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罪人
“因为你说过,我不是鬼,而是个人。”
慕容恒注视着嬴抱月的双眼,认真地说道。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在想要选择死在姐姐手下之时,他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这句话,浮现出了这名少女趴在山崖上死死拉住他的眼神。
就在回想起那双眼睛的时候,他心中忽然鬼使神差地涌起一个极为强烈的愿望。
“也许是因为我既卑劣又太胆小,”慕容恒摸了摸右脸到底疤痕,“那一刻我忽然不想死了。”
他想要活下去,作为一个人,好好地活一回。
嬴抱月望着火光边的少年,目光微微怔忡。
她感觉到的没有错,慕容恒的确已经脱胎换骨了。
嬴抱月轻声问,“后来呢?”
“我告诉那个声音我选择活下去,”慕容恒平静道,“我告诉她,只要能弥补我的罪过,我什么都愿意做。”
死了的确能一了百了,比起作为罪人死去,他更想弥补自己的罪孽。
只是当时他也不知道,他还能做些什么。
“那个声音告诉我,如果我想要赎罪,最好的方式就是回到西戎。”
“回到西戎?”
嬴抱月隐约猜到了慕容音的目的。
她恐怕是想让慕容恒当一个双面间谍,让慕容恒将西戎这边的情报传出去。
“我到底是从西戎王庭出来的人,只要找好借口,回去并不难,”慕容恒看了嬴抱月一眼,“我应该还没和你说过吧,我曾是十二翟王的人。”
淳于夜的人?
嬴抱月心头一跳,她虽然知道慕容恒是西戎人安插在北寒阁中的细作,却没想到他之前居然隶属于淳于夜麾下。
“将我养大的人不是十二翟王,但就在我十岁后,他在一场围猎中选中了我,让我当了他的部下。”
“围猎?”
嬴抱月心中忽然泛起一种诡异的预感,“不会狼追奴隶,贵族在后面射杀的那种围猎吧?”
“你怎么知道?”
慕容恒诧异地望了她一眼。
这种围猎对西戎贵族而言不仅只是一种取乐,也是从中挑选手下的途径。少数能在这种残酷厮杀中活下来的奴隶会被翟王看中,收为羽翼。
对奴隶而言这堪比一步登天,看中自己的翟王也相当于再造的父母。
“因为我刚刚到这里的时候,经历了一场这样的围猎。”
嬴抱月解释道。
想到慕容恒也是从之前那种血腥的围猎中活下来的,她的心情就异常沉重。
“刚到这里的时候?”
慕容恒蹙眉,“我还没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高阶大典应该才结束不久才对,没人比他更清楚这里离西岭雪山到底有多远,就算是天阶修行者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这个地方,清晨在湖边发现嬴抱月倒在雪地里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说来话长,”嬴抱月苦笑一声,她如何到了这个地方,连她自己都不太清楚,更别提三言两语和旁人解释清楚了。
“比起这些,这里到底是哪来?”
嬴抱月神情有些紧张,“既然你是十二翟王的人,这里难道是十二王庭的领地?”
慕容恒是为了赎罪自己主动回到了西戎,那么他最有可能回到的地方就只有淳于夜的领地了。
之前在黑洞中淳于夜推了她一把,难道就是为了将她丢到自己的地盘上?
“不是,”慕容恒摇了摇头,看向帐篷外的风雪,目光有些复杂,“这里是丁零。”
丁零?
嬴抱月一怔,她知道这个地方。
因为丁零位于西戎领土的最北端,是西戎部落联盟中最偏远的部族。
其原本是一支在漠北第一深湖黑湖边游牧的部落,在上一代白狼王在世的时候,丁零被西戎征服,成为西戎的臣属之一。
如果嬴抱月没有记错,丁零部落归西戎王庭第十王庭管辖,再往旁边的坚昆部落则属于第十一王庭管辖。
也就说,她之前在围猎中见到的那个肥胖的翟王,是第十翟王?
“等等,”想到这里嬴抱月忽然回过神来,看向慕容恒,“你为什么会在丁零?”
且不说这里是第十王庭的地盘不是十二王庭的,丁零部落本身地理位置也十分偏僻,在漠北各部落中是最穷的一个,远离西戎的王权中心。
丁零哪怕在西戎王庭内部也是用来流放罪人的地方,一般西戎人只有犯了什么大罪,才会被流放到丁零。
如果慕容恒真想当一个双面间谍,呆在这里他根本获得不了任何情报。
“我本来是想回去白狼王庭,”慕容恒道,“但救我的人说我就这么回去不合适。”
说起来,的确不合适。
嬴抱月想了想,大概明白慕容音考虑到了什么问题。
慕容恒作为细作被用来在初阶大典最后一天引发布置在山上的阵法,很明显被当成了弃子,他的任务就是在最后死去。他如果就这么安然无恙地回去,反而会引起西戎人的怀疑和戒备,搞不好会再次招来杀身之祸。
再加上他如何解释在山崩地裂中活了下来也是个问题,总不能和西戎人也说是一阵风救了他吧?
“我到底用什么样的身份回到十二翟王的身边,这是个问题,”慕容恒苦笑道,“况且救我的那个人说,她也没完全信任我。”
“这……”
嬴抱月神情复杂地看着慕容恒,但慕容恒面上却十分坦然。
“我到底是曾经鬼迷心窍为西戎人卖过命的人,”少年自嘲道,“如果这一次我只是为了求生嘴上哄骗她,回到西戎依旧我行我素,那么她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被亲姐姐怀疑让他十分痛苦,但做过的事摆在那里,他无话可说。
信任需要用时间来证明。
“救我那人画了一幅地图,指引将我来到了这里,”慕容恒注视着帐篷外的风雪,“她说这里有她的一个老朋友,让我来找他。”
慕容音的朋友?
嬴抱月有些困惑,丁零离后辽路途遥远,慕容音的风法应该也到达不了,她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有认识的人?
“你说的那个朋友,是谁?”
“他出去为你采药去了,”慕容恒看向帐门,“应该快回来了。”
“不过……”
第七章 丁零
“不过什么?”
慕容恒看了嬴抱月一眼,犹豫着道,“他性情有些古怪,你等下见到了,还请不要见怪。”
古怪?
嬴抱月自认为自己迄今为止也见到过不少怪人,能在如此严酷的环境下活下来的人,本身大概率也不是善茬,于是闻言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她环视了一眼这个破烂的帐篷。“你说的那个人,就是这个帐篷的主人?”
“没错,”慕容恒点头,“我刚到丁零,就是他收留的我。”
那这个人就是慕容音说的朋友了?
想起在昏睡间听见的那个和慕容恒对话的苍老声音,嬴抱月觉得应该就是慕容恒口中的那个怪人了。
“救我的那个人让我先跟在他身边放牧一年,磨砺一下心性,”慕容恒道,“等时机成熟了,她会再找机会安排一个理由让我回到白狼王庭,回到十二翟王身边。”
原来如此。
嬴抱月了然,这的确是个稳妥的打算。
不过慕容音原本应该是打算为她解咒并牺牲自己的,嬴抱月推测,慕容音应该是已经将所有的打算都告知了她这个老朋友,将慕容恒的一切都交托到了这个朋友身上。
这恐怕也是她之前没有直接和慕容恒相认,并将其接到自己身边的原因。
嬴抱月心中有些苦涩,慕容音当时估计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所以为弟弟安排了一条能够自力更生的路。
这一年的时间,不光是为了磨练慕容恒,更是为了让他能够获得这位老朋友的信任所安排的。
“慕容恒,”嬴抱月轻声问道,“救你的那个人是不是让你给她的朋友带了一封信,还不许你在路上打开?”
慕容恒更加震惊了,“你怎么知道的?”
这人怎么什么都知道?
果然如此。
嬴抱月苦笑,虽然二人不是母子,但她只想说可怜天下父母心。
慕容音的这些举动看上去残忍,却无一不是在为慕容恒的未来打算。
由此可见,慕容音相当信任和尊重这位“老朋友”。
同时要慕容恒亲自表现才能赢得对方的信任,也说明了此人的脾气估计真的相当古怪。
嬴抱月眼前不禁浮现出一个满脸胡渣的怪老头的形象。
“等等,”这时嬴抱月忽然想起,之前她昏睡时慕容恒和老者对话时,用的是中原话。
虽然其中掺杂着浓重的西戎口音,却确确实实是中原话。
嬴抱月心中一惊,“慕容恒,收留你的那个人,是中原人?”
一个可怕的想法忽然从她心底浮现,难道说这个人是当初大秦留在西戎的暗桩?
然而之前滔滔不绝的慕容恒闻言却忽然沉默了下来。
“公主殿下,关于他的事,我没有资格多说,”慕容恒看了一眼帐外,“等他回来后你自己问他吧。”
嬴抱月察觉到他到底表情有些不自在,心中疑惑浓了起来。
这人的身份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这时帐篷隔壁忽然响起一阵幼童的啼哭声,随之而来的还有女人嗯嗯啊啊的哄睡声。
听见这个声音,嬴抱月整个人愣住了。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孩子?
慕容恒注视着她的神情变化,在心中叹了口气。
“隔壁帐篷住着他的家眷,”慕容恒轻声道,“西戎妻子和一个五岁的儿子。”
他在“西戎”二字上加了重音,嬴抱月闻言双手颤了颤。
她听懂了慕容恒的言下之意。
收留他的这位老者的确应该是个中原人,且应该在此地生活了很多年,在这里娶了一个西戎女子为妻,还生了一个儿子。
“我的事差不多说完了,你呢?”
慕容恒看向嬴抱月,“你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还有,”少年疑惑地皱紧眉头,“你身边人呢?”
他如果没有记错,嬴抱月身边一直有很多人,有男子有女子,宛如星辰般环绕在她身边,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她一个人出现,还是在这么偏远的地方。
“他们……”
嬴抱月语塞,这时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掀开身上盖着的羊皮,扭动身体急切地在身边找寻着什么。
“你在找这个吧?”
慕容恒从手边拿起一柄长长的乌黑物事,递到嬴抱月手中。
嬴抱月一怔,接过他手中的物事,抱进了怀里。
慕容恒注视着被她抱在怀中的长剑,心中喟叹一声。
他在雪地里捡到她的时候,她也像是这般紧紧抱着这把剑,像是抱着经年的珍宝。
“这不是你的剑吧?”
慕容恒打量着着她怀中的那把剑,“如果我没有记错,这剑好像是叫巨阙?”
嬴抱月攥紧剑身,点了点头。
果然如此,这果然是李稷的剑。
“昭华君他人呢?”
慕容恒不解地问道。剑是修行者一半的身体,李稷的剑居然被嬴抱月带在身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李稷遭遇了什么不测。
‘’他……”
嬴抱月怔了怔,目光有些恍惚,“他应该还在西岭雪山。”
……
……
“给你。”
西岭雪山云首峰,峰顶。
慕容音走进洞府,将放在床边的落日剑取出,递到站在洞口的李稷手中。
“谢谢。”
李稷双手接过剑,目光静静停在这把粉碎过多次却又奇迹般恢复的剑上。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那名少女人不在,这把剑剑身的色泽都黯淡了不少。
“昭华君,你……”
慕容音站在他面前,虽然隔着面具看不到脸,但李稷的眼神让她觉得瘆得慌。
自从昨天嬴抱月消失在山顶上后,他就一直是这个状态。
嬴抱月消失后,姬墨在苏醒后也即离开,只有李稷留了下来。
慕容音带着他和白虎神一起将整个山头翻了个底朝天,又彻底调查了西岭雪山拐拐角角各个地方,结果没有发现任何嬴抱月和西戎人的踪迹。
到了今日清晨,他们终于不得不承认,嬴抱月应该是真的被转移到了极其遥远的地方,在这座山上已经什么都找不到了。
既然找不到嬴抱月的踪迹,高阶大典也已经结束,那么李稷不可能一直呆在这不走,他今日就要下山了。
望着双手托着剑的他,慕容音眼中却忽然划过一丝怜惜。
她没有同情过什么人,但此时却有些同情这个男人。
因为他一人下山,要面对的是无数等着嬴抱月的人。
其中应该就有嬴抱月的未婚夫,姬嘉树。
李稷要做的,就是将嬴抱月消失的噩耗告诉这些人。
第八章 古怪
“你真的决定下山了么?”
