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5章 决胜负(求月票求订阅)
多尔衮策马狂奔,三万余八旗骑兵再也没心思顾忌禁令,直接踏过京城南郊的田野,一路奔向京西。
黄金的麦穗在马蹄下被踏得一地狼藉,远处的老农扑在地上,捧着泥泞中未熟的麦粒嚎陶大哭,看着骑兵们源源不绝地奔过。
天地间马蹄声不休不止。
经由范文程提议,多尔衮大力约束部众,好不容易才定下的“不得践踏民田”的规矩在今天再次被打破。
更南面,镇南军也已起行,第一个目标就是杀进黄村,掳夺粮草、裹胁民众,准备聚集更多的人马包围武清。
本已做好准备,要以“王师”姿态入鼎燕京的清军终于撕开了面具,再次化为虎狼。
王道难行,那就行霸道。
从南海子到京西战场五十里路,对多尔衮而言只觉无比漫长。他只能寄望于镶红旗还能撑住。
“报!”
前方有快马奔来,马上的骑士颠簸得头盔都已掉了,光亮的脑门在夕阳中映着满头的汗光,亮晶晶的。
“报,楚军增兵了,一万余骑兵从西直门出京了……”
多尔衮听着前方传递过来的军情,心弦再次紧绷起来。
他发现,自己估计错了一件事。
这一切,不可能全是王笑布局的。
硕塞已经切断了王笑和京城的联系,那瑞军是怎么样和西面、北面的两股楚军联络的?
瑞朝还有高人啊。
孟九已死、李柏帛有治才却非策士、刘循多谋却重私利、高兴生不过江湖术士……是谁?
多尔衮浑身的怒意与杀气腾起,在烈风中吹也吹不散。
~~
蔡家祯策马奔到西直门前。
“还来得及!”他心想。
还来得及支援豪格,算是大错还未铸成。虽然不明白那一万余楚骑是怎么和京城联系的……
“轰!”
“吁!”
骏马长嘶,蔡家祯勒住战马,马蹄在空中虚踏两下,又打了两个圈,好不容易才停下来。
蔡家祯目光看去,只见西直门已然被炸塌下来。
该死。
“你们几个,领人尽快清开城门。其他人,跟我走阜城门!”
没有时间再考虑更多,蔡家祯策马继续向前走,打算从城西另一道城门出城驰援。
而两千宁远兵飞快奔向西直门。
“你们是谁?!”
却见十余人从城墙那边奔来,穿的亦是清兵盔甲,竟也是宁远兵的制式。
“长眼睛了吗?敢问爷是谁!爷是第一批攻进京城的……”
对面一个干瘦的中年汉子喝骂了一句,竟是满语。
问话的宁远兵将校吓了一跳,连忙让开。
那十余人迅速穿过,绕过一条巷子,不见了踪影。
不多时,十余人进了一间不起眼的民房,解下盔甲,却都是楚人发饰,正是王珍、邓景荣等人。
“我得尽快出城,通知秦副帅撤军。”王珍一边解甲一边说道。
邓景荣应道:“南面的八旗兵不同于蔡家祯的人马,我们扮成兵丁很容易被拆穿,可扮成建奴细作,七殿下在后面放了一套建奴细作的信令。”
王珍点点头,他发现自己真的是佩服唐芊芊。
因为今日的局势,尽是出自唐芊芊之手……
时间回到五天前。
悠扬的钟声传遍阜城门,京城西面城墙上,一名兵士听了良久,把这件小事禀报给了花枝。
“楚军驻兵千灵山,戒台寺的幽瞑钟响了整整一天……”
花枝马上引起了重视,亲自上到城墙,支着耳朵听着。
次日清晨,唐芊芊请王珍相见。
她似乎一夜未睡,把一张地图画得密密麻麻。
“大哥来了,坐吧……此次笑郎率兵北上,应该并不打算进京。”
王珍问道:“何以见得?”
他还有些担心王珰。
唐芊芊却是道:“以笑郎之能,若要进京早便来了,为何只于京西驻军?真是被建奴拦住了不成?”
“不为进京,又是为何?”
“他打算以身为饵,引诱建奴决战。介时,我们可以率军攻击建奴后方……”
唐芊芊缓缓说着,最后道:“我想请大哥往北面一趟,通知在大杨山的这支兵马,到时来援,只要我们瑞军一撤,京城通道必开,如此,三军合力,或能大胜建奴一场。”
王珍沉吟起来。
“这样太冒险了。”他应道:“若是三弟不是这个意思,这一万关宁铁骑难免葬送……”
“笑郎就是这个意思。”唐芊芊笃定道。
王珍犹有迟疑,自语道:“太冒险了。”
唐芊芊想了想,抿了抿嘴,道:“昨日戒台寺的幽瞑钟响了一天,是笑郎在给我们传消息。嗯,我唱不好,圆圆你帮我唱吧?”
陈圆圆点点头,开口唱起来。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歌声婉转,少了些词意中的豪情,却多了些凄清。
唐芊芊拿毛笔在桌案上轻轻拍着节拍,眼中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
王珍愣了一下。
“这是……临江仙?”
唐芊芊点点头,道:“大哥没听过这个,但曾经,我和笑郎在门头沟钱家别院游玩,笑郎曾给我唱过……”
回想起来,那天晚上众人玩着三国杀,还勉强算是无忧无虑,转眼间竟已到了国破家亡的边缘。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王珍是文人,被词句打动,默然了两良久,方才问道:“这又如何能说明三弟是要与建奴决战?”
“门头沟。”唐芊芊道:“他在提醒我,决战之地,便是京西门头沟……我让人找几套宁远兵的衣甲,再让邓景荣协助,请大哥务必把消息带过去。”
“但,时间呢?”
“这一万楚骑能奔袭至京北,想必其中也有知兵的能士,且见机行事吧。”
“太冒险了。”
“不冒险不行了……”
~~
今日战事一起,王珍思及至此,方知唐芊芊一介女子,魄力却不输世间多数男子。
倒让人惭愧了。
此时他在民舍中换了一身装扮,不一会儿,院门有敲门声响起,是依着暗号的节奏。
打开门,劳召闪进来。
“大少爷,来不及了,我远远望见城南的镇南军起行了,必是去攻秦副帅。”
王珍脸色一白,道:“我也要尽快赶回军中,走吧。”
劳召点点头,随着王珍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
“嗯?”
“大少爷,不妨让我留在京城。”劳召道:“今日弃城,我见那瑞朝七殿下在城中布下不少细作,我们楚朝却没来得及安排,我可以留下来。”
王珍脚步一停,转头看了一眼。
却听邓景荣道:“小的不行哈,建奴有人认得小的。”
他倒不是怕,而是第一时间想到陪劳召留下,随后意识到问题。
劳召只是笑了笑,朝王珍重重一揖。
“大少爷勿虑,我并非只是为了报答大少爷之恩,实报家国之恩。我本一介奴仆,大少爷还我身契、教我读书,境遇胜过世间千万人,劳召得此厚遇,愿为世人尽一份薄力。”
他自是知道,跟着王珍回了山东,往后或许有位高权重的前途。
但他一揖之后,只是道:“大少爷,后会有期。”
王珍点点头,出了门。
他转头看着这座城池,北面的蔡家祯入了城,南面的范文程入了城。
这世间,有人数代深受国之重恩,最后成了卖国的叛臣;亦有人只得了一个读书的机会,便觉自己境遇胜过千万人,需尽一份力……
~~
京西战场。
“平凉人裴胜,今日必杀豪格!奴孙,受死吧!”
随着这一声大吼,一条九尺大汉跨马而上,手上长刀向豪格劈落。
双方长刀“当”的一声,火花四溅。
裴胜还是生力,豪格却已力战了许久。
因此这一刀之后,裴胜也觉得,奴孙力气也一般,不过如此,浪得虚名!
他是唐中元的亲卫营百户。能做到这个位置,个人勇武气慨自是有的。
但勇武气慨是一回事,在王笑眼里,裴胜就不是个合格的军官。
当然,裴胜自己不这么觉得。
老子是瑞朝的将领,凭什么听你楚朝的国公说的算啊?再说了,你虽然是从七殿下的车驾上下来,但你凭什么当楚朝的驸马、不当我们瑞朝的驸马……
今天,老子就让你看看我们瑞朝猛将的勇猛!
如裴胜这样想的将士还有很多。于是看到豪格冲上来的瞬间,他们就迎了上去,根本不顾王笑的指令。
哪怕唐中元已经把他们借给王笑了,但他们认为——只要能杀了豪格,陛下也只会论功,而不会赏过。
义军打仗,哪有那么多军律?!
王笑被裴胜吓了一跳。
这么莽?
相比起来,牛老二就可爱得多。
不过,这确实是一个杀豪格的好机会,豪格冲得非常靠前,仿佛觉得别人杀不掉他一样。
王笑一开始不想上,只是认为……这家伙的命不能跟自己比,没必要。
但眼看裴胜冲了出去,王笑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他可以游走,但不能败。
一败,军心必乱。
片刻的犹豫之后,王笑左手拿出火铳,喝道:“杀豪格!”
剩下的瑞军精骑都欢呼起来,纷纷策马而上。
战场上,豪格的军阵像一个锥子,王笑的军阵则是两个小方形,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裴胜也听到了身后的大喊,暗骂王笑要跑来抢功劳,手中大刀挥舞的愈发急促。
眼看豪格身后的亲卫愈来愈多,他渐渐焦急起来。
而且他战马、盔甲皆不发豪格,在开头的两刀之后,气势也渐渐被豪格压了过来。
长刀飞扬,又战了十个回合之后,裴胜大怒,吼道:“奴孙……”
“噗!”
一箭急射而来,正中裴胜面门!
……
豪格冷笑,一刀斜劈,砍下眼前裴胜的人头。
“只知恃武逞能的匹夫一个。”
血溅四方,瑞军气势一弱。
“杀王笑!”豪格大吼一声,提刀冲进瑞军阵线。
他一开始就没把裴胜放在眼里。
他虽然也是身先士卒,但跨着骏马、披着精甲,身后又有箭术高超的护卫帮忙压制敌人,岂是真的莽撞冲锋?
两刀先卸了裴胜的气力,等其锐气一过,身后亲卫一放箭,豪格再顺势一砍,便是一颗大好人头。
——反到要谢谢这蠢材把王笑带过来!
豪格抬眼看去,见到向自己冲来的王笑,眼中一片狂热。
这一战不能输,想要扭转乾坤,唯有斩将夺旗……
“砰!”
裴胜人头落地的瞬间,豪格抬眼望向王笑的瞬间,子弹倏然射至。
电光火石间,豪格连忙一低头,头盔“当”的一声飞了出去,半只耳朵也不翼而飞,满头都是血。
“吁……”
战马受惊,掀起前蹄。
豪格忙连去勒缰绳,斜地里又是一名瑞将冲上来,一刀狠狠斩下。
豪格连忙仰身,摔落马下……
只听远处爆出一声大喊,竟是用满语喊的。
“豪格已死!还有谁敢与我王笑为敌?!”
“狗贼!你爷爷没死!”豪格翻身而起,用汉语大骂道。
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连忙又用满语喊道:“我没死,杀王笑啊……”
然而等他再翻身上马,目光看去,却已然不见了王笑的身影,唯见那一千瑞军士气振奋,拼了命的向这边杀来。
时不时还响起一些让人气破胸膛的呼喊。
“人头是老子的!”
“豪格的人头呢?”
下一刻,整个战场上又听一阵急鼓。
许多人转头看去,只见一支兵马从阜直门狂奔而来……
“援军来了!”
清兵大喜,士气也是为之一振。
豪格亦是大喜,知道镶红旗还能再撑久一点。只要自己击溃这一千人,杀掉王笑,今日必可大胜。
“王笑狗贼,来与爷爷捉对厮杀啊!”
他愤怒在战阵中寻找着,最后看到王笑正藏在对面阵中挥舞着大旗。
……
手中大刀翻飞,豪格拼了命地想冲进王笑身边,浑然忘了指使兵马。
终于,他冲到王笑面前三十步,王笑也猛然把手里的大旗插进泥地,拨出大长刀。
“来啊!”
“来啊!”豪格狂喜。
蓦地,一柄长枪从天而降。
“狗奴孙,爷爷来会你……”
~~
夕阳在西山落下最后一点轮廊,天色又暗了些,兵戈泛着光,天地一片血红。
唐节浑身浴血,一槊劈下,冲破了镶红旗的大旗下最后一排阵线。
他看到了硕塞。
那个和尚口中“精通佛法、擅长书画、不染尘世气”的狗屁建奴“五皇子”。
唐节眼中爆出残忍而狂喜的光。
没有犹豫,他提槊而上。
“拦住他!”
硕塞嘶吼一声,整个嗓音都是哑的。
几名亲卫扑上去,唐节身边的亲兵也扑上去拦住。
劲风起,马狂嘶,一槊已击向硕塞。
硕塞提刀挡了一下。巨力传来,他向后摔了两步。
好大的力!
唐节分明已鏖战一天,浑身是伤,为何还有这么大力?
硕塞才一交战,心中已有怯意。
然而,唐节的长槊却是如暴雨般不停击下!
“当!”
……
“当!”
秦山渠手中长刀也如暴雨般击下。
为了掩护秦玄策与秦山湖尽快突破豪格的阵线,秦山渠危急之中,扛起大旗,领了小股人马陷阵,隔绝了豪格的支援兵马。
至此时,秦山渠已身受数创,犹怒目圆瞪,不时望向王笑的大旗……
~~
大旗下不远,王笑、秦玄策、秦山湖正一起攻击豪格。
虽然双方都表现出要单挑的意思,但其实王笑早算着秦玄策的距离,豪格也领了好几个凶悍的亲兵。
几人鏖战,王笑只有一千人,秦玄策与秦山湖破阵而来,身后的兵马被挡住不少。唯有豪格身边的兵马却是越来越多,渐渐占了优势。
“噗!”
秦山湖才想提刀去砍豪格,蓦地一箭射来,将他射落于马下。
秦玄策眼见豪格提刀去砍,连忙一枪斜插过去拦下。
豪格眼看秦玄策枪势用尽,捉住破绽,长刀横扫,击在秦玄策手上,将他手腕拍得变形。
“去死吧!”
在此关头,王笑连忙飞马而上,横刀去救秦玄策,同时卖了个破绽。
豪格大喜,刀锋一转,再次击向王笑。
“狗贼,爷等的就是你……”
~~
“睿亲王到了!”
战场最南边,突然响起一声嘶喊。
许多清兵转头看去,只见东南方向烟灰滚滚,一杆正白旗大旗在夕阳最后的光线里向这边迅速逼进。
帅台上,唐中元面色一变。
“随朕杀敌,今日有胜无败!”
他大喊一声,竟是穿着金甲便跃下战台。
刘循、李帛柏、高兴生等一众文臣想要拦,却听神骏的战马一声嘶鸣,唐中元已高高扬起了大刀。
“朕布衣起事,四方豪雄群起响应,岂可受蛮夷轻贱,今日便让东虏夷狄见识尔辈之英武!”
“愿随陛下破虏!”
“万岁!万岁……”
随着唐中元的中军也徐徐向前,整个战场再次沸腾起来。
~~
刀光剑影中,硕塞又退了几步。
然而唐节已策马上前,手中长槊居高临下斩个不停。
硕塞突然听到身后的欢呼,听到正白旗来援的消息,心中狂喜。
“大清胜了!快,护我……”
突然,前方的阵线中同样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周围疲惫到极到的清兵又是一愣。
——这战,还要打到什么时候啊。
下一刻,长槊轰然斩下,热血如山泉狂涌。
唐节浑血浴血,高高挑起硕塞的人头,一条辫子晃啊晃……
“硕塞已死!老子斩了奴酋之子!哈哈哈哈……”
镶红旗军中一片寂静,在这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唯有唐节的怒吼声响彻这片战场。
“老子斩了你们的郡王、皇子!谁还敢与我一战……”
第816章 小稻草(求月票求订阅)
哈什屯所率领的镶黄旗就在镶红旗阵线附近不远,他眼看着镶红旗左支右绌,早已急得满头大汗,又见到唐节那支兵马陷阵冲到了硕塞的大旗下,一颗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快!去救下承泽郡王!”哈什屯急忙下令。
然而镶红旗的兵马疲惫至极,士气也低落,个个脚是灌了铅一般挪动得慢腾腾的,镶黄旗想要支援也冲不过去。
好在,随着战鼓急响,哈什屯望到东面蔡家祯已赶到,接着,南面正白旗的大军也现出了身影。
终于。
“睿亲王已至,大清万胜!”哈什屯狂呼不止,麾下士气一振。
然而,西面突然又是一阵惊呼,瑞军中亦是爆发出狂喜的怒吼。
“三殿下威武!”
“三殿下已亲斩奴孙,弟兄们,击溃建奴……”
哈什屯一愣,缓缓转过头。
西边残阳如血,一杆大旗轰然倒下,砸落在镶红旗的兵阵之中。
斩将夺旗。这么多年的仗打下来,许久没见到这样的斩将夺旗了。瑞军并不精锐,也只有这样的个人勇武。
偏偏今日,个人勇武被唐节发挥在至关重要的一刻。
硕塞如果要逃,肯定是能逃得掉的。
但他知道,自己一退,镶红旗必溃,还会冲散赶来的正白旗阵线。
于是力战不退。
没想到终于成了唐节槊下亡魂。
“承泽郡王死了!”
惊恐、绝望的呼喊声沸腾开来,整个战线如同一个土坯,被重锤砸下,轰然碎裂……
哈什屯心中一悲。
他侍奉先帝十数年,如今竟是眼睁睁看着先帝之子被斩杀在自己面前。
隔着密密麻麻的军阵,那一杆长槊高扬,郡王的头颅被高高挂起。
“不!”
哈什屯如遭重击,悲嚎了一声才反应过来,忙下令道:“维持阵型,撑住,睿亲王已经到了……”
战场前方,久战的瑞军却已分开道路。
一杆天子龙旗奔腾而来。
唐中元的亲军皆是彪炳骑士,朝着哈什屯的中军发起全力攻击……
~~
唐节扬槊,仰天长啸。
今日之前,他已经历了太多的失败。部众死的死、逃的逃、叛的叛,这辈子纵横沙场十数年才攒下的骄傲都曾被击得粉碎。
他仰头望着昼夜交替之际天边的星辰,仿佛看到在古北口谢仲身死时还在喊着“三殿下快走”,能看到乔同与部将议谋“杀唐节、投大清”,能看到李鸿基带着些许鄙夷说“跟着你没有希望了……”
这一刻,这些屈辱,随着这一槊斩下,被他斩成灰飞湮灭!
随着硕塞的头颅高扬,他知道自己重新活过来了,从深渊之中爬了出来。
“谁敢与我争锋?!”
唐节大吼,恍若魔神。
不远处一名清兵牛录本要赶来保护硕塞,被他一瞪,竟是转身就逃。
“承泽郡王死啦!”
随着这鬼哭狼嚎地哭喊,镶红旗在这一刻终于溃散。
恐惧终于在关外勇士心中蔓延。
天蒙蒙亮时大家信誓旦旦要杀王笑,就快成功的际却在背后遭到重创,鏖战至此早已以战心消磨殆尽,体力告竭。就算正白旗来了又如何,前面的瑞军也冲杀上来了。
这一战太久了……太久了……
“撤啊!”
如同洪水冲崩堤坝,镶红旗兵士滚滚向南而流。
唐节胸中块垒尽去,眼中俱是傲气。
接着,忽听东北方向亦是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一开始,唐节听不清远远的那些人在喊着什么。
然而渐渐地,楚军的欢呼越来越大,一点一点汇聚成山呼海啸……
“豪格已死!谁敢欺中原无人?!”
“豪格已死!谁敢欺中原无人?!”
……
唐节抬头看着长槊上的硕塞,沉默了片刻。
他猛然把这价值千金的头颅重重甩出去!
目光望去,更远处,多尔衮的大旗正在风中招展……
~~
豪格怒目圆瞪,眼中迸出狂怒之色,仿佛随时还会再活过来夺人而噬。
只差一点。
当时他方才一刀斩下,已劈进王笑的肩胛。
然后,刀势硬生生一顿,竟是被王笑持长刀挡住。
豪格不可置信王笑能挡住自己这一刀。
其势也迅疾,其力也充沛。
豪格在那一刻发现自己小瞧了王笑的勇武……
那一刻对王笑也是巨大的考验,他一向不以力为恃,也从没想过自己要去拦豪格的一刀。
巨力压下,豪格的刀锋一点一点砍进王笑的脖颈之间。
与此同时,数名清兵也冲上来直取王笑。
电光火石间,秦山湖纵身一跃,从马上狠狠扑向豪格,被几名清兵持长矛刺中,秦山湖却是不退放进,死死握住刺穿了身体的长矛,以一人之身躯,逼退十数名清兵。
“哧!”
一柄长枪如彗星袭落,刺穿豪格脖颈之间。
王笑手上力道一松,只觉肩上流下的热血一点点变凉,半个身子都是冷意。他长舒一口气,便见秦玄策长枪挑起豪格的头颅。
“豪格已死!”
惊雷般的大喝响起,秦玄策意气纷发。
他们身后,瑞军、楚军士兵大振,纷纷涌上。
王笑只是笑了一下,感到无比的轻松。
数千里奔袭,以自己为饵,钓出硕塞,再以硕塞钓出豪格,逼迫清兵在这个位置决战,用京城的城墙隔断清兵,让清兵的步卒和炮兵来不及支援。
一场豪赌,终于开了盘。
饶幸赌赢了。
他抬起头,看着空中的豪格,挥了挥手,表示再见。
回应王笑的,依旧只有一双怒目圆瞪的眼睛。
在今天,豪格死时已不是位极人臣的和硕肃亲王。他争位失败,因言语中伤多尔衮,被夺了爵,只有一个靖南将军的军职在身上。
燕京已攻克,如果他能活到明天,论功行赏,大犒诸王,他恢复原封爵和硕肃亲王一定是没有问题的。
但总之,世事如棋,落子无悔。
这一世为大清立下的汗马功劳已成了过往,再不甘,也唯有从颈间滴下一滴又一滴凉透的血。
战功赫赫,百战定天下,最后只成全了竖子的威名。
“我秦玄策今日斩杀豪格,谁还敢与我一战?!”
……
王笑只觉得秦玄策很无聊、聒噪。
斩将夺旗只是匹夫之勇,把人家的脑袋挥来挥去就更幼稚了。
他捂着伤口,指挥着骑兵趁着清兵错愕的时机开始反攻。
更远处,蔡家祯的兵马已然攻向了骁骑军的后阵。
此时豪格虽死,但骁骑军是小股兵马横穿正蓝旗的阵线与王笑会合,并没有形成有效的压迫。
正蓝旗又是生力,加上有蔡家祯支援,一时竟没有被击溃。
还有好几个固山额真眼见豪格身死,却也不退,眼看王笑这边兵少,指望着击杀王笑将功抵罪,指挥兵马继续围上来。
王笑望着战场上那些组织着防线的清军将领,皱眉思索起来。
秦玄策耀武扬威了一会,转头四望,恨恨骂道:“为何那边镶红旗溃败了,这些正蓝旗建奴却不退?老子杀的豪格不值钱吗?!”
王笑没功夫理他。
镶红旗久战、屡遭重击,正蓝旗却不同,何况镶红旗对仗的是瑞军的本部大军,正蓝旗却还有兵力优势。
要杀败正蓝旗,除了斩将夺旗,还需苦战。
~~
蔡家祯亦感到巨大的压力。
他远远看着豪格的头颅被人挑起,知道自己这次是捅了大篓子。
此战若败,罪责怕是要算在宁远军头上。谁让自己没能围住楚骑呢。
蔡家祯没有犹豫,依旧下令麾下兵马攻打上去。
现在依旧有机会,楚骑不过一万余人,被正蓝旗大军分割,王笑又身陷战阵之中。
今日若能击杀王笑,歼灭楚朝最后的精锐,之后山东可顺势而取,天下可定。
为此大功,哪怕损兵折将也值的。
~~
镶红旗一溃,镶黄旗压力大增。
哈什屯望着前面远远而来的瑞军大旗陷入了犹豫。
他知道那是唐中元亲自来了。这次入关到现在,还是第一次瑞朝皇帝亲自上阵。
问题是现在是走?是留?
是为年幼的新皇保存嫡系兵马?还是为大清的江山大局考虑、拦住瑞军替睿亲王争取时间收拢镶红旗的溃兵?
哈什屯脑中迅速地思量着。
他也听到了远处“豪格已死”的喊叫声,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
若是先帝之子接连有两个死在这个战场……
“噗!”
前方,一个亲卫忽然中箭栽倒。
更前方,瑞军又是一阵欢呼,“万岁”之声排山倒海地盖过来。
哈什屯回过头,看着正白旗的大旗,心中嘶喊道:“睿亲王,快啊!快啊!”
~~
王笑手中长刀翻飞,驱退了几名清兵,救回伤痕累累的秦山湖,勒马向后退去。
他身后是香山,已经没有更多退路了。
长久的作战,脖颈上的血还在不停留,失血让他气力也在衰减,头晕眼花。
前方,秦玄策怒吼着挥枪击退一个又一个清兵。
一开始的惊愕之后,清兵反而多了几分悲愤,奋不顾身地已经扑上来,抢回了豪格的尸身。
更远处,史工想领兵突破清兵的阵线来支援。但现在正蓝旗的军阵已不是豪格追击王笑时那样散乱,太密集,隔断了楚军。
王笑看着局势,眼皮越来越重。
他同时还关注着南面战场,等唐中元击溃镶黄旗,到时大局已定,自己就可以撤了。
这一战已到了尾声,只看谁能咬牙坚持到最后。
忽然,身后喊声大作。
王笑一惊,蓦然从昏沉中惊醒过来。
若是还有清兵从北面支援,一切就完了。
他转过头看去,只希望来的不是清兵。
却见一大片残破的楚旗飘荡在风中。
号角声呜呜响起……
~~
“楚军怎么还会有兵马?这不可能!”
蔡家祯不置信地望向北面。
听那动静,怕是有近万人吧?
他目光再回到骁骑营身上,觉得这兵马精锐顽强得不像话。
目光再一转,蔡祖祯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南面,镶黄旗的兵马正在缓缓后撤……
“镶黄旗撤了!快,撤回阜城门,严防楚军重夺京城!”
~~
哈什屯正小心翼翼地把指挥的位置往后移一点。
他可不想像硕塞那样被斩将夺旗。
忽然,远处号角声响起,悠长的声音划过整个战场。
“楚军又增援了?”
哈什屯听着远处的呼喊,不可思议地张了张嘴。
他再一转头,只看到蔡家祯的兵马正在向东撤退。
“敌兵又增援了!宁远兵撤了!”忽然有人惊恐地大喊起来。
与此同时,唐中元的中军精骑在这一瞬间狠狠地击破了镶黄旗的阵线……
~~
“溃兵向两边跑,违命者杀无赦……”
正白旗阵前响起呼喝声。
大军离主战场仅余不到五里距离。
厮杀声随着烈风灌入多尔衮的耳中,他看着前方的战局,刚刚长舒一口气。
还好,镶黄旗还没败……
脑中思绪正想到这里,几乎就是同时镶黄旗、宁远兵纷纷向后转。
如同一匹疲惫到极点的骆驼,被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轰然倒地。
这一场溃败来的极为突兀,谁都没有想到。
多尔衮看着迎面而来的、再也弹压不住的溃兵,话到嘴边的命令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他目光喷火地望向那一片鬼哭狼嚎,胸膛间的不甘之气几乎要爆开。
“为什么?!”
~~
哈什屯几乎喷出血来。
他麾下的将士跟着镶红旗并肩作战了许久,早已被那种恐惧的气氛感染,眼见镶红旗败逃,他们也早就绷到了极点。
只是因为睿亲王的大军就在身后,才能勉力支撑。
然而,楚军又有支援,这代表着这一战根本没那么快结束。
敌人源源不绝,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
看不到结束的希望,这是最容易让人绝望的事。
看着宁远兵败逃、瑞军主力撞上来,镶黄旗将士的心防在这一瞬间终于崩溃。
哈什屯老泪纵横,拍马大哭。
“陛下!奴才无能,对不起你啊!”
先帝对自己君恩深重,幼主唯有自己这一干旧臣扶持,然而今日之败,幼主的两个兄长皆亡,损伤惨重的皆是拥护幼主的嫡系,往后年幼的君主面对摄政皇叔的欺凌又该怎么办?
一念至此,哈什屯悲从中来。
他哭了小一会,才想起来要逃命,方才掉转马头,领着亲卫向南狂奔。
忽然,一箭射来,他身后一个亲卫应声而倒。
哈什屯回头看去,竟见唐中元居然一骑当先,张弓往这边射箭。
哈什屯又怒又喜。
富察氏向来勇猛,哈什屯也曾力挫楚朝名将曹玉山。
那是大清崇德六年,皇太极兵围锦州,吸引关内楚军主力来援并击破楚军。当时楚朝总兵曹玉山抱着必死之心,选军中精壮,入夜后直扑清军正黄旗大营,纵横冲突,如入无人之境,已杀到皇太极面前,更是一箭射中大纛。危急关头,哈什屯急忙上前救驾,手腕被曹玉山重创,还继续裹伤厮杀,最后击退楚军……
数年过去,哈什屯也已五十岁了。
但当他转头看向唐中元,再次想起了这辈子最光芒万丈的时刻。
同时,他也体会到了那天夜里楚军大将曹玉山的心境。
“唐中元!受死吧!”
