的思绪渐渐平复下来。

    估摸着天色,她开始往前殿回,可没走两步,她发现身后一串泥脚印,印在干净的宫道上,格外扎眼。

    原来是自己的绣鞋底,腻了层六出花的花泥。

    “哎呀,那不是进宫为沈大姑娘侍疾的下民么?好没规矩,宫道都被她踩脏了。”

    “倒霉,我得撵着她重扫一遍,要是被姑姑发现这串泥脚印,我便得挨打了。

    路过的宫女宫侍,怨怨地觑着花二,议论纷纷。

    花二脸微红。

    天子脚下,帝宫尊华,自己这一串泥脚印,虽非本意,但确实会给旁人带来麻烦。

    花二试着跺了跺,但站得久,花泥都黏瓷实了,一时半会儿也弄不下来。

    眼见得四周埋怨的声音愈大,花二一横心,干脆把绣鞋脱了,光脚在宫道走起来。

    “瞧那下民!居然光脚!女子珍重芳姿昼掩门!好生粗鲁!”

    “眼要瞎了!瞎了!看不下去了!怎有这等不要脸的下民!”

    没想到,泥巴的议论没了,光脚的又来了。

    规矩,谁也没花二懂。

    她好歹也是黄花大闺女,光天化日下,光脚到处蹿,她自己也觉得难为情。

    于是,她一闷头,干脆跑起来,念着赶快跑回去,躲过这尴尬境地。

    然而这一跑,跑得急,抬头不看路,经过一个转角时,躲闪不及,她猛地和迎面来的人撞上。

    “对不起对不起!”花二摔在地上,待抬头看清撞着的人时,目光一闪。

    这老天爷怎么就那么巧,巧得跟使她绊子似的。

    赵熙行。

    今儿的他着了吉服。内着素绫中单,外着缃色销金绫圆领袍衫,麒麟缀宝,蛟在两臂,均为潜龙。星辰在背,串东珠,五色繁复。蔽膝两侧,另挂大绶。身佩玉圭袋芝兰香囊,墨发金冠,煌煌占尽日光之灿。

    缃,以最接近于天子明黄的色泽,昭显着大周皇太子的荣耀。

    男子本就是生得极好看的,如琢如磨,见之忘俗,如今一袭缃色,更添凛然高贵,每个毛孔每根骨头都散发出一股帝王家的尊华。

    他身侧侍立着李郴,神色肃穆,大大小小官员若干,身后内侍宫女垂首肃立,像一条长龙望不到头。

    众星拱月,而他,独在九霄巅。

    于是花二,也不由看傻了片刻。

    赵熙行似是下朝回来,沿途和官员商量着什么,此刻他盯着跌坐在地的花二,星眸噙了丝冷意。

    “花二姑娘!你!你不要命了!敢冒犯殿下!罪该万死!”李郴吓得不轻,粗话都吓出来了。

    赵熙行看了眼因为被撞到,吉服上出现的衣褶子,眼眸微微一眯。

    就是这一个细小的动作,太过熟悉他性子的宫人朝臣们,慌忙刷刷跪倒:“殿下息怒!”

    花二也缓过神来,连忙请罪叩首,跟着喊:“殿下息怒!”

    一时间,宫道里除了赵熙行,所有人都跪下了。鸦雀无声,空气温度下降。

    赵熙行伸出两根莹指,迟疑了一会儿,缓缓先把吉服上褶子扶平了,才转头向李郴,淡淡一句。

    “今儿的政议要多久结束?”

    李郴抬起半个头,惶惶道:“事关西山那边的战事。兵部诸大人已在东宫等候了。商讨对策,估计要到酉时左右了。”

    赵熙行微微一沉:“左右?”

    李郴一哆嗦,慌忙掏出个小札记,反复对算,重新应道:“臣失言!臣无能!应该是到酉时三刻,三刻!”

    赵熙行这才点点头,复看向伏在地上的花二:“今儿来不及了。明早,自己来东宫请罪。”

    丢下这么一句,赵熙行就要离去,刚迈两步,又转回来,从怀里拿出张罗帕,扔到花二面前。

    不偏不倚,罗帕落下,刚好盖住了花二赤足。

    花二一愣,抬眸。

    赵熙行也没避开视线,看看她赤足,又看看身后一摞官吏,四字:“成何体统。”

    这四字不像是责备,倒像有些其他的情绪。

    花二来不及揣度,赵熙行便拂袖而去,李郴抹了把汗,连忙跟上,路过花二身边时,重重叹了口气。

    “你说你,进宫送脑袋来的?告诉你,上一个走路不长眼,冒犯了东宫的,人还没‘出来’。僭越罪,可惜了。”

第十九章 大祸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远去,花二吁出口闷气,是祸躲不过,天定的孽,迟早得碰上。

    待花二回了宫,将遭遇一说,花三,婆婆,和阿巍,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一窝蜂地决定去求如今最熟的沈银,凭着沈钰这层关系,好歹落个轻罚。

    三人急慌慌地去了,花二一边换绣鞋,一边叹气:“我都没慌,这些人,比我还急上头了。”

    “若真有事,姑娘还能这般镇定?”罗霞秀眉蹙起,“婆婆他们担心没错。这次,真事儿大了。”

    “我不过撞了东宫一下,莫非,他就要我脑袋?”花二自己心里也七上八下。

    罗霞摇摇头,又点点头:“姑娘,这上面罚人的法子,死罪都算轻的!以前有个宫女打翻茶盅,弄脏了东宫衣袍,东宫罚她抄写《女则》,三百遍,一日抄完。那宫女抄是抄完了,但手也断了!”

    花二咯噔一下:“这东宫看着长得好,心子这般黑?”

    罗霞唬得连忙要去捂她嘴,低喝:“敢妄议东宫,不要命了!外面儿只见得帝宫金碧辉煌,却不知琉璃是骨砌的,红墙是血染的!”

    花二轻笑:“那为什么还那么多人,拼了命往宫里凑呢?”

    “老天爷是公平的。你拿回来什么,就得拿出去什么。拿脊梁骨换名利,拿冤枉血换富贵,跟买卖似的。”罗霞的语调有些异样,“只要觉得买卖划算,便是拼了命,也大有人愿。”

    “那姑姑为什么在宫里呢?”花二似笑非笑。

    “因为,想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亲眼见证一些东西。”罗霞轻道。

    花二突然注意到蹊跷。

    罗霞的手虽有干活磨出的茧子,但不多。

    而她是管事宫女,也就是姑姑。按宫里规矩,姑姑,得从小宫女一步步做上来,干活干个七八年熬出头,手上早就茧子起层了。

    但看罗霞的手,似乎干粗活的时间并不长,也就几年。

    几年之前,这双手白皙修长,简直像个官家姑娘。

    “没想到姑姑还有这番见地,佩服。”花二深深看了眼罗霞。

    罗霞自觉失言,清咳两声,佯怒,说花二自己都朝不保夕,还有空闲嗑。

    二人都没有想到,这番难首先来的,却不是东宫。

    花二刚换了干净衣鞋,上面便有旨下来。

    皇帝和皇后,召花二。

    花二和罗霞俱是一惊,但没法多问,只见得传旨内侍面露不忍,说什么“大好年纪,完了”。

    当花二被带到金光殿,她才意识到,罗霞说事儿大了,没骗她。

    皇帝赵胤高坐上首,龙盘虎踞,明黄龙袍夺目,刺绣五爪金龙似引龙鸣。

    四十余岁的他,棱角分明的面庞生了青胡茬,眸敛精光,不怒自威,浑身一股帝王气浑然天成。

    是无论处于何种位置,都是英雄中的英雄的人物。

    而他身旁的皇后刘蕙,朱红凤袍满绣百鸟朝凰。凤仪内敛,持重端庄,一双美目温婉如水,却又不失国母的威严。

    花二敛裙,跪地,行了大礼,深吸一口气。

    “民女花二,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拜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抬起头来。”是熟悉的赵胤的声音,“皇后,你瞧,这就是朕给你提过的下民。”

    花二抬头,却依然垂着眸子,不去看高台上的二人。

    “哟,好个玲珑模样儿。”刘蕙掩唇一笑,“怪不得为着她,东宫屡次破规矩了。”

    花二心里咯噔一下。

    又听刘蕙续道:“所以难免恃宠生娇,忘了身份,就敢冒犯东宫了。”

    赵胤闷声道:“不错。第一次进宫,就脏了东宫衣袍,今儿又直接撞上去了!还不知明儿,会不会压到东宫头上!”

    空气温度霎时下降。阖宫色变,刷刷跪倒一片。

    花二一骇,连忙拜倒:“民女不敢!民女生在乡野,行为粗鄙,才没脑没眼犯了规矩,并非有非分之想!”

    花二心中暗暗叫苦。

    她冲撞赵熙行的事,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到了帝后耳中。新账旧账一起算,直把她当成上下窜的跳梁小丑了。

    赵胤一声冷哼:“倒是很会说话。但若人人都像你不守规矩,犯上僭越,我天家威严何在?今儿若朕不罚你,彼时流言越穿越邪乎,东宫的脸面又何在?”

    “陛下!陛下明鉴!民女绝无冒犯天家之心啊!”花二连声请罪,大胆地抬眸,看了眼高台上的二人。

    “咦?”刘蕙一愣,快步走下来,盯着花二的脸,“你……再抬头来,本宫瞧瞧。”

    花二小心翼翼地抬头,撞进刘蕙的眼里,后者的秋水眸起了一丝波澜。

    “陛下……这张脸,怎的有些熟悉?”刘蕙惊疑不定。

    赵胤也走下来,沉声道:“皇后也认为?朕第一眼见她,就觉得熟悉。但仔细看来,又不是。”

    刘蕙摇摇头,又点点头:“三年前,妾身和元后姐姐随您进宫,妾身见过那位……这张脸,确实有几分神韵的……不过。”

    刘蕙顿了顿,看向赵胤一笑:“妾身只是远远见过。陛下比妾身熟悉,陛下说不是,那便不是罢。”

    赵胤又再次看了看花二,迟疑不定:“朕,也希望不是。三年了,应该是朕多想了吧……罢了,这下民冒犯东宫的事,绝不能姑息。”

    刘蕙视线从花二脸上移开,转回了正题:“按照僭越的惯例,打一百板子,逐出宫去。陛下以为如何?”

    花二头皮一凉。一百板子,不打得她皮开肉绽,出宫就等于等死。

    “皇后娘娘恕罪!民女冤枉,冤枉啊!”花二连忙求饶,却见内侍已经气势汹汹地涌了进来,就要来拿她。

    刘蕙看了眼赵胤,见后者点点头,遂叹了口气:“本宫,都是为了东宫好。姑娘,只有你多担待了。”

    千钧一发之际,殿外传来喧哗声,一个宫女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倒地就拜。

    “陛下,娘娘!不好了!沈大姑娘病重,烧着说胡话!”