慕容音问道。
“嗯,”李稷点了点头,“还有人在山下等我。”
不光是在等他,更多的人是在等嬴抱月的消息。
“我的风法封锁了整片山顶,山下之人还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慕容音注视着李稷的双眼,“你这么下山,恐怕不会发生什么愉快的事。”
她是神子,了解天阶修行者在其他修行者眼中的地位。
若李稷不是天阶就罢了,偏偏他是天阶,还是嬴抱月遇险时唯一在场的她的“身边人”。在其他人眼里,嬴抱月这么一去不复返,和李稷没有保护好她有很大关系。
“你真的做好了准备,去面对所有人的怒火了么?”
“怒火?”
李稷喃喃重复,随后苦笑了一声,“我倒是担心,他们不对我发怒。”
“不管我下山遇见什么,都是我该面对的。”
他罪有应得。
李稷凝视着眼前白衣胜雪的女子,昨日发生的景象一遍遍在他脑海里盘旋。慕容音现在能站在这里,是因为白虎神救出了她,可他同样握住了嬴抱月的手,却没能抢出她,只来得及将巨阙剑丢给她。
李稷握紧手中的剑,剑身的纹路深深烙印进他的掌心。
“你也别太自责,”慕容音醒来后发现嬴抱月被带走她也痛彻心扉,在听了白虎神所描述的当时的情形后她原本也对李稷产生过埋怨,可此时看着他的目光,她却反而不忍心了起来。
“当时的事怪不了你,”慕容音叹了口气,“白祂到底是个神灵,所以才能把我救出来,可你不一样。”
当时她和姬墨两个神子都受了暗算,李稷只是个天阶,无法力挽狂澜也是没办法的事。
“神灵吗?”
然而李稷闻言握着剑的手却没有放松,他静静注视着手中的剑,“那还是我太弱了。”
不是,正常人怎么会想着去和神灵相比?
慕容音蹙紧眉头,下一刻她吐出一口气,放缓语气,“对了,算起来你是这次高阶大典的亚魁,你有没有什么心愿想让我满足的?”
如果她没有记错,李稷之前一直都表现得很想上山见到她。可他真见到她人后,从昨日到现在却没有提任何一个和他自己相关的问题。
“心愿……”
李稷闻言沉默了。
他之前的确拼死拼活想要见到山鬼,想从她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但真的见到了,他却犹豫了。
因为就在见到山鬼前,他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心意。
如果他要肯定他现在的心意,那么他就已经背叛了过去的自己。
他承认了,承认他爱上了第二个人。
李稷心乱如麻,现在的他到底应该去何方,该为了什么继续走下去,他快要搞不明白了。
他如果真的弄明白了李昭的死因,那么他应该克制不住立刻就为她报仇的欲望,可嬴抱月这边……
嬴抱月现在还生死未卜,他亲手弄丢了她。
他必须要去找回她才行。
到头来,他既失去了弄清过去发生的事的勇气,同时还弄丢了他重新爱上的那个人。
这就是他的报应吗?
可是他并不想承认,他不想承认他迄今为止和嬴抱月之间发生的事都是错误的。
“如果你现在没想好,可以将这个心愿寄存下来。”
慕容音观察着他的表情,心中不禁叹了一声,“可以等抱月找回来后,你再向我提出这个愿望。”
李稷怔了怔,随后再次向慕容音一礼,“谢谢山鬼大人体谅。”
“我本不是魁首,按理说不该得此垂爱。”
“你昨日也帮了很多忙,是你应得的。”
慕容音神情复杂地注视着他。
她站在外人的位置看得最清楚,从天起峰到云起峰,从第一关到最后一关,嬴抱月身边的那些人,发生的那些事,她都看得清楚。
“山鬼大人,”这时李稷忽然长揖到底,“关于抱月的去向,我想拜托你。”
“如果查到蛛丝马迹,请一定要告诉在下,如果有什么难处,算到刚刚那个心愿里也没有问题。”
慕容音被他这突如其来地大礼吓了一跳。
“你这是做什么?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去找的!”
只是她的身体昨日受到重创尚未恢复,嬴抱月估计又被带到了极远的地方,她一时还未找到她的气息而已。
“在下明白,只是……”
李稷犹豫了一下,“抱月她如果真的被带到西戎,山鬼大人想要找到她的踪迹,是不是有困难?”
慕容音僵了僵,下一刻吐出一口气,“没错,我的风法想要到达西戎,的确有困难。”
她虽然被称之为这片大陆上的观测者,但西戎却一直是她的风法里的禁区。
后辽离西戎的距离比离南楚要近的多,可从她成为神子后,她就发现她的风法很难穿过永夜长城。
哪怕集中全部的注意力才能勉强到达漠南的位置,想进入漠中已是难上加难,而进入漠北她就从未成功过。
原本她还以为是永夜长城的阻隔作用,但在得知云中君是风法者后,她才后知后觉,很可能是云中君的风法在和她对抗,阻隔了她对西戎内部情况的窥探。
但这个猜想如果是真的,那就证明云中君的风法在她的风法之上,也意味着云中君能看到长城内的情形,她却看不到长城外的情形。
那么这就太可怕,慕容音恨不得立刻就去闭关提升自己的能力。
同时她也知道李稷问这句话的意思。
“不管多困难,哪怕抱月被弄到了漠北,我也一定会全力去找,”慕容音认真地看着他,视线锐利起来,“哪怕耗尽我所有的真元,我也必定会找到她。”
“抱歉,”李稷直起身,眼含歉意,“晚辈不是这个意思,我……”
“我明白,”慕容音伸出一只手打断他,“总之,我会继续寻找抱月的气息,若是找到了,会通知你们。”
嬴抱月是在云首峰峰顶弄丢的,她当时什么都没做到。
不光是李稷无法原谅自己,她也无法原谅她自己。
现在还不知道云中君想把她和嬴抱月弄去西戎到底有什么目的,但她一定会调查到底。
“不过……”
望着面前身姿挺拔的青年,慕容音犹豫了一下问道,“如果我真的在西戎找到了抱月,你准备怎么办?”
第九章 乱麻
“怎么办?”
李稷闻言怔了怔。
“亏你还是个天阶,难道对会发生的事毫无计划?”
慕容音皱起眉头,“如果抱月真的被困在西戎,你們要怎么办?”
李稷并非是毫无计划,而是他没想到这种事有什么好犹豫的。
“当然是去救她出来,”他不假思索道。
“怎么救?”慕容音面无表情,“一个人越过永夜长城,去西戎人的大本营里救?”
李稷愣住。
慕容音在心中叹了口气,嬴抱月现在人是消失了,但还不确定她是否真的落入西戎人之手。
可不管她有没有被西戎人控制,就算她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一人从群狼环伺中逃出来。
嬴抱月还不是天阶,而就算是天阶也做不到。
“哪怕你是天阶,也敌不过千军万马。”
慕容音静静注视着李稷,“一旦你越过永夜长城,你就是所有西戎人的敌人。你准备怎么找到抱月,把她带出来?”
如果说永夜长城外是山海大陆上的另一个世界,那这就是真正意义是上的与世界为敌。
“我……”
李稷身躯有些僵硬。
慕容音心中叹了口气,但就在她感到有些失望之时,李稷却抬起头来。
“我并不是一个人。”
“你说什么?”
慕容音一怔。
“我说,我不是一个人,”李稷轻声道,“我并不打算一个人去面对千军万马。”
就像是这一次参加高阶大典一样,他也好,嬴抱月也好,都不是只靠着自己一个人走到了最后。
“我认识一个人,他认识去西戎的路,”李稷微微垂下视线,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戳这个人心中的伤疤。
可如果嬴抱月真的在西戎,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李稷闭上双眼,又睁开。
“前辈,”他诚恳地望着慕容音的双眼,“您尽管去找,只要您能找到,救援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他也许十分弱小,但他的亲人,他的朋友,嬴抱月的亲人,嬴抱月的朋友,所有人合在一起,并不弱小。
每个人都能做到其他人做不到的事。
“另外,”李稷目光一闪,认真道,“前辈,抱月她并不是会等待别人来救她的人。”
慕容音一怔。
“虽然不知道她现在身陷何等处境,”李稷坚定道,“她一定在努力自救。”
甚至比起自救,她也许还能整出什么大动静来。
这才是他一直以来认识的嬴抱月。
望着眼前男人坚定不疑的目光,慕容音微微有些恍惚。
“你还真了解她。”她忍不住开口。
原本嬴抱月被带走后她就一直心慌不已,但李稷此时的一番话却让她安心了不少。
“只是见过太多而已,”李稷轻声道,“她就是那样的人,不到最后一刻她都绝不会放弃。”
那也证明他一直在她身边注视着她。
慕容音微微垂下视线,“我明白了,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找到她。”
“谢谢,”李稷俯身再次一礼,“那么晚辈就下山了。”
“好,”慕容音点点头,注视着李稷转身离开。
李稷走出洞府,穿过冰湖,走到湖边的龟背石旁。
地上还残留着昨日战斗的痕迹,他最后看了一眼,抬脚走上下山的小道。
这时他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我原本以为你会消沉,现在看来这么快就打起精神了?”
李稷回过头,看向忽然出现坐在龟背石上的银发少年。
面对这位帮他看清内心的神灵,李稷目光有些复杂。
他躬身也向白虎神行了个礼。
“你我之间就不用这些虚礼了,”银发少年从石头上跳下来,走到李稷面前紧盯着他的眼睛,“听说,你准备去西戎救前秦公主?”
“如果她真的在西戎的话,”李稷平静道,“我会去的。”
估计想去的还不只他一人。
“你们啊,果然是保护过度了。”
然而白发少年叹了口气,注视着李稷的双眼,“暂时放她一个人在西戎,也许对她更有好处。”
李稷一愣,他倒是不怀疑白虎神和西戎人会是一伙的,可祂为什么这么说?
“前秦公主,嬴抱月,”银发少年静静念叨着这个名字,“她从去南楚和亲时开始,身边就没少过人吧?”
李稷怔了怔,“前辈,您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这是事实。”
有李稷这样的天阶修行者在身边,也就意味着即便嬴抱月闯下大祸或者做了什么冒险的事,都有人帮她兜底。
可差不多该改变这一切了。
银发少年上下打量着李稷,“她也该孤身一人,去看这世界了。”
“这丫头一直以来都被你们这群世家子弟所包围,也该看看不一样的风景了。”
银发少年吐出一口气。
“王道荡荡,得民心者得天下。”
“民心?”
望着银发少年的眼神,李稷忽然气息变得急促起来
“你也差不多该发现了吧,”银发少年瞥了他一眼,“那个丫头有着聚拢身边人的能力。”
能够吸引能臣强将,对于君王而言,这是立身之本。
“前秦王嬴晗日是个昏君,”银发少年缓缓道,“大皇子嬴苏留下的那个儿子虽有人望,但能力不够。”
可前秦嫡支王室里,除了这两个男人之外,还有一个姓嬴的。
“您是说……”
李稷的气息愈发急促。
“前秦公主嬴抱月,她是适合成为王的人。”
银发少年轻声道,“可要成为王,她还差最后一念。”
李稷心头一震,死死盯着银发少年的双眼。
“差什么?”