哈什屯大吼一声,勒马回头。
富察氏是女真最古老的家族之一,金代名将之后,岂没有放手一搏的勇气?
哈什屯满腔豪情,驻马、张弓、瞄向……
他发现,唐中元竟已隐于军阵之中,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这边几支箭射落,瑞军已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他们不擅苦战,顺风仗打得却也不差。
良久,又一杆大旗落下,有瑞军将士狂喜高呼。
“我杀了建奴大将!哈哈哈……”
~~
平衡的天秤上,压上了一块小小的砝码。
胜利在一瞬间朝楚瑞联军压了过来。
王笑转过头,看向这块小小的砝码,有些苦笑。
牛老二挠了挠头,有些羞愧地道:“国公爷,俺……俺知道你叫俺不要走动……但是弟兄们以为……”
“以为我跑了?”
“没有没有。”牛老二连连摇头,牵动了伤势,疼得他呲牙咧嘴。
“弟兄们就是担心国公你去了这么久,有没有危险,俺就想着带……带他们来看一下……老三也同意的。”
诸葛老三大怒,道:“国公你别听他胡说,我没同意,是他们擅自违背军令。”
王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目光望向远处的战场上,楚瑞联军正在驱赶溃兵掩杀清兵。
他又问道:“你们怎么知道要假造声势?是诸葛老三的注意?”
说到这个,牛老二又来了兴致。
“俺们下了山,跑过来一看,哇,见到那么多人在围着国公你杀,都吓坏了。本来俺想冲上来保护国公。但再一想,打仗没点花活怎么行,俺就让弟兄们把旗都拿出来,大家伙都扯开嗓子喊,想吓一下建奴,没想到他们那么不经吓,你说他们胆子啥就那么小……国公!”
却见王笑在马上晃了晃,差点摔下马来,最后却还是勉力撑住。
“传令给史工,穷寇勿追。”王笑吩咐道。
“是!”
王笑远远望着京城城墙上蔡家祯的旗帜,眼中泛起些许了然的冷笑。
果然,不多久,炮火的轰鸣声响起。
炮弹从京城城头袭落,炸得四野都在抖。
“休整一下吧,我们顺瑞军走一道,退回山东……”
~~
这一夜,京城外尸横遍野。
唐中元掩兵追了多尔衮三十里地,远远望见乌真超哈营的旗帜在前面。
纵使不甘心,唐中元还是只能鸣金收兵。
他最后望了一眼京城的轮廓,下令退回居庸关。
大军身后,有炮鸣轰然响起。仿佛是在像瑞军叫嚣“你再追啊?!”又仿佛在欢送瑞军……
第817章 围与堵(求月票求订阅)
武清城外,清军镶蓝旗大营。
博和讬拱手对阿巴泰说道:“阿玛,睿亲王又传了军令,命我们速歼秦山海所部人马,出兵吧。”
博和讬是阿巴泰的次子,相比阿巴泰长子尚建的平庸,博和讬颇有勇谋,在古北口击败唐节时立下大功,如今已是贝子。
阿巴泰看着儿子英气勃勃的样子,却是眼都不抬。
“多尔衮不是派了图尔格和吴阎王过来吗?急什么?”
“阿玛,正是如此,我们才应该先抢占歼灭楚军的大功啊!”博和讬急道:“我大清以军功立爵,这次入关,正是建立开国武勋,为子孙留万事富贵之机……”
阿巴泰哂笑不已。
“我大清以军功立爵?嘿嘿。”
“阿玛?”
“你阿玛我自幼在战场上长大,二十三岁便独自领军远征,攻克乌尔固宸、穆棱,俘获千余人而还。近三十年来,收女真四部、灭林丹汗、破楚朝,你阿玛为大清立下多少汗马功劳?我之功劳,逊色于多尔衮吗?但你看,终皇太极一朝,我是何爵位?”
阿巴泰说到这里,拍了拍放在案上的头盔,恨恨道:“皇太极继位,我去赴宴,排在代善、莽古尔泰、阿敏之下便罢,多尔衮三兄弟竟也还能排在我前面。最可气的是,岳讬晚辈也能排在我前面!战则我披甲胄而行,猎则我佩弓矢而往,赴宴却坐于子弟之列,可耻!”
这话,他不是第一次说了,博和讬无数次听过阿巴泰抱怨,心知阿玛对皇太极、多尔衮的不满由来已久。
博和讬年幼时,便见过有一次皇太极让阿巴泰赴宴,阿巴泰大声道:“没有像样的皮裘可穿!去个屁!”
博和讬也曾怨恨过自己的阿玛,觉得就是这种抱怨不断的脾气,才导致阿玛在朝中倍受冷落,自己也不能如别的宗室子弟般封功立爵。
渐渐地他却也明白,一切都是因为阿巴泰的生母地位太低,不可能如代善、多尔衮受重用。但也正是如此,阿巴泰也没像莽古尔泰、阿敏一样被杀。
想到这里,博和讬立功建业之心稍减,却还是拱手道:“但是,我们若再不出兵,只怕睿亲王责罚。”
“哼,责罚?”阿巴泰淡淡道,“你阿玛一辈子只是一个贝勒,皇太极一死,我却得了一个饶余郡王的封爵,你可知为何?”
博和讬自然也知道。
“有时候,站队比立功重要。我也是用了一辈子,才明白这个道理啊。”阿巴泰缓缓说道,再次摊开了手中的信报。
“正红、镶红、镶黄、正蓝旗接连被王笑那狗贼重创,我听说还有一支楚军已从皮岛逼向盛京,正黄旗只怕也要损失不少。那现在,谁还能为陛下保全大清的实力?”
博和讬若有所悟。
只见阿巴泰敲了敲地图,叹道:“秦山海是块硬骨头,我老了,啃不动了……”
~~
“这支建奴怎么不动啊?探了这么多天,老子要被虱子吃完了。”
“胆子小呗,跟我们耗粮草,看他耗不耗得过。”
羊倌俯在树丛间,指甲一弹,一只大虱子远远飞了出去。
他正在与几个下属夸夸其谈。
“嘿,据打探到的消息,建奴这个主将阿巴泰,还是英俄尔岱的老丈人。”
“英俄尔岱是谁?”
羊倌得意道:“那是建奴的大将,经常出使朝鲜,朝鲜人称其为‘龙骨大’,嘿嘿,老子和侯爷从朝鲜路过,把那老小子干掉了。”
“那岂不是世间又多了个寡妇?”
“这阿巴泰的女儿怕是也不小了吧?”
“你们懂什么,将军就喜欢老的。”
“闭嘴,有人来了。”
一阵风吹过,树林里又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两骑骑兵飞奔过来,下了马,吹了几声口哨。
羊倌从树冠中探出头来,问道:“如何?”
“有一队建奴探马来了,十二人。”
于是树林里又有低语声响起。
“干不干?”
“干。”
~~
十二骑狂奔在道路之上。
他们是图尔格放出的探马,要了解武清县楚军的守备情况。
奔跑了好一阵之后,前方出现一个小树林。
为首的小什长警惕起来。
这地方距离楚军的势力范围已经不远,树林里很可能有楚军的探马。
“停……”
下一刻,跨下骏马一声长嘶,摔进一个陷阱。
一声惨叫之后,余下十一骑心惊不已,纷纷勒马不敢再往前。
“砰!”
远处一声响,又是一名清兵栽倒马下。
清军大惊,放眼看去,四野不见人影,也不知对方如何能在这么远打中己方……
“走!”
十余清兵飞快勒马便逃。
同时又是“砰”的两声,一名清兵又是应声栽倒,另一名却是摔下马还未死,大步而逃。
紧接着,马蹄阵阵,树林里跃出二十余骑,飞快向他们追来。
清兵引弓射去,楚骑倒也有两人栽倒马下,但双方的距离也由此拉近了不少。
半刻之后,羊倌看着余下四名清兵落荒而逃,抬了抬手喝令不再追击,让人拿麻袋装了首级,又捉着两名清兵活口,退回树林中审问起来。
他如今满语、蒙语说得都不错。严刑之下从那清兵嘴中问出不少情况,接着手里的刀一劈又把清兵的头颅割下来依旧是装进麻袋里。
“得要尽快回武清禀报秦副帅!”
羊倌脸色已不再像先前那样嬉皮笑脸,转而成了郑重。
他动作迅速地跨上战马,才要出发,却见另一面又有探马飞奔而来。
“报将军,南面有百名建奴正在追击十余名汉人……”
羊倌微微一愣,先让人把情报带回武清,接着又攀上大树,拿起千里镜远远望去。
过了一会,有烟灰远远而起。
羊倌看着看着,忽然面色一变,爬下树,喝令道:“所有人!随我杀……”
~~
秦山海和夏向维正在武清城墙巡视防务。
等到探马奔回,秦山海接过羊倌转来的信报扫了一眼,脸色便深沉起来,把信报交在夏向维手上。
“果然,多尔衮派吴阎王来攻天津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夏向维抬头望向西北,体会着天地间逼来的层云密布,感到肩上的压力又大了不少。
接下来每个决定,都事关楚朝最后的精锐兵马,他不可不慎。
身体残缺的秦山海由人抬着,进入角楼。一众将领与谋士分坐沙盘周围分析起来。
“吴阎王不同与阿巴泰,此卖国贼新投建奴,必然想要立功,攻势定是迅猛。”
夏向维点点头,道:“最让人担心的还是吴阎王会裹胁百姓攻城,只怕到时伤亡惨重。”
诸将闻言都皱起眉头,如果真是这样,自然是不守的。
“那不如退兵?”
“可国公爷还是在京城,依之前打探的军情,京西那批人马很可能是国公亲自率领。”
“是啊,两边不能联系,只能靠传来的战报判断国公的意图,我们若是退得早了,使得建奴没了牵制,万一误了大事如何是好?”
议论声中,秦山海缓缓道:“诸君不妨想想,多尔衮为何在此时让吴阎王来攻?”
稍一点拨,夏向维马上便反应过来,在地上图京城的位置一点,轻声问道:“秦帅是认为,京城已然丢了?”
“是丢了,还是弃了?这其中差别甚远。”
夏向维眼中忧虑更甚,沉吟道:“要有更多情报才好。”
忽然。
“报!羊将军回来了……”
不多时,浑身浴血的羊倌快步奔进角楼。夏向维目光望去,还在惊疑,又见羊倌身后转出一个,竟是王珍……
~~
八达岭关城内,王笑从昏迷中惊醒。
远处隐隐地还能听到厮杀声。
“你醒了?”秦玄策正趴在一张破旧的桌案上打盹,听到动静也醒过来。
王笑仰头听着城外的声音,好一会,判断住清军还未攻破居庸关,方才回头,问道:“两位秦将军伤势如何了?”
他问的是秦山湖与秦山渠,京西一战,两人都是重伤。尤其是秦山渠,身负七十余创,若非有一身横肉,只怕不能从战场上活着下来。
“大夫说他们扛过来了。”秦玄策应道。
“其他们的伤势怎么样?”
“打了这一战,军中多是伤者,没有长时间的休整肯定是缓不过来了。”
王笑又问前面的战况,秦玄策却也所知不多。
楚瑞联军退入居庸关之后,合力击退了清兵的两一波攻势,王笑与唐中元合计了一下,为避免双方挤在小小的关隘里起摩擦,王笑便带着楚军退到后面的八达岭关城。
连着几天没歇,又失血严重,但王笑短短地歇了一觉之后,还是起身,道:“我们去城墙上看看。”
秦玄策自己也有伤,却不以为意,嘴里说道:“你在担心什么?”
“担心秦副帅能不能来得及撤走。”
“那你到长城上看有什么用……”
说着话,两人已登上了八达岭长城。
一万余骁骑军与两千余民壮皆在城墙上歇息,另一段长城上则是瑞军,双方隔着两座烽火台,并不亲近。
王笑见此情形,叹道:“看来我们在这里,并不能有利于瑞军守城啊。”
秦玄策骂道:“他们也不愿给我们粮草,还是唐节出面劝说唐中元,才调了两天的粮草过来。”
王笑目光又望了一会,见瑞军占着要道,正护着一辆辆马车向延庆州方向行去,同时也有一队人颇为警惕地看着这边。
他倒也无所谓这些,向更远处望去。
八达岭这段长城,他前世倒也来过,当时是游客的心态,觉得这也没什么好玩的。
时隔数百年,长城没有太多变化,依然蜿蜒于群山之巅,巍峨雄壮。
但心境却已全然不同。
领兵跋山涉水过了,才知道这万里长城的意义,确实可谓兵家必争之地。
王笑所立足的八达岭长城高踞关沟最高处,两峰夹峙、一道中开,形势极为险要。他居高临下望着东面居庸关的关城,叹道:“怪不得说‘居庸之险,不在关城,而在八达岭’啊。若有大炮置于长城之下,倒也拦得住建奴。”
“大炮怎么运得上来?”秦玄策话到一半,愣了愣,问道:“你是说,建奴能攻破居庸关?”
“少则六月,多则一年,唐中元守不住。”
“为何?”
“山川城塞再险要,唐中元没有钱粮,养不起兵,又能守多久?”
王笑失血之后嘴唇发白,抬手又指了指居庸关前的清兵大帐,道:“你看,清兵已放弃短期内攻陷居庸关的打算,改为对峙,这是算定了山西、关中的粮草支撑不了。”
“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那是唐中元的事。”
秦玄策白了王笑一眼,心说你那相好的还在瑞朝,说得事不关己一样。
王笑却是注目凝视了清兵的军帐良久,招来史工商议。
“你觉得秦副帅能及时撤兵吗?”
和聪明人说话就比和秦玄策说话有效率得多,史工也是凝望了关城一眼,拱手道:“侯爷若想再出关策应秦副帅,卑职认为不妥。”
史工没有像秦玄策那样问出“那你到长城上看有什么用”这样的蠢话,而是侃侃而谈道:“瑞军一撤,京城已是建奴囊中之物,再率骁骑营出关,就算是出其不意,但没有粮草、没有支援,孤军深入,既救不出秦副帅,唯全军覆没而已。”
王笑点点头,眼中忧色更重。
“你认为如何为好?”
史工道:“国公再忧虑,如今也是没办法救秦副帅,唯有盼着秦副帅能自救。”
王笑又问:“你们离开天津之时,秦副帅可有退兵之意。”
虽知道王笑想听什么,但史工还是道:“无。”
山风吹来,王笑重重的咳起来。
史工又道:“现在走海路已经是来不及了,三万余兵马、火炮、粮草要装船需要时间。秦副帅要撤,只能南下走沧州。如果能自救及时,国公倒也可以支援。”
“咳……你认为从哪里支援为妙?”
“选择不多,紫荆关、倒马关、娘子关……”
“慢着。”秦玄策打断道,“你们在说什么?”
史工道:“国公欲去接应秦副帅。”
“这我知道,但怎么接应?”
史工蹲下身,拿匕首在石墩上划了一道。
“这是太行山,西面便是山西,东面则是河北、河南。长长的太行山将中原与山河隔绝开来……”
“太行山延袤千里,百岭互连、千峰耸立,因此兵马难行。若想从西行军穿越太行山,唯有‘陉’可以通行……”
“所谓‘陉’,便是由桑干河、唐河、滹沱河等河流切断太行山,从而形成的横谷,从河内到幽州,共有八陉,谓之‘太行八陉’……”
~~
与此同时,多尔衮看着地图,听着麾下谋臣分析。
“太行有八陉,居庸关属军都陉,军都陉最北,因此为太行八陉第八陉。”
“睿亲王请看,第一陉为最南的轵关陉,此是连通洛阳之要道,与王笑狗贼而言太远了,他必不会走。”
“第二陉为太行陉,当年秦将白起便是在此决断韩国上党郡与国都的联系,亦是秦、赵长平之战的要道。王笑有可能经此出山西,过怀庆府,回山东。”
“第三陉为白陉,乃当年齐师伐晋的要道。王笑最有可能走这里,经安阳,回山东……”
“最有可能?”多尔衮终于开口,冷笑道:“太安全了,不像王笑其人的作风。”
给多尔衮解说地图的人是瓜尔佳·刚林。
瓜尔佳·刚林,正黄旗人,字公茂。
满洲有字号的人不多,硕塞算是一个,刚林也算是一个。他虽世居苏完,却精通汉学,归附后金之后,授笔帖式、掌翻译汉文。
天聪八年,刚林以汉文应试,中式举人,命直文馆;皇太极称帝、改国号大清之后,又授刚林为国史院大学士,与范文程、希福等人参与政事。因此他算是皇太极很看中的文臣。
但皇太极一死,刚林马上就依附了多尔衮。
此时眼看多尔衮脸色沉下来,刚林心中一惊,不敢再说。
好一会儿,还是多尔衮挥了挥手,道:“继续说。”
“喳。”
“第四陉为滏口陉,也称风月关,曹操曾在此击溃袁尚大军、窦建德也在这此歼灭隋兵。王笑若经此处,可从邯郸回山东。这是距离济南最近的一条路。”
多尔衮看了看邯郸的位置,几乎是与济南东西齐平。
他摇了摇头,道:“继续说。”
“喳。”
“第五陉为井陉,这是太原到真定府最近的路线,东出土门、西度娘子关。因此,井陉乃山西、河北交通要道,有‘太行八陉之第五陉,天下九塞之第六塞’之称,楚汉争霸时,韩信便是在此以三万人击败了陈余的二十万大军。王笑若出井陉,可至真定府……”
“真定府。”多尔衮目光一眯,手中在地图上真定府的位置点了一点,再一划,划到了沧州与德州之间。
“传本王军令!再催吴阎王、阿巴泰、图尔格尽快击败秦山海部。”
“喳。”
“命蔡家祯继续包围居庸关,注意瑞、楚两军动向。”
“喳。”
“命多铎出兵攻下真定府,多派探马打探井陉楚军动向。”
“喳。”
“命全军将士整备,本王要亲领大军南下……”
刚林听着多尔衮一道道军令传下去,心想:“还有两陉没说呢……”
第818章 留王笑(求月票求订阅)
秦玄策自问是文武全才,从小学习兵法韬略。对于没能听懂史工与王笑的讨论这件事,他深以为耻。
归根结底,还是不了解关内的山川地形。
“秦家乃镇守辽东的军门,又不是追剿那些泥腿子反贼的官兵。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心中如此想着,他从长城走到另一头去求见唐节。
唐节正在裹伤,浑身包着带身的麻布,露出一条臂膀,粗壮得堪比秦玄策的大腿。
“唐将军,再借点粮草和伤病如何?”秦玄策环顾了一眼四周的瑞兵,笑嘻嘻地开口道。
唐节抬起头,在秦玄策脸上一扫。
他不是小气人,也不推诿,淡淡道:“我军伤药不多了,等到延庆州再说。”
“再借点,应个急。”
“我已支了你们两日的粮草,足够到延庆州。”
“那我不知道,总之王笑让我来借粮。”秦玄策笑道,“我们可是救过你命的。”
唐节稍稍一想,问道:“你们打算直接南下?”
他与唐中元商议过怎么对待楚军的问题。
守居庸关不是兵力的问题,此处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要守关重要的是粮草和军心,楚骑帮不上忙,只会增加消耗。
因此,瑞朝诸人商议时,甚至有人提出可以设计杀掉王笑。
这种时候杀王笑显然不是明智之举,唐中元怒叱了那名提议的官员。
诸臣议论,最后认为楚骑滞留山西有害无利,不如早早打发了。另外,如果不给他们粮草,难免劫掠山西诸县,还不如给一批粮草,算是好聚好散,往后还可继续联楚抗虏。
唐节也是这个意思。
瑞朝得关中不过两年,得山西不过一年,总而言之就是立足未稳。唐中元又答应百姓三年免赋,要想喘过这口气,没有五年不见成效。眼下建奴势大,还不是王笑决裂的时候。
但李柏帛似乎另有想法,私下与唐中元进言之后,并不肯给楚骑太多的粮草,每次只给两日的数量……
唐节得了吩咐,不敢擅专。
秦玄策又来要粮,他有些为难起来。王笑确实救过他,彼此又是盟友,不给也说不过去。
“你不必管。”秦玄策此时又道:“就请再拨我们半月干粮,我们离开山西境内,彼此舒坦。”
唐节沉吟片刻,忽然问道:“你杀了豪格?”
他语气凛然,这句话却是戳到了秦玄策的得意处,仰天哈哈大笑。
“不错!正是我杀了豪格!”
说起来,豪格当时正执刀与王笑相持,加上秦山湖一力拦住清兵,这才让秦玄策一枪挑了。但秦玄策认为,如若没有王笑、秦山湖以及豪格的近卫,只让自己与其单打独斗,结果也是一样的。
就连王笑也这么说。
因王笑心思不在于斩将夺旗这种匹夫之勇上面,懒得听秦玄策与秦山湖争辩,于是随口一言定音:“彼时战阵上敌众我寡,玄策力战、斩首豪格,功最著。”
唐节却最是在乎这些事,眼看秦玄策耀武扬威,不由傲然冷笑道:“黄口小儿,我的手下败将,竟也能杀豪格,看来那奴孙是越活越回去了。”
当时唐节追延光帝到海边,确实曾一槊把秦玄策击飞了老远。因为有‘手下败将’四字。
秦玄策闻言微恼,冷笑:“也不知是谁,被打得丢盔弃甲,损兵折将。若无我楚朝援手,只怕早被建奴斩首了。”
唐节大怒。
“竖子,敢在老子面前放肆!”
“败军之将也敢嚣张,若非你古北口大败,建奴如何入关?”
“你祖你父守不住辽东,让东虏癣疥之患成今日之势,若没老子,建奴早踏破山东,灭你秦家满门了!”
秦玄策亦是大怒,但他知自己在瑞军之中,也不敢太嚣张,只是掸了掸衣角,傲然笑道:“你我之间,英雄狗雄,世人自有分辨。”
唐芊见不得他这种狂妄,拍案而起,喝道:“竖子,敢与我单挑否?!”
“来就来!谁怕谁!”
“我赢又如何,你输又如何?”
“我赢,你便把半月粮草乖乖送过来。”
“你若输了呢?”
秦玄策眼睛一转,气势登时弱了不少,道:“那便到延庆州再给粮便是。”
唐节讥笑不已。
总之,终于激得这毛头小子答应与自己赌斗,把借粮之事推诿过去,免得王笑说自己报恩负义。
还可以稍稍挽回自己的威名。
至于输?那是不可能输的。
“来人!取我槊来!”
~~
王笑登上烽火台,看着长城上秦玄策和唐节的比斗,觉得这两个人好无聊啊。
都十七世纪了,还沉溺于个人勇武要一争高下。
他身后,牛老二、诸葛老三等人却都对此感到兴致勃勃,拼着浑身的伤也要登上烽火台来看。
诸葛老三摇了摇头,叹道:“玄策将军此举不妥,军国大事不比儿戏,岂能如此而定,若输了,只怕唐节更有借口不给粮草。”
他虽然是土匪出身,但读过书,如今跟了王笑,言谈便刻意摆出一副谋臣的样子。
史工却是咧开嘴笑了笑,比诸葛老三还像土匪。
“诸葛兄看他们俩像不像独角仙?独角仙是一种硬壳虫,头上长角,最是好斗逞凶。其实军国大事,和虫儿们争吃食有什么两样?”
众人目光看去,见秦玄策、唐节都是身披盔甲,手持长兵器,确实像独角仙。
牛老二深吸一口气,问道:“你们说谁会赢?”
“玄策将军怕是打不过唐节。”
牛老二与唐节更熟悉些,但想着自己的立场该是在楚军这边,一时倒也不知该盼着谁赢。
却见长城之上,两员猛将一枪一槊打得风声阵阵,风从龙、云从虎。
牛老二只是草莽之辈,力气虽大却不是自小学武的,只是由铁豹子教了他一些杀人的技艺,加上打架打得多了有几分勇猛。此时他看着唐节与秦玄策的比斗,咂舌不已。
王笑目光却是淡淡的,他是跟秦小竺习武,对秦家的武艺最是了解,只是运用上还未纯熟,并不觉得秦玄策打得多好。
至于唐节,打起架来大开大合跟不要命一样,王笑并不想学这种打法。
于是看着看着,王笑又走了神。
好一会,忽听城关上一片惊呼,呼喊声如惊雷一般。
牛老二更是看着看着,身子不停前倾,快要从烽火台上掉下去。
王笑凝神看去,只见秦玄策一枪斜挑,几乎快要挑到唐节面门……
~~
此时秦玄策与唐节已打了五十多回合,长枪、长槊每次交锋都是金戈声阵阵,引起围观军士大呼小叫。
两个也是斗得汗如雨下,唐节身上伤口也迸开不少。
不得不说,秦玄策的武艺确实精进了很多。但相比唐节,依旧是失之老练,力道也逊色很多。
这一枪刺出,秦玄策才有喜意,瞬间便是一惊。
他本看出唐节左肩上有伤,活动不是很灵活,因此攻其弱处。没想到这一瞬间,唐节竟是迅速避开。
原来先前那不太灵活的样子却是演出来的。
此时秦玄策力尽,唐节左手一把握中长枪,右手持槊径直斩向秦玄策。
他长槊横拍,打算在秦玄策身上一拍,胜负已定。
忽然,有破空之声从身后射来。
唐节一惊,慌张转身,却见一支没带箭头的箭杆“嗖”地一声,贴着他的脸落在地上。
同时间,秦玄策手一抖,一股力道沿着枪杆传下来,振开唐节握枪的手,枪尖已挑到唐节脖子前。
两人都停下动作。
唐节被秦玄策拿枪指着,勃然大怒,转身喝道:“谁?!”
箭是从身后射来的,楚人在自己军中埋伏了细作不成?
下一刻,却见花枝施施然从一座关城跃下来,把手里的弓挎在肩上,笑嘻嘻道:“我。”
如果是别人,唐节肯定是要把对方砍了的,但既然是花枝,他却只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你干什么?”
“我看他一枪快要刺到你了,赶紧放箭来帮你啊。”花枝理所当然说道。
唐节又气又恼,喝道:“谁要你帮?!”
“那我帮都帮了怎么办?就当你输了吧。”花枝随口道:“既然输了,楚军要的粮食给他便是。”
秦玄策大乐,收起长枪绑在背后,向花枝拱了拱手称谢。
唐节眼看他的笑意盎然的脸,气不打一处来。
他心气甚高,懒得跟秦玄策再掰扯谁赢谁输,免得传出去成为笑柄,于是转头就走。
秦玄策倒也没有真以为自己打得过唐节,偏要气他,又讥讽了好几句才做罢。
花枝看着唐节气呼呼的背影,自觉有趣,笑了一会之后方才捧起手掌放在嘴边,当着楚瑞两军将士,大喊道:“王笑,你过来……”
~~
小女子的大喊大叫回荡在八达岭。
王笑走下烽火台,向瑞军那边走去。
他也能体会为什么唐节、唐芊芊兄妹俩总是纵容花枝,导致这个丑丫头一向没什么礼貌。
她才不管你是皇子、公子、国公,最初相识时待你如何,之后一惯就是那样。近之也不狎,远之也不怨。
“这等脾气,怪不得庄小运追她追不到。”
王笑跟着花枝穿过城关,拾阶下了长城,在西边的官道上走了小一会,穿过两列精锐甲士,便看到一辆马车停在那里。
马车上,唐芊芊手里拿着一枚令牌把玩着,正低头想着什么。
……
“在想什么?”一会之后,唐芊芊倚在王笑怀里,低声问道。
“想着带你回山东。”王笑叹道:“但眼下怕不是好时机,你有孕在身,我接下来却要翻山越岭,再与建奴打上几仗。”
“放心吧,我会启程回西安。”唐芊芊道:“我会把孩子照顾得很好。”
“也好,我接下来翻山越岭,还有硬仗要打,我军中伤兵你也带走一部分吧。”王笑说道,“等孩子生下来,我来接你。”
唐芊芊轻轻“嗯”了一声,她知道王笑让自己带着伤兵,也是想留一份力量保护自己。
她叹息了一声,道:“这一次,我还是输了。”
“嗯?你施谋用略,又说服唐中元,力挫建奴主力,如何能算是输了?”
“笑郎知道我想做什么吗?”唐芊芊稍稍活动了一下,抬起脚放在座上,把整个人都蜷在王笑怀里,低声说道:“我是恨唐中元的,我娘她家里,若非被他洗劫,总不至于家破人亡,最后含恨而终,那几年,我甚至想过要为娘亲报仇。但后来我又觉得,世间家破人亡者不知凡几,没有唐中元,我娘真就能平安一世吗?这毕竟是乱世。”
她抚着自己的肚子,眼中的神色渐渐平和下来。
“再后来,我也想匡扶乱世,说出来你可能会笑我,一介女子异想天开。嗯……我去济南时,也是意气纷发的,想着如果瑞朝真得了天下,我想让你不当她周眉的驸马、成为我唐芊芊名正言顺的夫君。我以前没嫉妒过谁,但私心里其实还是嫉妒周眉的。她有的一切,我费尽心血到最后也没能得到。现在京城也丢了,当年和笑郎的赌局,真是我输了。”
王笑低下头,看着唐芊芊柔和的面容,能明白她其实在背后付出了多少。他吻了吻她的额头,说道:“放心吧,我会给你一个名份。”
唐芊芊笑着摇了摇头,道:“笑郎若要给我名份,却要先摆脱楚朝驸马的身份,偏偏楚朝遗泽是你如今的基石。”
“其实这话不太对。”
“不管对不对,这件事对你来说太难了。”唐芊芊笑道:“我想自己再勉力一试。如果最后彻底输了,我也不怨。你不必来西安接我,若我以后能成,那是我的本事,或者我哪天认命了,再带着孩子来找你。好吗?”
