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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怪诞的表哥     我非痴愚实乃纯良txt下载     我非痴愚实乃纯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85章 好儿媳

    济南,王家。

    “老夫派人找柴指挥使有半个多月了吧?柴指挥使莫不是在躲着老夫?”

    “老大人,卑职最近真的是很忙。”小柴禾赔笑道:“眼下这个情况也是,卑职已经两天没合过眼了。”

    “柴指挥使很快就能歇一歇了。”王康道:“等你卸任,想怎么歇就怎么歇。”

    “老大人这又是何意?”小柴禾连连拱手。

    王康怒哼一声,道:“老夫就知道你们这帮人言而无信!”

    “这……”

    却见王康从袖子中拿出一张契据拍在案上。

    “言而无信!要不是老夫有契据为凭,就要白白让家中下人死伤惨重帮你们锦衣卫办事。”

    小柴禾一看,登时就苦了脸,赔笑道:“老大人,这……国公爷不是已经给二爷找了个貌美娴慧的……”

    “休在老夫面前放……放厥词!”王康大怒,“老夫绝不可能让番邦女子入王家门!你是想让老夫死后无颜见列祖列宗吗?”

    “老大人,那个……国公说过,其实娶番邦女子也是有好处的,这个……那个……生出来的孩子聪明……因为那个……血统什么来着……”

    “我不管!”王康把那契据拿到小柴禾眼前,指着其中一句,大声道:“柴指挥使看这里……‘老父满意’四字可看到了?白纸黑字,你想不认耶?!”

    小柴禾脸色更苦,赔笑道:“是这样的,此事我也禀报过国公。国公他说……他说他只说过二爷续弦的事他来办,没有说过要让老大人满意……这个契据吧……”

    小柴禾说到这里,一伸手,王康飞快把那契据拿开,喝道:“别动。”

    “是,是。”小柴禾道:“这个让老大人满意这一条,是当时你加上的,卑职一个没注意就……老大人你为难我也没用啊……”

    “老夫不管!老夫是生意人,办事唯有‘诚’之一字。若你办不成,辞去锦衣卫指挥使一职便是!”

    小柴禾欲哭无泪。

    “老大人你倒底想要卑职怎样?”

    王康问道:“你告诉我,老二去哪了?真的是被老三吓跑了?”

    “这,卑职不能说。”

    “那你请辞吧。”

    “老大人……”

    王康缓缓踱了两步,道:“老夫也不为难你,你只要告诉老夫他去哪了,这契据就作罢。”

    “卑职真不能说。”

    “放心,我不会告诉老三。”

    小柴禾咬了咬牙,附耳在王康耳边低语了两句。

    王康大为惊讶,喃喃道:“不会吧?以那逆子的性子,能这么听话?”

    “真的,卑职调了好几个好手跟着二爷去朝鲜的,算时间,过几天就回来了。”

    王康眉毛都皱进来,自语道:“留给老夫的时间不多了啊……”

    正在此时,有下人禀道:“老爷,宣传处的宋大人来找柴指挥使。”

    “哪个宋大人?”

    “新上任的那位女官,宋兰儿大人……”

    小柴禾一拱手,道:“老大人,卑职还有公务,这便告辞了。”

    等小柴禾离开,王康揪着胡子,喃喃道:“宋兰儿都成大人了?新奇……看来老夫看走眼了,这姑娘原来性子这么强,不行……不行。”

    “唉,好儿媳妇不好找喽……”

    ~~

    今日钱怡早早就回了钱府一趟。

    一见钱承运,她便告状道:“爹,王家老二欺负我。”

    钱承运头都不抬。

    “你不去招惹王老二,他必不会招惹你。少做蠢事。”

    钱怡又道:“但女儿在王家呆得好不自在,王家的银子都是陶文君管着。王宝也被支到讲武堂去了。王老二不许女儿在家中待客……”

    “出去。为父没功夫你听说这些。”

    钱怡才转身要出书房,只见一个下人禀告道:“老爷,商务处王大人来了。”

    钱承运看看天色,点点头:“上衙前先见见他吧。”

    他吩咐完,转头看到钱怡,略一思索,又道:“怡儿,给为父磨墨。”

    “哦。”

    过了一会,却是王珰快步走进来。

    王珰是五天前从德州回来的,回来后似乎很忙,钱怡也不怎么见到他。

    在钱怡眼里,这个西府老五也是个没本事的。

    彼此落座,王珰先开口道:“钱大人,你找我?”

    钱承运点点头,缓缓问道:“你们商务处打算如何安抚山东粮商?”

    王珰笑嘻嘻道:“二哥和笑哥儿不在,下官也没有办法,商务处许多事还请你帮忙定个章程。”

    “如今粮食都收上来,由朝廷统一摊派,每人每月粮食皆有定额,唯有辛苦劳作、或立下功劳可多得粮据。但你认为有余银的人家真的会因此少吃一些吗?”

    王珰道:“钱大人又在开玩笑了,有钱人家囤积粮食还真是为了吃不成?还是丰年收粮,荒粮高价卖出去,赚银子嘛。他们反对这事,不过因为是少了个赚钱子的大买卖。哪里又是因为差那一口吃的?少吃两口米面,多吃几口肉的事。”

    钱承运笑了笑,抬手道:“继续说。”

    王珰不是能好好坐得住的人,扭了扭,换了个姿势摊坐着,又说道:“就说我爹,他是卖酒的,现在没了粮食,他造样酿酒,嘿嘿,他在莱州烟台山种了葡萄,以葡萄酿酒。所以说啊,树挪死、人挪活。万事总有办法的嘛……”

    钱承运见他越岔越远,打断道:“民以食为天,粮食是最基础之物。因此国公绝不容许粮价掌控在粮商、富户手中。这是此次发行粮据的根本原由之一。但,也不能把粮商和富户真的逼到绝路,在让贫民有了基本的口粮之后,也不妨让这些人可以操控一些别的东西。比如你刚才说的肉、葡萄。”

    “钱大人的意思是?”

    “要赚钱发家可以,不能再拿粮食来赚。”

    王珰苦了脸,叹道:“钱大人你这不是扯吗,之所以粮食好赚银子就是因为百姓不买就会饿死,还有别的什么能让他们这么赚?”