“这不是当事人无法明白,”银发少年淡淡道。
“这一次的旅途,她如果能大难不死,她也许能将这最后缺少的东西补上,”他轻声道,“一切都看她的造化了。”
……
……
白虎神说的一切都太过震撼,直到走到天起峰脚下,李稷都还有些恍惚。
“昭华!”
“李稷!”
然而山下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却让他再次清醒。
李稷站在出口处,看向不远处的同伴们。
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其中的姬嘉树。
因为姬嘉树从他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看着他。
李稷定了定神,带着落日剑走到众人身边。
“二哥,你受伤了吗?你……”
赵光看见他激动不已,正要问什么,却被姬嘉树打断。
“昭华,”他注视着李稷手中的落日剑,轻声问道。
“抱月呢?”
第十章 面对
姬嘉树的话一出,所有人的声音都停了下来。
连原本全部注意力都在李稷身上的赵光都僵住,迟疑地望着眼前沉默不语的男人。
昨日应龙神出现后没过多久,原本在山下的姬墨忽然消失,再然后山上出现了火光,姬墨也加入了战斗之中。
谁也不知道山顶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需要两名神子共同战斗,但既然姬墨都上了山,那么想必能控制住情况。
山脚下有季大拦着他們不让众人靠近,他们这些人只好都在山下焦急地等待着结果。
姬墨上山后果然没多久战斗的动静就小了下来,随后应龙神也被白虎神赶走,众人望着这一幕欢欣雀跃,认为危险已经解除了,但季大却忽然神情大变,往山上冲了几步,但最后望了身后众人一眼,又停了下来。
再然后……再然后就再也没有动静发生了。
姬嘉树注视着面前沉默如水的李稷。
再然后,他在山下等了整整一夜,却没有等到他想见的人。
深夜时分他倒是察觉到了他父亲的气息,可等他冲出帐篷,却只看见他父亲的身影一掠而过。
一直停在他帐篷顶端的一只胖麻雀像是一颗流星般砸到他父亲肩上,随后他父亲带着那只胖麻雀消失在南方。
只留下他愕然站在寒风里,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父亲走了,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没有留下一句话。
再然后,天亮了。
在看到李稷的时候,姬嘉树原本是十分高兴的。
从陈子寒的叙述中众人都知道李稷落到了山谷之中摔断了骨头,此时看到他能恢复到这种状态下山,他原本也松了口气,可当他看见李稷手中的那柄剑的时候,整个人心跳停跳了一拍。
李稷落下了山谷,嬴抱月登上了峰顶,这两人本来应该不在一起。
可为什么嬴抱月的剑会在李稷手上?
既然嬴抱月的剑在这里,那她人呢?
那个他一直在等的女孩,去哪了?
“抱月她……”
在那么多双眼睛地注视下,李稷知道自己不能一直保持沉默。
他握紧手中的落日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她被人带走了。”
山脚下寂静了一瞬。
所有少年少女们都呆住了。慕容飞澜猛地看向季大,却发现对方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带走?”
众人久久说不出话来,最先打破平静的是陈子楚,“怎么带走的?带去哪了?”
李稷抬起头,简单地将乌禅胥身上长出一枚眼珠,这枚眼珠炸裂后化为黑洞,黑洞将嬴抱月吸进去的经过叙述了一遍。
在叙述过程中,他用屏障屏蔽了慕容飞澜身边的普通仙官,因为他不能判断这些事可不可以让这些人知晓。
“也就是说,抱月掉进那个黑洞,下落不明了?”
李稷说完,陈子楚愕然问道,“这都是什么鬼东西。”
还不如真的说有西戎人带走嬴抱月更容易让人相信。
“我知道很难相信,”李稷平静道,“但这就是我的眼睛看到的事实。”
“你说黑洞里的那个声音,是云中君?”
姬嘉树袖子下拳头攥紧又松开,他不知该如何平复自己的心情,浑身筋肉绷紧得像石头,他压住心中汹涌的情绪,一字一句问道。
“也就是说,抱月被带到了西戎?”
“现在还不能确认,”李稷垂下视线,“山鬼大人尚且未找到抱月的气息。”
西戎距离后辽不算近,中间还有永夜长城相隔,云中君的转移之术是否真的能将一个大活人瞬间带到西戎,还不能下定论。
“不过,”李稷抬起头,直视着姬嘉树的双眼,“这种可能性最大。”
云中君在话语中对慕容音和嬴抱月的渴望暴露无遗,既然嬴抱月掉入了黑洞,那么他的目的恐怕已经实现。
“抱月她……被带到了西戎?”
死一般的寂静再一次笼罩在少年人们之间。
哪怕稳重如慕容飞澜此时也觉得浑身冰凉。
中原修行者被带到西戎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们这群人再清楚不过。
这和一只羊羔被投入狼群没有什么两样,他甚至不敢想落入西戎人手中的嬴抱月会遭遇什么。
更何况乌禅胥是禅院的人,她可能进入的,是最黑暗残忍的西戎禅院。
咯吱,咯吱。
姬嘉树的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李稷垂下头,静静注视着对面少年青筋暴起的手背。
“你……”
姬嘉树忽然伸出手,一把攥住了李稷的衣领。
“嘉树!”
“春华!”
赵光陈子楚等人吓了一跳,可看着姬嘉树望着李稷的眼神,所有人想阻拦的双手却又无措地停在了空中。
谁也无法说这两人谁对谁错,也无法掺和进这两人的事中。
“你……”
姬嘉树听见自己嗓子发出难以想象的嘶哑声音,“你没有拉住她。”
李稷怔了怔,他原本以为自己听到的会是质问,比如“你为什么没有拉住她?”
可即便如此,姬嘉树的眼神还是悲伤愤怒到让人难以触及。
“没错,”李稷垂下视线,“是我没有抓住她。”
白虎神抓住了慕容音,但他没有抓住嬴抱月。
姬嘉树望着李稷脸上宛如被冻结了一般的面具,和面具下深邃到仿佛没有感情的黑眸,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他攥紧拳头缓缓提起。
李稷注视着这一幕,闭上双眼。
但他想象中的一拳却没有到来。
脖子下的衣领被人松开,姬嘉树一把推开了他。
“春华?”
李稷站定,怔怔看着面前嘴角有血的少年。
“你不会是在等我揍你一拳吧,”姬嘉树侧身对着他,淡淡开口,“我才不会让你如愿。”
“我也没那个资格。”
李稷的确没能保护得了嬴抱月,可他这个未婚夫连在最关键的时刻呆在她身边都做不到,还有什么资格责怪李稷。
“不,你有资格。”
李稷凝视着他的侧脸,“春华,在山洞里你提的那个问题,我想清楚了。”
姬嘉树的瞳孔收缩,侧目看向李稷。
“春华,”李稷静静注视着他的眼睛,“我果然也想要。”
姬嘉树的脸色变了。
第十一章 想要
姬嘉树转过头,死死盯着李稷面具下的双眼。
李稷也抬起头和他对视,从他的双眼中能看到歉意,却看不到丝毫的犹豫退缩。
他是认真的。
姬嘉树咬紧牙关。
“我果然也想要。”
这是只有他们俩才能听懂的话。
他想要的珍宝,李稷也想要。
他们终究,还是喜欢上了同一个人。
李稷的话语,表明了自己对嬴抱月占有的欲望,也是对他这个未婚夫的宣战。
胸腔内的热血上涌,姬嘉树握住了腰边的春雷剑,但望向李稷腰边时,他眸光微顿。
“昭华,你的剑呢?”
周围呆呆看着二人剑拔弩张的其他少年们这时才反应过来,发现巨阙剑居然不在李稷腰边。
“我丢给抱月了,”李稷瞥了一眼手中的落日剑,“她当时自己的剑不在身边,我只能把巨阙丢给她。”
之前在山顶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姬嘉树在嘴中尝到了血腥味,李稷为什么突然看清了自己的心意?他和嬴抱月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他們两个……走到哪一步了?
姬嘉树闭了闭双眼,最终没有拔剑出鞘,直起身注视着李稷的双眼,“你和她说过了?”
“没有,”李稷别开视线。
他没来得及,也根本没去想要不要嬴抱月开口。
“是吗?”姬嘉树转过身去,“那你接下来准备去哪里?”
“去哪里?”
李稷一怔,这时忽然发现姬嘉树朝向是其他所有人的方向。
“嘉树?”
陈子楚望着自己忽然变得成熟的好友,“你怎么了?”
“诸位,高阶大典已经结束了,”姬嘉树面朝环绕在身边的朋友,认真道,“能一路和诸君同行,是我的荣幸和最感激的事。”
“只是接下来,大家都准备去哪?”
是了,高阶大典已经结束了。
姬清远站在人群外,心中被重重一击。
之前季大问过他的问题,再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高阶大典结束了,他要去哪?
他当时的回答是要跟着嬴抱月,可现在嬴抱月下落不明,他失去了他的目标。
面对这个问题的不只是他,陈子寒、孟诗、归辰、归离等人都站在原地,环顾四周,眼神迷茫。
他们这群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拥有共同的目标和嬴抱月这个人的存在才聚集在一起的,可现在大典结束嬴抱月消失,将他们聚集在一起的力量已经消失了。
等待在他们面前的,是分道扬镳。
“我们……”
陈子楚愣了半晌,随后看向姬嘉树,“等等,嘉树,你问这事问得这么急做什么?难道你不打算去找公主殿下了么?”
“我自然打算去找,但我和抱月有婚约,我找她是天经地义,”姬嘉树认真道,“但谁都不知道要找多久,要去哪找,大家各自都有的使命,不可能所有人都耗在这件事上吧。”
“借此机会,我想知道大家之后各自的打算。”
人群再一次沉默了下来。
“我准备回南楚,”这时一个声音忽然从外围传来,众人一愣,都闻声望去。
看见站在人堆外的那个人,姬嘉树有些意外,“二殿下?”
姜元元抱着手肘站在几步开外,身边除了身边的护卫,居然还站在嬴珣和霍湛。
之前季大来了后让慕容飞澜驱逐其他国家的修行者,姜元元和嬴珣曾暂且离开,但众人没想到他们居然又回来了。
“二殿下你准备回南楚去了?”
姬嘉树上前一步问道。
当然,这个结果并不让人意外。
南楚大王子的病情进一步加重了,姜元元作为二王子肯定是要尽快赶回南楚。
“嗯,”姜元元目光投向站在姬安歌身边的李堇娘,视线忽然有些局促,轻咳一声,“咳,我也该回去成婚了。”
李堇娘知道他在看她,但不管身边的姬安歌如何撺掇,她都没有抬起头。
姜元元身体有些僵硬,咳嗽的更大声了。
姬嘉树不禁为他觉得有些尴尬,但同时他也有些疑惑,通过这些天的相处,他隐隐能察觉李堇娘对姜元元已经并非无意,可为什么她不愿跟着姜元元回去?
“表哥,”为了避免姜元元将嗓子咳破,姬嘉树看向他身边的嬴珣,“你也准备回南楚去么?”
“我……”
嬴珣的视线有些复杂,他看向李稷,“昭华君,我堂妹她真的落入西戎人之手了么?”
想起临走前白虎神和他说的那些话,李稷现在不知该如何对待嬴珣,只能言简意赅道,“我正要调查这件事。”
“也就是说你接下来会去寻找抱月的下落?”
嬴珣问道。
李稷点头。
嬴珣视线微微闪动,“那我也……”
就在李稷以为他会喊出“我也去”之时,浑身裹着绷带的霍湛却拽住了嬴珣的胳膊。
“大公子,你忘了昨晚收到的信了么?”