王笑微微叹息。
“父皇和师父都觉得我太固执,固执的小姑娘总是不讨喜的,但我改不了,哪怕这次输了,我也不想认命。”
“好吧。”王笑终于点点头,接着说了一句奇怪的话,“确实也不能为了留你在身边,就让你放弃自己的事业。”
——你真是努力创造让我吃软饭的条件啊……
唐芊芊微微一愣,接着又笑了笑。
“笑郎知我便好。”
“唯有一点,顾好自己的安全。”
“放心吧,我才是最狡猾的那个。”唐芊芊仰起头,有些小小的得意,又道:“说起来,这次可又是我帮了你一把。”
她不说王笑其实也猜到了,却还是故意问道:“什么意思?”
“李柏帛劝谏父皇,打算把你和这万余楚骑留下来。”
“那他真是很有想法啊。”
“你也别小看了他,你麾下兵马多数带伤,又没有粮草。他若是以伤药、粮草为铒,一次只给你们两日的数量,一路把你们骗去大同,你也拿他没办法。”
王笑又问道:“骗到大同,然后呢?”
“然后就是用美人计呵,让我单独把你带到太原,把兵马留在大同歇养。”唐芊芊柔声问道:“若是我让你跟我去太原,你去不去?”
“大概是去的吧。”
“我少哄我,你定是不去的。”唐芊芊轻嗔道,“但他们可以想办法。比如给你假消息,让你以为山东兵马无虞,再告诉你我病危,骗你只带少数人马先行。总而言之,让你与麾下兵马分开,再困住你。”
“困住我?”
“为了困住你,自是要不择手段的。拖延时间,让你陪我把孩子生下来;强行围困也不是不可能;对了,也可以让圆圆姐也来陪你……总而言之,不放你带兵离开。”
“然后呢?”
“短则半年,多则一年。建奴见你未归山东,必先南下而非西进。到时山东覆灭,你别无选择,只能投瑞。父皇会下旨让你成为瑞朝的驸马,再封官许爵,化万余铁骑为己用。”
王笑道:“李柏帛倒是敢想。”
“他无非是算定你们一万余兵力人困马乏,不是瑞军对手,又不敢轻易翻脸,半哄骗半威摄,必计未必不能成。而一旦成了,既能驱建奴南下,又能用笑郎你的才干让瑞朝如虎添翼。”
“去岁我观他行事还蛮正派,如今竟出这样的歪招?”
唐芊芊沉默了一会,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叹道:“师父不在了,他也被逼到绝路了。”
王笑点点头。
花枝能保持率性,是因为有唐节、唐芊芊护着;李柏帛要保持那份正派,何尝又不是因为孟九把狠毒之事都先做了。
过了一会,唐芊芊说道:“父皇要行此计,没有我配合是万万不行的。今日我让唐老三给你粮草,便是表明了态度。想必父皇不会再难为你,你拿着这枚令牌,领兵去吧。”
王笑知道自己北上,不可避免地会与唐中元交锋。
但这场交锋,竟是被唐芊芊轻描淡写地压了下来。
他接过她手上那枚还带着温热的信令,又问道:“这个计划,你为何……”
“你能理解我想做什么,我也能理解你想做什么。”唐芊芊应道,“相知相许,也该相互成全才是。我想与笑郎比翼双飞,自能凭本事做到,不需要他们假惺惺……”
~~
一轮落日在西边缓缓沉沦。
王笑站在长城上任风吹抚。
身上与唐芊芊相拥之后的温热已被风吹冷。目光所见之处,一行车马在道路上缓缓而行。
良久,他回过头,沿着八达岭的长城远远望向南方。
“能不能将清兵阻拦在河北一地,就看你的了,秦副帅……”
第819章 聚太行(求月票求订阅)
保定府以南,白洋淀。
白洋淀乃是保定、沧州交界一百余个大小淀泊的总称。
北面是雄县、西面是安新县、南面是高阳县、东面是文安县,仿佛是河北中间的一个眼睛。
此处在战国时为燕、赵边界,之后为宋、辽边界,争战不断。宋时称‘白羊淀’,到楚朝,人们见到淀水汪洋浩渺,势连天际,遂称为白洋淀。
这一天,在白洋淀南边的一小片水泊旁,王珰好不容易才把脚从沼泽里拔出来。
“好烦哦。”
把自己的脚拔出来以后,王珰又去拉他的马,对这种走几步就不小心陷在泥里的处境深恶痛绝。
好在有唐伯望帮忙,一会儿之后,终于把马拉到了干硬的土地上。王珰一跤摔坐下来,脱了鞋刮泥,嘴里依旧抱怨不停。
“衣服都泡烂了,唉,我就像一条臭鱼。真是何苦来哉?又冷又饿又累,不如就让建奴杀了我算了。”
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周围却没几个人理他。
带了五千瑞军出京,一路骚扰清兵粮道,现在这批人马也只剩下两千人。
原本唐芊芊派了唐伯望与白万里来领军,到后来连白万里也战亡了。只剩下唐伯望继续领军。
好在逃出雄县后,他遁入白洋淀,甩脱了清后的追击。
“建奴不追我们了。”一名瑞军裨将从后面赶上来,对唐伯望说道。
唐伯望点点头,叹道:“这是看出来我们这支人马不是楚朝虢国公亲自率领的了。”
他语气带着失望。
王珰正坐在那刮泥,抬起头安慰他道:“不来追也是好事,我们正好逃得远一些。”
唐伯望摇了摇头,道:“建奴不追,我们这支兵马就失去了牵制的意义。”
瑞军裨将名叫毕胜,也是草莽出身,指着王珰道:“都怪这无赖小子,扮得不像王笑。”
“嘿。”王珰就不爱听这话,道:“我有扮的机会吗?你们被建奴围了,白将军也死了。人家当然看得出不是我笑哥儿领兵。竟还能怪到我头上?”
毕胜道:“当时的情况,就算王笑亲至也没办法,建奴怎么就能从这方面看出来。无非是你叫阵时缩头缩脑,一点大将的气度都没有。”
“我懒得跟你多说。”王珰嗤之以鼻,也不明白这毕胜为何看自己不顺眼。
他穿上鞋,依旧觉得鞋子里的泥水腻人得很,肚子也饿得难受,加上受了凉染了风寒,鼻涕直流,只觉得苦得不行。
怎么就沦落到如今这么地步呢?
王珰思来想去,还是当初不应该把张嫂雇回来。
如果没雇张嫂,大哥也就不会带自己回京,自己也不会被支派出来……此时此刻还窝在济南城里陪着自家娘子吃好喝好。
心里自怨自艾着,他坐在马上,混在瑞军之中走了好一段路,猛然想起一件要紧事。
“唐将军,我们这是去哪?”
唐伯望回过头,苦笑道:“你不是懒得管这些吗?”
“不是,这……我看我们是一路向西走的吧?”王珰心中大急。
唐伯望已回过头,也不答话。
毕胜跟着其身后,瞥了王珰一眼,目光中有些瞧不起。
王珰连忙赶马上前,凑在唐伯望身边,求道:“唐将军,求你告诉我吧,就看在我笑哥儿跟你家殿下的交情上,别不理我呀。何况出京时,你答应过我大哥会照顾我的。”
他平日倒也和唐伯望处得不错,此时好言好语求了一会,唐伯望终于道:“我探到消息,陛下已撤出京城,我们也该退回山西了。”
“啊?!”王珰转头向南看了看,道:“我呢?我得要回山东啊……”
“老夫既然答应王珍要照顾好你,自然会把你平安带到山西。”
“不是,这怎么能这样呢?”
唐伯望回望了一眼白洋淀,道:“南下的道路被多铎拦住,我若让你单独回去,难免不出意外,自然是随我们去山西为妥。”
王珰郁闷至极,愁眉苦脸却也无可奈何。
一行人又苦行了三天,从南边绕过保定府,走到了唐县地界。
他们携带的粮草不多,还是从清兵的粮道上抢来的粮,每个只能携带十天的量,到这里终于全都吃完了。
唐伯望只好鼓励军卒再坚持坚持。
但粮草已经用尽,接下来的行军路线也不得不改变。
“本想过真定府过井陉回太原,但粮草显然撑不到那时候了。”
“我们已到唐县,可以走倒马关,再从倒马关走飞狐陉,到了灵丘便可有粮草支援。”
“飞狐陉……”
唐伯望捻须沉吟。
飞狐陉确实更近,但他不太敢走。
飞狐陉乃太行八陉第六陉,比井陉靠北很多,两边是高崖峭立,只有一线微通,蜿蜓百余华里。如果在那里遭遇清兵,情况就危险了。
但粮草确实撑不了继续南下,除非再去抢……
最后,唐伯望终于还是有了决定。
“就走飞狐陉。毕胜,你先去探清楚,倒马关如今在谁手上。”
~~
与此同时,保定府。拜音图、巩阿岱也在看着地图上的倒马关。
拜音图、巩阿岱都姓爱新觉罗,他们的阿玛是努尔哈赤同父异母的弟弟,不像舒尔哈齐是努尔哈赤的胞弟受重用。
因此,拜音图、巩阿岱也比不上济尔哈朗,终皇太极一朝都只是任固山额真。
巩阿岱于是投靠了多尔衮,极尽忠诚,受多尔衮信任,兄弟俩都被封为一等镇国将军,令他们带兵入关,攻占京城后又封为镇国公。
如今多尔衮要领兵南下,便让拜音图、巩阿岱为前军,先攻占紫荆关、倒关马,堵住太行八陉中的飞狐陉、蒲阴陉。
如此一来,王笑要想攻沧州求楚军,只能走井陉。
多尔衮虽早有判断,却依然要把王笑别的选择堵死。
此时看着地图,拜音图道:“倒马关如今虽在瑞军手上,但我们攻京城,唐中元早已把河北精锐抽调,倒马关只剩下一些无能守军。何况从山西支援倒马关需要横穿太行,瑞军必定放弃此处,只需派人前往劝降便可。”
“阿哥说的有道理。”巩阿岱点点头,又让探马禀报倒马关的情况。
“倒马关守将名叫齐荣,本是个江湖游侠,后来投奔了吴阎王,吴阎王在东征楚朝时让他驻守倒马关。齐荣并无将才,我军拿下保定府时也没有动作……”
巩阿岱闻言哈哈大笑,道:“我大清雄兵一到,这等窝囊兵将必定望风而降。”
他笑罢,环视帐中诸人,喝道:“谁愿去劝降?”
有一名负责辎重的文臣便上前应喏。
巩阿岱目光看去,却见是祁充格。
祁充格,乌苏氏,娴习文史,曾和巩阿岱一起跟随多尔衮伐楚,立下功劳,授礼部启心郎。
但崇德三年,多尔衮出征伐楚,皇太极亲自送行到盛京郊野。当时应该和皇太极一起送大军出行的多铎却没来。
多铎一向是那个德性,他因为生母阿巴亥被皇太极送去给努尔哈赤陪葬,心中衔恨,时不时就要气皇太极。比如抢范文程之妻、给皇太极送跛马。
当时多铎没来,皇太极失了面子,勃然大怒,却动不了多铎,于是,祁充格成了替罪羊,说是因为他没有通知多铎。
论罪,祁充格本来要坐死的。皇太极又故作大方,只夺了祁充格的官,行贯耳、鞭责之刑。
祁充格从此便死心塌地成了多尔衮的人。
既然祁充格请命去劝降倒马关,巩阿岱自然没有不允,哈哈大笑道:“好,我等皆是睿亲王之心腹,这次同心协力,让那些输给南人的蠢材长长眼。”
‘输给南人的蠢材’指的是谁不言而喻。祁充格亦是含笑,道:“定不辱使命。”
……
议事厅中,宁完我听着这番对话,心中微微摇头。
宁完我,本是辽阳平民,饱读诗书,在努尔哈赤时就投靠了后金。皇太极欣赏他的才干,让他入值文馆,屡上建议受到了重用。但他好赌博,又被人攻讦,因罪被削了世职、尽夺所赐。皇太极改元称帝后,他也没能如范文程一样成为大学士。
在巩阿岱看来,宁完我应该和祁充格一样,对多尔衮忠心耿耿才是。
宁完我的想法却与满人不同,脑中还有纲常秩序,认为顺治帝才是大清正统。
但他能投降后金,也不是多有气节的人,如今多尔衮势大,他自然还是愿意为多尔衮效力。
宁完我曾和满达海共事过,知道满达海其实很有谋略胆识,并非巩阿岱说的‘输给南人的蠢材’,此时看巩阿岱有轻敌之心,颇不认同。
于是,宁完和小心翼翼提醒道:“倒马关守将虽然无能,却还是要防备王笑过飞狐陉偷袭我军。”
“飞狐陉?”巩阿岱道:“我们从京城而来,行军不停,如今才刚到保定府。王笑率彼师走山地,如何能抢在我们前面?”
“这……毕竟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巩阿岱道:“我自是知道。但王笑若敢走飞孤陉,只会遭到睿亲王和豫亲王的堵截,又不能南归山东,他岂敢来送死。”
拜音图亦是点点头,道:“不错。睿亲王判断王笑会走井陉是有道理的……”
他手在地图上划了划。
多铎如今驻兵沧州,王笑如果敢从沧州以北转回河北,必遭多铎堵截。
而走井陉,则可与德州、沧州之间那支两万人的楚军会合。
“所以,王笑出飞狐陉无用。”
宁完我道:“但若是他想给天津那支楚军解围呢?”
拜音图摇了摇道:“我军层层围堵,楚军如何能突破重围?他们唯一的退路便是乘海船离开。”
“不错。”巩阿岱道:“海船既不能同时装下太多兵马,我军可以趁其装船到一半发动攻势。哈,这支楚骑最多有半数人能回山东。”
“所以睿亲王要亲率大军南下,既堵住王笑回中原的道路,又可与豫亲王配合,赶在楚军海船归来前,以迅雷之势扫荡山东。”
拜音图说到这里,指着地图又道:“王笑如果绕到更南,时间上也来不及解山东之危。北面的三陉他不能走,南面的四陉太远。他只可能走井陉,睿亲王料敌于先!”
宁完我微微一叹。
他知道拜音图、巩阿岱的判断有道理。
问题在于,这样的判断满达海也能做出来,承泽郡王硕塞的智略还更在满达海之上。但他们都死于王笑之手了。
宁完我心中隐隐觉得倒马关会出问题,但说不出为什么……
下一刻,忽有军情送过来。
巩阿岱接过一看,登时脸色一变,把情报递给拜音图。
“阿哥你看,阿巴泰真是蠢材!”
拜音图盯着那封军情,眼中惊疑不定。良久才喃喃道:“王笑走飞狐陉的理由有了。”
他四下一看,见议事厅也没有外人,对宁完我说道:“天津那支楚军……突围了。睿亲王急令我等扼守住紫荆关、倒马关,绝不可让王笑攻回河北。”
宁完我虽然想过王笑会回头救楚军,却没想到这支楚军真突围了,不由喃喃道:“怎么可能?”
“楚军突然北上,猛攻镶蓝旗大营,镶蓝旗初战不利,连带着镇南军连撤十余里,请图尔格支援。”
“这是以进为退之计,想骗开我们南面防线,余饶郡王怎能中计?”
巩阿岱骂道:“所以我说阿巴泰是蠢材!吴阎王更是罪该万死!”
他虽只是镇国公,却不怵阿巴泰这个郡王,毕竟大家都是堂兄弟。
拜音图摇了摇头,道:“不能这么说,楚军攻势猛烈又出其不意,镶蓝旗要想保全兵力,不退不行,何况,将士们亲眼看到了秦山海在阵中,岂敢不慎?”
“但这一退,原本的包围圈就扩大了,图尔格率兵支援阿巴泰,而南面,却遭到了楚军海船的炮轰。呵,楚军居然不把兵马装船,反而把火炮装船,全力炮轰我军南面阵线。”
宁完我大概明白过来,这招以退为进看似简单,但秦山海的领军能力高了阿巴泰、图尔格、吴阎王不止一筹,就算看穿了,也接不住。
“但秦山海既然亲自率兵攻打镶蓝旗,如何能那么快南撤?”
“最狠的地方就在这里。”拜音图叹息一声,道:“秦山海击破镶蓝旗之后,只领了两千人追击。我方六万人被秦山海的大旗震慑,足足狂奔了十余里,才发现身后的敌兵只有两千。”
“怎么会这样?从来都是我们清兵以少数驱多数……”
“因为吴阎裹胁了太多的乌合之众。不能成为战力,反而成了拖累。”
拜音图长长叹了一口气,像是想起了什么,叹息道:“当年在大凌河,我随英亲王击败楚军。战后有人禀报有小股楚军护着秦山海的尸体逃了,英亲王不放心,派人追了数十里未能追回。后来,听闻秦山海手足俱废。英亲王哈哈大笑,称‘此贼废矣’。没想到啊,时隔十数年,英亲王已逝,秦山海却又如此轰轰烈烈……”
“阿哥,你胡说什么。”巩阿岱惊道:“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拜音图摆摆手,道:“无妨了。敢以两千人吸引我大清主力,秦山海已经成了过去。”
他甩开手中的信报,掷地有声道:“我们要防的,是王笑与这支楚军会合……”
~~
“倒马关守将齐荣已经投降建奴了。”
毕胜匆匆下马,赶到唐伯望面前禀报道。
唐伯望目光一黯,却也没有过分吃惊。就因为知道从倒马关到飞狐陉这条路不安全,所以他原本才打算绕到井陉。
王珰却是暗叫凶险,他远远看到倒马关上还插着瑞旗,本以为可以安全过关,还能弄点吃的。如果换成他来领兵,早带着人马上去了。
还是唐伯望谨慎,反复派人打探。
“那为何倒马关还插着瑞军旗帜?”
毕胜道:“卑职派了一名小校扮成逃兵进了关城,他与关内几个守军是同乡,打听到消息,齐荣肯定是降清了,倒马关现在的盯防方向改为防着飞狐陉那边。另外,保定府有大批清兵云集,人数还在不停增加……”
唐伯望沉吟了一会,转向王珰,问道:“五公子怎么看?”
“啊?问我啊?”王珰道:“他们投降了,当然得防着那边。至于保定府,当然是要南下了。”
说着,他肚子还咕噜了一声。
唐伯望却是道:“不然,陛下才退入山西,不可能马上反攻。这种时候建奴不赶紧西进或是南下,却只是扼住太行要道,像是防着什么人……”
王珰马上会意过来,惊呼道:“笑哥儿?!”
高兴劲过了一会儿便瘪下来,王珰捂着肚子,叹道:“好饿啊。”
饿,这才是马上需要解决的问题。
唐伯望思虑良久,不敢带着这支疲兵强攻倒马关,下令道:“我们南下,过井陉、回山西。”
“是。”毕胜拱手领命。
王珰又问道:“那吃的什么办?”
毕胜闻言冷笑不已,心中暗暗想道:“还能怎么办?你忘了老子的老本行是什么了吗?”
第820章 太行陉(求月票求订阅)
“我们目前在这里,倒马关与阜平县之间。往东便是保定府,那里有大股建奴兵马,定是不敢去的。”
唐伯望拿出一张破破烂烂的地图,把探到的几支清兵的位置标注上去。
王珰已经饿得眼冒金星,看着唐伯望从怀里掏出一个黄黄的东西,第一反应还以为是饼。定眼一看,不由大失所望。
“南面的阜平县城已被建奴占据,我们没带攻城器械,不好攻占。”
“西面是五台山,那山上有许多寺庙,许是能跟和尚们化缘。”
“要上五台山,只能经过阜平县……”
一群人讨论了一会,最后决定,绕过阜平地界,向南进入行唐县地界。
毕胜说,探马打听到就在行唐以西的山区,有不少流民聚在那垦荒,应该有不少粮食。
王珰嘴上说着“去抢百姓的粮草不太好吧”,但肚子实在饿得不行,觉得要是真抢到了吃的,自己应该还是会吃的。
贼寇抢完了楚兵抢,现在楚朝退出河北,瑞朝官兵又要开始抢,也不知道这仗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现在突然发现,在山东的日子还是富足安定的,要是没出来就好了。
“张嫂误我啊……”
这两千人一路上昼伏夜行,却还是在阜平以东的白洋山遭遇了清兵,双方小战了一场,两千余骑又损失了三百余人,只剩下一千八百人继续向南。
好在终于把清兵甩在了身后。
王珰更饿了,行路时向道路边看去,只见村庄凋敝,不见人烟,连树皮都被人啃完了。
又奔八十余里,终于在行唐县以西毘山脚下发现了一个大寨子。
如今河北难民逃了许多,唯有县城和这种高寨里聚集了人。
瑞朝在河北显然失去了民心,一路上的县城眼见有兵马前来,都紧闭城门,持弓相对。唐伯望几次派人索粮,都只能得到一阵箭雨。
要不到粮,他们也不敢攻打县城,怕被清兵追上,那就只好打这种大寨子。
休息了半天之后,唐伯望整顿残兵,在大寨前陈兵,又派人前去要粮。
平常要粮,人家应都不应,没想到这次,高高的寨墙上竟有人大声喊道:“你们是楚军还是瑞军?”
这一千八百人穿的是从京城兵备库里翻出来的楚军衣饰,唐伯望派去的人却又自称瑞军,故而对方有此一问。
毕胜闻言,便向唐伯望进言道:“他们定是不肯乖乖交粮,搞不好还是要抢,不如说是楚军?”
唐伯望点点头,于是有兵士向寨子上喊话道:“我们乃楚朝虢国公麾下,北上抗虏,向你们征些兵粮。”
寨子上安静了好一会,有人喊道:“请国公爷上前一晤。”
王珰见唐伯望目光看来,吓了一跳。
“他们这不是鬼扯吗?哪有乡下人要让国公去见的道理,一定是想射杀我。”
毕胜素来看不惯他这样子,讥笑了一声:“窝囊废。”
唐伯望又派人喝令寨子纳粮,双方对喊了好一会,寨子上的大汉始终不肯交粮。唐伯望干脆喝令毕胜冲破寨门。
王珰不喜欢这些打打杀杀的,躲在后面。找了个石头坐下来一动不动,以节省体力。
忽然,听前方兵士一阵大喊,却是落进了一排陷阱里。
毕胜那一队人的小旗杆都倒了。
寨子上更是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哈哈,官兵居然来抢劫土匪,让你们有去无回……”
王珰叹了一口气,暗想自己这边连攻城器械都没有、又饿得没力气,肯定是打不下这寨子了。
突然,南面不远处的林子里一阵厮喊,接着,一股民壮持着长矛冲了出来,直逼己方后阵。
王珰大惊失措,大呼小叫地便招呼人保护自己。
他连着登了好几次,好不容易才登上战马,再一转头,只见民壮已冲进到了阵前。
真是烦死了,居然要把命送在这里,抢百姓口粮抢死了,传出去脸皮都丢尽了。也不知道以后别人要怎么看待我留下的孤儿寡母……
忽然,对面阵线里传来一声惊雷般的大吼。
“老五?”
咦。
王珰心想,自己几个哥哥谁有这么大的嗓门?
再一凝神看去,他不由狂喜。
“大哥!快停手,快!这是我大哥啊……”
~~
毕胜觉得很丢脸。
他策马冲锋的时候掉到了一个大陷阱里,摔断了腿。
一瘸一拐地跟着唐伯望走进一个大厅,只见厅内摆着几张大方桌。
这是寨子的大当家铁豹子要招待自己这些将领。
至于兵马,依旧是安置在塞子外面,让人分发了口粮。
大厅中,王珰漏风的声音还在大呼小叫。
“大哥,弟弟当年对不起你啊。若不是我,四哥也不会死,威风寨也不会没。但是弟弟没办法啊,朝廷大军压上来,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救你们。我回了京城以后,在刑部大牢坐了两年,日日夜夜,我这心里,好痛……”
“我每夜在刑部大牢的枯草堆里辗转反侧,想到大哥你,我……呜呜呜……”
他露着那豁口的门牙哭得可怜兮兮,铁豹子于是揽着他的肩,道:“别哭了,大哥都知道,是你炸倒了楚军的大旗助哥哥们突围,这份义气,哥哥心里明白!”
王珰满是感动地看着铁豹子。
他又不傻,自己因为放走反贼被送去坐牢的事当然要想办法说出来。
而铁豹子,也不觉得自己傻,这王老五的身份,结交好了总没坏处。
两人半是真情实意,半是心机计较,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大哥!”
“老五!”
……
眼见着厅上那两人相拥着拍了拍背,毕胜撇了撇嘴,他打心眼里瞧不起王珰这种公子哥,认为唯有草莽才是英雄。
倒没想到,王珰还能交结绿林人物。
——这铁豹子交好王珰,一定是贪慕富贵,简直就是绿林败类。
那边王珰却不管毕胜在想什么,眼看铁豹子身旁三个读书人气宇不凡,正想问问这三位先生名字,再一转头,却见饭菜已经端上来了。
管他们是谁,先吃饱了再说。
众人落座便开始吃,饭菜很简单,每桌一大盆白菜煮的面,几盘蔬菜和野味。
王珰肚里落了东西,才觉自己活过来了,又觉这菜的味道虽然难吃,却有熟悉味道。
食物是我的家人啊。
忽听铁豹子又是哈哈大笑,道:“老五,来,看看你大嫂子。你大嫂子已有身孕,哈哈,我铁豹子要有后了。”
“哦?”王珰笑道:“原来大哥成亲了,真是双喜临门,待我找件贺礼……”
他说着,转头看去,脸色登时又是一变。
“这……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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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军在保定府劝降倒马关之后,拜音图带着宁完我领了一半的先锋军向南,准备在多尔衮主力部分到达之前拿下真定府。
巩阿岱则是驻守保定府,等待迎接多尔衮。
倒马关则由祁充格领了小股清兵、监督原瑞朝守将齐荣继续驻守。
这一日,拜音图走到定州,正在帐中与宁完我商议军情。
“宁大人认为真定府该如何攻下?”
宁完我早已做了准备,侃侃而谈道:“真定府古称‘常山’,管辖河北之地五州十一县,且控制燕晋咽喉,可谓必争之地。楚时,真定府直隶于京师,有神武右卫、保定巡抚在此驻守。但几场叛乱下来,神武右卫基本已经废了。楚帝南逃之后,真定全城文武都投降了唐中元。”
拜音图问道:“如今唐中元又西逃,这些贪生怕死之辈想必又该投降?”
宁完我缓缓道:“若是真定文武官员愿降,如今也该有消息才是。但我们至今还未收到降书。”
拜音图目光一沉,道:“那就要强攻了?但火炮营还未到。”
“如今南下还是太急了,冬日怕是不好攻城。”宁完我知道拜音图想让自己去劝降。他虽有把握,却不愿冒险,于是叹道:“若是能等到明年,我大清先定了名份,再图南略,想必河北各城都会望风而降。”
“睿亲王要速灭王笑,以免此子坐大。我等也唯有尽快拿下真定……”
他话音未了,一封快报已送了过来。
拜音图取信看了,招呼宁完我到地图前。
“那支楚军由杜正和、林绍元率领,从天津南下,到了沧州与天津之间的青县。睿亲王决定先率兵到青县,与豫亲王一起夹攻他们。”
宁完我点点头,道:“如此也是稳妥之策,先灭其大部,则山东无兵可守。也不给王笑支援的机会。”
“不错,如此一来,王笑若想接应这支人马,也没有时间徐徐图之。他越急,我们越有利。”
拜音图说着,把信收进怀里,又道:“这次,对付王笑的差事落在我们头上了啊。”
一听这话,宁完我突然感到有些不安。
拜音图拍了拍他的肩,道:“宁大人勿虑,我们只需要堵住井陉,严守真定府。等睿亲王歼灭楚军便提兵前来。”
宁完我想想也是,王笑从山西绕道,至少要比清军慢半个月。这边只需守井陉一个月左右,睿亲王大军就到了。
一个月,想必不至于出什么差错。
王笑也没让人心惊胆颤到连一个月都不敢与之对敌的程度。
“是。只是如此一来,我们也该加快占领真定府的进度。”宁完我道:“我愿去劝降真定府……”
谈到这里,却是又被一名匆匆赶来的探子打断了谈话。
拜音图与宁完我听完那消息,只觉不可思议。
“这怎么可能?!”拜音图惊呼道。
因为那消息竟然是:“王笑已出井陉,占领了娘子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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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昏暗的油灯下。王珰看着孙知新专注画地图的样子,不由开口夸了一句。
“孙先生,我觉得你的气度像我大哥一样。”
孙知新微微一愣。
“大哥?”
他不由有些吃惊,自己竟然像铁豹子?