    “那就赚少一点。”钱承运道:“人活着哪个只为吃一口米面?谁不想吃好喝好……”

    “钱大人,你就直说呗,你说了下官去做就是,何苦要让下官领悟?”

    钱承运有些无语,将几本奏书一丢,丢到王珰怀里。

    “山东田地如今已经分完了。还剩下三十万顷的田地、池塘、山林,你们商务处‘承包’出去,另外,前阵子你商务处经营的食物加工事项,如何大量地养殖猪羊鸡鸭防止瘟疫、如何密封腌制鱼虾海产,如何制作罐头、果干、肉干……如此种种,全都教给他们……”

    王珰倏然站起,惊道:“这可是我们商务处的机密,我们替朝廷赚了多少钱子,现在……”

    “现在把这些银子让给他们赚。”钱承运断然道:“这些粮商富户此次受了损失,如今带头闹事的已经打压得差不多了,棍子打完了就该发甜枣了,除了教他们如何大量地生产粮食之外的食物,你们商务处还得有别的好处分润他们。比如第一年的税赋不收,第二年减半,这折子上有细则,你自己看。”

    说着,钱承运一抬手,有吏员捧了一堆高高的折子上来。

    王珰登时苦了脸,喃喃道:“但这样一来,我如何向同僚交代,二哥又不在……”

    “正是如此,才调你回来。”钱承运道:“你不是自诩最能与同僚交好吗?”

    “钱大人……”

    “这是国公的意思。记住,马上安抚住粮商富户,让他们尽快投入生产。”钱承运淡淡道:“对了,这话也是国公说的,旨意就在这里。老夫还要去议院上衙,王大人请吧……”

    钱承运说着站起身,向外走去。

    王珰看着那一堆高高的折子,苦着脸唉声叹气。

    “这差事也太累人了吧……”

    下一刻,钱怡眼珠子一转,忽然明白为什么她爹让她留下来磨墨。

    她走到王珰身前,问道:“珰哥儿,你看下,我要是想承包一个这个什么,要怎么做?”

第786章 招商会

    “老爷,四少奶奶来请安了。”

    这天中午,王康才处理完盐务上的事务归家,听得下人传通,他不由皱了皱眉。

    平心而论,他并不喜欢这个四儿媳妇,从长相到性格都没有一点讨喜的地方。

    王康才想说不见,那边钱怡却已经自己跑了进来,行了个礼,很自然地就唤了一句:“爹。”

    虽然心里不喜,但看在钱承远的面子上,王康还是和蔼地应了,又让钱怡不必每日来请安。

    “爹,王宝都被送到讲武堂十多天了,也该把他放回来了吧?”

    王康就知道她是为这事来的,哼了一声,道:“这小子敢鼓动老二娶外邦女子,活该教训。”

    “爹。”钱怡求道:“到了讲武堂,以后他要是被派到军中,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可怎么是好,到时爹失去儿子,儿媳也成了寡妇……呜呜。”

    假模假样地哭了两声,见王康沉着脸,钱怡就知道这理由劝不动老头,于是她换了一套说辞,又道:“爹,儿媳觉得,也该让王宝做些事情了。他那性子为将为官都不适合,我们王家也不差他一个官,不如让他操持些生意可好?”

    王康警惕起来,心道这儿媳妇又想打家产的主意了。

    没想到钱怡却是道:“爹你看大嫂多有本事啊,接手产业园的生意后做得有声有色。今日儿媳得到消息,朝廷要把这生意铺开来做,这也是三哥的意思,为的是给山东百姓多产些口粮,儿媳觉得,这是一个机会。要是王宝能自己立一番事业,也省得爹你操心不是?”

    她劝了好一会,嘴里说辞一套一套的,又说要为百姓谋福、又说要为家族谋利,王康竟觉有些被她说动。

    ——哼,这个儿媳好个伶牙利齿,半点贤良淑德样子没有。

    钱怡说了半晌,见王康只是捻须沉吟,显然要劝动他还差点火候。

    她心中渐渐焦急起来,忽然心念一动,又假模假样哭了两下,道:“爹,儿媳和王宝成婚才多久,就被二哥棒打鸳鸯了。儿媳这心里好想相公啊,本想着成亲之后,早日给相公生个儿子,让爹抱上孙子……”

    “孙子”二字入耳,王康终于被说动了。

    老二这个逆子,自己不肯续弦再生个男丁,竟还敢管到老四头上。

    一拂袖,王康便道:“知道了,老夫回头就去把老四领回来便是。”

    “谢谢爹成全!”钱怡大喜,又行了一礼,赔笑道:“爹,等王宝回来也不好让他在家中闲坐,不如就承包这个生意吧?不过,还得有本金。我爹虽然为官多年,但一向两袖清风。王宝他……”

    王康懒得再听她胡搅蛮缠,随手便打发了两千两银子。

    钱怡得了银子,喜滋滋地又往府外跑,路上又遇到哭哭啼啼的崔氏。

    钱怡虽不热情,但还是把王宝要回家的喜讯说了,没想到崔氏欢天喜地地感谢了菩萨之后,又教训起钱怡来,嘱咐她不要一天到晚往外跑。

    钱怡是欺软怕硬、嫌贫爱富的性子,登时就跟崔氏翻了脸。

    ——在这王家,怕老三、怕老二,加上王康这老头子有银子还可以孝顺着,你个老婆子算什么东西,搁姑奶奶这啰嗦。

    钱怡恶声恶气地哼了一声,我行我素地便出了府。

    她先跑去看了一座趵突泉畔的宅院,那是叛逃的右布政使俞兴国的别院之一,如今由官府发售。

    钱怡对这套别院很满意,想着往后在此待客,可不比在王家待客更威风。

    但眼下银子还没赚够,暂时还是买不了的。

    看了一会,她又到城南产业园去找陶文君,“大嫂”前“大嫂”后地叫个不停。

    陶文君本也不喜欢钱怡,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又是自家妯娌,也只好依着钱怡的要求,拨了几个得力的帐房先生帮她核算承包食品工业的前景。她做这些是为了大赚银子,又非为了经世济民,自是要把各方利弊核算清楚。