霍湛语气急促道。
信。
嬴珣的目光瞬间黯淡下来。
虽然担心嬴抱月的安危,可他却偏偏走不开。
他昨晚收到密信,信上说嬴晗日的王后有早产的可能,随时都可能生下孩子。
这意味着离前秦遗老们为他所准备的“大事”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
他必须要回去南楚,同时准备前往前秦了。
然而想起这一次在雪山之上的见闻,嬴珣仿佛被一只大手攥住了心脏。
他真的,应该去完成那件“大事”吗?
可不管他如何犹豫,他身后有无数人在推着他往前走。
“抱歉,”嬴珣垂下视线,“嘉树,我也要回南楚去了。”
姬嘉树摇摇头,他理解嬴珣的难处,真诚道,“那二殿下,表哥,你们路上小心。”
“我也要回北魏去了,”这时耶律华也走出人群,他看向孟诗,“阿诗,你和我一起回去吧。”
北魏等着他回去监国,相信他的母后应该也想孟诗了。
比起姜元元,耶律华还是有足够的自信能把孟诗带回去的。
然而孟诗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看向姬嘉树,“春华君,你不准备回南楚了么?”
姬嘉树一愣,没想到忽然问到自己身上,好在他早已做好了决定。
“不了,”他摇了摇头道,“我不回去。”
孟诗目光微深,直直注视着他,“那你准备去哪?”
姬嘉树沉默了片刻,轻声道。
“永夜长城。”
既然嬴抱月有可能在西戎,那么他要去的地方就只有一处。
姬嘉树看向北方。
他要去,离她最近的地方。
第十二章 前路
“永夜长城?”
听到这句话其他少年们都一惊,姬嘉树怎么忽然决定去永夜长城?
“嘉树,你这是……”
陈子楚有些不知所措,“你这是要参军不成?”
中阶大典和高阶大典都已经结束,他们这些境界不算低的他国修行者其实已经没有理由在其他国家乱窜。而永夜长城无论是在后辽境内还是在北魏境内的部分都属于军事要地,之前大典举行时是因为特殊情况北魏和后辽才开放了这部分的地区,可现在这段特殊时期已经结束了,除了本国的军队,其他人等是不能靠近永夜长城的。
“如果那里的守将愿意要我,我是很乐意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的。”
姬嘉树看向杵在孟诗身边的耶律华,微微一笑,“光华,你意下如何呢?”
“你……”
连耶律华都有些措不及防,姬嘉树的意思表示得很明显了,他不禁问道,“春华,你不会是要去北魏境内的长城吧?”
“没错,”姬嘉树额首,“我打算先前往山海关城。”
山海关城。
孟诗眸光微怔。
姬嘉树要去的地方,是灵壁附近。
她垂下视线,万流云站在城楼上的身影和在灵壁前痛哭的嬴抱月的身影从她眼前拂过。
他们离开那座城池其实并没有过多久,但离开后实在是又发生了太多事,现在回忆起来仿若隔世。
“山海关么……”
不光是孟诗,耶律华也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姬嘉树的目的。
山海关外的灵壁,是上一次的长城破损之地,某种意义上而言,也是离西戎最近的地方。
他直直望着姬嘉树的双眼,“你果然还是觉得抱月被带到了西戎。”
姬嘉树额首,这几乎已经是明摆着的事。
不管嬴抱月在西戎的何等地方,从长城内想要前往西戎,北魏境内永夜长城上的山海关城绝对是最近的地方。
只要查清楚了她的所在,他能够立即前往西戎救援。
“怎么样?”
姬嘉树凝视着耶律华的眼睛,弯腰行了个礼,“北魏太子殿下,小子不才,愿意收留吗?”
耶律华苦笑不已。
以姬嘉树的境界和能力,不管是哪国执政者都会抢着想要,但问题是这也是块烫手的山芋。
“小王倒是想要,”他瞥了一眼一旁神情微妙的姜元元,“可惜我怕南楚王和南楚国师事后找我算账。”
南楚春华君居然加入了北魏的军队,这可不是件小事,不仅代表北魏挖了南楚墙角,姬嘉树日后还可能被打上叛国的烙印。
上一个加入他国军队的出身南楚的高阶修行者,叫作林书白。
姬嘉树闻言嘴角的笑容淡去,他父亲虽然没留下一句话就离开了,但他的确不能保证哪天他父亲想起他来了,向北魏发难。
“如果我不参军,只是帮忙呢?”
姬嘉树想了想,看向耶律华,目光诚恳,“只要能让我进入永夜长城,不管做什么,哪怕打杂我也愿意,另外我能起誓绝不泄露任何情报。”
堂堂春华君在北魏守军中打杂……
这画面太美耶律华简直很难想象。
但看着姬嘉树的目光,他已经充分明白了此人的决心。
“好吧,我明白了,”耶律华吐出一口气,“我们北魏军也很久没来过这么强的外援了,我回去和父王商量一下,我想应该有办法能安置你的。”
姬嘉树松了口气,下一刻他身边响起一声叫喊声。
“哎,不光是嘉树,还有我呢!”
陈子楚举起手跳到姬嘉树身边,“我也要去!”
陈子寒跟在他身后,也默默举起手。
“子楚,你……”
姬嘉树有些反应不过来,“等等,你们不回家吗?”
陈子楚和陈子寒是南楚大司马的公子,两人这么跑去北魏军,哪怕只是打杂也不是闹着玩的。
“我爹想必不会反对的,”陈子楚向他挤挤眼睛,“理由我以后再向你解释。”
如果他爹允许他说的话。
没人知道,就在他和陈子寒离家前,他们的父亲陈岩曾特意将他们找去,郑重向他们嘱托过一件事。
那就是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嬴抱月去哪,他们两人都要一直跟在她身边,并尽力保护她。
当时陈子楚听了是一头雾水,甚至都怀疑嬴抱月是不是他爹私生女,他爹要这么拼命护着她。但不管他怎么问,爹愣是不解释缘由,反而举起重剑恶声恶气地威胁,说他们如果敢丢下嬴抱月一个人跑回来就打断他们的腿。
如果陈子楚没有猜错,当时他爹口里的“不管嬴抱月去哪”,估计也包括西戎。
现在嬴抱月被带到了西戎下落不明,而他和陈子寒如果就这么回到了南楚……
他估计他们的腿真会被他爹给打断。
为了自己完整的双腿着想,陈子楚觉得自己还是跟着姬嘉树为妙。
不过……
也许他们想跟着姬嘉树,并不是只是因为父亲的嘱托。
陈子楚看了一眼身后浑身狼狈目光却坚定不移的弟弟,从风法觉醒后陈子寒一直都在拼命和嬴抱月联系,他早就以自己的意志拼命地在保护嬴抱月了。
“我知道了,”姬嘉树笑了笑,“那我们一起去。”
耶律华叹了口气,“行吧,那就一起去吧,还有其他人要去么?”
既然连姬嘉树都能去,那么现在已经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他话音落下,一只手从他身边举起。
耶律华心头一震,愕然看向身边举起手的孟诗。
“阿诗?”
“我和你一起去,春华君,”孟诗平静道,“我曾在山海关城住过一段时间,应该能帮上忙。”
姬嘉树对孟诗的选择倒是并不惊讶,毕竟一开始询问他的人就是孟诗。
只是看着耶律华一副受打击的模样,他顿时对这位朋友感到有些抱歉。
不过孟诗很明显不是为了他才要去永夜长城的,她是在牵挂着嬴抱月的下落。
在孟诗的心中,嬴抱月的位置永远高得难以想象。
“你为什么这个表情,”孟诗瞥了一眼身边的耶律华,“山海关城难道不在北魏内?我这不算和你回去么?”
耶律华一怔,双眼忽然亮起来。
然而不等他兴奋地确认孟诗的心意,孟诗已经看向了站在姬嘉树身后的那个男人。
“昭华君。”
孟诗静静望向握着嬴抱月的剑的李稷。
“你呢?你要去哪?”
第十三章 去向
站在耶律华身边的少女眼神明亮锐利,仿佛能看到人的心底。
“我……”
李稷沉默一瞬,“我也去山海关城。”
山鬼说过调查到嬴抱月的下落后会第一时间告诉他,一旦有了消息,山海关无疑是最适合出发去西戎的地方。另外他本人其实对灵壁的存在十分在意,上一次众人行程太过匆忙,无法在山海关内多加停留,他有很多在意的人和事都没能仔细查探。
“看来你也决定了,”孟诗点点头,她的视线掠过在李稷身后低着头的赵光,有些奇怪。
赵光一直和李稷同进退,按理说他此时应该和陈子楚一样跳出来表态说自己也要去,可他却低着头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赵光应该也不至于和李稷唱反调吧,孟诗移开视线,没有多想。
这时归辰牵着归离的手上前一步,望着李稷道,“昭华君,我们和你们一起走。”
姬清远低着头摸了摸怀里的书册,也牵起妹妹的手,望向姬嘉树,“嘉树,我们一起走。”
姬嘉树点点头,站到了兄长和长姐的身边。
这两对兄妹的去向是已经定了,孟诗的目光停在了宋谦身上。
“诸君,”宋谦抬起头,向众人躬身一礼,“小王在这里要和大家别过了。”
姬嘉树一怔,他没想到在云首峰上和他与李稷一起留到最后的宋谦在这里放弃了和他们一起走。
“我虽然也很担心抱月殿下的下落,但我想先回中唐一趟。”
望着众人不解的目光,宋谦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怀中。
他已经将两个锦囊都交给了嬴抱月,叔父交给他的任务,他已经完成了。
他本身境界不算高,也不擅长战斗,就算和众人一起前往永夜长城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李稷之前提到的眼珠和云中君的小世界一事让他非常在意,他现在想立刻急速奔回中唐,向他叔父请教这件事。
以他叔父宋斋的聪慧,也许能从别的角度找到解救嬴抱月的方法。
李稷注视着宋谦出神的目光,意识到了什么,他从怀中的空间法器中掏出纸笔,匆匆写下几行字,绘下几个图案,仔细折起来交给了宋谦。
“这是?”
宋谦愣愣问道。
“这是我想请你交给琼华君宋斋的信,”李稷向宋谦躬身一礼,郑重道,“麻烦了。”
宋谦的目光认真起来,小心地将折好的信放入怀中,还礼,“昭华君请放心,我一定带到。”
两人直起身来相对而立,看着他们的动作,周围其他人脸上都染上了一丝悲伤。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分别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
姬嘉树李稷陈子楚等人站在山脚下,目送着姜元元嬴珣宋谦几人挥手离开,身影渐渐消失在南方。
……
……
“我们这些人,休整一个时辰后再出发吧。”
耶律华和慕容飞澜商议完,走回姬嘉树身边道。
“没问题,”姬嘉树看向不远处正在准备返回宫中的后辽官员们和正在指挥官员的慕容飞澜,问道,“后辽太子果然不去山海关城么?”
“他没办法,”耶律华叹了口气,“毕竟他现在已经变回了慕容飞澜,不再是慕容飞旭了。”
从刚刚的对谈中,耶律华能明显感觉到慕容飞澜对嬴抱月的担心也溢于言表,但后辽这边局势不稳,他这个太子必须留下来主持大局。
“对了,后辽太子虽然不能去,但风华会和我们一起去。”
一个带着白狐狸皮帽子的脑袋从耶律华身后冒出来,慕容飞星向姬嘉树咧嘴一笑,“我哥去不了,我和你一起去!”
“那真是帮大忙了。”
姬嘉树差点忘了这小子也在这附近晃悠,伸手揉了揉慕容飞星的脑袋,他这也算是帮他兄长完成心愿了吧。
谈起兄弟,姬嘉树忽然发觉身边好像少了什么人。
“对了,你看见东陵郡王了么?”
