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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怪诞的表哥     我非痴愚实乃纯良txt下载     我非痴愚实乃纯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个小说明

    西蜀的故事会放在比较后面,暂时只会有些铺垫,所以先作个说明。

    嗯,也许我应该把张献忠这个人也架空了,写起来能少很多顾虑。

    历史人物身上还蛮多争议的,有人说张献忠是杀人魔王、有人说他是给清朝背了锅,真假目前并没有权威的定论。

    先强调一下,我并没有认为清修明史里说张献忠杀了“六万万”人是真的,当时都没那么多人。

    我也没有认为是张献忠“屠蜀”把四川人全都杀光了,才要“湖广填四川”,这是两回事。

    我个人也认为张献忠身上大概率有被泼了污水、我也觉得他抗清也很有气节、能带出李定国也很厉害……但这不代表他没在四川开过杀戒。

    一码归一码。

    至于怎么写张献忠,我打算依照史学家任乃强先生的观点,他是最早撰文为张献忠辩护的学者,但也认为张献忠杀了“什一二”的蜀人。

    当时全四川约300万人,到康熙二十四年人口统计剩下差不多9万余人。

    也就是说,三十多年间死了300多万人,其中死在大西军手上的大概是30到60万左右。

    《蜀碧》、《客滇述》、《蜀龟鉴》、《烬余录》、《蜀乱》、《圣教入川记》等等,这么多时人记叙都详细描写了张献忠杀人的手段,杀人的花样也比较多。

    《烬余录》的说法是十分之三,“四川死于献贼之屠戮者三”。所以可能是十之一二、十之二三,而不是“屠尽”。

    嗯,我个人认为,可以辩证地看张献忠,但不能说他完全是清白的。

    至于剩下两百多万人怎么死的……大家都有参与。

    明军也杀、清军也杀、土匪也杀、吴三桂军也杀,包括还有后面三藩之乱,战乱之后瘟疫也跟着来……

    最惨的从来就不是说张献忠是坏人或者说清军是坏人……只有一两个势力杀的话,也杀不掉300万……

    我写到八百多章,想表达的也不是谁是坏人或谁是好人……

    ~~

    真实的历史永远比小说要惨得多,不敢那么写而已。

    ~~

    当然,历史总有争议,查多少资料我都没底气说当时就是怎样。

    也可以说我不太了解历史,所以才不直接写明朝,而是选择一个架空的故事。

    这次不小心涉及到真实存在过的历史人物,所以作一个小解释。

    我说的也可能是大错特错的,总之是引用他来写个故事……

第875章 波涛怒(求月票求订阅)

    济南城南倚泰山山脉,地势南高北低。

    城北,小清河从城北一路东流,注入渤海。

    而在小清河北面五里,还有一条河与小清河平行,名“大清河”。

    这日,钱怡带着王宝出了城,想要在大清河与小湖河之间买下一块地来扩大自己的生意……

    钱怡如今虽然做生意赚了不少银子,但依然不认为自己是个商人。

    她更喜欢当文雅人,因此前段时间花钱给王宝买了个秀才的身份,接着又买了个举人……

    这事说来荒诞,但王宝如今确实是楚朝名正言顺的举人了。

    之所以如此,因楚朝乡试是“分省定额制”,山东的中举名额有四十个。

    山东名义上还归楚朝管辖,按理说今年八月也该在府城举行乡试,但当时正值德州之战,济南官员根本无暇理会此事。

    哦,哪怕没有德州之战,也不打算开科取士。

    但南京还是依例选派了两名翰林学士到济南,打算与济南府衙组织秋闱。

    两位翰林一路而来,千辛万苦、百般艰险不提,到了济南一看也有些懵。

    乡试肯定是办不了的,这么辛苦过来就这么白跑一趟?也白瞎了那四十个山东的中举名额啊。

    干脆就卖了吧……

    这事听着太荒唐,一开始生员们都不信。

    但人家南京来的翰林学士身份摆在那。最后,依名次以两百两到五百两银子的价格,四十个名额还是都卖了。

    两位翰林学士喜滋滋地捧着一万两银子,把中举的乙榜带回了南京。

    山东这边买了名额的生员本来也就是估且一试,没想到这两个翰林学士做生意颇讲信用,回南京后竟真派人把他们的文碟送了过来。

    南京朝廷认为山东果然还在治下,山东生员得了举人头衔,两位翰林学士大赚一赚,皆大欢喜。

    错过这次机会的生员们懊悔不已,但再想买,也许要等到三年后下次秋闱了,也许吧……

    钱怡本来打算花个五百两给王宝买个‘解元’当当,因王宝对自己的才学也有自知之明、不敢当什么解元,这才作罢。

    丈夫成了举人,钱怡一开始还蛮高兴的,但后来见到王宝的舅舅崔平,崔平听闻此事却有些不以为然。

    “以前世人以读书为贵,以商贾为贱,但眼下不同了啊,这举人身份在山东又不能为官,有何用处?宝儿真敢到南京考进士不成?”

    钱怡笑嘻嘻地顺手拧了王宝一把,道:“舅舅这就不知了,我没想让四郎当官,只要面上有光就好,也不让别人说我们只会仗国公府的势。”

    崔平依旧觉得他们是浪费银子,叹道:“山东不兴科举,公务考试重的是‘务实’二字。这举人越来越不值钱喽……依老夫看,往后山东百姓最敬重的是什么人?保家卫国的将士、务实办事的官员、再就是我们这些商贾……”

    “我就不爱听人唤我是商贾。”

    “不同喽,不同喽。”崔平道:“我等商贾既交了税,商税在赋税中还占了大头,今年打败建奴岂无我等功劳?这银子可不能白缴,朝廷也答应要给我们应有的体面;反观这举人身份,往后在旁人眼里也未必敬重,只怕要当成百无一用的书生……”

    当时钱怡听了这话就觉得不高兴,私下对王宝抱怨道:“你舅舅真扫兴,我花银子给你买体面,他一个劲地唠什么唠?”

    “是是,娘子说得不错……”

    话虽如此,钱怡其实也能明白崔平的意思,也十分懊恼白花了五百两买了个没用的名头。

    好在这一年银子是实实在在地赚着了,夫妻俩都已从王宅搬出来,买了趵突泉畔的宅院单独住着。

    她有心再把生意扩大些,想要再城北再开一片作坊。

    她已经看明白了,明后年必要北伐,之后还要西征南略,自己这军需罐头生意还大着,再不抢在别人前面怎么行?

    但济南附近的地都是划好的,哪里建厂、哪里耕田、哪里建宅都是规定得明明白白……

    钱怡对此深恶痛绝,不止一次痛骂:“老三管得真宽……律令严苛,与暴秦何异?!”

    她这后半句也是和别的同行们学来的,因为三个月前有人占了耕地建厂最后被官府重罚了。

    在山东做生意其实很不容易,乱七八糟的条例很多,比如什么‘最低工钱’之类的就很不像话,明明一个月六钱银子也愿意干活的流民很多,官府非要逼着给他们不得少于八钱,这不是扯淡吗?

    生意人平时聚在一起偷偷骂王笑的也有许多。钱怡和王宝为了加入进去,时常乔装打扮,混在其中跟着骂一骂。

    钱怡本想找王珰想想办法给自己弄块大点的什么‘工业用地’,但王珰上次回来躲着她。

    这次听说城北那边到处在迁移百姓,想必空出很多土地,钱怡就动了心思。

    “我找我爹打听了,之所以要迁移百姓,是怕黄河淹过来,但我爹说黄河应该是守住了……总之黄河淹不淹的我不管,这次之后肯定有空出来的地方,我们必须得去买下来。”

    王宝愣道:“怎么买?”

    “先去看看我们要哪块地,等王珰回来,你再去找他一次。他不是也想搬出去住吗?你帮他劝劝二叔。”

    “真要去,不是不让出城吗?”

    “怕什么?我们这身份谁敢拦我们啊?”钱怡道。

    王宝有些怕,道:“那不是违禁了?”

    “上次只拿了那么小一块地,你还不长教训吗?!要不是我消息灵通,你有现在的好日子吗?还在家里挨爹打骂呢,快,让人套马,快人一步才能多赚银子!”

    于是,夫妻二人这日从北城出了济南……

    ~~

    “那个宋兰儿也学人组织学社,开了一个‘巾帼社’,上次还跑来叫我也加入。”

    钱怡躺在马车上,枕着王宝的腿,仰着脸说着,问道:“你知道她打什么主意吗?”

    “她贪娘子你的银子。”

    “聪明。”钱怡抚掌道,接着眉头一皱,又道:“我真是看见她就烦。”

    她眉头越皱越紧,似在算计着什么,过了一会又道:“没几日就过年了,等过了年……算了,到时再说吧。”

    王宝低头一看,钱怡长得本就不好看,这样仰着拿鼻孔对着自己就更难看了……

    他不由心想,其实钱承运也算是相貌堂堂,只是有些阴鸷之态,文氏相貌普通,五官有些粗大而已。钱怡却是即有文氏的五官,又有钱承运的阴鸷……唉。

    自己如今有了举人的功名,又有银子,若能离开这里,去江南游玩一番该有多好……

    ——算了吧,这辈子有父兄、有娘子顾着自己,只要少生些事端,一生富贵无忧,还想那么多做什么?

    马车出城行了三四里,路过一片村庄,里面是空无人烟,村口有个元代张文忠公张养浩的祭祠,祠堂旁树林森林,十分清幽。

    王宝这举人虽然是买的,好歹也读过书,看到张养浩的古迹,开口便吟道:“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后面的他忘了,倒只记得最后一句。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钱怡对这种吟诗作对之事其实没有自己以前认为的那么感兴趣,不停驱车夫快点赶马。

    又行了一里地,前面便是小清河,夫妻二人下了马车,钱怡指着对岸,道:“看,那边的百姓都被迁走了,正好我们建作坊……”

    王宝目光看去,只见隔着小清河,对岸除了一群正在拆卸木料造船的工匠和士卒,并没有多少人。

    夫妻俩找了一会,发现小清河上的桥也被人拆了,居然不能到北岸去。

    对面又有士卒大喝道:“你们什么人?!此处乃是禁地,速速离开!”

    钱怡向随从一扬下巴,那随从当即向对岸大喊道:“虢国公之弟、王家四公子在此,速把船支撑过来,放我们过河……”

    “贵人要过河?可有公文?”

    “过个河到对岸看看,要什么公什么文,问问他哪拉将军麾下的,这片地有多大……”

    钱怡话到这里,忽觉天有些黑下来,隐隐有奇怪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抬头望去,只见天上一大片黑压压的云飘过来……

    不对,那不是云,那是惊鸟,正发着凄鸣,由西向东飞快掠去。

    钱怡和王宝都有些发愣,这样的异象他们都没怎么见过……

    被迁空的村庄里,狗吠声传来,老鼠不再怕人,倒处乱窜……

    虽不知道发生什么了,钱怡也感受到了动物身上的惊恐。

    有快马在远处狂奔,马上的人喊叫着什么,太远了让人听不清。

    “那是什么?”钱怡喃喃道。

    王宝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天际出现一条黑线,远处的树林摇摇晃晃……

    “那是什么?那边在喊什么?”

    “是快走?快走……快走啊!快,掉头走!”

    两人也顾不得河对岸的士卒,上了马车便向南面狂奔。

    天空已响起闷雷般的轰隆声,车轱辘也盖不住,掀开帘子看去,却不是大雷,而是西面一条黄龙正奔腾而来。

    钱怡一瞬间看得呆了。

    只见一排排的树木被折断,那水势见时远,来时却快……

    “天!快跑啊……”

    前方,能看到那个张养浩的祭祠了。

    黄龙腾啸已而来,已能看到巨浪之上还起伏着树木、屋顶、死马……以及尸体……

    太快了,怎么会这么快……

    “快跳!”钱怡喊道,一把拉住王宝将他从马车里拽出来。

    “娘子……”

    “快啊,跳!”

    “轰!”

    马车一瞬间被击碎……

    钱怡眼前什么也看不到,但她的手已握到了一根树枝……

    “咳咳……”

    好不容易从树枝上翻上高处,钱怡努力睁开眼,发现自己左首边是那个张养浩的祠堂,正是因为这祠堂挡着,自己所在的这棵树才没被洪水推倒。

    再转头向北面一看,她瞪大了眼,犹有些不敢相信。

    一片汪洋如海,放眼望不见尽头……

    “四郎,你看这……四郎……四郎?你在哪啊?”

    钱怡努力用目光寻找着,期望在哪棵树上再找到王宝,但天地浩淼无涯,到处都是黄水涛涛,哪还有他的影子?

    她想到就在小半个时辰前,他还就在这里念那记都记不清的《山坡羊》。

    波涛如怒……波涛如怒……兴亡百姓苦,但四郎又不是百姓……为什么?为什么?

    ——那四百六十两大概是彻底白花了……

    ~~

    一天后,齐河县城头。

    “嘉兴陈京辅,你现在高兴了?!”

    “下官……下官只想见左老大人一面,求上差通禀……”

    “老大人没空见你!”说话的亲卫将领怒目又瞪了陈京辅一眼,甩开他拉着自己的手。

    “走开……”

    陈京辅急道:“上差,下官真的有要事禀奏啊……”

    “有什么要事比得上老大人救济百姓?国公把你从嘉兴接来重用,这种时候,你还不快去尽心做事,在这里胡言乱语,当我不敢按冲撞上官罪把你拿下吗?”

    此时从城看看去,只见南面到处都是黄流,北面县城中出只能看到一个个屋顶和半面墙垣,士卒们正划着船,把落水的百姓一个个拉到城头。

    到处都有人在呼喊、哭嚎……

    陈京辅见此情景也是悲从中来,拉着那亲卫将领又求道:“不能见左大人,能不能让我见见王大人?或是秦将军也行……”

    “走开啊,老子没空理你……”

    陈京辅被他一推,跌落在湿漉漉的城头上,转头看去,见那边王珠正快步而来,一边走还在对一个将领大发雷霆。

    “……我不管这些,马上派船就各个村庄再巡视一圈!”

    “王大人!下官有要事禀奏……”

    陈京辅冲上前,一把拉住王珠,语速飞快道:“眼下最适合的河道是大清河,但比黄河河道三倍与大清河,须尽快开挖河道,稳固黄河……”

    “胡言乱言!”王珠一把甩开陈京辅,道:“我已派人堵住上游缺口,引黄河回归故道。你若不愿给堵口方案,就去救治灾民,休在这到处晃荡。”

    “大人,请听下官一言,求大人听下官一言……如此走势,上游必是铜瓦厢溃堤了,如此水势,只怕缺口八十丈不止,如何迅速堵住?”

    王珠皱了皱眉,不再疾步而走,站定身子听陈京辅说。

    “就算我们堵住缺口,山东水势是能止住,但黄河回归徐淮故道如何是好事啊?南边河床高悬,两岸堤坝破旧,明年春夏必又在南边溃决,又是数百万户百姓受灾!水既已到山东,何不稳固黄河,使……”

    “陈京辅,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南河河床高悬?山河却是连河道都没有!你要看这大水到处肆虐不成?”

    “山东有河道,有的,有的……只要开挖大清河,下官确定……”

    “说得轻巧。”王珠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见有士卒正从船上爬云梯上了城头,对王珠低语了几句,王珠脸色一变,竟是直接翻下云梯跃到那小船。

    陈京辅还想再追赶上去,王珠身后一名壮汉一把拦住他,轻轻一推,把他放倒在地。

    陈京辅摔得却也不痛,只是起身看去,王珠已带着那壮汉乘船南下了。

    有一名年轻官员脚步匆匆路过,伸出手在陈京辅面前,道:“陈大人起来吧?”

    陈京辅定眼一看,却是今早从北面禹城赶来的夏向维。

    他心知夏向维乃国公心腹,忙又道:“夏大人请听下官一言……”

    “陈大人要说什么我知道,我还要去给左大人奏报,边走边说吧。”夏向维在他肩上一拍,脚下不停,又道:“陈大人可想过把黄河稳固在山东是不是真能做到?”

    “只要大清河……”

    “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钱粮、人力、时间、民愿。”夏向维道:“陈大人不能以自己的眼光看这件事,你知道黄河曾走山东,普通百姓知道吗?黄河夺淮入海近六百年,山东百姓可不认为这条祸河该走山东……陈大人可又想过,挖掘大清河固道要多少钱粮、人力?当天偌大楚朝尚且承受不起,山东偏隅之地如何拿得出来?”

    “今次,我们若听了你的,一则山东民怨沸腾;二则耗尽钱粮尚且不足;三则失去了休养生息的宝贵时间……明岁建奴又攻来如何是好?又有大灾如抵御?你只要治河,我们却是要治整个翼鲁之地……”

    陈京辅道:“但堵住溃堤容易,下次再要治理黄河就更难了啊!”

    夏向维又道:“别再找几位大人说了,自从你上次提出引黄河归山东,各级文武官员对你皆有怒气。你说的道理我都明白,但你换位而想,如果今天你安坐家中,别人要把它家那只会咬人的饿狼赶到你家里,并说‘这本就是你家的’,或说‘你肉厚,让狼咬你比较好’,你做何感受?”

    “可是黄河并不只是饿狼,还可灌溉农田……”

    “以黄河泥沙之多,治理它需花费几何?灌溉农田才得几何?”

    “但黄河南流,每年也需要治理,整个楚朝的花费是一样的啊!”

    夏向维道:“还不明白吗?如若眼前天下太平,我必赞同陈大人之提议。但如今是何情况?虏寇正虎视眈眈!陈大人认为国公该挪出明年征伐建虏之军需来治理黄河?

    我再问陈大人,每年死于屠戮的人多还是被黄河淹死的人多?事有轻重缓急,先保家国不亡,再求海晏河清。肺腑重病之人,陈大人认为该先治其风寒不成?”

    “夏大人,但从长远而言,黄河改道山东势在必行,今次就算不改,五年、十年、哪怕百年,每年都将花费大笔钱粮固堤,而稍有不慎,必将再次溃决,又是生黎涂炭。”

    “那便等五年、十年,至少等社稷安稳再提。”夏向维叹道:“别再找左大人、王大人说了,我是为你好。”

    “下官要奏禀国公。”

    “我说了,山东没有这么多钱粮、人力。”

    “下官要奏禀国公。”

    夏向维停下脚步,深深看了陈京辅一眼,问道:“你还是认为自己是对的?”

    陈京辅抱拳道:“看眼前,下官是错的……但看百年,下官是对的。此事,国公必能分辩。”

    “百年?谁能知百年之事?你何等荒谬?”

    “观史可知百年、千年,下官欲效王景,还黄河八百年安流稳固。”

    “倘若因你所言,国公失山东人心、失军需钱粮、失休养之机,坏了天下大局又如何?还有你的百年、八百年吗?”

    “下官只知治河,不知天下大局。”

    “你一定要奏禀?国公还在徐州。”

    “哪怕游到徐州。”

    “你知道如果今天站在你面前的是个本地官员,你会是什么下场吗?”

    “下官只知治河……”

    “好吧……来人,陈大人病了,请他到我帐中休息几天……”

    “夏大人……夏大人……你知道的对吧?国公是会同意下官所言的……”

第876章 有应对(求月票求订阅)

    黄龙北顾一千里,极目所至浩淼无涯。

    大水泛滥最宽处近两百里,窄处也有数十里。

    齐河县与济南城情况算是好的,但两城一南一北之间五十里,也是一片汪洋。

    “快,把衣物分发下去……换过衣物的都到北城,你们组织他们到平原县,动作快,城头站不下这么多人了……”

    罗德元也是星夜载了粮食物资赶到齐河的。

    因齐河与济南正处黄泛中心,故而左经纶坐镇齐河负责北岸救灾。北面各地的官员也纷纷赶来,整合物资再调配到上下游,也把灾民送到北面安置。

    “大人,船不够了……”

    “先送一批,让平原守军速造小船送过来……”

    罗德元自己也是浑身湿透,正忙得脚不沾地,忽感到身后被人拉了一下。

    一转头,是个十来岁的小孩。

    “孩子,你冷不冷?要冬衣吗?”

    “敢问可是罗御史当面?有人在捉我,求大人救我。”

    罗德元微讶,转头一看,那边人群拥挤,有几个士卒正推搡人群,在寻找着什么。

    他没有犹豫,拉过那孩子,迅速转进一个搭在城头的窝棚。

    “是谁要捉你?发生什么了什么?”

    那孩子抬着头,眼中忽泛起泪来,道:“小子陈璜,家父陈京辅,家父因直言被夏大人捉了,求罗大人相救……小子早闻罗御史清廉方正之名,曾将全部身家捐国。”

    罗德元顾不上那‘全部身家’只有八钱银子的尴尬,听得‘直言被捉’四字,眼神便郑重起来,让陈璜细说。

    整件事听完,他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夏向维为与陈京辅意见不合。

    但这件事他却也并不小觑。

    陈京辅要禀奏建议,夏向维却封锁言路,此例一开,败坏吏治之始。

    “此事我会报于齐王殿下知晓,但也要事先了解清楚,陈大人说要固黄河于山东,可有详实方案?”

    “家父本以画好图纸,但被河水浸毁了,不过他脑中已有方案,只要诸位大人肯听他细说……”

    罗德元又问道:“那为何夏大人不愿听陈大人细禀?”

    “家父拙于口舌,那夏大人却机锋凌厉,家父一时辩不过他。而且那夏大人什么都明白,就是不想听家父说。”

    罗德元点点头表示了解。

    ——自己就是这样,心有滔滔万言,不知为何一开口就是辩不过别人。

    “你可知若依陈大人所言,需花费几何?”

    陈璜竟还真知道,道:“家父言朝廷往年治河岁费五、六百万两,如今若用五年之费,可抵二十年之功。”

    三千万两?!

    罗德元脸色一凝,整个人都沉默了。

    他隐隐觉得,这父子俩怕是在逗自己玩。

    “堵住上游溃堤,使黄河回归故道,又花费几何?”

    陈璜低下头不回答。

    这事陈京辅虽未说过,但他一个小孩子也知道那不用花多少银子。

    罗德元皱了皱眉,他是做过事情的人,知道账还不能这么算。现在事情都没开始做,说是三千万两,谁知道后面够不够?一旦开始了,那才真叫填不上的窟窿。

    回头齐王问自己这治河款项从何而来,难道说“下官攒了三两银子,愿全数捐出来”不成?

    过了一会,陈璜忽问道:“罗大人莫非也觉得山东百姓才是治下之民,他方百姓则无关紧要?”

    “我从未如此想过。”

    “那为何诸位大人忍见南河沿岸年年困苦,也不愿拿出钱银来根治黄河?难道堵住缺口,黄河就不继续为祸了吗?大人是觉得眼不见为净吗?”

    陈璜说话不快,但问题却很直接。

    罗德元被一个孩子如此质问,登时羞愧,喃喃道:“倒也不是这样,只是山东也没有这么多银子……”

    陈璜见到夏向维就转头跑掉,但碰上罗德元大概是觉得他比较好相处,嘴里又是一个个问题吐出来。

    “但罗大人刚才不是说,为官当为百姓谋福,为臣当为君王直谏,不管银子拿不拿得出,做臣子的岂能像夏大人那样蒙蔽上听,把我爹直接关起来?”

    “罗大人今日觉得何必找麻烦给上官添堵、不予理会此事,但以后黄河在南方溃决,淹没数百万人家,罗大人心安吗?不论事成不成,忠言敢谏才能问心无愧不是吗?”

    罗德元倏然起身,道:“我必向齐王殿下禀奏此事!”

    “啊?不是奏报国公吗?”

    “自是向殿下奏报,殿下就在济南。”

    “在……济南?”

    “是啊,殿下重病了,但此事我必面呈于殿下……”

    陈璜闻言愣了一下,忽然觉得好失望啊。

    ——连我都知道殿下在徐州,这位罗大人却什么都不知道,消息这么不灵通,怎么能救我爹啊……

    ~~

    一封密信从济南出来,一路辗转,在四天后进入了南京。

    有人摊开了它,扫了两眼之后,迅速跑去见太平司指挥使徐君贲。

    “指挥使大人!好消息……王笑的亲兄弟在大水里死了一个……”

    徐君贲一转头,又惊又喜。

    “太好了!死了哪个?王珍还是王珠?”

    “都不是……是王宝……就是王家老四……”

    徐君贲沉默了一会,漫不经心道:“也算是个好消息吧。”

    从济南打探一次消息回来不容易,尽是这些鸡毛蒜皮之事……

    等到下午,徐君贲到东阁见郑元化,也先提起了此事。

    郑元化听了,微微苦笑了一下。

    ——跑过来说这无关紧要的,搞得好像老夫掘开黄河是为了淹死王宝一样。

    ……

    “卑职是来告知老大人,沈保在朝中余党皆已肃清,就是复社有几个骨干逃走了……”

    徐君贲汇报了一会之后,案子后面的郑元化有些不耐听这些,打断了话题,忽问道:“王笑回山东了吗?”

    “还没有,他还在徐州……”

    “还没有。”郑元化低声喃喃了一句,似乎有些诧异,问道:“他还在徐州做什么?”

    徐君贲低下头,拱手道:“卑职不知。”

    郑元化刚才这句话却好似不是问他,自语自言道:“这是要取淮安了……”

    “老大人?”

    “下去吧,记住两件事。第一,多关注山东局势;第二,清理沈保余党,不要只盯着他们骂了老夫什么,看看朝中都有谁家欠了税银……”

    “可是谁家又没有欠税银?”徐君贲想问,最后却把这句话收了回去。

    他离开东阁,心中依然有些不解。

    这次老大人翻手为云,借沈保下令水淹山东一事彻底扫除异己独掌朝堂,但起来似乎并不快意,也不知是为什么?

    另外,好不容易重执权柄,为何又要让自己把所有朝臣都得罪光……

    带着这些疑惑,徐君贲又去了户部衙门拜会温容修。

    两人进了秘室,徐君贲问出心中疑惑。

    温容修微微苦笑,道:“清理沈保余党、清理复社,远不是权力之争,更不是你认为的老大人想要报复谁,以老大人之心胸心界,岂会停留在区区沈保身上?”

    徐君贲道:“但如今外阻山东、内除沈保。老大人重掌朝纲,大可缓缓图之,何必要心急火燎地催科?”

    “你们只知首辅大人玄谋庙算,却不知他的无奈。比如这次水淹山东,不为别的,只‘忌惮’二字。”

    “忌惮?忌惮王笑?”

    “徐指挥使认为这次大水能削弱王笑之势几成?”

    “该能削他三成之势。”

    “那又如何呢?”温容修叹道:“削他三成之势,能给江南争多久的喘息之机?一年?两年?力挽危局,不能只盼着敌人有多弱,而在自身有多强。如果江南不是这样的糜烂之局,首辅大人又如苦出此下下策?”

    徐君贲依然有不解。

    温容修无奈,摆了摆手,把话说得更明白些,道:“你别看江南好像一派繁华,其实像是一个重病跌倒的胖子;而山东虽贫瘠之地,却像一个朝气勃发的虎虎少年。现在这少年想要打过来了,病倒在地的胖子站不起来还击,只能伸脚绊了他一下……但绊过之后,病胖子还是打不过这虎虎少年,怎么办?”

    “怎么办?”

    “绊倒对方一次,难道还能盼着一个病人次次把对方绊倒?自是争取时间来治病,而治病便要问诊买药,关键在于银子。”温容修道:“天下事,说来说去还是银子的事。”

    徐君贲道:“但这银子……怕是不好拿。”

    他沉吟了一会,道:“温大人给我打了个比方,我也给温大人打个比方吧……这个病胖子有银子不假,但银子都吞在肚子里,要想吐出来可难。”

    温容修眯了眯眼,道:“那就开膛破肚,不然老大人要你这把太平司的刀做什么用?”

    “但开膛破肚,病胖子可就死了。”

    温容修默然了一会,缓缓道:“自己剖,好过让别人来剖……”

    ~~

    “首辅大人要收织税,此事绝不可取。”钱谦益长长叹息一声,又转向柳如是问道:“夫人怎么看?”

    柳如是略略思索之后,摇了摇头,道:“不可取。”

    “江南积弊是不假,士绅富可敌国也不假,此事表明上看只是向士绅大户缴税,于国于民皆有好处。但首辅大人忽略了一点……今日向织纺大贾多收一分税,明日这些大贾便要从织工身上再把这一分损失收回来,到最后,苦的还是最下层的百姓……”

    “夫人所言甚是啊。”钱谦益道,“江南积弊不是只有他郑元化知道,老夫又何尝不为之忧虑?但正是因为积弊已深,才越做越错,做得越多害民越深。”

    “依妾身所见,织税只是尝试,首辅大人只怕是想要效仿虢国公在山东所为,此次还是在为商税改革铺路。”

    “学王笑?”钱谦益微讶,抚须沉思了一会,道:“是啊,经夫人一说,如今看来,诸多端倪便是效仿山东的先兆,难怪要如此打压复社……”

    柳如是道:“据妾身所知,山东之法有诸多条条框框,僻如有‘最低工钱’一说,似乎是雇用劳工,月奉不得低于八钱……故而加征商税,虢国公做得到,而首辅大人做不到。”

    钱谦益点点头,道:“哪怕想要照搬王笑之法也是不行了啊,王笑兵权在握,万事一言而决,江南却有军镇割据。另外,风气亦是不同……”

    他摇了摇头,深深叹息一声,又道:“今日我邀了几位好友,说起这催科与织税之事。夫人可知他们是如何应我的?”