    那宫女微微抬头,对花二使眼色。

    花二一愣。罗霞?

    至于沈银,前几天不还好好的,怎的突然病重?

    赵胤一愣,面露担忧:“银丫头怎么样了?一群庸医,若是治不好银丫头,耽搁朕抱孙子,你们都陪葬去!”

第二十章 抄书

    “回禀陛下,御医们已给姑娘用过药了。只是叮嘱,姑娘一个人在宫里养病,难免思念亲人,心思郁结,有加重病情之嫌。所以。”罗霞看了眼花二,“所以,素日一定不能缺了可心人,陪她说话解闷。”

    赵胤和刘蕙对视一眼,目噙忧色,又看了看花二,恍然道这可心人指的就是她。

    赵胤了然,一声哼:“朕说呢,是为着这头。也罢,为了银丫头好好养病,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

    “臣拜见陛下!陛下恕罪!”这当口,一抹青色官袍进来,倒地就拜,头磕得极响,“东宫斗胆请旨,亲自治这下民的罪!”

    花二又一愣,李郴?

    赵胤脸色阴晴不定,沉声道:“东宫不是在和兵部商议西山之事么?处理完了?还有闲心管这茬。”

    李郴再拜,目光有些闪烁:“快完了!东宫正在加急处理,说只要不到半个时辰!所以殿下才斗胆没有亲自陈情,而是命臣觐见,说明原委。”

    李郴顿了顿,又重重叩首:“禀陛下,东宫原本打算亲自治罪这下民的。只是因西山议政,推到了明早。如今,若陛下先拿了这下民,明儿,只怕东宫……有食言之嫌,难服臣民。”

    “哦?有说过明早亲自处置么?”赵胤环视殿中,宫人们刷刷跪倒,连声称是。

    刘蕙的目光在花二身上凝了良久,复看向赵胤,俏生生一拜。

    “陛下,东宫既要亲自处置,政事又快处理完了,便由他去罢。妾身相信依东宫的性子,会秉公执法,有分寸的。”

    赵胤沉吟几番,终于叹了口气:“也罢。人就押去东宫,让那小子亲自治罪。让他先处理完政事,政事要紧。”

    花二重重松了口气。向罗霞和李郴点点头。

    罗霞一笑。李郴则翻了翻眼皮。

    于是,有惊无险,逢凶化吉。

    一群金吾卫押了花二出殿,罗霞和李郴走在一旁,花二暗暗道:“姑姑,沈大姑娘怎的突然病重?可有大碍?”

    罗霞没来得及应话,李郴就接了过去:“你这下民,吓糊涂了不成?沈大姑娘好好的,你亲人们去求她,她听说后,才想了这个对策。还有东宫,也是命我速速赶来。”

    李郴顿了顿,面色复杂地一瞪花二:“也不知你这下民,哪里来的福气,能惊动沈大姑娘和东宫,两个人出面保你!”

    罗霞在旁边笑:“没事便好。奴婢早说过吧,姑娘的好日子,在后头哩。”

    花二心头微微一热。

    沈银和赵熙行,看似是冷面冷心的人,却敢从帝后眼皮子底下把她带走,不由多了几分好感。

    途中,罗霞告辞回了沈银处,李郴随花二到了东宫。

    又是繁琐的通报,进殿,跪拜,问安,花二好不容易才抬起了头。

    大殿幽深,雕梁画栋,沉水香一线儿缭缭。

    沉香木书案,文房四宝,木香和墨香萦绕,绿纱窗外凤尾竹婆娑,铜钱般的日光洒在金砖地面上,光影绰约。

    而那一袭缃袍的东宫,长身玉立于案前,微微附身低头,执笔练字,身后是静庭竹影,日光在他墨发上镀了层金。

    君子临风窗下,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当真是极美的一幅画。

    花二又偷偷环视了眼四周,兵部诸官已经辞去,看来如李郴所说,加急加赶,议政已经结束。

    四周只见内侍,每三步就有一个,乌泱泱的,却鸦雀无声,书房内外只闻风声,竹影摇曳声,还有东宫泼墨声。

    “殿下,罪民已经带到。臣,恳请殿下治罪,以儆效尤。”李郴跪倒,叩首至地。

    赵熙行没有回应,只是研墨提笔,在宣纸上行走,漂亮的蝇头小楷,规整得像刀子凿出来的。

    “殿下,歇会儿吧。”

    李郴试探道,令内侍备了茶,亲自奉到案头,没想到刚一放下,赵熙行便抬头看了过来。

    这一眼,冷的像冰,李郴浑身一哆嗦。

    “殿下恕罪!臣,臣失仪!”

    李郴慌忙从怀中掏出把尺子,沿着茶盅左右比了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茶盅放在比好的位置上。

    其精准,分毫不差。

    赵熙行这才收回视线,继续运笔练字。李郴松了口气,诸人倒是面色如常。

    花二瞧得啧啧称奇。

    居然还有侍奉主子的奴才,随身带尺子的?

    而且放个茶盅,还有个精确的位置,放错了一寸,这东宫脸就黑成啥样了。

    做到这个份上,哪里还像个活生生的人?

    看来所谓完美如圣人的东宫,这圣人二字,贬义得多过褒义。

    花二正胡思乱想,听得赵熙行声音悠悠飘来:“上一个犯了僭越的宫婢,本殿罚她抄《女则》,三百遍。如今你……自己说,抄多少遍?”

    众人讶异。

    这还能自己说?

    要知道上一个抄三百遍的,多嘴一句就多罚一遍,硬生生把手抄断了。

    花二觉得这个问题得好好回答。看那带尺子的做派,只怕多了少了都不对。

    她跪在地上,偷偷觑了眼李郴,李郴抹了把冷汗,指头对她比了个三。

    三?

    花二眼眸一亮,伏地拜道:“回禀殿下:罪民以为,殿下为国之储君,然论孝道,论君臣,天子为大,其次皇后,一国之母。所以,殿下两人之下,万人之上,居三。”

    花二深吸一口气,提高了音调:“所以,三遍!抄三遍!刚好符合殿下尊贵身份!”

    李郴面如死灰,慌忙给花二使眼色。

    这罪民怎么自己往刀刃上撞?

    三百,他比的手势是三百啊!

    然而,赵熙行看着宣纸墨宝,并未抬头,淡淡道:“准。”

    花二一愣,这么顺利?

    李郴一口气憋在胸口。

    众内侍也怀疑听错了。

    三遍?允了?

    是上一个抄三百遍的太冤,还是今儿东宫知道怜悯二字如何写了?

    李郴颤抖着确认了遍:“殿下……三思?僭越大罪,只……抄三遍?”

    “宫规:质疑主子决议,按僭越罪论。革职。”赵熙行看了眼李郴,神情淡漠,话语却是骇人。

    李郴吓得连连叩首:“臣,臣糊涂!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罪民押到静室去抄经!”

    最后一句话是对诸侍所言。立马有同样糊涂的内侍上来,押了花二就走。

第二十一章 墨宝

    这时,赵熙行将狼毫浸入洗笔筒,水声轻荡,五字:“就在这儿抄。”

    众人都是僵在原地。

    这儿?这尊贵无比的东宫书房?

    连刚才议政的兵部大人们,也都站着,没有坐下的份儿。

    李郴脸色几变。但他不敢多问了,他万不敢再给自己栽一顶僭越的罪名。

    于是,立马有内侍置了小案,就在赵熙行的玉案旁,那距离,哪里是受罚,简直像是伴读。

    花二看了眼赵熙行,见后者也正静静地看着她,日光从绿纱窗漏进来,刚好落进他瞳仁里。

    幽黑的瞳,流转着金光,像两颗琉璃珠。

    花二不得不承认,顶着这副皮囊的人,心子好像也不是那么黑。

    “罪民!还愣着干什么?”李郴的低喝传来,花二连忙坐到小案前,提笔研墨,抄写起来。

    殿内一时安静如斯。

    重重叠叠的内侍,呼吸都不敢大声。花二低头盯着宣纸,笔尖墨香蜿蜒。而赵熙行倚在窗边,看着手里的书卷。

    实在,安静过了头。

    花二偷偷瞧了眼李郴,他紧张地盯着玉漏,待到某个时刻,水滴落下的刹那,他一个手势,内侍们连忙放下窗扇的金丝竹帘子。

    觉察到花二目光,李郴回头,低声解释。

    “殿下说,日中三刻时,放下竹帘,日影斑驳,是最好看的。早了晚了半刻都不行!”

    花二一怔:“算那么准个时间,就求个好看?”

    李郴翻了翻眼皮:“你这等下民,哪里会懂东宫在风雅一道上的造诣。殿下常言,世间万物,大美为美。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花二耸耸肩,余光看到衣袂沾上的墨汁,竟下意识地擦了又擦。

    忽的,赵熙行的目光看了过来,像一记冰锥子。

    “臣妄议主子,罪该万死!”李郴扑通一声跪下来,带着阖宫宫侍也刷刷跪倒一片。

    花二绣墩还没坐热,只得跟着跪下,还不忘把弄脏的衣袂藏了藏,生怕被那“圣人”看到。

    “嘀嘀咕咕什么呢?”赵熙行的黑眸在花二和李郴之间打转。

    “回禀殿下:臣……臣在教这下民认字!下民粗鄙,目不识丁!臣以为,让她识得了字,才能深刻明白,《女则》训诫之意!”

    李郴说得义正言辞,花二觉得丢脸也驳不了。

    赵熙行略一沉吟,才点点头:“都起来罢。等等……你,过去点。”

    最后那个“你”,是对李郴说的。

    李郴从花二身边远离一步,还没定,又听赵熙行道:“再……过去点。”

    李郴愣了愣。但也不敢违抗,连跨两步,站得离花二远远的。

    赵熙行这才面露满意,收回视线,看向花二,目光幽深。

    花二这下也不敢抄书了。停了笔,低了头,动也不敢动。

    良久,赵熙行清音响起:“除了父皇母后,像你这般冒犯本殿的,全天下就只有一个人。很多年前的事了,就那一个人。”

    花二下意识地一抬头:“谁?”

    李郴吓得立马要提醒花二失礼,但见赵熙行也没甚表示,才决定什么都不管了,装个眼瞎。

    赵熙行看着花二,过于幽黑的眸里,日光流转:“一只狐狸,个儿不大,却咬人的小狐狸。”

    花二不解,赵熙行的声音仿佛有魔力般,让她停了狼毫,就静静听着。

    一阵风来,撩起男子墨发,竹影交横,听得他缓缓道:“那只小狐狸,拿东西砸我脑袋。喏,就这儿。”

    赵熙行放下书卷,走近花二,俯身凝视着女子,指了指脑门一处:“你说,‘奇耻大辱’,是不是,不该忘?”