    钱怡还是第一次听说“食品工业”四字,暗道自己果然没找错人。

    就算是爹那样的老狐狸对这些事也只是照本宣科、只知道政策却没真正了解其中的门道,还是大嫂懂行,能带自己发家。

    接下来两天,她每天跑到产业园了解情况,又从陶文君手上借调了好几个老帐房组成她背后的智囊。同时,王宝也被她弄了回来。总算是前有王家四公子这个傀儡,后有经验丰富的幕僚。

    第三天,商务处的蠢材们终于把细则整理出来了,召集粮商富户在珍珠泉附近的王府池子聚会。

    这王府池子本是德王的府邸,延光十一年清军掳走了德王之后,德王府废置,改为巡抚衙门。但巡抚衙门用不了这么大,把王府池子这片地方划出来卖给巨贾。

    之所以选在这个地方,因为商务处地方太小,不够容纳这么多粮商富户。

    钱怡早已准备好磨拳擦拳大干一场,带着王宝以及几个帐房到了王府池子。放眼看去,竟是热闹非凡,超乎她的想象。

    她本以为只有自己消息灵通,还为此洋洋得意,眼看来的粮商富户这么多,她登时紧张起来。

    再一听,别人都有几万两,十几万两银子的本钱,唯独她只有区区二千两。

    ——该死,王康这老头未免也太小气了!

    “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人?要是我承包不到怎么办?”她转向王宝连问三句,目中已有凶光。

    王宝心头一跳,暗道我怎么知道。

    他也不敢乱应,转头看了一圈,低声道:“我舅舅在那里……”

    钱怡转头看去,见一群人正围着一个老者说话,那老者显然就是崔氏的兄长崔平了。

    她本来看不上王宝的母族亲戚,认为那不过是一介贱贾,哪比得上王家乃皇亲官商。但此时一看她便明白过来。

    ——崔平,才是王笑这次安排出来给一众粮商当表率的。

    钱怡虽然前两天才给过崔氏脸色看,此时却是换上一副笑脸,吩咐仆从开道拨开那群粮商,带着王宝上前,嘴里“舅舅”喊个不停。

    钱承运的女儿,又是自家的外甥媳妇,崔平自然也是和颜悦色,带着钱怡入场。

    到了此时,钱怡才知道生意场上都是老狐狸,没人领路还真未必能吃得开。

    好在她身世不凡,背靠王家、钱家。

    进了大堂,只见上面挂着一条长长的布,写着“第一届粮食工业招商大会”,大堂边上还写着“主会场”三字。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拖崔平的福,她这几个人也得了一个好位置。坐在前方,能看到前面台子上摆了一排桌子,桌上竟还放着一个个写着官职的牌子。

    议院院臣钱承运、农业处司务王珍、军需处司务苏明轩、商务处主事王珰、济南同知宗胜则……

    只看这前几个名字,钱怡心中就大为得意,五个人里有四个是自家人,包括那苏明轩虽是王珍三兄弟的表兄,但也算是自己的亲戚。至于那个宗胜则,哼,她女儿还不是天天巴结自己。

    目光再往后落去,看到最后一个名字,她却是眉头一拧。

    宣传处主事宋兰儿。

    什么狗屁宋兰儿,我坐在下面,你坐在上面?

    不一会儿,诸人落座,台上的官员也一个一个缓缓踱步进来。

    钱怡向钱承运招了招手,但钱承运目不斜视,像根本就没看到她一样,让人好生无趣。

    接着,只见一身官服的宋兰儿跟在各个官员身后走了进来,在位置上落座。

    “那是一个女官啊。”有人议论起来。

    “咦,还真是一个女官,长得挺俊的。”

    “嘘,那是宋大人的女儿,小点声……”

    钱怡听着这些话,心里暗暗呸了一声。

    哗众取宠。

    先是钱承运站起身开口说话,无非又是朝廷虽收了大家的粮食,但绝不会亏待大家之类的。

    钱怡对这话不感兴趣,她目光落在苏明轩身上,见对方坐在那,手上拿着一包也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时不时吃上一口。

    “你表兄在吃什么?”钱怡向王宝问道。

    “他不是我表兄……”王宝话到一半,忙怯怯道:“我也不知道他在吃什么。”

    堂中众人都很安静,显然很尊敬钱承运,因此他们一说话,立马有人注目过来。

    过了好一会,钱承运终于说完了。钱怡舒了一口气,她平时都不知道自己的爹有这么啰嗦。

    接着,王珍又站起来说了一大堆,介绍山东的人口、田地、粮食情况……钱怡和王宝都昏昏欲睡。

    直到王珰站起身开口说话,钱怡才觉得场面终于活泼起来。

    “下官不像钱大人和王大人有许多道理。下官来,就是来告诉各位,粮食生意不赚钱以后,各位能靠什么赚钱。”

    王珰说着,又加重语气道:“先告诉你们,虽然计划分配粮食只是暂时的,但以后就算恢复了粮食买卖,谁都休想再坐地起价。还抱着这心思的,趁早死了这条心。山东的田地已经分完了,种出来的粮食是给百姓活命用的,谁要想再打这些粮食的主意,自去问虢国公答不答应。”

    “好,狠话说完了。给你们看看还有哪些是能卖上钱的。来人,上罐头……”

    只见一群下人分别端着盘子上来,有的整个盘子上摆了好几个小玻璃瓶子,有的是小铁瓶,瓶口用软木塞子塞上,封着蜡。每一张桌子上都各摆了几个。

    钱怡桌上也摆了几个,她让王宝给她打开,拿勺子舀了吃了,一种有肉和萝卜,另一种是鱼和茄子,味道都还可以。

    台上王珰又说道:“这罐头里的东西,存一年都不会坏。产这样一个罐头,目前的成本大概在二十钱上下,这只是目前,还可以更低。各位当中若有人愿意做这买卖,我商务处会教你们如何做……

    五年之内,军需处愿以三十钱的价格全部收下,注意,是全部。你们能产出多少军需处就买多少。当然,你们可以以更高的价格卖出去。但有一点,必须达到军需处要求的这个……标准。”

    王珰说着,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纸,强调道:“这个……食品安全标准。接下来,由苏大人来和大家伙说。”

    台上苏明轩已然站起来,正要说话。

    忽然,有人大喊道:“我来承包!”