    “想必是有抵触?”

    “抵触自是难免,他们说的是‘听说清朝入关之后,地亩钱粮,俱照我朝会计录原额,还保留士人功名。反观王笑之辈盘剥无度,倘若郑首辅重回内阁是也为了剥皮,还不如投了清朝’,又说‘礼仪之邦,礼仪之邦,如今看来,那顺利皇帝比楚朝官府更讲礼仪’……如此种种,哪怕是气话,也让人心忧啊。”

    柳如是听了柳眉一蹙,似觉有些震惊,最后绣口一张,吐出两个字道:“无耻。”

    “他们确实无耻,但我只怕首辅大人这样一意孤行下去,万一激起江南民变如何是好……”

    钱谦益说着这些,侧目看到柳如是那动人容颜,心中忽然想到另一件事。

    ——算时间,那复社陈惟中也该已经被清算了吧……

    ~~

    “陈惟中?”

    “是,他是延光十一年进士,三年前在绍兴推官任上时,曾平定了东阳暴乱。先帝本想迁他任职兵部,但后来他为母丁忧了……他是复社骨干,才名犹在复社四子之上,与方以智交情最好。”

    王笑微微沉吟道:“也是复社才子……他来做什么的?”

    “特来投效国公。”张端补充道:“这次郑党把掘黄河之事推在沈保头上,还陷害陈惟中,称他参与了谋划。”

    “可堪用?”

    张端觉得有些为难,大家都是少壮进士,彼此都有些交情。遥想当年,每有文会,陈惟中、方以智都是众星捧月,自己闷不吭声缩在后面……如今却一个个都要自己举荐。

    ——方以智已经把办砸了,现在陈惟中也来,自己该怎么说?

    思来想去,张端还是道:“陈惟中之才,高下官十倍不止。”

    “那就让他进来吧……”

    王笑这时不并在徐州,而是在君保山的军营中。

    今天是大年夜,他还在与童元纬大军对峙。

    不一会儿,陈惟中他走进帐中,他时年已四十岁,比起复社四公子更多了一份沉稳和沦桑。

    他风尘仆仆,衣裳上破了好几个地方,似乎是一路逃难而来,但头发却梳得很整齐。

    第一眼他给王笑的印象颇好。

    二十多岁的侯方域、三十多岁的方以智,再有才华,欠缺磨砺也未必好用。但四十岁的陈惟中比他们显然要成熟些。

    陈惟中也在打量着王笑,目光中有讶异,也有些审视。

    王笑被他看着也不生气,随口道:“新年好啊。”

    陈惟中一时恍然,苦笑了一下。

    本想在家中安稳过年,如今遭奸党陷害,颠沛流离,还有什么好的?

    “国公不放童元纬大军离开,是要取淮安?”

    “是。”

    “若我所料不差,国公是想俘虏童元纬大军作为人力,再取下淮安,拿徐淮税赋弥补山东损失?”

    “差不多吧,但只有徐淮的税赋还不够。”

    “不够?”陈惟中想了想,忽眼睛一亮,问道:“国公是想治理黄河?”

    “是。”

    “但国公击败童元纬之后,只怕也难以再攻打泗州、扬州了。”

    王笑问道:“你有何建议?”

    “建议不敢当,在下猜一猜国公的打算吧?国公取了淮安,应该是再取河南,如今河南为各方势力交界,但各方也无力管治,不需多少兵力便可轻易拿下。如此,国公当可在开春之前将控制范围扩至潼关以东、淮河以北。还有时间劝耕兴田,稳定民生。”

    “人家下棋占边角,你却劝我占中间?”

    “国公本就是这样想的,不是吗?”

    王笑道:“但河南比山东还贫瘠,我需要银子。”

    陈惟中道:“银子从来不是最重要的,有了人口和土地,自然能产出银子。”

    王笑这才点一点,抬手请了一下,道:“坐吧,说说你的看法。”

    “是,如今郑元化开掘黄河,我认为国公最好的应对当是把黄河稳固在山东,并尽快占据河南、徐淮。如此一来,虽然山东小有损失,国公却也得到了没了黄河之祸的大片膏腴之地……”

    张端忽拱手道:“陈兄高见,但我认为黄河不宜走山东,但使之回徐淮故道为宜。”

    “岂可再走徐淮?”陈惟中笑道:“若如此,国公取徐淮,得到的只是一片烂地而已。”

    “山东连河道都没……”

    “都住口。”王笑道:“一个是松江人,一个是掖县人,我懒得听你们俩争黄河走哪里。”

    “是。”张端道。

    陈惟中却是苦笑道:“我说黄河应走山东,与我是哪里人无关……”

    张端又道:“岂能无关?你亲朋多处苏地,饱受……”

    “还不闭嘴?”

    “是。”

    “陈惟中,继续说。”

    “是,山东本就是四战之地,与其留着河南作为缓冲、不如取之,与山东、徐淮连成一片,西守潼关,南临淮水,东至大海,只等国公收复燕京,则可盘据中原。出徐淮、占河南、伐燕北,这正是太祖皇帝驱逐蒙元的路线……

    河南人少地多,而徐淮少了黄河之祸,亦有空出许多良田。到时国公有了土地,缺的便是人口。比如,国公只须遣一能吏坐镇徐淮,开荒分地、救济难民,自可吸引江南走投无路的百姓过来,而河南也是如此……有了人和地,何愁没有税赋银两?”

    王笑道:“你就是那个能吏?”

    “不错。”陈惟中拱手道:“非是在下自负,国公治下有百战雄兵、有清明吏治,这样的情况下,若还不能把徐淮治理得富饶繁华,这辈子的书也白读了。”

    “前提是,黄河需要固流在山东?”

    “是。”陈惟中道:“国公只需杀关明、童元纬,震慑徐淮富户,俘虏两镇劣卒,取其金银珠宝,便可先开始固流黄河之工程。只要徐淮没有黄祸,不出两年,必有昔日繁华之景象,再加上河南广袤之地。何愁没有税赋、治河款、军需?”

    他脸上有些苦笑,神情却是端正,拱手又道:“国公既然在除夕之夜还与童元纬大军对峙,想必也是如此打算的……或许缺的便是一个到时能让国公抽身回济南的能吏?”

第877章 除夕夜(求月票求订阅)

    “这他娘的,都过年了老子还被围在这里,什么事啊?老关来了没有?”

    童元纬一摔酒杯,走出帐篷,向山下望去。

    他驻军在君保山的半山腰。

    君保山在徐州、淮安之间,虽然离徐州更近,但其实由西南方向的凤阳府宿州管辖。

    凤阳府当然也有南边朝廷的兵马,但肯定是不会来给他解围的。

    换作是董元纬自己在宿州,也不可能出兵给别的军镇解围,也许还要一边喝酒一边嘲笑一句“蠢材,叫你敢跑去打王笑,不长记性。”

    偏偏现在,他成了那个被围住的蠢材。

    说出去有些丢脸,他跟关明加起来还有六万大军,被蔡悟真一万多人围住了。

    说是围也不确切,一万人也围不住六万人,但蔡悟真有五千骑兵,他也不敢撤,一撤就被人追上来砍瓜切菜。

    六万大军里,精锐家丁有一万余人,童元纬明白这些家丁打别人可以,但要想跟百战边军打,结果肯定是不妙的,他娘的人家还有一半骑兵。

    跑又跑不掉,打又打不过,愁死人了……

    不一会儿,关明领着人过来。

    两人本来是要商议军务,没两句话却是吵了起来。

    “还不都是因为你长了个猪脑子,五万人被两千人打得稀巴烂,跑到老子的地盘来。老子要不是为了帮你抢回地盘,能从淮安出来?能到眼前这个处境吗?!”

    关明吼道:“当时是你说徐州空虚、王笑重伤,是你逼我出兵的。老子马上就要把徐州城打下来了,要不是你的后阵被冲散了,能输成这样?”

    童元纬道:“你要能守住徐州,我逼你出兵干嘛?”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还是想办法撤吧……”

    换住是别人在眼前,童元纬就一刀把对方劈成两瓣,当现在他也不想跟关明火拼,眼看关明服了软,也不再逼。

    “依老子说,今天是除夕,那些北方军肯定没有战心,探子打探到王笑已经亲自到兵营劳军了,说明老子猜得不错,北方军士气降了。我们今夜去袭营,做了王笑,未必不能打赢。”

    关明听了,沉默下来。

    童元纬又道:“既然是来帮你打徐州,你率兵为先锋,老子给你压阵。”

    “王笑亲自来了,我们哪是能打赢的。”关明瓮声瓮气道:“我跟他打过,他别的能耐不好说,守营守得还可以。”

    “那你说怎么办?”

    “我们趁今夜撤吧?”

    “人家骑兵追上来怎么办?”

    关明道:“我这几天就想过了,特意等今天。今夜是除夕,北方军士气降了,我们的人又思乡心切,跑得一定快。我们丢了辎重,连夜逃过运河,等王笑反应过来,想追也追不上。等我们逃到宿迁,据城而守,又有粮草,还怕他什么?”

    童元纬道:“万一被查觉了,手底下这点人可就都丢了。”

    “我派探马探过,北方军今从徐州运了猪羊、酒水到营里,正在屠宰牲口准备过年。这大年夜的,等到晚上,他们望风的人手必少……”

    童元纬犹有不甘,觉得最好还是让关明去袭王笑的营。

    这样一来,关明拖住王笑,自己也能从容撤退。哪怕关明全军覆没了,也省到再到自己的地盘上来祸祸。

    但关明既然死活不愿去偷营,没奈何,也只能依这个主意。

    童元纬便按着刀,冷笑道:“要撤也可以,你来断后……”

    ~~

    “两百多年前,徐淮之地的兵卒战力何等凶横,称为‘淮上劲卒’,当时夹河一战,被北方铁军三次贯穿大阵,指挥官被斩,淮上劲卒犹力战不溃,强撑到与主力汇合回营。”

    王笑点了点头,道:“就这份悍卒意志,放眼当今,建奴的八旗大军尚且做不到。”

    “是啊。”陈惟中道:“可惜两百多年过去,大楚军屯制度名存实亡,当年的悍卒已不复见,如今徐淮士卒,岂有半点祖辈风采?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在下此番可看国公大败关明、童元纬之流。”

    王笑试过了陈惟中的文治之才,便考较起他的军略,此时两人正站在一张大地图前指指点点。

    陈惟中道:“要胜,国公是必定能胜的,难的是尽可能俘虏他们麾下士卒。这也是他们能撑到现在的原因,国公故意不击溃他们,也不放他们回淮安。想必是要耗光他们的粮草,耗掉他们的士气?”

    “差不多。”

    陈惟中又道:“今夜是反败为胜的最后机会。若我是关、童,当趁着除夕夜袭国公大营,倘若运气好,未必不能击杀国公。”

    他说到这里,转头向营外看去,又道:“想必国公已准备好请君入瓮?”

    王笑反问道:“你刚才一路进我大帐,可留意过营中有多少人?”

    “未能看到大军列阵,但我看士卒准备食飨、屠宰牲口,想必营中当有万余人之数?”

    “帐篷里都是空的,整个大营只有不到两千人,全都在准备食飨。”

    “这……”

    王笑抬了抬手,打断陈惟中的话,道:“今夜确实是他们最好的机会,但他们不是你,也没有这个胆气来袭我的营。大概率他们是要趁着除夕逃掉的,我已派伏兵在前面等他们了。这一战我不打,有蔡悟真足已。我来,只是准备食飨犒赏将士的。”

    陈惟中问道:“国公为何如此断定?”

    “因为关明与我交手三次了,莱州、台儿庄、徐州,凡事不过三,他也该长长教训了。”

    “但若是有万一……”

    “没有万一。”

    陈惟中苦笑——看来自己在军略上还是差强人意了。

    却听王笑又道:“你不错,文韬武略,确实是当世人杰。唔,文人风骨,失了些狠辣之气,倒也无妨……先在我身边当个校书郎,回头再起复你吧。”

    陈惟中本想说些什么,想了想拱手道:“是。”

    正事说完,王笑既觉得陈惟中是可用的人才,倒不介意笼络一下,但他最近心情不大好,想说些拉近私人关系的话一时也找不到话头。

    最后,他看着陈惟中破损的衣衫和整齐的头发,道:“陈先生有个好妻子?”

    王笑有经验,这年头,自己很难给自己梳这么整齐的头型。

    “是,拙荆确实贤惠。”

    “你可有孩子?”

    “有两个女儿。”

    王笑点点头,想说自己最近刚得了个儿子,念头一起又收了回去。

    没来由跟这南边来的文人说这些,他又不是自己的朋友或心腹。

    “张端,你带陈先生先去安置吧。”

    “是……”

    陈惟中是带着妻女过来的,妻子张碧蒲亦是大家闺秀,跟着他一路逃难,却还是一幅娴淑模样。

    一家人被带到一个军帐,张碧蒲又从随手的小包袱里拿出针线,让陈惟中褪下衣衫缝补。

    “相公如今真要投了齐藩?”

    陈惟中道:“这三年我丁忧在家,许多事反而看得更明白。社稷将倾,要力挽危局,靠南京朝廷是做不到的。只说近半年之事,建奴侵略如火、郑党水淹黄河,这两件事都不能打垮山东,此后再无人可直撄其锋。今日我观虢国公之旷世气度……”

    话到这里,他沉默了一下,停下话头。

    张碧蒲低声道:“但齐王毕竟是庶出,非天下正统。其人与虢国公反心昭然……”

    “当年前太子失德,已遭先帝废黜,今上岂能真比齐王更有正统之义?”

    陈惟中沉吟片刻,道:“天下官员多出江西、江南士绅之家,嘴里说着正统,心里顾着的还是那些良田铺面。此番我们遭郑党迫害,反而是点醒了我。国难之下,何必再拘于那些身外之物、世俗人情?不若舍了身家,再不因俗物遮了眼。”

    “中原鼎沸,正需大英雄出而戡乱御侮,应如谢东山运筹却敌,不可如陶靖节亮节高风。”

    张碧蒲听到这里,微微一愣。

    陈惟中以为她不知道,但她知道……陈惟中刚才最后这句话,其实是柳如是说的。

    她甚至知道柳如是还有后半句。

    ——“如我身为男子,必当救亡图存,以身报国。”

    张碧蒲不由心想,相公的知己果然还是柳如是……

    她一边咬断了针线,开始补衣缝下另一处破口。一边应道:“相公既有主张,总之是相公走到哪,妾身跟到哪。”

    她不是柳如是,不如对方漂亮、有才情,也说不出那样有见地的话来,也只能这样轻声应上一句夫唱妇随之语。

    陈惟中却是握了握她的手,道:“天快黑了,别补了,担心坏了眼睛。”

    张碧蒲一抬头,望见他眼中的关切之色,一路的彷徨害怕、刚才的自怨自艾都消弥下去……

    ~~

    济南城外,宋兰儿领着人穿过灾民区。

    现在济南城所有文武官员不管司职是什么都被抽调过来救灾。

    本来淳宁不放心她一个女子过来,但宋兰儿却很坚持,一定要亲赴最前线。

    这事宋信也是竭力反对,最后却也没拦住她,宋儿只留下一句“大难当头,抗灾济民,哪管男子女子?”之后便摔门而出。

    此时脚下的洪水已淹到她的小腿,到处都是呼天抢地的嚎叫。

    “救我……”

    她转头看去,只见北面一个妇人半个身子都淹在洪中手,头上却还举着一个菜篮子,脸色泛白,似乎走不动了。

    “快,你们去把她救过来……注意看看那篮子里是什么?要是她的孩子就抱回来……”

    她身后几个官差便连忙上去拉那妇人,接着那妇人却是啼哭起来。

    “我的孩子还没死……没死……”

    宋兰儿听了连忙喊道:“快过来!有大夫……有大夫……”

    她提起官袍又急匆匆向城墙方向跑去。

    “大夫呢?”

    远处人群中有两个汉子对视一眼,快步跟上,趁到处乱哄哄的无人注意,从后面过去一把捂住宋兰儿的嘴就要把她掳走。

    “呜……放开……”

    宋兰儿嘴里被塞了布,一个麻袋就罩下来,被人扛在肩上……

    她心中暗道不好,然而过了一会,她听得打斗声传来,接着摔在地上,浑身一阵疼。

    等麻袋被解下来,看到的就是王珠那张让人讨厌的侧脸。

    “趁大灾之际还敢掳掠妇女……”

    “王珠,你别乱杀人,那是我爹派来的……你们两个蠢材,不懂得说话吗?”

    “小姐……此事与老爷无关,是小的擅作主张。”

    王珠脸色更难看,道:“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闹,浪费我时间……”

    “王大人,此事小的……”

    “闭嘴吧你们,大夫,大夫在哪?那边有个孩子快冻死了。”

    王珠皱眉道:“人在哪?”

    宋兰儿急道:“我要找大夫……”

    “大夫不够了!”王珠喝骂道:“你还不快去把那孩子抱过来,我去拿汤药。”

    ……

    王珠把汤药给那孩子灌下,又手法熟练地给那孩子褪了湿漉漉的衣服裹上厚布。

    宋兰儿看着那孩子脸色渐渐红润下来,长舒一口气。

    ——这王老二居然还会做这些,跟个奶妈子一样。

    “抱着。”王珠冷冰冰地说了一声,把那孩子又放到宋兰儿怀里。

    “哦。”宋兰儿下意识接过。

    王珠走了两步,却又很不耐烦地翻了翻眼,重新站回她面前。

    “不是你这样抱的,当抱酒坛子吗?”

    “哦……”

    “别在再添乱了,你把孩子还回去,去找城中富贵要点捐……”

    王珠正说着,宋兰儿忽然眼睛一瞪。

    “小心……”

    王珠一转身,正见王康须发皆张地扑上来,一脚踹在他腰间。

    “逆子!”

    旁边的锅头也不敢拦王康,这一下王珠要躲也能躲掉,但他没躲,被王康一脚踹在地上。

    “你还不把宝儿找回来!回来这些天都在做什么?!”

    “四弟已经死了,找不到了……”

    “住口!”

    王康愈发大怒,眼中满是悲怒,仿佛数日之间苍老了许多。

    “你不去下游再找找,怎么就知道宝儿已经死了……”

    “爹,你清醒一点吧,那样的大水盖下来,怎么可能还活着?”

    “不可能!那么多凶险宝儿都熬过来了……这次也一定能逢凶化吉的……”

    王珠也不应,从地上披起来,叹道:“爹,你别再图存侥幸了,上万人都死了,四弟……”

    “你怎么就能这么冷血?那是你的骨肉兄弟啊……你回济南这些天也不回府,我当你在全力搜救宝儿,你却在做什么?忙来忙去还在这里,快点去小清河……快点去下游救救他啊……”

    “我说了,没有人力去找一具不可能找到的尸体,这水里泡着的也不止四弟一个人。”

    王康老眼一瞪,紧紧盯着王珠,似想从他脸色找到一点悲伤和焦急。

    然而没有,除了疲倦和淡漠,王珠眼中只有无奈。

    “你真不找?”王康问道,长须抖动。

    “不是不找,是四弟已经死了,爹你也别再去找傅大人和吴大人了,大家都很忙……”

    “你就是这么当兄长的?跟个没事人一样?”

    王康的脖长向前倾着,身子佝偻,他这次的怒气与以往都不同,带着些绝望。

    王珠叹道:“爹,四弟真的没了,别在……”

    “我杀了你这个无情无义的逆子……”

    王康忽然暴起,想要从侍卫腰间拔刀,下一刻,整个人都被锅头抱起来。

    “放开我!杀了这个逆子……”

    “锅头,把我爹放下来……”

    “你们别吵了!”

    却是宋兰儿大喊一声,怀里的孩子哇哇大哭。

    她也不管不顾,抱着孩子径直就冲到王康面前。

    “王老大人,你也太不讲道理了。王宝死了,与王珠有什么关系?这两年我看在眼里,王珠替这个弟弟做的也够多了。老大人你宠着他护着他,但人若自己不争气,谁能护他一辈子?”

    王康瞪向宋兰儿,因为太惊讶还愣了一下。

    自从儿子当了国公以来,多久没人敢跟自己吼了?

    ——这老姑娘……

    宋兰儿一句心理话说完,也有些害怕,退了两步,还撞了王珠一下。

    远处一个王家下人狂奔过来,一路跌跌撞撞跑到王康身边。

    “老……老爷,刚才四少奶奶又哭晕过去了,请大夫看过,说是有喜了,两个月了……老爷……”

    “你说什么?”

    “四少爷有后了……”

    ……

    看着王康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宋兰儿也是松了一口气。

    她转头看向王珠,问道:“你没事吧?”

    王珠也不说话,在怀里掏了好久,掏出一个小布老虎,递在她怀中的小儿面前晃了晃。

    孩子的哭声止住,伸手握住那布老虎……

    宋兰儿也笑了笑,再看向王珠,却见这讨厌鬼还是冷着脸。

    远处有老汉路过,带着哭腔唱道:“年三十儿,捏造鼻儿。大初一儿,撅着屁股乱作揖儿……”

    “过年了啊。”王珠回过头轻声喃喃道,心想大过年的却还让老父亲经历丧子之痛……

    “是啊,过年了。”宋兰儿也喃喃道。

    ——过了年,自己就是十九岁的老姑娘了啊……

    ~~

    徐州,左明静从案牍间抬起头向门外看去,见秦小竺走了进来。

    “小竺怎么来了?”她有些疑惑。

    秦小竺搬了张椅子,在左明静身边坐下,往桌上一趴,显得有些累。

    “王笑让我过来陪你守岁,我一想也是,不然你自己在徐州多无聊……”

    “那国公呢?”

    “他说他在营里劳军,有万千将士同贺,依我看,他就是嫌我做的饺子难吃。”

    秦小竺说着,揽过左明静的肩,又道:“说起来,你妹妹嫁了我弟弟,我们也算是……嗯……亲家,却还未好好亲近过。”

    左明静微微赧然,有些不自在。

    她在知事院是知道一些事的,有时候私下向淳宁公主奏事时秦小竺也在,偶尔也撞见她们之间的亲近似与别的女子不同……

    然而很快,她心念一转,却又想到别的事。

    ——以他现在的心境,身边若是没个体己人陪着……

    黄河决口,他看起来虽然没事,但心中定还难受。今天下午又有位王家下人从济南过来,似乎王老大人有责怪他的意思……

    左明静想着这些,瞥了一眼秦小竺,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两人一起坐了一会,秦小竺支着头像是在打盹,但等到子时却是一下精神起来。

    “明静,你快跟我来看。”

    “看什么?”

    左明静还有疑惑,手却被秦小竺拉着,一路到了后衙的高阁之上。

    “往那面看……王笑说了,他要在营中大放烟火,吓退江北孬兵,今夜关明、童元纬完了。”

    秦小竺说着抬起头望去,眼中似有星光。

    “他说黄河也好、兵祸也好,今天是除夕,从今年为始,他要让世人一年过得比一年好……嗯,还有一句话怎么说的……这烟火是告诉有些人,阴谋诡计吓不倒他;也是告诉另一些人,他的决心……嗯,总之就是无人可挡。”

    左明静微微发愣,顺着秦小竺的目光望去,只见远中的天空忽然爆开一团火花,是少见的绚美。

    秦小竺抚掌道:“看,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秦小竺自然是不会背诗词的,会这两句,大概也是王笑教的。

    左明静愣愣站在那,任夜风吹拂她的青丝以及满腔愁绪。

    她眼中隐有泪花,心中默默念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878章 有诗才(求月票求订阅)

    “嘭。”

    “娘的!吓老子一跳……”

    童元纬本来还没完全放弃偷袭王笑大营的想法,但到了子时,漫天烟火轰然爆开,徐淮士卒差点炸了营。

    这心境怎么说呢?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西楚霸王听到四面楚歌,一辈子英雄盖世,居然沦落到了这种地步。

    悲从中来,童元纬诗兴大发,不由又赋诗一首。

    “天上花火惊雷起,帐下娇娥哭啼啼。平生豪雄不输人,唯羡霸王有虞姬。虞兮虞兮在哪里?”

    一时也没心情把这诗再雕琢雕琢,总之袭营是不敢再去袭营了,童元纬与关明只好丢下辎重,带着士卒连夜奔逃。

    主将这个样子,士卒也没了战心,为了跑得快,除了有马匹的家丁、不少人连盔甲兵器都丢了。

    童元纬和关明也不管,黑灯瞎火的,想管也管不了。

    一路向南逃到无用山,当时天光将亮,忽然杀出上万人马,气势震天。

    也不知道这大过年的这些人不守岁,躲在这山沟沟里埋伏怎么就能埋伏得住……

    童元纬倒也不傻,一看就惊呼一声:“中计了!王笑那里必是空营!”

    ——他娘的就不该听关明那只蠢猪的,就该按老子说的去偷营……

    混战之后,才等到天光大亮,关明已经被蔡捂真捅了三刀六洞,脑袋也被高高挂在旗杆上。

    童元纬恨骂不已。

    “说好了断后,关明什么时候又跑到老子前面去了?那是不是如果没遇到伏兵他还要比老子先一步进淮安、占老子的地盘?”

    他是舍不得去死的,眼见那些楚军凶神恶煞杀将过来,很快就下定决心投降。

    “都放下刀兵!传令下去,东平伯降了……”

    ……

    “废物!”

    蔡悟真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窝囊的对手,横挎长矛望向前眼一大片跪倒的敌人,既没有得胜的喜悦,反觉怒火直冲胸臆……

    ~~

    “美人爱我豪杰气,小足细细上我肩。”

    王笑打量着被绑在面前的童元纬,道:“你的诗写得不错,我很欣赏。”

    一句话,不仅是他身后的张端和陈惟中,童元纬自己也愣了一下。

    “王笑,你不能杀我!我尚有一战之力、却投降于你,你若是杀我,以后谁还肯降你……”

    王笑也不知在想什么,微抬着头望向别处,摆了摆手道:“我不是在说杀不杀你的事,我说的是你的诗。当今天下诗坛,也就是你最懂我的心境了。”

    童元纬又是一愣。

    自己的诗写得确实好,但也不至于让王笑如此推崇吧……

    陈惟中本以为王笑是在调侃童元纬,但目光看去,只见王笑一副深沉模样,隐隐还有些悲伤,似乎真的被童元纬那首‘也配叫诗?的诗’触动到了。

    好让人震惊啊。

    在王笑那几首诗词横空出世之前,陈惟中被称为‘大楚一代词人之冠’,而这三年来他品读王笑那几首词,却也深感叹服。

    但这……能作出那样雄浑词作之人,便只是这样的品鉴水准吗?

    陈惟中转头向张端看了一眼,目光有些茫然与探究。

    国公在想什么?

    张端能看懂陈惟中眼里的震惊,于是丢了个眼神。

    ——不必怀疑,国公的诗词鉴赏水平就是这么低。

    这就是商贾之子与我们这些士人的差距了……至于他为什么能作出那样的词作,别问我,我也不懂。

    张端倒是大概能猜到王笑在想什么,但既然领了十两银子的封口费,这事却也没什么好说的……

    “你既然是主动投降,我确实不方便杀你……来人,先把东平伯带下去安置。”王笑随口吩咐道。

    “是。”

    王笑又看向蔡悟真,道:“今天是大年初一,让士卒们歇两天,之后你押着童元纬攻取淮安。”

    “是。”

    “你这一仗打得利落,先去歇歇,回头我找你喝酒……”

    张端目光瞄去,见王笑伸手在蔡悟真肩甲上拍了拍,心中颇为羡慕。

    自己离成为国公心腹还有距离啊。

    紧接着王笑却已在帐中大位上坐下来,道:“张端,你准备一下,到时随蔡将军到淮安,接下来我把淮安交给你,知道怎么治理吗?”

    张端身子一颤,强掩住眼中喜意,连忙拱手道:“下官绝不负国公重托!”

    他心里明白,若非山东遭遇黄河之祸,别的干练官员不好抽调,这样牧守一方的好机会岂能落在自己头上?

    王笑又问道:“你觉得黄河走徐淮好,还是走山东好?”

    张端正要答话,才想开口竟忽然迟疑起来。

    “这……”

    好一会,这个问题竟已不知如何回答。

    说让黄河走徐淮吧,那自己到了淮安还怎么治理?

    但现在改口说让黄河走山东吧?未免显得自己私心太重……

    好在王笑并不为难他,又道:“你素来多智,但太懒散了些,眼下是年节、我却让你走马异乡任职,不要嫌辛苦。”

    张端如释重负,大声道:“下官早已痛改前非,绝不敢嫌辛苦!”

    ——你天天敲打我,我不改还能怎么办?

    “知道怎么处置童元纬吗?”王笑又问。

    张端道:“童元纬罪该万死,但他携数万大军未战而降,国公不可杀他。是下官认为其罪罄竹难书,到了淮安之后苦忍月余,忍无可忍,只好一杯毒酒鸠杀了他。此事若被别人知晓,那也是下官与童元纬有私仇。”

    王笑点点头,道:“可惜了他那诗才。”

    陈惟中站在一旁听着这些,只觉浑身都难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重重撞击他的一身文人风骨。

    ——呵,颇厌人间枯槁句,裁云剪月画三秋……

    他是连骂人都能用诗词佳句来骂的清贵文人,自省之后也觉得何必与童元纬这种人一般见识?