    咫尺之间,那男子衣衫间的竹香铺天盖地,熏得人发懵。

    “是是……民女以为,不该忘……”花二想避开视线,却发现浑身都动不了了。

    赵熙行点点头,琉璃珠似的瞳仁深处,有一刹那,夜色翻涌。

    “你说的对……不该忘。”

    他轻道,声音有些异样。

    花二眨巴眨巴眼,被那瞳仁盯着,仿佛她所有的秘密都无所遁形。

    赵熙行瞥了眼花二的抄书,眉间一划而过的嫌弃,复直起身,拿过玉案上刚才自己摹的字,扔给她。

    “字,太丑。”

    这时,李郴选择眼神好了,低喝:“殿下赏你墨宝,还不快谢恩!果然是下民,字抄得跟蚯蚓似的,回去好好练练!”

    花二有些不服气,却只得谢恩一番,目光在落到那字帖时,微微一滞。

    她以为赵熙行赏她的墨宝,应该是“淑慎恭俭,化行闺门”之类,来敲点她的,却没想是一阙词。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花二心里咯噔一下。

    这首词,流传于花间巷里娘子小郎君,但出现在宫禁森严的帝宫,这词,就太过“轻薄”了。

    反正上书房是不会有这种词集的,先生,也是不会教的。就是不知被誉为“圣人”的东宫,怎么抄了这首词给她。

    花二抬头看了看赵熙行,见后者也看着她,眸色微晃。

    花二慌忙低下头去,看这意思,词没错。当下决定少些揣度,不过是练字,拿什么练都是一样的。

    这时,赵熙行的声音传来:“跪安罢。”

    李郴一愣:“殿下,这罪民一遍都还没抄完呢!”

    “方才不是说,你不识字么?那就拿这幅字回去,一个个字儿念,一个个字儿练。”赵熙行深深看了眼花二,“什么时候懂了意思,这罚就了了。”

    “民女……谢恩。”花二总觉得,这词的意思,深究不得。

    于是跪安,李郴领着她出殿,一番有惊无险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揭篇。

    花二回到配殿,沈银和花三等人早就等着她了。

    “阿姐!殿下怎么罚你,没有大碍吧。”花三上前来,上下打量着花二。

    婆婆和阿巍也凑上来,围着花二左看右瞧:“说殿下亲自罚你,我们更担心!你没听那个抄经手抄断的宫女,比死还痛苦!”

    沈银也俏生生立在一旁,噙笑:“看来,花二姑娘已经逢凶化吉了?”

    “无妨。殿下罚我抄书,不过抄三遍。一切都了了。”花二安慰着诸人,迈步进殿。

    殿内置了一张金丝楠木案,案上瓜果珍馐,美酒佳酿,摆了满满一桌。

    “这是?”花二看向沈银。

第二十二章 真相

    “犯了僭越大罪,还能从东宫手里,一根汗毛不少的出来的,只有姑娘一人了。这种大福分,不得好好庆祝一番?”沈银笑意婉婉。

    “沈大姑娘,这不妥吧。我等下民,怎么能和大姑娘同堂用膳呢?还是算了,我等回配殿,罗霞姑姑应该已经送膳来了。”

    婆婆连忙摆手,给花三和阿巍使眼色,于是二人也跟着摇头。

    沈银却看向花二,柔声道:“有何不妥?尔等伴我养病,至今多少有一分交情。今日只论故交,不论尊卑。本姑娘,特许。”

    花二等人推辞不过,被沈银硬劝进殿,一同用了晚膳。

    沈银确也说到做到,只论故交。和花二等人共坐一张案,并不因几人是下民,而摆什么侯府千金的架子。

    于是,又像个菩萨似的,哄得所有人都开心,一晚欢宴。

    待到宴毕,辞去,回了配殿,已是月上中天。

    花三和阿巍馋了宫里的美酒,都有几分醉意,早早歇了。花二独自伫立在园儿里,看着月亮出神。

    “二丫头,怎的了?老身见你今晚用得少,胃口不好?有心事?”这时,婆婆走了前来。

    花二回头,一笑:“今晚沈大姑娘拿出了贡酒,婆婆竟没喝醉?”

    婆婆佯怒,又忍不住笑:“你这丫头,老身见你在一旁不怎么动筷,心里忧着你,哪里喝得尽兴?”

    花二心头一暖。婆婆是对她好的,从六年前起,就把她当自家孙女疼了。

    她的爹娘都去得早,其他的族人,有她这个人,都当没她这个人似的。

    唯有婆婆,流着不一样的血,却是世上最亲的亲人了。

    “婆婆,我只是在想,真相,是好还是坏呢?”花二笼了笼薄薄的外袍,明明是初夏,她却觉得凉。

    婆婆微疑:“这番话……是因为你今天见了赵熙行?”

    花二眸色一晃,不置可否。

    婆婆面色不定,有些担忧,有些不忍:“二丫头,婆婆觉得啊,这事好不好,不在于真相本身,而是于,真相里的人。”

    “人?”花二眉尖轻蹙。

    婆婆点点头,慈爱地拍拍花二的小脸:“丫头,好好的注视着回忆里的人吧,在你做决定前。”

    花二垂下眼睫毛,月光在她睫毛尖镀了层霜。

    回忆里的人?

    除了婆婆,花三,和阿巍,其他的,她又该以怎样的目光注视他们呢?

    在不懂的年纪,她做了一场梦,在懂的年纪,她的存在又被世间抹去了。

    “好了好了,不要想了。丫头肚子饿了吧?晚上没用什么。瞧!”婆婆宽慰地笑笑,手一伸,掌心一枚烤红薯。

    花二眼眸一亮。

    “今儿沈大姑娘的晚宴上,有一道薯泥鸽肉丸。老身便偷偷去后厨,要了没切的红薯,用草灰烘了烘,想着你晚上饿了,肯定欢喜吃的。”婆婆递给她。

    花二接过,熟练地剥了皮,咬了满嘴花,笑了。

    ……

    十二岁那年,她被这个王朝以最高的礼节,送进了宫。

    永远都是像面具一样笑的宫人,宫闱幽幽望不到头的殿宇,山珍海味却毫无趣味的锦衣玉食。

    那个时候,她开始疯狂地想念,家府出门转角处,一个货郎担卖的烤红薯。

    那货郎担走四方,十天半月在她家门口停一次,她拿胭墨画了历日,日子算得门儿清。

    待到那一天,她便像过节般,叫小丫头出去买一个给她,吃得满手满嘴花,心里甜开花,然后正餐不好好吃,被长辈骂。

    然而这种粗鄙的市井吃食,是不可能出现在帝宫的。她提起过一次,便永远不能忘,宫人们背过头的鄙夷。

    唯有婆婆,会偷偷向御膳房要了红薯,拿去草灰里烘了,然后晚上无人瞧见时,小心翼翼地唤来她。

    “娘娘,您瞧!”

    她从兜里拿出红薯,变戏法似的。

    这是她俩的秘密。

    ……

    “婆婆,谢谢。”花二咽下最后一口,简单的味道,带来熟悉的温情。

    婆婆抹了抹眼眶:“老身本就是伺候你的嬷嬷。你那时还是个半大孩子,说句僭越的话,老身心疼你啊。”

    花二低头莞尔:“婆婆,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吧。我再待会儿。”

    婆婆点点头,又帮花二把外袍拢了拢,才回了厢房,掩上房门。

    花二收回视线,从怀里拿出一张笺纸,正是赵熙行赐给她的墨宝。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这一行漂亮的蝇头小楷,落入花二眸底,激起了淡淡波澜。

    明白意思?她情愿永不明白。

    过了就是过了。

    又何必,去追寻真相呢。

    时光如一条河,早就将故人,划成了两岸人。

    花二手一松,将笺纸扔进了一个火塘里,火苗子一舔,眨眼没了踪迹。

    翌日。七月的金阳,大老早就挂在了天上。

    帝宫琉璃璀璨,金玉煌煌,文武百官鱼贯而出承天门,朝议已经结束了。

    大周皇帝,赵胤,回了上书房,看着堂下跪着的人,脸色发青。

    “东宫,你好大的胆子!昨儿你说西山的议政已经处理完了,结果呢?朕问过兵部,根本没有!”

    天子一怒,阖宫刷刷跪倒一片。

    赵熙行低头看着地面,脊背深深拜倒:“儿臣……有罪。”

    赵胤一声冷哼:”你不管政事,对朕撒谎,全为着那个下民!你担心她的安危,所以什么都搁一旁了,心急火燎地来提人!你,你简直是胆大妄为!”

    赵熙行伏在地上,没起身,也没辩解。

    于是这番做派,让赵胤怒气愈甚,指着他头顶大喝,怒气都快掀了房梁。

    “政事为重,社稷为先,朕从小就教育你!何况你身为东宫,更该为天下表率!而你呢!居然为着一介下民,置议政于不顾!西山战事何等之急,折子早半刻批复,便可能定一战输赢!你倒出息了,竟然敢耽搁!”

    赵熙行低头敛目,面上有愧意,却无悔意。

    赵胤越说越气,脸色铁青,在房里踱来踱去,丝毫不顾忌东宫的面子,骂声响彻宫内外。

    “还有,你还敢骗朕!你说已经处理完了,朕才同意你亲自治罪那个下民!你如今胆子愈发大了,敢骗你老子!欺君,这是欺君大罪,你反了不成!”

第二十三章 杖责

    最后一句极重。

    “陛下息怒!殿下一念之差,绝非本意!”

    众人色变。磕头如捣蒜,全为赵熙行求情。

    “儿臣,自知罪不可恕。当时情势紧急,才有一念之错。”赵熙行深深拜倒,语调恭谨,“但求父皇息怒,保重龙体。儿臣,愿领罚。”

    这一番恳切认错,让赵胤脸色缓了两分,坐回金銮椅上,有内侍立马奉上清茶,让他消消气。

    赵胤啜着茶,低头看着赵熙行,瓷盅轻碰,一时间成为殿内唯一的声响。

    而赵熙行也就跪着,保持着请罪的姿势,背梁一动不动。

    良久,赵胤沉声道:“你素来言行周正,鸡蛋里挑骨头都挑不出错的,可如今,为什么会自己犯了规矩呢?”

    赵熙行眸色一晃,默然。

    赵胤微微眯了眼:“不肯说?”

    赵熙行再拜:“儿臣有罪。一切罪罚,儿臣绝无怨言。”

    赵胤才消下去的火,蹭一下又腾了起来:“顾左言他,巧舌如簧,你不过廿四,去哪里练就了这身好本事?你是不是非要把朕逼到坎儿上了,才肯说一句实话!”