王珰点点头,又说道:“对,我大哥王珍,做事时便也是这样。”
“哦,王公子过誉了。”孙知新忙道:“我不敢与从心先生比。”
他想到王珍的学识气度,见王珰竟拿自己与王珍比,还是颇为开心的。
没想到这王五公子虽然不学无术、还掉了两颗门牙,嘴却是很甜。
眼下不是说这些闲话的时候,孙知新招招手,聚过唐伯望、胡敬事、孔兴弥起来,开口说道:“我们把消息都汇总一下,就知道眼下的局势。”
他手指在简易的地图上划过,道:“国公带着民壮、配合瑞军在京城西面与建奴大战一场,退回了山西,对吧?”
唐伯望点点头,道:“不错,此战斩首建奴两个王爷,使建奴胆寒。”
孙知新又道:“这一战之后,建奴大军也马上南下。攻占太行陉,封锁国公东归的道路,对吧?”
“不错。”
“但我们打探到,建奴主力到了容县之后,突然向东走雄县,往东面去了。探马在山顶望去,旌旗蔽日,烟灰滚滚,至少有三万余大军向东。你们觉得,他们要去哪?”
王珰道:“那必是秦副帅领我们楚军主力南下了啊。”
“我也如此认为。”孙知新断手在桌上敲了敲,笃定道:“这样一看,局势就很明确了,国公想走太行陉回来支援楚军主力,建奴想要拦截国公,歼灭这支兵马。”
王珰拍案叫绝。
“孙先生真乃高人也,观一叶而知秋,对天下局势洞若观火。”
孙知新被他夸得不好意思,忙摆了摆手。
唐伯望抚须道:“所以,我们先占下娘子关?替国公打通井陉的道路。”
他确实佩服孙知新这个年轻人。
唐伯望也知道要趁清兵没到、抢先出娘子关。但却没想过要占着娘子关继续守,因为觉得没有意义。
但孙知新却能知道其中的意义。
“此其一,但不仅如此。”孙知新道:“京城一战,唐将军与五公子扮成国公领兵,吸引建奴兵力。如今我们为何不故伎重施?让五公子往娘子关城头一战,建奴军心必乱。”
王珰才准备好夸孙知新,听了这句话,整张脸又垮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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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大地上,探马往来奔疾。
王笑已穿过井陉,占领娘子关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清军各部。
几天后,行军到文安县的多尔衮也得到了信报。
多尔衮不由踌躇起来。
王笑不可能这么快到井陉的。
又是疑兵?
应该是疑兵。
但也不排除王笑有什么急行军的办法……
不管怎么说,没能在楚瑞联军之前抢下娘子关,原本算好的形势再次被动了。
多尔衮思虑之后,急令巩阿岱严守倒马关;令拜音图速攻娘子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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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笑确实不可能那么快到娘子关,但他已到了倒马关。
山路难行,两边都是高耸的崖岸,只够两名兵士牵着马并行。
倒马关横在道路尽头,确实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一万余楚骑没有带攻城器械,要想攻克关隘显然是不可能。
王笑领着几人攀上山巅,看着倒马关的情势。
秦玄策目光望去,长舒一口气。
“还好,关城还在瑞军手上。”
史工摇了摇头,道:“只怕倒马关已经丢了。”
“丢了?明明还是插的瑞旗。”
史工把千里镜递给秦玄策,道:“看看城头守军、还有那两门小炮的方向。”
秦玄策接过千里镜看了一眼便反应过来,皱眉道:“还真是。”
“多尔衮不傻,我们一入山西,他便反应过来了,必定会控制太行山各条道路。”
“硬攻怕是不行了。屎壳郎,你看怎么智取?”
“智取不了啊。”史工长叹一声,向王笑拱手道:“国公,看来还是只能绕过倒马关,往南走井陉。”
秦玄策沉吟道:“好不容易才穿过这么长的山道,粮草也吃完了。现在回头,如何还能走到井陉?”
“这样的险要关城,轻易绝难攻下,比起在这里被建奴歼灭,绕道不失为更好的选择。”
两人谈到这里,目光都看向王笑。
王笑道:“多尔能堵住倒马关,自然也能堵住井陉。绕道也是一样的。”
“但倒马关……”
“放心吧,我还有一招后手。”
王笑说着,手里握着唐芊芊给的那枚令牌,目中透出些沉思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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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倒马关上的值防的驻军又换了一批。
祁充格拢着袖子,站在城头观察着。
他没穿帽子,额头上光溜溜的,也露出两只残破的耳朵。那是受到‘贯耳’之后留下的伤痕。
“大人。”倒马关守将齐荣上前行礼,脸上带着讨好之意,道:“小的给你安排几个女子服侍如何?”
祁充格心想,瑞军果然都是山贼土匪出身,成不了大事。
他脸色却是淡淡的,摇了摇头。
“不必了,守好关城比什么都好。只要平灭楚军,少不了你的封赏。”
“喳、喳。”齐荣忙点头哈腰。
“还有,关城上的女子都处理了,别影响军心。”
“这……”
齐荣还想说些什么,见到祁充格眼上的冷意,嚅了嚅嘴,不敢再说。
他麾下的瑞军投降之后,被调走了一半到保定府,换了一半清兵来驻防,自然是不敢和祁充格顶撞的。
接着,远远的有探马从西面归城,核对无误之后,祁充格挥了挥手,把探马放进来。
“禀将军,我们捉到三名楚军探子。”
祁充格神色一动,连忙向城墙下走去,赶到关门处,果然见几名瑞军提着三个五花大绑的楚军下了马。
祁充格大喜过望,吩咐道:“马上押来,我亲自审问!”
第821章 倒马关(求月票求订阅)
祁充格作为满人中为数不多的精通汉学、娴习文史之人,知道大清入关之后,自己大放异彩的时候就要来了。
以前都是那些弓马娴熟的武夫为大清建功立业,但接下来,要治国当然应该靠文臣,尤其是满洲文臣。
他笼着袖子,走到那三名被缚的楚军俘虏面前,用纯正的汉话问道:“王笑在哪儿?”
口音十分地道,还带着些京腔。
其中一名俘虏惶恐不已,缩着脑袋便开口说起来,表情很是讨好谄媚。
“万驴日里,万吊戳里,恁凉嘞个脚……”
祁充格听着这叽哩咕噜一大堆,竟是完全听不懂,一时沉默下来。
见他脸色微愠,齐荣连忙上前道:“这厮说的怕不是山东那边的方言。小的手底下有几个山东人,可以替大人审。”
祁充格挥了挥手,又去审下一个俘虏,这次却是说的陕北方言。
好在最后一人会说中原官话。
偏偏这人十分硬气,梗着脖子,一张口就是:“死蛮夷,老子早晚剁碎了你……呸。”
祁充格避了一下,一口浓痰落在他脚边。他指了指这第三个会说官话的,吩咐道:“把他押下去,我亲自审。”
接着又指了指眼前两人,向手下的清兵吩咐道:“我不信他们真不会说官话,给我严刑拷打。”
“喳。”
关城内刑具不多,祁充格自己受过贯耳之刑,于是拿了一把剪刀在手上。
“你叫什么名字?”
“狗奴,你爹的名字你也忘了?”
祁充格冷哼一声,亲自上前去剪下他的耳垂。
“我再问你一遍,叫什么名字?”
那汉子疼得脸直抽抽,却只是拿鄙夷的目光盯着祁充格,脸上笑意疯狂。
“你不说,我就把你的肉一点点剪下来,剪完耳朵剪鼻子、眼睛。”
手中的剪刀咔嚓作响,祁充格冷笑道。
“老子……老子是你祖宗……”
一整只耳朵分五次剪,全剪完之后那俘虏竟也还是连名字也不肯说。
祁充格正感到有些棘手,屋外有人喊道:“大人。”
一名清兵进屋,禀报道:“那两人应该是真不会说官话。”
因齐荣分别找了山东和陕西来的兵卒帮忙审问,那两个俘虏都表示愿意招,但就是说不出官话。
那清兵把这情况用满语说了,只在提到“齐荣”名字时用的是生硬的汉话。
祁充格只好让齐荣安排几名兵丁帮忙翻译,亲自去审那两个愿意开口的。
“王笑在哪?”
“国公就在前面二十里,额们粮食不多勒,他派额们来看看倒马关是不是真的还在瑞朝手上。大人,额饿了两天了,能不能赏口吃的?”
才问了一句,这两个楚兵就如倒豆子一般把消息一股脑地说了。
人自然是分开审的,两边的口供一对,却是分毫不差。
王笑领了一万余楚骑就在倒马关前的山道里,已断了粮,军卒疲惫。
齐荣讨好地向祁充格问道:“大人,要不要趁夜去偷袭王笑?”
祁充格淡淡一笑,道:“此计耳。”
“哦?”
“这三名俘虏必是王笑故意派来让我们劫获的,一为试探倒马关的虚实,二是想引我们去攻打他。”祁弃格摇头晃脑,仿佛汉人文士,又道:“如此坚城利寨,王笑必不能攻破,我们只需守住关隘,他将不战自溃。”
齐荣叹服不已,再次行礼道:“大人高见。”
祁充格傲然一笑,再一次去审那个嘴硬的汉子。
在拿剪刀把对方的一边眼皮硬生生剪下来之后,那汉子终于开口了。
“你的同袍都招了,你再扛着也无用。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童老五……”
祁充格竟是知道童老五之名的,冷笑道:“你是关宁铁骑老卒,铁岭人,曾跟秦山海入寇我大清腹地?”
“哈哈哈,不错,狗奴还认得你爷爷。你们建奴称号巴图鲁的鳌拜,便是死在爷爷我手上……哈哈……”
“王笑有什么计划?”
童老五仰首不言。
祁充格残忍一笑,又拿剪刀剪了他另一边眼皮。
“你真不说?”
童老五剧痛,嘶声道:“老子真不知道。”
“我不妨告诉你,秦山海已经死了。”
“你放屁!”
“呵,我骗你做什么?秦山海领兵两千,在武清县与阿巴泰、吴阎王、图尔格三部兵马,共八万大军周旋,兵败身死,如今已然授首……”
“你放屁!”童老五怒吼一声,眼中泪水滚滚,混着眼皮上的血,血泪不停往下流,痛得浑身都在抽搐。
祁充格饶有兴趣地看了好一会,用还拿着剪刀的手拍着童老五的肩,温言道:“招了吧?楚军败亡已成定局,你招了,我让你还有个机会给秦山海收尸。”
“你放屁……”
良久,祁充格走出刑讯室,再次招来齐荣。
他忘了把那把带血的剪刀放下,便干脆一直拿在手上把玩。
“大人?”
“童老五招了。”祁充格道:“他说,你是诈降。会配合王笑拿下倒马关。”
“啊?”齐荣一愣,急得满头大汗。
“小的对大清是忠心耿耿啊!大人,你千万不要信那楚贼……小的是真心归降大清,小的根本都不认识王笑,小的以前是跟着吴大帅的……”
祁充格观察着他的反应,很满意他这副懦弱害怕的模样,哈哈大笑起来。
“齐将军放心吧,这离间计我怎么会看不穿。那童老五甚至连倒马关守将是谁都不知道,只是刚才听我手下兵士说起的我名字,故意攀咬你罢了。”
齐荣这才松了一口气,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楚贼真是太狡猾了,还好大人英明。”
祁充格脸色变得更亲切起来,又道:“王笑诡计多端,故意派人来离间我们。我们绝不可中了他的奸计。正该同心同德,相互信任才是。”
“是,是,小的多谢大人信任。”
祁充格又宽慰了齐荣几句,为表示信任,又把派在齐荣身边监视他的一队清兵撤下来。再次勉励道:“齐将军务必与我同心,一齐守好倒马关,回头我向睿亲王替你请功。”
“谢大人栽培!”
“另外,你麾下将士中,难保没有人暗通瑞朝,一定要仔细筛查。”
“是!”
……
祁充格又仔细交代清兵守好关门,注意万万不能让奸细趁夜里打开关门。
又派人连夜去通知保定府的巩阿岱,让其再派一支兵马来协防倒关马。
安排好之后,他笼着袖子回到卧室,眼中依旧泛着沉思。
王笑不会无的放矢,这倒马关中,很可能有奸细。
但确实不太可能是齐荣,童老五攀咬齐荣,反而洗清了他的嫌疑。
当务之急,是要拉拢住齐荣,让他尽力帮自己稳住局面。
想着这些,祁充格才想起手里还拿剪刀,于是随手放在床边的小案几上。
临睡前,他依旧有些隐隐的不安。
“万一真是齐荣呢?”他想道。
“不可能,那是吴阎王的人,从来没和王笑接触过……”
这一天实在太疲惫了,祁充格定下心来,终于沉沉睡去。
梦中,大清平定天下后,自己被任为弘文馆大学士,在金鸾殿上列群臣首列……
忽然,耳边一阵剧痛,仿佛回到了当年受贯耳之刑时。
“啊!”
祁充格痛叫一声,猛然张开眼。
月光中,一张带血的脸凑在眼前,极是可怖!
“你他娘喜欢剪东西啊?老子剪碎了你!”
童老五恶狠狠地喝骂了一句,大手猛地捏住祁充格的脸,用剪子夹住祁充格的舌头……
“啊!”
声音陡然变得空洞起来……
~~
月色中,杀喊声不停在倒马关响起。
关城中清兵只有一千余人,还有大半都在睡梦中。只有数百守着关隘的清兵还在盯着西北方向的山道,背后忽然有刀捅了上来。
吱吱呀呀的巨响声中,关门被缓缓推开。
山道间一列列火把如长龙涌了过来,马蹄阵阵。
终于,狂奔的骑兵冲进倒马关,与反叛的瑞兵一起,对清兵进行了无情的屠戮。
……
黎明时分,杀喊声渐渐平息下来,只留下遍地的血泊。
王笑策马入关,正看到童老五提着一颗人头跃下城关,看着他被剪碎的耳朵和没了眼皮的眼睛,王笑连忙翻身下马亲自去扶他。
“童将军受苦了。”
“侯爷!”童老五忽然嚎陶大哭,“秦帅他……”
王笑忽然想到什么,如遭雷击,他却是马上拍着童老五的肩,语速飞快道:“回头再说。”
“嗯……”
王笑深吸一口气,仰了仰头,大步向城关上走去。
齐荣浑身浴血,正领着几名心腹立在那里等候。
他向王笑抱了抱拳,接着单膝跪地。
这一刻,他完全没有在祁充格面前那副阿谀奉承的样子。
三年了,他奉七殿下之命,蛰伏于镇南军,本来是为了在陛下平定天下之后,除掉吴阎王。没想到,建奴入关,吴阎王仓促北上,让他留在倒马关,为的是守住后路。
再然后,吴阎王叛投建奴,他似乎也成了一枚无用的棋子,没想到如今却成了棋眼……
王笑也在看齐荣。
他仿佛能看到唐芊芊每天在案前处理着永远处理不完的事务,早早就开始布局,而齐荣,就是她布下的一枚小小的棋子。
那天在马车上,她把一枚令牌交到王笑手上。
“倒马关守将齐荣,也是细作出身。我本打算用他来对付吴阎王,如今正好可以为笑郎所用。”
“此人信得过?”
“放心,此人重诺,而且他妻儿父母早已被我秘密接到西安,笑郎可放心用他,嗯,你便当自己是瑞朝的驸马好了……”
这也是王笑毫不犹豫直奔倒马关的原因。
如果没有这一招后手,他确实只能走井陉,但多尔衮显然能猜得到,那不是最好的选择。
让童老王等三人故意被俘,童老五只是障眼法。真正用来联系齐荣的,其实是那个说陕西话的,那人不是楚军,而是唐芊芊调派给王笑的,本就负责与齐荣接洽。
整个计划不算稳妥,但好在终于还是成功了。
城关下,史工抬起头,看着王笑扶起齐荣。
史工觉得自己在计谋上也许没输虢国公,但虢国公那种人脉实在是让人叹服不已。
至此,多尔衮南下的两路大军,一在真定、一在青县。而王笑一万骑兵已突然插到了他们的身后。从倒马关望眼东望,看到的是清兵的粮道……
~~
倒马关失守、楚骑纵横后方偷袭粮道的消息不停传来。多尔衮再次感到局势变得被动。
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王笑的某种优势。
京西一战,能与唐中元配合默契;取倒马关,又能驱使瑞军将领如走狗……这显然不是普通联盟能做到的。
为什么呢?
“这小子莫非是唐中元的私生子不成?”
这念头突如其来,多尔衮摇了摇头,把心思重新收回来。
如果放眼整个战局,大清还是有利的,从古北口一路打下来,占了蓟镇、占了燕京,战线一直在向南推进,现在已占了大半个河北。
但每一步都显得那样艰难。
军中很多人都感到疲惫了,觉得这仗打得太久。
尤其是攻占燕京之后,许多将士都盼望着歇一歇,想要封赏。
现在王笑又在故伎重施,领骑兵偷袭粮道。
这种打法,被多尔衮称为“苍蝇打法”,让人不胜其扰。
但好在三万楚军主力已经被包围在青县,这三万人都是步卒,想要迅速突围是不可能的。
多尔衮坐在地图前思量良久,终于有了决定……
他不打算再把决战的主动权交给王笑。
~~
倒马关一役似乎激怒了清兵。
多尔衮忽然间不再听从范文程安定民心之策,下令因粮于敌,清兵开始大肆抢掠河北各地。
同时,孙仲德领两万乌真超哈营、阿巴泰领两万镶蓝旗、图尔格与吴阎王率五万镇南军,加上多尔衮亲领的三万正白旗中军,十二万大军南下。
在这十二万大军面前,在青县的三万余楚军显得脆弱而渺小。
而在沧州,多铎领着三万镶白旗兵马也把他们的退路阻隔。
在沧州以南,秦小竺领着两万楚军试图接应友军,但这是山东最后的兵力,两万楚军不敢冒进。
西面战场,王笑的一万楚骑在保定府附近游走,巩阿岱领着一万人死死咬住他。
拜音图则是镇守真定府,一边盯着娘子关的动向,一边时刻准备切断王笑南归的道路。
十八万清兵,近七万楚军分布在河北战场。每一股兵马都小心翼翼,观察着友军、试探着敌兵,等待着决战,寻找着战机……
许多人都知道,这一战的棋眼落在青县,落在那三万楚军身上。
~~
林绍元、杜正和、王珍、夏向维、刘一口、羊倌、蔡悟真等人挤满了大帐。
一张地图已经被画得密密麻麻。
夏向维把地图掀开,又显出另一张他新画好的地图。
不走必亡,这已经是所有人的共识。
问题是从哪走。
北面是清兵九万大军,还有火炮,肯定是不能走了。
西面暂时只有多尔衮的三万骑兵,是临时赶来围堵的。
南面是多铎,东面是大海。
“我认为向南突围最好,我们三万人,可以和德州的两万兵马合击多铎,五万对三万,人数上还有优势。”
“不是这么算的,第一,那两万德州兵马都是新兵,第二,我们一动,北面和西面的建奴必定合击。到时便是十数万建奴围攻我们。”
“不尽快突围,建奴更要围攻我们。”
“不行,若这两万兵马也损失惨重,谁来守山东?”
“走东面呢?如果海船接应及时……”
“来不及的,不等将士们上船,建奴一冲锋,伤亡只怕更大。”
“那我们如同秦帅当时那样,先佯攻西面多尔衮主力,再迅速南下?”
帐中沉默了许久,有人吸了吸鼻子。
“没用的,北面建奴兵马多,多铎定不会支援多尔衮。”
“那不如我们走西面,攻破多尔衮的主力?”
“那是建奴最精锐的人马,且不说我们能不能攻破,就算突围,河北大地一马平川,我们多是步卒,如何逃?”
“探马打探到消息,国公爷似乎就在保定为我们策应……”
“安知这消息是真是假,何况就算有国公策应,我们兵力少,粮草不足,士卒疲惫,怎么逃?万一再拖累国公。”
“必须把这些将士带回山东,秦副帅就是为了我们……”
王珍沉默半晌,忽然提起笔,道:“地图上少画了一个东西。”
夏向维一愣,却见王珍在青县西北方向画了一个大圈。
“这是……”
“白洋淀。”
“但这太冒险了,若无支援,这也是死地啊。”
“会有支援的。”王珍缓缓道:“把主力兵马带回去,是秦副帅的愿望,也是三弟的愿望。”
~~
于此同时,王笑正拿千里旗望着远处巩阿岱的大旗。
史工策马上前,道:“国公,某有一计,可破这支建奴。”
王笑没有问要怎么做,反而问道:“要多久?”
史工略作沉吟,应道:“十天。”
“十天。”王笑想了想,最后还是摇头,“来不及了,我们直接向东。”
“但如此一来,巩阿岱追上来,我们必将腹背受敌。”
“受敌就受敌。我们出倒马关,重回河北,为的可不是这他们小打小闹。”
王笑说着,抬手指向东面。
“我和秦副帅一样,为的是把他们都带回去……”
第822章 燕赵地(求月票求订阅)
保定府、青县之间,这是燕赵故地,辽宋时燕云十六州的涿州,一马平川,最适合骑士作战。
王笑已领着骁骑军在这里晃荡了几天了。
他们身后,巩阿岱骑着兵马追击,王笑也不反击,只在广袤的华北平原上往来奔驰,一次次把追兵甩脱。
王笑的意图很简单,就在大战场外游走,等友方的三万人有动作,然后迅速支援。
但意图说来简单,执行起来却也有难度。
比如多尔衮也看穿了这点,派出大量的探马,不停地确认王笑的行踪,要在他支援前迅速歼灭三万楚军。
因此王笑也不敢太靠近东线战场。只敢在高阳、任丘、河间附近游走。
这档游走在战场外,兵士的体力、马匹的耐心、携带的粮草每天都在消耗。他等不了太多天,如果主力一直不与建奴开战,骁骑军自己就有可能不战自溃。
因此,史工提出更稳妥的策略是设法歼灭巩阿岱部,占据保定城,再派探马打探消息。然而王笑既嫌保定太远、又嫌此策耗时太久,不予采纳。
这天,携带的干粮已经快耗尽了。
秦玄策渐渐焦急起来,低声向王笑道:“悔不听屎壳郎之计,现在进退两难了。”
王笑抿着干裂的唇,眼中坚定,道:“不要急,这场赌局还没开盘呢。还有,你是为将者,切不可把这种不安的情绪流露出来。”
“知道了。”秦玄策又问:“他们会向哪边突围?”
“向南或向西,南面是多铎、西边是多尔衮,都是硬仗。”王笑说着,低声道:“但我更怕的是,他们没有行动,坐以待毙。”
史工咧嘴笑道:“不错,只要动起来,我们总能拼出一线生机。”
“说得好,拼出一线生机。”
既然做了决定,王笑便没什么后悔的。他一边巡视着士卒,看到有情绪低迷的便上去勉励几句。
傍晚时分,两骑骏马至东面飞奔而来。
马上的骑士远远望见那杆虢国公的旗帜,扯开嗓子大喊起来。
他们满脸焦急,说话也是语无伦次。
“报!打起来了……”
王笑回过头,只听那四个字便是精神一振,迅速下令道:“出发!”
有兵士拿出号角,鼓着腮帮子奋力吹奏起来。
千里荒原,号角声悠长,一万余楚骑纷纷上马,吆喝着向东流去。
骏马狂奔不止。
这一战,拼的不再是谋略,拼的是速度。
……
“西面十里发现楚骑!快报睿亲王!”
一名清兵策马狂奔,终于远远望见另一名清兵探马,连忙扯着嗓子高喊起来。他跨下的战马已经很累了,长嘶不止,仿佛随时都要倒地。
话音未落,马蹄声如奔雷般卷过来。
烟尘滚滚,竟是顷刻便到眼前。
“砰!”
数声鸟铳响起,那清兵探马栽倒马下。
另一名探马大惊,掉转马头便跑。
他回过头一看,只见楚骑已奔到近处。
该死,说好的十里呢?
天地间,只剩下马蹄踏在地面的“轰、轰、轰……”
~~
而在青县以西,广袤的田野上,一场大战正在如火如荼……
多尔衮这次南下本是为了追击王笑的。
也就是说,他一开始没想到被围在天津的楚军主力能突围而出、没想到秦山海竟能如此决绝地壁虎断尾。
没办法,多尔衮只好亲领三万正白旗堵在这支楚军的西面。
北面的九万清兵却是追得慢腾腾的,好不容易围堵过来,多尔衮还没来得及调兵来西面,楚军竟是忽然就发动了攻势。
多尔衮闻战而喜,先是派信马急奔沧州,让多铎死守防线不必支援、务必拦住楚军南下的道理。
接着急令北面的阿巴泰、图尔格率骑兵支援。
多尔衮知道王笑就在自己西面,但只算距离就知道,阿巴泰、图尔格部会率先赶到战场。
这一战,他有必胜的信心。
楚军疲敝,根本不是正白旗精锐的对手,等清兵援兵一到,正可一战而歼!
他缓缓走上战台,在最高处把整个战场尽收眼底。
两军之间箭矢如蝗,火弹纷飞,很快就把大地染上了一层鲜红……
~~
“放!”
“砰砰砰……”
杜正和策马而立,指挥着控戎军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射击。
在京营神机营时,楚军的火绳枪比起清兵的弓箭和鸟铳是没有优势的,但如今山东已给控戎军装配了燧发火铳,兵器上还是占优的。
武清一战,控戎军一出,很快就击溃了吴阎王的镇南军。
然而今天,面对身着重甲且悍不畏死的正白旗的精锐,这种优势便没那么大了。同时,清兵的箭雨和鸟铳回击而来,控戎军也是死伤惨重。
随着双方阵线越来越近,这种装备上的优势终于一点点用尽。
楚军与清军撞在一起,开始短兵相接。
正白旗骑兵狂奔而来,居高临下扬起了大刀。
“杀!”
楚军中爆发出巨大的吼声。
林绍元指挥着贲锐军穿阵而出,迎着清兵的冲了上去。
他们多是执着长矛,斜向上突刺而出!
“吁!”
惊马、血雨、残肢……战场愈发残酷。
命令声、吼叫声、激励声不停地响起,楚军将领拼命地呼喝着,不停提醒士卒保持阵型。
他们的阵型像一把锥子,紧密而齐整。
这一战他们的目的不是击溃正白旗,而是突破正白旗的阵线。
“有进无退!”
林绍元每每吼叫不停,双目通红,额上青筋爆起。
他知道,留给楚军的时间并不多,北面清兵的援军随时可能下来……
~~
娘子关。
这里看不到惨烈的战场,只有乌云压城的压抑感。
“建奴为什么不攻打我们?”王珰问道。
他身上原本华丽的衣裳早已破烂,如今穿的是一件用楚旗改制的长袍,虽然还有威武的腾龙图案,却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对。
对了,这袍子是张嫂缝的,手艺竟还不错。
王珰既然问了,毕胜便答道:“因为你一点也不像一个国公。”
“哪里不像了?”
“门牙就不像。”
王珰哼叽两声,不再理毕胜。
问题显然不是出在他像不像这件事情上。毕竟他第一天穿着这身袍子站在城关上对下面的清兵大喊“我乃虢国公王笑”时,就有漫天的箭雨朝他射上来,差点把他吓了半死。
还是孙知新有理有据,沉吟道:“非是像不像的问题,而是我们闹的动静太小。”
“太小?我们都拿了娘子关了,还要怎样?”
“娘子关本来就是由瑞军驻守。”孙知新道:“唐老将军赶在建奴来之前,占下娘子关轻而易举,建奴自然不信。”
唐伯望点点头,道:“哪怕建奴不信国公在此,也应该猛烈攻打娘子关才是,为何全无动作?”
“对啊?他们就不怕楚军出井陉?”
“有一个解释。”孙知新缓缓道:“很可能是虢国公已出飞狐陉,进入河北了。”
毕胜闻言“哈”了一声,向唐伯望拱手道:“唐将军,若如此,我等也不必在娘子关等了,不如留下小股兵马帮忙守关,我等返回山西听殿下吩咐?”
唐伯望思考起来。
他领的命令是带兵偷袭清兵粮道,如今瑞朝已退回山西,确实也没必要久留了。
“唐将军,不可啊。”孙知新拱手劝道:“娘子关为井陉关隘,乃太原与真定往来要道。唐将军若轻离,难免关城不落入建奴之手,则太原失一层屏障。”
孙知新这么说也不是全然为瑞朝着想。
他这两年收留难民上了瘾,一心想要天下为公,不肯服从帝国王朝管束,心里对楚朝尚且敬而远之,对瑞朝更就是敬谢不敏了。
但现在河北失守,清兵南下,他要保护那些难民,再躲在太行山东麓是不行了。
孙知新本想带人撤进太行山区,但他知道,如果太行八陉也被清兵占据,哪怕群山延绵,又哪有这些百姓的乐土?
事到如今,孙知新才猛然意识到,王笑上次说的“现阶段的主要矛盾不是百姓和封建王权的阶级矛盾”之类的是什么意思。
此时听孙知新相劝,唐伯望沉吟不语。
孙知新愿意拿出粮食来帮瑞军渡过难关,唐伯望还是感激的,但不至于为此改变自己的做法,除非孙知新说的有道理。
唐伯望是知道王笑和七殿下是什么关系的,他不用等吩咐,也知道七殿下希望自己能配合王笑行事。
但现在王笑不走井陉,他觉得自己可以回去复命了。至于娘子关要不要增兵,那是陛下考虑的事。
心中有了决断,唐伯望正要拒绝。接着却听孙知新说道:“国公若没走娘子关,很可能已出了倒马关。此时必在与建奴周旋,我想请唐将军助国公一把。”
唐伯望神色一动,问道:“你如何知道?”