    总之,那军阀小丑已灰飞湮灭,而自己要救亡图存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

    “国公,这些是山东来的的奏报……”

    王笑先拿起夏向维的奏报看了一会。

    夏向维主要说了几件事,先是说了山东虽遇黄河之祸,但好在官府早有准备,军民齐力救灾,劝王笑不必忧心。

    之后则是说到陈京辅提议稳固黄河与山东之事。

    他认为黄河固流山东,有利有弊,难处在于钱粮赋税,好处在于能尽快拿下两淮地域。

    但最后如何决定,他不好擅专,故奏报请王笑定夺。

    夏向维又提到,他担心陈京辅到处游走,难免要得罪许多山东官员,以后不利于治河之事的开展,故而先把陈京辅保护起来,并为擅自拘捕陈京辅一事请罪……

    王笑看过之后,合上夏向维的奏报,接着又拿起吴培的奏报。

    夏向维说了黄河北岸的灾情,吴培说的则是南岸的灾情,最后也提到两件小事,一是为没能保护住王宝请罪,二是提到罗德元带着陈璜到济南上书弹劾夏向维……

    王笑又打开贺琬的奏报。

    贺琬在滨州海岸打捞大水冲下来的百姓,也是汇奏了详情,最后表示并未找到王宝,请国公节哀顺变……

    王笑一封封奏报看完,想了想,吩咐道:“替我写封手令,召罗元德到徐州来押运治河款项……”

    “是。”

    陈惟中目光向北望去,心道王笑原来早有了主张。而随着这一句话,困拢了徐淮近六百年之久的黄河这次是要彻底离开了。

    千里大河的走向,由他一言而决,乍听之下只觉气魄豪阔……转念一想,这天下重担压在肩上,又是何等沉重?

    这个国公爷还不到二十吧?听说还在水患中失去了至亲兄弟……

    陈惟中想着这些,心绪难宁,只觉眼前的王笑更加伟岸而深沉起来。

    王笑不知陈惟中心里想着什么,他处理过政务,目光再次望向徐州城的方向,眼中有些许悲伤……

    “还请国公节哀顺变。”陈惟中低声宽慰道。

    王笑摆了摆手,问道:“我听张端说,你与柳如是曾有一段往事,为何不娶她?”

    陈惟中愣了愣,不明白王笑为何忽然问到这事,苦笑道:“下官早已娶妻,而以柳大家的才情,下官若让她委身作妾,未免太辜负她,不若斩断情丝,两相安稳。”

    “她对你有情、你对她有意,那你眼看她嫁入钱府就不辜负她吗?”

    陈惟中一时无言。

    此事以前世人竟赞称他是“守正君子”,没想到王笑会这么问。

    何况钱谦益背叛东林投靠郑党之前,也没觉得她嫁得不好。

    “下官家中……”

    王笑摆了摆手,道:“我并非说你做错了,可能你做的才是对的。只不过你我是两种人……去吧,今天是初一,去陪陪你妻儿吧。”

    “是……”

    王笑就蛮不喜欢和陈惟中聊天的。

    在他看来,复社这些人一方面自诩风流多情,另一方面却因循守旧;一方面所处的阶级给天下生出无数弊端,另一方面却有满腔救亡之志……

    总之是拧巴得厉害。

    他们从不是他那些问题的出路。

    救亡存图的问题、儿女情长的问题,似乎都不能在他们身上找到答案。

    救国不是写文章,谈恋爱也不是嫖名妓。

    稍有些腹诽着这些,王笑反而愿意却找蔡悟真喝两杯。

    蔡悟真说的不多,也不解下盔甲,闷饮了三杯就不再喝。

    “近日我常想到念真,也不知棋盘山上冷不冷……说起来,我这辈子辜负了许多人……”

    王笑这般念叨了一句。

    蔡悟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闷头又喝了一杯。

    王笑把玩着酒杯笑了笑,把最后一杯酒泼在地上,站起身道:“前尘往事过眼,只告诉我以后要更强大、更坚决。”

    ~~

    “老大人担心王笑要取淮安。”

    “他取淮安有何用?”温容修道:“等铜瓦厢的溃口堵住,黄河回归河道。徐淮与山东之间依旧隔着黄河……就山东现在这个情况,王笑能分出多少兵力来守住徐淮?”

    温容信道:“倘若他把黄河固流在山东呢?”

    “怎么固流?那得花多少银子、人力?他不可能拿得出来。我们眼下要考虑的是,等王笑赶回山东赈灾、黄河复道,如何把徐州收复回来。关明、童元纬就算暂败也不算坏事,正好可以整合淮地兵马。没有了沈保掣肘,王笑也抽不出力,正是我们征收银粮,演练新军的好时机……”

    “但王笑赖在徐州不走啊,做什么呢?”温容信沉吟着,轻轻敲打着桌案,似把自己放在王笑的立场上来考虑这件事,嘴里缓缓说道:“取了淮安……拿徐、淮的银子固流黄河……”

    温容修只听这一句话就感到一阵不适,苦笑道:“我们想多收一分税都难,王笑还能到我们的地盘上捞银子送到山东,想来……”

    想来就让人觉得生气。

    但生气解决不了问题,他还是沉吟道:“就算他拿了关明、童元纬这些的积攒的家当,再把徐、淮富户剥一层皮,要固流黄河也是不够的。”

    温容信道:“是啊,不够的……难怕今年先开始固河了,明年他怎么办?到时建虏再打来,或者来场天灾,迟早要拖垮他的。”

    “这样的决策要想到不难,但要下这种决心……”温容修摇了摇头,“他不是如此莽撞的人。”

    温家兄弟商议到这里,有人快步走进堂中。

    “北面的消息传回来了……王笑攻下了淮安。”

    “什么?!”

    难怕郑元化早有预料,温容修还是吃了一惊,手中的毛笔在公文上重重按了一下,留下一大滩墨迹。

    “这……他真要把黄河留在山东?这……明后年建奴倘若建虏再打下来?他要从拿哪出钱粮备军?到时万一他守不住了如何是好?”

    ……

    官场是一种玩平衡的艺术。

    德州之战时本就可以掘开黄河,之所以不掘,便是指望山东为江南守住门户。

    等王笑打赢了,甚至还打下徐州了,其势过甚,便要压一压,这边却总未想过要马上让山东覆灭。

    至少该等老大人理顺了江南才行……

    眼下王笑孤注一掷,既让人担心其势太强,一发不可收拾;又担心他一旦玩脱了,不能再为江南屏障……

    但总归这样的手笔,温家兄弟知道对方已跳出了这个平衡,思来想去,也只能望洋兴叹……

    “本以为他会回山东收拾烂摊子,现在看来这个年是过不成了……”

    “摸老虎的屁股容易,要把它赶回去就难了啊……”

    ~~

    王笑又回到了徐州。

    “侯恂到徐州了?”王笑微微沉吟着,问道:“为的是侯方域一事?”

    “是,侯老大人这次劝降了商丘,加上他素来有名望,国公是否亲自见见?”

    “带他去见齐王殿下吧……”

    王笑又向陈惟中问道:“此事卧子怎么看?”

    “卧子”是陈惟中的字,王笑明明比他还小一半年纪,开口却像在考校自己的学生。

    陈惟中道:“郑党污蔑沈保掘了黄河,又牵连许多复社成员。依眼下他们放出的证据看,沈保确实下了命令。至于朝宗……他劝沈保开挖黄河大堤的亲笔手书也传开了,怕是落入了别人算计,一时难以洗脱清白。”

    “至于为何郑党只陷害朝宗?想必是因为侯老大人亲自劝降商丘之事。而方家、冒家、陈家毕竟还是在南朝为地方大员,不好轻动。”

    “国公也在派人把郑元化才幕后指使之事公诸于众,但郑党做事慎密,不留马脚。比起沈保白纸墨字的亲笔公文,我们还是缺少证据……为今之计,还请国公重用侯老大人,以示信任,并赢得江南士人的好感。”

    王笑又问道:“你认为该如何重用侯恂?”

    “当让他到山东为河道总督,督理河政。一则让天下人明白,郑党污蔑侯家,实为排除异己;二则侯老大人亦不愿黄河重回商丘,必竭力固河于山东,侯老大人在南京户部时便以清廉著称;三则……朝宗为国公做事,却蒙此大冤,这也是国公给侯家的补偿,不仅该重用侯老大人,朝宗之兄侯方夏亦有大才,有举人功名在身,若非战乱必已高中,亦该委任为官。”

    王笑又道:“让侯恂督理河政,引发山东官员、百姓反感,又如何是好?”

    陈惟中道:“当调山东官员到商丘等地任职,如此两地官员互换,即可消弥争议。”

    “你认为,侯恂此来,是为了让我补偿?”

    “不敢如此推测,只是……”

    王笑道:“只是人情世故便是如此?”

    “侯老大人劝降商丘有功,朝宗又蒙受不白之冤。若无表态,往后谁还敢来齐王殿下效力?”

    “此事我自会考虑。”王笑道,“你与侯家有故,你去也接待侯恂。”

    “是……”

    让陈惟中去接待侯恂,也是对陈惟中的又一次考校。

    接着,顾横波过来求见……

    “不必关门了。”王笑道。

    顾横波停下手上的动作,婷婷袅袅走到王笑面前行了一礼。

    “见过国公,给国公拜个晚年。”

    两人不常见到,此时王笑见她走路的样子就微微皱了皱眉。

    “你既然当了女官,往后行路还是稳当些。”

    顾横波微低下头,显得有些委屈,轻身道:“国公恕罪,下官以前裹的弓足,故而如此……”

    她眼波如秋水,咬了咬唇,轻轻掀起官袍,露出下面的脚。

    那官鞋是她特意改过的,果然是弓弯纤小。

    就这双在江南被极力吹捧的小脚,王笑见了却不以为意,似还轻轻摇了摇头。

    顾横波甚觉失望。

    ——好想让他知道自己的妙处啊……

    好在王笑也不再为难她,问道:“何事?”

    “近日吴中名医李士材先生经游徐州,他最擅长治内经,听说国公身子还未大好,不如让他来给国公诊诊脉?”

    “年节都没过完,他到徐州……是左大人让你来的?”

    “是。”顾横波低声道:“左大人也是听说了此事,正好下官要来给国公奏事,她便让下官提上一嘴。”

    “她为何不亲自来见我?”

    “下官不知,许是大人公务繁忙。”

    “要奏什么事说吧。”

    “是。”顾横波道:“下官近日写了些骈文揭露黄河案的阴谋,但郑党把持江南,暂时还收效甚微……下官听说山东有一物名为‘报纸’,欲在徐淮试行此物,并推传到江南,特来奏禀国公。”

    “到时南京禁止报纸流通又如何?”

    “只要让下官开始做了,堵是堵不住的。摇笔杆子这样的事,下官有信心,日后定为国公操控江南舆论……”

第879章 女不服(求月票求订阅)

    “你要换一个思路,你骈文写得再好,能看懂的无非还是那些文人才士,但眼下连复社这个江南文坛旗帜都已声名尽毁,哪还能造出声势?”

    王笑说着话,目光从桌上的河南地图上移开。

    他本来对这种舆论战不太感兴趣,左明静交给顾横波之后他便不太关心。

    但既然顾横波跑来问了,倒可以多说几句。

    说实话,不谈黄河决口,只谈郑元化对付复社的手段,着实让王笑叫绝。

    这数十年,从来都是东林党、复社文人把持天下喉舌,想说谁是奸臣阉党,一顶大帽子扣上去就把政敌钉在青史的耻辱柱上。

    郑元化这次在他们最擅长的方面一举把人家打趴,倒有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意思……你们不是天天骂老夫是奸党吗?现在证明确凿,原来你们才是祸国殃民的小人。

    这种阴险手段,估计陈惟中都快被气死了,一怒之下才跑来投奔自己……

    “国公的意思是?”顾横波一双眼睛望向王笑,一副很认真听讲的样子。

    王笑道:“我们没有证据,那便写些传奇话本流传民间,比如侯方域与李香君的故事,写写他们如何被郑元化迫害,借波折于儿女情事,让世人痛恨郑党之阴险。再加上些唱词,把这故事排成戏剧流传,先把侯方域的名声洗清了。”

    顾横波眼睛一亮,异彩连连,满是惊赞与崇拜的目光落向王笑。

    以她之聪慧,本该一点就通,却偏偏又道:“国公这真是好主意,只是下官还没有头绪,不知如何落笔,敢叫国公教我。”

    语态谦柔,身子往前探了一小步。

    “有什么不知的?你先写他们‘秦淮河边,朝对花夕对月常并香肩’,再写‘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榻了’……你给我放老实点,退回去。”

    “是。”顾横波微微咬唇,又道:“国公这两句真是既有诗意又有深意……只是,国公也听说了南边的传闻?”

    “什么传闻?”王笑微微皱眉。

    把小柴禾和裴民遣派走之后,消息就没那么灵通了。

    顾横波放低了些声音,道:“南边传闻说,国公你霸占了我、李香君和董小宛,这才让侯方域与冒襄怒发冲冠,表面上折服于国公,实则怀恨在心,故献计给沈保水淹山东。又说我等是红颜祸水、复社公子是卑鄙小人,至于国公……则被说着是好色昏庸的权奸呢?下官被怎么说都不要紧,却好为国公冤枉啊……”

    她那眼神却好像在说——你好冤枉啊,什么都没做就被这样说,不如真做点什么吧?

    王笑倒没想到南边散布流言的动作这么快,比自己还先想到要编排这些故事,唔,想必是早有布置。

    打仗不行,一天到晚的尽会嚼舌根子……

    这种小打小闹的事随他们去吧,把河南打下来要紧。

    “办报纸也好,写话本也好,该怎么做你心里明白,这件交给你办就是。”

    王笑挥了挥手,不愿让顾横波继续赖在自己跟前没话找话。

    “那……下官唤李先生来给国公治伤?”

    “不治,你去让左大人来见我。”王笑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告诉她,我要把两淮可用官吏调到山东,准备接下来替换山东各县官吏到河南任职,需她帮我整理一份名单……”

    顾横波应了,心想这样的事国公为何要与自己说?

    似乎像是担心左大人不肯来见他……

    ~~

    左明静听顾横波说王笑不愿让李士材治伤,心中又担忧起来。

    另外,她确实不太愿意去见王笑。

    但既然是正经公务,她想了想也不好再避着,只是去时把董小宛也带上。

    两人步入厅堂时王笑正在地图上摆弄着兵棋,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

    “坐吧,膝上的伤可好了?”

    “谢国公关心,已大好了。”

    左明静伤好没好的王笑其实也知道,他还特意让秦小竺把特制的不留疤的伤药送去,昨夜也问过秦小竺了。

    “我与左大人谈谈各地官员调任,旁人退下去吧。”

    左明静应道:“国公放心,小宛可以信任,何况此事繁重,下官也需小宛帮忙。”

    如今她已把董小宛的母亲接来,又让名医为其治病。既得董小宛忠心效力,倒也信任有加。

    左明静这样应了,王笑倒也没说什么,开口道:“我打算先调一批徐淮官员到山东帮忙赈灾。等拿下河南诸地,这些徐淮官员也熟悉了山东政务,便可以委任山东官员到河南诸地任职。另外,齐王也该登基了,正好给有功之臣官升一等。眼下的思路是把宋信、宋礼调来徐州操办殿下登基一事。以吴培主政河南,吴培手中的政务则交给傅先生……”

    董小宛听着这种“行废立之事”的言论有些心惊,左明静却是道:“河南土地荒芜,拿下之后急需劝农兴田,此事傅大人比吴大人更有经验,何不让傅大人主政河南?”

    王笑道:“是因黄河之事……吴培久在山东,难免有人要跑去求他来劝我,我想把他调开。”

    “下官明白了。”左明静道:“那下官先统计这次赈灾的有功官员,论功升迁,调到河南任职。”

    “你懂我。”

    堂中静了片刻,董小宛微微低下头。

    左明静想了想,道:“河南荒凉,恐诸位大人不愿去。下官请调河南为地方官,一则可为表率;二则可表明国公兴用女官的决心……”

    “不许。”王笑迅速打断她的话,语气不容置喙。

    他想了想,放缓语气,又道:“如今女子为官,大多也只是为后勤、参谋、辅官。即便如此,反对之声尚且层出不穷,何谈牧守一方?”

    “是。”左明静抬眼看了王笑一会,忽然道:“国公上次受伤至今未能痊愈,公主殿下十分牵挂,屡次传书问询……今日下官听说有名医到徐州来游历,不如请来为国公诊治?”

    “哦,好。”

    董小宛头埋得更低了些。

    这些话听起来就像是普通对奏,但她却听出了些意味。

    似乎有些别的话语藏在当中……

    “你受了伤,我替你找来名医,为何不肯治治?”

    “不治,除非你来看我。”

    “你再不治我就离开这里。”

    “好吧,我听你的,你别走……”

    董小宛心想着这些,目光向堂前偷瞄了一眼,那个平时看起来杀伐绝断的国公被左明静一说,仿佛成了个乖巧的少年郎。

    ——他竟也有这般听话的时候,长得还真是好好看……

    许是自己多想了吧?左大人待自己恩情如山,万不敢再拿她与国公作这般风月故事的猜想了。

    过了一会,董小宛听得王笑与左明静把话题又说回公务上,都是一板一眼。她又在心中提醒自己道:“需记住,此间风气与江南不同,不可再以往日的目光揣度他人,切记切记。”

    ……

    “下官明白了,一定办好此事。”

    那边左明静与王笑谈过,对接下来要办的事了然于心,起身告退。

    她才转身,目光无意间瞥见王笑从怀中拿出了什么东西,愣了一愣。

    “小宛,你先回去,我还有别的事禀奏国公。”

    “是。”

    左明静吩咐过董小宛,再转过头,脸上已有了些恼意。

    她捏着手,快步走到王笑跟前,低声道:“还我。”

    “嗯?”

    “你还不快还我?这成何体统……”

    “唔,这个啊……”

    王笑把手上那只罗袜递在左明静面前,道:“这件天没来得及换衣服,这个原来一直留在我这里。”

    左明静红着脸,低着头飞快接过,转身就要走。

    “明静,不能陪我说说话吗?”

    左明静停下脚步,也不转头看王笑,低声道:“你不守承诺。”

    “我明明什么没做……”

    “你心里清楚。”

    左明静听身后没了动静,打算要走,脚步却没能一下迈开。

    她转头看了一眼,见王笑正看着自己。

    那目光左明静有些承受不住,又迅速偏回头。

    她其实也有话想对王笑说。

    ——“你何必要这样呢?那天跑到城外淋了一夜雨,明明已经病了却又不说,身上的伤也没好,为何就不肯好好顾惜自己?”

    ——“这次黄河水患以来,山东反应之迅速,赈灾之得力,自古未有……你既已尽到了全力,别在耿耿于怀了好不好?我知道的,你最近分明就是心中郁结……”

    但这些话她藏在心里,几番想要开口,到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那天我在黄河边想了一夜,想通了一些事。”还是王笑先开口道:“说来还是因为你给我的束水攻沙之策,我得到启发。等天下平定,我要在黄河上游小浪底建一个……很大很大的水利工程……”

    左明静正因刚才的罗袜而紧张,听到王笑这句话大松一口气,心想好在他没有趁机又轻薄自己。

    她于是稍稍放松了些。

    “这次黄河水患我没拦住,但我也许可以拦住后世更多次、且更可怕的水患。”王笑又道:“我又想到要在当世建小浪底自是千难万难,如此我尚且决定去做,又何惧世间别的挫折?相比起来,我想要与你……”

    左明静才放松的心神瞬间又紧张起来。

    “别说了。”

    王笑停下话语,目光看向左明静,眼神中的坚定目光看她又是心神一恍。

    他虽然没再说,但那份意志却明明白白传递给左明静。

    ——我想与你共相白首,还有什么能拦住我?

    然而左明静依然只是摇了摇头。

    “你若还是这样,我只好远远离开此地。”

    王笑竟有些怕这句话,抬了抬手,用更温和的话语道:“你别紧张,我是说……我有些疑惑想要问问你……”

    说着,他在心里告诫自己——再耐心些,再耐心些……别吓到她……

    “国公想问什么?”左明静问道。

    王笑微微沉吟,低下目光。

    但他眼中依旧还很坚决……

    ——若是封建礼教在阻挠你我,但就把它们通通打碎又何妨?

    “近日陈惟中前来投奔我,我观他有大才,但就是这样的人材,为他父亲丁忧三年,又为他母亲丁忧三年……如此家国大难之际,本应济世救民之人,却蹉跎六年光阴,岂不可惜?”

    左明静再次放松了些,道:“这是孝道,国公万不敢非议。往后若有什么人材要丁忧,夺情留任即可,不可又改国法祖制。”

    王笑道:“但民间也是,多有适龄子女因父母过世,持丧不婚。你也知道,这些年战乱下来,民生凋敝,尤其是我们治下冀豫鲁之地人烟最稀少。倘若不改此制,难免阻碍我们的发展……”

    左明静隐隐感到他最后一句话似乎是双关之句。

    我们的发展?

    但目光看去,王笑眼神坦荡,似乎真有疑惑。

    “此事……下官回去想想,若得解决之法再禀奏国公如何?”

    “也好。”

    见左明静又有告退之意,王笑又道:“我还有一点疑惑。”

    他本想说“我打算取消了贞节牌坊这个东西,你怎么看?”

    话到嘴边终还是咽了回去。

    “国公请说。”

    “唔……方才我见顾横波一双小脚,如此难免影响女子劳作。”王笑道:“我们早已下禁令,严禁山东女子缠足。前阵子战事频发,此事都是眉儿在做,我不甚关注,却不知具体情况……”

    左明静微微疑惑,隐约感觉到王笑两个问题似在针对着什么东西。

    但王笑语气分明在谈正事,她只好道:“殿下三令五申,如今山东百姓人家多已不缠足,只是高门女眷早已养成风尚,难象有偷偷缠足的……”

    “嗯?”王笑有些诧异,问道:“为何我很少见到?”

    左明静也有些错愕,低声道:“国公岂会少见到?京中多有缠足,或缠足又放足的女子。”

    “有吗?”

    王笑虽然没怎么盯着别人姑娘的脚看,却觉得顾横波那样的步态以往虽有见到,但按比例却也不算多。

    左明静先反应过来,带着些赧然低声道:“国公若是指顾横波那种小弓弯,确实是也不多……”

    “嗯?这有什么区别吗?”

    左明静也不知自己跟王笑说这些好不好,但看似乎他只是好奇风俗,也就仔细解释起来。

    “缠足本就是高门大户女子之惯例,北方尤为普遍。但多是依前代的缠法,缠出六寸、八寸细足,谓曰‘束脚纤直’,讲究的步态端庄。嗯……因穿的是轻云履,鞋形如小船,脚板宽大穿起来就有些碍目,故把脚缠得纤细些,有‘钿尺裁量减四分’,或‘六寸肤围光致致’之说。”

    王笑“哦”了一声。

    他心中换算了一下,六寸大概是十八厘米,古代女子身材娇小,这个足长也就是比正常的略小一些,难怪自己看不出来。

    左明静又道:“至于顾横波的弓足……弓弯起于胡旋舞,所谓‘掌上香罗六寸弓,拥容胡旋一盘中’,缠出六寸弓弯都是难得。她竟能四寸弓弯不损骨,赤足晶莹,故得江南夸耀。这种事极考验技艺,她是教坊司出身,由最有经验的嬷嬷从小缠足,但也是几十人才出一个,至于缠不出来的,也就落得断骨残废。”

    “数十年间缠足之风愈演愈烈,士人渐爱小脚,尤其在江南,三寸弓弯盛行,穿弓弯金莲鞋,那鞋细小跟高,鞋形如马蹄。国事每况凋零,这种风气反而愈加滋长,许多女子为追求脚小而断骨翻趾,称为‘断骨金莲’,因脚形难看,不敢放足,只好终生裹着布。偏又有个把文人觉得这样也别有风味,写诗大力吹捧,故而这些年江南每多些断骨金莲……祖父常说‘国之将乱,必出妖孽’。”

    王笑对这种事不太了解,只在前世看过一些老照片,觉得十分吓人,当时还奇怪古人为何是这样的审美,此时大抵才明白了一些。

    当然也没必要去说‘缠足有很多缠法,不全是难看的’之类的。

    嗯,这种陋习不用去细究,管它三七二十一,一棒子全打倒比较好。

    倒怕是‘束脚纤直’也是削足适履,该一律禁掉。

    也就是自己这样的特例,既然穿越过来了,才可以适当的了解一下是怎么回事……

    “原来如此,那种断骨金莲确是难看。”

    “国公见过?”

    “那倒没有。”王笑又问:“你说贵户多缠足,为何你与眉儿都没缠足?”

    左明静又有些羞恼,转过身去。

    王笑道:“我只是好奇风俗。”

    左明静低声道:“国公没看出殿下与朵朵也是缠过的吗?”

    “嗯?”

    王笑平时只觉得她们的脚比芊芊、缨儿、小竺略小一些,倒没想到是缠过的。

    “左家是理学人家,本就不喜缠足,但我以前也是缠的……后来祖父对于民间缠足使女子不能劳务之事深恶痛绝,屡次上书,故让京中高门女子先为表率,俱皆放足,我们便不再缠了。”左明静声音更低。

    “嗯?不是程朱理学让女子缠足吗?”

    左明静讶道:“哪有此事?儒家讲‘仁’、讲‘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有提倡缠足之理?程家妇女俱不缠足,朱门子弟称其‘痛得小来,不知何用?’理学正统向来是反对缠足之风,只是不乏有理学中人自喜好小脚,写文夸赞。”

    王笑“哦”了一声,他素来不喜欢理学,没想到自己倒还冤枉了它一次。

    他又想到如今断骨金莲也只在江南有一些,但为何到了清末却到处都是?

    “建奴可是提倡女子缠足?”

    左明静又摇了摇头,轻声道:“建奴那边,似乎向来严禁辽东女子缠足……”

    这辈子最不喜欢的‘理学’与‘清朝’竟都不是提倡缠足的,王笑于是有些疑惑起来……

    ~~

    京城。

    礼部主事高孝贞家中,有个同僚来拜年,两人坐在一起低声议论着。

    “听说了吗?祠祭清吏司的梁郎中家中之事。”

    高孝贞问道:“此话怎讲?”

    说话的官员指了指头上的小辫子,低声道:“朝廷下令剃发易服也有几天了吧?男剃头,女放足。偏偏梁郎中的女儿心向大楚,誓不易服。反而把自己一双脚缠得断了骨,据说成了废人了……听来便让人感概,八岁女儿竟有如此气节,惭煞我等啊。”

    “要不是为了家小百姓,谁愿意委身事清?”高孝贞长叹一声,又带着忧虑问道:“只怕梁郎中这次惹上大麻烦了吧?”

    “没有,京中不少人赞她有气节,许多女子纷纷效仿,上面那几位主子似乎也有些松口,考虑是不是要‘男服女不服’……”

    “竟有此事?”

    “说来,梁郎中本就有风骨,能教出如此女儿也不奇怪,当时他也是为了保我楚室太庙,不得已才委屈求全……”

    高孝贞送走同僚,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又是一声长叹,转身向后院走去……

    半刻之后,后院传来妇女的啼哭声。

    “老爷呐……这是为什么呐?”

    “为什么?月儿既是汉家女儿,岂有效胡风胡俗之礼?!梁家女儿有气节,我高家女儿便没气节不成?”

    高夫人抬着头,泪眼盯着高孝贞头上的金钱辫,一时愣住。

    “缠!往小了缠!男服女不服,如此义举,岂可少得了我高孝贞的女儿……”

第880章 桃花扇(求月票求订阅)

    “国公伤在膈上,膈属肺,肺手太阴之脉……伤了膈,自然是食欲不振、呼吸不畅。”

    吴中名医李士材把着王笑的脉,皱了皱眉。

    皱眉倒不是这伤他不知道怎么治。

    而是……这个国公明明身体康健,偏要把自己掳……哦,请过来,让人都不知道怎么说。

    王笑却是问道:“李先生是说我膈上破了洞,密封不住,压强不够了?”

    “鄙人不知何谓‘压强’。”

    王笑随口胡诌道:“这天地之间是有气的,而这气,是有力的……”

    李士材对这些物理小知识有着满满的好奇,手也不从王笑脉上放开,边听边思考着。因南直隶乡试极难,他屡试不第,这才转而从医,涉猎颇广。

    这时代的文人喜欢‘格物’,这两天陈惟中就告诉了王笑许多方以智在格物方面的轶事。

    比如方以智一直在写一本《物理小识》,他认同传教士的地圆说,还认为金星、水星是绕着太阳转的,并还打算用光学原理测出太阳的直径……

    王笑对此倒有些感慨。

    明明是个大有可为的科学家,偏偏要去搞政治。

    至于陈惟中说这些事的目的,无非是想为至交好友说话,挽回铜瓦厢之事后方以智在王笑心中的印象……

    此时说着话,王笑看向李士材那灼灼双眼,问道:“李先生对这些有兴趣?”

    李士材这才收回问脉的手,抚须道:“所谓‘盖知物之本末始终,而造能得之地’,只是国公说的可是真的?”