    “儿臣不敢。儿臣视父皇为天,万不敢有非臣之举。”

    赵熙行说着最温驯的话,却因脸上始终太过淡然,让人瞧出一股骨子里的清傲。

    赵胤最讨厌的就是这副嘴脸。一下子火气冲天,青筋暴起。

    “你总是这副样子,是怪朕诬陷你了么?还是觉得朕这帝宫太脏,污了你一身清骨么?你说!是不是朕自问对得起天下人,就是对不起你赵熙行一个!”

    质问声声,语若寒冰。阖宫内外心惊胆战,冷汗汩汩往地上滴。

    也就在这时,他们才更加佩服,那个首当其冲的东宫,是如何面不改色的,估计连心跳都没快分毫。

    圣人,果然是圣人。

    赵胤走近赵熙行,后者明明都跪得微微发抖了,脸上却无丝毫服软之色,他不禁冷笑。

    “你是不是怨朕?大周文贾武程,你贾家,当年可谓一国肱股,何等煊赫!连朕,不,连我,当时这个右相,过你家门口都得下马!你怨是吧,怨朕,篡了哀帝的江山,怨朕,间接致使贾家分崩离析,也怨朕,不忠不臣,气死了你母后!”

    一字一顿,惊心动魄。

    宫门人都吓傻了。胆小的直接尿了裤子。

    赵熙行也微有色变,肩膀沉了沉,语调无惊无惧。

    “父皇息怒。父皇继位大统,乃是民心所向。如今海清河晏,更证父皇王政英明。儿臣,不仅从未怨过父皇,还一直视父皇为榜样,敬佩之至。”

    这一番滴水不漏的话,却令赵胤脸色更加厌恶,眸底怒火都快喷出来了。

    “好个圣人东宫,说话总是十全,十全得很!朕告诉你,你这些贤良恭让的言辞,朕最恶心!你表面上十全十美的做派,心里不知道在动什么黑心肠子!你以为朕看不出来?你这副面具,打算骗谁去?养不教父之过,若朕今儿再被你骗了,朕就枉为天子!”

    赵熙行深吸一口气,静静拜倒:“儿臣,领罚。”

    “陛下息怒!陛下饶过殿下吧!”宫人们大惊,涕泗横流。

    赵胤气得面目赤红,狠狠喝道:“来人!给老子打!老子今儿要教训不孝子!今儿只论父子,不论君臣!打!”

    宫人们吓得连滚带爬,立马传了条凳,板子,几名禁军进来就要押赵熙行。

    至始至终,赵熙行毫无反抗,乖乖地,伏到了条凳上,低下头,墨发垂下来,看不清他什么神情。

    “陛下!饶了东宫吧!东宫素来那个性子,并非本意啊!”

    殿外传来乌泱泱的哭声,求饶声,哀叹声。细辩来,有皇后刘蕙,有贤王赵熙彻,有康宁帝姬赵玉质,等等。

    显然是听闻了动静,一齐跪来求饶了。

    赵胤却已经气癫了,什么都听不进去,大喝:“关上门!吵什么吵!老子教训儿子,还动不得了!紧闭门窗,给老子打!”

    旋即,砰砰的板子就落了下来。一声声闷响,听得人心惊。

    而赵熙行毫无动静,默然,像睡着了般。

    赵胤还是不解气,干脆一把夺过板子,自己上手,一板板亲手打下去。

    也不知打了多少板子,赵胤才停了下来,杵着板子喘气,脸色又红又青,汗珠往下淌。

    这时,殿门打开,皇后刘蕙突破禁军的阻拦,硬生生闯了进来,抱住条凳上的赵熙行大哭。

    “陛下息怒!若陛下要打死东宫,不如也一并打死妾身吧!元后姐姐就留下这么一个儿子,陛下再是生东宫的气,也得顾念元后姐姐在天之灵啊!”

    赵熙彻赵玉质他们也跟着闯了进来,刷刷跪倒一地,哭求道:“父皇息怒!东宫事关国体,滋生事大,父皇三思,三思啊!”

    于是一殿哭切嘤嘤,宫人们也跟着求饶,闻者泪下。

    赵胤这才怒火稍缓,看向条凳上始终毫无反抗的赵熙行,到底是二十岁得的第一个儿子,也不禁升起一股子怜惜。

    手,下重了。

    赵胤叹了口气,走过去,想亲自扶赵熙行起来,却看到缃色宫袍已被鲜血浸透,而那低着头的男子,早就有进气儿没出气儿了。

    赵胤心里一凉。怒气彻底消了,又是后悔,又是着急,手忙脚乱地去摇赵熙行,惶惶向四周大喝。

    “都愣着干什么!太医,传太医啊!快!若东宫有半点事,老子要你们都陪葬!”

    整个太医署都被震动了。

    整个帝宫也被震动了。

    赵熙行被抬回东宫,已是翌日傍晚了。

    皇帝赵胤赐下金银珠宝,奇药异材,让十几名太医直接搬到了东宫,随时侍奉,还免了东宫所有上朝,议政,问安,嘱东宫好生休养。

    赵熙行睁开眼时,听到的是满殿蚊子般的哭泣声,而玉榻前的沈银,哭得眼跟桃子似的。

    “殿下?殿下你醒了!太医,快!”沈银见赵熙行睁眼看着她,先是不可置信,旋即大喜,一迭声唤太医。

    太医们涌入,为赵熙行把脉,煎药,开方子。立马有内侍将这个好消息,跑着去报给帝后。

    满殿的呜咽声,一滞,又成了喜极而泣,嘤嘤声更大了。

    赵熙行服了药,揉了揉太阳穴:“……吵。”

第二十四章 绣帕

    “殿下恕罪!来人,让他们都别哭了!殿下要静心养伤,再吵的撵出去!”沈银连忙朝殿外清喝。

    顿时,呜咽停止。大殿恢复了安宁。只闻廊下十几个药罐子煎着药,热气咕噜咕噜。

    “殿下……受苦了。”沈银再次确认赵熙行已经清醒,唇一瘪,泪就滚了下来。

    赵熙行安慰地点点头:“无妨。别哭了。自己都还病着,再哭,你比本殿还得先躺回去了。”

    玩笑似的话,终于让沈银破涕而笑,擦泪道:“也不知怎的,陛下发那么大火。太医说,这几板子重得,皮肉都打烂了,好在没伤里子。”

    赵熙行点点头,又摇摇头:“私事分心,耽搁政事,本就是本殿的错。这顿板子,该的。”

    沈银眉目泫泫,声音又哽咽了,“不管陛下怎么说,阿银一直知道,殿下是无愧于天下的好殿下。所有一时之错,但瑕不掩瑜……”

    “不。你错了。愈是上位者,愈是一丝一毫的错都不能有。”赵熙行打断女子的话,语调一沉,“譬如这次,若真延误军情,酿成大错,死的就是千万将士。本殿,死不足惜。”

    “殿下!不许这么说!阿银都懂,但完美无瑕之人,哪里是容易做到的呢!”沈银不忍地看向赵熙行,美目盈盈。

    赵熙行不动声色地避开目光,自嘲的一笑:“也不知怎的……当时,就是急了……什么都不管了,呵……”

    沈银眸色一闪,了然。

    “若此番劫难,能让殿下看清自己心意,阿银,也觉得不枉。我已经同花二姑娘说过了,愿效娥皇女英,阿银私心也喜欢二姑娘的。所以殿下不用顾忌其他,只要顺着自己心意就好了。”

    赵熙行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天下人都知,你从小就许了本殿。如今,你能心平气和地说出这番话?”

    沈银低头莞尔,毫无异样,跟个菩萨似的,永远温柔如水。

    “阿银及笄那年,陛下就赐了阿银玉佩,和殿下弱冠时的玉佩一模一样,其中意思,不言而喻。如今,四年了。殿下廿四,阿银十九,殿下却迟迟未提婚嫁之事,说让我先养好身子。然而真正的意思,是殿下拖着这桩婚事,私心,并不愿娶阿银过门罢。”

    直白的话,从女子口中说出,像是说着旁人的事般,半分波澜都无。

    赵熙行微微眯眼:“就这样?只怕更重要的理由,是你自己的心意吧。”

    沈银瞳孔一缩。

    赵熙行不辨喜怒,淡淡道:“阿银,本殿和你一同长大,只怕本殿比你自己还懂你的心意。你心里装着的那个人……”

    “殿下!”忽的,沈银极不合规矩地打断赵熙行的话,素来端庄的小脸,意外有些苍白。

    赵熙行挑挑眉梢:“好,本殿不说了。但是。”

    赵熙行顿了顿,话锋一转,带了分沉:“但是,什么娥皇女英共侍一夫的话,你也别跟她说了。”

    沈银才松了口气,闻言,又带了戏谑,故意道:“她?谁?”

    赵熙行连忙侧过头去,清咳两声:“跪……跪安吧……本殿想一个人静静。”

    沈银掩唇一笑,也没揭穿,便要退下,又听赵熙行加了句。

    “等等!你……告诉李郴,让他传达全宫……本殿伤势,但凡居于东宫者……皆可来探望。”

    沈银笑意愈浓。当下就把话传给了李郴,还特意说得大声,听得屋里传来一声清咳。

    这厢。东宫配殿。

    婆婆看看案上几乎没动的小菜,又看看呆坐着的花二,关切道:“二丫头你怎的了?自从东宫挨打后,你也病了不成,饭食都不香了。”

    花三一声冷哼:“阿姐念着东宫哩。人家挨了打,心疼!东宫可能都记不得咱们这号人,哪里轮得着你操心!”

    “休得胡说!”花二瞪了眼花三,拿起玉著,往嘴里塞了一块红烧肉。

    阿巍看了眼花二,担心道:“二姑娘,说句不该说的话,你万不可对东宫动什么心思啊。等沈大姑娘病好了,咱们出宫,便和宫里人再无干系了。”

    花二笑笑:“放心吧,我只是可怜他。这东宫虽然臭脾气多,但人不是坏的。伴君如伴虎,如今被打成这样,我不过生了一分不忍。”

    花三等人又仔细打量花二,见她并无甚异样,才放下心来。

    花二却待众人不注意,偷偷唤身后侍立的罗霞:“姑姑,东宫真醒了?”

    罗霞低头一笑:“没错,上面的消息都传下来了。东宫好好的,沈大姑娘陪着他呢。”

    “哦……”花二拖长了语调,又道,“那,伤势如何?”