周围其他人都在收拾行李打点行装准备前往永夜长城,姬嘉树环视四周,忽然发现赵光不见了踪影。
同时李稷也不见了。
“你说赵光?”
耶律华向远处一树木茂密的僻静之地努了努嘴,“我刚刚看见他一个人往那边去了。”
“估计是方便去了吧,”陈子楚走到两人身边,“昭华君刚刚跟着也过去了,不会是怕这家伙被山里野兽给叼走了吧哈哈哈。”
陈子楚开着玩笑,姬嘉树却笑不出来。
“说起来,赵光他之前是不是没说自己要去永夜长城?”
“好像是没说,”陈子楚皱皱眉头,“估计是忘说了吧?李稷都去,他会不去?他敢一个人回东吴么?”
一路同行,赵光的胆小已经成了他们这群人里的共识。
“况且……”
陈子楚向待在姬清远身边的姬安歌挤挤眼睛,“有你姐姐在啊,东陵郡王可舍不得走,他可没有我们南楚二殿下那般狠心。”
之前就在姬安歌和归离都表示要前往永夜长城后,李堇娘也抬起头,说自己要去永夜长城。
姜元元当时明显整个人都僵硬了,但不知为何,他最后只是深深看了李堇娘一眼,并未出言挽留,也没有强硬地要将李堇娘带走,一个人带着部下离开了。
“二殿下他这么做,是有缘由的。”
姬嘉树在心中叹息了一声,李堇娘想去永夜长城,不光是为了嬴抱月,在永夜长城恐怕有她相见的人在。
姜元元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没有强硬地阻止她。
那位原本只会考虑自己的南楚二王子居然变得会为身边人考虑,姬嘉树不禁感叹这半年来,果然所有人身上都发生了变化。
虽然姜元元没能带着李堇娘的人一起返回南楚,但就在他一个人离开时,姬嘉树注意到李堇娘注视着姜元元的背影目光有些恍惚。
这一次姜元元对她的尊重,恐怕已经传达到了她的心里。
等等,传达?
想到这里,姬嘉树忽然目光发直。
传达到……心里?
“嘉树,你怎么了?”
陈子楚望着浑身猛地僵住的姬嘉树,不解地问。
“子楚,”姬嘉树忽然一把抓住他问道,“这附近有树吗?”
“树?你傻了么?”
陈子楚迷茫地看向山脚下的树林,“这山上不到处都是树么?”
没错,山上有树。
姬嘉树心脏忽然急剧跳动起来。
他怎么就将那个法子给忘了呢?
“子楚,我好像有法子找到抱月了,”姬嘉树猛地吸了口气。
“什么法子?”
陈子楚刚想问,一道黑影已经从他身前划过。
姬嘉树向山边的一棵树奔去。
他要再试一次那个法子,那个让他第一次和嬴抱月隔空对话的法子。
他曾在千里之外,听到过她的声音。
如果一切能够重演,他是不是能再一次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
第十四章 寻找
北方的树比不上南方茂密,姬嘉树在天起峰脚下尽量找了一棵还有几片叶子的大树,将手掌贴到了树干上。
树干上尚且挂着冰霜,他的掌心一片冰冷,胸腔却满是滚烫。
这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半年前的那个夏天,他靠在国师府后山的大树上,仰望着漫天浩瀚的星空,满怀期待地渡过每一个晚上,一次次等待着和远方那名神秘女子的交谈。
后来那名女子来到了他的身边,他已经许久不需要再用这种方式来听到她的声音。
可现在命运再一次将她从他的身边夺走,他能够再一次听见她的声音吗?
姬嘉树闭紧双眼,集中精神,轻声吟唱起来。
“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
“夫人兮自有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这首诗还是一如既往地那么优美,可是姬嘉树却听见自己吟诵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他当初只要吟诵几句就能听见对面的回应,可现在直到他要将整首诗都吟完,眼前的树干却依旧毫无反应。
一遍吟诵结束,眼前的树干纹丝不动。
“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
姬嘉树口中发干,咬牙重新吟诵了一遍。
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
但眼前的树干却依旧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姬嘉树听着自己吟诵的声音不断变得嘶哑,眼前浮现出他之前从山上落下时问过嬴抱月的话。
“那个法子,你现在还能用吗?”
他向她坦白了他早就认出了她就是当初那个化名“腾蛇”的女子,嬴抱月在惊讶之余,向他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这个以树相连的法子并未失效,嬴抱月应该还能使用才对。
那为什么他现在重现了当初他的做法,却无法听见她的声音?
难道说嬴抱月她出事了?
姬嘉树心脏顿时被巨大的恐惧所占据,但下一刻他看向远处正在落下的夕阳,忽然怔了怔。
难道说,是时间不对?
他之前每次呼唤“腾蛇”,都是在晚上,天上布满繁星。
对了,星星!
姬嘉树看向手掌下毫无动静的树干,心脏剧烈跳动。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从树干中听见嬴抱月的声音时,她唤他为“南方的星辰”。
难道说除了大树和歌谣之外,天上的星辰也是必须的?
姬嘉树手心渗出了汗珠,不管怎么说,他现在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将这星辰当成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也绝不会放弃。
只是如果要星辰的话,他也只能等到上路后再从路边找树再试了。
姬嘉树看向远处正在坠落的夕阳,咬紧了牙关,按捺住心中的焦躁。
“春华?”
远处陈子楚和耶律华满脸疑惑,正踮着脚向他这边张望。
“我没事!这就来了!”
姬嘉树应了一声,脚步沉重地向众人所聚集的地方走去。
但就在他准备离开之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树林深处的两个身影。
是李稷和赵光。
姬嘉树心头一跳,之前耶律华说了赵光独自一人去了树林中,果然李稷也去找他了。
两人所站的位置相当隐蔽,气息和声音都一丝不露。李稷应该是张开了屏障,看这架势,这两人应该是有什么不愿被其他人听见的悄悄话要说。
虽然心中有些好奇,但姬嘉树不愿当偷听的小人,快步转身准备离开。
但就在他转身之际,眼角余光却不经意间瞥到一幕。
远处树林深处,李稷和赵光面对面而立,李稷的位置正好背对着他。
李稷的身影忽然矮了下去。
姬嘉树的瞳孔猛地收缩。
如果他没有看错,李稷一掀衣衫下摆,单腿跪在了赵光面前。
李稷这是在干什么?
姬嘉树惊得险些控制不住自己气息,树林中赵光显然也被吓到了,猛地伸手去扶,但这也证明李稷的确是在向赵光……
这时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气息外泄,李稷耳朵动了动似乎要扭头看过来,姬嘉树不敢再看,连忙快步走出了树林。
直到回到陈子楚和耶律华身边,他还有些魂不守舍。
“嘉树,你怎么了?”
陈子楚不解地问道。
“没什么,”姬嘉树脸色有些苍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赵光和李稷之间相处的细节在他眼前不断闪过。
赵光是东吴王的亲弟弟,是东吴王室里唯一的郡王,李稷则只有东吴国师义子一个头衔,没有官职。以两人之间身份差距,李稷向赵光跪拜并没有什么不妥,但刚刚的那一幕却明显不是这种意味上的跪拜。
李稷就像是在求赵光一样,且是在求一件对赵光而言十分为难的事。
那两人之间,到底有什么秘密?
姬嘉树深吸一口气,将刚刚看到的一切埋在心底。
不管那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一个外人是没有资格置喙的。
……
……
“被看到了么?”
林中,赵光抓着李稷的手臂,保证着扶着他的僵硬姿势问道。
他不光姿势僵硬,声音也十分僵硬,整个人脸色灰败,宛如一块石头。
“是春华,是我疏忽了。”
李稷半跪在地上,淡淡道,“应该被看见了一眼。”
“那你……”
想到刚刚那一幕居然被姬嘉树正好看见,赵光顿时有些牙疼,他瞪着面前的李稷,又急又怒,“你被人看见都无所谓吗?”
“被春华看见没什么大不了的,”李稷直起身来,拍拍腿上的尘土,“他不会和任何人说的。”
甚至不会妄加揣测。
姬嘉树的人品值得信任。
“不是,”赵光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被姬嘉树看见都不觉得丢脸吗?”
这两人不应该是情敌么?
“我又不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李稷的黑眸凝视着赵光的双眼,“我逼迫你做如此违心之事,跪一下算不了什么。”
不过他终究不想让赵光心中难安,没有选择双膝。
“二哥你……”
赵光脸涨得通红,“你是想折煞我么?”
第十五章 缺少
赵光咬牙瞪着李稷。
不就是想让他去永夜长城么?
“好了好了,我去就是了!”
李稷黑眸凝了凝,双眸中浮现出浓重的歉意,“抱歉。”
“你不用向我道歉,”赵光别过头去,嘟囔道,“反正我一个人也回不去东吴。”
之所以没有主动决定去永夜长城,实在是因为他无法克制心中对那片土地的厌恶与恐惧。
和上一次只是路过不同,赵光心里清楚,这一次去的永夜长城对他们而言,至少对李稷而言只是一个起点。
他们最终会踏上的,恐怕是永夜长城之后那片广袤的土地。
那是一片没有完整地图的土地,任何一个中原人进入其中都会晕头转向。
赵光闭了闭双眼,神情复杂地望着面前膝头还沾着泥土的男人,心中忽然有些嫉妒。
“你为了嬴抱月,真是什么血本都舍得下。”
甚至连自己身为天阶修行者的威严和身为男儿的尊严都不顾了。
从山上下来后的李稷变得和之前不同了,谈起嬴抱月的事也不再避讳,赵光心中清楚,李稷是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李稷看不清的时候,他为这人着急,但真等李稷看清了,赵光心中却又有些不是滋味。
他莫名眼前浮现出那个坐在破败小院台阶上的长发男孩的身影,总觉得心里有种像是自己偷偷藏了很久的珍宝将要落到别人手里的酸涩之感。
“我并不只是为了抱月,”李稷微微叹了口气,“我是觉得对不起你。”
赵光平生最大的志向是周游四海,只是这四海绝不包括西戎。
因为某种不好说的理由,让赵光靠近永夜长城,对他而言是一种十分残忍的事。
但他为了自己的私念,却不得不让赵光靠近,甚至最后可能需要利用他。
想到这里,李稷心中五味杂陈。
赵光闻言睁大眼望着他,下一刻他垂下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得了,你也不用为我难受了,”他瞥了一眼李稷,伸开手臂伸展了一下身体,忽然觉得心胸开阔起来。
“你应该知道,有些事不是我想逃避就能摆脱的,”赵光叹了口气,“我终究有一天要面对的。”
西戎如果真的对中原有大动作,那么他们谁都逃不掉。
赵光抬头看向北方,“二哥,我和你们一起去。”
不光是为了嬴抱月,也是为了他自己。
……
……
暮色时分,众人整理好了行装。
“这些干粮够了吗?”
慕容飞澜赠送给了众人三辆马车,还有不少路上的吃食和盘缠。
“够了,谢后辽太子厚赠。”
姬嘉树站在马车前,躬身向慕容飞澜道谢,“就算我们再多一倍人,走到永夜长城也吃不了这么多干粮。您还是收回一些……”
“不够!再多一些!”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白光忽然从山上滑下,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从姬嘉树肩头上响起。
姬嘉树浑身僵硬,愕然看向自己的肩膀。
他完全没有察觉到气息!
李稷和赵光等人也吓了一跳,众人揉了揉眼睛,发现一只毛茸茸的雪兔子居然正蹲在姬嘉树的肩膀上。
“你是……”
李稷看到这个身影,整个人都愣住了。
“小子,难得你还记得我啊。”
雪兔子从姬嘉树肩膀上嗖的一声跳到了李稷的肩上,似乎很满意这个地方,舒舒服服地窝了下来。
“你是谁?”