    “那这样吧,回头我们做一个实验。我把两个半球这样合在一起,让几十匹马都拉不开……马拉不开,所以可以叫‘马的力半球实验’……”

    “这何等荒谬?”李士材讶道。

    “物有其故,实考究之嘛。”王笑借用了方以智书中之语。

    王笑最近之所以看方以智的书,是打算召回对方,把压强的知识教给他,研究出抽水器、水闸、水位器等东西,好治理黄河……嗯,少让这些书生玩阴谋,多做些治理民生之事。

    “那倒也是。”李士材点头道。

    ——老夫才不要陪你做什么破实验,老夫要回苏州。

    “国公这伤再过阵子也就好了,老夫再开几副调理肠胃的药……”

    话到这里,李士材终究还是忍不住发了一句牢骚。

    “其实不须鄙人来,等闲大夫便可医治国公。”

    王笑道:“是我家里人不懂事,女人嘛,小题大做的,麻烦李先生跑一趟了。”

    他这话像是责备的话,似在向李士材赔不是,但神态间却显出些难以名状的温和笑意。

    李士材心中微愠!

    ——你们夫妻恩爱是吧?凭什么把老夫绑来?

    下一刻他又想到原来是公主殿下把召自己来给国公治伤,那便是皇恩浩荡,万不敢再心怀怨怼了。

    “能为国公治伤,是鄙人之幸。”李士材递了药方,拱手道:“那鄙人这便回苏州……”

    “李先生这话从何说起?”王笑讶道:“我们说好了到济南看马的力半球实验,何况如今山东急需大夫,正是李先生一展才华之际。我已安排好了,等这次灾情过去,请先生坐镇山东医药学堂……唔,同六品官员俸禄待遇。”

    李士材一转头,整个人懵在那里。

    你安排好了?

    “这……鄙人……苏州……”

    “李先生放心,放心。”王笑道:“你的家小我自会安排妥当。”

    李士材还想再说什么,又听王笑说了一句。

    “对了,齐王殿下马上就要登基称帝,为社稷拨乱反正了……”

    李士材眼一瞪,心中登时忽有了一个念头。

    皇恩浩荡呐!拥立之功的最后一点机会,竟是这样被自己赶上了?

    王笑挥了挥手,送走了李士材。

    眼下治理黄河要人、发展工商要人、扩建军队要人……等拿下河南,那千里荒地,耕田兴农还要人。

    今天当是开了个头,从江南抢一个人口过来……好吧,杯水车薪……

    ~~

    左明静全盘考虑了之后,先是传信回济南奏禀淳宁,请一份山东最反对固河的官员名单;又安排下属去了解各个徐淮官员情况;自己则开始翻阅河南各县地志……

    把鲁苏豫三地官员互调之事说来简单,安排起来却甚是繁琐,堪比一次小规模的京察。

    这样的重务压在左明静身上,眼下又是人手不足,她也感到吃力。

    但她是适合做这些的,心细、又有耐心,再想到自己能给王笑分担压力,也不觉得幸苦。

    这夜左明静一直在烛火下坐到夜半,却是秋田优子过来,送了些吃食。

    秋田优子说是秦小竺近日编整俘虏、训练新军本就辛苦,好不容易回了府,又要劝王笑歇、还又要劝左明静歇,岂不操心?

    末了,她又道:“刚才我过来时,国公特意说事情不急,左大人慢慢来的呐。”

    左明静这才合上手中的《颍川志县》点头应下……

    等洗漱之后,她方才有空拿出那只罗袜来,心中还觉得羞恼。

    ——他也太不像话了……

    她捏着它默默想着心事,忽然感到微有些困惑。

    往日都是用的桂花香粉,这只为何却隐隐有艾草的气味?

    摊开一看,左明静柳眉微蹙,又有些着恼起来。

    手中这只袜子这么大,分明便是王笑自己的,他最不喜虫咬,公主殿下每次都要嘱托婢子把他的衣物拿艾草熏过……

    “你若是再这般,我就真走了。”

    想着要拿这句话再警告他一次,左明静却也知道他大概会怎么回应。

    “咦,我什么都没做啊,不是你自己跑过来把我的袜子抢走的吗?”

    ——无赖。

    她有心一走了之,思虑之后又觉得他眼下心情本就不好,自己要走了难免又会分他的心。

    还是等他自己慢慢放下为好,他总归是要放下的。

    ——左明静,不要再给他期望了,一定要克制住自己啊……

    她坐在榻边想着这些,指尖一紧,忽又感觉到什么。

    那袜子里却是藏着一张纸的。

    纸上的字削减了许多笔划,但却能让人看得懂,这是他特有的写法,他向来是这样懒懒的。虽从未严令要求过别人也这样写,但如今不少官员也开始学着他写的简笔……

    他的书法又进益了许多,但平时他多爱用行书,筋笔行云流水,这次却用的小楷,一笔一划格外用心……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左明静捏着纸上的小诗,整个人愣在那里。

    这诗……竟是写给自己的吗?

    银汉红墙入望遥……彼此虽只有一墙之隔,却如银河一般遥遥不可及。

    为谁风露立中宵……他说在黄河边想了一夜,既想到了天下兴亡,却又想到了自己……

    三五年时三五月……那年初见,年方十五,恰适中秋节前……

    良久,左明静把手中的笺纸翻开,却见背面还写着一句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这背面却只有这一句。

    左明静明白其中意味。

    汉时,班婕妤为汉成帝之妃,被赵飞燕谗害,乐府诗以秋扇为喻,抒发被抛弃的怨情。

    那这是拟古、绝别之意了……但为何只有一句?

    他想绝别,又不忍绝别……

    一诗,道的是为谁风露立中宵,忆的是三五年时初相见。

    一残句,盼的是人生若只如初见,问的是想决绝又不忍绝别……

    左明静眼中泪水不知不觉滑落下来。

    一滴清泪落在手中的纸上,她慌忙用手去擦,擦也擦不去,心疼地哭得更加厉害,只好忙把笺纸捧在心口……

    ~~

    次日。

    “大人在内堂吗?”顾横波搁下笔,拾起桌上的公文。

    董小宛抬起头,微有些愕然,问道:“你一份名单竟已理好了?”

    “岂是像你这样慢条斯理地做?”顾横波站到董小宛身后看了看,低声笑语道:“便比方这睢宁县主簿,在国公主政徐州之后还敢收银子替乡绅昧下田亩数目,只此一条,断不可能升迁到山东,你还分析他履历做甚?”

    “睢宁县诸官吏履历,我想先做到心中有数,再逐一分辩。”

    “眼下事多人少,我等办事需提些效率,多为大人分担才是。”

    董小宛偏了偏头,她亦有自己的行事方法,不因顾横波所言困扰。

    “大人昨夜没睡好,眼睛都有些肿,你一会见她,劝她再去歇歇。”

    顾横波笑道:“知道了,论体贴人,我岂用你这丫头说?”

    董小宛恼她轻薄,低头不再理她。

    那边顾横波进了内堂,过了好一会,却是轻手轻脚地出来。

    她坐回自己的位置,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什么,低着头想了一会,眼中异彩连连,又有些“果然如此”的神情。

    她转头看了看董小宛,轻咬贝齿,似想过去分享些什么事,最后却还是忍住了……

    突然外面有吵闹声传来,顾横波是这里最闲的一个女官,当先出了公房去看。却见来的是李香君身边一个仆婢,正哭声向守卫说着什么。

    那仆婢见到顾横波,忙哭道:“顾大家……求你救救我家姑娘吧……呜呜……”

    “怎么了?”

    “呜呜呜……姑娘被人逼得只能从黄楼上跳下来了……顾大家你快去劝劝她吧……”

    “怎么回事?你别急,路上再慢慢说……小宛,小宛……快,找辆马车来……快,去黄楼。”

    ……

    马车跑得飞快,路上顾横波和董小宛各自焦急地捏着手,听那仆婢断断续续地哭诉。

    “姑娘这些年听人恶言诽谤侯公子,本就气得病了……偏还要四处奔走……昨夜听说侯老大人来徐州,她过去求见,想要一起想办法给侯公子洗脱冤屈……没想到遭侯老大人恶言相向……呜呜……”

    “他说……说姑娘是风尘贱妓,使些下作手段勾引侯公子,妄想入侯家门……又说侯公子有今日名声都是她害的……说她误人非浅,死不足惜,要把她赶回南京,此生休想再见侯公子……”

    董小宛气极道:“他凭什么?”

    “呜呜……侯公子已要和商丘常氏订了婚事,不会再娶我家姑娘了……侯老大人说姑娘的赎身银子是侯家出的,要打要杀本就是侯家一句话之事,她要想死皮赖皮呆在徐州,先把赎身银子还了再说,不然就把……就把自己的下贱身子带回南京去……呜呜呜……姑娘被赶出来之后似乎就已萌了死志,但她只是说侯公子蒙受不白之冤,她要跟世人说清楚……”

    “她昨天典卖了所有首饰细软,包下黄楼,邀徐州士子过去。今日过去,她却是站到楼顶,说是……说是要以死证明侯公子的清白……呜呜……人越聚越多,只怕等来的人够多了,我家姑娘就要跳下来了……”

    董小宛气得浑身都在哆嗦,开口想说些什么,顾横波拉着她的手劝道:“别急,别急,等劝下香君再说……”

    她们不停掀开车帘,只恨不得马上飞到黄楼……

    ~~

    “凭什么?!”

    柳岚山大喝一声,奋力挣扎。

    “黄河之事我半点不知情,你们凭什么要我去污蔑我岳祖父?!”

    “放老实点……我告诉你,黄河就是郑元化掘的,你便是人证,今天你要么出面指证郑党,要么就去死……”

    “放你娘的屁!”

    押着柳岚山的番子一愣,“嘿”地笑了出来。

    “小子,你是越来越放肆了啊……皮又痒了是不是?”

    “要我做别的都可以,出面污蔑我岳祖父,你休想!”

    马车忽然停下来,柳岚山听着周围的议论声,抬头一看,看到楼顶上如遗世独立的李香君,他整个人渐渐愣在那里……

    “人来了?”

    “快,去告诉李香君,侯方域的清白我们会替他证明,让她先下来……”

    “再告诉她,今日国公把准备对付郑党后手都用出来了,有什么事先下来再说……快啊!不能让她这样死在徐州……”

    周围的番子语速飞快,柳岚山只是呆呆抬着头,眼中恨意渐浓。忽然有刀驾在他脖颈上,几乎压出血来……

    “老子再问你一遍,你他娘的出不出面?”

    柳岚山不应。

    “姓柳的……”

    “我去你娘的!”柳岚山忽然吼道。

    番子吓了一跳,倒没想到这个文弱的囚犯有这么暴跳如雷的时候。

    “瞎了眼的蠢女人,蠢女人……侯朝宗呢?!他人呢?我早就知道你们会有这一天……”

    “侯朝宗人呢?!让他自己出来啊。还有,我告诉你们,想让我给侯朝宗说好话?门都没有!你们杀了我啊,来啊……去你娘的,放开我!”

    “放开我……快放开我……”

    ~~

    “宋熙宁十年秋,黄河决口,水及徐州。苏东坡以身帅民,与城存亡,故水至而民不溃。徐州百姓建黄州,以颂功德……”

    “今黄河再度决口,水淹山东,世人皆言侯方域献策掘河。但侯公子实遭奸人陷害,他忠义许国,赤诚之心不逊于苏公……”

    “苏公英灵在上,黄楼为鉴。香君愿一死以证侯公子清白,临别之际,唯有侯公子一诗相赠诸位。稍当纾国计,或更仰天时。惭愧野人力,风谣未敢辞……”

    风把李香君的喊声吹到四周,她纤小的身躯也在风中轻轻摇晃着。

    她手里握着的依旧是侯方域送给她的小扇。

    时人赠她雅号‘香扇坠’,因她从不愿轻易放下这只扇子……

    小小的脚尖一抬,李香君一跃而下……

    顾横波与董小宛的马车奔到黄楼,她们掀帘看去,脸色吓的惨白。

    “香君……”

    空中一袭衣袂飘飞,似仙娥落凡……

    ~~

    “恭喜公子金榜题名,又娶相府千金,双喜临门。”

    “今日来还是那句话,我已可以赎买你,只须你答应。”

    “谢公子厚爱,但君香早已心许良人。”

    “呵,也罢……相识一场,今日一别,可否再为我歌一曲?”

    “香君已不再歌,便以茶代酒,祝公子前程似锦……”

    没有前程似锦了啊……

    那天从媚香楼出来,心里还能安慰自己已得到了侯方域可望而不可得的功名前途。

    当时还是新登科的锦绣公子,一转眼却成了阶下囚。

    再回过头,原来侯方域才是得到了自己可望而不可得的一切……

    柳岚山心想着这些,拖着脚链艰苦地又走了一步。

    他抬头看向黄楼上跃下的那个身影,喃喃道:“你总算是向我来了……”

    一声响。

    小扇上落在一边,溅落了点点血花……

    ~~

    “溅血点作桃花扇,比着枝头分外鲜?”

    王笑低声自语了一句,摇了摇头。

    他知道自己已改变了许多事,但个人的命运最后还是由个人自己作主。

    是后还是血梁桃花扇,未必是李香君命里有此一劫,许是性格中有那一份倔强在吧。

    至于是义还是痴?这种事只有当事人自己最明白。

    倒是又想到这南朝江山尽是由姻脂血泪妆点,男人整天缩在后面,只看女人来撑义气。

    “救不活了?”

    “是,他后脑迸裂,当即就死了。”

    王笑闻言,皱了皱眉。

    之前本有打算把柳岚山打磨一阵子之后再用,黄河决口之后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如今人却是死了。

    “李香君呢?”

    “额头破了个口,幸而李先生赶到,保了她的命……”

    王笑点点头,又问道:“方以智、侯方域他们到了吗?”

    “算时间今日该到徐州了。”

    “让陈惟中来见我……等等,先让顾横波进来。”

    “是。”

    待顾横波哭哭啼啼地进来,王笑道:“等李香君醒了,你告诉她,侯方域是替我做事,我自会给他兜着,不需她生事。”

    “国公……呜呜……”顾横波只觉好替李香君委屈,却又不敢辩解。

    却听王笑又道:“哭什么哭?你是女官,拿出样子来。我问你,侯恂对李香君说了什么?”

    顾横波心中那点委屈于是因此烟散云散。

    她本来物伤其类,心有慽慽,担心自己也不过是风尘女子出身,一朝出了变故也是被人任打任杀。

    此时才想起来……对哦,自己也是大小也是个官,倚仗的是国公和公主殿下,怕什么?

    “国公……香君不是想给国公生事端,实是被侯老大人相逼……”

    顾横波任眼中泪水流淌,心中却在想,国公先见自己而不是侯恂,已说明了很多东西……老东西还妄想在山东起复?宁得罪小人不得罪女人的道理都不懂。

    ——国公还没和自己好呢,只需伸出一根手指给自己撑腰,自己就能把一个老尚书踩下去……

    “侯老大人说……徐州王化之地,岂是香君这等贱妓能呆的,要把她赶回南京……”

    “别给我添油加醋,一句一字,想好了哪些话是侯恂真说过的再开口。”

    顾横波心里一慌,却又不愿轻易放过侯恂,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哭道:“下官知错……下官因香君惨状,对侯老大人有些怨言……呜呜……就连左大人刚才去看了香君的样子也都哭了呢,眼睛都哭肿了……”

第881章 心易变(求月票求订阅)

    “眼下这局面香君若回了南京,落在郑党手里生不如死。侯老大人怎会不知这点?非要赶她,与杀人何异?下官也不知他是揣了什么心思……莫不是觉得侯方域越苦,国公越得重用他与长子?这倒是风月场上姑娘们常用的手段呢,但想来是下官这个贱妓出身的没个眼界,误会了侯老大人。”

    顾横波虽不敢再给侯恂的话语添油加醋,说完之后却还是补上了一点个人看法。

    王笑没有回答。

    顾横波有些害怕,低着头又道:“下官知道自己在煽风点火,但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和国公说,绝无欺瞒。”

    “你过来。”

    顾横波心肝一颤,既害怕又期待,迈开小脚上前两步,梨花带雨地看向王笑,眼中有些羞意。

    她最知如何展现自己的美,现在是她有使以来离王笑最近的一次,心里想着机会难得,得怎么勾引他才好……

    “手摊开。”王笑道。

    顾横波脸上泛起娇媚的红晕,纤手一抬,特意把袖子往下拉了拉,露出一段皓腕,散出一缕香风。

    ——他是要拉自己吗?终于可以和他……

    正觉浑身酥麻,她就看到王笑拿出什么东西来。

    那是一枚银子。

    银子入手冰冰凉凉。

    “看来你也知道我的秘密了,这是封口费。”

    “下官……是左大人?!”

    “嗯,拿了我的银子,不要说出去,也别再利用明静来哄我,我只饶你这一次。”

    顾横波心中大骇,脚一软连忙跪下来,哭道:“下官不敢利用左大人……是……左大人是真哭了,眼睛真的哭肿了……”

    “起来吧,明静真去看李香君了?”

    “是,我绝不会欺瞒国公……”

    王笑道:“李香君义气深重,是个奇女子,我也该去看看……”

    ~~

    “既学得满腹诗书,哪就只是为了讨男人欢心的。”左明静叹了一声,起身向董小宛道:“等她醒了我再来看她,你先告诉她,凡有难事可来寻我作主,切勿再寻短见……”

    出了屋子,左明静走到庭中,正见王笑过来。

    她心中一慌,想要避开,却避过可避,只好强自镇定。

    “国公怎来了?”

    “来看看李香君。对了,我正好有话与左大人,借两步。”

    “便在这里说吧。”

    “哦,有东西拿错了……”

    左明静有些气恼,捏着手转身走了几步。

    王笑连忙跟过去,低声道:“你怎么哭了?”

    “你还我。”

    “我今日没带,下次再还你好吗?”

    “你别再欺辱我了……”

    “我绝不敢欺辱你,那诗你看了吗?可喜欢?”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昨天那个……”

    “昨天那个我丢掉了。”左明静又把身子侧了一侧。

    王笑目光看去,觉得她真是越来越漂亮了,肌理晶莹让人恨不得亲上一口,只是微湿的睫毛下眼眶微红,又让他有些心疼。

    从来都是女孩子追着他嘘寒问暖的,如今他对上左明静不理不睬的态度,开口也只能说些没营养的话……

    “你怎么哭了?”

    “因见李香君可怜……国公若没正事,下官就告退了。”

    “有的。”王笑轻咳两声,道:“你手下那个顾横波大概是看出我们的事了,不过我已堵住她的嘴,你不必担心。”

    他心想——我才不怕别人知道我们的事,最好所有人都知道又不说……

    左明静又有些恼。

    ——我们哪有什么事?你轻薄。

    王笑又道:“顾横波此人聪敏活络,不过胆子却大。你掌控得好了她可堪大用,但掌控不好却要闹出麻烦来。你向来御下有术,但对上她这种人还是太宽厚了,这方面你可以学学眉儿……”

    左明静认真听着。

    她崇拜淳宁的一切,羡慕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加上她对自己深恩厚谊又有份天然的亲近。

    这份亲近,既像是臣对君的孺慕之情,又隐隐像是对大妇的……

    此时左明静听得王笑把她和自己归在一起比,心里便有种莫名的满足感。

    至于做得不如淳宁,她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教你,你找顾横波来,先叱责她扯虎皮作大旗,这是示之以威。然后……你最近不是在调任各地官员吗?你就把侯恂的前程也交给顾横波来安排,让她知道她给你办事、你便会给她作主,这是施之以恩。”

    “侯恂必有不服,但他长子侯方夏本打算到京城参加建奴明年的会试,竟还妄图瞒我。这是他的把柄,你适当之时告诉顾横波。另外,李香君经过此事可能会想出家避世,可以让她保下侯家颜面,替她了清侯家恩怨。把侯家调离商丘,放到别处任事为妥。如此你又可顺便收服李香君,恩威并施,既可把这事办得妥善,你还能得两个富有才干的帮手,便不会再那么辛苦……”

    左明静连忙背过身擦了擦眼。

    ——他待自己是不同的。

    换作别人,他哪会这般耐心叮嘱?往日都是对臣工随口敲打几句,能不能参透全凭他们自己的悟性……

    把眼中的情绪收好,左明静这才欠身道:“下官谢国公提点……”

    “哦,我也该回府衙办事了,一道走吧。”

    ~~

    “国公不是要来探望香君吗?”

    董小宛才去沏了茶,转头看王笑都没进屋,才来却就走了,微感有些疑惑。

    顾横波想要捋头发,才想起头上还戴着官帽,笑了笑掩着心事,低声道:“国公有些公务……”

    两人守着李香君唏嘘了一会,待李香君醒来,神情却于往昔有些不同。

    她心里许还有再寻短见之意,待听得左明静留下的话,又听顾、董两人劝慰,也只好熄了这个念头。

    但死简单,活下来却有许多纠葛。

    李香君睁眼看着纱帐,喃喃道:“他向来是最不喜侯公子的……”

    顾横波与董小宛对视一眼,知道李香君说的‘他’是谁,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李香君是死过一遭的人,柳岚山拿命换回她的命,她自想若与他最讨厌的侯方域再要双宿双飞,心中岂无愧意?

    “按理来说,死者为大,我不好说什么……但香君你该知道,柳岚山未必是为了你。”顾横波沉吟着,最后还是开口宽慰李香君。

    “柳岚山是郑家之婿,以他的文章能中进士,舞弊之事江南早有定论。他受郑家如此提携,又是郑党核心,郑元化决了黄河之后,国公便不可能再宽宥他。”

    “他今日不死,往后也要成为我们对付郑元化的证据,这事还是我经手在办的……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只是求死而不得,今日反倒成了他自绝的机会。不然若让他与郑党对峙,他何颜面对妻子、面对大恩于自己的郑家?”

    “成也因攀龙附凤、败也因攀龙附凤,总归是他全了对郑家的恩、对你的情。逝者已了,你勿再介怀了……”

    劝到这里,李香君只是摇了摇头。

    董小宛道:“依我看来,柳岚山抛出性命,为的是要告诉香君侯朝宗非她良配。”

    她说着挽住李香君的手,轻声道:“侯朝宗既已背盟娶妻,你今日也算还了他赎身恩义,从此两不相欠,好不好?”

    李香君喃喃道:“绮罗自谢花前影,笠钵聊为云中人……”

    董小宛听她这是有遁入空门之间,急得几乎要哭出来。顾横波揽了揽她的肩,轻声道:“让她先想想,保住了性命,别的事往后再说……”

    正在此时,一个仆婢匆匆跑进来,道:“冒公子来了。”

    “冒僻疆?他回徐州了?那侯朝宗呢?”

    “这……冒公子是自己来的……”

    ~~

    “……朝宗被逼无奈,他心中有愧,此番不愿再随方兄南下,暂避在商丘白云寺。”

    冒襄一席话说完,神情落寞下来。

    复社翩翩公子,忧国忧民的郁郁寡欢姿态,这在往日里是最得女子推崇同情的。

    他眼界甚高,不喜庸脂俗粉,偏喜品貌高洁的佳人,多年下来,也习惯了以此面目得人欢心。

    今日却有些不同。

    顾横波、董小宛听完他这一番叙述,只转头看向李香君。

    李香君眼中悲意更浓,强撑着应答,道:“我知侯公子为人,他有他的苦衷。”

    “我欲替侯兄洗脱冤枉,可惜如今我也是声名狼藉,无人肯信我啊。”冒襄长叹一声,苦笑不已。

    李香君轻声道:“冒公子已尽力了。还烦你来看我,耽误了正事。我已无碍,冒公子随方公子、陈公子去见国公要紧。”

    “不去了……此番我也看透这些凡尘俗事了,王笑与郑元化有何不同?一样是权臣祸国,不把百姓当一回事。外虏未灭,却在这里互相倾轧,呵,懒得掺和。”

    冒襄说着闭上眼,微抬起那张俊脸,吟道:“佳景固无鑫,俗尘喜不至。闭户养微疴,此中有高致。”

    这是他新作的诗。

    若在往昔,该得佳人夸赞几句才是。

    却只听顾横波语气转淡,道:“那冒公子又为何来徐州?”

    “我有意回如皋,从此白首穷经,不问世事。与方兄顺道走一程……”

    话到这里,冒襄睁眼看向董小宛那一张侧颜,微微笑道:“听说你还了债、赎了身,恭喜你。”

    董小宛欠身谢过。

    冒襄看她表情,有些本准备好的话就不太好说得出口。

    他微微沉吟,最后还是道:“我可否与你单独聊聊?”

    董小宛摇了摇头道:“我已不是昔日秦淮河上的董小宛……”

    冒襄微微皱眉,其后颇有风度的摆了摆手,苦笑道:“那便当着两位大家的面说也无妨,去岁我去南京乡试,与你匆匆一见,惊为天人。其后为你作了一篇赋,你当明白我的心意……”

    “我不明白。”

    “不明白我便直说也无妨。”冒襄道:“自古以女子为官,多是国乱之兆。今山东又兴此歪风,你何必趟这浑水?我有意带你脱离此间是非,可愿随我走?”

    董小宛倏然起身,眉宇间已带了怒色,淡淡道:“冒公子请回吧。”

    “小宛,我为你写了两首诗……”

    “今日见你,当是故友叙旧。但你若还将我当作昔日秦淮歌女,那又何必再谈?”

    冒襄也不恼,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从袖子掏出两张彩笺放在桌上。

    “我知你不是利欲熏心之人,今日是我冒昧,惹你不快。等你看过这诗,自该明白我的心意……我会在徐州等你答应我……”

    董小宛不悦,还待开口,顾横波笑吟吟拿起冒襄放下的彩笺扫了两眼,道:“我送冒公子吧?”

    ……

    走到大门,顾横波停下脚步,笑道:“冒公子家中早有贤妻,但好在……最不擅妒。”

    她加重了最后这四个字的语气,又问道:“这次你想带走小宛,可要给她一个作妾的名分?”

    冒襄微微沉吟。

    “看来冒公子只想让小宛倾心于你?”

    “顾大家误会了,我纳小宛为妾也未尝不可。”

    “是啊,现在小宛还了家中巨债了。要说冒老大人一世清廉,可万不敢把家中银子拿出来给妓子赎身还债呢……”

    冒襄猛然一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顾横波。

    这女人阴阳怪气的……竟是想来讥讽自己。

    一个风尘女子,玩闹一般混了个不知所谓的小吏,竟敢讥讽自己一个士族公子。

    就你这样的女子,我玩了又抛的没有三十个也有二十个,你敢讽我?当自己是郑隆勖吗?

    顾横波脸色的笑意不知何时已化为冷笑。

    “冒大公子,你出身高门,父亲是二品布政使大人。放在以往,我们这等风尘贱妓能得你看一眼都是三生有幸……但你怎么就能不明白‘今非昔比’这道理呢?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时移境迁了呵,你这冒家,今日我们还真不放在眼里。”

    “侯朝宗不论如何,至少曾真心待李香君。柳岚山不论如何,往上攀舍得了本钱,救香君舍得了性命。你呢?乡试不中,办事不牢,就连找女人也不舍得多付一份诚心,没有了你的身世撑腰,你有什么?竟还对国公直呼其名?”

    冒襄眼一眯,勃然大怒。

    “顾横波,你别以为我动不了你。”

    “人家好怕哦。”

    顾横波好整以暇抬起手中的彩笺,道:“你也不是什么都没有,你好有文才……千丝吐尽尚为蚕,花月心情事事堪,真是好诗呢。”

    嘴里说着“好诗”,她手一松,笺纸飘落在地上。

    一只小弓足踩在上面,转了一转。

    冒襄遭此羞辱,俊脸气得通红……

    “但你这诗再好,比得上国公送给小宛的定情诗吗?”顾横波忽笑道,“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冒大才子作了一辈子诗,可有这样能传诵千古的佳句?”

    冒襄愣了一下,整个人都呆立住。

    王笑作的哪首诗不是传诵千古的?他再不甘也已经习惯了……

    问题是……定情诗?

    “你放屁!董小宛都没梳拢,我看得出来……你休想吓……你休想污蔑她……”

    “国公说了,等带我们到了济南,入了国公府也不迟。怎地?你想在这之前从他手中抢人不成?”

    冒襄眼皮跳得厉害,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顾横波又道:“你气了?想报复我吗?对了,国公也送了我一首诗,烦请冒公子品鉴……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你……你也是……”

    冒襄连嘴唇都有些抖,但没有犹疑,转身就走。

    “站住。”顾横波淡淡道。

    她收起那副讥嘲笑意,冷冷道:“我若听到一点风言风语,你就等着锦衣卫上门吧。”

    冒襄脚步停了停,也不说话,径直走开,穿过大门,不见了身影。

    ……

    顾横波笑了笑,转回中庭,想到高兴处,踮起脚在原地轻轻盈盈地转了两圈。

    这辈子都是看人脸色,活得像个物件……

    今日却只借笑郎一点势,什么名满天下的大才子什么名门高官公子在自己面前就是一个废物。

    她仰着头,闭上眼,像是感觉到天下人都拜倒在自己脚下。

    “好想要笑郎啊……”

    “你在做什么?”