    “陛下手下得重,但好在未伤及内里,养养就好了。”罗霞笑愈揶揄,“哟,二姑娘,你今儿的好奇心,真重。”

    “哪……哪有。”

    花二连忙低下头,只顾夹菜。

    这时,一道钧旨传遍全宫。

    但凡居于东宫者,皆可前往探望。

    传旨的内侍前脚刚走,后脚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花二。

    “看我干嘛?东宫下的旨,还能和我扯上干系不成。”花二避开视线,低头吃菜。

    婆婆脸色严峻:“二丫头,这事儿,和咱们无关。听好了,装聋,装瞎。”

    花三眸噙冷意:“阿姐,不能去。绝对不能和赵熙行有任何纠葛。”

    阿巍也意外地正色:“二姑娘,吉祥铺不成文的规矩:少和官家来往。更别说是皇家的嗣君了。搭理都别搭理。”

    花二默然,只管低头吃饭。

    罗霞看看众人,又看看花二,眸有异样,忽的一句:“……奴婢会去探望的,明早。”

    众人并没在意这句话,唯独花二微微一怔。

    用过晚膳,暮色四合。

    待到花三他们都歇了,花二偷偷披衣而起,点亮烛盏,从箱箧里翻出针线,还有一方进贡料子的御帕。

    那日,她冒犯了赵熙行,后者便扔下一方罗帕,遮住了她的赤脚。

    花二看着这方罗帕,极品的料子光滑如水,左下角绣了一棵翠竹,散发着熟悉的竹香。

    花二也不知道自己在在意什么。

    为着那张好看的脸,这条,是有的。

    更重要的是,那日赵熙行从赵胤手下救走她,本来要掉层皮的处罚,被他减到了抄三遍书,估计这次他挨打,得和这些事有关。

    直觉。花二直觉,有些对不住,又直觉,放不下。

第二十五章 鹦鹉

    “……脸是冷了点,话少了点,讲究多了点……但,不是坏人。”花二竭力将自己说服,“恩,不去探望,一点过问还是无妨。”

    花二小心翼翼地觑了眼窗外,只听众人微鼾声,并无人瞧见她的动静,这才松了口气,串起了针线。

    不一会儿,阵脚绵密,御帕上就多了一行绣字。

    愿君岁岁常康健。

    花二又默念几番,确定这八个字很稳妥,并不会生出别的意思,才郑重地放好,熄烛歇了。

    翌日。

    罗霞看见花二时,唬了一跳:“二姑娘,这是怎的,眼眶下一圈黑,昨晚没睡好?”

    花二摆摆手,见婆婆她们还未起,便把罗霞拉到一边,递给她那方御帕:“还请姑姑觐见东宫时,把这个给殿下。”

    罗霞似笑非笑:“就这样?要奴婢说,罗帕再好,也不如人……”

    “姑姑莫误会!”花二连忙打断,“只是……那天殿下赐了民女一方御帕,来遮掩赤足。民女好好洗过了,便顺便托姑姑,将御帕还给殿下。”

    罗霞一愣:“也是……不对,就只是还罗帕?”

    “当然。”花二余光瞥到花三已经起了,音调顿时提高了两度。

    罗霞眨巴眨巴眼,下意识去翻罗帕,又被花二压住:“姑姑莫细看了。东宫的罗帕,民女可不敢做什么手脚。”

    “也是。得亏奴婢等着瞧好哩,结果只是还罗帕。”罗霞有些失望,却还是认真地收好,告辞离去。

    花三目睹这一切,凑了上来,狐疑的目光在花二身上转:“阿姐,你不会在罗帕里,夹带些小心思玩意儿吧?”

    “胡说!东宫御用,我还敢怎么着?那天东宫赐我罗帕,宫人都瞧见了。我如今还回去,能有什么不妥?”花二瞪了眼花三,义正言辞。

    花三盯着女子半晌,见后者没甚异样,才松了口气:“阿姐,我只是怕,怕你顾念旧日的交情,对赵熙行……”

    “愈发胡说了!当年,算辈分,我和他爹一辈的,能有什么顾念!”花二一跺脚,有些烦躁,转身回了屋。

    花三滞在原地。看着那抹消失的倩影,拳头在箭袖里攥紧了。

    他突然想起一些旧事。

    ……

    某天。他进学回来,路过太液亭,看到一堆人熙熙攘攘,便驻足看热闹。

    原来是右相的公子哥儿,一袭雪青锦衣,墨发玉冠,十**的少年,已出落得庭芝玉树,满宫繁华都作了配。

    他跪在堂下,内侍从他手里接过一个金丝鸟架子,献给堂上众星拱月的小丫头。

    鸟架子上一只雏鹦鹉,是名贵的品种,小丫头怀里捧着一盆花儿,看得稀奇。

    “献给……鹦鹉。此鸟名品,聪慧异常……臣斗胆教了些……可以听听。”

    远远的,他依稀听得那公子哥儿禀道。

    “好呀好呀!”小丫头笑,小短腿在过于宽大雍容的袍子里晃。

    旋即,公子哥儿吹了个哨儿,那鹦鹉便清脆脆叫起来:“心事竟谁……”

    远远的,他心里一凝。

    这首词儿,他偶然,听小宫女们唱过,是花间巷里流传的艳词,

    帝宫素求端庄雅正,这右相家公子怎么脑子不好使,偏让进献的鹦鹉学了这句?

    “这鹦鹉拉屎么?”

    然而,词儿还没叫完,小丫头一个打断,让所有人都愣了。

    “自然拉……”公子哥儿没说完,显然那个字眼儿太过市井,他都说不出口。

    四下响起窃窃的笑声。

    远远的,他便想冲上去,好好教训教训那些放肆的奴才。

    然而那小丫头毫不在意,举了举怀里那盆花儿,笑得露出圈碎米牙。

    “我听说啊,民间都用鸟兽屎作土粪,这样养出的花儿,格外好。所以啊,我问你,这鹦鹉的屎,也可以这么用么?”

    公子哥儿眨巴眨巴眼。

    名贵的鹦鹉,进献的巧舌,这丫头,竟然只关心拉不拉屎?

    公子哥儿深吸一口气,面不改色地应了:“应该可以。”

    “真好真好!这下说不定,我的花儿能多开几朵了!”小丫头珍重地抱紧了那盆花儿,瞳仁里都是光。

    远远的,他想起宫人们说,那种民间小花儿,叫六出。

    是她种给他的。

    ……

    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花三吁出一口闷气。这是当年那首鹦鹉学舌的词。

    是了,原来有些心思,早就埋下了。

    回忆那么凉,回忆里的人儿,心尖儿还是滚烫的。

    这厢,东宫主殿。

    罗霞跪在地上,奉上手里一方罗帕:“这是花二姑娘托奴婢,还给殿下的。”

    李郴上前来,接过罗帕,递到赵熙行手上。

    赵熙行趴在榻上,脸色很是苍白,展开罗帕看时,眸子里有一瞬微光:“就……这个?”

    罗霞点点头:“就这个。殿下御用之物,怎可落于下民之手。还回来,也是对的。”

    赵熙行不置可否。指尖抚过那一行绣字,眸底夜色无声无息荡漾开。

    李郴蹙眉:“殿下,下民染指过的东西,何其肮脏,这方罗帕,殿下还是别要了。臣再命内务府,为殿下制新的来。”

    来字刚落,赵熙行瞥了李郴一眼,这一眼,让李郴从头到脚一个哆嗦。

    罗霞总觉得赵熙行有些异样。但具体哪点,说不上来。

    她试探道:“殿下可要……带点什么话回去?”

    “放肆!殿下尊贵如斯,给一介下民带话?念你是管事姑姑,怎会说这种蠢话!”李郴义正言辞地喝起来。

    罗霞连忙告罪,只见赵熙行把罗帕叠了叠,珍重地贴身放了,并无多话。

    微一愣。从来心无外物的东宫,何时对一方罗帕这么珍视了?

    李郴在旁边又是呼天抢地:“下民染指之物,污秽不堪,怎能脏了殿下玉体……”

    “你退下。吵死了。”赵熙行瞪了眼李郴。

    李郴只得忿忿退下。殿内才算安静下来。

    “姑姑请起吧。”赵熙行看向罗霞,“且不论罗帕之事,姑姑亲自来探望本殿,本殿亦是感激。”

    罗霞一笑:“应该的。陛下也是爱之深,责之切,殿下莫往心里去。殿下是大周子民翘首以盼的储君,可一定要珍惜身子。”

第二十六章 桃树

    “姑姑真的觉得,本殿,是万民期盼么?”赵熙行异样地看了罗霞一眼,“或者说,我赵家的江山,应该继续么?”

    心惊胆战的话,罗霞却面色如昔,道:“殿下,你是在问奴婢,还是问奴婢的先祖?”

    赵熙行收回视线,趴在玉榻上,声音如从时间深处传来。

    “大周萧家的江山,延续了三百年。直到我赵家篡位,赵氏代萧。但我父皇,尊哀帝为弟,兄弟之国,并未变国号,依然称周。但是,早已物是人非了。”

    赵氏代萧,君臣易位。

    然而,大周,还是那个大周。

    然而,天下,却已不是那个天下了。

    只是民间为了区分,会将萧周,称为“东周”,将如今的赵周,称为“西周”。

    “殿下,隔墙有耳,这种议论前朝的事,还是……”罗霞警惕地看了眼四下,欲言又止。

    赵熙行恍若未闻,素日言行周正的他,此刻却毫无顾忌,娓娓道来。

    “本殿总是在想,这一切对么?被染红的午门啊,洛氏上万人的血,本殿从不敢忘。以你骨子里的立场,你说,这一切,对么?”

    罗霞眸色一闪,深吸一口气,重重地呼出来:“殿下,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您为什么,一定要要个答案呢?”

    “本殿念书时,夫子说,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尊位也是一样,德配位,知何德配位。”赵熙行徐徐道,“一切大变的起点……你有资格,告诉本殿答案。”

    罗霞的指尖在罗裙中攥紧,良久,又松开,她看向了殿外,江山万里,盛京繁华,一城长治久安。

    罗霞笑了。

    “殿下,将您的头低下,再低些……去问问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吧,我想他们……已经告诉过你答案了。”

    赵熙行瞳孔微缩。

    罗霞也不多解释,跪安辞去。出殿不到两步,就见了迎面而来的龙辇。

    “奴婢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罗霞跪倒。

    赵胤虚手一扶:“起来。你也是刚去看了东宫?”

    “正是。东宫感念陛下仁慈,已经潜心省罪,暗自改过了。”罗霞低头禀道。

    赵胤点点头,目光凝在罗霞身上。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女子脑门顶儿,她睫毛很长,燕尾般垂下,扑朔间,一抹婉约如梨花。

    赵胤微微眯眼:“朕,打了东宫……你想亲眼见证的东西,失望了么?”