孙知新抬手一指娘子关下的清兵营寨,道:“你们可发现这两天建奴在偷偷撤兵?我观其炊烟,每日都在减少。这说明真定府的建奴调兵去了别处,当此时节,只能是去找国公。”
“那我们如何相助?”
……
这些人说着这些,王珰却在神游天外,他从真定府想到常山,又想到常山赵子龙,又从赵云想到了樊氏。
——三国时,时人评美人,所谓“江北有二桥,河北樊甄俏,中原冯美人,貂蝉第一妙”,这河北除了甄姬,还有樊氏。据说樊氏国色天香,赵云却能拒绝。若我此番在河北也遇得一位美人,又该如何?诶,还是不能辜负家中娇妻啊,嘻,回头让碧儿扮一扮‘甄氏披发、樊氏把酒’也不错……
“五公子,五公子。”
“嗯?”
王珰回过神,只见孙知新正冲自己笃定一笑。
“我有一计,尚需五公子相助……”
~~
青县外的战场上,震天的厮杀声减弱了不少。
双方都是伤亡惨重,血流成河。
兵士们也没有力气再吼,只有习惯性地向前走着,看着前方的一个个同袍倒下,接着自己迎向敌人,扬刀挥砍、扬矛突刺。
一刀又一刀,一矛又一矛。
人命如草。
蔡悟真已换了第五把长矛。
他不同于别的将领,他每逢大战必冲锋在前。
只有如此,他才能感到一点慰藉,才能说自己不是一个懦夫。
他的头发已然留长,束了一个以前常束的发饰。
但曾经替他梳头的人,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蔡悟真的妻子秦小箩,是秦山海最小的女儿。
她很小的时候,秦山海就重伤残废,闭门不出,从来没怎么照顾过她。
因此,蔡悟真成亲之后,十分心疼爱护她。
他曾经认为,比起秦山海那个父亲,他才是待秦小箩最好的人。
直到蔡家祯叛国降清那一夜,这一切轰然破碎。
等蔡悟真辗转回到关内,再见到秦山海……一颗心更如同被踩碎成千万瓣。
武清一战,蔡悟真打算跟随秦山海断后,谁都劝不动。到最后,秦山海用仅有的一支手拍了拍他的肩。
“我儿子不孝、你父亲不忠。你我翁婿一场,你替我继承香火可好?”
蔡悟真重重点头,但最后还是没勇气再喊一声岳翁,他依然认为自己不配。
“你继承我的香火,自当继承我的志向……”
“我愿随大帅断后……”
话到最后,秦山海一声大喝:“那你忘了血海深仇了吗?!”
血海深仇四字砸来,蔡悟真猛然抬起眼,正望到战场前面,多尔衮的大纛……
~~
大纛高挂,多尔衮立于战台之上,也注意到了蔡悟真。
隔得太远,他看不清具体是谁,却能看到那一小股楚军如同匕首直插清兵阵线。
多尔衮身后的刚林眼看多尔衮目光凝视着那个方向,也跟着望了过去。
刚林有些吃惊,心想关内竟然还有如此猛将。
再一看多尔衮神色不屑,刚林不由凑趣道:“那楚将当自己是常山赵子龙不成?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从说太行八陉开始,这刚林就不停卖弄才学,实在有些烦人。
多尔衮有被他打扰到,于是冷冷瞥了刚林一眼。
就你知道的典故多?!
刚林脸色一变,不敢作声。
诸将最后,一个名叫“苏克萨哈”的小将抬眼看着这一幕,把这件小事记下。
苏克萨哈是正白旗人,多尔衮的近侍,且很受多尔衮重用。
苏克萨哈知道,多尔衮眼下除了打仗,还很在意一件事,那就是编撰《太宗实录》,这事听起来没什么,但多尔衮想要的不是给皇太极修史,而是把所有丰功伟绩安在自己头上。而刚林,将是做这件事的人选之一。
对了,还有一个祁充格,可惜这次南征途中死掉了……
苏克萨哈虽站在战台上,心里想的却是这些更远的事。因为他觉得这一战,很快就能见分晓。大清兵力雄厚,必定是要胜的。
他顺着多尔衮的目光看去,那是北方,想必大清的援兵很快就要到了。
果然,不多时,有马蹄声隐隐而来。
还很远,是从地底传来的。
苏克萨哈笑了笑,有些鄙视刚林的比喻。
常山赵子龙?那楚将很快就要死了……
马蹄声渐渐近了,战台上所有将领的脸色却是慢慢不对劲起来。
这听着,似乎不像是从北方来的,倒像是……西面?
~~
二顺跨在战马上狂奔。
他骑术原本很一般,还是这些日子在骁骑军老卒的调教下,获得了突飞猛进的增长。
老卒带新兵,这本就是强军淬炼的有效办法。
但这样的狂奔过程中,两千民壮还是落在了骁骑军的最后。
忽然,前方牛老二大喊道:“停!”
两千民壮急忙勒住马。
“吁……”
“国公有令,我等在此埋伏……”
二顺抬头望向前方,一万骁骑军还是如利箭般飞驰向前。
他有些羡慕,心想这才是真正会打仗的兵,自己和他们比起来差得远了。
前些日子,自己为什么就觉得自己很会打仗呢?
“快!重整阵列,随时准备冲阵!”牛老二嘴中命令不停,又激励道:“我们的家小就是靠前方的同袍们保着,等接了他们,大家伙一起去山东。”
二顺精神一振,大吼道:“是!”
在他们前方,骁骑军的阵型正一点点变化成一把巨锥,迅速地逼向正白旗阵线……
~~
“是王笑!”
“楚骑来得太快了,为什么阿巴泰还没到?!”
随着探马不停递来消息,清军战台上一片惊呼。
多尔衮大怒眼中怒气迸发,一道道军令飞快传递下去。
后阵变前阵准备迎敌、探马立刻去催促北面兵马……来不及了,楚骑已然飞快地赶到了战场……
~~
蔡悟真目光望去,觉得多尔衮的大纛是那般的远。
眼前的清兵杀了一个又来一个,每向前一步都是那样的艰苦。
接着,他听到马蹄如雷。
第一瞬间,他心想,这是建奴的援兵到了吗?
让人愤怒而绝望的结果……
然而下一刻,巨大的欢呼从自己身后轰然响起。
“是国公!国公来了!”
一阵型狂喜涌上来,蔡悟真热血上涌,呐喊着向前冲去。
“杀啊!”
~~
“睿亲王,还是把帅旗往北移一移吧?”
眼看着两面的楚军夹击过来,清军兵力已然没有优势,又是前后受敌,多尔衮身边不少人开始进言劝道。
这一刻,许多人都想起了当年王笑与皇太极那一战。
多尔衮此刻恨不得立刻去斩杀了阿巴泰,却还是强忍着怒火、继续沉着指挥。但脸色已然铁青的吓人。
“闭嘴!当本王没打过仗吗?!”
“睿亲王,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万不可犯险啊……”
苏克萨哈立在一边静静听着,心想,睿亲王如今还是不一样了,当年亲身冒矢杀敌,如今敌兵还离着百丈远,这些人就要苦劝,把猛虎当作病猫吗?
刚林还在苦口婆心,又劝道:“我等知道睿亲王勇猛天下无又,但万一有流矢……”
下一刻,“当!”一声重响,一根长矛已插在战台边的木栏上。
刚林转头一看,只见楚军竟已突到三十丈,脸色瞬间吓得煞白……
第823章 大撤退(求月票求订阅)
鏖战的清兵们也知道在战阵后面一支楚骑已经冲了上来,形成了前后夹击。
那雷霆般的杀喊声已然把他们的士气狠狠拍散。
也就是趁着这个清兵军心大乱的时机,蔡悟真领兵穿阵,迅速突到了中军。
“多尔衮!”
随着这声吼,蔡悟真如狼似虎冲上来,一根长矛掷出、钉在高高的战台上。
几名清兵心中大惊,趁其手中没有兵器,纷纷持刀向蔡悟真劈去。
“快!拦住他们!”
刀劈向赤手空拳的蔡悟真,蔡悟真突然如豹子般扑上前,按倒一名清兵,一张嘴就咬住他的脖子。
“啊……”
与此同时,蔡悟真身后的楚军又是长矛齐刺。清军阵线一乱,楚军又向前逼了数步。
满脸是血的蔡悟真站起身来,手中已拿了一把长刀。
他不要命一般,继续向前冲锋,朝着多尔衮的大纛。
距离还有二十余丈,每一步都是敌人,那就杀戮、撕咬……
“蔡悟真疯了。”刘一口如此想着,把令旗将给副将,大喊道:“指挥兄弟们掩杀上去!”
喊罢,刘一口提起狼牙棒,追在蔡悟真身后往前杀去。
楚军这支锥子的尖头就是这样不断向前,向前!
~~
刚林觉得自己要疯了。
那一支长矛只是钉在战台的栏杆而已,离多尔衮还很远。虽未造成任何伤害,却是一个巨大的侮辱。
那颤抖的矛杆,仿佛在告戒多尔衮与清军诸将,可还记得皇太极之死。
楚军的气焰却也愈发嚣张了。
多尔衮勃然大怒,一伸手,蒲扇大的手掌已然摊开,虎口上老茧密布。
“取本王的弓来!”
刚林担心多尔衮说的是“取本王的刀来”,闻言大舒一口气。
目光看去,多尔衮已张弓搭箭。
那弓是满洲十三力的战弓,箭是大礼披箭。半人高的大弓被多尔衮张如满月,重箭倏然射出,哨声尖锐,破风而出!
刚林眼皮一跳,暗暗心惊,目光看去,只见战场上那当先冲锋的楚将应声栽倒。
“睿亲王威武!”他情不自禁便大声喊出来,声音激动,几至破音。
清兵士气一振,纷纷高呼。战台上帅旗挥动,为主帅的勇武叫好。
这样的破甲箭,多尔衮也不能连发,一箭射出便抛掉长弓,脸上怒容犹在。
刚林担心他还要亲自上阵,连忙又苦劝不已。
“闭嘴!再敢言退,杀无赦!”
听得这声大喝,苏克萨哈手中刀已出鞘一寸。刚林打了一个冷战,不敢再言。目光望去,竟见那楚将居然又站了起来,半片身子都是血淋淋,惨烈异常。
楚朝再次欢呼。
加上漫天的战鼓、惨叫、嘶吼、击打声,让人头皮发麻。
而一个念头也不停回荡在刚林脑中。
——阿巴泰、图尔格、吴阎王怎么还不来?
突然,远远有信马从北方奔来,艰难地穿过战阵到了战台下方。
“报!余饶郡王急报,大军南下途中遭遇楚军袭击,尚不知有多少兵马……”
一石激起千层浪,战台上诸人脸色大变。
“不可能!哪里还有楚军?”
惊讶的呼声中,多尔衮微微眯起眼,目光望向了北面……
~~
盛京城。
济尔哈朗正在偏殿与留守的诸臣议事。
“刚收到捷报,睿亲王已攻克燕京,大清入主中原大业已定,可喜可贺啊。”冷僧机缓缓说道。
济尔哈朗斜瞥了冷僧机一眼,把眼光的忌惮隐藏起来。
这个消息济尔哈朗也收到了,只是还没来得及细看。没想到冷僧机先当着诸臣的面说出来,置他这一个摄政王于何地?
济尔哈朗知道,同样是摄政王,自己如今的威望已逊多尔衮远矣。
而冷僧机,就是多尔衮留在盛京牵制自己的力量之一。
叶赫那拉·冷僧机,本是叶赫部人,努尔哈赤灭叶赫部时将其俘获,分配给正蓝旗为奴。
就是这样一个奴才,如今已是大清的内大臣、一等伯。
表面上位极人臣,但大清诸臣背地里却是极瞧不起他,暗地里称他为“背主奴才”。
冷僧机本是莽古济的奴才,却向皇太极状告了莽古济与莽古尔泰、德格类谋反,于是皇太极将屠刀砍向自己的两个兄弟、凌迟处死了自己姐姐,盛京刑场血流成河,一度取消了正蓝旗的建制。
而后,豪格杀妻、岳讬不肯杀妻而被排挤、秦山河娶莽古济的三女儿,皆是由此而来。
冷僧机为人机警狡猾,善于察言观色,阿谀逢承,由此也受到皇太极的重用。其人最擅见风使舵,皇太极一死,又投到多尔衮门下。
就这样一个阴险毒辣之辈坐在眼前,济尔哈朗又鄙夷,又忌惮。
他们就着攻下燕京之事谈了一会,冷僧机忽然话题一转,缓缓说道:“听说,太后娘娘从科尔沁回宫了?迁都一事,不知太后是何主张?”
他目光似带着深意,济尔哈郎不由微微一凛。
“太后马车劳顿,又言不便参与政务,只让我等商议便是。”
冷僧机目光一转,又落在王桦臣身上,笑道:“我听说太后娘娘在路上捡了一个孩子,不知王大学士可有告诉陛下?”
王桦臣本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坐着,没想到今日议事还会有人点自己,敛色道:“我只负责教陛下读书,旁的事务不知。”
济尔哈朗眼看冷僧机跳出来主导话题,稍稍不悦,道:“少说闲话了,谈正事吧。”
他向扈从点了点头,又道:“把叛贼秦山河的情况说一下。”
“喳。”一边下吏站出来,道:“这次盛京准备充分、坚壁清野,击退了这股楚贼之后,我军已把他们引大辽河一路逼至海边……”
话到这里,殿中诸臣再次恭维起济尔哈朗。
“郑亲王运筹帷幄,总算是保得后方稳固,未耽误这次入关之战。”
“是啊,前车之鉴,没像先帝上次入关被楚贼围魏救赵。”
“楚贼妄想故伎重施,幸而郑亲王早有准备……”
冷僧机心中暗笑不已,暗道这次秦山河破境,虽未逼得睿亲王大军回援,却也耽误了收秋,大清损失依然不小,济尔哈朗尽往自己脸上贴金。
这话他却是没说出来,毕竟是知道今日议事,济尔哈朗的目的就是让群臣知道局势已然安稳。
眼下,大清腹地急需要提振人心,继续支持睿亲王伐楚。
议到最后,济尔哈朗抬起手,缓缓道:“情况你等都知道了,大清已击退了入境楚寇,本王已下令总攻秦山河,想必很快会有捷报传来。”
诸臣闻言,转头看去,果然见一名兵士入了大清宫,下马狂奔而来。
“报!捷报,我军大破楚寇,已将其驱逐出境!”
……
一场议事结束,济尔哈朗却是摊开那信报,叹了一口气。
却见里面还夹杂了一封详细的战报。
“末将攻入楚营,发现帐中皆空的,楚军故布疑阵、已离开多日,恐须速报睿亲王。”
济尔哈朗沉吟良久,末了,轻轻叹了口气。
“来不及了啊……”
~~
冬季,洋流从渤海北部向西流向西海岸,在渤海南部与渤莱沿岸构成环流,最后从海峡南部流入黄海。
贺琬很熟悉洋流。
他知道,这时候船只从营口港到天津很快,只需要三天。
这一战开始之前,山东派了太多的船只往各国贸易,战事开始之后又被清兵击沉了许多艘。
等到秦山海决定退兵时,贺琬能调动的船只加起来,一次也只能载兵一万。他已经尽了全力了,甚至把山东的渔船都征发起来。
同时,天津的三万余大军深陷重围,清军不可能给他们登船撤队的时间。
危急时,贺琬曾经亲至武清,请秦山海登船撤退。
“以两万兵马抵挡清兵进攻,或许可保一万人安全撤回,请秦副帅先行,回山东主持大局。”
秦山海摇了摇头,没有就此多说什么,反而问道:“我三弟在辽东,要如何撤?”
“山河将军他……还须在营口港再坚守月余,等送回秦副帅,我再去接他。放心,辽东建奴攻势并不急。”
“攻势不急,但只怕他们已经断粮了吧?”
贺琬默然。
秦山河所部只余不到一万人,还多是投顺的包衣。相比天津的主力部队,孰轻孰重贺琬自然分得清。
“不同于前次国公率兵突入建奴腹地。此次秦将军入辽东,建奴早有防备,未能逼得多尔睿主力回援。但焚毁了建奴秋收后的粮食,重创建奴经济,战略目的已然达到。”
意思是,他们没你们重要。
秦山海却是有些喟叹起来,道:“我三弟之将才在我之上,我老朽无能,不能带这些将士逃出生天,却也不忍牺牲两万四千人换一万人之性命。带回我楚朝主力,便拜托我三弟吧……请贺先生帮我把他们带回来。”
“秦副帅……”
残疾的老人抬起唯一的手止住了贺琬的话,道:“加上辽东那些兵马,四万人之性命皆负你我一念之间,你我务必为他们搏出一条生路。”
贺琬为难起来,看着秦山海的断腿,心中犹豫是否直接将他绑上船。
但秦山海却是坚定地吐出四个字。
“军令如山。”
贺琬身子一振,注视着秦山海,重重抱拳,道:“末将领命……”
因这一番对话,时隔多年,秦山河再一次踏上了楚地。
他从甲板上跃下,踩着海山踏在沙滩上,仰了仰头,任海风吹拂着那张伤痕累累的脸。
神情如铁,唯有那双眼还有些柔软,被吹得发红。
……
庄小运跟贺琬一共去接的秦山河。一路上,他在地图前仔仔细细地给秦山河解说了京城之战的所有始末。
因此,秦山河一下船,对河北战事已有了足够的了解。
他麾下多有叛逃过来的包衣,懂满语,留辫子,迅速散出去打探了许多情报。
接着,秦山河做了一个让贺琬和庄小运都大吃一惊的决定。
“我们去攻打北面这支建奴。”
“为何?这支建奴兵力最多,有近十万众,有我们只有不到一万人。”
“打仗打的不是兵力,而是战力。正因为他们兵力最多,又在北面,防备必然松散。”秦山河道,“我了解阿巴泰,他老了,失了锐气。我军出其不意,他不知我军虚实,必退。”
“但就算胜了又能如何?我们又不能从北面突围。”
秦山河道:“我们只要像长枪,刺出去再回来即可,击退他们,我们便可登船撤回。”
庄小运喃喃道:“可是……就这样,如何就能掩护主力大军?”
秦山河没有再做解释,只是吩咐道:“你只需要听令行事。”
再转头一看,想到庄小运是王笑身边的老人了,他于是加了一句:“之后你就懂了。”
汪旺和杨仁看着这一幕,心里不约而同想道:我们秦将军做的决定,有什么好非议的?
~~
这一天,青县的楚军攻入正白旗的阵线,多尔衮不断派信马要求阿巴泰等人火速南下支援。
阿巴泰与图尔格商议之后,决定让吴阎王将功补过、领兵在前。
“这一次,不可再溃败。”他们还特别交代了一番。
大军侵略如火,急行军时却也顾不上阵列。这次局势分明,楚军兵马在什么方位也清晰明了,倒也不担心有什么意外,只需要到了阵前再调整也不晚。
就在经过青县以北的流河镇时,意外还是来了。
一支伏兵突然从树林中杀出……
镇南军猝不及防之下,被杀得大败。
吴阎王很郁闷,身在瑞朝时觉得清兵势大难挡;如今身在清朝,却又觉得瑞楚两军凶悍异常。
前军受挫,阿巴泰连忙下令后撤,暂避锋芒并稳住阵形。
先看清这支敢袭击十万大军的楚军有多少兵力再说。
他心思却也简单。
“爷只求不大败,多尔衮你有本事来斩了爷啊……”
~~
“阿巴泰敢误我大事。”
鲜血飞溅而起,一颗头颅缓缓滚落。
当信报传至多尔衮面前,多尔衮一怒之下,猛然拔刀斩下传信兵士的头颅。
战台上,诸将噤若寒蝉……
刚林看着那无头尸体在眼前倒下去,吓得腿肚子发抖。
援军一时半会来不了,楚军逼到中军大纛。刚林极担心多尔衮以及这里的大清诸臣,包括他自己有危险,却也不敢再劝。
接着,多尔衮走到战台边,发号施令道:“勇士们!本王就在这里,一步也不会退,你们是要让懦弱楚人杀到本王面前、给你们蒙上耻辱?还是诛杀敌将、立不世之功?!”
“杀楚人!立不世之功!”
“什么时候开始,我大清的无敌之师,以三万人对敌四万人,还能败不成?!”
“大清万胜!”
清兵再次士气高振。
苏克萨哈执起盾牌,第一个坚定地站在多尔衮身旁。
一个一个文臣武将也都站了过去。
刚林四下一看,心里把多尔衮全家都骂了一遍,也只好摆出一个义不容辞的表情站了过去。
战台边风很大,不时有箭矢、子弹飞过来。刚林恨不能哭出来……
~~
杀,杀,杀……秦玄策不知杀了多久,觉得浑身酸痛。
他没了力气,好想摔下马睡一觉。
突然,想到唐节鄙夷的眼光,秦玄策精神一震,清醒过来。
我是斩杀豪格,打败唐节的世间猛将!
长枪贯出,一名清兵倒地,秦玄策下意思地又是一枪刺出。
“当!”
长枪和一柄狼牙棒击在一起。
秦玄策凝目一看,惊愣了一下。
“刘一口?”
“玄策?”
“破阵了!”猛然间,一声大喊划破天际,把周围的厮杀声盖下来。
“哈哈哈,破阵了……”
王笑猛地一回头,连忙下令让兵士们上前。
终于,冲破了正白旗的包围圈。
“快!前阵变兵阵,掩护大部分走!”
“走啊……”
虢国公的旗帜摇晃,号角声再次响起。
楚军士气大振。
“突围啊!国公来接我们了!”
“哈哈哈,多尔衮不过如此……”
清兵一阵大乱,再也无力阻止前后两股楚军会合。
王笑虽喜,却还保持着冷静,四下观察着战局。
忽然,他注意到了什么,策马向一个方向冲去……
~~
多尔衮依然没退,面容威如雷霆。
他立在战台上,已能看到有一股楚军正在向这边逼进。
但他不退,他要以自己为饵,引楚军来杀。
所谓一鼓作气,两股楚军刚会合,士气正盛。此时走了就走了,但只要拉扯住他们,不用多久,清军稳往阵脚,南北两面合攻这他们,这一战,还是清兵胜。
阿巴泰又传来了战报,称是已击退楚军伏兵,再有一个时辰便能赶到……
“让本王的亲卫营准备好,拖住楚军,绝不能让他们走脱。”
“喳!”
多尔衮吩咐完,眼中满是傲然,冷冷看着蔡悟真的方向。
来啊,被仇恨冲昏头脑的蠢材,本王就在这里,来杀本王!
~~
蔡悟真听着周围的欢呼,恍如未觉。
他没注意到,他身后许多友军已然改了方向。他依旧固执地向前、向前。
他离多尔衮只剩十丈,他要用手中的矛,把多尔衮捅成烂泥……
“蔡将军,快走啊!”
“杀多尔衮!”蔡悟真大喊道。
突然,有人拍马过来,一只手拍在他肩上,是秦玄策。
“走!”
蔡悟真半身都是伤,转头看了一眼,喊道:“多尔衮就在那里,杀了他啊!”
秦玄策抬眼看去,已能看到战台上多尔衮的脸。
“嗖!”一箭射来,秦玄策迅速避了一下,脸上还是被箭风划破了一个口子。
“娘的。”
他掂了掂长枪,忽然,一枪向多尔衮掷去,如同彗星袭去。
这一下用尽全力,秦玄策手臂脱了力,咬牙叫痛。但想着自己也许真的是要斩豪格、杀多尔衮,成当世第一名将了。
可惜,多尔衮身边一个近侍拿着盾牌把这一枪挡了。
“该死,这小子好大力气,居然能挡我一枪。”
秦玄策暗骂一声,犹豫着要不要干脆冲过去。
蔡悟真却已经冲了上去。
战场上,清军已渐渐稳住,向这边涌了过来。
“保护睿亲王!”
“别让他们跑了……”
呼喊声中,刘一口也看向这边,连忙带人去接应……
多尔衮看着这一幕,扬起一丝冷笑。
忽然,一声大吼响起。
“你们要害死所有人吗?要让秦副帅的心血付诸东流?!”
蔡悟真转头望去,只见王笑立马扬刀,指向自己。
接着,四个字重重压了过来。
“军令如山。”
第824章 真定府(求月票求订阅)
王笑一喊,秦玄策很快就明白过来,赶马扯住蔡悟真,吼道:“你天天练武脑子锈透了是吧?多尔衮居高临下,我们要是想射死他,那他早能把我们射成筛子了!这还不明白吗?”
他再放眼一看,只见那战台下一支精锐清兵正列阵以待,显然没给楚军攻上战台的机会。
蔡悟真心中大恨,抬头看向多尔衮的身影,咬碎了牙。
他仿佛能感受到多尔衮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满是挑衅与不屑,正如山海关那一夜逼着蔡家祯杀蔡小箩时,多尔衮的眼神就像是在喝问他:“本王杀你妻儿、践踏你的尊严,如踩一只蝼蚁,你能如何?敢来杀本王否?”
一念此至,蔡悟真气血翻涌,心头血涌上喉头,一阵腥苦。
同时,王笑的军令已然再次传来。
“秦玄策、蔡悟真、刘一口,守住北面阵线,掩护大军西撤……”
蔡悟真浑身颤抖不停,忽然扼住插在身上的箭矢,一把折断。
终有一日必报血仇,否则便如此箭。
“喏!”他大吼道,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将士们,列阵,保护大军通行。”
“走,步卒在前,骑兵断后……”
王笑舒一口气,继续观察着局势不停指挥兵马撤离。
偶尔,他目光会有些紧张地望向北方。
“还好,阿巴泰比预想中来得晚。”王笑心想,他大概能猜到会是几种原因,也许是秦副帅还未死,率残兵拖住了他们。
但王笑也知道,这是极渺茫的事。更大的可能是贺琬从海上搬来了救兵,人数不过超过万人,虚张声势可以,拖不了太久……
还有一个麻烦是巩阿岱领了一万骑兵在追自己,想必也在赶来的路上了,最多两个时辰便到。
根本没有杀多尔衮的时间,能撤离就不错了。
心中焦急,王笑却也不敢催促,撤退这种事,一个不慎就可能成了溃逃。
“史工,你到前面指挥,领着兵马走,探马放远些,万不可让巩阿岱截住我们。”
“是。”
~~
战台上,多尔衮看着楚军如流水般向西而去,眼神愈发深沉。
“居然不来,孬种就是孬种。”
换做以前,他就亲自披甲上阵了。但今日不同往日,他最后还是歇了这念头。
“传令拜音图、多铎,封锁真定府、沧州一线,绝不可放楚军南归。”
“喳。”
“传令巩阿岱,咬住楚军,绝不可失了他们的踪迹。”
“喳。”
“调左翼五千人去白洋淀,阻止楚军逃入大泽。”
“喳……”
刚林在一旁听着,心中暗道睿亲王就是睿亲王,换成别的将领这次又要被王笑牵着鼻子走,还是睿亲王深谋远虑。
接着,忽见北面烟尘滚滚,一杆清旗一点点出现。
“报!图尔格将军领了一万精骑,绕过北面战场前来支援。”
多尔衮点了点头,心道图尔格忠勇可嘉,当赏。
可惜,还是晚了点。
他皱眉略一思索,改了命令。
“让图尔格去白洋淀拦截,左翼兵马压过去,切断楚军,留下他们最后的五千人!”
“喳……”
~~
大半楚军终于突出了正白旗的阵线。
前方,是广阔无垠的平川,他们欢呼着向前奔去。
阵线最后方,唯有五千人还暂未脱离战场。
杜正和在后方阵压,指挥着将士轮流向清兵射击,把双方的距离拉开。
“砰砰砰砰……”
铳声不停,后方的清兵不敢再追击,纷纷扬弓向这边射来。
杜正和算着距离,随时准备下令撤离。
然而,却见一支正白旗精锐已从旁边包抄过来,显然是要留住自己这五千人。
杜正和大惊,他转头一看,见王珍、夏向维以及一众后勤官吏都在后阵之中。
那边王笑反应也极快,已马上吩咐一支骑兵去拦。
“快撤!”
“来不及了。”杜正和高喊道,“夏先生,你指挥将士们撤……亲卫营!跟我将来!”
“是!”
危急之中,杜正和领着一千亲卫,竟是不退反进,再次迎着清兵的阵线冲了上去。
这一千亲卫是杜正和在神机营时就开始操练的心腹,乃是骑射手。能在马上发射火铳,且保持准头,本是断后的最佳人选,因此留在最后。
杜正和甚至想过,若是哪一天,齐王与虢国公有隙,这一千精骑射手,将是他唯一能用于保护齐王的底牌。
但等不到那天了。
“砰砰砰……”
千余骑突然转向,让清兵阵线再次出现了一丝慌乱,杜正和迅速突进。
“快!杀过去!”