    顾横波吓了一跳,差点摔倒,转头看去,见董小宛一脸不高兴地站在远处。

    “没……没什么啊,你怎么了?谁惹你了。”

    “冒僻疆那种人赶走就是了,你还送他做什么。”

    顾横波笑道:“人家也是大才子嘛,你真不喜欢?这世上除了他也没几个人配得上我们董大家了……”

    “别弄我。”

    顾横波偏喜欢捏她的脸,提起嗓子,用往日与董小宛合演《西楼记》时的唱腔说道:“好素儿,莫生相公的气了。”

    “谁是你素儿,走开……”

    董小宛气呼呼地转回屋内,见李香君竟已在床头坐起,手里捧着那把小扇,眼中泪水迷离。

    “你还在想侯朝宗?他若真心待你,怎么会连徐州都不肯再来,把你当什么了?这世道艰难,谁没个蹉跎,为何旁人却不似他那般怯懦?连你也不敢见了……李香君,今日你给我歇了那份心思。”

    董小宛说着,快步走到榻边,把李香君手中那扇子一把抢在手里。

    李香君也不争抢,闭不眼不说话。

    “好了好了,你抢她这宝贝做甚?”顾横波打着圆场,眼看那扇子上血痕点点,又道:“香君也莫心疼,我给你添些笔墨,画两枝桃花上去……”

    话音未了,“嘶”的一声,董小宛竟已将那扇子一把撕开……

    顾横波吃了一惊,忙到李香君面前,拉过她的手柔声道:“你莫伤心,也千万别气她,这……”

    “我没气她。”

    李香君仿佛心死,喃喃道:“撕了就撕了吧,风吹万里云,聚散难长保……撕了便撕了吧……”

    屋中三个女子良久无语。

    最后听得李香君带着些欣慰的长姐语气叹了一句。

    “说起来,小宛与以前不同了啊。”

    “走这一遭,谁又还能一点都不变呢?”

    ……

第882章 小杂官(求月票求订阅)

    这一天,徐州,一身尘土的方以智才从铜瓦厢赶回来面见王笑……

    而远在德意志的马德堡,市长格里克则已回到家中,迫不及待地让仆人把今天送到的书拿出来读。

    这是一本《论重物的运动》,作者是托里拆利。

    托里拆利是伽利略的学生和晚年的助手,如今是佛罗伦萨学院的数学教授,他虽远在意大利,但格里克却对他神交已久。

    两年前,托里拆利制作出了水银气压计,证明了真空的存在,而真空测量的单位“托”就是用他的名字来命名的。

    这是对亚里士多德的力学的致命打击,眼下许多人正妄图否定托里拆利的研究成果,掀起一场激烈的争论。

    格里克读着托里拆利的书,想到最近听闻的议论,也对此感到气愤。

    “我得要加快制作出真空泵,为托里拆利先生证明!”格里克心想道……

    ~~

    而远在楚朝,王笑说道:“我们得要做这个‘马得饱半球实验’,明白吗?我需要水泵!”

    方以智有些发愣。

    他在黄河上游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后,立刻又投入到救灾当中。

    除了陈贞慧,没有人能明白他心中的惭愧与悲哀,他不知有多少人因自己家破人亡,只好没日没夜的在泥水里搜救难民……

    这种时候,王笑却要把他召回来。

    方以智觉得这是要问罪了,虽还想在黄河边救灾,但他也愿意回来担下罪责。

    只是没想到,刚一见面王笑别的不说,开口就是一堆让人似懂非懂的话……

    “方密之,你给我打起精神来!”

    “国公,这……是用来修黄河水利的?”

    “嗯。”

    方以智低头想了想,道:“国公似乎因果倒置了,若如国公所言,天地之气会挤压这个‘真空’,那该是先有这个‘坌’,才可做这马得饱半球实验。”

    “是泵啊,泵,后鼻音。”

    “坌?蹦?”

    “笨!”

    “是……坌,水坌、气坌。”

    方以智抬手在空中比了个球状,又道:“学生猜想,这两个半球要想做到真空,该是先注满水,再用坌抽掉里面的水……”

    “嗯,我不懂这些……总之我要你做出泵,要求能把水抽到三丈高。”王笑道:“原理我都给你说了,你今夜便赶到济南,需多少工匠人手随你抽调,在我开始治河工程之前,把水泵做出来。”

    ……

    “到时先运用在抽水器、水闸这些治河之事上,之后可用于引黄河水灌溉农田……懂吗?”

    “学生明白……”

    一直说到月上树梢,也没顾得上吃饭。等王笑把可能用到的原理都说明白了,这才挥退方以智与陈贞慧。

    两个文人告退,神情依然枯槁。

    王笑想了想,最后还是开口道:“做事难免有挫折,这次我们没能阻止黄河决口,却可把黄河治理好,救往后千倍万倍的人。用你们常说的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他话到这里,挥了挥手。

    至于能不能参透,凭他们自己的悟性便是。

    让方、陈二人参与到治河之事,同时也是让他们得以自赎,从挫败感中走出来。

    等来日黄河安流固稳,他们自会释然、且有成就感……

    倒是那侯方域,竟是就不回来了。

    本想着看如何安排他与柳岚山再辩一场,洗脱冤枉……偏侯恂要逼迫李香君闹出事情来,眼下搞得柳岚山死掉、侯方域又避世……

    ——随他去吧,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懒得理他……

    ~~

    另一边,侯恂正惊呼了一声。

    “什么?!”

    侯恂闭上老眼,失望至极,指着侯方夏道:“这种事你也敢与陈惟中说?是想学你二弟毁尽老夫一世清誉?”

    “父亲恕罪。孩儿与二弟与陈惟中本有交情,此番相见难免共饮了两杯。谈及科举,多问了他几句心得……没想到他竟是看出来了,又设套试探。孩儿实在是瞒不住,只好全盘拖出,求他在国公面前保密。”

    侯恂长须都在抖动,愣是凭在朝堂多年养出的城深撑着没气晕过去,道:“他答应你了?”

    “仔细想想,他似未答应。”侯方夏脸色灰败,低声道:“但孩子也没真去参加明年的会试啊,不过是多做一手准备……”

    他说着却红了眼,大哭道:“寒窗苦读二十余年,千辛万苦过了乡试,孩儿付出了大半辈子啊!可眼下南京打压我们、济南又不开科举……不去京城,难道孩儿这一世苦读全白废不成?那我还活着做什么啊?!”

    “哭什么哭!不知死活的东西。”侯恂怒不可遏。

    “父亲,父亲,勿要如此,陈惟中也是科举出身,想必能理解孩儿的……他未必会向国公说……”

    “今日国公去探望了李香君,其中意味你还不明白?”

    侯方夏喃喃道:“不会吧?以父亲的声望地位,又助他劝降商丘,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侯恂又悲哀又失落,道:“那是连孔家都敢抄的人啊。”

    “那我们怎么办?”

    侯恂闭目沉思良久,缓缓道:“让你妻子明日去见见李香君,告诉她……老夫答应让朝宗纳她为妾了。”

    “父亲真要让妓子入门?可这有用吗?”

    “哼,没想到这妓子如此顽固,闹出这么大的事来。”侯恂道:“今日那位左巡按也去探望她了,据说还呆了许久。”

    他捻着胡子,沉吟道:“入这徐州城以来,老夫不只一次听说了,左巡按是公主殿下心腹,国公重伤时让她主理徐州,可见信任……估且让那妓子替我们求求情吧……”

    父子俩话到最后,侯恂终支着膝盖站起身,轻声喟叹起来。

    “这齐王治下,商贾、赘婿、仆役、妇女都可为官为吏,就连妓子也敢掺和国事,乌烟瘴气,国事艰难喽……”

    ~~

    “还不是这些文人不堪用。”

    王笑见完方以智虽然已很晚了,但还是又见了陈惟中,谈到对侯家的处置、谈到科举,他轻呵一声,又吐出两个字。

    “惯的。”

    陈惟中拱手道:“国公,侯方夏虽有参加建奴会试之意。终未成行,他能来徐州,可见最终还是心向大楚。此事,论迹不论心为宜。”

    “卧子前脚告了人家黑状,后脚又跑来求情,何意?”

    陈惟中道:“国公要用侯家,下官须考校其人品、如实以报;但如何处置,下官认为还须斟酌,侯方夏想科举出仕,更多的还是因经世济民之心。而侯老大人教出的儿子,也确实皆有才华。”

    “经世济民?”王笑道:“我有时也搞不懂,读书人怎么就这么喜欢经世济民?而喜欢经世济民吧,又偏要觉得自己比‘民’高贵一点。”

    陈惟中若有所思。

    他心里琢磨着王笑这话里的意味,开口又契而不舍地谈起刚才的话题。

    “齐王登基在即,下官认为也可以开科举了。今次侯方夏之事便是一个提醒,不开科举,恐难收天下英才之心。”

    “有公务考试也是一样的。”

    “不同。下官直言,山东的公务考试,太浅显露骨了,选的都是下吏,而非庙堂之才。僻如,下官当年科考,会试第二场的试论。题目是,替乾元元年的唐肃宗拟一道诰,封郭子仪为中书令……”

    王笑倒也愿意听陈惟中说这些,不开口打断,默默听下去。

    “此题看似简单,但举子除了要掌握诰文的写法,还要极了解安史之乱。不仅如此,这道试论还有一个隐晦之处……乾元元年,唐玄宗尚末驾崩,而是被尊为太上皇。”

    陈惟中说到这里,王笑轻轻笑了一下,道:“精深微妙到了可怕的地步,这题目是谁出的?”

    陈惟中抬手指了指南面。

    “老狐狸。”王笑呵了一声。

    陈惟中道:“这道试论,遣词用句,既得把安史之乱的责任落在唐玄宗身上,又得保持皇家体面。”

    “简单来说,要写出唐肃宗那种‘我爹是个老糊涂,弄了一堆烂摊子,所以我得委派郭子仪来帮我擦屁股’的意思?”

    “这……也可以如此说,但还得曲笔、粉饰,把一件坏事说成好事。”

    “这样的科举,才配叫‘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啊。”

    “国公形容得妙哉。要中进士,除了要精通四书五经、上下通史,还要有极高的悟性。如此,选出的才是庙堂之材。”

    王笑学着郑元化的语气,道:“卧子这只是自卖自夸啊。”

    “下官不敢,下官想说的是……天下士人,实不屑参加国公的公务考试,既有‘学得屠龙术,却抡铁锄头’之感,又担心沦为杂官下吏。齐王继位在即,而国家选材取士乃大事,请国公深思。”

    “不想当杂官下吏,他们想当什么?清流名臣是吧?”

    王笑站起身,道:“卧子今日所言,我反而更坚定了不开科举之心。在我看来,这天下间杂官太少,而清流名臣已太多了。

    你们的科举是难、是精妙。十年寒窗,一朝跃过龙门,即可食民脂食膏、当人上人。为此,全天下的读书人趋之若鹜,学得满腹经纶。偏我今日要做点事,连懂压强的人都找不出几个来。

    齐王登基在即,今日我便把话放在这里。我不要什么懂为官之道、擅揣测帝心的庙堂高材人上人,只要真懂民生疾苦的杂官下吏。”

    陈惟中道:“国公就不怕如此一来,天下士人纷纷心向建奴与伪帝?”

    “先贤有一联,可与卧子共勉……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陈惟中身子一颤,如遭雷击。

    良久,他郑重一揖手,道:“下官……深谢国公提点。”

    王笑点点头。

    ——这个陈惟中,是自己最近磨砺的几个人当中,悟性最高,进益最快的……

    “夜深了,下去吧。”

    “是。”

    陈惟中边告退边品味着刚才那一联,忽听王笑又问道:“对了,卧子给柳如是写过诗吗?”

    陈惟中一愣,心说怎么又突然岔到这事?

    ——这个国公,似乎总喜欢问自己和柳如是的那点过往……

    “是,下官曾赠柳大家一篇《湘娥赋》。”

    “然后呢?”

    陈惟中微微愕然,低声道:“她回赠了下官一篇《男洛神赋》。”

    “是吗?”王笑沉吟道:“她若是没有回应你,你会如何做?”

    “这个……”

    ——这个莫须有的问题真是比科举都难……

    ~~

    几日之后。

    “老罗啊,这笔银子你运回济南,我可就松了一口大气。”王珰伸了个懒腰,抱怨道:“这些日子可累死我了,你说这关明、童元纬和他们手下那些将领怎么就这么有钱呢?光现银我就抄了两千多万两。”

    “有两千多万两,为何这批治河款项只给五百万两?”罗德元从案牍中抬起头来,板着张脸。

    “哦,就你要用银子,别人不要用银子?几场仗打下来,将士不用抚恤、犒赏?城池不用整修?灾民不用赈灾?还有,治黄河可不止山东那段,南河的废河不用治理开荒?接下来打这里、打那里的不用军需?山东府库为了赈灾都已经空了,不得再挪些银子?”

    王珰嘴里噼里啪啦就是一大串……

    “王主事能否再挤一些治河款项出来?此事至少要三千万两,很可能还要更多。倘若往后款项不足,半途而废,误民深矣。”

    “过命的交情你叫我王主事?挤?我去哪挤?你们一个一个就知道管我要银子。徐、淮两镇再肥,受得了你们这样宰吗?我再能干,受得了你们这样……事事压我头上吗?”

    罗德元正色道:“王主事,我是在与你议公务!”

    他忧中泛起忧色,又道:“眼下本就是多事之秋,治事黄河、又要收复河南,这银子如何是够?”

    “不够,然后我就给你挤出来是吧?我去抄你家?”

    “王主事!你还有没有一点为官为臣的样子?!”

    “罗德元,你烦死了,滚开……哦,我告诉你啊,这次不少人都以为是你劝笑哥儿固黄河于山东,你可惨了。咦,对了,你明天回济南?我得去问问能不能和你一起押运银子回去……”

    王珰想到能回济南了,整个人都兴奋起来。

    他交代完公务,转身就向周衍所在的河道署跑去。

    他昨天才从淮安赶回来,又把淮安抄家的事交给姜英,便不打算再去了。一路上都想着家里的娇妻和在家的舒服日子,脚步又轻了几分……

    “殿下!我从淮安回来啦,我见到那名伶郭灵儿,唱的淮海戏可美死……啊,笑哥儿也在啊哈哈哈……”

    王笑正坐在那与周衍说话,转头看了王珰一眼,问道:“你见殿下就是这样闯进来,不通报、不行礼,大嚷大叫?”

    “姐夫不必怪他。”周衍道:“是我吩咐的,王珰过来不需通禀。”

    “下官知错,下官这就告退。”

    “坐着一起听吧。”王笑指了指一边的位置,道:“省得我回头还要再交代你一遍。”

    “我不听也可以的……”

    王珰话到一半,看了看王笑,老老实实坐下来……

    “徐州条件简陋,臣工又少,确实不适合举办殿下的登基大典。但我之所如建议殿下在徐州登基,有这几点考虑……”

    “第一便是能最快稳住徐淮的人心。另外,江南那边,对殿下的固有印象是割据山东。而在徐州登基,可使江南百姓感觉更近,对之后吸收人口有好处。”

    “还有,他们敢掘黄河,殿下现在登基,能占一些大义名份。这事不能拖,赶回济南再登基,气势就弱了。”

    “而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接下来要打河南。河南名义上本就归楚朝管辖,但长年战乱,一片荒芜,许多地方已成了三不管的地带。地方上没有兵力,只有山贼土匪横行……我想让殿下登基之后,由蔡悟真领兵护卫,巡视河南……”

    周衍神色一动,心里感到一阵激动。

    什么‘巡视’,那是说给百姓听的,其实是带兵过去收复河南,但那边并没有多少有战力的兵马……这是一个磨砺自己带兵能力,同时增加自己声望的绝好机会!

    ——原来姐夫竟是要这般安排的……我险些就被张端误了!

    王笑又道:“殿下登基后就是御驾亲巡了,路线我已安排好,从淮河北岸西巡到潼关,再转洛阳、开封,再视查河务,沿黄河回济南……如此一来,殿下……唔,到时也该称陛下了,到时陛下可收复失地两倍于如今,有中兴之隆望。”

    周衍得王笑称了一句‘陛下’,只觉整个人懵懵的。

    ……

    王珰坐在一边听着这些,隐隐有一个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王笑与周衍说完,头就转过来了。

    “王珰,你随驾去河南……”

    ~~

    府衙也到了下衙时间。

    顾横波提笔在公文上添了一笔。

    只这一笔,就把侯恂起复到南阳为官。

    她特意挑了一个如今土匪最多最乱的地方。

    “老大人往后是治理地方有功,还是客死异乡?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也别说我一个风尘贱妓、一个不入流的小吏苛待你。往后啊,香君与你侯家恩谊两消……”

    她心中念叨着这些,感到得意,放下笔转头看去,那边李香君换了一服皂服,正坐在那很用心地跟着董小宛学做事……

    顾横波看着这一幕笑了笑,眼中有些宠溺。

    她却不像这两个丫头只知道傻傻做事,从小包袱里拿了几个瓷瓶,凑到受左明静信任的那几个女官身边。

    “上次便说过,今儿我特意带了来,这几瓶花露给你们,快闻闻香不香?”

    “啊,真是好香……”

    几人忍不住叽叽喳喳说起话,虽没有什么机密之事泄露出来,却也能知道不少上面的动向……

    “说起来,这几日城里都在忙着筹备齐王登基之事,等大典之后,我等便可回济南了,徐州这趟差可真是累人……”

    “两位宋大人一来,我等做事可等再谨慎些,免得又害大人被参上一本。”

    “参就参,议院的票拟还不是知事院批的……”

    “嘘,不得胡说。”

    “你们听说了吗?那个罗八钱,昨日又去找国公闹了一场……”

    “什么事啊?”

    “也不知他哪得到的风声……这事是这样,你们可别说是我说的啊……齐王一登基,以国公的功劳必是要封王的。公主殿下有意到时给府里的秦将军和府里的两位姑娘各加封一个诰命夫人……”

    “我也听说了,这事能露出风声,怕是在试探臣工反应吧?”

    “听说蔡将军那位亡妹也有追封……”

    “怪不得蔡将军这次能得这趟……”

    “嘘,什么话你都敢说。”

    “话说回来,罗八钱不得闹疯了?”

    “随他去闹,一天到晚的弹劾我等,最好国公将他打一顿才好咧……”

    顾横波保持着讨人喜欢的笑意,似要问些什么,最后却又忍住了。

    ——好想知道那几位姑娘是怎么得手的……

    却有一个小女官见她好奇模样,低声解释道:“有些事你还没听说过,我也不好与你说,等你到了济南,呆久了便知道了。”

    顾横波嘴上恭顺地应着,心笑道:“姐姐有什么不知道的,反倒是你啊……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第883章 亲自管(求月票求订阅)

    “王笑,我生气了。”秦小竺忽然说道。

    此时她与王笑刚洗过澡,擦干了头发,一边给自己绾着头发,一边蛮不高兴地嘀咕了一句。

    王笑给自己绑衽衣,心里正抱怨这衣服好麻烦啊,听到她这话吓了一跳,忙搂住秦小竺。

    看来是东窗事发了,本想着先让小竺与明静搞好关系,这丫头竟是现在就看出来了……比起绑衣服,这才是真的麻烦了。

    他在榻上坐下来,把秦小竺抱在自己膝上,道:“乖,别生气了好不好?”

    “哼,你还想瞒我,我都听说了。”秦小竺哼道,“难怪你最近待我那么好,原来是这样打算的,才事先安抚我。”

    “我哪有这样的坏心思?”王笑问道:“你听谁说的?”

    他心中暗骂,一个个领了我的银子,还出卖我。

    “都传开了。”秦小竺哼道:“我那么辛苦给你练新军,还要以为你要把这事让我来办。结果这样的大功业你转手给别人。”

    大功业?

    王笑长舒一口气,已明白秦小竺说的是什么事。

    “河南地方是大,但早些年是流寇肆虐最严重的地方,一片残破,又是四战之地。故而唐中元退守潼关,不愿经营,怕回头给别人做了嫁衣。可见,取河南从不是什么大功,收复京城才是真正的大功业……”

    “你还在哄我,哼,坏东西。”

    秦小竺本想骂几句娘希匹之类的,但淳宁不让她在家里骂粗,最近倒也改成了别的词汇代替。

    “哪是在哄你?再说了,你不想早些回济南见眉儿吗?”

    “你上次北上就不带我,还把我药晕过去。我秦小竺纵横沙场那么多年,你想把我当朵朵那样娇滴滴的小丫头养着吗?”

    王笑轻轻笑了笑,搂着秦小竺的腰,道:“我知道你在生什么气。蔡悟真怎么说也还是你姐夫,你姐夫也是我姐夫……”

    “他才不是我姐夫。”

    “他也救过我的命啊。”

    “要不是这样,我早砍死他了。”

    秦小竺说到这里,回过头又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淳宁怎么想的……给蔡丫头追封一个名份,再让个大功业给蔡悟真,回头封伯封侯,让北面的蔡老头见到儿子在这边高官厚爵,倒戈过来,是不是?”

    “不算全对。”

    “我可告诉你,蔡悟真还可以放他一马,蔡老头这个大汉奸我是必要杀的,玄策也没打算放过他。他要敢投过来,就一个死字。”

    “行,我知道的,我当然是站在你这一边。”

    王笑说着,在心中把这件事留意下来。

    以后不管怎么样,蔡家祯此人是不能让其活着到楚朝的,哪怕秦小竺不动手。秦家别人也会杀他,影响不太好……

    秦小竺还是好哄的,她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

    话说完了,她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又低声道:“王笑,我跟你发了脾气……我最近是不是有点恃宠而骄了啊?”

    “小竺最近越来越会用成语了,等回了济南,眉儿一定也要夸你。”

    “是吧,我都是从小碗那听来的,她昨天又和我说了个故事……武元衡曾举荐薛涛当女官,武元衡就是我上次和你说的那个被李师道刺杀的唐朝宰相。除了他,还有元稹、白居易都喜欢薛涛哦……”

    “董小宛怎么尽说这样的事,又是关盼盼又是薛涛的。”

    “哪有,她知道的可多了。从武元衡说到薛涛,又从薛涛说到元稹……元稹本来和他的远亲崔莺莺有过私情,后来却娶了太子少保的女儿,后来写了一本《莺莺传》,后来别人照着写了《西厢记》,那个张生就是元稹自己……怎么样?我以后也能当才女吧?”

    王笑点点头。

    ——说个故事都只会“后来后来”的才女?

    “后来,小碗又从元稹说到李泌,李泌也是唐朝宰辅,写过一篇《议复府兵制》,小碗又给我说了府兵制和募兵制的好处和坏处,我听了觉得好有道理,想跟你说……但发现自己已经忘光了。”

    王笑莞尔道:“元稹和李泌都说了,那她有没有跟你说长安十二辰的故事啊?”

    “我还没听到那里呢,小碗最近也忙,下次我让她给我说。”秦小竺一脸单纯。

    王笑只是觉得好笑。

    下一刻,秦小竺嘟囔道:“左明静真讨厌,我本来想让小碗来帮我做事,结果给她抢走了。”

    王笑一愣,心想左明静怎么就讨厌了,明明又漂亮又温柔……

    “其实左姑娘也会给小竺讲故事,你可以与她多来往。”

    “她才懒得和我说,她一天到晚可多事情了”

    秦小竺转过头,蹭着王笑的脸,又道:“哼,你休想打岔。这次不派我去打河南,以后打别的地方都得带上我,别又药晕我。”

    “好,你武艺高强,我多亏了你保护。”

    “你也要好好练武。”

    “嗯,伤也好快了,很快又可以练了。”

    “哪就好了?昨天你差点没喘过气,吓死我了……你怎么衣服也不穿好……”

    秦小竺在王笑腿上挪了挪身子,手早已抚在他身上,忽道:“刚洗的澡你又起来了,坏东西……唔……”

    “这次慢一些来……没事的……”

    ~~

    “笑郎……”

    这个夜里,顾横波又咬着嘴唇,在香褥中低声哼着,两只小弓足轻轻磨蹭在一起……

    直到次日起来,整个人都是慵慵懒懒的,她坐在云镜前凝视着自己的容颜,又升起一股自信。

    至于迷茫,却是从未有过的,她这一辈子都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李香君看似温柔,其实心高气傲;董小宛看似清高,其实柔肠百结……这些,顾横波并不想像她们那般矫揉。

    她想要什么就要,从不掩饰。

    “顾媚你还在这慢条斯理的,上衙都快晚了。”董小宛快步进来,一身衣冠已整整齐齐。

    “知道啦知道啦。”

    顾横波笑着拾起桌上的小姻脂盒,站起身来。

    “小宛会写大人那样的簪花小楷么?”

    “大人的笔意比我高一层,只能摹一个大概。”

    “你若想多为大人分担,当是要勤快练练的,往后许能跟在她身边为她代笔呢……”

    路上说了类似这些闲话,一个上午又忙碌在案牍间过去。

    等顾横波要去递公文,走到内堂,却发现左明静并不在。

    她微有些疑惑,心想刚才左大人还在的啊。

    踮着脚到窗边看了一眼,只见院里果然多了几个国公身边的侍卫。

    顾横波眼睛一亮,小姻脂盒和小铜镜很快便拿到了手中……

    ~~

    偏厅中,王笑正对左明静说着话,因今天他把秦小竺也带来了,倒也不敢“轻薄”。

    “我把小柴禾和裴民调走之后,徐淮这边锦衣卫是由我亲自管的,左大人若有什么需要锦衣卫配合的公务,可直接向我禀报。

    另外,锦衣卫人手不足,我还找小竺调派了几个军中好手过来,左大人有事或找小竺也可以。”

    左明静欠身道:“下官明白了,这些话派人通传便是,不敢劳国公特地派一趟。”

    “倒不仅是为了此事,今天过来还要找左大人借调一个人,哦,只需借调几天。”

    “是,国公要借调谁?”

    王笑道:“有件事我已布置许久了,只是有些情况不甚了结、有些关节还没完善……”

    正在此时,门外有亲卫道:“左大人,有位女吏说有急事求见。”

    虽未说是谁,左明静与王笑却也都知道是谁,这边敢这般跑来打搅国公议事的人可不多。

    两人对视一眼,眼神皆有些无奈。

    ——她又这样了。

    “让她进来吧。”王笑却是开口道,他转向左明静,笑道:“我要和左大人借调的,便是这一位了……”

    ~~

    南京。

    “王笑最近在做什么?”郑隆勖向太平司指挥使徐君贲问道。

    他才回南京不久,第一件事便是了解王笑的动向。

    待听得王笑还滞留徐州,郑隆勖身子一躬,仪态就显得警惕起来。

    敢掘黄河是一回事,怕不怕被报复又是另一回事。

    徐君贲道:“徐州似在准备让齐藩叛变称帝,说来也可笑,天坛、农坛以及太庙都没有。齐藩要称帝,也不知能向哪位先帝告灵。老大人听得消息也很震惊,接连派了两拨官员过去想要安抚,皆被王笑叩留了,生死不知……”

    这事郑隆勖知道,但既然阻止不了,他更关心的反而是还是王笑的动态。

    “王笑呢,他都在做什么?”

    “据探子回报,他打下淮安之后终于消停了,也不回山东救灾,物色了不少美人到徐州,说是为官,想必是收罗来自己享受的,在我看来,他也开始纵情声色了……”

    “何必加上你的个人见解。”郑隆勖摇了摇头,又道:“我听说王笑的四弟死了,你帮我派人到徐州走到一趟吧,替我带些礼物,慰问一下他。”

    “这……”

    “这是我私人的礼仪,告诉王笑,我郑隆勖公私分明,不是没气度的人。僻如王家二房长子王现在南京这些年,我又何曾害过他性命?”

    “好吧。”

    郑隆勖这才又问道:“还有其它消息有吗?”

    “具体的消息不能探到,只知徐州在整顿军备、运输物资,其它大动作却也没有……”

    “确定不会来打江南吧?”

    “泗、扬之间皆有重兵防守,因黄河之灾,山东的兵力王笑也难以调动,手上只有万余人、又无器械,该是不会来的。老大人只是嘱咐在武昌的孟总督加强对淮河的防事。”

    郑隆勖点点头,心知王笑最多是把河南那块地方拿了。

    拿了就拿了吧,人烟荒芜的地方,又与唐逆接壤,派兵去守也是得不偿失。

    从父亲对孟世威的嘱咐看来,虽与王笑是对手,但双方也有默契。

    郑隆勖那副紧张的姿态略有放松,又告诉徐君贲对徐州保持观注,若有动静便尽快汇报……

    看来,徐淮之争、黄河之事也就此告一段落。

    复盘整件事,自己这边虽除了沈保一党、独掌江南大权,但在王笑手上却没占到太大的便宜。

    本想拿下台儿庄,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丢了徐淮两个重镇。

    虽说掘了黄河给王笑带来损失,这边却要丢掉对河南的控制。

    再加上齐藩叛逆称帝……

    算起来,单论与王笑这场博弈,竟是亏大发了……

    做来做去,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

    “我等该反思了啊,此番说来也可笑,那痴儿不擅算计,施谋用略在父亲手下节节败退,他却可扬长避短,在战阵上步步为营。二千人破关明,一万人取淮安,兵指河南。”

    “由此可见,谋略只是小道,实力才是这乱世争雄之本。现今神州破碎,由我等试手补天,合当奋力经营,清吏治、薄民生、练强军,来日以堂堂正正之师,定乱臣、驱建虏、荡流寇。”

    郑隆勖发完感慨,又向徐君贲道:“君贲可知要建此功业,首要之事为何?”