    罗霞唇角轻翘,如昔道:“不是陛下说,那天只论父子,不论君臣么?”

    赵胤一愣,笑了:“也是。朕问了个傻问题,父子父子,哪有答案。”

    莫名其妙的对话。周遭宫人听得稀里糊涂。

    赵胤低头看着罗霞,余光看到女子雪白的一段后颈上,有一个小红包,蚊虫叮的。

    “东宫……这么缺驱蚊的香囊?”赵胤的语调带了不快。

    “陛下息怒!太医署为东宫制的香囊,都是最好的,只是天儿日渐热了,再好的香囊,也不能防个十全。”罗霞请罪。

    “那就令太医署多送些去。东宫有伤在身,本就体虚,要再被蚊虫叮咬,朕,饶不了太医署的崽子们!”赵胤威严低喝。

    立马有内侍应了。将圣旨传下去。

    龙辇遂离去,罗霞跪安,刚起身,又闻身后的龙辇停下,赵胤悠悠一句。

    “你……驱蚊的香囊,你也多领几个。”

    罗霞连忙谢恩。回头想寻那抹明黄身影,龙辇已消失在东宫门口。

    不一会儿,里面传来赵胤的怒喝:“东宫的脸色怎么还这么苍白?这群庸医,活腻歪了不成!”

    罗霞笑了。她看向三宫六阙,最无情的地方,有时,又是最可爱的。

    她想见证的东西,从来没有失望过。

    待罗霞回了配殿,花二已候她多时,看见她便迎上来,问她上面有什么话。

    “上面?哪个上面?”罗霞笑,明知故问。

    花二欲言又止,作势就要回房:“不说算了……”

    “哎哎,二姑娘留步!”罗霞收起玩笑,拉住她道,“东宫没什么话。但奴婢亲眼见得他,将那罗帕贴身放了。”

    “贴身?哦……”花二连忙低下头去。

    罗霞又揶揄了她一番,便辞去领驱蚊的香囊。

    这时,听得沈银传话下来,说自己病好差不多了,花二她们即日就可启程回乡。

    花二自然欢喜。通知了婆婆,花三,却独不见阿巍。

    问过宫女,都说没看见。花二无法,阿巍若真想在宫里走动,没谁拦得住他的。

    正当众人找阿巍时,当事人却在御花园一株桃花树下,倚着发呆。

    晚春,桃花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只有零星几朵,还执拗地簇着瓣儿。

    桃瓣缤纷,落在阿巍的佩刀上,为那凛冽寒光,增添了一分温柔。

    男子的眸恍惚起来。

    温柔,对啊,那是个多么温柔的人啊。

    ……

    那时,他年少成名,一把破军刀名震天下。刚弱冠,便被帝召见。

    也是这样的早春,御花园的桃花,还开得热闹。

    他第一次见到了那着明黄宫袍的男子。

    脸色苍白,身形清癯,三春的艳阳都在他眸底融化成了夜。

    男子命他和另一名少年,当众对一遍刀法。

    手握破军的他,意气风发,绝没想过自己会输,刀锋如雪斩过,整个人的目光锐利得,不带丝毫软的。

    他一刀刀斩向对手的少年,狠戾如刚磨牙的小兽,吓得那少年仓皇后退。

    宫袍男子静静的看着,缓缓伸出手,晃了晃身旁的一株桃花树。

    桃瓣纷纷扬扬,如雨飘落,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

    分毫之误。在顶尖刀客的对决中,已足矣重判生死。

    他眼神一恍,刀锋偏离了两寸,那对手少年迅速抓到机会,一个反击,刀锋便架到了他脖子边。

    哐当。破军刀坠地。他不可置信地傻了,自己居然输了。

    而输的原因,竟然是桃瓣。

    宫袍男子伸出手,接住了一枚桃瓣,轻轻一笑:“你看,最锋利的刀,还不一定能敌过……最柔软的花瓣呢……”

    他若有所思地也伸出手,接住了一枚桃瓣,然后在那一刻,他刀道顿悟。

    他跪倒在那男子面前,献上了刀,和一生的忠诚。

    ……

    阿巍看向头顶桃树。已是晚春,芳菲凋零,可在他眼里,大朵大朵的花儿绽放,又重新绯红如霞。

    他伸出手,一枚枯萎的桃瓣飘到他掌心。

    和那时一样。

    只是,花儿落了。

    人儿,不归了。

第二十七章 重绽

    “你在看什么?”忽的,一个少年的声音传来,旋即一个布包着的东西被扔了下来。

    阿巍摇摇头,驱开思绪,发现一个少年翻墙而来,正攀在头顶的桃树枝丫间,猴子似的,往下瞧着他。

    阿巍连忙站起来,抱拳一揖:“贤王殿下。”

    赵熙彻一笑,露出两行大白牙,身下树枝晃来晃去,瞧得人心悬,怕他下一刻就要掉下来。

    阿巍捏了把汗。这个最受帝宠的小贤王,怎么第一次遇见翻墙,第二次遇见爬树,到底有没有个正经?

    “阿巍!你打开布包!看我给你带了好东西!”赵熙彻得意地扬起小脸,日光映得他瞳仁晶亮。

    阿巍迟疑两下,还是依言打开,层层包裹的是一本书,上面四个沾着油污的字。

    聊斋志异。

    阿巍下意识地慌忙掩上布,警惕地看了眼四周,察觉到没人注意,才探寻地看向赵熙彻。

    聊斋。这种民间流传的轶闻集子,是在帝宫万万上不得台面的。

    崇尚大雅,只念诸子的宫人,将聊斋志异列为**,若有人在宫里流传,会被视为心术不正,吃上几顿板子的。

    却没想到,帝家的小贤王,如何明知故犯,不知从哪儿得来了这种**。

    “贤王殿下。此书违背宫禁,臣不能收。”阿巍重新包好书,递还给赵熙彻。

    赵熙彻却没伸手接,趴在桃树枝上,略带不满地噘嘴:“不行!你必须收下!我好不容易带了进宫,做贼似的,就是给你的!”

    “殿下是从哪儿得了这书的?”阿巍无奈,收回手,摩挲着书封问道。

    “我溜出宫,和说书先生拿随身的玉佩换的!阿巍,你休得和那些人一样,宫禁来宫禁去的,烦死了!”

    赵熙彻抚了抚进贡料子的宫袍侧,已经空了,价值千金的玉佩被他拿来换了本书,他却满脸得意。

    阿巍不知说什么好。低下头看书,零星的桃瓣落下来,铺了一层浅绯。

    “阿巍,你可听过绿衣女的故事?树上乌臼鸟,嫌奴中夜散,不怨绣鞋湿,只恐郎无伴。啊,还有荷花三娘子,采薇翁呢?你喜欢哪个?”

    赵熙彻的腿儿晃在枝丫间,曲肘撑着脑袋,兴致勃勃的小脸被日光映得皎皎。

    阿巍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堂堂天家小王爷,跟他讨论聊斋?礼之一字,估计都不知道怎么写。

    “臣……未曾读过聊斋,还是今儿从殿下这里,第一次阅览。”

    良久,阿巍才想到一句得体的话。可指尖一翻书页,看到“春风一度,即别东西,何劳审究”这种话,脸顿时红了。

    “果然是**……”阿巍慌忙又盖上了布包。

    赵熙彻瞧得好笑。故意要逗他,学着坊间说书先生的做派,眼波儿一转,吟道。

    “将军少年出武威,入掌银台护紫微。平明拂剑朝天去,薄暮垂鞭醉酒归。爱子临风吹玉笛,美人向月舞罗衣……“

    浅斟低唱,拂剑风流。

    阿巍抬眸,看向那桃枝间的少年,一袭蟒袍玉衣沾满了爬树的泥,金冠戴得歪歪斜斜,纤细白净的小脸上,瞳仁亮晶晶的。

    点燃了世间所有的璀璨。

    见阿巍在瞧他,赵熙彻也没回避,灼灼地看他,手抓住桃枝,一晃,一笑

    “将军!”

    两个字,咬得清亮又绵长。

    零星的桃瓣飘飞,落到阿巍脸上,落到他刀锋上,落到他心尖上。

    那一刻,他放佛又看见了桃枝漫天绽放,芳菲至荼蘼。

    春,已归。

    春,又刚来。

    东宫配殿。花二等阿巍不耐烦了。

    沈银准他们回家的意思下来了,她念着赶紧凑齐一家人,商量下出宫事宜。就不知一向严谨的阿巍去哪里了。

    于是,花二决定亲自去找阿巍。有小宫女说为她带路,被她拒绝,这宫里的路,没人比她更熟悉了。

    七拐八拐,宫闱深深。

    花二没看见阿巍影儿,却远远见着一处凉亭下,放了张玉榻,周围宫人众星拱月,乌泱泱的。

    花二转身就走。

    然而还没走出两步,就听到李郴怒喝:“哪里来的放肆奴才!见了殿下也不过来行礼?”

    花二暗叹一口气。转过身时,脸色已恢复了温驯模样,趋步过去,低头跪倒:“民女拜见皇太子殿下。”

    “哟,花二姑娘啊。你进宫也有些日子了,怎的规矩还不周全。”李郴一瞧,不满,“还有,没有宫人引领,你一介下民,在宫里窜来窜去,当自家后院呢!”

    花二只得告罪,将寻找阿巍的原委一说,李郴才缓了脸色,看了眼榻上的赵熙行,哼道:“退下罢。别打扰殿下。”

    花二庆幸。便要跪安,却听得赵熙行一声:“等等。”

    “殿下,花二姑娘要去找阿巍呢。沈大姑娘已经允了他们离宫。区区下民,延时逗留,怕是不合规矩……”李郴劝了句。

    “吩咐个内侍,帮她去找阿巍。”赵熙行看了李郴一眼,这一眼,让李郴又自动哑巴了。

    花二重新跪到玉榻前,刚好和眼前的赵熙行一般高。

    赵熙行还在养伤。面朝下趴在榻上,脸色有些苍白,眸子却仍是雪亮的,他看着花二脑瓜顶,一时没说话。

    花二低头敛目。这次,她和赵熙行高度太平了,能感到后者的目光落在她眼睫毛上,有些烫。

    “罗帕……本殿收到了。”忽的,赵熙行一句。

    花二想着该回些什么,又听赵熙行加了句:“绣字……还是一样丑。”

    花二一噎。想着是不是赵熙行知道她把他墨宝烧了,如今故意挑刺儿来的。

    丑字完了后,两人又陷入沉默。

    近在咫尺的竹香混了淡淡的药香,草木的清淡味儿,被日光一鎏,能看见空气里漂浮的微尘。

    花二觉得赵熙行这个人,哪里是圣人,几乎是神人了。圣人一字千金,他得一字万金。

    她实在忍不住下去了。主动问了句:“敢问殿下……伤势可好些了?”