第787章 承包商

    满堂静了一会,纷纷拿目光看着钱怡。

    有几人窃窃私语起来。

    “又是一个女人。”

    “长得比宋大人难看太多了。”

    “嘘,那是钱大人的女儿……”

    崔平忙使了个眼色,示意王宝把媳妇拉下来。

    “我来承包……”钱怡甩开王宝的手,又要再喊。

    崔平忙起身跑到这桌,低声道:“不要急、不要急,事不是这么做的,他们都等着再把这三十钱的价格往上抬一抬,你这么一搞,断了别人的财路,是要得罪人的……”

    钱怡道:“得罪人?看谁敢得罪我!”

    然而,台上王珰和苏明轩都不理她,苏明轩开口道:“除了要达到安全标准之外,但凡我军需处订下的份额,必须要按时完成。”

    有人问道:“真的是产多少、军需处就要多少?”

    “对。”苏明轩只有干干脆脆一个字。

    “三十钱太低了,再抬一点吧?”

    “是啊,三十钱太低了。”场上议论起来。

    苏明轩淡淡笑着,道:“王大人刚才说了,二十钱的成本只是暂时的,这种事情,规模越大,成本越低……”

    钱怡听着他们讨论,心中愈发焦急。

    这显然和她想像中不一样,她本来以自己自己一喊,气势磅礴,旁人都要侧目她的魄力,谁想到是这样一个没人理会的结果。

    一群狗眼看人低的,看不起女人?

    接着,王珰又让拿了别的东西上来,却是肉干、果干之类。愿意做这生意的,也是会有商务处教他们如何大规模养猪、又如何防止猪瘟云云,也是产多少军需处收多少。

    钱怡没心思听这些有的没的,好不容易等到休息时,她领着王宝就到后面去找王珰。

    以王宝的身份,别的特权没有,私下见一见王珰还是可以的。

    “咦,宝哥儿,你竟也来了……”

    王珰话音未了,钱怡抢上前去,骂道:“王珰你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让我来承包,那些破商贾婆婆妈妈,哪个有我爽利?”

    王珰见她凶相毕露,吓得不轻,忙问道:“你有多少本钱?”

    “两千两。”

    王珰脸色为难起来。

    “弟妹啊,你就别跟我闹了,两千两……这个,等回头我先把大头谈好了,再给你安排一个好生意,如何?”

    “等回头你把减免税赋那些都说了,还轮得到我吗?我不管,我就要先承包。”

    “弟妹放心,这个承包是多多益善,并不是别人承包了你就不能承包。”王珰应道。

    钱怡大怒,骂道:“那你为什么不理我?嫌我银子少吗?”

    “不是,就这两千两银子……”王珰还真就是嫌她银子少,话到嘴边只好改口道:“这银子也不是给我的,我只是怕你就这点本钱,撑不住这生意。”

    “我撑不撑得要你管吗?”

    “不是,这事要一步一步做,等所有东西介绍完了,才开始登记,选址,先保证大商家……”

    “我好歹也是王家媳妇,先选不行吗?”

    王珰面色愈苦,向王宝使眼色。

    ——你管管你媳妇啊。

    王宝跟没看到似的,低着头又退了两步。

    王珰好声好气地又劝了钱怡一会,见这女人长得又凶、性格又坏,他也拗不过她,只好吩咐吏员带她先去登记。

    ……

    等重新开场,在台上又介绍了好一会,王珰让人拿出一副大地图,由济南同知宗胜则向众人说明划定好用来生产的土地。

    不等宗胜则说完,钱怡挥了挥手,让一个老帐房拿着登记好的文书上前。

    “我们东家要这块地方……”

    宗胜则一愣,接过文书一看,道:“你们只有两千两成本,只能用十亩土地,后面再选吧。”

    “我们是第一个登记的,就该先选。十亩就十亩,要这里的十亩。”钱怡亲自上前,手指在最好的位置上划了一个圈。

    那边另一个大商贾还在和苏明轩讨价还价,闻言一惊,连忙赶过来,道:“不行,这一片地方是老夫要的,老夫至少要三十顷!”

    钱怡冷笑不已,道:“我先来的。”

    ……

    听得争吵,那边王珍眉头一皱,向王珰问道:“怎么回事?不是告诉过你,先定好几个大头以后再让小商贾分吗?”

    “哎哟,大哥,宝哥儿那媳妇……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王珰说完,眼见王珍要上前教训钱怡,连忙拉了一把,道:“大哥稍坐,钱大人在呢,我去解决,好吧?”

    等王珰走上前,脸上的愁眉苦脸又换成了笑嘻嘻的表情。

    拱拱手,道:“尹老板,不如我来给你分?给我一个面子嘛,哈哈哈,回头我商务处一定还有好处……”

    等分到最后,王宝目光看去,只见自己那个小工厂被两个硕大的工厂挤在当中,小得可怜。

    钱怡却很是得意。

    那狗屁尹老板看起来生意做得大,也不过是家族产业。

    家族有什么了不起?她娘亲就是出身文家,但文家能给她和娘亲多少银子?

    如今这占地十亩的小厂看起来小,却是个赚大钱的买卖,还是她自己的私产。如何能不让她得意?

    想了想,她皱头一眉,又在王宝手臂上重重一拧,道:“刚才那姓尹的老头来找我麻烦,你竟不出头。再有下次我打死你。”

    王宝疼得眼泪都流出来,连忙应道:“不敢有下次,不敢有下次……”

    该谈的事都已谈完,钱怡正打算带人走,转头一看,却见几个大商贾正聚在宣传处的官员面前,像在听着宋兰儿说些什么。

    她讶道:“他们在说什么?怎么不招呼我们?”

    说着,又领着王宝过去。

    只听宋兰儿正在侃侃而谈。

    “诸位肯配合我们宣传处安抚山东民心,宣传处自然也会帮忙各位的生意,代表朝廷进行彰表,诸位如要雇佣工人、发售所产的货物,宣传处可以帮忙宣传。今日下官首先便要将诸位愿意大力支持食品工业、养活四方百姓的善举宣扬出去,以使济南百姓安心。来人,核对一下商号……”

    那边自有吏员捧着文书核对。

    钱怡听了一会,不由问道:“我呢?为何没有我家金珠商行?!”