~~
战台上,刚林看着这一幕,不由心想: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很快,他明白过来。
只见那一千精骑射手竟是直奔战台而来,竟是很快又逼到了三百步外。
枪火阵阵,这一千人火力凶猛,带来的危机感显然比蔡悟真的冲锋要大得些。
杜正和抱了必死之心,千骑冲锋,已有睥睨之势。
多尔衮脸色微变,迅速下令让那左翼五千人转向,插下来拦截这一千楚军。
再一看,只见西面所有楚军已脱离了战线。
刚林隐隐心惊,抬起脚就想要向后撤,却又不敢。
他看到西面的楚军越来越远,也看到这一千骑射手陷入重围,越来越少,也越来越近。
八百人冲到两百步外……
五百人冲到一百五十步外……
多尔衮下令放箭。
箭矢如雨,战台下的精锐亲军也冲了过去,楚军再难寸近。
“睿亲王,不如且退几步吧?”终于有人提议道。
刚林连忙附合。
多尔衮却只是沉着脸,如寒霜一般,仿佛随时要暴怒。
~~
杜正和紧紧抿着嘴。
他柔和的小圆脸永远看起来都过于温和,哪怕蓄了须,也并不威猛。虽有那眼神中满是坚定。
他的心在抖,但握着火铳的手却还很稳。
这是神射手的基本素质。
他这辈子忠于楚朝皇室,哪怕王笑多次拉拢,他一颗心也未曾变过。
山东诸将当中,杜正和是心思最复杂的,既和王笑一起试图扶着楚朝这即将倾倒的大厦,又担心齐王暗弱,难以镇住王笑。
但今天,终于可以把这些担忧放一放了。
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杀多尔衮。
这一千精锐是他数年来的心血,今日,就把这心血付之一炬,搏一场罢了。
“掩护我!”
杜正和大吼着,扬起手中的火铳。
亲兵们怒吼一声,奋不顾身策马向前扑去,手中的火铳子弹用尽了,就飞身下马,与清兵搏斗在一起。
“杀啊。”
杜正和就这样,踏着同袍的尸骨向前移动,从一百五十步,到一百二十步,血流成河。
终于,杜正和驻马,然后执铳,瞄向多尔衮。
战台太高,一百二十步是他能把握到的极限……
~~
苏克萨哈始终盯着杜正和,见其抬铳,他便也抬盾。
但苏克萨哈余光看去,只见多尔衮冷笑了一声,转身离开了战台边,只留下两个字。
“蠢货。”
他知道,睿亲王是故意的,站在这,给下面那身陷重围的楚将一点希望,看着他自以为英雄的样子,然后,在这楚将最抱期待的时候离开。
苏克萨哈知道,楚军逃了,睿亲王是真生气了,要把那楚将的希望踩碎,玩弄他像看个笑话一样。
苏克萨哈忽然有些可怜杜正和。
没有实力,只有英雄气概有何用呢?荆轲刺秦,拦得住秦王一扫六合吗?
他目光望去,离战台一百二十步开外,持铳的杜正和原本的气势瞬间消散,只有一片颓唐……
突然。
“砰!”
苏克萨哈迅速抬起盾牌,心想,睿亲王走开了,也不知是哪个倒霉蛋中了一下。
却见刚林身边,一名近卫抱着脚摔在地上嗷嗷大叫。
突然,有大喊声传来。
“多尔衮,你怕了吗?哈哈哈。”
只见战场上杜正和仰天大笑,一扫方才的颓唐。
“十多万大军围攻,还不是让我们突围而出了?你也就只能拦住我。哈哈,你窃取了奴酋皇太极经营十数载的成效,枉图占据中原?也不过如此而已啊。来年今日,我在阴曹地府等你……”
“啊!”
一声惨叫,苏克萨哈转头看去,只见多尔衮一刀斩下那个受伤嚎叫的近侍头颅,脸色怒气冲天。
终于还是失态了。
“马上给本王歼灭他们!追击王笑!”
“喳……”
~~
“眼下的局势已不难判断。”秦山河缓缓道:“建奴之兵也已经疲惫。这次不能一举攻下山东,就只能等到明年。但今年关外的收成被我们毁了、河北一片狼藉。明年他们也无力南略。”
贺琬点点头,道:“也就是说,守住今年,我们便能反守为攻。”
“不错。”秦山河道:“现在我们四万余大军被困在河北。粮草不济、士卒疲惫。围住他们、攻打山东,是多尔衮最后的机会。”
贺琬道:“那我们想办法接应国公回山东?”
“不。我们去德州。”
“为什么?”
“多铎镇守沧州,以逸待劳,我们打不过他。国公要想以疲师突破多铎的防线,就算勉强成功,伤亡也太大了。”
海船微微摇晃,秦山河摊开地图,说道:“我若是国公,最稳妥的办法是,取保定府粮草,短暂休整,再出倒马关,绕道山西,走滏口陉经邯郸回山东。”
“太远了吧?”
“是太远了。虽然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但国公未必会采用。”
“国公如果绕道山西,多尔衮必大军直扑山东,山东兵力空虚,必守不住。”
秦山河点点头,道:“所以,我们要回德州,不只是我们,还要让秦小竺马上率兵回德州,只有山东防线暂时无虑,国公才有时间腾挪。”
见贺琬还在苦思,秦山河又道:“只有山东防事稳固,主动权才会重新回到我们手上。多尔衮若选择南下攻山东,一时半会难以攻克,国公便可以绕道真定府,试着从建奴西面防线突围;多尔衮若去追国公的大军,国公则可出倒马关,甩脱建奴,而无后顾之忧。”
贺琬点点头,叹服道:“秦将军洞察局势,贺某佩服。”
他觉得自己接回秦山河,属实是明智之举。
青县之战,秦山河一击即走,仿佛小打小闹,但后续传来的情报来看,以不到万人牵制近十万人,极是关键。
加上今日听他分析,贺琬才明白什么叫“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
随着战火的蔓延,天下这盘大棋的棋眼也在一点一点地南移。
从沈阳,到锦州,到山海关、古北口、京城、天津、保定、青县。
这一次,棋眼落在真定府,以及德州……
当贺琬派着信报往秦小竺军中、济南传递消息,并让大船南下德州时。一支人马也进入了真定府……
~~
这一日,真定城南。
一名青年在关帝庙逛了逛,走上了阳和楼。
这青年名叫“苏简”,字“公节”,时年二十一岁,真定县县尉之子。他站在阳和楼上,望着南面的滹沱河,开口吟了首诗。
“北望云开岳,东行气犯星。凭阑天宇在,人事听浮萍。”
吟完诗,晃着手中的折扇,苏简又微微叹息。
“大好江山,沉沦异族之手。”
如此作态之后,苏简也觉得自己多了份忧国忧民的悲伤气质。
他这气质也吸引到了旁人的注意,不远处,一个肥嘟嘟的富贵小姐,正在盯着他看。
她姓黄,乃真定知府家的千金。因她长相痴肥,故而苏简给她起了个外号“肥环”。
正是“肥环燕瘦”的肥环,苏简自以为十分雅致。但有次不小心让他爹听到,他爹痛揍了他一顿。
“你爹是附郭府城的县尉,如何敢给知府千金起这样的称呼?亏知府大人还想把女儿嫁你。”
“爹你要是答应这门亲事,儿子迟早得罪知府,把我们家满门下狱!”
“天杀的不孝子……”
总而言之,肥环很早就想嫁给苏简,苏简不愿娶。
用知府黄玉光的话来说就是“这小子连个秀才都考不上,也不知为何这么嚣张?”
十天前,知府衙门和神武右卫降了清,苏简更加看不上黄家。
所幸现在清军还没要求剃头,但苏简也开始为此担忧不已……
此时听苏简吟了一首诗,肥环不由拍掌叫好。
“苏哥哥好有文才!”
苏简哼了一声,道:“文才什么文才,这又不是我作的诗。”
话音未落,他目光落在楼下的长街上,不由眼神一凝,连忙跑下楼。
“孔先生、胡先生,你们是怎么进城的?”
长街上,两个书生以及十余个汉子正由一队官兵押着,领头的还是一个清兵牛录。
那两个书生却是苏简的相识,他曾跑去行唐县听他们说启蒙思想,很是崇敬,推崇他们为当世大才……
~~
孔兴弥与胡敬事正随着官兵走着,听到有人唤自己,一转头,见到苏简,脸上微微一变。
“怎么正好遇到这小子了?”
还是胡敬事反应快,迅速向苏简抛了个眼神。
苏简会意过来,停下脚步,一拱手,趁着官兵还没反应过来,撒腿就跑。
绕过几条巷子,见身后并没人来追,苏简这才松一口气。
回到家中,他心中依然想着这事,暗暗皱眉。
傍晚时分,他爹苏咏志回来,第一时间就把他找出来骂了一顿。
“不孝子,你今日竟敢跑到阳和楼去感叹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知府大人把我找过去臭骂了一顿。你是嫌你爹活得太长,想害死你爹吗?”
“爹,我劝你还是不要再助纣为虐了。不如我们抛了官身家当,南下投奔楚朝吧?”
苏咏志闻言呛了一下,道:“你没见南下的道路被清兵围堵得一层又一层?”
“那我们向西走吧,我听说娘子关还在瑞朝手上,我们投瑞朝去吧。”
“你真想害死你爹?来,你一刀子捅死我算了,一了百了。”
“难道你就打算在这里当汉奸?”
苏咏志破口大骂道:“汉奸什么汉奸?是我作主投降的吗?那不是知府大人和神武军作主投降的吗?我有什么办法?”
苏简嚷道:“你没办法,你就心安理得地给异族当狗官。我们苏家的名声都给你败光了。”
“还不快住口你这个小杂碎。你现在知道苏家的名声了,文不成武不就的浪荡子也敢对我评头论足。”
“我那是小节有庛,大节不亏。”
“闭嘴吧你,你以后给我禁足在家,休再出门!”
苏简梗着脖子,再次顶嘴道:“是,你最好休放我出门,我告诉你,要我出得了真定府,我刺杀了多尔衮,让你这汉奸满门抄斩。”
苏咏志听了这话竟然也没有很生气。
他就这一个独子,从小惯成这口没遮拦的破德性,也早就习惯了。
“志大才疏!”
如此评价了儿子一句,苏咏志叹了一口气,又道:“你要能刺杀了多尔衮,我管你叫爹。”
“如此不妥,那算了,饶那奴贼一命……”
父子俩坐下,一起叹了一口气,苏咏志又道:“楚朝大势已去了,那虢国公王笑被捉了,今日已被押送进城了。”
“虢国公被捉了?!”苏简大吃一惊,懊悔地一拍脑袋,“我该早些去投他的,不然何至于此,如今看来,得去投瑞皇了。”
嘴里说着这些有的没的,他心中却是沉思起来。
看来,孔先生、胡先生这次进城,也许就是来救国公的,我又该如何帮他们呢?
~~
与此同时,宁完我正站在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年轻人面前,沉声道:“你就是王笑?”
“我……我不是啊。”
宁完我心中暗道,我一看你就不是。
那年轻人门牙漏风,声音怪怪的,开口就喊道:“我叫王珰,是王笑的堂哥儿。我……我奉命进京联络瑞军,结果他们让我假扮王笑,把我一路带到娘子关来了。我想要回山东啊,不想去西安,我就跑出来了,没想到被几个猎户拿了。大人,不要杀我,我什么都肯招,我知道娘子关有多少兵力……”
“停。”宁完我皱了皱眉,“我还没问你。”
“但我招啊,我什么都招,只求大人你不要杀我。”
“我不用你招。”宁完我冷笑一声,像是一只玩弄小鸡的狐狸,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是故意被捉的吧?”
王珰一惊,脸色刷的一下变得煞白,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孙知新误我!我命休矣……
第825章 南归路(求月票求订阅)
“老夫二十年前便能看出大清国运隆昌,终太宗皇帝一朝,老夫久预机务,岂能着了你们这几个浅薄竖子的道?”
宁完我脸泛讥笑,摸着自己的胡子,那双老谋深算的眼盯在王珰身上。
王珰脸色更白了些,无奈道:“是,是。我们就想着建奴主将是个关外蛮夷,想用计一试。没想到竟遇到老先生你这样有大智慧的,我……我很佩服。”
“呵,你说话倒是好听。”宁完我笑了笑,喝道:“带上来吧。”
不一会儿,有人押着胡敬事、孔兴弥二人进来。
王珰目光看去,只见两个书生身上血肉模糊,显然是受了重刑。
他看得心中难过,眼睛一酸几乎要哭出来。
“胡先生、孔先生,你们……”
胡敬事转过头,瞪着王珰道:“狗贼,你休要假惺惺喊我,欲害我耶?”
他说罢还看向宁完我,又道:“大人,我们真是捉了王笑的兄弟,前来投奔大清的啊。”
“拙劣。”宁完我嗤之以鼻。
孔兴弥尤不甘心,喊道:“大人,我乃山东孔氏之后,我孔家被王笑抄了,我与其不共戴天,真是来投奔大清的。”
宁完我依旧冷笑道:“拙劣。”
“胡先生、孙先生,你们别演了吧?人家都看出来了。”王珰终于哭出来,“这次遇到个聪明人,我们栽了啊已经。”
胡敬事偏偏还要演,又骂:“你还要攀咬我。”
宁完我理都不理他,看向自己的手下,问道:“这就是你审的结果?”
“这两个书生骨头硬得很,用了刑也不招。”
“呵,书生。”宁完我讥笑一声,又挥了挥手。
有亲兵下去,很快又带了两个人上堂。
却是铁豹子和张嫂。
王珰看得一愣一愣的,心道这大嫂子怀了也就三个月,平时健步如飞的,一转眼怎么走路又要人扶了呢?
“大哥,嫂子,你们……”
铁豹子也不看王珰,径直在宁完我面前跪下来,喊道:“罪民铁大才,见过大人。”
张嫂却是拉了他一把,斜睨了宁完我一眼,淡淡道:“起来,你是我的汉子,不必跪一个奴才。”
论官位,她不如宁完我。但论身份,她是蒙古人、是太后心腹。宁完我却只一个“辽东旧人”,投降大清的汉官,虽有官位,却只是隶属萨哈廉的奴才。
哪有主子要给奴才脸的?
“哦。”铁豹子站起身,想了想,又“喳”了一声。
宁完我对张嫂十分客气,让人搬了一把椅子请她入座,接着才道:“铁大才,你说吧。”
“喳。”铁豹子指了指两个书生,道:“他们带着王珰这小子进城,谎称是捉了王笑,为的是取得大人你的信任,再游说城中汉人将官,到时候理应外合,帮助娘子关的瑞军夺下真定府。”
“提出这个计划的人叫孙知新,他给了胡敬事一份名单,名单上都是些心向汉人的官。那瑞军将领叫唐伯望,麾下有近两千人,加上娘子关原有的一千守军和三千民壮,共有六千人。城中神武右卫若是响应……”
“铁豹子!”
“大当家,你背叛我们?!”
孔兴弥、胡敬事纷纷大叫。
铁豹子并不看他们,继续向宁完我又恭恭敬敬道:“大人,那三千民壮,我可以说服至少一半人投降。”
“是吗?”
“请大人勿疑,罪民当年日子过不下去了,也曾揭竿而起,反抗狗朝廷,正是王珍领着楚军杀我兄弟,我才逃到这荒山野岭。其实与楚朝不共戴天!”
王珰神色愈苦,喃喃道:“大哥,你……”
“别叫我大哥!”
铁豹子又一把握住张嫂的手,露出些铁汉柔情的样子来。
“我与其其格已结为夫妇,她还怀了我的孩子。大人,我愿投降大清,让我婆娘安心,也给我未出生的孩子谋一份安稳。”
宁完我没看铁豹子,而是看向张嫂,嘴里用满语叽哩咕噜问了一通,像是在问情况是否属实。
张嫂却只是随意点点头,很嚣张的样子。
孔兴弥、胡敬事眼看计划失露,神色萎靡,脸色满是悲伤愤忿。
宁完我冷笑不已,又问道:“你们可还要继续演?”
“呸!狗汉奸。”
“汉奸?”宁完我淡淡道:“我本辽阳人,在大清太宗皇帝时屡上谏言,抚境安民,救了生灵无数。反观你们楚军是怎么做的?王笑水淹辽阳城,使全城百姓沦为鱼虾,死者遍野。这其中是非,岂是你们两个无知书生能定言的。”
“放屁!建奴掳掠中原,烧杀抢掠你怎么不说?屠戮蓟镇你怎么不说?狗汉奸,你再怎么粉饰也掩盖不了你助纣为虐的无耻行径……”
胡敬事还在大骂,宁完我却懒得和他争论,挥了挥手,道:“王珰留着,这两个书生拖下去砍了。”
王珰大惊,忙替他们求饶不止。
“大人不要与他们一般见识,他们读书读傻了。我愿降,我还能劝他们投降,求大人别杀他们……”
宁完我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会,讥道:“我岂能信你?”
眼看两个书生被清兵堵着嘴越来越远,王珰急得满头大汗,转头又去求张嫂。
“嫂子,哪怕我们是敌国,念在往日的交情上,饶他们一命吧?我错了,我以前不该天天让你做饭洗衣……”
好不容易,张嫂终于还是向宁完我淡淡道:“胡敬事的那份名单还没问出来。”
“我不要什么名单,安知这不是离间计?”宁完我笑道:“由我坐镇真定府,谁都休想复叛。”
张嫂默然片刻,又道:“这两个书生我要带回盛京,且留着性命。”
“这恐怕不妥吧?”
“哼,你若不放心,派人看管便是。”
宁完我凝视了张嫂片刻,最后还是不愿得罪张嫂,吩咐把人先关押起来。
末了,又让人嘱咐知府黄玉光对真定府百姓宣称已捉到了王笑,封锁全城。
忙完这些,宁完我提笔给拜音图写信禀告情况。他所担心的是,眼下真定、沧州这一条防线,最薄弱的就是真定府,因为真定新附,人心未稳,官员中多是楚瑞旧臣,极可能像倒马关一样降而复叛。
“祁充格前车之鉴,不可不慎。”
写到这里,他再次想到张嫂,揣度起来。
这个其其格,总不会投了楚朝吧?
沉吟良久,宁完我招过几名心腹,吩咐了起来。
~~
“你在宁大人面前,是不是太嚣张了?”铁豹子低声问道。
“别碰我。”张嫂先拍开他的手,才道:“宁完我蒙先帝重恩,如今却投靠多尔衮,我今天已经是给了他面子。”
“是吗?那我到了大清,能得个一官半职吗?”
张嫂盯着铁豹子,道:“你真要投降大清?还是存了心思利用我?”
“老子能利用你吗?老子的骨肉只还在你肚里揣着。”
“姓铁的,你真就抛下你那些弟兄?”
“不然呢?你愿意跟着我投降汉人朝廷不?”
“我看不起你。”张嫂骂了一句,自上了榻,又一脚把铁豹子踹下来,骂道:“滚一边去,别跟我同榻。”
铁豹子也不气,拿被褥铺了个地铺,嘴里道:“老子想明白了,谁当皇帝不是当,管他满人的朝廷汉人的朝延。日子过得下去就行,总有一日你知道我是真待你好。”
张嫂也不应,两人就这般躺到半夜,听得屋外一声轻响之后,张嫂叹了口气,又道:“姓铁的,听墙角的人走了。”
“诶,我上来。”
“滚开!”张嫂道:“你还不和我说实话,你是真降还是假降?”
“真降啊。”铁豹子圆圆的眼睛一瞪,很是真诚的样子,“老子这不是成全你吗?”
张嫂默默看着他,心中也不知是喜是忧。
她既不想背叛娘娘,又不想看着这些日子相濡以沫的人受难。既希望铁豹子一心待自己,又不想看着他失了往日的英雄气……
张嫂心里渐渐萌生起一个想法。
“要是两国不再打仗才好。”
……
但铁豹子似乎在汉奸的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起劲。
他向宁完我献计,亲自去说服了帮忙守关的三千民壮中的两千余人,与清兵里应外合取了娘子关。此战之后,唐伯望大败,大旗摇摇摆摆,一路遁向山西。至此,宁完我拔除了真定府西面最大的威胁。
经此一事,铁豹子证明自己是真心投靠大清,时常向真定官员鼓吹:“老子的婆娘就是满人,老子至少比你们这些降臣值得相信。”
这话不无道理。
拜音图手上兵力不足,又要守着一大条防线,派给宁完我的人手并不多。宁完我坐镇真定府,本就是捉襟见绌,重用神武右卫,还不如重用铁豹子……
~~
半个月之后,拜音图领兵从饶阳县领兵回到了真定府。
宁完我收到消息,知道局势又紧张起来了。
真定府在西、沧州在东,饶阳县处在两地的正中。拜音图原本在饶阳处置防务,如今归来,便说明东线的清兵已经南下到了沧州,接管了饶阳防务。
果然,拜音图入城之后,与宁完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睿亲王、豫亲王已南下攻打德州。”
这在宁完我的意料之中,他走到地图前,为拜音图分析。
“此乃兵法正道,我方十八万大军云集,德州守军不过两万,正是以强伐弱,大利。反之,若追着王笑那支兵马,流窜河北,一则难以施展火炮之利,二则徒费时日,万一让王笑遁入倒马关,又是被牵着鼻子走。长此以往,军心就散了。”
这话,其实是在给拜音图的弟弟巩阿岱找补。
他们已经收到消息,巩阿岱领着一万骑兵到处追击王笑。本来呢,骑兵追人家的步兵,不要求巩阿岱战胜,只要咬住对方就可以。
偏偏巩阿岱中了楚军的埋伏,丢了粮草,楚军于是佯攻保定府。图尔格只好发兵去救,结果王笑领兵逃进白洋淀,休整之后又是虚晃一枪,差点就逃回倒马关。
总而言之,要是巩阿岱能截住王笑,自然也不会“被牵着鼻子走”。
多尔衮也是怒其不争,不耐烦再和王笑耗下去,干脆直扑山东。
拜音图道:“可笑王笑狗贼,敢派兵北上援瑞,四万余大军陷在北面。如今山东兵力空虚。待我们端了他的老巢,看他还能往哪跑!”
“关键是,我们一定要防住西面,不能再王笑回山东支援。”
拜音图点点头,指着地图,道:“晋城以南,睿亲王皆派了兵马阻击。我们只需守住真定府便可。幸好你拿下了娘子关,保证了西面的安全,如此我们轻松了许多。”
两人商量好防备,布置妥当,又复盘了一遍确定没有疏漏,接着,宁完我又向拜音图禀报了王珰之事。
拜音图听后哈哈大笑。
“哈哈,宁先生是说,这个叫孙知新的傻书生想要设计骗你,结果丢了王珰、还丢了娘子关?哈哈哈,怪不得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宁完我颇为谦逊地摆了摆手,又道:“先帝在时,曾训练了一批暗探,通汉学,通关内风俗,武艺高强,忠心也勿虑。这其其格便是其中一人,若说几个书生能策反她,我是不信的,但还得小心。”
“这铁豹子可以信任吗?”
“暂时未见他说过什么假话,但是否真心归附还不好说。”
“宁先生不必太多疑了,他既已献出了娘子关,老婆孩子又在我们手上。若还不信他,未免寒了别的降臣之心……”
拜音图话到这里,一匹信马也急奔入城。
“报!北面一百里发现楚军,疑有四万余众。”
宁完我与拜音图神色立刻郑重起来。
“王笑来了……”
~~
知府后衙。
围墙外,苏简一身普通装扮,有些紧张地站在那等着什么。
过了一会,后门被人推开。被他称为“肥环”的知府千金探出头来。
“苏哥哥。”
苏简“嘘”了一声,上前低声问道:“怎么样?东西拿出来了吗?”
“拿到了。”肥环胖乎乎的手一抬,露出一个小包袱。
她却不马上把东西给苏简,反而道:“你真的答应娶我?”
“苏简对天起誓,今生非你不娶。”
肥环大喜,把手里的东西往苏简怀里一塞,又问:“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等局势安稳下来吧。”
苏简随口说着,四下一看,又问道:“帮我跟你爹打听了吗?”
“打听了。”肥环重重点了点头,有些紧张道:“说是楚军这两天就要攻城了,我爹让我呆家里不要出门。”
“楚军有多少人?”
“没说,我爹只说,清朝的将军有把握守住真定府,楚朝要完了。”
苏简“呵”了一声,又问:“银子拿了吗?”
“拿了,这可都是我自己攒的。”
“就当你的嫁妆。”
肥环于是喜笑眉开,从丫环手里接过一个锦盒。
苏简打开一看,见上面铺着珠宝,下面是一叠银票,心中大喜。
他又安抚了肥环几句,接着匆匆穿过巷子,小心翼翼地走进一间民宅。
“公子。”民宅中几个健壮大汉纷纷起身,抱拳唤道。
苏简把手里的锦盒往桌上一放,掀开来。
“银子有了。汤大哥,你今晚便去贿赂绿营武备,弄几把火铳来。其余的钱给弟兄们分了。”
“好!”
苏简目露得意,又从怀里掏出肥环给的那个包袱。里面有一张牢房地图、两枚令牌、还有一封盖了章的公文……
如今清军锁了真定城,对内只说已拿住楚贼王笑,大军既将平定山东,北面唯有一小股楚军作乱,很快也会被歼灭。
总而言之便是大清朝很快便要稳住中原局势,大家安安心心当个顺民。
苏简却从中读出些不寻常的意味来。
一小股楚军作乱?那为何城内建奴风声鹤唳、守备森严?
苏简猜测,这只楚军必是要前来营救虢国公。
他父亲是县尉,负责的是治安捕盗之事,因此手下有些巡检官兵,真定府投降之后,有几个硬气的不愿事清,遂辞了差事。苏简便联系起这些人,打算做件轰轰烈烈的大事……
“人说赵燕多慷慨悲歌之士,我等便让世人看看,什么叫硬骨头!”
苏简一掌拍在那地图上,意气纷发……
~~
滹沱河发源于山西,流经恒山与五台山之间,折向东流,切穿太行山,经忻州、阳泉、真定、衡水、沧州入海。
换言之,王笑要想从河北南归,必须渡过滹沱河。
滹沱河沿岸各城皆有清兵把守,而真定城与东面的无县县城不到五十里。也就是说,王笑要渡河,拜音图随时可以率兵出城,半渡而击。
如此一来,王笑要想安全渡河,只能先取真定府……
“轰隆隆!”
真定城头上的老旧的火炮吐出一枚实弹,砸在北面的楚军之中。
拜音图立在城楼上,目光看去,见楚军只是在进行试探性的攻击。
“果然,王笑没带攻城器械,他能奈我如何。”
宁完我笑道:“此战,主动权已掌握在将军手中,王笑若渡河,我们便主动出击,他若要攻城,我们便龟缩不出。要不了几日,其粮草不济,军心自溃矣。”
“可惜,我兵力不足,不然或许可以正面击败他。”
“不急,巩阿岱和图尔格将军必然已率军赶来。”宁完我道,“只需要坚守数日,楚军疲惫,到时我们三面合击,可得全胜。如今要防的,还是城中有人里应外合。”
“宁先生还是信不过那铁豹子?”
“毕竟小心无大错……”
两个看到这里,远处战局又有了变化,只见楚军竟是分出一支兵马向西去了。
宁完我皱了皱眉,忽惊呼道:“不好!王笑狗贼好歹毒的心肠,他必是派人到上游筑堤,要放水淹真定城……”
第826章 破局者(祝大家春节快乐)
宁完我就是辽阳人,辽阳被王笑放水淹了的时候他虽正在皇太极军中,但后来回到家乡一看,对那满目疮痍的景象印象深刻。
真定府城建在滹沱河北岸,在唐代就曾经滹沱河溢水泡烂了城墙进行了翻建。因此王笑一派人去西面,宁完我马上反应过来,这必是要去筑堤蓄水,再放水淹没真定。
拜音图一听,连忙调了三千人从西面出城,向上游而去,并通知娘子关的守军配合,阻止王笑的计划。
安排好这一切,拜音图稍稍松了口气,又暗骂王笑阴险狠毒。
然而,等这三千人出城半天之后,楚军号角阵阵,攻势突然猛烈起来。城内清军的兵力便显得不足。
拜音图想了想,让铁豹子领了两千民壮到西面协助守城,这才补上兵力的缺口。
宁完我依旧不放心,又劝拜音图安排一队兵马时刻监视铁豹子的动静。
“宁先生也太小了些。”拜音图笑道,“我大清以小吞大,凭的就是降服汉人为我所用,铁豹子这些日子的表现,可比一般降将要忠心得多。”
“这次对阵的是王笑,还是以防万一吧……”
~~
王笑正拿着千里镜望着真定城的动静。
“拜音图又分兵出城了。”
“如此一来,相信建奴兵力不足,很可能会让大当家参与守城。”
说话的人断了一臂,正是孙知新。
他定下计划,让铁豹子带着王珰入城,自己则是亲自北上寻找王笑,告诉他可以里应外合取真定府。
“娘子关我们是有故意丢的。真定府的建奴一共只有万余人,若想守住娘子关,还得分出一部分人马,如此兵力就薄弱了。而唐伯望将军必未逃回山西,而是领了两千兵马藏在滹沱河南岸封龙山中,等待时机,配合国公爷渡河。如此一来,建奴兵力分散,我军却合兵一处,加上大当家为内应,可保证国公顺利领兵南归……”
王笑听罢这些,没有夸赞孙知新。
他觉得太冒险了,铁豹子未必能取信于拜音图、就算取信了也未必能打开城门……总而言之这个计划满是漏洞,透着一股书生的呆气。
就好像孙知新刚看完了一本三国演义,学着姜维诈降钟会。万一再弄个“假投降巧计成虚话”就很麻烦。
这个书生初涉战场,施谋用计还是太嫩了,不是宁完我这个老狐狸的对手……
但眼下多尔衮大军压向山东,王笑必须尽快突破真定府防线,思来想去,除了孙知新的这个计划,也还真没别的办法。
那就补足这个计划。
王笑于是命令一支兵马假意去滹沱河蓄水。
水淹真定府?他并不打算这么做,毕竟如今是在中原。
为的是逼拜音图继续分兵,然后不得不用铁豹子……
此时眼见真定城头兵马调动,事成了大半,王笑稍稍放下心来,下令继续攻城。
~~
楚军的攻势十分有序,并不盲目冲锋,而是在树林间伐木制作攻城器械,楚军藏身在攻城作业车下,不停拿撞城锤轰击城门,车上设一屋顶形木架,外涂泥浆,在其掩蔽下,城头守军的矢石、木檑难以伤害的楚军。
等到太阳落下,楚军攻势依然不止。
拜音图、宁完我不敢放松,连夜守着城楼向下看去,只见城外一片喧嚣,楚军明火执杖忙个不停,但真攻上城墙的人却不多。
“太奇怪了。”宁完我沉吟道。
“何处奇怪?”