    “好多了。御医说未伤及内里,都是皮肉伤,这几天敷了药,已经不烧了。父皇也免了本殿朝议政事,安心养伤。估摸再几天也就好了。”

    这次,赵熙行回答得意外的快。还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听得花二和李郴都有些诧异。

    难道这东宫说话跟煎药般,还得要个药引子?

第二十八章 辞宫

    花二正在忖度,听得赵熙行续道:“听阿银说,她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准尔等离宫?”

    “正是。”花二禀道,“民女和家人商量着明早就启程。花样子生意不能搁久了。”

    赵熙行点点头,眸色闪烁,一时之间,不知闪过了多少个念头。

    半晌,他缓缓道:“你……觉得本殿如何?”

    花二一愣。

    李郴一唬。

    这算个问题么?

    或者说,从东宫口里问出来,谁敢回答的?

    侍立的宫人也都被这句吓得不轻。差点就要传御医,看东宫是否又烧了。

    “殿下自然是容颜无双,风华绝代,才识过人,心怀天下……”花二几乎把想到的溢美之词都堆上去了,“大周有殿下,实乃民之福,国之福!”

    “是是是,殿下庭芝玉树,神采飞扬……”李郴也在旁边帮腔。

    一时间,四下恭维声声,屎都说成了香的,直把那榻上的男子捧成了个神仙。

    赵熙行却剑眉微蹙,目光一扫过,虽是淡淡的,却让所有人一激灵,立马噤声。

    然后,他目光又转回跟前儿的花二:“就……这样?”

    还要哪样?

    花二绞尽脑汁,觉得以自己的学识,知道的词儿都用上了,还有哪点没把这圣人东宫夸满意?

    “殿下的意思是……”花二试探地一抬头。

    于是,正好撞进赵熙行的瞳仁里,后者深深的看着他,漆黑的眸子深处有一星火。

    花二连忙低下头,被这些的眼睛瞧着,她总觉得心里慌。

    赵熙行看了眼四下乌泱泱的宫人,欲言又止,千万种意思到了嘴边,说出来就成了另一番模样。

    “本殿的东宫,有太子妃一人,良娣两人,良媛六人,承徽十人,昭训十六人,奉仪二十四人。至于宫婢侍女,司闰司则司训等,皆从六品,掌缝掌严掌藏等,从八品,女史若干,流外三品。除了太子妃得耗点时间,其他的,一句话的事。所以。”

    花二心里咯噔一下。

    李郴直接捂了嘴。

    但听赵熙行话锋一转:“所以,还想走么?”

    花二一愣,问她?

    这两番话之间,有什么逻辑联系么?

    上一番列举了东宫从妃到官,女人能处的位置。

    下一番就问她想不想走。

    花二一时没明白,这二者间,是怎么因果相连,那东宫到底是怎么想的。

    花二心乱如麻。千万种揣测从心底溜过,好的坏的都没个头绪。

    赵熙行也不急,静静地等着她答案,面色淡然,星眸深处却燃起了火。

    一旁的李郴脸色又红又白,瞬间变了好几个色,他深吸一口气,看花二的目光已经变了,低低向她喝。

    “花二姑娘,二祖宗,快回答殿下啊!大机缘,你的机缘来了!哎哟喂,愣着干什么!多少人销尖了头也没这福分啊!”

    李郴侍奉赵熙行数载,又同为男子,有些心思,他瞬间就懂了。

    这东宫一切都好,就是生了个石头心。

    人已经廿四了,还没碰过女人,整天片叶不沾身的样儿,圣人甚至几次召了御医去,问东宫“身子”可好。

    花二眨巴眨巴眼,看了看李郴,又看了看眉眼幽微的赵熙行,她慌忙低下头去。

    那一刻,她懂了。

    然而几乎是同时,她就做出了选择。

    “回禀殿下,民女和家人居于安远镇,铺子里的生意也要打理。感念当今圣人贤明,民生太平,民女觉得这日子甚好,并无他念。”

    花二吁出口浊气,然后深深拜倒,额头磕在青石板地上,生凉。

    赵熙行眸底的火忽然就灭了。

    良久,他移开了视线:“既如此,便准尔等明日离宫,诸事顺遂吧。”

    他的话依然是冷静的,深处却噙着一丝不稳。

    “多谢殿下恩典。民女回家后会为殿下供香,祈殿下安泰,福寿绵长。”花二再拜,旋即跪安,转身,辞去。

    她再没回头。

    她余光看到了凉亭玉阑干上的刀痕。

    是在三年前那场宫变留下来的,刀剑纷争的痕迹,再巧的巧匠也修复不了。

    这世间最难跨过的,是时间。

    她和他,早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翌日。

    花二一行早早起了,向沈银辞行,赶着骡车回了安远镇。

    乡亲们听说花二他们回来,也纷纷来串门,笑着说没他们家,镇子都安静了不少。

    花二取下关门的板子,重新挑起吉祥铺的幌子,看着邻里的笑脸,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比宫里对着什么殿下什么姑娘的,要让人安心。

    阿巍和花三忙着打扫,花二帮着婆婆,重新摆上花样子,开铺。

    这时,隔壁家的递给花二一摞信。

    “二姑娘,你进宫期间,有人给你写了好多信哩。咱先帮你收着的,如今都给你。”隔壁家的笑。

    花二微疑。打开一封来,看到落款:沈钰。

    却是忘了,这个小侯爷,在西山打仗呢。

    花二送走了众乡亲,帮着婆婆她们打理好铺子,便一个人回了房,关上门,一封封拆信来看。

    沈钰这人,也不知哪来的闲,狼毫都搁在马鞍上的?

    信笺数来有数十封,几乎是他走了几天,便写了多少。

    细读来,这数十封信,有的是正经话,给她讲些西山的风土人文,嚎几声军营生活艰苦,洋洋洒洒。

    有的又是极不正经,通篇就一两句话,告诉她他长了个痘印,告诉她他今儿吃了好吃的蒸饼,甚至就一句,西山下雨了。

    想到东说到东,想到西说到西,絮絮叨叨。

    花二放佛看见信笺后的男子,竭力想把身边经历的一点一滴都告诉给她,事无巨细。

    指尖抚过“沈钰”那个落款,花二笑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心头自然滚烫,但也没多的想法。

    只念着待沈钰回来,一定亲手做些吃食给他送去,也算慰劳下他第一次远征,着实不易。

    这时,花三敲门进来,说祥云铺串门来了。

    花二一家人都迎了出去,便见得桂氏,桂大哥站在铺子门口,桂氏还牵着个十五六的丫头,小衫是上好的锦缎。

    “二姑娘,你可算回来了。能进宫侍疾,那是多大的脸面。这不,奴备了礼,恭喜啦。”桂氏热情地迎上来。

    桂大哥也憨厚的笑:“二姑娘家可是去宫里走了一趟的人,脚下的泥都镀了层金,大福气在后头哩!”

第二十九章 叶子

    “多谢祥云铺吉言了!其实也没啥事,不过是凭着过去的交情,陪着平昌侯府的姑娘说说话!”花婆婆笑着摆手,“快进来坐!”

    阿巍和花三虽脸色不自然,但也回了个礼。

    于是一行人进屋落座。桂氏当先奉上一堆箱箧,里面上好的绣品若干,桂大哥也翻出个篮子,篮子里一只老母鸡。

    “二姑娘,奴知道,上次的事,你还心存芥蒂。奴都是被长舌妇蛊惑,才一时生了歹念。”桂氏不好意思挠头,“不过奴保证,从今往后,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

    花二和婆婆不置可否。花三和阿巍则对望一眼,迟疑着。

    桂氏叹了口气,面露悔意:“二姑娘,奴其实不是乱眼馋人家好的人。只是经营我家铺子十几年,起早贪黑,其中心酸谁人知。所以,奴实在看不惯,有些凭手段一飞冲天的对家。奴当初是疑你家用了不光彩手段。不过如今。”

    桂氏顿了顿,蹭一声站起来,拍着胸脯道:“如今,吉祥铺在乡亲面前证明了好手艺。奴打心底里佩服。有能耐的人,奴都敬三分。所以奴真心实意,来个吉祥铺赔个不是。”

    言罢,桂氏就屈膝一拜,神情很是诚恳。

    桂大哥也在旁边连连作揖,歉道:“吉祥铺的诸位,上次的事,是我祥云铺作孽。如今咱把闺女带来了,想重修两家之好。”

    花二等人沉吟片刻,见桂家人确实省过,神情真诚,也就果断冰释前嫌。

    于是,两铺人笑语吟吟,重修世好,婆婆一连声说今晚就炖了桂大哥拿来的老母鸡,两家人一块吃个饭。

    花二看桂氏的目光,也噙了笑意:“好了,上次的事就翻篇了。叶子,你说是不是?”

    言语指向桂氏带来的那个锦衣丫头。

    那丫头一笑,很礼貌地行礼:“二姐姐宽宏大量,多谢姐姐!”

    花三,阿巍和婆婆对视一眼,笑了:“叶子,最近怎么都不来串门了?是不是忙着练武了?瞧小脸瘦得。”

    桂叶子笑着去拉花二的手:“二姐姐,我以后多往你家铺子走动,多来看你好不好?”

    花二瞥了眼花三,似笑非笑:“你不是来看我,是来看我家三哥儿吧。你去年跟他打的赌,今儿继续?”

    桂叶子眼波流转地看向花三,拿出一柄霍家冠军侯的梅花枪,身影一闪,就往花三刺去。

    “三哥哥,去年输你一遭,我说过,一定会赢回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看招!”

    “小丫头,去年能让你输,今年一样教你输!”