    “当先做改革税制?”

    “我知你前阵子为难,我既回来,此事便由我亲自来管。这样,选个日子……就二月二龙抬头那天,以父亲的名义,邀南京诸士绅大户到你家东园赴宴,一则给这些人通个气,二则也是敲打……”

    ~~

    又是一年二月二。

    天光才亮,一身隆重礼服的王珰早已站在户部山戏马台上了。

    他低着头,目光看着脚边的石头,只见石头里已长出了一点小草的细芽。

    “好嫩啊。”他心想。

    好想家里的碧缥。

    碧草细如丝,丝丝念佳人。

    这自然不是什么好诗,王珰也作不出更好的,但他想着若回到家,把这诗送给妻子,她一定会很开心,又是一番体贴……

    想远了,暂时也回不去。

    好烦。

    对了,今天是齐王登基的日子,这才是数一数二的大事……

    齐王终是不喜欢关明侵占民宅筑成的堪比王府的壮丽府邸,于是将登基大典放在户部山举行。

    登基大典本是隆重至极的事,须由百官上表劝进,再由司设监准备仪杖;钦天监选择良辰吉日;尚宝司准备符牌印章;教坊司准备乐舞。

    而新帝也要祭告天地宗庙,祷告先帝与神灵,再接受百官朝拜。

    偏在徐州,这些是都没有的……

    算起来,当今天下几个皇帝当中,也就北边的顺治皇帝登基时也是这样一切从简,一切从简。祭祀天地之后,向天下颁布了即位诏书。

    这次齐王也是走的这个流程。

    说是简单,但也是隆重而肃穆。

    肃穆便代表着无聊啊。

    今天起得太早,王珰想打个哈欠,但不敢。

    许多重臣都没来,因此他官位虽低,站的位置却蛮靠前的。

    哦,罗德元被提前赶回济南去了,既是把治河款项押回去,也是王笑不想让他留下来,不然一定又要对这样的登基大典指指点点。

    这里与礼不合,那里与礼又不合……

    王珰心想着这些,偶尔也会想到王宝那小子被水冲走也不知还能不能找回来,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要不然和笑哥儿说放自己回去负责找王宝?

    忽听山下一阵炮火轰鸣。

    他转头眺望,只见远处上万人的方阵缓缓而来,气势震天。

    那是笑哥儿带兵来演军了……

    气势是真的很的气势,但不伦不类的,也不知效的是项羽还是刘裕的旧事。

    哦,笑哥儿一心想这么搞,这才把罗德元赶回去。

    待到那方阵缓缓到了山脚下,只见上万将士齐声高喊起来。

    远处,徐州百姓早已出了城来,扶老携幼密密麻麻跪了一大片。

    整点天地之间,数万人的高喊渐渐统一起来,合成整齐的一句:“吾皇万岁……”

    ~~

    南京。

    秦淮河畔。

    李香君曾住的媚香楼、顾横波曾住的迷楼皆已换了主人。

    这是教坊司的产业,教坊司是不缺美人的,只是新推出来的南曲姑娘尚未得有名气的才子写诗推崇,名气暂时还未传开。

    齐王在户部山祭天之时,郑隆勖正绕过夫子庙,穿过文德桥,去往徐氏东园赴宴。

    他对不远处的迷楼不屑一顾,心想着今日该如何敲打士绅,为税制改革开一个好头。

    徐氏东园本是大楚开国元勋中山王后人的别业,后来徐家稍有败落,东园也曾几易主人,如今徐家旁支徐君贲成了太平司指挥使,又把这东园买回来,故时人也称为‘徐太平东园’。

    这东园占地五十亩,南京人称为‘其壮丽为诸园之甲’,徐君贲把园子买下来,其实也是用尽了家财。

    这绝不笔小钱,徐君贲就算是名门之后,但只是旁支,能有这笔钱自也是有许多赚钱的产业。

    税制改革,他自己就有种当先挨刀之感。

    “君贲大义凛然,为我辈楷模啊,此次借园与我,往后必有重谢。”郑隆勖入园之后,首先又如此安慰了一句……

    宾客皆早已到场,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郑隆勖一一打过招呼,脸上一片笑意,心里却带着冷酷。

    郑元化今天虽然不会来,但主位还是给他留着,郑隆勖与徐君贲在上首坐下,开始了这场对士绅的鸿门宴。

    ——筹军需、轻民赋……这等大事,便从收拾你们这群国之蠹虫为始……

    他心想着这些,一队舞女已翩翩入庭。

    从徐州回来的教坊司右监丞曹喜凑过来赔笑道:“郑大人、徐指挥使,且看这歌舞如何……”

    ~~

    此时,郑元化刚下了早朝,回家换了衣服,起轿又往东阁行去,正在轿中翻阅着公文,周遭护卫重重……

    南京城外十里长亭,沈保满头乌发已完全苍白,面容枯稿,一身便服,正满脸失意得与寥寥几个送行者告别……

    剪子巷,名叫银杏园的小院子里,王现正靠在藤椅上,手里捧着一壶小酒,斜眼看看了门边太平司番子投在地上的影子,吊着戏腔唱道:“汉苏武在北海身体困坏,忍不住伤心泪悲苦伤怀,儿的娘啊~”

第884章 龙抬头(求月票求订阅)

    诏曰:“昔先皇晏驾,万方嗟悼。侄昱以幼冲之资,窃居神器,篡谋大业,秉心不孝,委任权奸,祸机四发,社稷堕废。

    朕为大行皇帝之子,承皇天之眷命、继列圣之洪休、荷祖宗之灵,惧社稷将湮于地,屡命上将奋扬威武,戡定四方。文武大臣百司众庶合辞劝进,率土式望,朕拒之再三,爰乃俯徇舆情,谨择二月二日,与百僚登坛,即皇帝位,改元建武元年。

    今修燔瘗,告类于上苍,惟大神尚飨。祚于楚室,永绥四海。所有合行事宜,条列于后……”

    王笑驻马在一万将士阵前,听着山上传过来的宣召,无意识地打了个哈欠。

    又想到上次陈惟中说的试论,那这道诏书的意思大概就是“我侄子周昱是个小王八蛋,把天下搞得乱七八糟,没办法,我只好自己来当皇帝收拾这个烂摊子。”

    掌握了甩锅的诀窍,科举试论也没那么难嘛。

    他打马向城内行去,免得一会要参拜周衍。

    小舅子有什么好拜的……

    一路上到处都是喜极而泣的百姓,也不知是真心欢喜还是宋信让人交待他们要哭的。

    王笑心想道:“你看,你们永远把希望寄托在明君贤臣身上,明君贤臣也很累的……”

    他昨夜又没睡,现在只剩下些仪式上的东西,反倒可以去补个觉。

    谁敢说三道四不成?

    徐州城内今天冷冷清清的,倒也不担心有什么刺客。

    如今锦衣卫他自己在管,早把那些细作肃清了……

    路过前面的堂厅,没想到却又见到了顾横波。

    “嗯?你怎么还在这里?”

    “国公,下官还想再推演两遍,怕有些地方尚未考虑周全。”顾横波起身行了一礼。

    王笑今天穿了一身国公的礼服,更显得英俊威武,恍然天人下凡。

    顾横波偷眼看去,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如春风吹皱一池春水……

    “唔,那你推演吧。”

    “下官还有许多事未能想通,可否请国公指教?”

    顾横波说着,又马上道:“二月二,龙抬头,南京盛行踏青、宴会,正是动手的好时节,许就是现在,我们的人已发动了。”

    她刚才并非在推演,而是在想说什么话能吸引住王笑。

    “不错。”王笑果然没有马上走,在位置上坐下。

    顾横波心中得意,道:“先说沈保,他虽不是罪魅祸首,但确实下令掘堤,‘可惜水太小’,此人死不足惜。郑元化顾忌影响肯饶他性命,我们却不能饶他,而这个无能之辈也是最好杀的一个……”

    ~~

    “穷途捓揄多山鬼,浊世风波总石尤。此去愿君需尺木,放开头角入云游。”

    南京城外,十里长亭,有人正高声吟诵着这一首诗。

    诗是江南大才子冒襄的新作,也是复社士人如今的心声。

    政坛失意,名声也被打得七零八碎,但心气不能丢。

    家国破碎,前途坎坷,这些文人反而更显出些‘穷年忧黎元’的一身风骨来……

    沈保却没有这种豪气了,苍凉地转过身去。

    失了权柄,他已如一根枯瘦枯木。

    “老夫无能,此番归乡,往后这社稷交由诸君了。”沈保背向众人,长叹着挥了挥手。

    诸生潸然泪下。

    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

    “老大人,终有一日,我等必能为老大人洗清冤委!”

    “老大人呐……莫道浮云终蔽日,总有云开雾散时。沧海横流心不动,天道酬善岂疑迟!”

    沈保手扶着车辕,正待上车,不远处几个文士打扮的汉子突然跑上前。

    “可是沈老首辅当面?学生心中久仰,有沈老大人的名句恳请指教……”

    “你们还想问老夫什么?”

    “想问问你……水小不小?!”

    话到一半,却是一声暴喝,那拱手作揖的文士袖子匕首一晃,径直插在沈保心口。

    亭中还在慷慨悲歌的诸生大骇,惊呆在那里。

    一刀、两刀、三刀……

    “噗!噗!噗……”

    亭中诸生眼看着沈保缓缓倒在血泊之中,接着便对上杀人者那双凌厉的眼……

    “呵,书生……”

    ~~

    “沈保好杀,郑元化却是不好杀的。”顾横波轻声道:“皇城那边,街道宽两百余步,官轿居中而行,暗箭、火器皆难以射中,郑元化又护卫重重,硬杀怕是难以成功,但他若是设宴待客却不同了……”

    “郑党宴客,向然是以宫中规格,由教坊司曹喜来安排。不巧,这位曹太监下官也有所了解。他有一侄儿,是他家独苗,过继给他为嗣,向来如心头肉般宠爱。我们只需拿住他这个侄儿,曹喜必乖乖听话……”

    顾横波说到这里,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小脚,幼时的痛入心扉之感再次泛上来。

    她仿佛能听到当年妈妈跪在曹喜面前汇报时,那太监漫不经心地用细尖的声音笑道:“这一批裹出了几个呀?”

    好像自己这些人不过是一块卑贱的陶土,任他随手烧一烧看能不能烧成精美瓷器。

    但现在,那个曾主宰自己命运的权阉,连着教坊司,不过是自己随手一摆的棋子……

    顾横波又忍不住感到巨大的快意。

    “由下官谋划,我们把锦衣卫的力士安排在迷楼做小厮,再控制了曹喜,便可在郑党设宴时借机接近他们。今日是佳节,郑元化若亲至宴席,我们或可手刃这老贼,他若不至,亦可诛郑党核心……”

    王笑随手敲了敲椅边的扶手。

    前日,郑隆勖竟还敢派人来慰问……呵,公私公明?黄河水淹山东,他欠自己的交代又岂仅仅是王宝的一条性命?

    此番没能亲赴南京主持刺杀,事能做到哪一步都不好说。但能成或不能成,他并没有太在乎。

    这是对郑元化敢水淹山东的回应和威慑。

    算是问他们一句——“还敢在后面给我捣乱吗?”

    ……

    顾横波又道:“说到王现公子,国公也不需担心,他在南京贩酒时,与我们几位姐妹也算有旧,尤其与归家院的妈妈交好。此事我已写了手书,拜托柳如是暗中攘助……”

    提到自己那位堂兄,王笑倒没什么印象。

    重生过来之后,他就没见到过王现,只知道这个堂兄负责家里在南边的生意,后来郑元化南下,人就被软禁起来了。

    ——这次王宝没了,也该把人接回去让爹宽心一点,省得一天到晚就知道说自己不孝……

    ~~

    南京,银杏院。

    “我等奉郑大人之命,接王现去赴宴。”几个差役打扮的汉子拿出一张请帖。

    “是……”

    接着便是“噗”的几声轻响。

    差役打扮的锦衣卫番子步入庭中,只见院中石桌上摆着一个酒壶,却不见人。

    脚步匆匆赶到前堂一看,只见两个中年妇人正站在那。

    其中一个中年美妇怀里抱着个三岁的孩子,另一个则是正在穿戴戏服,脸上施着粉,比抱娃的妇人还要美些。

    “我等奉国公之命,前来接公子归家,敢问王现公子何在?”

    “哦?”那着戏服的美妇一开口,却是个男人,问道:“是来接我的?”

    那锦衣卫番子一愣,心说莫不是中计了?

    “可算来接我了。”王现好整以暇地将手里的珠钗往头上一插,从妻子手中抱过孩子,笑道:“颀儿乖,带你回家了,路上不要哭闹,别给叔叔们添麻烦,好不好?”

    他怀里的孩子奶声奶气应了声“好”,笑咯咯地伸手又要摸他头上的钗环。

    “对了,那箱银子你们拿上,算是我谢你们的……”

    王现说完,捂着孩子的眼、带着妻子向门走去。步履虽快,却似闲庭信步,虽有老态,却也美得厉害。

    番子们面面相觑,倒没想到国公的大堂兄是这样的人……

    马车是早准备好的,却是徐徐离去,半点无匆忙逃亡的样子。

    偶尔还从车中传出一两句戏腔来。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溅!~”

    ~~

    徐州。

    “你这些天辛苦了,功劳我会记得。”王笑开口道。

    顾横波柔声应道:“都是国公早安排好的,下官只是锦上添花,岂敢称功劳?”

    话虽如此说,她这几天却着实是拼了命地在做。

    事情说来简单,但做起来去繁琐,比如只说教坊司有多少人,每个人又有多少亲朋,这其中哪些人是能用到的、哪些人是要小心归避的,各有哪些爱好;再比如安排锦衣卫到迷楼当小厮要注意什么;南京城哪些地方适合安排刺杀,哪些地方又不适合……

    这边消息传过去,那边消息传回来,她还要替王笑汇总分析。

    辛苦归一回事,顾横波却喜欢做这些,既能呆在王笑这边与他时常见到,又能借他的权力操控别人的生死。

    但眼看事情做完了,她也渐渐着急起来,有心想继续赖在这边。

    倒也想到一个法子……

    此时果然听王笑道:“先去歇着吧,往后不用过来,去找左大人奏事便可。”

    “是。”顾横波轻声应了,站起身来。

    “国公,那下官就告退……”

    王笑转头看去,只见她身子晃了晃,整个人缓缓栽倒下去。

    这一下也不知她练过没有,摔得恍如舞蹈。头向后仰着,官帽滑落下来,满头青丝如瀑,身子却勾勒出一道曼妙的曲线。

    王笑伸手一抄,将她揽住。

    “国公,我……我没事……今日陛下登基……国公快去……”

    顾横波闭上眼,说着没事,人却蜷缩在王笑怀里。

    王笑探了探她的额头,只觉烫得厉害。

    “你病了?”

    “没……没事……”

    顾横波喃喃着,头一歪,直接就晕了过去……

    她感觉到自己被王笑抱着,绕过回廊,放在一张榻上。

    远远的有山呼声隐隐传来……

    ——他为了自己,连登基大典都没去呢。

    她心想着这些,努力保持着清醒。

    今日里面可特意穿着那条牡丹样式的肚兜呢,一会他见了一定喜欢……

    她脑子里昏的厉害,忍了大半天了,此时缩在王笑怀里,终于还是放松过来,昏昏沉沉地迷糊了过去。

    “笑郎……牡丹好看么……”

    忽然听顾横波这样细若蚊吟地问了一句,王笑愣了一下。

    ——神经病,哪有什么牡丹?

    他召过秋田优子,嘱咐其照顾好顾横波,自己转身出去,想要回房补觉。

    才走到中庭,突听前面一阵嚷嚷。

    “国公,国公,不……王爷!王爷!陛下的敕封到啦……”

    ~~

    山呼声远远传进徐州府衙,打断了董小宛的思路。

    她停下笔,忽想到什么,有些担忧地向李香君低道:“顾媚也不知是如何想的……”

    “什么?”

    “她连着几夜没怎么睡了,今早又打了一大桶冷水泡了两刻……”

    “这样的天气,她如何受得住?”

    “许是疯了……也不怕闹出病来……”

    ~~

    南京,徐太平东园。

    一舞笙歌未歇。

    徐君贲倒是想到一事,转头向郑隆勖道:“我近日听闻那复社冒襄回了如皋,作了一首诗骂首辅大人,道是‘穷途捓揄多山鬼,浊世风波总石尤’,是否把他捉起来?”

    “何必理他?”郑隆勖漫不经心道:“在开封时,他送到我面前我都懒得杀他,还派人去不成?这些毫无用处的书生作诗夸口,权当笑话看便是。”

    “但这诗一夜之间流传甚广,对首辅……”

    “他不是在骂父亲。”郑隆勖道:“他要骂父亲早骂了,何必等到从徐州出来再骂?这是在暗骂王笑……呵,心里怕得要命,嘴里叫得却厉害。一群文人看不明白到处传唱,跳梁小丑,可笑。”

    徐君贲闻言笑了笑,也明白了郑隆勖当笑话看的心态。

    郑隆勖持杯饮了一口,等舞乐停了,目光落在诸士绅身上。

    酒也喝了,舞也看了,该办正事了。

    自己又不是像那些无用书生,只会夸夸其谈。

    “今日邀诸君……”

    “砰!”

    突然,东园一片大乱。

    有侍卫头上突然炸开一团血花,一群小厮忽然杀将过来……

    “怎么回事?!”

    郑隆勖大喝一声,拍案而起。

    他旁边不远,曹喜吓得满脸煞白,浑身都在打颤,身边两个太监忙扶住他……

    “保护大人!”

    到处都是一团慌乱……

    郑隆勖看着侍卫已堵在自己面前,松了口气,皱起眉分析着是谁要来行刺。

    耽误自己改革税制的大计……

    余光里有太监路过。

    下一刻,一支手如闪电般伸过来,狠狠扼住郑隆勖的头发。

    匕首重重一划!

    血激洒而出,洋洋洒洒……

    郑隆勖眼中生机尽去……

    “啊!”满堂都是曹喜的尖吓……

    ~~

    “砰……”

    “保护大人啊!”

    南京御道街,一片血泊当中,侍卫们嘶吼着向着刺客们迎上去。

    二十余名刺客杀到现在只剩三名,却依向着轿子冲杀过来……

    郑元化坐在轿子里,听着外面的动静,一张老脸依旧沉静,但眼皮却跳得厉害。

    他并不担心自己会被刺死。

    没有多少人知道他身边的老仆郑七,其实有一身高强武艺……

    下一刻,又是一声铳响,有人跌进轿帘……

    郑元化凝目看去,只见一具尸体跌进轿中……是郑七,胸口已是一片血泊。

    不远处,一个浑身浴血的大汉抬着火铳看向这边。

    他一句话都没说,但郑元化能感受到他冲天的杀气。

    有侍卫过去,乱刀把那刺客砍刀在地……

    纵是这一世人都镇定自若,郑元化也感觉到自己的双手抖得厉害。

    他看着郑七的尸体,仿佛看到死亡逼进到自己的面前……

    ——痴儿,你这次做得过火了,不守规矩……

    ~~

    徐州。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虢国公驸马王笑,忠孝于先帝,扶持社稷。栉风沐雨,万死一生,弘济艰难,宣力至伟,辅成大功。今特加封靖安郡王、奉天辅运大元帅,特进光禄大夫、右柱国、太子太师,增禄一千石。赐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谢陛下隆恩。”

    王笑强忍着哈欠,双手捧过圣旨。

    ——都说了明天再封,竟是这么紧赶慢赶地又把封赏发下来了。

    小舅子还是大方的,多添了两个官职……

    ……

    铜镜中的少年打了个哈欠,抿上嘴,那种少年气又消散开来,化成了威严。

    王笑穿着中衣站在那,低声道:“搞仪式真麻烦。”

    “靖安郡王。”秦小竺又低声念叨了一句,道:“和淳宁的封号很配呢。”

    “没有封号也很配……”

    “是哦,但是这冕服怎么穿啊?我不会弄,要是缨儿在就好了。”

    秦小竺拿着那冕服有些苦恼起来。

    王笑本想说“让明静过来帮我穿如何?”话到嘴边还是收了回去。

    “我们慢慢研究吧,开宴还早……”

    他在秦小竺的帮忙下,缓缓把那冠冕穿戴好,再看向镜子中更显得威严的自己,低声道:“往后办事,名义上就方便了许多呢……”

    称帝不称帝的,也只是这么一回事而已。

    ~~

    血泊里,沈保、郑隆勖的尸体被人抬起来,血还在不停往下流淌着。

    相隔六百里,王笑从一列列文武大臣身前走过,头戴的七旒冕微微晃动,所过之处,只有一声声恭谨的问侯。

    “见过靖安郡王……”

    ~~

    在更远的地方,张嫂轻轻摸着已隆起的肚子倚在椅子上,回想着这一年时光,她也问自己是否还有什么遗憾……

    ——也唯有太后娘娘的深恩还未报答……也不知那人说话算不算数,真会随自己去见她吗?

    她也不知道,只好转头看向外面正在忙活的铁豹子,轻声给肚里的孩子哼道:“二月二,龙抬头,蝎子蜈蚣不露头……”

    ~~

    是夜徐州,新帝大宴群臣将士庶民。

    席间忽有急信传来。

    “报!山东喜报,洪水已退去,伤亡为历年洪灾中最小,赈灾最为得力……山东诸大人为陛下贺、为万民贺!恭颂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哪怕知道这消息是靖安王压了两天,故意在此时才放出来的,新帝也是龙颜大悦,群臣更是满堂欢喜。

    ……

    宴中,陈惟中举杯又猛饮了一口酒,眼望四周光景,忽唱起词来。

    “堂上谋臣尊俎,边头将士干戈。天时地利与人和。燕可伐欤?曰可。今日楼台鼎鼐,明年带砺山河。大家齐唱大风歌。不日四方来贺。”

    “好,今日楼台鼎鼐,明年带砺山河!”

    “燕可伐欤?”

    “可!”

    “燕可伐欤?”

    “可……”

第885章 小孩儿(求月票求订阅)

    这一年天下间有两个楚朝,都自号“大楚”,并指对方为“伪楚”,一个称另一个是乱藩叛逆,另一个称一个是窃国伪帝。

    消息传到各方,时人称其为“南楚”、“北楚”。

    南楚寿昌二年、北楚建武元年、大清顺治二年、大瑞兴禾三年、大西大顺元年……二月初九。

    京城。

    每天都有一辆辆的马车驶进城内,大批的满族勋贵从关外迁入京城。

    内城显然已不够住了。

    多尔衮自然是有地方住的,昔年楚朝肃亲王的府邸已被改成皇叔父摄政王府。

    这里俨然已成了大清朝的权力中心。

    多尔衮觉得,顺治皇帝的信符放在皇宫里,每次调兵遣将都要奏请钤印,十分不方便,干脆把玺印都拿到自己的府中。

    这天府中议事,名叫冯伯衡的官员说道:“禀皇叔父摄政王,眼下大批的旗人入京,却苦无生计,奴才为此忧心忡忡,夙夜忧叹,终于想到一个办法。”

    冯伯衡五十多岁,他十九岁就高中进士,早年仕途顺遂至极,人称‘小冯翰林’,在延光帝还未登基时,他三十岁就已官任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内阁,加少保兼太子太保。

    之所以这么顺利,因他舍得抛掉读书人的脸皮去巴结阉党,准确而言,是‘媚谄’阉党。

    冯伯衡有时遥想那些年,自己阴谋诡计层出不穷,构陷了一个个东林党魁,何等风光?

    ——可惜啊,先帝不懂得用自己,偏要除阉党、用文官,果不其然,大楚亡了啊!

    总而言之,冯伯衡蹉跎了近二十年后,清军入关,多尔衮以书信召他入朝,他收到信就马不停蹄赶过来了。

    一入京,多尔衮亲赐他朝服衣帽鞍马、命他仍以原衔,进入内三院佐理机务。

    当时冯伯衡感激涕淋,抱着多尔衮的靴子又是一通痛哭。

    旁人还敢称多尔衮‘睿亲王’或‘睿王’的,他却是每每以‘皇叔父摄政王’相称,一字不落,又月月率群臣向多尔衮上表称颂功绩……

    对这样懂事的奴才,多尔衮既鄙夷又享受,此时听他又有建议,淡淡开口道:“说吧。”

    “臣请皇叔父摄政王将内城汉人百姓尽数迁出,腾空内城安置贵人与八旗将士。”

    一旁的刚林皱了皱眉,道:“内城可有数十万汉人百姓。”

    他倒不在意这些人的死活,纯粹是讨厌冯伯衡。

    冯伯衡正色道:“旗人乃我大清之根,八旗将士劈荆斩棘,奠定我大清基业,如今却不得片瓦遮头,再不解决此事,岂非凉了功臣之心?”

    刚林心中大骂。

    这本来就是睿亲王的意思,冯伯衡这是猜中了睿亲王的心思,抢先自己一步说出来。搞得自己现在反对也不是,附议又没面子……狗贰臣!不要脸!

    刚林只好道:“禀睿亲王,话虽如此,但我大清爱民如子,当适当发放些搬迁银两,以免生乱。”

    冯伯衡道:“不错。但仅如此还不够,旗人入关定居,岂可没了生计?奴才认为,当把京京畿土地分给八旗王公……这些年战乱之止,京畿多有无主之地,跑马可圈矣……”

    多尔衮淡淡看了冯伯衡一眼,知道这个奴才懂得揣度自己的心思,是个伶俐的。

    这种人用起来最方便,挥了挥手让他上个折子,把事办了就是……

    他议完事,向内宅走去。

    想到今年还要征西征南,已没有太多可用的大将了,又有些想念多铎。

    “多尔博人呢?”

    “回王爷,小阿哥在祠堂……”

    多尔衮到了佛堂,目光看去,四岁的多尔博正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哭。

    多尔博是多铎的第五子,过继给了多尔衮。

    本来呢,兄弟俩心中有默契,等哪天多尔衮死了,再把孩子过继过来。

    但之前在盛京,多尔衮因怀疑多铎与王笑勾结,引起了多铎不满,干脆直接让多尔博入继,这相当于承认自己生不出孩子了,算是一个大让步。

    让来让去,多铎还是死了……

    “阿……阿玛。”多尔博见了多尔衮,怯怯喊了一声。

    他是今天才到燕京的,因多尔衮觉得孤独,派人把他接来。

    此时把嗣子抱起来,多尔衮便扳着脸道:“你是爱新觉罗家的勇士、本王的儿子,哭什么哭?”

    被瞪了一眼,多尔博哭得更厉害,也不敢看多尔衮那双虎豹般的眼,委屈巴巴地低下头。

    想自己的亲生阿玛……

    多尔衮心里叹息一声,把嗣子放下来。

    ——这终究不是自己的新生儿子……

    ~~

    其实不需冯伯衡献策,也不需多尔衮下令,内城的汉人百姓早已遭到了驱除。

    首当其冲的便是拥有良宅、却还未在新朝有势力的人家。

    满城都是哭天抢地。

    虽然大家前不久还在欢天喜地颂赞大清朝轻民薄赋、满汉一家的良政……

    但在清水坊,有一片宅院却没人敢占。

    那是太后娘娘作主赐给她哥哥卓礼克图亲王的别院。

    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虽然还未到燕京,却已让女儿孟古青随着太后入关,之后便安置在这个别院里。

    孟古青今年才八岁,从科尔沁千里迢迢到燕京,其中意味,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来。

    太后娘娘这是有意把侄女许给陛下为皇后了……

    事情还未开始办,但未来皇后所住的地方,确实是没人敢靠近的。

    这天,中宫又遣人来探望孟古青……

    苏茉儿穿过一个个庭院。

    虽来过两次,她对这片院子还不算熟悉,先是绕过‘杜康斋’又路过‘陶然居’,最后才找到那个没有挂牌匾的小院子。

    走到这里,苏茉儿身边那个一直低着头的宫女加快脚步,径直跑进屋里。

    “你们在外面守着,任何人不许靠近。”苏末儿低声吩咐了一句,又向四周看了看,这才跟进屋中。

    屋里,布木布泰正抱着一个孩子轻轻摇着。

    “想不想额娘啊?”她轻声问呢喃着。

    落地为一岁,眼下刚过了年,这孩子虚年已有两岁,论月份却还不到一岁,正在牙牙学语的时候,虽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却仿佛能听懂布木布泰的话,睁着眼睛盯着她,很是亲近。

    苏茉儿与乳娘在旁边站了一会,任母子二人享受这片刻的相聚,过了一会,她低声道:“娘娘,该走了。”

    “好想带他回宫啊……”

    “娘娘,你知道不行的。”苏茉儿目光落处,那孩子虽还小,眉眼却已极清秀,怎么看都不像所谓‘在科尔沁捡的牧民家的孩子’。

    布木布泰用脸贴着孩子软软的头发,道:“你们先出去。”

    “喳。”

    屋里,布木布泰抱着孩子在榻上躺下来。

    她感受着那人曾住过的这间屋子。

    任这天地广大,但不管他逃到哪里,当整个江山都是自己治下之土,他终究是无路可逃……

    到那一天,她要他跪在自己面前,哭着求自己原谅他。

    她要让他匍匐在自己脚边,亲吻自己……

    布木布泰心头有些颤栗,咬了咬牙,心中涌起恨意和盼望……

    “额……额……娘……”

    孩子忽然呓语了一声。

    布木布泰愣了一下,接着满是惊喜。

    “好孩子,好孩子,再叫一声……”

    “额娘……”

    “孩子……再给额娘一点时间,额娘会把你养在身边,教你骑射武艺……还有他……我们让他教你诗书谋略,等你长大了,文武兼备,当一个铁帽子亲王好不好……”

    ~~

    西安。

    “你别总给他吸手指,脏死了。”

    唐芊芊正躺在榻上看着文书,转头蛮不高兴地说了一句。

    “哪就脏了?”陈圆圆向怀中的新生儿笑道:“小呆瓜你说呢?”