    宋兰儿转头一见钱怡,眼神中那种鄙夷自然而然便流露出来。

    “不好意思,本官照章办事,只彰表规模最大的十家商号。”

    “你看不起谁?一样是出银子振兴食品工业,凭什么有什么高低贵贱?!”

    “可笑,往日是谁把嫡庶之分挂在嘴边?”

    “宋兰儿,我看你是公报私仇!”

    崔平一见气氛不对,连忙上前笑道:“不如这样,把鄙人的崔氏商行的表彰名额换成金珠商行如何?”

    “不行。”宋兰儿淡淡道:“本官绝不会给人投机取巧的机会。”

    “臭丫头,你才是投机取巧……”

    王宝知道自己再不给钱怡出头就死定了,咬了咬牙,才迈出步来,只见一人已从宋兰儿身后站了出来。

    “左……先……先生……”

    钱怡转头一看,正见自己的相公向左明德唤了一句“先生”,登时勃然大怒。

    “王宝,我告诉你,你死定了……”

第788章 痴心人

    今天钱怡在这王府池子里可谓是相当嚣张了。

    但别人怕她,宋兰儿丝毫不怕她。

    钱怡的爹是院臣,宋兰儿的大伯也是院臣。钱怡就算嫁进王家,但王宝又不是虢国公一母同胞,他不为虢国公所喜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济南城还真没几个人把王家四公子太当一回事。

    反观宋兰儿,她考进宣传处之后,恰逢山东粮政改策民心动荡,她任事勤勉,在安抚民心一事上屡立功劳,短短半月就被拔擢为主事。

    旁人只当她背后是宋氏兄撑腰。但其实宋氏兄弟并不希望她入仕,在他们看来,这不符合礼教,反而是害得宋家被推到风口浪尖遭人非议。什么女官,无非是被王笑当枪使,用来打乱原有权力架构的工具。因此他们极是反对。

    在这件事上,宋兰儿与宋氏兄弟有着强烈的政见不和,每天都争吵得非常激烈。

    她背后真正的靠山,其实是淳宁公主。

    济南粮商纵火案发生时,议院马上下令封锁市井言论,宋兰儿却是当机立断,带人引导舆情控制局面,还敢与议院大臣对峙、当众质疑何良远,表现出了一副强项令的风范。加上她确有才华,又有钱朵朵引见,很快就得到了淳宁的赏识。

    在宋兰儿看来,齐王孱弱难以御下、王笑过于强势有失人臣本份,唯有公主殿下刚柔并济,才是真正的辅国之梁柱。

    换言之就是——自己这样的人才,考军机处居然没考上,说明什么?说明王笑没有识人之明,还是公主殿下英明!

    女子?女子怎么了?秦宣太后奠定秦朝基业、汉始皇后开启文景之治……嗯,倒也不用做到武周女帝的地步。

    当然,淳宁怎么想的宋兰儿不知道,反正她愿以一腔热血以报知遇之恩,这是她的政治抱负。

    总而言之,宋兰儿有淳宁撑腰。她根本就没把钱怡放在眼里。

    更何况王笑曾三令五申,任何人不得仗势欺人。

    钱怡敢闹事,宋兰儿直接下令把钱怡驱逐出去,谁也不能说什么。

    没想到的是,她才要下令,左明德站出来了……

    那边王宝唤了一句“先生”,钱怡羞怒交加,一跺脚转身就走,王宝吓得不轻,连忙追了出去。

    左明德淡淡一笑,心中颇为得意。

    周围一众豪商则是微微笑着,纷纷拱手向左明德恭维起来。

    “原来左公子还是王家四公子的先生……”

    “左公子于讲武堂任事,往后天下将官尽出门下,了不得啊……”

    “左公子……”

    左明德团团拱手,应对自如,侃侃道:“诸位过誉了,为国家育材,份内之事。”

    应付了一会,等他再回过头来,却见宋兰儿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他连忙告罪、脱离开人群,向后堂走去。只见宋兰儿正领着几个官吏整理了文书要离开,脸上很不高兴的样子。

    左明德连忙上去劝道:“兰儿,你不必和再和那钱怡置气,不值当的。”

    “我没跟她置气。”宋兰儿淡淡应道,转头又叮嘱官吏把材料都拿好,起身便向外走。

    左明德又追上去,问道:“你不是在生她的气,那就是在生我的气?你听我说,祖父让我娶杜总兵之女,我绝不答应,我今天日回城就是要找祖父说清楚……”

    “这事与我无关。”

    “兰儿,你放心,我已传书到贵阳府给我父亲,请他帮忙致信劝说祖父,我绝不娶杜氏。”

    宋兰儿叹了一口气,换上郑重口吻,道:“兄长,此事真的与我无关……”

    他们正转过外堂的回廊,忽听到隔着墙有人在议论。

    “左大公子这一手英雄救美,算是给宋兰儿解了围啊。”

    “不然我看宋兰儿拿王家四少奶奶毫无办法。”

    “哈哈,论家世、两人差不多,钱怡输就输在长得不如宋兰儿。”

    “你说呢?要不是宋大人帮衬,又有左大公子爱护,她哪能真的为官任事?”

    “呵,女子为官?本就是个笑话。你还能当她是个官?”

    “何止是女子为官是笑话,让女人抛头露面出来做事,根本就是个异想天开。”

    “谁说不是呢?但国公爷不死心啊,折腾了几个月了,哈哈,有几个女人真能当官的?”

    “宋大人也不容易啊,为了响应国公爷这种昏招,让女儿出来当官,以后她怎么嫁人?”

    “嘻,嫁不了人,要是能给我当妾也是好的。”

    “哈哈,美得你,她要肯嫁我,我……”

    说话声渐行渐远。

    左明德大怒,快步追出回廊,吩咐身边的小厮,道:“给我查清楚,是哪个敢在背后嚼舌根!”