    花三眸底精光一爆,白袍一撩,便身形若风迎了上去。

    梅花枪,银龙剑,倩影和俊影混合在了一起,如檐下两只燕踏雪无痕,又如水中两条蛟风起云涌。

    那女子巾帼不让须眉,那少年意气风发不让,枪剑争雄,龙凤相斗,长枪刺出漫天绚烂的光幕,光幕又斩灭激斩而来的剑芒,仿佛天上劈落而下的闪电雷雨。

    半盏茶功夫,两抹人影退回原地。

    银龙剑的刀鞘却已架在了女子颈上。

    “三哥哥好功夫!叶子佩服!回去必定多加练习,得空再比过!”桂叶子并没因输了难过,反而眸底笑意嫣红。

    “说过了,你一样输。”花三到底少年心性,面露得意,收回了剑鞘。

    桂氏和桂大哥连忙迎上去,问桂叶子是否伤着哪儿了,心疼不已。

    阿巍则和婆婆商量着,要加强花三的武练,免得哪天小丫头都能赢过他了。

    花二在一旁笑。

    桂叶子是桂家的养女。

    桂氏无出,桂大哥无另娶,一家十几年前搬来安远镇时,就抱了来这襁褓里的丫头了,说是路边捡的,跟着姓桂。

    桂叶子虽非亲生,桂家却疼得不行。当个官家千金养,极品的胭脂,鎏金的钗环,锦缎的小衫,什么好的都往桂叶子跟前凑。

    甚至桂叶子不学刺绣女红,喜欢舞刀弄枪,桂家也由着她去,请最好的武举师父,就差摘天上的星星给她了。

    桂叶子今年十六,常来吉祥铺串门,来找花三比武,两人一个用枪,一个用剑,从小比到大,乐此不疲似的。

    “这丫头,长了一张可人脸儿,怎么偏喜欢刀剑玩意?”花二看向桂氏,说笑。

    桂氏叹了口气,又无奈又宠溺:“有什么法子?奴肚子不争气,老天赐了这么一个丫头,只要她乐意,还不是都由她去?”

    花二点点头,看向叶子。刚及笄的姑娘家,俊眼修眉,顾盼神飞,额头洁白略宽,鼻梁挺直,为她的小脸增添了一分英气。

    一袭锦缎小衫色如霞,月白百褶裙,身后背一柄当年冠军侯用过的梅花枪,红绫小靴走路都带风。

    花二见得心喜。拉过桂叶子,将案上热腾的子往她怀里塞:“叶子,累了吧?才出炉的糖油子,香着哩。多吃点。”

    “谢谢二姐姐!那姐姐是不是答应叶子了,允叶子常来找三哥哥比武?”桂叶子笑得眉眼明亮。

    “随便你来!比几次,也是你输!”不待花二开口,花三雄赳赳地接了话。

    桂叶子抿唇一笑。偷觑花三的眼波,带了一分嫣红。

    于是两家人说说笑笑,一起吃了晚膳,阿巍炖了喷香的老母鸡,席上觥筹交错,尽释前嫌。

    晚时,送走桂家后,花二还长久地站在门口,看着桂叶子的背影。

    “阿姐?怎么了?”花三上前来,关切道。

    花二摇摇头,又点点头,笑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见得叶子这丫头可亲,没来头的亲近感。”

    花三一愣:“咱两家铺子是街坊,自然熟啊!”

    “不是那种熟。是一种……”花二秀眉轻蹙,“一种骨子里的……罢了,是我多想了吧。”

    花三也看向桂叶子的背影。见女子似是嫌初夏蚊虫多,竟一路耍着枪法赶蚊子,耍出了千军万马的阵仗。

    他没绷住。一下子笑了。

    七月中旬。天儿一天比一天热了。

    艳阳像个火球似的,将盛京泡在了一汪铁水里。

    帝宫。

    东宫传出消息,赵熙行的伤已经痊愈,即日恢复了上朝议政。

    随之而来的,便是前赴后继的探望。帝后带头的一**探视,东宫又热闹了三天。

第三十章 胭脂

    这日,皇后刘蕙刚从东宫回来。

    一进自家殿门,便整个身子凑近了殿里供着的冰块,小脸被太阳晒得通红。

    “母后偏选这天去?日头那般大,隔几日不行,作何不爱惜凤体。”赵熙彻看得心疼,连忙择了碟西瓜递给刘蕙。

    刘蕙拍了拍冰浸的小脸,坐回榻上,金子挑了瓣蜂蜜西瓜送进嘴里,热意才消了下去。

    “母后身子虚,惧热,要不要传御医看看,中暑了就麻烦了。以往这种天儿,连父皇都体恤你,不会多传召你的。”赵熙彻又拿了把罗扇,徐徐为刘蕙扇着。

    刘蕙抚着胸口,摇摇头:“本宫这身子气虚,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别兴师动众的。再说了,早些圣人去看了东宫,按规矩,本宫便得下一个去。”

    刘蕙顿了顿,叹气:“若本宫去晚了,又要被有心人捡着,说东宫受冷落。难免惹圣人气,东宫又得挨骂了。”

    赵熙彻瘪瘪嘴,一把扔了罗扇:“母后为何对长兄如此看重?什么都为他着想?明明我才是你亲儿子!”

    刘蕙怜爱的拍拍赵熙彻的脸蛋:“傻儿子,母后当然最疼你。但你想想,你长兄两年前没了娘,这深宫如履薄冰,他也不容易。”

    赵熙彻歪头一笑,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重新捡起了罗扇,有一搭没一搭扇着。

    “懂,我都懂!我也喜欢长兄!只是有时候,听宫人碎嘴,说母后这般,都是在父皇面前装样子,博个贤名!毕竟,哪有继后会疼元后家的,自己还带着儿子呢!”

    刘蕙淡淡一笑,云淡风轻:“帝宫是非地,哪有搬弄得完的。误会,解释一遍就行了,若天下还不理解……就随他们去。”

    赵熙彻笑了,小孩似的依偎着刘蕙,开始打午后瞌睡。

    刘蕙慈爱的拍着他的背,轻轻哼起一首小曲儿。

    “采莲湖上棹船回,风约湘裙翠,一曲琵琶数行泪。望君归,芙蓉开尽无消息。晚凉多少,红鸳白鹭,何处不双飞……”

    吴侬软语,檀口麝兰。

    她曾经唱给她听。

    一个唱上阙,一个唱下阙,都是世间极美的人儿,衣香笑鬓影。

    ……

    她是江南女子。虽然祖上书香门第,但放到右相家,也不算甚大不了的。

    她被右相带进府时,她前头已经有了五六个侧室,钟鸣鼎食之家,后宅亦是榴花开遍。

    “这位是老夫嫡妻,贾婵。”赵胤当众攥紧她的小手。

    文贾武程,竟然是文官之首的贾家。

    她慌忙行礼。手心里都是汗。不知这位家世煊赫的嫡夫人,会给她这新进门的小,如何一个下马威。

    上京之前,她就听人说过,盛京的大户人家,后宅跟个泥潭似的,美人儿们身前唇红齿白,身后却乌糟糟斗成一团。

    何况这位右相的嫡妻,不亚于统领一军的大将,必有手段厉害之处。

    其他姐姐的目光落在赵胤牵她的手上,跟刀子似的。

    赵胤是在一次公务下江南时,遇见她的。娶了她,捧心尖上的,京里的右相府听闻了,暗流早就发酵了。

    然而,贾婵只是一笑:“江南的七月,应该是漫天莲荷吧。采莲湖上棹船回,风约湘裙翠……会唱么?”

    她不敢违抗,小心翼翼地唱了,一曲毕,听贾婵一声轻叹。

    “果然是见了妹妹,才懂何处不双飞,这番心境不冤啊。”

    她一愣。下意识的抬头。撞进贾婵的目光里,干净似雨后的秋空。

    ……

    赵胤是极宠她的。

    她本就生得好模样,又因长在江南,多了分盛京女子没有的玲珑气儿。她打小又气虚,总是一股西子捧心的姿态,更得赵胤怜惜。

    府里传她是狐狸媚子,装病讨怜爱,什么妹妹姐姐的,表面上对她笑得如花,转过头就能把痰啐到她后脚跟。

    赵胤身为右相,政务繁忙,很多时候也顾不过来。她在盛京举目无亲,只能将自己关在屋里,以泪洗面。

    唯有贾婵,高高在上,完美如月的她,给她带来了一奁胭脂。

    然后,她亲自指尖沾了胭脂,俯下身,轻轻抚在她唇上。

    “妹妹,胭脂是女人的盔甲……抹上后,你就只有两个选择……得宠,或者死……”

    美人指如葱,胭脂红。咫尺之间,她落进她的眸,美得像佛祖泣下的泪。

    从那一天起,她每天早上,都郑重地抹好胭脂。

    也是从那一天起,她便惹了下半生的孽。

    她踏过姐姐的骨,踩过妹妹的血,甚至算计那总将她护在身后的夫君,她骨子里的江南淬出了刀。

    唯一的例外,是她。

    她连她衣角,都舍不得脏了。

    第一侧室,贵妃,继后,她终于走到天下女人最高的位置。

    然而,在她眼里,帝宫最名贵的胭脂,都比不上那天,她为她抹上的嫣红。

    ……

    刘蕙停了吟唱,恍惚抚上唇瓣。

    指尖一点红。

    念奴娇。是那天她给她的胭脂的名字,此后数年,她就只用这一种胭脂。

    两年了。跗骨之蛆,声声向空唤。

    却无人相应。

    八月初。西山传来好消息。

    战事告捷。周军大获全胜。大将军沈钰班师回朝。

    盛京欢天喜地,百姓掷果盈车,据说沈钰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身帅袍,意气风发,让人感叹那个平昌侯府的小侯爷,再也不是成天玩乐的花公子了。

    帝大喜。赐下军功十二转。东宫亲自设宴,为沈钰接风洗尘。

    连着热闹了好几天,听说沈钰回了平昌侯府,花二才得了轮儿,做了几样小菜,亲自上门去。

    “哟,花二姑娘呢。您稍等,小的通报去。”守门的小厮都认识花二,喜笑颜开。

    可小厮前脚没走几步,后脚一个人就冲了出来,看着她傻笑:“二妹妹!你来了!”

    花二佯装嫌弃:“一点都没世子的仪态!还说你出去历练了番,有甚不得了呢!”

    “小爷我当然变了,你没瞧着我胳膊,壮了不少,人也晒黑了。”沈钰将花二迎进府,笑都兜不住了,“不过,小爷我对二妹妹的心意,从来不会变的。”

    “这又哪跟哪儿!光天化日的,耍甚嘴皮子。”花二岔开了话题。

    二人来到苑子里一处凉亭。绿杨荫里,风送莲香,石板案上置了两三小菜。

    糖蒸酥酪,莲叶羹,菱角糕洒桂花。

    “你班师回朝,我自然要恭喜一番。快尝尝我的手艺。”花二顿了顿,加了句,“你送我的信,我也看了,多谢。”

    沈钰夹小菜的玉著一滞:“谢谢……就这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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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荣安天生好命,凤格之命!可她的命数被盗了!她立志要将命追回来,将债讨回来,将一方棋局拍个乱七八糟,最后做回她的皇后去!可某小爷却侧卧花丛笑:你喜欢作天作地,爷喜欢掀风搞雨,你我分明天作之合,不如双剑合璧。荣安翻翻眼皮不屑一顾。某小爷:好吧,女人就该被宠,你只要乖乖来爷身后,爷去给你打一个天下,还你凤格还你命!(本文轻松向,已有长篇完结文《掌贵》《嫡女毒谋》,请放心入坑)我家皇后又作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家皇后又作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家皇后又作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