然而除了李稷之外,其他少年们都愣住了,慕容飞澜更是震惊地看着眼前这只会说人话的兔子。
“神兽?”
“我是兽神!”
雪兔子打了个呵欠,前脚掌抬起猛地一合,众人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身着白衣的小女孩的虚影。
看见这个虚影,孟诗猛地睁大双眼。
“花……花璃前辈?”
“哟,你也记得我呐,”化作雪兔子模样的花璃瞥了孟诗一眼,“看来我们那一架没白打。”
赵光陈子楚等人都呆住了,终于意识到此时蹲在李稷肩上的这只兔子,正是之前在飞仙峰险些没弄死他们所有人的白毛巨兽。
“花璃前辈。”
李稷转动脑袋,神情复杂地望着肩上的“兔子”。
“您有何贵干?”
“贵干?”花璃舔了舔爪子,“没什么贵干,我要和你们一起去找抱月。”
“一起去?”
所有人都被惊到了,西岭雪山上的兽神,居然要离开西岭雪山?
“您……”
连李稷都有些反应不过来,“您想好了?”
“想好了。”
花璃搔了搔自己的耳朵,居然从里面掏出了三枚鳞片来。
“不光是我,化蛇也想一起去来着,但他功力不够,被我大哥拎着脖子带回去了。”
“他于是拔了三片鳞片送给我,让我带着他的心意上路”
李稷心情复杂而感慨。
高阶大典,是为了选出众望所归之人。
花璃也好,化蛇也好,他们都在担心那个消失在远方的少女。
她一路上所做的事,被无数生灵所铭记,而她也被无数生灵所爱着。
“哦,对了,山鬼还让我传话。”
花璃看向站在陈子楚身边的陈子寒,“你就是陈子寒是么?”
陈子寒一愣,点点头。
“山鬼让我问你,你愿不愿意留下。”
“留下?”
陈子寒被这突然而来的问题打了个措不及防,“我留下做什么?”
“做我的徒弟。”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陈子寒一惊,猛地看向虚空中的一个方向。
“喂,山鬼!你自己能说话,还让我传什么话!”
花璃恼怒地扭过头去,一缕清风从她头顶上拂过,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
“山鬼?”
听到这个称呼,陈子寒愈发心惊,但半空中传来的声音的确是众人之前听过的山鬼的声音,他甚至感觉到了空气中风法的流动。
“不错,孺子可教,你果然已经明悟了不少风法的使用方法。”
慕容音站在云起峰峰顶,遥遥注视着山脚下的少年。
“陈子寒,你可否愿意成为我的徒弟?”
陈子寒心中震动,他曾经听说过山鬼收徒的眼光极高,除了少司命林抱月之外从未看上过任何人,怎么会突然想要收他为徒?
第十六章 希望
“山鬼大人要收子寒做徒弟?”
不光是陈子寒吓了一跳,陈子楚站在一边也顿时觉得受宠若惊。
陈子寒虽也曾在稷下学宫就读过,但因为他是家中庶子,向来不受重视,丹阳城内没有先生愿意收他为入室弟子,所以他从小没有正经师父。
可现在不仅有人看上了他,这个人还是后辽国师山鬼。
山鬼虽然是后辽人,身份也成谜,但他毕竟是全大陆最强的风法者,他愿意收徒对陈子寒而言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哪怕被他们父亲知道了都会觉得是他们陈家祖坟冒青烟了。
看着呆站在原地的陈子寒,陈子楚急得猛地用胳膊肘捣他,“子寒,你愣着干什么?山鬼大人问你话呢!”
“我……”
陈子寒知道兄长在急什么,也知道山鬼愿意收他为徒是他天大的造化,可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山鬼大人,”陈子寒垂下头,“请恕小人不识抬举,如果成为您的徒弟,是不是小人就要一直呆在西岭雪山?”
山鬼偏偏挑他们要离开的时候叫住他,这不是就意味着如果当了山鬼的徒弟,就去不了永夜长城了么?他
“在学成之前你是要呆在西岭雪山,”慕容音淡淡道,“你虽有天赋,但还有太多东西要学,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离开此地。”
陈子楚呆了呆,顿时从弟弟要被八人神收徒的狂喜中冷静了下来。
也就是说,陈子寒等于失去了自由,不但这一次不能和他们一起走,他以后甚至不能想见就见到这个弟弟?
可就在陈子楚都开始犹豫之时,陈子寒却抬起了头。
他凝视着云首峰的方向问道,“那在山鬼大人看来,小人多久能学成?”
“你放心,我并不打算将你长久地困在这里。”
慕容音注视着站在山脚下的少年,她知道陈子寒在纠结什么。
以她的身份收徒需要冒着很大的风险,如果陈子寒不是个可靠的人,她也许会有灭顶之灾。可她之所以宁愿冒险也要破例收徒,就是迫切地想要一个即战力。
天下已经没有那么太平了。
在得知云中君可能是个风法者后,她已经充分认识到,她一个高阶风法者能做到的事有限。
在现在的形势下,强大的风法者哪怕多一个都好。
退一步说,如果将来她有个万一,至少还有人能顶上她的位置。
虽然陈子寒的资质还没好到让她一眼心动,却也是个可遇不可求的可塑之才,通过短时间的突击训练,她想让他能最大限度地发挥他的力量。
她被困在这个山顶上难下来,但陈子寒不一样,等他学成之后,他甚至可以孤身潜入西戎腹地。
慕容音有一种预感,如果之后真的事态恶化,众人要去西戎营救嬴抱月的时候,陈子寒也许能成为一个奇兵。
“陈子寒,我知道你担心前秦公主的安危,”慕容音通过风法认真道,“但恕我直言,以你现在的本事,就算到了永夜长城,你能做到的事也有限。”
“成为我的徒弟,我会教你如何最大限度地运用你的天赋。”
陈子寒低着头,眸光微微颤动。
下一刻他捏紧拳头,抬起头来,“好,我愿意。”
“子寒?”
陈子楚和其他少年均是一惊,但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陈子寒双膝跪倒在地,干脆利落地向云首峰的方向磕了个头。
“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好,”慕容音隔空注视着自己的徒弟,“路想必你已经认识了,上云首峰来吧。”
陈子寒站起身,抱着剑向陈子楚躬身一礼。
“大哥,请恕我不能和你们一起走了。”
陈子楚神情复杂地注视着自己决定走上另一条路的弟弟,“这路是你自己选的,你不后悔就好。”
“我明白,”陈子寒笑了笑,“祝你们一路顺风,等小弟我学成了,我就去找你们。”
“好,为兄我等着。”
陈子楚站在原地,望着背对着他们向雪山走去的弟弟的背影。
“春华君,昭华君,还有诸位。”
慕容音在风法中望着山下的其他少年人,“祝你们一路顺利,多加保重。”
“谢谢。”
众人齐齐向着远处的山峰行礼,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给他们留下太多回忆的山峰。
随后他们转身,重新出发。
……
……
整理好行装之后,众人坐上马车,再一次上了路。
车轮在冻土上辘辘地行驶。
慕容飞澜赠送给众人的马车上有着后辽王室的徽章,其舒适程度和中唐的马车比起来不遑多让。
没有了追兵和即将截至的期限,这一次的旅途原本应该比上一次舒适很多,可姬嘉树等人坐在马车内厚厚的软垫上,车内一片死寂。
年纪最小的归离抓着哥哥的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和来时相比,车队里只少了宋谦和陈子寒两个人,可整个车厢内的气氛却差了许多。
不,少了的不光是这两人。
归离掀开车帘看向前面的那辆马车,那里面坐着穆七穆容青和其他几名演武营的子弟,人不算少,还都是一家人,但整辆车的气氛却也死气沉沉。
因为他们效忠的主君不在了。
归离握紧身边兄长开裂的手掌,心中五味杂陈。
从他兄长从山上背回那名受伤的少女那天开始,嬴抱月就闯进了她和兄长的生命。她不知何时就习惯了这名奇异的少女的存在,上一次她们分开,还是在嬴抱月暴露身份被带回前秦王宫的时候。
但那一次,她兄长背着她,追上了嬴抱月。
这一次,他们还能再找到她吗?
归离愈发不安起来,就在一片死寂的气氛里,马车不断向前行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明月初升,繁星满天。
“在这休息一下吧。”
行至一片僻静的林子,马车停了下来,众人寻了一片空地扎营准备休息。
虽做好了连夜赶路的准备,但按照众人之前的商议,车队每晚会停下来休息三个时辰,以免把大家的身体都拖垮了。
车停下后,众人忙着在营地中央生火造饭。
姬嘉树提起水囊,向众人喊了一声道,“我去林子里找水。”
“等等,我也……”
陈子楚刚想说他也去,却发现姬嘉树已经钻进林子里不见了。
“春华这性子怎么突然变急了……”
以姬嘉树的境界,一个人到林子大概也出不了什么事,陈子楚嘀咕着走开去帮其他人搭帐篷。
不远处正在掰干粮的李稷直起身,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姬嘉树消失的方向。
营地里发生的动静,已经走远了的姬嘉树并不知晓,此时他已经重新站在一棵大树面前。
他抬起头望了一眼满天繁星,深吸一口气,手抚树干开始默念。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随着时间流逝,他的声音开始打颤,心跳也开始加速,但就在这时,莹莹光芒忽然从他眼前浮现。
奇迹,发生了。
姬嘉树望着眼前的一幕,瞪大双眼。
他面前的树,亮了。
第十七章 上路
树干上每一缕纹路上都泛起莹莹的绿光,光芒从他的指缝渗出,直直渗入地底,往深处扩散开来。
树影婆娑,星光和月光交织洒在少年的身上。
姬嘉树死死盯着眼前的大树,心跳加速。
可他的眼前光芒大盛,却唯独没有声音响起。
“抱月!”
姬嘉树朝着树干急切地唤道,“抱月,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寂静的黑夜里,少年一声又一声地唤,直到声音嘶哑。
眼前树干上的莹光愈盛,林中吹起一阵清风,残留在枝干上的残雪被吹下,一片片落到姬嘉树的身上。
然而他的耳边却依然是一片寂静,毫无动静。
雪花在姬嘉树头顶上融化,冰冷的雪水顺着脖颈流入他的后背,姬嘉树站在树前一动不动,觉得浑身上下都凉透了。
嗓子眼有些腥甜,他快要发不出声音了。
姬嘉树心中绝望之至,缓缓跪倒在树前,额头贴上冰凉的树干。
嗓子中只能发出最后一声嘶哑的气声。
“抱月?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
就在这时,他额头下忽然传来一阵鼓动。
就像是有一颗小小的心脏在树皮下,忽然跳动了一下。
“抱月!?”
姬嘉树猛地抬起头来,震惊地望着眼前的树皮。
他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吸声,像是有人忽然从睡梦中惊醒。
一个熟悉的女声,在姬嘉树耳边响起。
“好疼!”
……
……
漠北冻土之上,远远传来几声狼嚎。
“疼!”
黑暗的帐篷中,嬴抱月捂着胸口猛地从地铺上坐起。
她额头冷汗直冒,呼吸急促。
“你怎么了?”
靠坐在她床前抱着剑正打瞌睡的慕容恒也被惊醒,他揉了揉眼睛,慌忙用剑捅了捅身边快要熄灭的火堆。
燃起的火光照亮了嬴抱月苍白的侧脸,她此时连嘴唇都白得吓人。
“殿下,你怎么了?”
慕容恒吓了一跳,但嬴抱月只是捂着胸口不说话,汗珠成串地从她下颚滚下。
“殿下?”
慕容恒手足无措,伸手轻拍着嬴抱月的后背,“你哪里痛么?”