    “是……”

    宋兰儿拦道:“兄长不必理会,此事我自己会解决。”

    “你解决?兰儿你怎么解决?”左明德急道:“人们在背后议论,这是被我听到了还能替你出头,但我没听到的还有多少……”

    “他们要说,任他们去说。”

    “兰儿,你就不能别当这个官吗?女子抛头露面的,难免受人非议。”

    宋兰儿脸色一冷,抬头盯着左明德,问道:“兄长什么意思?你也想指责我?”

    “我怎么会指责你?我是想护着你。”左明德言辞恳恳,又劝道:“我们也不差你这一点俸禄,何苦这样辛苦做事还要受这些闲言碎语?你一个女儿家,遭这样的语言,我心中有多难受你……”

    “兄长,你回讲武堂去吧。我还有公务。”

    “兰儿,你还在生我气?”

    “没有。”

    左明德快步上前去拉宋兰儿的手,又道:“天日可鉴,我左明德若娶了杜氏,叫我天打……”

    “兄长!”宋兰儿一把甩开左明德的手。

    “你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我和明静、明心一样,一直是视你为兄而已。”

    “兰儿,别说气话了好不好……”

    “气话?!是,我是生气,但我在气什么你知道吗?”宋兰儿忽然红了眼,“你为什么要跑过来?替我出头?是替你自己出风头吧?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心血才做成这样?你们这些男儿,只要拿到一身官衣,考到的也好,花钱买到的也好,人家都由衷称你们一句‘大人’,我呢?夙兴夜寐,拼了命地办事,他们看我的目光还是带着调笑……”

    她说着,抹了抹眼,又道:“你为什么要跑过来帮我?我大可以堂堂正正把钱怡叉出去。你一来,我又成了什么?英雄救美?兄长你要是喜欢这样的把戏,大可以去找那些需要你救的美人。何苦来毁我的心血?”

    左明德整个人都愣在那里,张了张嘴,喃喃道:“兰儿……”

    “你爱娶谁娶谁,从来都与我无关。我只请兄长以后不要再多管我的闲事。”

    宋兰儿冰冰冷冷的甩下这一句话,转身向外走去。

    走了几步之后,她挺了挺腰杆,连那一身官服都显得有些倔强……

    ~~

    钱怡一发火,王宝真是吓坏了。

    他忙不迭追到马车上一看,却见钱怡阴沉着一张脸坐在那,也不知在想什么。

    “娘……娘子,我……我错了……那个左明德,真就是我在讲武堂的先生。”王宝解释道:“在讲武堂,要不尊师重道,处罚很严厉的……”

    钱怡眼珠子一转,道:“你怕什么?狗屁宣传处又没真给多大好处,你当我稀罕?宋兰儿这死丫头那么倔,铁定不会让步的。我借着台阶下了也就是了。”

    “那你……那我们还去闹?”

    “让人知道我们不是好欺负的,看着吧,以后那些商贾再想聚在一起分好处,少不了我们的那一份。他们又不像宋兰儿有人撑腰。”

    王宝连忙道:“娘子英明,娘子英明……只是,我刚才看大哥脸色很难看……会不会……”

    “他无非是嫌我们丢了王家的面子。哼,我爹说过,面子值几个钱?等我们有钱有势了,人家还不得巴巴地来求我们。”

    钱怡说着,又道:“你大哥可从没想过要让你出人头地,他就压根瞧不上你。你要是想看他脸色过日子,一辈子顶多无祸无灾、跟在家里窝窝囊囊,能有什么大富大贵?”

    王宝长舒一口气,小心翼翼赔笑道:“是,是。”

    “我可告诉你,我爹是个白眼狼,你爹和你兄长也不疼你。就我们这身份,不求官不求爵也没人敢欺负我们,但要想过得快活,自己手上有钱才是实在。这生意你可得上心,知道不?”

    说着,钱怡又在王宝腿上用力一拧。

    “噢!上心……上心……”

    “去跟你舅舅借点银子来。”

    “啊?”

    “蠢货!帐房都懂得道理你不懂。头一年是最赚钱的时候,产多少赚多少,税赋都不收。旱涝保收的买卖,你还不去?就说赚了银子就还他,让他利钱就不必算了。”

第789章 国公归

    “宝哥儿这媳妇,我真是没话说了。”王珰摇了摇头,叹息道:“说起来,钱老狐狸当年还想招我做女婿。嘿,要不是我乖觉,可得折腾死我了。”

    苏明轩手里拿着一包东西,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道:“大哥和钱大人过来了,别说了。”王珰转头一看,换了一个话题,问道:“你吃什么呢?”

    “面筋。”

    “面筋有什么好吃的?”

    苏明轩淡淡道:“《梦溪笔谈》有云‘濯尽柔麪,则麪筋乃见’,麪筋即为面筋,《食物绀珠》记载,此为南朝梁武帝所制,《本草纲木》则云‘古人罕知,今为素食要物’,你可明白?”

    他平时并不这样文诌诌地说话,只是故意调侃王珰这个不学无术的。

    果然,一句话,王珰脸就垮下来,嘟囔道:“你这么懂,跟吴培说去啊。”

    苏明轩却是随手塞了一块面筋到他嘴里,道:“此物正是吴大人所改良。”

    王珰咬了两下,忽然“咦”了一声,惊呼道:“怎么这好吃?!”

    “好吃吧?这就是上次笑哥儿说的辣椒,吴兄将其与面筋相濯,谓之‘辣条’也。”

    “明轩哥,再给我吃一个……”

    那边王珍与钱承运已然走过来。

    钱承运板着脸,教训王珰道:“你不该放任钱怡先选址,那小小的十亩地夹杂在人家两片厂区之间,成何体统?”

    王珰连忙低头谢罪。

    ——好你个奸滑老儿,得了便宜还卖乖。

    钱承运还有别的公务,教训了一下王珰,转头就走。

    王珰忿忿不平道:“都知道欺负我。”

    苏明轩则摆手笑道:“无妨,无妨。笑哥儿说过,一个政策要是能让奸顽之徒也能够做出于国有利的事,那这个政策才是好政策。宝儿媳妇虽有些刁钻,但能为振兴食品工业出力,也是好事。”

    王珍笑了笑,指着苏明轩莞尔道:“知道钱承运为何教训王珰吗?就是要借你之口说出这句话来。”

    正说着,有人禀报道:“国公爷回济南了。”

    王珰嘟囔道:“他又在躲懒了,事情都办完了才回来。”

    ~~

    王康正在和一群盐商在议论事务,听说王笑回济南了,告了一声罪,径直便向外走去。

    这逆子总算回来了!