    那孩子才满月不久,却是懒得回答她的。

    倒是一旁的花枝正坐在那一个劲盯着他,一本正经地道:“他一定是想吃奶了。”

    “你事情办完了没有?懒在这干嘛?”

    “平时都是我抱的……”

    唐芊芊额头上还覆着一条温水拧过的毛巾,一边在文书上勾勾画画,一边听着两人说话,心中有些思量起来。

    她感到陈圆圆与花枝对这孩子过于溺爱……眼下自己不能与笑郎相守,让儿子长于妇人之手,恐不是好事。

    看来,自己得当一个严母了……

    陈圆圆却是刚从开封回来不久,逗弄了一会孩子,问道:“这孩子的身世,你可想好如何说了?”

    “有何难想的,堂堂正正说便是。”唐芊芊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堂堂正正?”

    “是,孩子是我和笑郎所生。大瑞七殿下与驸马王笑的儿子,我已奏报皇父,请封一个振国将军的爵位……”

    “这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的,只需说笑郎本就是我的夫婿,早年间被楚朝捉了,被逼着尚配楚公主,后来恰逢战乱,因他先顾家国大义,暂留那边匡扶汉人江山……”

    陈圆圆还有些疑惑,问道:“陛下能任你胡闹?”

    “这些事不说明白,旁人也要在心中嘀咕,不如大大方方说了。既是为儿子好,笑郎明白我的心意,自会默认此事,大瑞这边也不会失了颜面,论起来,尴尬的还是那位淳宁公主。”

    唐芊芊说着轻轻笑了笑,似觉得有趣。

    虽是无心,但确实是给对方出了道小难题,想必那丫头又该扳着脸生自己气了……

    “父皇不是迂腐之人,他巴不得能收服笑郎,自是会同意。此事虽无先例,却非毫无参照……隋唐时,宇文士及先娶隋朝南阳公主,后来他归顺李渊,又娶了李唐宗室之女寿光县主。你想,若有人把笑郎比作宇文士及,那谁是隋,谁是唐?”

    花枝听了大乐,向那孩子道:“小呆瓜,你可得把这振国将军当好了,哪天你那没良心的爹要是在那边混得不好,可得靠你养着知道吗?”

    “去,谁许你说他没良心了。”唐芊芊轻骂一声。

    ……

    逗儿子的时光虽轻松,但她心里却颇为忧虑。

    现下这大瑞朝已然有越来越多的问题呈现出来,首当其冲的依然是钱粮。

    秦汉之时,关陇还是富饶之地,水土肥沃,但千年以降,土地已变得十分贫瘠。

    至此隋唐,关陇就已不足以支持一个国都所需的粮食,皇帝就经常到朝臣到洛阳‘就食’。

    近日唐芊芊多读唐史,有时颇觉感同身受。

    比如唐德宗年间,长安又有饥荒,连禁军也要上街乞讨,等东南的粮食送到,唐德宗跑到东宫对太子说“米以至陕,吾父子得生矣。”

    问题是,眼下大瑞朝的处境,比安史之乱后的唐还要不如。

    唐时还有洛阳粮仓;岁漕从黄河、渭河溯流而上,运输虽困难,至少还有漕运供给;还有西方的丝稠之路进行贸易。

    反观如今的大瑞朝,困守关中,粮食供给不足、丝稠之路断绝,加上几年战乱,百姓畜产荡尽,本就贫瘠的土地更加荒芜。

    这种情况下还要整备军务防止建奴攻来,再加上当时‘免税三年’的诏令,开口容易,如今国库里也是空空如也,连官员的禄米都已欠了好几个月……

    就连唐芊芊这次给王笑写信,也不得不开口要些吃食,直言“笑郎若再不送些果蔬禽肉,我母子恐将饿死……”

    这段时间以来,唐芊芊也只能效仿王笑在京城建产业园的办法,鼓励关中多种番薯、土豆、玉米。

    她这边布置着春耕一事,那边皇宫里,唐中元正看着摆在眼前的一盘土豆发了大脾气。

    “土豆土豆,一天到晚就是吃土豆,朕是土豆天子吗?!”

    “陛下啊……京城实在是没有多少粮食了啊……”

    ~~

    徐州。

    秦小竺一睡醒又有些生气,轻轻捶了王笑一下。

    “都说了我算过日子,这两天容易怀孩子,你偏要弄,这要是怀上了怎么办……坏东西。”

    王笑也十分委屈。

    ——昨夜明明是都想要玩耍的,玩得时候你还很高兴,你睡觉前还夸自己“真好”,一觉起来又成坏东西了……

    话却是不好这么说的,秦小竺一双手虽然小巧,拳头却很硬。

    “怀了就怀了,有什么关系?”

    “你说的轻巧,这两年正是战事最紧的时候,还有,我哪能生在淳宁前面……”

    “好了好了。”王笑搂住秦小竺的腰,道:“不要去管什么谁先谁后。”

    “哼。”

    “别担心了,没那么容易怀上的……还有,不许吃药。”

    “哼,知道啦。”

    “说起来,小竺如果能生个女儿也不错……”

    “你走开啦。”秦小竺轻轻推了王笑一下,其实又赖在他怀里,似觉得生个女儿确实不错。

    她果然还是好哄的,此时又开心起来,问道:“我们后天就回济南吗?”

    “是啊,明天送陛下出巡,我们后天动身,这两天我把徐州的事安排一下,你把护卫整备一下。”

    “好的。”秦小竺笑应了一声。

    这是王笑偶尔和她开玩笑是的语气,她最会学别人说话了。

    ……

    等到两人吃早饭时,王笑随手剥了枚鸡蛋给秦小竺,问道:“你知道一枚鸡蛋多少钱吗?”

    秦小竺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在山东一两银子能买一千三百多个,江南那边一两银子只能买七百多个。”

    王笑说着,沉吟道:“民以食为天,要吸引江南的人口到徐淮,粮食至为重要,但我昨日问了许多官员,却没几个人知道鸡蛋的价格。”

    “嗯?”

    “给小竺说个故事吧,以前有个皇帝,一天要吃四个鸡蛋,内务府的开价是三十四两银子。有次,这皇帝与帝师闲聊,问‘这东西好吃,却是真贵,老师吃得起吗?’,答说‘臣家里有时遇到祭祀大典才用一两个,否则不敢买’……”

    “啊,有这么笨的皇帝?”

    王笑轻轻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倒是想到些事情。

    昨天有人告状,说是宋信对周衍说了一番话。

    “陛下呐,靖安王让陛下巡河南,岂是真为了陛下的声望?靖安王早有要改革官制之意,如今陛下才登基,本是封赏群臣、稳固地位、拿回批红大权,若去一趟河南,一年半载再归朝堂,官制改革已事成,谁还认陛下信令……”

    其实宋信说的不错。

    安排周衍去河南,一是要借皇权更顺利地收复河南,二也是想趁机改革官制。

    在王笑眼里,楚朝官制效率奇差,权不下乡野,只能管理士绅。换言之,城池之外的百姓基本是由乡绅代表朝廷在管着。朝廷对整个社会的掌控力低下,就容易给士绅创造“向下剥削百姓、向上欺瞒朝廷”的情况……

    王笑也没打算追究宋信什么,以他如今的实力,不管宋信说什么、哪怕说他要谋反,也改变不了任何事了。

    从来当臣子的说真话才叫难,有的皇帝也许到死都不知道鸡蛋多少钱一枚,宋信愿意说真话那就说吧。

    ——也该给陛下留一些忠心耿耿的可用之臣,虽然他们天天挑拨我和陛下……

    不过宋信也不傻,也懂得先捉财权,知道御驾亲巡南河之事改变不了,马上就找王笑要银子,补充皇帝内帑。

    皇帝连一点私房银子都没有也确实说不过去。

    王笑倒也想给周衍这个陛下应有的体面,但眼下治理黄河都没银子,肯定是拿不出银子来充内帑。

    另外,就算有银子,王笑也有些顾忌,怕周衍拿着银子练私兵或用在个人享乐上,或怕管内帑的人贪周衍的银子,比如四只鸡蛋三十四两……

    之前文家抄来的银子被用来练了一支没用的武骧卫,至今想来都有些心疼。

    ——总之当姐夫还蛮操心的……

    吃饭时正想着这些,忽有仆婢过来道:“禀靖安王,王现公子到徐州了……”

    ~~

    王珰正在城门口接王现,想到明天要出发去河南就心伤……

    他对自己的这位嫡亲大哥已没太多印象。

    王现到南边做生意的时候,他才六七岁。

    王珰只记得当年在京城家中,因王现的院子空着,自己曾带着碧缥到那边‘读书’,后来被打落了门牙……

    此时相见,他看到王现的模样,先是暗想道:“啊,大哥在江南沾了这种伶人风气,回头爹和大伯又要大发雷霆……哦,说来都是因为爹以前总抱着大哥去听戏……管他呢,我又回不去。”

    “见过大哥。”

    “是珰哥儿吧?”王现开口便道:“我离家时你正在换牙,怎这么多年过去了,牙还没长好?”

    王珰有些无语,接着见过了嫂子和小侄子。

    嫂子倒是个贤惠人,那小侄子却是一见他就咯咯笑个不停。

    “颀儿知道吗?你要再淘气,长大了就像五叔一样没有门牙。”

    “颀儿知道,五叔是个淘气包!”

    王珰只觉这父子俩真讨厌……

第886章 别徐州(求月票求订阅)

    王珰接了王现到府衙,看到下人们忙里忙外地收拾行李,他就觉得好不开心啊。

    ——你们欢天喜地回济南,我去要劳苦奔波去河南,好烦……

    又听侍卫说靖安王本打算亲自来迎,但宋信宋大人来了,正在前厅议事,让他们稍等一会。

    王珰心情就更差了。

    他向来会交朋友,素来跟别人处得不错。唯独这位帝师宋先生,每次见面都要骂他是谄臣、教坏陛下云云。

    最好一会别碰上面。

    坐了一会,王现忽然笑吟吟地拍了拍王珰的头。

    “愁眉苦脸的做什么?小时候踩到茅坑里还能傻笑的人。”

    “哎哟,大哥你胡说什么……我好歹也是个官身,不要面子的啊?”

    王颀又咯咯笑个不停。

    “原来五叔踩到茅坑里,淘气包。”

    王珰更有些恼,但转头一看,王现那双眼睛里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与关怀,让他气恼的话也说不出来。

    算了,懒得理他们。

    没坐一会,秦小竺人过来先接王现的妻子叶氏到后院安置。

    王珰又是一惊,不自觉就向后缩了一缩。

    好在秦小竺也没理她,打过招呼就笑嘻嘻地夸叶氏好看、小侄子可爱。

    叶氏被喊了几声“嫂子”本以为来的是公主殿下,但看作派又觉得不像,一时也是懵懵的,抱着孩子随秦小竺去了后院……

    等人走了,王现向王珰问道:“刚才那位是?”

    “嗯……笑哥儿的……怎么说呢……”

    “哦,懂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王珰又翻了个白眼。

    ——大哥你懂个屁,我的门牙就是被这个‘淑女’打掉的……

    又过了一会,王笑派人来领他们到前厅。

    王珰一进堂看到宋信还没走,他就有些犯嘀咕。

    今天气运不佳啊……

    ~~

    王家东府与西府其实是分了家的,所以两边的孩子也没排在一起论序齿。

    但恰是因分了家,两府关系一直还不错。

    以前王珠、王珍两兄弟各有自己的事忙,而王现离家之前更有时间陪王笑玩,因而那时还是他与王笑更亲近些。

    那时王笑不过六岁,已能看出是个痴呆儿,王现也偶尔抱他去听戏。

    这些年在南京,听说昔年那个痴呆的小堂弟开了窍、尚配公主、封侯封公、掌兵掌权……王现恍惚有种不真实之感。

    现如今,对方已是靖安郡王了,想必幼时之事早已不记得了……

    那再提旧事就没意思了,不必闹得像是在攀附权贵。

    这般想着,王现这次回来,已决定就当王笑是一个重新认识的人。

    “见过靖安王。”

    “堂兄不必多礼……这位是宋大人,特意来见见堂兄。”

    王现谢了,抬起头看去,目光先是瞥了眼王笑,心道他长大后果然还是像伯母多些,眉鼻又继承了大伯的英气,难怪能选为驸马……

    想到伯母,王现心头一股孺慕、感激之情再次油然而生。

    ——爹和大伯都是不管家务的,当年幸得伯母教诲,教自己明理做人……

    他收回心思,再瞥了眼宋信,见那是个中年文官,胡须打理得很漂亮,一身儒气,似在打量自己。

    “见过宋大人。”

    宋信抚须道:“你遭奸党囚禁这些年也是辛苦,陛下与你家五郎交好,也常挂念你。陛下本想赏赐财帛,奈何……”

    话说到“奈何”两个字,宋信停下话头,摆了摆手,叹道:“老夫多言了。”

    王笑又哪会听不懂他的意思,但闻言也只是笑了笑。

    王现便于是应了一些感激涕霖的话,称自己身无寸功,不敢受赏……

    宋信倒也知道,自己赖在这里,难免遭王家兄弟讨厌。

    但他担心王笑又要任用王现为官了,有些话总是要说的。

    虽然说了未必有用……

    宋信是帝师,以他如今在北楚的地位声望,几乎已达文臣之巅……依眼下的势头,他哪怕什么也不做,在位置上熬着就足以当上中兴名臣。

    不止一个人私下对他说过“何必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管他王笑是忠是奸。为齐王呕心沥血,最能落得什么好?”

    宋信并非看不出利弊,但,忠君之心岂可容私?

    今天之所以过来,一则是为陛下争取内帑,二则也是想再劝劝王笑别再用人唯亲,免得再多一个像王珍王珠那样把持政务的……

    他于是看着王现,笑问道:“你这次回来,可想要入朝为官?”

    王现受宠若惊,道:“宋大人何出其言?鄙人只是一介商贾,除了经商,平时也只会听戏、唱戏,岂可为官?”

    宋信点点头,安心不少。

    他觉得这王现为人风雅温和,比起王珠的刻薄凌厉、王珰的不成体统要好些。

    王笑却是随手拿过些文书翻着,听着堂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忽扫了王现一眼,皱眉道:“堂兄这脚……莫非是裹过的?”

    宋信目光看去,果见王现一双脚显得比旁人细些,相比别的男子确是秀气不少,再听王现应了声“是”,他不由感慨王笑好毒的眼睛。

    这楚朝,男子裹脚的本也不在少数。

    除了裹脚,涂脂抹粉、簪花戴钗的“美男子”更有许多。

    这风气本是南北皆有,倒是这些年北方战乱频发少了许多,南边却更盛了。

    王现又道:“我幼时不懂事,见那些名伶秀美,心里羡慕,裹了一段时间,被大伯骂了才解开。”

    王笑有些不悦,手中的文书丢在一边,道:“大好男儿效这阴柔之态,要让人称‘病夫’不成?”

    王现悻然苦笑,向自己这位堂弟拱手告了罪。

    宋信没想到自己还能看王家兄弟间吵起来,只好出来打了圆场。

    “总之此风断不可涨。”王笑依然皱眉不已,只是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再说什么,把话题重新绕回来,问道:“堂兄对经商之事如何看?”

    宋信知道,王笑向来最不喜裹脚之俗,眼下这么说,是绝了让王现为官的心思。

    今日倒是白担心了一场。

    ——另外,王家这两兄弟要有些不和?

    谈到经商,王现应道:“论经商,古人有明训,所谓‘知斗则修备,时用则知物,二者形则万货之情可得而观返。’”

    宋信眉头一动,目光落向王现,问道:“你亦读史记,知勾践灭吴之旧事?”

    “是,计然授范蠡七计,范蠡用其五计,辅佐越王勾践,而灭吴国。”

    “你怎么看的?”

    王现欠了欠身,道:“勾践要发奋图强,于是亲自下田种地,计然认为‘此竭于庸力’,于是策献教勾践‘渔三江五湖之利’,此为经济运筹之道,乃我辈经商之祖师。”

    宋信道:“一般商贾只知奉范蠡为‘商圣’,你却还知计然是范蠡之师?难能可贵啊。你可知这三江五湖之利,如何渔法?”

    王现道:“当是时,吴国与楚国是死敌,互有深仇大恨。但两国各丰富物产,于是越国把吴国的海产、食盐、矿产等物贩给楚国;又把楚国的漆器、丝织、丹沙等物贩给吴国……

    楚国很高兴越国代销物产,又希望越国能牵制吴国,加之楚国粮食充足,于是供给越国粮食,使越国不用增粮于民,得以恢复民力。

    吴国很高兴越国送来了琳琅满目的物产,名贵的甘橘、写笔、狐皮,越国还为吴王兴筑楼台、大送美人。吴王收了丰厚贡品,于是将割占越国的千里领土归还。

    越国得了通商之利,但却人口稀少,勾践便开始招揽人口,‘洁其居,美其服,饱其食’,故而四方之民闻越地多食,乃往归附,越地乃多人……

    之后勾践灭吴,越兵横行江淮,诸侯毕贺,号称霸王。而越能强盛,亦有这经济运筹之功。”

    王现说到这里,道:“在下浅薄,宋大人见笑了。”

    宋信又看了王现一眼,心知这番话可不是说故事这么简单,说的是当今天下的形势。

    眼下大楚取河南,横在天下正中,与其受四方之敌,不如渔天下之利。贩江南的物产、买关陇的战马,广收归附之民……

    ——虽不是什么新奇见解,但可见这王现也是个有才华的……

    只是,王家在朝中之势已太大了啊……

    宋信心里想着这些,目光看向王笑,思虑着万一他反悔要让王现为官,如何是好?

    王笑却恍如没听出王现的意思,忽然道:“刚才我和宋大人也说过,与其设十二监来管理陛下内帑,不如开设皇家商号来打理陛下的用度,往后自负盈亏,与朝廷无涉。”

    宋信皱了皱眉。

    这事他刚才都已经强烈反对了。

    真是完全不成体统,天下坐拥四海,却要自己操持商事与民争利,何等……

    “可是……”

    王笑摆了摆手,道:“此事我意已决,总之国库没有银子,宋大人若觉不妥,那便再等等吧。”

    “这……既如此,依靖安王所言便是。”

    王笑点点头,道:“王珰,你可愿辞官,替陛下打理皇家商号?”

    王珰突然被点到名,愣了一下,有些茫然地转过头来。

    辞官?那当然好啊。

    但打理什么商号?听起来好累啊……

    宋信眼一眯,突然明白了王笑是什么个意思。

    问都不问自己,点名就要王珰,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要银子是吗?没有,我顶多派个人给陛下赚点私房银子花,现在我这两个堂兄弟在这,你选一个吧……

    选一个的话……王珰这小子肯定是不行的……

    宋信只觉无奈感再次泛上来,心中叹息一声,道:“靖安王,不如让王现来打点此事,如何?”

    “唔,既然宋大人这么说……也好。”

    送走宋信,王笑方才转身看向王现,问道:“堂兄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王现道:“不算太明白,但想来我今日的应对没出太多差错?”

    “不错,更重要的是,堂兄往后做事,不可想着给陛下赚多少银子,而是尽可能的控制好陛下的用度,不能给百姓添负担……”

    “这下明白了。”王现恍然大悟。

    他心里却忽然想道——咦,似乎自己都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安排去做什么皇家商号了……

    自己这个堂弟,连天子的内帑之事都说一不二,其权柄似乎有些过大了。

    怪不得在江南总听人说他是外戚权臣……

    ~~

    “话说这王笑,拥兵自重,迎奉藩王……王笑有两名爱妾,叫顾横波、董小宛,本是秦淮河上的名妓……

    王笑收二女入房之后,对她们恩宠有加,又因她们有些才名,故被他当成谋士看待……

    再说这王笑听了顾横波、董小宛的主意,当即派人到南京刺杀当朝首辅郑老大人和已致仕的首辅沈老大人……

    沈老大人当时正在南京城外,临行之际见民生疾苦,赋诗云‘晚田虞不给,馀布易我粮。聊以赡儿女,非为成衣裳。感此劳者情,终夜为彷徨’,没想到竟成了绝笔,他当时正在解衣给百姓,忽然被冲上来的刺客乱刀刺死……”

    类似这样的故事,一时在江南江北的茶馆酒楼里传得沸沸扬扬。

    徐州这边偶尔也能听到。

    城内的官差也会捉捕一些传谣者,但只要确定是不是南边派来的细作,罚得也不重。

    等这流言传到董小宛耳朵里,气得她一天都没怎么吃下饭……

    她给秦小竺讲李师道的故事时,还存着归劝的心思,这些日子看下来,反而感到齐王治下吏治清平,百姓安稳,已渐渐没再把王笑视作李师道那样的跋扈藩镇……

    没想到如今自己却被人拿来说故事。

    “再说一遍听听。”顾横波有气无力地说道。

    “是,他们说靖安王有两名爱妾,正是姑娘与董大家,又说靖安王一见姑娘就爱煞了,与姑娘在……”

    婢子正说着,董小宛打断道:“够了。”

    “嗯?”

    “顾媚,你有完没完?要听几遍才够?”

    顾横波的病还没见好,正躺在榻上,可怜巴巴道:“你凶我……”

    “我哪有凶你?”

    “人家都病了,你凶人家……”

    一旁的李香君无奈,叹道:“好了好了,顾媚你真是,小宛这些天衣不解带、忙前忙后地照料你,她自己都险些累病了,你偏要逗她。”

    李香君又转向那婢子道:“先下去,那些流言往后别说了。”

    顾横波道:“刺杀之事我也参与了,自是该听听,这些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许是能从中查到幕后造谣者的线索……”

    董小宛哼了一声,又去给她煎药。

    顾横波看着董小宛的背影,轻笑道:“这丫头真是贤惠,谁能娶了她才叫福气……”

    “我说你啊……就歇了那个心思不好吗?”李香君忽然低声叹道,“这马上就要去济南了,若让人知道你这心事,万一打杀了你……”

    “我倒盼着自己值得被人打杀了。”

    “你真不要命了?”

    “知道么,那天我差一点就得手了……偏是不小心真个儿晕过去了。”

    顾横波很是懊恼。

    李香君见她明明已病得不轻还这样心心念念,颇觉气苦,哄着让她躺下睡好。

    才想转过身,又见顾波横抬起一只手,仿佛想在空中捉住些什么,喃喃道:“没关系,我还有办法……他一定会和我好的……”

    ~~

    “顾横波病还没好?”

    两日之后,王笑准备启程回济南,听说了这情况后,道:“那她让先留在徐州,病好了再说吧。”

    这句话传到顾横波耳里,她连忙撑起身来。

    垂死病中惊坐起。

    “好了,下官已好了……可以启程的……下官行礼都收拾好了……”

    左明静无奈,又担心她在路上受寒,便让人把她安排到自己的马车上,至少稳当些,也没那么透风……

    顾横波单独与左明静呆在一辆马车中,也感到有些不自在。

    “大人……下官……”

    “你安心歇着。”左明静道。

    她把位置让给顾横波躺着,自己端坐在旁边,抬眼从帘缝中看去,远处朝霞似有千娇万态。

    终是要离开这徐州了,回到更有规矩的济南……

    队伍最后,王笑策马而行,正和来送行的陈惟中说话。

    “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还是那句话,你暂管徐州之事,若办得不好,我便把你撤下来。”

    “是,下官一定鞠躬尽瘁。”

    王笑脸色舒缓下来,道:“陛下登基那天,卧子唱的那首词,可见是懂我的,开春先收复河南,等明年夏收之后,便可开始北伐。在这之前,你要盯紧南边,后方不许再生乱子了。”

    “下官明白,徐淮不会成为北伐的拖累,明年当有钱粮与劲卒支援北伐!”

    “明白就好,你聪明通透,但出身士族……多把目光往下看看,多到乡间走走……”

    话还是那些老生常谈的话,这些日子王笑已和陈惟中说过一遍。此时再说一遍,陈惟中就又多了一份重视……

    队伍行到废黄河边,陈惟中也就送到这里。

    王笑驱马向前,又听秦小竺说了左明静把顾横波带在马车上之事,有些担心左明静被过了病气……

    “这样吧,让左大人到我的马车上。”

    “我也这么说的,她不肯呢。”

    “那让顾横波到我马车上歇着,路上也稳妥些。路途也不远,我骑马走便是,正好伤后恢复体力。”

    “哦,那也好,我们好久没一起骑马了。”

    “小竺到左大人的马车上陪陪她吧。”

    秦小竺不太愿意,问道:“为什么呀?我骑马多自在啊。”

    王笑道:“让她给你讲故事。”

    ——当然是为了我也能过去找你们说话啊……

    于是,这一段路途,对几个人而言,各自都感到小小的、又偷偷的欢喜。

    顾横波得以躺在王笑的马车上,拥着他的被褥,感觉自己又离他更近了一些……

    左明静端坐在那给秦小竺讲着故事,也能听到帘外王笑偶尔说上几句。

    每次等秦小竺掀开车帘,她还能看到他策马而行的英姿……

    有时也能隐隐听到队伍中传来的戏腔,那是王现在练嗓,他最爱唱的是《牡丹亭》。

    左明静偶然听到,再抬眼飞快瞥一眼王笑,心头莫名浮起些其中的词句来。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可惜,从徐州到济南也只有这一段路,一晃眼也就走完了……

第887章 北使团(求月票求订阅)

    队伍已行过泰山,再有半日便要到达济南。

    王笑策马行在轿旁,正对秦小竺与左明静说故事。

    “……聂小倩对宁采臣说,‘那妖物必然还要来杀我们,我们把剑仙的袋子挂在床头’,于是他们挂了袋子,夜里也不敢睡,对着蜡烛坐着。忽然,一只夜叉飞了过来……”

    他说到这里,皱了皱眉。

    秦小竺与左明静都是吃了一惊,秦小竺忙从车窗探出头问道:“怎么了怎么了?他们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王笑侧头看去,左明静手里捧着个剥了一半桔子,眼里也有好奇和担忧之色。

    “唔,那倒也没有……我就是有些渴了。”

    秦小竺正想要拿水,左明静闷不吭声地把手里的桔子递了过去……

    那桔子入口酸酸甜甜的,王笑再看左明静微微赧然的样子,也觉心里酸酸甜甜的。

    “……后来宁采臣果然中了进士,聂小倩给他生了两个孩子,他们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为什么你说的故事都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啊?”

    “那自是有喻意的。”

    王笑说着,又瞥了一眼左明静。

    这姑娘听完故事就有些翻脸不认人,转过头去不让自己瞧了……唔,鬓边的青丝和半张侧脸也好看的……

    她似乎又有些脸红了……

    王笑自觉又调戏了一下左明静,心里有小小的得意……

    ~~

    马车行进的速度慢了下来。

    顾横波从睡梦中迷迷糊糊醒来,转头看去,见到王笑正打开边上的抽屉,似在找什么东西。

    “靖安王……”

    “唔,你睡你的,我拿个东西。”王笑也不抬头。

    顾横波有心想和他说话,早已准备好了说辞。

    ——很快就要到济南了,这样的机会转?即逝……

    “前日听到有人唱《牡丹亭》呢,我也唱给靖安王听好不好?”

    “嗯?”王笑手里拿着个油布包打开看了一下,随口道:“你还在病着,就不必唱了。”

    “戏瘾上来,想唱呢。”

    她支起身子,头发披在一边,显得楚楚可怜,目光看着王笑,开口便唱起来。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她病中还很无力,声音轻轻的,却歌喉婉转,极是动听。

    王笑虽不懂戏,却也觉得十分悦耳,不由侧头看了顾横波一眼。

    两人目光对上,顾横波眼中更有深情,仿佛痴了一般。

    她拿起一只纤纤细手,轻拈在脸边,樱口张开,继续往下唱起来。

    “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稍儿揾著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王笑一愣。

    这戏词……好那个啊。

    ——我看你不是戏瘾上来,是……

    下一刻,顾横波恍若不支,身子向下一栽。

    王笑下意思一扶,她倚在他怀里,一双手便搂在他脖颈上。

    “王爷……”

    顾横波似乎被什么顶了一下,脸上泛起一片红云,轻呼了一声。

    王笑有些愣住,手里的油布包掉在地上,跌落出几颗板栗。

    ——这……相比起来,刚才自己调戏明静那些话,根本就算不上调戏嘛……

    顾横波眼中更有些离迷,加上病中的虚弱,仿佛像是一朵任君采撷的娇花。

    她挪动了一下身子,脸上红云更浓,羞得闭上眼。

    闭了眼之后,她鼓起勇气继续唱起来,连声音都在颤抖。

    “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王笑:“……”

    怪不得大家都喜欢听戏……

    ……

    顾横波觉得额头烫得厉害,脸也烫得厉害。

    她其实病得不轻,这时侯每唱一句也是拼尽了全力。

    她已要感受到王笑身上那个大变化,感受到自己就要得手了。

    激动、喜悦、害羞、害怕……以及病痛中的虚弱,种种感受掺杂在一起,心都有些战栗。

    浑身上下半点力气也没有了,但她还是努力挪动了一下身子,蹭着王笑……

    这样的情况下,她已敢称一句“笑郎”……

    “笑郎……要了……”

    “都警告过你了,还敢玩火!”王笑忽然把她放到榻上,叱道:“你胆子也是够大。”

    他皱了皱眉,在旁边坐下来,又站起来低头看看自己,又坐下来……接着弄着自己的衣袍,显得有些为难。

    顾横波有些愕然,勉力撑起身子想要去拉他。

    “笑郎,我不要名份……只求能……”

    “见过公主殿下!”忽然,马车外传来高呼声。

    顾横波愣了一下,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

    当王笑的车队缓缓进入济南,在北面千里之外的京城,也有一队车马缓缓进入正阳门。

    这是南楚派来与清朝议和的使团。

    去年,沈保当了首辅之后,除了想拉拢王笑,也觉得王笑做事不靠谱……打了一场胜战,既不向朝廷请功,也不与清朝进行战后协商,这算什么回事?