“我……”
嬴抱月喘着气用双手捂上自己的额头,“好像有人在我的脑袋里说话。”
“说话?”
慕容恒愕然,“说什么?”
“我听不清……”
嬴抱月死死抵着自己的脑袋,她刚刚的感觉就像是有把刀忽然在她脑子里刺了一下,又像是有锤子在砸她的太阳穴。
“抱……”
就在这时,那个声音又响起了,模糊得就像是破损的磁带,急切又嘶哑。
每响起一次,嬴抱月的脑中就像被针扎一般。
与此同时,她又觉得这种感觉有些熟悉。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脑子里乱窜,却找不到出口。
难道说……
嬴抱月猛地睁大双眼,“嘉树,是嘉树吗?”
好像有人在冥冥中呼唤着她,但那个呼唤她这边却无法很好地接收到。
“嘉……树……”
有模模糊糊的声音从树干中传出,姬嘉树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住了。
“抱月!”
他拼命从嗓子里中挤出声音,但不知为何,他一呼唤,树干那边女子的声音却倏然变得更加痛苦了起来。
“疼……”
疼?
模模糊糊的声音响起,姬嘉树如同置身冰窖,“抱月,你有哪里疼吗?”
“抱月?”
就在这时一个惊讶的男声忽然从他背后响起,姬嘉树猛地转过头,发现李稷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林中,正愕然看着他面前的这棵树。
“阿……稷?”
嬴抱月的声音模模糊糊从树干中传来,但她的声音此时听上去更痛苦了。
“不行……”
“没有……树……”
啪的一声,嬴抱月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树干上的光芒全部消失。
姬嘉树站在冰冷的大树前,呆呆注视着面前的黑暗。
……
……
“呼、呼……”
嬴抱月坐在床铺上,浑身已经被冷汗所浸湿。
她剧烈地喘着气,脸色渐渐回缓过来。
“殿下,刚刚那是?”
慕容恒伸手扶住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也说不清楚,”嬴抱月平复着急促的呼吸,苦笑一声,“我听见了嘉树和阿稷的声音。”
如果她没有猜错,姬嘉树刚刚应该是在尝试用过去呼唤“腾蛇”的方式来呼唤她。
可为什么他们没有顺利地联系上,她整个人还如此痛苦呢?
嬴抱月抱紧自己的身体,忽然想起她刚刚整个人痛到极致时下意识说出的话。
“没有树?”
嬴抱月忽然浑身一个激灵,看向扶着她的慕容恒问道,“慕容恒,这附近有树吗?”
“树?”
慕容恒愣了愣,摇头,“没有。”
漠北是全西戎最荒凉寒冷的地方,这里除了荒草和冻土之外,一望无垠,什么都没有。
当然也就没有树。
“没有?”
嬴抱月呆了呆,“一棵都没有?”
“至少我在放羊的路上从未见到过,”慕容恒使劲回忆着,“嗯,果然一棵都没有。”
这里是最贫瘠的草原,只有草,哪来的树?
嬴抱月沉默了。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姬嘉树联系不上她了。
树联网树联网,至少两边都需要有树存在。
可偏偏西戎草原是山海大陆上树木最少的地方,她目前所处的漠北草原,更是荒凉到一棵树都没有。
换句话说,她这里是圈外。
没有信号。
刚刚她能听见姬嘉树和李稷的声音,近乎于奇迹,恐怕是姬嘉树锲而不舍的呼唤换来的奇迹。
但嬴抱月有种预感,之后她应该很难再听到那两人的声音了。
只可惜她刚刚没来得及告诉他们她在哪。
嬴抱月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看向慕容恒,“这附近没有树的话,你知道哪里有树吗?”
“唔……那至少要到漠中,”慕容恒沉吟道,“我以前在白狼王庭附近倒是见到过树的。”
原来如此。
嬴抱月低头思考了一下,看来她不往南边去,就很难和姬嘉树他们联系上。
“慕容恒,你认得去白狼王庭的路吗?”
“你要做什么?”
慕容恒被吓了一跳。
白狼王庭,顾名思义是白狼王所住的地方。
西戎王族和重要人物都集中在那个地方,某种意义上,白狼王庭相当于长城内六国的都城。
西戎王族中有规定,每名翟王都需要将嫡长子送到白狼王庭居住,没有嫡长子的翟王则本人一个月中有半个月都需要住在白狼王庭中。
故而之前慕容恒跟着淳于夜,也曾在白狼王庭中居住过。
那是全西戎最富庶的地方,同时也是全西戎最危险的地方。
“慕容恒,”嬴抱月望着他的眼睛,“我想去白狼王庭。”
“你疯了!”
慕容恒脱口而出,“不行!”
第十八章 联上
“嬴抱月,你知道白狼王庭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吗?”
漠北草原寒冷的黑夜里,慕容恒抱紧怀中的剑,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个形容虚弱的女人。
如果说西戎是一片充满着残酷和弱肉强食的土地,那么白狼王庭就是其中最深最黑暗的泥沼。
哪怕到了现在,每当想起曾经在白狼王庭渡过的日子,慕容恒浑身上下还是抑制不住打颤。
白狼王,禅院主人,第一翟王,第二翟王……
聚集在白狼王庭的所有人几乎都是“疯子”。
他当初只是个小角色,还没被怎么特殊照顾,都几乎被折磨到失去神智,最终成为了禅院的一条狗。
哪怕强大心狠如淳于夜那样的人每次回到白狼王庭都要蜕一层皮,慕容恒不敢想象嬴抱月要是到了那个地方,落入那群疯子之手会遇到什么。
白狼王庭,还有隐藏在其中的暗部和禅院,那是任何一个中原修行者都无法想象的地狱。
如果可以,他根本不想和嬴抱月提起那段往事,怕污了她的耳朵,可现在看来没办法了。
“嬴抱月。”
慕容恒咬了咬牙,“我不太想提起我曾经在白狼王庭遭受过什么。但如果你执意要去的话,我不介意把我的经历告诉你。”
“慕容恒……”
嬴抱月望着微弱火光下少年绷得紧紧头脸,目光无比复杂。
她低下头,轻声道,“还是算了吧。”
只有非人的遭遇,才会将一个人逼成鬼。
想起之前在南楚遇见的时候慕容恒半癫狂的状态,她大概可以猜到慕容恒在西戎经历过什么。
真相甚至可能比她能猜想到的更为可怖。
那段经历是慕容恒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她不想让他再去触及。
“慕容恒,我知道那是个很危险的地方。”
嬴抱月垂下目光,“我之前没告诉你,我在到这里之前,是和鬼华君在一起。”
和淳于夜一起?
慕容恒猛地睁大眼睛。
“我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但他应该被带到白狼王庭去了,”嬴抱月深吸一口气,简单描述了一下之前在西岭雪山上的战斗和她所见到的淳于夜的状态。
淳于夜那不人不鬼的状态,正是对白狼王庭和禅院其中隐藏的黑暗与恶的诠释。
“黑泥?狼头?整个人都被烧焦?”
慕容恒听得魂不守舍,“翟王殿下他……”
他对淳于夜的感情十分复杂,可以说是仇恨超过感激,但此时听到此人落得如此下场,他心中一时间却还是五味杂陈。
他闭了闭眼睛,“你既然看到了十二翟王和乌禅大人的下场,为什么还要去白狼王庭?”
淳于夜和乌禅胥两人可以算是云中君一手栽培出来的,对于这样的入室弟子他尚且可以残忍至此,毋论对待其他人。
虽然他也不知道云中君想将嬴抱月弄到白狼王庭干什么,但慕容恒可以想象那绝不是好事,背后隐藏的目的恐怕只会恶心至极。
嬴抱月沉默了一瞬,“慕容恒,你有见过云中君么?他是否就是禅院的主人?”
“我不知道,”慕容恒呼吸有些急促,“我从未见过云中君,也从未见过禅院主人。”
无论是云中君也好还是禅院主人也好,都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是么……”
嬴抱月低下头,叹了口气,“我果然还是要去白狼王庭一趟。”
“为什么?!”
慕容恒霍然站起,觉得自己简直是白费口舌,“你难不成是想去白狼王庭找翟王殿下不成?”
这两人难道是共患难养出了感情不成?
嬴抱月摇头,她虽然在意淳于夜的生死,但她知道她救不了他。
“那白狼王庭到底有什么?让你这么心心念念要去?”
慕容恒咬牙切齿地吼道,“是有你的情郎啊?还是你觉得你有本事杀得了白狼王和云中君?”
嬴抱月闻言怔了怔,抬起头望着他,“都不是。”
“我没有情郎在那,至于刺杀,我也没那么自大。”
可以的话,她也想在西戎大闹一场,若是能杀掉白狼王更是梦寐以求。但现实就是她在西戎都自身难保,更别提能威胁到那位大人物了。
慕容恒瞪着她,恨不得钻到这丫头的脑子里看她到底在想什么。
“那你去白狼王庭到底想干什么?自投罗网吗?”
嬴抱月深吸一口气,“我想去找一个东西。”
“东西?”慕容恒一愣。
嬴抱月摸了摸身边的巨阙剑,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具体点说,我想寻找一对翅膀。”
“翅膀?”
慕容恒心头一跳,“难道说是……”
“就是应龙神身上多出来的那对翅膀。”
嬴抱月望向帐篷缝隙外荒凉的草原,目光清冷。
如果她迄今为止的路没有一步是白走的,那么这一次她忽然到了西戎,这段经历冥冥中也一定有存在的意义上。
“慕容恒,”嬴抱月仰头看向面前少年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不想一直呆在这里,像个废物一样等着人来救我。”
她既然到了西戎,就要做她能做的事。
在得知自己到了西戎后,她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找回腾蛇的翅膀。
应龙神之前逃亡的方向是北方,山鬼之前一直未曾在长城内发现腾蛇翅膀的踪迹,所以可以确定应龙神就藏在西戎的某个地方。
现在是她寻回腾蛇翅膀的最好的机会。
应龙神明显受到云中君和禅院的操纵,想要知道应龙神的下落,恐怕只能去白狼王庭内打听,甚至潜伏进禅院才行。
“你……”
慕容恒愣愣望着眼前双眸明亮如星的少女,寻常中原修行者来到这虎狼之地,第一反应恐怕就是想着怎么逃出去,但他忽然发现……
嬴抱月,根本没想逃。
她想着的,是如何不虚此行。
“我不能白来西戎一趟,总要做点什么,”嬴抱月目光悠远,看向南方。
黑夜中,她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层层浓雾,看见了耸立在南方的那座高耸的城墙。
白狼王庭,那里是最危险的地方,却也是拥有着最多她想要的东西的地方。
她距离天阶,还有一步之遥。
腾蛇的翅膀,也离她极近极近。
她会回去的。
但这一次,她想带着腾蛇的翅膀一起回去。
第十九章 打算
慕容恒僵立着,愣愣看着坐在地上的嬴抱月。
寒风吹着帐篷的边缘,发出呜呜的声响。
然而此时此刻,这种平素已经听惯了的声音听在他耳中却都不同了起来。
他在漠北放了几个月的羊,整个人都放得麻木,但此时望着嬴抱月的眼睛,就像是有一股火星吹进了他的胸腔。
“你啊……”
他深深吸了一口干燥的空气,“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乱来。”
不过这才是他认识的前秦公主。
慕容恒满脑子的焦急和怒气忽然就平息了下来,转过身,拨弄起火塘里的火苗。
“我不劝你了,”他背对着嬴抱月淡淡道,“反正也劝不动。”
“抱歉,”嬴抱月无奈地笑笑,“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如果慕容恒还是以前那个慕容恒,应该在捡到她的第一时间就将她打包送去白狼王庭了,估计能换不少赏钱。
“我虽不会拦你,但你真要去,也要把身体养好了再说。”
火塘上悬挂着的黑铁罐子被蒸汽顶得噗噗作响,慕容恒伸手将药罐取了下来。
他从罐子里倒出一碗浓酽的药汁,转身递到嬴抱月面前。
“把药喝了。”
他瞥了一眼嬴抱月苍白的侧脸。
“你现在这副样子,别说白狼王庭了,跑出去不到一里路就会倒下。”
嬴抱月苦笑,将药碗接到手中。
碗里黑如墨的药汁散发出极为浓重的气味,看不出里面有什么药材。
嬴抱月定定望了一眼,将唇凑上碗沿。
慕容恒望着她的一举一动,就在她将要饮下之时,他忽然开口,“等等,你不怕我下毒吗?”