    “他在哪里?”

    “国公爷才进城,未卸甲就向济南知府衙门去了……”

    “走,备轿,老夫要去找他说清楚。”

    ——逆子想让老二娶番夷女子,绝计不行!

    ~~

    钱怡和王宝才绕过珍珠泉,听得前面大街热闹非凡,派人去一打听,道是国公回城了。

    “走,我们去见见老三。”钱怡道。

    王宝一惊,喃喃道:“见他做什么?”

    “我们也算是支持他的政策,当然要去表功。”钱怡理所当然道:“就是常见面才能熟络起来,不然传言都说你和你三哥不亲近,几人能给我面子?”

    王宝想到又要去见王笑,只觉好不自在。

    ~~

    宣传处就在济南知府衙门旁边不远,和王府池子也只隔了两条街。宋兰儿才回宣传处,见长街上百姓聚集,忙让人去打听。

    却是百姓听说虢国公回城,有得了粮食的贫民要跑去拜一拜表示感激,也有受了损失的粮商要去哭诉,更多的却是不知就里、惶恐不安的人们要想去听虢国公亲口解释粮据政策。

    宋兰儿转念一下,这样的时候正是安抚民心的时机,宣传处不能不出面。

    “快,去把人手都召集起来,上街宣读粮据政策的益处。”

    “走,知府衙门人多,我们也过去……”

    ~~

    王珠正领着护卫带着一辆马车缓缓进了济南城。

    他才从朝鲜归来,听说王笑已开始实行粮据政策,于是马不停蹄归回济南。

    对了,他还捡了两个朝鲜女人服侍淑安郡主。

    这种时候,让齐王和朝鲜郡主成婚,多少能有效转移民众的注意力。

    “走,先去知府衙门……”

    ~~

    济南知府施光卓这几天正焦头烂额。

    自从先帝进入济南以来,他这个官就比以前难当的多。

    以前吧,济南城除了布政使司、巡抚衙门、按察使司、山东监察使等,就轮到他济南知府说得算。

    但现在,京城的官员涌进来,是个官都比他大。

    那这知府大人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这些日子以来,施光卓也受够了王笑的胡作非为,此子悖逆天理,必有败亡……

    而南京那边许诺,他投奔江南的话,官升三级,可以得一个广东承宣布政使司左参议的官职。何况,他家人都在江西。

    更重要的是,北方战事不断,谁知道什么时候建奴或反贼就打下来了,广东多安全啊……

    施光卓非常想要去广东看看,为广东百姓出一份力。

    偏偏告了假也不被批复。济南又被戒严起来,想出也出不去。

    愁人。

    这天正在发愁,听得外面一阵乱糟糟的,却是虢国公济南了,还直接就往知府衙门来。

    毕竟最近济南城确实是出了很多事。

    施光卓只好连忙让人把公文整理好,准备了一下要怎么回禀,出了衙门迎接王笑。

    长街上一片喧闹,也不知怎么就有这么多人。

    施光卓吩咐衙役清出道路,整理好衣冠,在街道尽头恭恭顺顺地等着王笑。

    ~~

    护卫拨开人群,护着轿子从另一条街拐过来。

    王康拨开轿帘看去,皱眉道:“怎么这么多人?”

    忽然,他定眼一看,隔着人群,见那边一个青年正站在知府施光卓附近,身旁还有一辆马车。

    马车上,有个女人正悄悄掀开车帘向外看。

    王康目光看去,见那女人二十来岁,长得不怎么样,眼睛细细的,没什么精神。但一看就是朝鲜女人。

    王康这一惊非同小可。

    那就是朝鲜金氏之女?

    ——长得跟个丫环一样的番夷女子,竟妄想进我王家的门?!

    担心王笑到了,当众宣布王珠的婚事,王康连忙喝令护卫开道。

    他要上前把王珠这个逆子腿都打断!

    百姓都不敢拦他的轿子,纷纷让道。

    但前方却有两批人正在吵架,堵在路上不肯拦开。

    眼见轿子过不去,王康大急。

    又等了一会,侍卫驱不开人群,他亲自下轿,上前大骂道:“哪个不开眼的敢在这拦路……”

    ~~

    “宋兰儿,你哪只眼睛看到他是我们撞倒的?!”

    “宋大人,就是他们的马车撞倒了小的。”

    钱怡恼火道:“你非明是故意挡道,公报私仇。”

    “钱怡,你马上向我的下属道歉。”

    “臭婆娘!你偏要找我麻烦是吧?我要你好看……”

    王宝很无语。

    他也讨烦了这样一天吵两次架,实在是累人得很。

    但眼看自己媳妇跟个斗鸡似得叉着腰站在车辕上破口大骂,他知道这次自己不出头是不行了。

    王宝两步跨出马车,指着宋兰儿便骂道:“小娘皮,你有完没完?小爷找人收拾你信不信……”

    话音未了,钱怡连忙拉了他一下。

    “快闭嘴,爹来了……”

    ~~

    “逆子!”

    一声怒吼划破天空。

    王珠觉得这声音实在太熟悉,下意识就转过头看去。

    他眉头一皱,吩咐手下拨开道路,向那边走去。

    只见人群围了一个大圈。圈子里,王康正指挥着护卫拿棍子去打王宝,钱怡在一边拉着王康的袖子哭求。

    “爹,是她欺负我们啊。我们真的没有仗势欺人啊,呜呜呜……”

    钱怡干嚎着,声音颇惨,却是哭不出来。

    “你闭嘴!妇道人家也敢跑到外面来闹事,回去再收拾你!”

    那边王宝爬到马车顶上,哭道:“爹,我错了……爹……”

    “给我往死里打!”

    场面一团乱……

    宋兰儿也跑过去劝王康。

    “老先生,不至于这样的……”

    一片鸡飞狗跳之中,王珠冷着脸上前。

    “够了!做什么?!嫌不够丢人是吧?”