“我们的援军几天内便会来,留给王笑的时间并不多,他该急着攻下真定城才是。但如今看他,攻势虽然延绵不绝,但并没有想象中的凶狠。”
拜音图也注意到了这点,道:“也许是他舍不得伤亡?”
“怎么会呢?现在顾忌伤亡,回头我们援军一至,要他全军覆没。”宁完我思量着,目光盯着城外。
忽然,他再次惊呼道:“不好!”
拜音图都已经习惯他这样一惊一诈了。
只听宁完我高声道:“王笑不是要攻城,他是要在城外挖濠沟。如此一来,他强行渡过滹沱河,我们便不好再追击他。”
拜音图暗骂王笑狡猾,却疑惑道:“四万人马渡河,一天时间都不够,区区壕沟能阻得我们几时?”
“倘若王笑渡河,东面的无极县守将派兵追击,我们却被壕沟拦住。到时无极县的兵马没有支援,被王笑单个击破又如何?”
拜音图颌首称是,郑重道:“此子如此诡计多端,叫人防不胜防,幸而我有宁先生相助,能识破他的伎俩,不然恐怕要步满达海、承泽郡王的后尘啊。”
宁完我闻言抚须不已,心中得意。
——确实也就是老夫能与王笑匹敌……
“那我们怎么办?”拜音图又问。
“将军且看,那些楚军龟缩在战车下埋头苦干,他们定是料不到我们敢出城。待到夜深,我们可派小股兵马出城偷袭。”
“万一中了埋伏怎么办?”
“不必深入,只需要摧毁他们的战车便可。王笑要的是时间,我们便不给他顺利渡河的机会。”宁完我说到这里,又道:“此事,将军可派铁豹子去。”
拜音图明白过来,笑道:“好,便看看铁豹子是否真心投顺。”
当夜寅时,拜音图派了三千八旗精锐以及铁豹子领着两千民壮出城,楚军果然没有防备,被杀得连连败退,城外的战车被付之一炬,果然如宁完我所料,楚军攻城是假,挖壕沟、造浮桥试图强渡滹沱河才是真。
拜音图注视着城外战局,见到两千民壮战力不俗,竟还胜过神武右卫。
“如此看来,这铁豹子还是可信的。此人是一员猛将,我们眼下兵力不足,或许可以重用他。”
宁完我抚须沉吟,道:“将军若要用铁豹子,我有一计,让他就算是假降也能变成真降,还可打击楚军士气……”
~~
铁豹子得胜归来,领着人马入城,连忙解了佩剑和兵器上城楼去见拜音图。
他努力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谄媚些,心里却是忧愁不已。
孙知新的这个计划并不顺利,依原本的设想,铁豹子现在应该已经得到拜音图的重用了才是,但现在两千弟兄却被盯得紧紧的,只做些搬运石料、辅助城务的活。盔甲、武器也没发放,近不了拜音图的身,也不能靠近城门。还不如神武右卫的降军受器重……
“唉,也不知回头那婆娘知道了会怎么办?老子这次瞒着她来诈降,她要是气得把孩子打了,孙知新也不会再给老子生一个。”
一路上到城楼,铁豹子目光看去,只见清兵防守森严,拜音图、宁完我身后的亲卫持着火铳,警惕地盯着他。
“卑职幸不辱命,已烧毁城外楚军战车。”
“好。”拜音图赞道:“好一员猛将,本将军欲封你为固山额真。”
“谢将军!”
“先别急着谢,在这之前,还有一桩事要你办。”拜音图凝视着铁豹子的脸,缓缓道:“我要你在城头上,亲手杀了王珰小儿……”
铁豹子心中猛然一沉。
完了。
老子就说孙先生出的是个馊主意!现在怎么办?
胡先生、孔先生也是愣得不行,诈降都不会,害得老子现在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干脆杀了老五算了,反正为的也是这天下大事。
大不了等老子儿子生下来,取名叫“铁珰”以祭慰你在天之灵……
铁豹子思来想去,满是络缌胡的脸一抖,牙一咬,大声应道:“喳!”
宁完我微微一笑,再看向铁豹子的眼神终于放松下来。
与此同时,城外十里,王笑凝视着夜色中的真定府,觉得整个计划大体上是完整了,但还有一点细节没有补足。
他忽然想起当年抄文家,自己指着院墙说:“我堂哥陷在里面了。”
钱承运则是安慰道:“附马且宽心,吉人自有天相。”
是啊,吉人自有天相……
嗯,这次若没有天相,我拿拜音图和宁完我的脑袋给珰哥儿你祭奠。
王笑想着这些,吩咐道:“注意城中信号,随时准备攻城。”
“是!”
~~
然而,两军对垒,主将谋臣算来算去,终究不能确保一切都在掌控。
在他们都没注意到的角落里,一个年轻人偏要横冲直撞闯进他们的视线,把这个局面敲得支离破碎。
“哈哈哈,男儿当世,自该轰轰烈烈。我要让天下人尽知我苏间之名!”
苏简仰天大笑,手中火把掷在泼了油的大牢上,火腾地冒起……
城楼上,铁豹子一声“喳”才喊完,拜音图与宁完我同时转过头,只见城中一处有火光冲天。
城外,瞭望塔上的楚军也望见了火光,大喊道:“信号来了!快去禀告国公,城内动手了……”
~~
“报!大牢起火,火中囚犯被人救走了……”
有清兵快步赶上城头向拜音图报信。
铁豹子神色一变,连忙大喊道:“不是我!”
这一刻他也不知是惊是喜,几乎就想暴起刺杀拜音图,但几杆鸟铳已然对准了他。
“将军明鉴,真不是我干的……”
铁豹子连忙伏地跪倒,接着,几名清兵扑上来将他按倒在地。
宁完我还算冷静,吩咐人迅速去查清事情始末。又进言让拜音图调派人手羁押铁豹子手下民壮、追杀劫走王珰之人。
虽然才坐镇真定不久,但宁完我已在城中有了绝对的掌控力,很快,一道道消息就传了过来。
“报!城外楚军动了,往城门攻来了……”
“卑职已查清,劫走囚犯的是真定县尉苏咏志之子苏简,此人最近活动频繁,招揽了不少人手……”
“那两千民壮并无异动……”
宁完我眼中目光闪烁,忽明忽暗,最后道:“铁豹子与此事无涉,将军先放开他吧。”
铁豹子连连点头,请命道:“卑职愿去追杀王珰!”
拜音图思虑不定,从城楼望去,竟见又有许多处都着了火,竟是有不可收拾之态。
“好,我许你带三百人追杀王珰,若不成功,提头来见……”
~~
王珰被拥在一匹高头大马上。
他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恍惚,如在梦中。
这些日子他过得很苦,被关押在牢里,锁得严严实实,二十多天一动都不能动。
这哪里人能受得苦啊……
然后今天夜里,牢门忽然有人高喊了一句“救虢国公!”
王珰当时便精神一振,只见一个年轻人领着一群壮汉冲进了牢房。
“你便是虢国公吗?”
“是是是!”王珰连连点头。
“为何我觉得你不太像……”
王珰于是摆出王笑平时那副“你别给我顶嘴”的作派,道:“千真万确,速救本国公出去。”
“哈哈,学生苏简,乃是大唐名臣苏味道之后,随着国公抗虏。”
“好好,对了,还有两位先生在那边牢里,也赶快救一下……”
一行人匆匆忙忙出了大牢,苏简便迅速让人四处放火,引得城中一片大乱。
王珰也不知这小子的底细,便由得他去。却没想到苏简又让人高喊起来。
“楚朝虢国公已进城,建奴败亡在即,唯我中原义士、赵燕雄豪,当随国公奋勇杀敌,匡扶社稷……”
随着这高喊声,负责城内治安的神武右卫大惊失措,有人仓皇逃窜,有人信以为真,以为王笑已取了真定府,于是跟在队伍后面大声呐喊。
眼见自己闹得满城风雨,苏简得意至极,又大喊道:“救虢国公者,常山苏简是也!”
王珰暗叫不好,这苏简看起来不通兵法,闹起事来却很凶,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在这里。
这样下去必然要被建奴围起来嘛。
他于是拉过苏简,轻声道:“快,去打开北面的永安门!接应楚军入城……”
苏简连忙答应下来,又让那称作“汤大哥”的游侠率队赶向永安门。
一行人穿过燕赵大街,忽听长街那头一声齐吼。
“迎国公,杀建奴啊!”
王珰转头看去,只见一个中年官员率了百余官兵赶了过来。
“爹!”苏简大喊道,“你怎么来了?”
苏咏志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暗骂了一句:“志大才疏,你真是想害死你爹。你如今闹成这样,我还能怎么办?”
接着,苏咏志有模有样地朝王珰行了一礼。
“拜见国公,下官苏咏志,真定县县尉……乃唐代名臣苏味道之后。”
王珰心想:都什么关头了,我管你这些,苏味道有什么用,你要是唐代名将苏定方的后人也许还能抵点用。
这边苏氏父子会合,声势闹得愈发大,但王珰却觉得这父子俩没什么水平,也就当当汉奸才能在这乱世活下来。
果不其然,他们这四百余人又向北赶了一段路,忽听前面马蹄声哒哒,一队五十余人的八旗精锐已然赶来拦在路上。
王珰大惊,环顾四看,见身边人虽然多,却都是一群乌合之众,只怕被八旗骑兵一冲就垮了。
苏简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有心让虢国公看看自己的能耐,大喝道:“汤大哥!让他们看看燕赵雄豪的厉害!”
双方越来越近,八旗骑兵锐气逼人,这边的游侠散兵却是阵形散漫,后面的神武右卫官兵还跑了不少。
不等双方人马交锋,前面箭矢、火铳激射过来,这些“燕赵雄豪”就倒了小半,剩下的也是不成阵列,各自为战。
等八旗兵策马而上、长兵器齐斩而来,任那些游侠技艺不凡,却也杀不到近前,节节败退……
“完了。”
王珰再转头一看,见苏简也安静了下来,傻愣愣地在那看着,终于不嚷嚷了。
“给这小子害死了……”
八旗兵已冲到了王珰近前,当先一员清兵手持长刀,毫不犹豫就向王珰劈下。
突然,
一直利箭激射而来,“噗”的一声钉在那清兵喉间。
王珰抬头看去,只见屋檐上,一人黑布蒙面,手持一柄大弓,再次张弓瞄向了另一名清兵。
“嫂子?”王珰感动不已,心中大呼:“嫂子你是我亲嫂子啊……”
~~
城墙外,楚军迎着射来的箭雨、石木厮杀不停,王笑驻马望着,心中渐渐焦急起来。
“城门怎么还不开?”
……
城楼上,拜音图看着战局心中也是焦急不已。
忽然,城内嘶杀声又响起,拜音图一回头,竟看见有一百余人从城内冲向北面的永安门,显然是要开城门迎楚军。
“居然能冲到这里?”
宁完我也没想到这群乌合之众能冲到城门处,却不慌不忙,反而冷笑了一下。
想开城门?不可能。
“去,拦住他们。”
拜音图的亲卫领了军令,迅速冲向城楼,迎向那百余乌合之众。
“放箭!”城墙上的守军亦是转向城内,向他们射下箭雨。
眼看不等这百余冲到城门边就要被悉数击杀,突然,东面又有三百人冲了出来,狠狠撞进了王珰和苏简的队列当中。
“大清万胜!杀叛孽啊……”
宁完我微微眯眼,发现是铁豹子来了。
拜音图松了口气,道:“呵,如此看来,铁豹子确实真是诚心投效。不然他跑去打开城门,倒也麻烦。”
宁完我道:“也许他知道我们在城门处放了炸药,敢开城门,我们就炸了城门。”
“哈哈,他如何能知道?宁先生你还是太多疑了。”
只见铁豹子很快便杀散了王珰那群人,只剩数十名游侠与散兵保着王珰转头逃入民舍,铁豹子于是亲自追了进去。
不多时,铁豹子再回来,手中已提着两个血淋淋的头颅。
他一步一步走上城楼,口中高喊道:“卑职幸不辱命,已击杀楚贼王珰、叛孽苏简。”
拜音图大笑道:“好!快送上来,我要让王笑亲眼看看……”
第827章 没白救(春节快乐)
城内依然还有杀喊声,城外攻城楚军正是声势震天。
好在这场小小的叛乱马上就要平定,拜音图神色兴奋,已然想好了要把王珰的头颅抛下城,狠狠地讥讽王笑一番。
原来王笑也不过如此嘛。
铁豹子双手各提着一颗人头,一步一步登上城楼,血不滴地往下滴,望之确实是一员猛将。
宁完我目光看去,见拜音图身边的亲卫大多都被派去协守城门,现在只剩下百余人守着城楼。铁豹子身却却还跟着二十余个浑身浴血的民壮。
目光再往下,只见铁豹子腰间还挂着一把单刀。
“慢着!”宁完我忽然大喝道,“你们几个,先验一验人头。”
“喳!”
铁豹子才上到最上面这层,几名亲卫已大步过拦住他。
两颗沾满血的头颅被提起来,铁豹子恭恭敬敬道:“请验……”
拜音图见到这个讨好的笑容,神色一松,心道宁完我实在是太过谨慎了。
下一刻,一颗人头猛然向他激射而来,那上面一双眼张着,还带着临死前的不甘与恐惧。
“砰!”
铁豹子身后一名民壮执起鸟铳便射。
与此同时,铁豹子大喝道:“动手!”
他拔出单刀,一刀劈在身前的清兵脖颈间,血喷如注。
接着,他大吼一声,壮硕的身躯撞开前面的另外几个清兵,向拜音图扑了上来。
这不是最好的时机,但没办法了,被苏简这蠢小子一搞,城中一起火、城外也已经动手,也唯有拼死一搏了。
“拦住他们!”
拜音图大吼一声,闪身避开那颗人头,拿起长刀便向铁豹子迎了下去。
“狗奴才。当你爷爷是好杀的吗?!”
城楼在刹那间成了最残酷的战场,血泼如雨……
宁完我暗暗心惊,连退了好几步,躲在亲兵身后,向窗外大喊道:“保护将军!快!炸毁城门,别放楚军进来!”
那城门上还有个高高闸楼,只要把拱门炸塌,落石和闸楼塌下来堵住城洞,楚军休想在短时间内搬开……
~~
城门布置了炸药的事,是张嫂告诉王珰的,她大概是不希望王珰被炸死,又说“你小子也不是有能耐的,找个地方躲起来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紧。”
王珰就觉得这女人真是奇怪,又不想背叛清朝、又想护住自己的性命。
这多拧巴啊,两边正打仗呢。
再说了,真定府在清军手上,要是不打下来,又能躲到哪去?
总而言之,好在自己之前待她还可以,关键时候居然还能来救自己……
王珰虽然怕死,但也知道城内这火一烧,城外笑哥儿已经行动了,自己要是现在怂了,那才叫真正闯了大祸。
他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也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
谁让苏简这小子好死不死偏要跑来劫牢,实在不行就“慷慨悲歌”了呗。
王珰领着人冲到北城门附近,一看铁豹子带人来冲阵,马上就会意过来——得给我大哥一个立功的机会啊。
当然,他也想过铁豹子也可能真的投降了。
但还能怎么办呢?把宝押在铁豹子身上总比押在苏家父子身上好,一个胆小一个傻愣的……咦,苏咏志人呢?
混乱中也没功夫管苏咏志是什么时候跑掉的,王珰招呼了苏简逃头就跑。
“国公爷,你不是说我们要去开北城吗?”苏简一边逃一边吃喘吁吁地问道。
“有那么多人守着,又有炸药,我们怎么开得了城门。”
“不是说拼死一搏吗?”
“但你爹逃掉了啊。”
苏简一时语塞,觉得这个国公说话一点城府也没有,该不会是个假货吧?
但确实是苏咏志先临阵脱逃的,他也无言以对。
这一群人逃着逃着,两人跟那汤大哥也跑散了,只好领着几个游侠,躲进一条小巷。
王珰和苏简都会不武艺,只好躲在那瑟瑟发抖,寄希望于不被找到。
但很快,随着脚步声阵阵,十几名清兵已向这边追了过来。
苏简倒是有些豪气,大喊道:“国公你快走,我们拦住他们!”
王珰心想这是死胡同啊,还能往哪跑。
“其实吧,我不是虢国公啊……”
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王珰也不想再骗这小子,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身份交代了。
“好在死的不是笑哥儿,他必会为我们报仇的。”王珰如此安慰道。
苏简大哭不已,心中五味杂陈。
“你不是国公?呜呼!我看你这漏风的门牙就不像国公。完了,辛苦一场,我还想着轰轰烈烈,结果到头来这了这样……我死之后,世人看我只会像看个笑话,哈哈常山苏简,跳梁小丑!”
“你别这样啊,救了我也很不错。”
“不错个屁。”
话音未落,那边清兵已然杀败了几个游侠,追到他们面前,举刀就劈。
“噗”的几声响,王珰就地一滚,再一抬头,便见铁豹子冲进巷子,挥刀劈死那几个清兵。
接着,铁豹子挑了两具尸体,竟是把人家的头的砍下来。
苏简又惊又怒又怕,也不知这大汉是哪边的,指着他便大骂道:“你怎么能砍他们的头?!”
“误事的小子,不砍他们的,老子砍你的!”
“你来啊!”苏简嘴上叫嚣,却下意识往后退几步。
等铁豹子勿勿转身离开,苏简抱着地上的无头尸体恸哭两声,抹着泪向王珰问道:“那狗厮刚才是骂我误事?”
“没有,你听错了。”王珰拍着他的肩安慰道。
“嗯,你虽然不是国公,人却还不错……”
两人合力把地上的无头尸首拉到一边,拿衣服给出他们盖上。小心翼翼地从巷子中往外探去。
混乱还在继续,似乎更乱了。
接着,城楼上几声大喊,周围的清兵不再继续追,而是向城楼方向涌去。
“炸毁城门,别放楚军进来。”
听得这声喊,王珰心头一惊,忙呼道:“不能让他们炸门,不然笑哥儿进不来,我们都得死。”
他再转头一看,身边只有一个苏简,急得手足无措。
下一刻,王珰心念一动,竟是大步就向城门冲了过去。
苏简一愣,也忙不迭跟了上去……
~~
城外。
孙知新快步走上临时搭建好的战台,目光看去,只见楚军在护城河上已搭好了许多浮桥,正在紧锣密鼓的攻城。
但城门还没打开。
更糟的是有探马打探了消息回来,巩阿贷、图尔格的两支兵马已到了北面五十里。
孙知新脸色又惨白了不少,心知自己定下的计划怕是失败了。
他走到王笑身后,深深一揖。
“是学生误事了……”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还没见分晓。”王笑语速飞快地说了一句,也不再理会孙知新,不停地调派人手轮换攻城。
“攻上去,给城内守军最大的压力。”
帅旗摇动,一道道军令传到最前面的阵列。
将校们高举着长剑,纷纷开始鼓舞士气。
“杀啊!国公说了,今夜必破此城!”
“越过这道城墙,我们回去救我们的家小……”
~~
城内,守城的清兵面临着楚军的攻势压力渐大。
主将没有命令下来,守军也只好拼命守着城墙。
这里候,城楼上的厮杀依旧未停……
铁豹子只带了二十余人冲上城楼,剩下的两百余民壮被拦在城楼下,此时正与赶回来的清兵交战。
忽听有人大喊道:“快!别让他们炸了城门。”
民壮们转头一看,见是王珰狂奔而来,连忙又分出一部分人手去阻止清兵炸楼。
同时,长街那头,脚步声密密麻麻,又有清兵支援过来。
而另一个方向,也有千余民壮赶了过来,手上却没有兵器,领头的正是胡敬事与孔兴弥,他们出了大牢马上去找铁豹子带进城的人手支援。
局势到了最后关头了。
杀喊声又向上推高了一重。
苏简穿梭其间,只觉耳朵都要聋了。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思考不了,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就只是跟着王珰地跑。
他今天才知道往常的自己是多么的幼稚,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但只有放在战场上,他才明白,再有雄心壮志、才高八斗、英俊潇洒,在这里要死也只是一刀的事情而已……
前面又有两名清兵从与民壮的战斗中抽身出来,向王珰杀来。
苏简知道自己和王珰打不过他们的,然而下一刻,一支利箭射来,嗖地钉在一名清兵脖子上。
苏简抬头看去,见一个黑衣人正在屋顶奔跑着。
这人真是奇怪,也不帮忙做点什么,就只是保护着王珰……
没功夫想这些了,苏简“啊”的大叫了一声,与王珰合力向剩下的那名清兵杀去。
那清兵力大,一刀便挡下他们两刀。接着又是噗的一声,又一支利箭射了下来。
“开城门啊!”王珰扯着嗓子鬼叫着,疯了一般的向城门冲了上去。
苏简马上跟上,那边有清兵向这边开了一铳,他来不及思考,扑上去一把推开王珰,自己腿上就中了一铳。
苏简摔在地上,抬头看去,只见王珰已冲进了城门附近。但已有清兵拿着火把要去点燃城下的火绳,王珰显然是来不及阻拦的。
“苏简!你没有白救我!”
苏简冷哼一声,心想:“他又是在安慰我了,我救这么一个傻瓜出来能有什么用呢?他还不是要被炸死。”
下一刻,又是一支箭激射而去,将那拿着火把的清兵射倒在地。
隔着人群便听到王珰那漏风的嗓音响起来,声音还很大。
“嫂子,你最疼我了嫂子。”
顷刻,喊叫声被巨大的杀喊声湮没,那边赶来的清军和民壮也撞在了一起,整个北城尽在厮杀。
那些民壮没有兵器甲胄,在清兵的攻势下节节败退。
苏简看着,心中一片悲凉,开口高唱道:“并刀昨夜匣中鸣,燕赵悲歌最不平,易水潺湲云草碧,可怜无处送荆卿……”
书生也无力改变什么,战场上旁人也听不懂他在唱什么,更不关心。
等那边清兵杀退民壮,想必他也是要死的。
突然,城楼上一声巨响,随着木窗子掉落,一个人影从城楼中飞了出来,在天空中划过一道弧度,轰然摔了下来!
“嘭!”
苏简愣愣抬头看着,感到有什么溅在自己脸上。
转头一看,却是一个穿着银甲清军将领的尸体就躺在自己不远处,盔甲都摔烂了。
“拜音图已死!开城门!”
城楼上,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破烂的窗边,接着,轰然把清军的大旗砍落。
“呜……”
鸣金声陡然响起,城墙上的清兵一片茫然。
苏简眼睛都直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城楼的剪影、高大勇猛的大汉、落下的旗帜……
他忘了不久前自己还对着人家破口大骂,只觉得男儿生世间,当个文弱书生哪有这样斩将夺旗的英雄威风?
“大丈夫生当如是。”
这一刻,苏简也不觉得腿上的那点伤算什么了,他撑着身子站起来,趁着那边赶来的清兵还没到,跑到那银甲大将身前。
目光看去,只见对方盔甲都摔扁了,脑下一片血泊,身子烂作一团,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把大刀。一双眼也是圆瞪着,死后犹凶猛得让人看了都发憷,正是清军主将拜音图。
苏简眼皮跳个不停,连忙去拿拜音图手上的刀,没想到那手指硬梆梆地,竟是一时掰不开。
苏简心中更是骇然,又跑了几步捡起一把地上的单刀,对着拜音图的脖子就斩下去。
“拜音图已死!开城门啊!”
一声大喊,几乎要把五脏六俯都喊出来,声音在火与血的夜色中回荡着。
民壮队伍里也响起惊天的大吼。
苏简心潮澎湃提着人头向民壮们奔去,只见清兵惊慌之下竟是溃散开来,有人已向他这边冲了上来。
苏简一惊,脚底被尸体绊了一下,摔倒在地,手里的人高高飞了出去。
他连忙捂着头缩在地上不敢乱动,但清兵跑过竟也没人再理会他。
原来是有人领着清兵动作飞快地向东面城门逃去……
好一会儿,苏简抬起头望去,只见民壮已控制了局势。他眼睛一转,又喊道:“常山苏简,迎虢国公入城!”
“迎虢国公入城!”
苏简大急,暗骂这些泥腿子竟想抹杀自己的功劳。
“常山苏简,迎虢国公入城。”却是王珰漏风的声音响起,有不少人又跟着喊起来。
苏简暗自称赞这小子实在会做人,但目光看去,到处乱糟糟的,也不知王珰在哪。
直到“吱呀”一声响,城门被打开一道缝隙。
看着第一个楚军冲进城内,许许多多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
“真定府……拿下了。”
孙知新腿一软,摔坐在地上。
他知道这一次是自己自大了,以为拜音图只是个头脑简单的武将,凭胡敬事与孔兴弥之才、铁豹子之勇、再加上张嫂这张底牌足以应对,没想到真定府内还有个宁完我几乎完成看破了自己的计划。
自己跑来劝王笑领着楚朝最后的兵马走真定府,万一折损在这里……孙知新再想到这点,不由一阵后怕。
“起来吧。”有人说着,向他伸出了手。
孙知新抬头看去,见到王笑那张表情平静的脸。
“学生出了个馊主意,国公……”
王笑一把将他拉起来,道:“不必枉自菲薄,等这么快攻下真定城,我还要谢你。”
其实不管孙知新的主意馊是不馊,王笑也不可能把兵马就折损在这里,失败的话大概也就是王珰和铁豹子等人死掉而已。
但速取真定,却意味着争取到了最快回援山东的时间,这个险还是值得冒的。
因此这句谢也不是虚话,王笑还拍了拍孙知新的肩,接着迅速转向麾下诸将一道道事情安排下去,接着便领人进入真定城控制局面。
孙知新默默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
“当年我们在永平府自称‘四秀’,小觑天下人。如今知道人外有人了?”忽然有人说了一句,带着些玩笑的语气。
他转头一看,却见是夏向维。
“是啊,我本以为自己志气高人一等。这次却输给了宁完我这个汉奸。”孙知新苦笑道。
夏向维道:“知道我当时为什么决意跟着老师吗?”
孙知新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觉得老师当时说的那些想法听起来简单,无非是‘天下为公’之类的,你想去实现,我由衷敬佩。但我在想,这条路会有多难走呢?”
夏向维说到这里,却是又提起了一个故人,永平知府胡英明。
“我们在永平府时,觉得胡知府看起来有些……糊涂。就连敬事也觉得自己的爹并不聪明。但后来我才知道,不聪明的是我们自己。治理一州一府尚且如此,想要改道这世道又何其之难?所以我还是得多学一点,磨刀不误砍柴功嘛。”
孙知新微微一愣。
夏向维笑了笑,又道:“我知道,知新你觉得我追随老师为的是个人前程。但我告许你,不是。男儿立志,自要立最恢弘的志向。”
说到最后,他拍了拍了孙知新的肩,道:“不过呢,我们走走不同的路也好,谁知道哪条路才能通罗马呢。哦,罗马是什么马就别问了,我也没太搞懂。总之你要是有时间的话,到山东来看看吧。”
孙知新听着这些,原本有些茫然的眼神再次一点点坚毅起来。
而这天黎明,进城后,许多楚军脑中都多了一个疑问……“常山苏简到底是什么啊?”