    往后是战是和,总得有个章程。

    当然,山东只是藩镇,说了也不算。

    这种事当然是要朝廷说的算。

    既然是朝廷说的算,当然是议和为好。

    想与清朝议和的也绝不仅沈保一人,次辅应节思、太仆寺左少卿马成禹,以及一众朝臣纷纷请奏议和。

    提督沿海五镇水师的总兵陈东铭更是自告奋勇,上表请命北使。

    当时,唯有兵部右侍郎石梦农坚决反对,极力主战,终难以扭转朝廷决议,又深知陈东铭软弱,请求另择合适人选,依旧被驳回。

    石梦农只好亲自请命北使,以免陈东铭卖了社稷利益。

    南京朝廷倒是答应了,让石梦农兼右佥都御史,提督河北,联络关东军务,为使团主使。

    陈东铭进太子太傅、马成禹进太仆寺卿,二人为副使。

    石梦农深知此事乃与虎谋皮,也做好了死在京城的准备。

    “望陛下时时记北部之耻,勿以为和议必成,勿以议和为恃。以天下为重、以耻仇为念、以沦陷之民为忧,整军饬兵,方可恢复大业……”

    石梦农朝年幼的小皇帝三叩九拜,带着使团离开了南京。

    他深深感到使团北上与清廷议和无比荒唐。

    依朝廷的意思,楚朝与清朝可为兄弟之邦,从两国陛下的年龄考虑,楚帝为兄,清帝为弟。

    甚至还可以合力讨逆。

    这“逆”指的应该是唐逆……

    离京时,石梦农还在想,倘若能南北合力,未必不能收复河山。

    ——幸而沈首辅还派人联络虢国公,收山东之兵……

    百余人的使团顺江而下,走海路到天津。

    等在天津下了船,听闻南边传来的一系列消息,石梦农站在海岸边良久无言。

    沈首辅致仕又身亡,齐王已叛逆称帝……

    这场出使,都还没到北京城,自己这个使团就已经成了天下间最大的笑话。

    国破家亡,当了亡国奴的悲哀涌上心头,不可断绝。

    石梦农也只能趴在海岸上撕心裂肺地大哭了一场。

    哭到声嘶力竭,两次晕阙,醒来之后……差事还得办。

    内阁首辅换了人,但陛下还是陛下,他手持的是大楚皇帝的御书,绝不可朝令夕改,半途而废……

    没有人理解石梦农捧着御书一路再回京城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清军入城时,他母亲就在京城,绝食而死。

    “吾虽妇人,身受国恩,不能苟且求活,寄语吾儿,勿以吾为念……”

    石梦农路过正阳门,又想起了母亲的遗言。

    他喃喃道:“娘,孩儿此行,亦是孩儿死日也……”

    清朝礼部主事高孝贞在正阳门迎接了使团,马车继续向前行进。

    到了地方,石梦农掀开车帘,抬头看去,一股怒气冲上脑门。

    只见那衙门上分明是“四夷馆”三字。

    石梦农猛一转头,盯着高孝贞,道:“我持大楚天子御书,你敢以属国之理相待?”

    高孝贞脸色泛起些尴尬,应道:“下官也只是奉命行事。”

    他话到这里,压低音量,道:“石大人,何必这样激愤?这是在京城,大清的地盘……”

    石梦农不等他说完,重重将车帘摔下。

    “我大楚绝非清朝属国。这四夷馆,我宁死不入!”

    高孝贞颇为无语,忙派人把事情报上去……

    ~~

    “楚朝使节?北边的还是南边的?”

    “南边的。”

    多尔衮拿起情报看了看,没了兴趣,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

    冯伯衡瞥了一眼墙上的地图,揣度着多尔衮的心思,低声问道:“皇叔父摄政王是在考虑怎么对付北边的残楚?”

    “本王早就说过,王笑不除,必为我大清心腹之腹。”

    多尔衮微微皱了皱眉。

    本来,大清降服朝鲜、蒙古,对内一直励精图治,国力鼎盛,但这两年在关外苦心经营的局势被破坏了不少……要想一统江山,只怕该求速胜了,偏是在山东被阻挡了步伐……

    这几天与诸王商议,讨论今年该西进还是南下,迟迟没有议出结果。

    但多尔衮心里已有了个大致的结果。

    他抬起手,从北京到山东划了一下,从西安到山东划了一下,又从朝鲜到山东划了一下……

    冯伯衡抬眼一瞥,倾刻明白了多尔衮的主张。

    “依奴才浅见,诸王提议直取山东,恐不妥当,该先灭唐贼才是。唐中元去岁才大败,正是士气低迷、民心不稳、钱粮紧张之际,我们在开春之际攻打他,不给其休养生息之息,两年内,必可平夺得山西、关陇之地。

    而后,我们兵出潼关,顺河而下,直捣济南。到时再从京城出城,两路夹击,同时勒令朝鲜派出海师,袭拢山东沿海,则北楚可破矣!”

    多尔衮淡淡道:“这些不用你说。”

    “喳,皇叔父摄政王英明神武,自是早有成算。”冯伯衡又道:“只是,奴才认为,还有一路可一起夹击北楚……”

    “你是说南楚?”

    “是。如今南楚既派人来议和,可见这些尼堪畏惧皇叔父摄政王天威至深。不如联南楚,灭北楚。只要灭北楚,天下间还有谁可挡得了皇叔父摄政王?”

    多尔衮目光在地图上的山西一带棱巡,漫不经心地哂道:“又不是傻子,唇亡齿寒的道理这些人还能不懂吗?”

    冯伯衡道:“王笑让周衍称帝了,称帝有称帝的好,但也有坏处。比如说,有一户人家,家主过世了,侄子想继承家产,却遇到一个恶叔叔,已成了必死之局。这时来了一位贵人,能帮他除掉这个恶叔叔。奴才认为世上的道理就是这样,有时候这家产宁愿给外人……”

    多尔衮沉吟起来。

    “据奴才所知,王笑杀勋贵、抄孔家、罢科举,忌惮他的人不在少数;反观我大清,承楚朝之制、继正统社稷、传历代旧俗,天下早有归附之心。南楚那边,许多人恨王笑远深过恨我大清朝……”

    “但这使团是沈保派来的?”

    “不管是沈保派来的还是郑元化派来的,总归奉的是那小皇帝的令,代表的是南边大多数臣子的心愿。”

    冯伯衡说到这里,又道:“奴才还得到消息,王笑派人行刺,杀了郑元化的嫡子儿子。如此深仇大恨,加上满朝官员意愿,只要大清有联合南楚之意,此事必成。”

    多尔衮冷笑一声,显得有些不屑。

    “此事就交给你办吧,从这使团开始……”

    “喳!奴才一定办好……”

    ~~

    南楚使团最后被安置在胪鸿寺。

    石梦农又提出要到天寿山祭拜皇陵,但一入胪鸿寺就被看管起来。只好在胪鸿寺备上祭祀用的牛羊豕三牲,哭跪着向历代先皇请罪……

    他知道,这个荒唐的使命,这个被编织出来的偏安江南的美梦,基本已经破碎了。

    给历代先皇告了罪,自己唯一能做的,也只能尽力维持大楚陛下最后的一点颜面而已……

    同时,副使陈东铭已经在冯伯衡的引领下,准备拜见多尔衮了。

    冯伯衡其实早就与陈东铭有联络,确定了他有投降大清的意思,这才献策给多尔衮,把这功劳拿捏得稳稳的。

    “奴才拜见皇叔父摄政王,皇叔父摄政王千岁千岁千岁……”

    多尔衮拿起陈东铭的情报看了看。

    当年大清攻打朝鲜,陈东铭挂平虏将军印,领兵八千救援,结果还没交手,他就已经逃到广鹿岛了……

    从情报来看,这个陈东铭唯一能拿出手的战绩,就是招抚张献忠。

    以前张献忠还在当兵时,曾犯过军法要被处死,陈东铭见他面相奇特,给他求过情。

    张献忠很感念他的恩情,后来每次打仗,只要对面是陈东铭,就带着金银珠宝前去联络,由他牵线搭桥就抚,然后再次叛乱……

    多尔衮皱了皱眉。

    比起招降陈东铭,他更想招降石梦农。

    石梦农二十九岁乡试第二名中举,次年二甲进士及第,官任韩城知县,政绩优异,考选第一,平定流寇,算是个文武全才。

    而且还是个心有忠义之人。

    最近多尔衮尤其喜欢这些有忠义的,不然那种摇摆不定的,今天能投自己,明天又投了王笑,要来何用?

    ——呵,一群贰臣。

    陈东铭见多尔衮不叫自己起来,忙道:“奴才早有归顺大清之心,恨不能早把这头给剃了,只是想到还能在南边为皇叔父摄政王办事,这才苦苦煎熬……”

    “你能为本王做什么?”

    “奴才可以说服江北军镇、湖广总督归附大清。”

    多尔衮脸色一动,把陈东铭唤起来,问道:“本王若要让南楚合力讨逆王笑,你可能促成此事?”

    “奴才愿去游说,有八成把握。”

    “是吗?那些劣卒真敢再与王笑为敌?”

    “那也看是为了谁,为了自立的伪帝他们自是不愿,但若能为大清效力,必万死不辞!”

    陈东铭又磕了一个头,道:“南京内阁次辅应思节早有朕清讨逆之意,此事奴才愿去促成……”

    多尔衮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

    四面、五面围攻北楚的计划,整个脉络似乎已渐渐清晰起来。

    可再派人联络唐中元、张献忠,合力共伐王笑、灭北楚。

    他手掌在地图上一拍,仿佛江山在握……

    ~~

    济南。

    王康手掌在案上重重一拍,喝道:“老夫说了宝儿没死就是没死!谁敢办丧事就先从老夫的尸骨上踏过去。”

    “我相公没死,谁想给他治丧,先杀了我们母子俩……呜呜呜……我苦命的孩儿……”

    王笑一进家门就听到这样的大吵大嚷声,只觉头痛不已。

    踏进大厅一瞧,果然又是王珠这个逆子在惹爹生气……

    一旁的钱怡努力顶着那干瘪的肚子站在王康身后,动作看起来像怀胎十个月了。

    崔氏也是坐在那哭个不停,二房的婶婶周氏苦苦劝着。

    二叔王秫不停揪着胡子。

    这个家是越来越吵了……

    “人肯定是死了,不办丧事,爹你何时能放下?”王珠道,“何况眼下治丧,三弟的声望……”

    王笑眼看这大厅又要炸起来,道:“二哥,停。爹都说了四弟没死,不治丧就不治丧吧……”

    接着也不知谁嚷了一句“靖安郡王回府啦”,整个大厅又是一片乱七八糟。

    有人责问下人不知道通报,有人哭诉王宝的遭遇,有人对王笑嘘寒问寒……

    再等看到王现一家三口,这种乱烘烘的气氛更被推高了一层。

    倒还难得看到王珠过去一把抱了抱王现,拍了拍对方的背。

    王笑只觉得头都有些晕。

    但不管怎么说,得要过来先见了爹,再回家见自己可爱的缨儿和朵朵……

第888章 有压力(求月票求订阅)

    ——我家本来就闹哄哄的,再加上个钱怡,真是吵闹……

    王笑没在王家多呆,给王康请过安,带着淳宁登上马车。

    “先到黄河边看看吧。”他倚在车厢上揉了揉额头。

    此时已是傍晚,一路马车劳顿才回了济南,按理说明天再去看黄河也不迟,但王笑既然说了,淳宁也就夫唱随妇地吩咐下去。

    她主政山东也有些日子了,在旁人看来是威仪渐重,但在王笑面前却还是笑靥如花的小姑娘模样。

    “你尝尝这下邳板栗,特意给你带的。”王笑拿了半包板栗递给淳宁。

    他袖子里还有好几颗,那是被顾横波吓得掉到地上的,他自己剥了吃掉。

    每次出门带些小零嘴回来,算是他与淳宁相处的习惯之一。

    淳宁接过油纸包,会心地笑了笑,有些羞赧,亦有些开怀。

    她才不会在马车上吃东西,只拿在手里捧着,轻轻把头倚在王笑肩上。

    小别胜新婚,淳宁今天特地早早地出城去接王笑,两人腻歪了一路,此时才开始说些别的话。

    “陛下称帝了,有好处,却也有坏处。”王笑道:“本来我们和南楚还可以维持表面上的统一,眼下却是撕破脸了,接下去的局势怕有些复杂……”

    “只怕在那些人眼里,藩王自立,比外虏内寇还要可恨呢。”

    “是啊,士大夫已忠君为纲,把君君臣臣放在首位,至于民族气节他们反而还往后摆一摆。我们与南边是没有联合的可能了,故而我干脆派人刺杀郑元化,算是一个恫吓与敲打。”

    “夫君是想说,既不能与南楚联合,当继续联瑞抗清之策?”

    王笑微有些苦笑。

    淳宁声音放低了些,又道:“对了,我还未恭喜夫君,得了一个长子呢。”

    她对缨儿、朵朵可以不介意,一直以来对唐芊芊却颇有戒心……

    此时一句话出口,王笑身子微有些僵住。

    该来的总归还是要来的。

    好在淳宁也只这般说了一句,连头也没从他肩上挪开,又放低了声音,道:“夫君还欠我一个孩子。”

    这句话细若蚊吟,王笑心中长叹,搂了搂淳宁。

    ……

    马车出了北城,王笑下了车,举目看去,眼中河水宽阔,几十里全是积水。

    所谓洪水退了,也只是暂时不再继续泛滥而已。

    大清河的河道根本不足以承载黄河,河水没有固定的河道,接下来若再下一场雨,肯定是还要淹没开来。

    到处都是兵士、劳工在筑堤,暂时先把河水稳固住,又有许许多多的小船行在水上,趁着最后一点天光清理淤泥,开凿大清河。

    这工程显然极为浩大,八百里长河,又是数十里的宽度,泥沙量又大,要在这其中开河,极费人力物力。

    王笑今日亲眼见了,才知道自己在徐州到底是做了一个什么样的决定。

    ——“陈京辅不老实!三千万两银子根本就只够勉强把黄河固道到大清河,往后要治理好还是一个无底洞。”

    再一想,陈京辅说的是“五年可抵二十年之功”,从没说过“只要三千万两银子”……

    心里有些莫名的恼火。

    但恼火归恼火,王笑也没有动摇过决心。

    再大的工程,早做决定也好过晚做决定。

    这阵子他努力回忆,倒也回忆起一点之前学过的历史。

    没记错的话,后世黄河改道,应该是在清朝咸丰年间,正值太平天国如火如荼……

    但还记得,李鸿章也有在争论黄河该走哪里……那是光绪年间……

    还是说,经过咸丰、同治、光绪三代皇帝、四十多年过去,晚清朝廷一直都在任由黄河肆虐?

    眼前的大水被暂时加筑的堤坝固住,看起来尚且可怕,王笑亲眼见了,才知道这时代的人活着确实是蝼蚁一般,轻易就能被大片大片地夺掉性命……

    正想着这些,夏向维匆匆赶过来,行了一礼。

    “老师回来了……”

    王笑点点头,问了些治河的情况。

    两个边走边谈,大致的情况说完之后,夏向维道:“学生没想到老师这么快就决意固河,心中实感不安。”

    “说吧。”

    “老师可知道‘东周欲为稻,西周不下水’之典故?”

    王笑道:“不知道。”

    夏向维无奈,只好道:“顾名思义,东周居于下游,西周居天上游,则生民仰西周鼻息。如今老师要把黄河安流在山东,可曾想过,上游的山西、陕西皆不在我们的势力范围?”

    “你想说什么?”

    “自古争霸,占了上游便占了优势,比如韩信决潍水,大破龙且二十万大军;晋灭东吴,从巴蜀顺游而下;元灭宋,先取襄阳,便可沿汉入江,直取临安……

    倘若黄河走山东,哪天唐中元要与我们为敌,只需顺黄河而下,其兵力、辎重运输,利我们百倍,兼以水攻,可破诸城池,则山东危矣。

    或一旦山西、陕西之地为建奴所得,建奴可兵出潼关,甚者两路夹击,山东既无地势,再让上游,西边门户空虚,同时德州、济南被一分为二,还如何防守?

    老师固黄河于山东,便如在家中铺一条道路,让盗贼入室;如把头颅放在敌人的铡刀之下。”

    夏向维说到这里,又一拱手,道:“学生非是反对黄河入鲁,但老师何不再缓上几年?我们可先做筹备,等天下已定,再徐徐治理……”

    王笑道:“你说的有道理,上游在别人手上,下游就要吃亏。但……如果像你说的,唐中元要打我们,或者建奴得了晋陕之地,我不固流黄河就当稳了吗?”

    他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了一个“几”字型。

    “这是黄河。”

    他又划了几条线,道:“这是太行山脉……这是秦岭……他们这八百里秦川,进可攻、退可守,占据了绝对的地利。”

    “如果他们要从山西、陕西攻打河南,以河南眼下的破败情况,肯定是守不住的,对吧?”

    夏向维应道:“是。”

    “开封就在这里,西是潼关,北是太行山,黄河从它旁边穿过。这地势,从山西、陕西打过来,守不住。那我们如果让黄河回归徐淮河道,一旦开封被占,敌人就可以随时再次决口黄河,水淹山东。

    建奴从北方攻过来,我们可以赁德州防线硬抗,因为德州防线只有太行山到海边这一小段。但如果他们从西面攻过来,山东就完全暴露在他们面前,处处都是破绽,不管有没有黄河,我们都阻止不了他们打进来。

    那我问你,我们治不治理黄河,对战事还有什么区别?”

    夏向维默然了一下,盯着泥土上的痕迹想了想,道:“至少能省下钱粮。”

    王笑道:“省下银粮,不如让百姓过得好一点,多吸引些人口。我再问你,河南守不住、山东西面防线也守不住,那这一仗要怎么打?”

    “第一,确保唐中元不会出兵攻打我们。第二,守住山西、陕西,不给建奴从西面出兵攻打我们的机会。”

    “山东的战略地势薄弱,守山东不如守山西。但山西不在我们手上,怎么办?”

    “学生担心的就是这一点,联合唐中元,终不是长终之计。”

    “是啊。”王笑想到唐芊芊,在心里微叹一声,道:“这事很微妙,我们既不能让唐中元被建奴所灭,又要防止他做大打来我们……”

    他手里的树枝在地上,以太行山为中轴,划了一个三角形。

    “至于怎么破这个局,当先收复了京城,再西进居庸关,才占晋陕之地。”

    夏向维看着那个三角,道:“学生明白了。但黄河……”

    “黄河之事,我意已决。与其争来争去,不如埋首做事。”

    王笑站起身来,丢开手里的树枝。

    ——这里又不是什么晚清朝廷。

    ……

    陈京辅、罗德元、方以智、陈贞慧等人本在河边忙碌,听说靖安王回来的消息后,几个忙不迭赶过来,却只看到王笑的车驾越走越远。

    他们本有些遗憾,但很快又松了一口气。

    因为随着王笑回归山东,固流黄河的最后一点争论也彻底被压了下去。

    只留下一句方针。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

    夜色终于盖下来。

    对于王笑而言,回了济南之后该忙的事可算都忙完了……终于可以过自己的私人生活了!

    从城北回家的路上,他本是带着期待的,却没想到还面临了一场考验。

    上马车的时候,淳宁和秦小竺正坐在一起,听左明静汇报事情。

    王笑趁这机会和她们同坐一辆马车,有淳宁在,左明静也放松了许多。

    看着三女的漂亮容颜,他只觉赏心悦目,颇有些高兴。

    接着,忽然听到淳宁问道:“顾横波既然对夫君有意,夫君可要纳了她?”

    “嗯?”

    王笑愣了一下。

    淳宁又道:“夫君虽是驸马,却有赫赫战功,如今既封了王,纳个妾又有什么打紧?若满意顾横波,此事我替夫君操持。”

    王笑侧目看去,见淳宁脸色没什么高兴,也没什么不高兴。

    他却已在心里小心了些……

    因古代习俗的不同,妻妾之间的关系并非王笑以前认为的那样,一群女人争风吃醋之类的。

    宗族社会怎么说呢……比如楚朝就有吃绝户的传统,如果一个女人的丈夫过世了,没留下儿子,同族的兄弟叔伯就要一拥而上来抢家产,马上就要把这女人扫地出门。

    而妻与妾之间的关系又极为分明,妻是女主人,妾是物品,妾生的儿子是要视正妻为主母的。

    再加上这时代孩子存活下来的概率并不算高,古人又最重视子嗣传承。

    这种情况下,一般有钱人家的妻子,多是愿意为丈夫纳妾。

    淳宁毕竟是这个时代的人,在这种风气耳濡目染下,她对纳妾之事不算排斥,但也不算喜欢,而且她贵为公主,更是一直也没有要给王笑纳妾的想法。

    今日为何提这一茬呢?

    王笑心里沉吟着,目光落在淳宁的纤纤细腰上,她一双手正无意识地抚在那里。

    ——唔,芊芊生了个儿子,她有压力了……

    “此事大可不必。”他摆了摆手道。

    淳宁微有些讶然,道:“听说那顾横波美艳不可方物,又有才情,且对夫君一片深情,夫君不喜欢吗?”

    王笑道:“那姑娘许是小时候吃过不少苦头,没安全感,所以喜欢我的权柄、战功,又哪是对我有情?”

    “以夫君这样的人物,她哪会不真心喜欢?”

    “总不能遇到喜欢我的就纳了。”

    “但顾横波却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呢。”

    “美不过眉儿,唔,还有小竺……”王笑侧目看了左明静一眼,虽有心把她也夸上一夸,当着淳宁的面,暂时还不敢。

    对了,顾横波之事,大概也是左明静说的。

    倒不是为了告状,反而是如果不早说,以后等淳宁自己发现了,对顾横波只会更有麻烦。

    “夫君你又贫嘴。”

    秦小竺道:“对哦,他现在一天到晚可贫嘴了,惯会说好听说呢……”

    王笑有些自嘲,又想起顾横波给自己唱得那段戏词。

    那样的美人用那样的声音唱出来,若说不勾人也是假的。

    若说有什么顾虑,这辈子已经很对不住纤纤、淳宁她们了……

    当然,到了如今这个地位,诱惑还是非常多的,王笑自认为比起别人还算克制。

    君不见某军阀作诗曰“要问女人有几何?俺也不知多少个。昨天一孩喊俺爹,不知他娘是哪个。”

    王笑有心把这诗与诸女分享一下,想了想还是算了。

    何必自己陷害自己……

    ~~

    虢国公府本就不大,淳宁设立知事院之后,又在后面划了一片地方,建了高墙隔开,于是原本不大的国公府就更小了。

    如今王笑封王,也只是把牌匾换成了“靖安王府”而已,显得十分寒酸。

    偏就是这样寒酸的府邸,王笑一进门就感到了许久没有的温馨……

    缨儿也清减了不少,脸上的婴儿肥都不见了,引得王笑十分心疼。

    钱朵朵还是那副羞答答的样子,看着王笑,她满眼都是情意。

    那边左明静回了知事院,淳宁先带着小竺去说话,给三人留了叙话的时间。

    这些时间,话自然是说不完的,但缨儿、朵朵见王笑回来已是足够开心。

    “少爷知道吗,我和朵朵最近也做了不少事呢,殿下都夸我了……”

    “我家缨儿也是一品夫人了,往后叫我夫君也可以,唔,朵朵也是……”

    她们一听就有些害羞。

    缨儿心里想着,才不要呢,少爷只有自己叫的……

    王笑把她抱在膝头,又想到若是能同时与几个女孩子办一起婚礼,到时候挑盖头玩也十分有意思……

    钱朵朵本来捧着那本她写好的书想给王笑看,但想到他刚回来,这事倒也不着急,红着脸站在一旁,也被王笑抱到膝头。

    三人说话说到亥时三刻,缨儿问道:“少爷,芊芊姐生了个男孩吗?”

    “是啊。”

    “少爷也和公主殿下生个孩子好不好?明天再来看缨儿……”

    这件事似乎成了靖安王府的几个女子心头的大事。

    王笑明白,淳宁与芊芊之间,隐隐是有些较劲的。

    小竺肯定是站在淳宁这一边,缨儿和朵朵似乎是墙头草……嗯,想把明静也算进来,那她也站在淳宁这一边的。

    但芊芊显然更霸气些,以一个孩子,就占了大大的优势。

    于是淳宁这边的坚定派也好,墙头草也好,都替她感受到了危机……

    王笑觉得自己该掌握一下平衡了。

    这个夜里,秦小竺也特意避开了。

    王笑与淳宁开始卖力生孩子……

    ~~

    初回济南,事情当然是一大堆,接下来两三天里,王笑每天里都是哈欠连天的样子。

    离开了大半年,好不容易回来,他陪了淳宁,又要陪缨儿和朵朵,颇为充实而开心。

    另外,顾横波被安置在知事院,该是不怎么见到了。

    但王笑发现,自己这些天时常会想起她唱的那几句戏词。

    “紧相偎、慢厮连……”

    “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

    每次玩耍的时候,他都愈发感到顾横波那曼妙声音简直是……把那感觉唱到了自己心底里了。

    又感觉自己被她指挥了一样……

    某次,王笑与钱朵朵玩了浇花的游戏,最后钱朵朵力竭,头一仰倒在榻上。

    “笑郎……痛了……”

    “好花朵……”

    王笑低下头,忽然明白了什么,暗道原来那戏词这么过份的。

    “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怪不得被说是淫词艳曲……不冤枉它。

    ——顾横波好大胆,敢跟自己唱这个……

    ~~

    偏这般想着,那几句唱腔在脑中愈发深刻起来……

    ~~

    慢慢的,西边的消息也传了过来。

    靖安郡王是楚朝驸马的同时,又成了瑞朝驸马……不少人都开始嘀咕这件事。

    王笑得到消息,心里也有些苦笑。

    ——好在这几天把淳宁哄得开心,不然都不知道怎么收场。

    王笑还收到了唐芊芊的书信,于是备了三十车食物送到西安……

    这天,当他回到房里,便见到淳宁正坐在那批公文。

    “夫君回来了。”淳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起身给他解下外袍。

    王笑伸手搂住她,问道:“不开心吗?”

    “没有啊。”淳宁道。

    “真没有?”

    “其实有一点……但如果我是她,我也会这么做的。”淳宁想了想,又道:“夫君你放心,我以后不会为难她和孩子的,会让她心服口服叫我姐姐呢。”

    这话倒不像是从淳宁嘴里说出来的。

    她大概是思来想去,最后确定了这样的主意,为了不让王笑为难。

    王笑听了,也知道她和芊芊都是有分寸、识大局的,就算有些较劲也能控制在他能忍受的范围内,于是不怎么担心……

    ——不过芊芊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她肯定也想当“姐姐”。

    哦,虽她们去吧,她们又不是布木布泰那种狠女人……

    “眉儿你真好。”

    淳宁也伸手抱住王笑,低声道:“今天想让夫君早点睡呢。”

    “嗯?”

    “怕夫君太辛苦……”

    王笑明白了她的意思——怕你太辛苦,但还是想赶紧生孩子……

    王笑不怕辛苦,反倒担心淳宁和芊芊斗会很辛苦,他已经感觉到淳宁越来越有压力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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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痴愚实乃纯良介绍:
“我叫王笑,不是开玩笑的玩笑。”“要我娶公主?别开玩笑,我分明是个痴呆儿啊。”“哈?这个王朝都要灭亡了,我还会娶公主?当我痴呆吗?”“能不开玩笑吗大哥?我连你们公主的手都没摸一下,凭什么要我担负你们这个已经被消灭的、腐朽的、落后的封建王朝?”“我负责任地告诉你,我以前是个光荣的淘宝卖家。所以,这个皇位我不包邮。听不懂吗?痴呆。”“连个金手指都没有,差评!”“我王笑现在郑重地告诉你们,我,不是痴呆!我只是一个纯粹的人、一个高尚的人!”“痴呆怎么了?谁还是不家里的宝?”我非痴愚实乃纯良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非痴愚实乃纯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非痴愚实乃纯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