嬴抱月端着碗的手一顿,侧目看向他。
慕容恒注视着她唇上沾着的药汁,神情无比复杂。
他刚刚的动作,其实有试探嬴抱月的意思,却没想到她真的不假思索就要喝下。
要知道就在几个月前,他还是拿着腾蛇翅膀化成的利剑差点杀了她的敌人。他真正的身份,之前被人所救的经历很可能都是骗她的,按理说嬴抱月应当对他抱有怀疑才对。
他们之前的交谈,也不过是各自的试探,谁也没有说出自己知道的所有秘密。
他原本以为嬴抱月表现出的信任,不过是她在自己体弱情况下被迫表演出来的,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嬴抱月真敢喝他熬的药。
嬴抱月目光微微闪动,看向手中的药碗。
“这药如果有问题,我能感觉出来。”
“是吗?”慕容恒望着她的侧脸,淡淡道,“西戎有很多药草,中原并没有生长,连药典上都没有记载。”
她真的确定她都能闻出来?
嬴抱月捧着碗沉默了一下,看向他的眼睛,“那么,你真的还想杀我吗?”
慕容恒语塞,“我……”
他握紧了拳头,“我之前是十二翟王的部下,是西戎的细作,这是不争的事实。”
“是啊。”
嬴抱月看着碗中药液上映出的自己的正脸,只靠只言片语就信任慕容恒,的确十分草率。
她并未听慕容音提起过救了这个弟弟的事,一切都只是慕容恒的一面之词。
只是……
嬴抱月放下碗,探出身,手伸向慕容恒的侧脸。
少女的气息近在咫尺,慕容恒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就在嬴抱月的指尖快要碰到他脸颊上的疤痕之时,他一个激灵,猛地退后一步。
“抱歉,”嬴抱月收回指尖,“冒犯到你了么?”
“没有,”慕容恒摸摸脸上的伤疤,苦笑道,“很丑吧?”
嬴抱月摇头,轻声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慕容恒脸上这道伤疤足足有一个巴掌那么长,看上去愈合已久,但隔了那么久看上去还如此狰狞,足以想象当时是多么的血肉模糊。
“之前落下山崖时,在山石上划伤的,”慕容恒淡淡道。
那时的他觉得,这就是他的报应,没有去处理伤口,最后变成了这般模样。
“我知道一个能消除疤痕的方子,”嬴抱月抿了抿唇,“你这个伤处理已经晚了,除非升上天阶否则不可能完全消失,但用药至少能让颜色浅一点。”
“谢谢你的好意,但不用了。”
慕容恒目光平静,“这道疤对我而言并不全是坏事,就这样吧。”
“是吗?”嬴抱月一怔。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重新端起了身边的药碗。
“抱月?”
慕容恒一惊,但嬴抱月却已经将碗中的药一饮而尽。
“那么你值不值得信任,就让我赌一回吧。”
嬴抱月放下药碗,朝他一笑,“我喝了,至于这药有没有毒,就看等下会不会发作吧。”
“你……”
慕容恒怔怔看着她。
帐篷外的寒风还在吹,嬴抱月的目光渐渐迷蒙起来。
“看来我赌赢了,”她睡眼朦胧地望向他,口齿含混道,“这药……没有……毒……”
“是没有毒。”
慕容恒弯腰从她手中取出药碗,神情复杂地望着双眸渐渐闭起的少女,轻声开口。
“但你能让你好好睡一觉。”
他在药中加入了西戎特有的安神药材。
“慕容恒……”
嬴抱月视线愈发朦胧起来,“你……”
“我在。”
“我会一直在这守着你的。”
慕容恒伸手盖好她身上的被子,轻声道,“我知道你还有很多事想去做,但现在先乖乖地睡吧。”
望着窝在兽皮里沉沉睡去的少女,他的眼中闪过极为复杂的情愫。
“抱月。”
“祝你好梦。”
……
……
噼里啪啦。
嬴抱月是在火堆的燃烧声中的醒来的。
这一觉她睡得不知白天黑夜,远比上一次睡得沉,在梦境中也不曾听见任何人的声音,醒来之时,只觉得恍若隔世。
鼻尖传来干草和牛粪燃烧的气味,嬴抱月模模糊糊地睁开眼帘。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野里,然而这个背影却十分陌生。
这个人,不是慕容恒。
嬴抱月像是被一盆凉水激了一下,缓缓睁大双眼。
她还是睡在那顶熟悉的毡帐里,但慕容恒却不见踪影。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背对着她坐在火边,怀中抱着一根光秃秃的杆子,手中提着一只破旧的羊皮囊,正在饮酒。
火光照在男人瘦骨嶙峋的下颚上,如同刀锋一般锐利沧桑。
“你醒了?”
老者转过身来,看向她。
在看到那双眼睛的瞬间,嬴抱月整个人仿佛都被击中。
这个人,是谁?
第二十章 牧人
男人转过身后,嬴抱月才发现他根本没有她想象的那般年老。
他年纪约莫四五十岁,皱纹如刀般刻在他的脸上,头发像杂草一般凌乱,简单地束在头顶上,破旧的棉袍上满是风沙污垢,同样杂乱缺乏修理的胡子上沾满了酒渍。
单从外表上,不管怎么看,这人就只是个穷困潦倒的老羊倌。
但就在嬴抱月的目光撞入他的双眼之时,却全身心都感到一种震撼。
她很难形容那是一双怎么样的眼睛。
那双眼睛周围的一切都是杂乱的,不修边幅的,浸满了风沙,但唯有那双眼睛清澈,深邃,就像是大漠戈壁深处的一眼月牙泉,恶境之地清流成泉,沙山之中不淹于沙。
四面风沙飞野马,一潭之影幻游龙。
这就是嬴抱月对此人第一眼的印象。
更让她心神震动的是,在被那双眼睛所注视之时,她心底骤然腾起一股熟悉之感。
“你是?”
嬴抱月凝视着坐在火堆边的男人,她确定她记忆里没有这样一个人,那这股熟悉之感又是从何而来?
就在她望着此人之时,这名男子也整个人如老僧入定一般直直望着她。
帐篷里的空气一时间凝固了,两人就这样保持着四目相对的姿势静默相对。
片刻之后,男人放下了手中的酒囊,他打量着嬴抱月的脸,淡淡开口。
“我们在哪里见过么?”
男人声音嘶哑,口音里夹着浓浓的西戎语的腔调,但说的却是中原话无疑。
听见这个声音,嬴抱月心头一缩,这个人果然就是她之前昏迷之时和慕容恒说话的人。
他这么问,难道他也觉得他们曾经见过?
嬴抱月攥紧手中的被褥,垂下视线,“我想,应该没有。”
“也是,”男人重新提起手中的酒囊,痛饮了一口气味刺鼻的羊奶酒。
他抹抹胡子上的酒渍,口里含混不清道,“我到这儿的时候,你这小儿估计还没出生呢。”
这个人果然不是土生土长的西戎人,是从中原迁居而来的。
嬴抱月心头一动,紧盯着眼前人的侧脸,“请问您住在这有多久了?”
“多久?”
男人醉眼惺忪的目光微微凝住,望了一眼搂在怀中的杆子。
嬴抱月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此人怀里抱着的那根杆子不知是何等材质所做,黑黝黝的,被抚摸得油亮光滑。
“我快不记得有多久了,”男人摸了一把怀中的长杆,“大概,快十八年了吧。”
十八年?!
嬴抱月心中一惊,那她可以确认她的确是没有见过这个人。
她所失去的记忆差不多是距今十年前的记忆,至于十八年前……算算日子,那个时候她都还没到永夜长城,大秦甚至还没彻底建立。
十八年……
嬴抱月透过帐篷的缝隙,看向外面这片荒凉冰冷的土地。
丁零是全西戎最北最苦寒的地方,连西戎人都难以忍受这样的环境,她眼前的这个中原人,居然在这种地方待了十八年?
“你……”
嬴抱月难以抑制心中的震动,声音有些干哑,“你是中原人?”
“这应该不难看出来吧,”火堆边的男人笑了一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褐色的,和西戎人普遍的浅色眼睛并不相同。
“我虽然话说不利索了,但这双眼睛倒是没变颜色。”
嬴抱月心情愈发复杂。
此人的中原话的确磕磕绊绊,听起来有些费劲。都说乡音难改,如果她没有猜错,此人应该是很长一段时间都一个人孤身呆在这个地方,导致他渐渐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十八年,一个人孤身呆在此地,连乡音都变得不利索,唯一没有改变的,只有眼睛的颜色。
嬴抱月不禁问道,“前辈,您为什么会住在这种地方?您的家乡原本在何处?”
“你这丫头,倒是不认生。”
男人上下打量着她,用他那磕磕绊绊的中原话道,“你还有别的事应该先交代吧?”
嬴抱月怔了怔,反应了过来。
“请问,您是这个帐篷的主人吗?”
男人瞥了她一眼,点点头。
嬴抱月掀开身上盖着的被褥,躬身恭敬地向眼前人一礼。
虽然将她捡回来的是慕容恒,但到底是借用了人家的地方,她趴在羊皮上轻声道,“晚辈谢前辈救命之恩。”
“救你回来的是阿恒,”男人灌了口酒,盯住嬴抱月的眼睛,“他说你是他的朋友,此事为真?”
嬴抱月莫名有种被鹰隼盯上的感觉,硬着头皮道,“算是。”
“算是啊,”男人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嬴抱月犹豫了片刻,“嬴……抱月。”
男人提着酒囊的手顿了顿。
以前秦公主这具身体的年纪,这个男人到西戎的时候她都还没出生,嬴抱月猜这个人应该不认识她原本的身份。
但嬴氏这个姓氏,已经足以说明很多问题了。
“你这个身份,还是别胡乱说自己的名字比较好,”男人重新提起酒囊,淡淡开口,“如果你不想死得太快的话。”
嬴抱月观察着他的表情,虽然之前有短暂的怔愣,但他脸上却并没有太惊讶。
这个人,果然没有他外表表现出的那么简单。
“我听阿恒说,您是山鬼大人的朋友,”嬴抱月轻声道,“我相信山鬼大人的眼光。”
“山鬼?”
男人眼神锐利地扫过来,“这怕不是慕容恒和你说的吧?”
慕容恒根本不可能指名道姓地说救他的那个人是谁。
嬴抱月垂下视线,“他没明说,是我猜的。”
男人不说话,只是望着她。
这人这双眼睛实在太厉害,明明从他身上察觉不到高深的境界,但目光扫过来时却让嬴抱月有难以招架之感。
嬴抱月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着他的双眼,“前辈,您还未告诉我您的名姓。”
男人定定望着她,嘴里吐出两个字,“贡嘎。”
嬴抱月目光一凝,贡嘎是西戎语里“羊倌”的意思,根本不是此人原本的名字。
“前辈,我想知道您原本的名字,”她凝视着男人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您的中原名字。”
男人沉默了下来,唇抿得紧紧。
下一刻他望向她的眼睛,淡淡开口。
“杜子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