第828章 离间计(求月票求订阅)
德州,密密麻麻的兵马聚集在德州以北,战场上人如蝼蚁。
黄小木已经习惯了每天响个不停的炮火声和杀喊声。
他今年才十六岁,因为讲武堂学习了一年,通过了考核之后被调到军中授任什长,参与守卫德州。
讲武堂中,十五岁以上的生员基本都被抽调一空,黄小木大概也知道是因为德州的战事已经十分危急。
他听说自己的姐姐黄小花所在的救护队也从莱州被调到了德州,但这里兵士、役夫、医者等人员加起来有十万众,黄小木到现在也没见到她。
山东各地又蓦集了一批新兵,正在训练,黄小木负责的就是自己这一什的操练。他每天望着北面的厮杀,知道这几天从前面拉下来的伤员渐渐多了起来,想着也许很快就要上战场。
黄小木还听说,从讲武堂出来的在军中颇受重用,他盼着自己能在这场仗里立下功劳,以后能成为将军。
“什长,哨官找你过去。”
这天黄小木正和自己这一什的兵丁讲解着作战的旗号与口令,听到有人来传唤自己。
他于是快步向哨官的营账走去。
这一哨的哨官叫张光耀,只比黄小木大一岁,但黄小木由衷的服他。
张光耀的弟弟张光第就是黄小木在讲武堂的同窗,常教他读书识字,给他讲解兵法,帮他练武。
张光第如今只有十三岁,黄小木却把他当成自己的老师。
张光第小小年纪就文武双全不说,他父亲还是蓟镇总兵张永年、曾战死沙场,他还和国公的侄女有婚约。
黄小木觉得这样一个公子哥和自己折节相交,还一点架子都不摆,心中自是敬服。可惜张光第年纪太小,这次不能从军。
至于张光耀,那是张光第都推崇的人,说是“兄长才学武艺远在我之上”,黄小木由此很庆幸自己能在张光耀麾下……
张光耀这一哨有一百二十人,分为十个什,一什十二人。
此时黄小木和另外九个什长进了帐,只见张光耀站在那,虽然年轻不大,却已有为将者的干练气质。
“哨官。”
张光耀点点头,眼中泛起些兴奋的光。
“刚收到军令,我们这一哨人即刻往南运河丰乐屯段协防。”
黄小木闻言也是神色一振。
他还年轻,不知道战争的凶险,却极渴求上阵立功。
张光耀却是神色一敛,又说道:“我们讲武堂出来的将官一直被放在后面,你们可知为何?”
“将军们觉得我们年轻,不堪大用。”
“并非如此。”张光耀摇了摇头,道:“国公建讲武堂,为的是培养我们成为家国栋梁,将军们不愿我们在此损伤。但现在他们终于愿意把我们派上战场,说明局势已经更加危急……”
几个什长闻言,神色一黯。刚才的兴奋劲已经褪了不少。
张光耀又道:“我们已经是德州最后一道防线,而德州,更是山东最后一道防线,我们背后便是家乡父老。诸君觉得我们可还有退路?”
黄小木想到好不容易才在莱州安定下来的父母,大喊道:“没有!”
“好,兵法说哀兵必胜,我们不仅是哀兵,更有山东百姓一箪食、一瓢饮供我们修习兵法、操练体魄,百姓养我们如同铸剑,如今的危难正是我们的磨砺,让世人见识我们这支新军的锋芒了……”
十七岁的张光耀还显得有些稚气,但他的同窗与同袍们却能感受到这份昂扬。
在这场小小的动员之后,这一哨一百余人汇入向西北的军阵,沿大运河向前行去。
这支兵马一共有两千人,由游击将军耿当所领。
黄小木听说耿当将军原先是国公亲卫营的参将,因失职被夺了职,如今重新被起用也只成了一个小小的游击将军,临时管两百人。
便张光耀并没有因此轻慢上级,对将军的命令依然执行的一丝不苟。
这支兵马沿着运河缓缓前走,黄小木抬头望去,穿过防线,能看到远处的清兵大营,只见密密麻麻根本就数不清有多少人。
这让他感到巨大的压迫。
幸而他相信自己的有张光耀带队,一定能脱颖而出磨砺成一把利剑……
他们的驻地在运河西岸,这里已经筑好了一个墩堡,防御工事也很整齐,有四座轻炮,弹药还很充足。
两千人到了之后,把一些伤兵替换一下来。张光耀令了耿当的命令,开始布置防务。
张光耀不同于别的校官,他会把任务讲得很细。
“我们这此驻防的目的是为了防止建奴大军绕过运河,包围德州、或者攻击德州西面的故城和武城。”
“但建奴那么多兵马,我们怎么防得住?”
“放心吧,这不是他们的主攻方向。建奴如果敢派大军来,德州城的秦将军也会出兵。这里有墩堡为屏,还有火炮,建奴一时攻不下来。”张光耀道:“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建奴知道,想从我们这段防区渡河,没有上万的兵力他们做不到……”
听了这些,黄小木心中便有了底。
他们这一哨人在西岸筑了一道道战壕,又建了好几座高高的瞭望塔,每次确定附近没有建奴之后,他们会渡到东岸,焚烧森林让建奴没有材料搭浮桥,同时布置陷阱。
这天傍晚,张光耀带人往更东面布洒铁蒺藜。
做这件事,为的是不让清军探马靠近。清军探不到这边虚实,便不会太快拉火炮过来攻击墩堡……
忽然有人低声道:“哨官,有建奴探马。”
“快,隐蔽……”
黄小木回头看去,只见瞭望塔上旗帜翻飞。他低声向张光耀汇报道:“有二十人,都有马匹,没有鸟铳……”
讲武营出来的将官都能看懂很复杂的旗号,因此通过瞭望台,很快张光耀就掌握了这支清军探马的情报。
张光耀沉吟了一会,决定吃掉这一小股探马。
……
这是黄小木第一次经历战斗。
当建奴踩着铁蒺藜进入埋伏点,五十余名楚军便在张光耀的喝令下,径直向他们开铳。
黄小木这一什十二个人,有四个人拿的是燧发火铳,其他则是刀盾手、长矛兵,相互配合。
而十二人中,只有什长黄小木是讲武堂出身,往日里兵士看他年轻,心中多少还有些轻视,只是楚军纪律严格,没人看造次。
这一次,他们却是开了眼,只见黄小木竟是一铳便把一名清兵探马射落于马下。
“砰!”
黄小木目光看去,见一铳正射中那清兵的面门,心中涌起无尽的振奋。他在讲武堂训练地非常刻苦,如今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很快,他再次瞄准了另一名清兵……
“杀啊!”
张光耀再次下令,楚军迅速扑了出去,长矛斜刺,又有几名清兵摔下马,剩下十来骑掉头就跑。
有楚军杀得兴起,纷纷追了下去。
黄小木也是心中兴奋,快步跑了几步,举起火铳继续射击。
“穷寇勿追!”张光耀喝令道,拘束部下迅速向西岸撤离。
“哨官,为什么不追了?”
张光耀没有回答,板着脸把还想要继续追击的什长狠狠训斥了一句。
众人才回到浮桥,只见瞭望塔上旗帜挥动,竟是有三百清兵策马向这边赶了过来。
黄小木见这一幕,心中庆幸不已,他知道好在有张光耀这样明智的哨官,自己才能在这样凶险万分的战场上体会到了第一次胜利感受……
“轰!”
墩堡上的炮火落下,在运河东岸炸开,逼退了清军骑兵的进攻。
然而这样的小股遭遇战持续几天之后,大批的清军终于押着火炮逼近了这个墩堡。
……
这样无数场小战汇聚起来,构成了德州之战。
近二十万清军压向德州,逼压着德州三余万守军,似乎把天空都蒙上了一层阴霾。
清军势大,一步一步摧毁着外围的防御工事,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着。
多尔衮对这个进度依然不满意。
因为来自西北面束鹿县的急报已然传来,王笑已攻陷真定府。
多尔衮急令多铎领兵往武邑阻挡王笑。
他不认为王笑能突破多铎的防线,但必须做好万一多铎失利的准备。
更让他恼火的是,德州的守军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竟然不断派兵沿运河驻兵,使得包围德州、从西面进攻山东的战略布局难以实施。
而东面,楚军水师也与德州的兵马相互配合,难以在短时间攻破。
这样的情况下,每当诸将议事,抱怨声也接连响起……
“近二十万大军,就真被拦在了德州以北不成?”
“楚人准备得太充足了,坚壁清野,堡垒林立,机关陷阱层出不穷。”
“是啊,那些壕沟一道又一道,地上又是铁蒺藜又是一踩就炸的雷,这些楚人躲在壁垒后射击,我们伤亡太大了。”
“也不是全无办法,让乌真哈超营以火炮压住他们,兵士们只要清理障碍,徐徐进兵即可。”
多尔衮听着这些,脸色愈发不悦。
自有将领明白他的意思,站出来道:“此战宜速胜不宜缓攻,一则,万一王笑突破豫亲王的防线赶回来,再想拿下山东就更难了;二则,我军与瑞军打得太久,勇士们都已疲惫,再拖下去,士气更低;三则,楚军处于守势,粮草、火药补给方便,我们的补给线就长得多了,河北多灾,粮食贫瘠,供应不了大军……”
“还有一点,楚军守将是秦山河,此贼降我大清却又复叛,如今未必有多高的威望。但如果再拖下去,他对德州兵马的掌控只怕更深。”
多尔衮这才点了点头,问道:“你们认为,该怎么速胜?”
刚林最明白多尔衮的意思。
无非是不计伤亡,一举攻破德州。
但八旗兵马虽然愿意听从摄政王的命令,大家却也顾惜实力。比如阿巴泰、吴阎王之流,每次进攻受挫就开始向后退。
“其实楚军防事虽严,不过只是一些小伎俩罢了。他们的防御工事后面也不过只有那么点人,我军每次攻破几道壕沟,见损伤惨重又退回来,夜里楚军又把壕沟挖开,如此翻来覆去,自然攻得慢了些……”
阿巴泰一听刚林这话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竟是接话道:“不错!只要一鼓作气,一举攻破楚军防线,逼到德州城下,楚军那点人马,必定败亡。”
刚林心想,这余饶郡王这次竟是转了性,之前每次最畏手畏脚的就是他。
接着就听阿巴泰道:“镇南军人数最多,可领头功。”
吴阎王一愣。
阿巴泰又接着道:“我愿领兵亲自为镇南军督战。”
“好。”多尔衮拍案喝道:“就以镇南军为先锋,不攻至德州城下不得后退,敢退者,不论是队率、将军,格杀勿论!”
吴阎王心中大恨,知道这些人是铁了心拿镇南军去填楚军的防御工事了。
他忽然有些后悔起来。以前总怨恨唐中元待自己不公,如今才知道投靠异族之后也不好过,战事若顺利还好,一旦不顺,镇南军永远都是被当成垫背的。
但吴阎王再看帐中情势,知道若敢不依,只怕多尔衮第一个要砍的就是自己。
如今再想反叛也不行了,多尔衮不像唐中元,唐中元起事之初就得自己助力,要动手还有顾忌,多尔衮却不同。
何况这段时间因为两次败逃,多尔衮以此为借口,重新整顿了镇南军。吴阎王若有反意,麾下多的是人愿意踩着他的尸体往上爬……
于是吴阎王心中滴血,却还是大声领命。
“喳!”
刚林眼中精光微泛,暗道:“阿巴泰好快的反应,也好,让他与吴阎王交恶。”
心念只是一转,刚林又道:“要破攻德州,除了一鼓作气之外,我还有一计。那秦山河早前投降过大清,楚人未必信他。我们不妨再施一次离间之计。”
吴阎王闻言,心弦稍稍一放,那点怨念终于消散。
他偷偷抬头看了多尔衮一眼,心中又是一凛,暗道这个睿亲王好厉害的用人手段,一收一放,比唐中元可高明得多……
很快,大帐中便就着离间计如何施展讨论起来。这本就是皇太极最擅长的,施展过多次。诸人耳濡耳染,自是十分熟练……
~~
次日,运河丰乐屯段的一战激战结束。
墩堡被清军的炮火打出了好几个豁口,清军两次逼到墩堡下,好在墩堡弹药充足,终于还是击退了这波攻势。
夜里,张光耀带着本哨兵马清理战场。
他们已经不敢再去东岸,过两日只怕都不敢出墩堡。
黄小木正在地上捡着箭矢与石头,忽听一个兵卒喊道:“什长,你看这是什么?”
黄小木接过来一看,那似乎是一封密信。
他读罢,脸色一变,匆匆找到张光耀。
“哨官你看……”
张光耀看罢那密信,迅速返回墩内,向耿当道:“从建奴身上搜出一封信件,署名是多尔衮写给秦山河将军的……”
耿当微微一愣。
那信上的内容十分详实,商议的事情是,这段时间的清兵故意不攻下德州,为的就是吸引王笑来支援,好围点打援。现在多铎已经击败了王笑,多尔衮打算一举攻破德州了,让秦山河知道一下,以后封功加爵。
耿当看罢,惊呼道:“国公爷被多铎击败了?!”
张光耀摇了摇头,道:“此信是假的,建奴的离间计罢了。”
“真是假的?”
“这样粗浅的手段,必然是假的无疑了。”张光耀十分肯定地说道,接着拱手郑重道:“请将军马上派人告之秦将军,这样的信只怕不止一封……”
话音未了,又有一个哨官奔了过来。
“耿将军,卑职找到一封密信……”
同一时间,不少楚军兵士都从中战场上找到了类似的信件。
信上内容不一,有的说秦山河的妻儿在清朝被照顾得很好,有的说秦山河既然斩了秦成业清廷绝不追究他,甚至还有的说秦山海也是死在秦山河手上。
如张光耀说言,这手段十分粗浅,大部人是不相信的,但心中有疑虑的人也有……
~~
“秦将军可听过‘曾参杀人’之事?”
左明德把一封信放下,叹了一口气,道:“有人和曾参同名,杀了人。路人跑去告许曾子的母亲,说曾参杀了人。曾母说‘吾子不杀人’,继续织布……直到第三个人跑来说,结果呢,‘其母惧,投杼逾墙而走’,此谓‘众口烁金’,谣言可以混淆是非。”
他说到这里,心中其实也是对秦山河并不认同。
秦山河降清弑父,这是洗不清的罪名,这样一个人本就不适合再继续为主将,强行放在主将的位置上,必有反噬。
偏偏董济和、秦小竺认为如今唯有秦山河能任重任,说服了王珠让其坐镇德州。
现在问题来了,谣言的内容有真有假,经这样一传,所有士卒都会知道秦山河的过往,往后军令再下去,难免有人心中有所顾虑。军纪军心一坏,德州愈发危急……
“建奴这是阳谋。”林向阳道,“军中看到信的将士甚多,压是压不压的,不如明确告诉他们这是建奴的伎俩。”
“问题是,将士们心里相信吗?建奴的目的是告诉士卒们秦将军的……过往。”
说到这里,左明德与林向阳都感到一筹莫展,抬眼看向秦山河……
第829章 秦山河(求月票求订阅)
太阳像火球般从西山缓缓落下。
清军在一轮进攻之后再次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遍地的尸骸。
庄小运从战场上撤下来,又开始安排人手清理壕沟,重新修整防御工事。
半个时辰之后,他手中却多了十数封密信。
庄小运脸色的伤疤都皱得更深,一面派人马上把情报传回德州城,一面迅速回到自己的营寨。
将士们正在埋锅造饭,与平常不同的是,低声的议论此起彼伏。
“当年秦家已经把秦山河从祖谱上划掉了,没想到再后来,秦老将军……”
“国公爷信任他?真是信任他怎么会把他放在皮岛?”
“这次也没见他攻破沈阳啊,二十万建奴都在这里,沈阳能有多少兵力……”
“弑父杀子的卖国之人,我们居然都要听他的,这事乱了套了啊……”
直到看着庄小运面如寒霜地穿过营寨,嘀嘀咕咕的士卒方才敛起神色,默默吃饭。
“好好吃饭!别中了建奴的计!”
“将军,秦将军真是弑杀了秦老将军吗?”有人问道。
庄小运目光如铁,转头看去,下意识想要惩治这名士兵,话到嘴边却是心中一凛。
“闭嘴!本将说了,好好吃饭。这是军令!”
他喝令了一声,也不敢多作解释。
这件事怎么处理,已不是他能作主的了。
庄小运转头向德州城看去,焦急地等待着新的命令……
却有一名小将凑到他身边,低声道:“庄将军,小的有话要说。”
“到我帐里说吧。”
进到帐中,那小将低声道:“将军,末将的营地在我们大营东侧,旁边便是从皮岛来的那些包衣军……”
“什么‘包衣军’?!谁起的称呼?!”
“末将知错,但这是士卒们说的。如今营中兵卒都在忧虑……”
庄小运眉头已是深深皱起。
那小将接着道:“那些人马都是秦山河将军从辽东带回来的,有些头发都还没长长。士卒们担心其中有没有建奴细作。”
“闭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大敌当前,不想着怎么齐心协力,想要搞乱军心不成?”
“末将不敢,末将就是担心军心混乱,这才单独求见将军。就算这次是建奴的奸计,但士卒们都在说,秦山河将军当年投降过,安知接下来还会不会投降?把性命和家小托付给这样的主将,他们不放心……他们还说,旁边那支皮岛来的兵马,以前也都是给建奴当包衣的,胆小如鼠,要是什么时候在战场上倒戈一击怎么办?就算没有倒戈一击,我们拼命守土,他们却突然败退了,岂非枉送了性命。更甚者,还有人说,投降者都可为主将,是否我们也可以投降……”
“谁敢这么说?”
“末将营中……都如此说。将军,士卒们虽只是议论。但此事若没有说法,长此下去,军心就散了啊。卑职弹压不住,请将军定夺。”
庄小运拳头紧握,只觉多尔衮使出这一手让人恶心不已,他却没有更好的办法。
“告诉将士们,这是建奴的伎俩,让他们不要多想,专心御敌……国公爷很快就回来了。”
“敢问将军,士卒们若问,国公爷何时回来呢?”
庄小运还在思量,却又有人跑来禀报道:“将军,不好了,打起来了!”
“谁和谁打起来了?”
“秦玄炳将军的人和秦山河将军的亲卫在城门口打起来了……”
~~
德州城以北,营寨错落。
汪旺从战壕边撤下来,踏过带血的土地,回到自己的军营。他的副将杨仁很快迎上来,脸色的神色显得有些忧虑。
“我们这一营今天就战死了八百人,建奴的攻势更凶了……”
他们手下本就只有不到一万人,都是从辽东逃到皮岛的包衣,这次先是偷袭沈阳,接着又一路转战乘战船撤到德州。
这支皮岛回来的队伍本就疲倦,军心比起别的队伍也差了不少,他们在关内没有家人,参与守卫山东也是因为听从秦山河的命令。
这段时间,山东又训练了一批新兵,秦山河担任主将后把这些新军补充到各营,以老兵带新兵。
但今天,营中的气氛比平时浮躁了一些。
“你也看到那些信了?”杨仁忽然低声问道。
“嗯,进去说。”
两人走进帐篷,汪旺从盔甲中掏出几团纸。
杨仁也拿出几张信放在案上。
“这是今天将士们清理战场时搜到的,我已经禁止军中流传了。”
“建奴这是在诬陷秦将军!明眼人谁看不出来?”
“事情怕不是这么简单啊。”杨仁叹息一声,道:“我感觉旁边的德州兵像在提防着我们。我看到他们往我们这边多设了一个望楼。”
他们这一段战线,西边是庄小运的兵马,东边是济南守备徐典带来协防的兵马。杨仁没具体说是哪边,汪旺就明白是两边的友军都不再信任自己了。
“这些天大家伙并肩作战,因为这几纸破东西就防着我们?”
“战场上谁不是小心谨慎?换位而处,你要是徐典、庄小运,敢把麾下数千条性命交在我们这些人手上吗?”
“我们这些人怎么了?谁不是千辛万苦逃出来杀建奴的?!”
杨仁默然,他骨子里本就有些自卑,到如今还没抹去当包衣奴才时产生的低人一等的感觉。
正在此时,他们忽然就听到传报。
“城门口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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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秦山河的归来,秦玄炳本是无所谓的态度,之前也没听说过秦成业是死在秦山河手里这件事,毕竟秦家人也没告诉过他。
在秦玄炳眼里,秦山河就是降清之后又叛逃回来的三伯而已。
他跟这个三伯也没有太深的感觉,因为他叔叔伯伯多得很。另外,秦玄炳小时候就觉得三伯就不是什么正经人,仗着自己聪明武艺高也不怎么务正业,子侄里他最偏心的就是秦玄策,说秦家别的孩子都是傻蛋。
王珠、董济和等人做主让秦山河为主将之后,秦玄炳一开始也感到高兴,认为这是秦家的光荣,但今天一个个消息传到耳朵里,秦玄炳登时心乱如麻。
他知道这是建奴的计策,但有些事他必须去问一问秦山河,否则心中不安。
“祖父是不是你杀的?”
“玄书是不是你杀的?”
他其实还是有分寸的,经历了锦州一事之后他也经常告诫自己不能意气用事。
但进城门之时,秦玄炳却被秦山河的亲卫拦下来了。
“各营将领驻守好各自防线,未得调令不得擅离,这是军律。”
“我有要事见三伯。”
“卑职可替玄炳将军禀报。”
秦玄炳一皱眉,心想我要问三伯是不是他杀了祖父也要你来传话不成?!
在城门口又说了半天,那几名亲卫却始终阻拦在吊桥上。
秦玄炳的部下都是锦州老人,早已心中愤慨,终于和对方起了冲突。
秦玄炳本想喝止,心中忽然一个激灵。
秦山河不让各营将领擅离职守本是常事,在平时只能说是治军严苛,但今天这个情况下,秦玄炳突然想到,如果秦山河是要真的又投降了,只须控制住德州,一切就都完了。
董济和、王珠等人都在城内,粮草、甲胄、火药等军资也在城内,一旦秦山河关闭城门,城门驻防的兵马不战自溃。这可是山东最后的防线……
这后果太严重,秦玄炳不敢赌,更不敢把赌注押在秦山河身上。他不再喝止手下兵士,决定无论如何今天都要进城。
“你等若非心中有鬼,为何不让我们进城?”
“都说过了,军令如山。”
“我等必须进城。”
“敢闯门者以违犯军令论处……”
争吵愈演愈烈,“当”的一声,有人拔出了刀,扎进了同袍的腰间。
血溅在吊桥上,谁都没想到,这一次的守城,德州城下的第一滴血是这样流出来的……
“都住手!”
忽然,一声清喝,有人纵马从城内飞奔出来。
秦玄炳抬头看去,见到秦小竺,心中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秦玄炳,你疯了不成?!”
~~
“疯的不是秦玄炳。”秦山河缓缓道,“是将士们已不再信我,我已经没有资格再统率三军了。”
三军都督衙门,当左明德、林向阳的目光看来时,秦山河没有说话。直到秦小竺过来把在城门发生的冲突说了,他才开口。
他已经判断出了事情的严重程度,也在心中做了决定,于是转头看向王珠,道:“罢免我的主帅之职,把我关押起来。”
王珠眉头一皱,道:“我虽不知兵,但也知道临阵换将乃兵法大忌。”
“两害相权取其轻。”秦山河道:“如果我猜得不错,接下来建奴一定会全力进攻,不惜伤亡也要攻破德州的外围攻势,直逼德州城下。”
“原本我的应对是,依托我们布置好的防御工事,重创建奴兵力,再收缩防线。但现在,只要我敢下令收缩兵力,将士们就会想到建奴放出的消息,军心必然崩溃。如此一来,明日若败,满盘皆输。”
王珠问道:“如果我们能胜呢?”
“胜不了。”秦山河道:“建奴兵势大,求的是速战速决。他们一定会让镇南军与我们消耗,等到将士们疲惫不堪,再以火炮轰击、佐以八旗骑士的冲锋一举击溃我们。我们唯一的胜机就是不停拉扯战线、拖延时间等到国公回来。但现在,退也不能退,何谈拉扯?更何谈战胜?”
王珠默然。
秦山河又道:“将士们不再信任我,我担任主将只会让局面越来越糟。今天秦玄炳之事只是一个开端,接下来每一个将领收到我的军令都心有顾忌,这仗还怎么打?”
“我若继续为将,一则进退失据,二则战心不稳,眼下最好的办法只能把我撤换下来。”
董济和道:“这已然不是换将能解决的问题。换下你之后将士们就能心安吗?别的不说,皮岛的一万士卒极可能哗变,军中的有识之人也会以为我们中了建奴之计,惶恐难安。临阵换将,何其不智!换将之后,局面可能更坏!”
说到这里,董济和一双老眼中也现出迷茫与绝望。
他知道秦山河投降过之后,这就成了一生的污点,洗也洗不净,这个污点将伴着秦山河一辈子如影随形。
若非形势危急、没有别人有能力带领全军守住山东,他不会推举秦山河为将,没想到多尔衮一伸手就点住了这边的死穴。
董济和再次想到秦成业,心中暗叹老伙伴死了倒是轻巧,把这份困厄的世情丢在自己这个垂垂老矣的肩上……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除非国公爷能赶回来。”
堂上诸人沉默了一会,左明德道:“撤换秦将军,收缩防线,能争取更多时间等到国公回来的话,也好……”
“不行。”王珠开口道,“就请秦将军继续主持德州防务。”
左明德微微一愣。
秦山河却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继续推辞,反而像是就在等王珠这个决定,问道:“你能信我?”
“信。”王珠道:“想必秦将军还是有办法的。”
秦山河点点头,目光又看向董济和与秦小竺。
“若我继续为主将,你们能全力支持吗?”
“自然如此。”
“若我告诉你们,我一定会打败仗呢?”
这话听着莫名其妙的,既然要打败仗,谁能不打败仗、还要你任主将干嘛?
秦小竺于是犹豫起来。
她小时候和三叔相处的并不多,长大后更是许久没见过他,虽是叔侄,却也没有很了解。谁知道三叔现在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董济和抚须沉吟着,仿佛明白了秦山河的意思,最后点了点头。
秦小竺见董济和点头,于是也大声应诺。
“那好。”秦山河道,“你们约束将士,只需告诉他们,我秦山河是忠是奸明日便见分晓,只请他们全心御敌,勿要被建奴诡计扰了心神……左明德,你留下,我有话和你说。”
……
王珠走出大堂,抬头看着天上的星空,忽然若有所悟。
他忽然明白了秦山河想要做什么。
会打败仗、却能继续守德州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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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时分,战鼓一如既往地响起来。
杨仁与汪旺分别出了营帐,让士卒们埋锅造饭,准备新一天的厮杀。
营地里的气氛依旧与往常不同,士卒们都低着头,显得无精打采的。
他们历经艰险逃到皮岛,又跟随秦山河过朝鲜杀回沈阳、转战河北、来到山东,然而现在,迎着他们的依然是猜忌与提防。
杨仁看着这一幕,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大声道:“都打起精神来!建奴恶语中伤将军就是盼着你们这样,你们能中他们的计吗?!”
“不能!”士卒们响应着,但依然的士气不高。
杨仁无奈,愈发感到憋屈。
下一刻,他抬头一看,见到秦山河策马进了营寨。
“将军……”
秦山河跨下战马,走过士卒中间,一路上拍着他们的肩,走到主帐附近,这时士卒们已然全都向他看了过来。
“先吃饱吧,吃饱了再说。”秦山河挥了挥手,在一口大锅边上盘腿坐了下来,亲自打了一碗粥。
只看他这样,这一支兵马的军心已然完全不同。
随着战鼓愈急,各营的兵马也集合起来。
秦山河领着皮岛士卒缓缓走到战场的最前方。
他驻马回看,天地间三万兵马攒动,浩浩荡荡。
“有人说我们是建奴的包衣奴才,我们是吗?!”他开口大声问道,气若洪钟。
~~
庄小运点了兵马,列好了阵型,缓缓向北面的壕沟进发。
他看到皮岛军的阵线前有一杆大旗高高扬起,上书一个秦字。
那是秦山河的大旗。
庄小运觉得秦将军因为建奴的伎俩就亲自上阵有些不智了,一旦战事不利,只怕军心会更加动摇……
接着,他忽然听到旁边的皮岛方阵中响起排山倒海的大吼。
“不是!”
近万人的齐声呐喊汇聚成一声愤怒的惊雷。
“不是!我们不是奴才!”
庄小运发现并没有传令兵像往常一样把主将的誓师话语传过来。
那些话,秦山河似乎只对皮岛士卒在说。
再转头一看,只见自己这边的阵列中所有兵士也都望着皮岛的阵列,目光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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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是包衣奴才,我们是铁骨铮铮的男儿,我们该如何告诉天下人?!”
杨仁听着前面秦山河的喝问,目光一缩,猛然又想到自己蜷缩在阿林保脚下的样子,马粪糊在他脸上,他从阿林保房里把那个名叫李玉姬的朝鲜女人的尸体拖出来埋进雪地里……
汪旺目光一缩,仿佛看到了那丹珠抬起脚让他舔干净脚底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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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玄炳在更远处抬头望着秦山河的大旗。
他心中还是带着疑虑。
三伯在说什么?为何只对那些包衣军说?他敢不敢亲口告诉自己祖父是怎么死的?
接着,秦玄炳便看到主帅的令旗一挥,战鼓愈响。
没时间再让他多想,他扬刀喝令道:“前进……”
“杀敌!”
忽然,天地间那排山倒海的怒吼再次响起。
“杀敌!”皮岛军大吼着,只听声音便觉得他们像要把全身的血液都点燃。
秦玄炳耳边嗡嗡作响,目光再看去,只见那些人已然向前冲锋而去。
……
等到别的楚军在壕沟前停下脚步,开始准备防御,他们惊诧地发现,皮岛军还在不断向前,越过战壕,迎向了清军的方阵。
“他们要做什么?!”
一瞬间,许多人几乎以为秦山河真的又投敌了。
然而,天地间还回荡着那一声声怒吼。
“杀敌!”
“该怎么证明我们不是奴才?”
唯有杀敌可以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