    一声怒喝,周围百姓不少人被吓得一个哆嗦,心道这个官爷好大的气势。

    若是平时,不用王珠喝止,王康自己也不会在大街上打儿子。

    但今天二儿子带回了那么个朝鲜女人、四儿子和儿媳当街纵马撞人。王康怒从心起,眼看王珠还这一副嚣张模样,愈发火大,抢过护卫手中的棍子,亲自向王珠挥下去。

    “逆子!老子打死你这逆子!”

    钱怡心中大喜,兴灾乐祸就避开。

    ——好!打断王老二的的腿才好!

    宋兰儿一惊,暗道事情要是闹大了自己只怕官位不怕,连忙去拉王康。

    王康却是真怒,袖子一扯,宋兰儿被带倒在地。

    “哎哟……”

    王珠伸手一挡,棍子打在他手臂上。

    好在宋兰儿拉了一下,卸了大半力道,这一下虽重,倒也没有重伤。

    王康更怒,吼道:“你爹打你还敢还手?打死你这逆子……”

    下一刻,人群轰然大叫一声。

    “啊!”

    钱怡一转头,惊得连退两步。

    王宝摔坐在马车上。

    王康愣了一下,脸色一白,棍子从手中掉落,打在宋兰儿头上……

    王珠转头看去。

    只见王笑策马站在济南知府施光卓面前,高高扬起一柄长刀。

    那刀尖上,挂着一颗人头。

    而那济南知府施光卓已成了无头尸体,脖子上血扬扬洒洒。

    尸体晃了晃,倒下去。

    “发生……发生了什么……”

    ~~

    “济南知府施光卓深受国恩,不思报效,反而打探我军中情报、图谋不轨、通敌卖国……证据确凿,今我杀之,以儆效尤!”

    王笑的大喝声从那边传过来,如同雷霆咆哮。

    长街之上,兵士随之扬刀大吼。

    “以儆效尤!以儆效尤!”

    王康“呃”地一声,打了个响嗝。

    好久,他才又一哆嗦,退了两步。

    一个脸上带着血的亲卫过来,赔笑着轻声问道:“老大人,国公还有公事,派卑职问老大人这里在做什么?”

    “没……没做什么……哈哈,让笑儿好好忙,好好忙,那个……老夫还有事……”

    ~~

    钱怡眼看王康走了,上了马车就吩咐车夫快走。

    “呼……”

    好一会,她转过头,对王宝道:“以后……我们少跟你三哥打交道……”

第790章 归与行

    已经没有人再注意到街角这边的小打小闹了。

    一个老头在打儿子的场面经常可以见到。

    虢国公一刀斩下知府大人的脑袋,血喷如涌,这显然更具冲击力。

    民众其实并不了解知府施光卓,都是平头百姓、谁能认得几个官?顶多就是觉得在知府治下的日子过得不怎么好。当然,这并不是施光卓的过错,整个楚朝都在内忧外患,施光卓在任这几年做得不算好,但其实也不算差。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虢国公大刀一挥,民众只知道,国公爷砍掉了一个贪官。

    世间的贪官又少了一个,大家的日子又要好过起来!

    惊恐之后,听着官兵的呼喊,再加上砍掉人头带来了感官上的刺激、调动着他们的神经,他们头脑一热,跟着便欢呼起来,气氛推向热烈。

    虽然他们不认识施光卓,但就是大快人心。

    “杀贪官喽!”

    换作是以前,王笑会因为这种愚昧的起哄感到头痛,以前他会试着告诉他们,施光卓犯的罪过不是贪,而是不忠。要想过好日子不是指望着朝廷杀几个贪官就可以的,需要所有人去努力……

    但在现在,王笑已经懒得去解释这样的道理,他已经懂得了只要操纵民众的情绪就是了。

    贪官就贪官吧,随便了。

    至于开民智?先开个三百年看看有没有效果吧。

    准备好的罪证王笑也懒得再念,改口又喊道:“施光卓贪赃枉法!杀之以儆效尤!”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因鼠疫焚烧尸体而被世人唾弃的少年了。

    如果能回头再来,他也依然会焚烧尸体,但不会再让人到自家门前泼粪。

    “杀贪官!杀贪官!”周围百姓又是欢呼不已……

    王笑转过头,对身边的范学齐低声吩咐道:“给施光卓再添上几桩贪没民脂民膏的罪证。”

    王笑先后设立了纪察处与军察处之后,将罗德元调任军察处,又将范学齐从商务处调到纪察处,正是负责监察官员。

    范学齐闻言一愣,低声道:“但施光卓并没有贪赃之举啊……”

    “没看到大家这么高兴吗?别扫他们的兴。”

    若是罗德元,此时肯定会板着脸顶嘴,国公你怎么能这个样子。

    但范学齐显然听话得多,拱拱手便应道:“下官明白了。”

    ——回头去商务处找王珰调一批银子,放到施光卓家里再抄出来好了……

    ~~

    王珠转过头,扫了眼满街欢腾的百姓,表情冷漠而疏离。

    他一向是瞧不起这些愚民的。

    下一刻,宋兰儿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脑袋哼唧了两声,将官帽捡起来戴上。

    她没想到王家老爷子是这样的人,竟然敲了自己的脑袋就跑。

    再转头一看,看到王珠那张臭脸,她觉得整个人心情都不好。

    “板着脸给谁看,跟欠你八百吊钱一样……”

    这要是换个脸色好的,向她说几句好话这事也就算了。但遇到王珠这样让人讨厌的,宋兰儿偏不愿放过。

    “喂,我头上的伤怎么算?”

    王珠有些不耐烦,但自己的爹惹出了麻烦,不收拾也不行。

    他睥睨了宋兰儿一眼,看到她官袍补子上的鹭鸶,淡淡道:“哪个衙门的?”

    语气就让人不爽。

    “我问你还是你问我……宣传处。”

    王珠离开时宣传处还没设立,此时还是第一次听说,又问道:“相当于我楚朝原先的诸夷宣慰使司?宣抚司?”

    宋兰儿轻轻“哼”了一声,鄙视道:“不懂装懂。”

    王珠指了指自己带来的马车,吩咐道:“你去把朝鲜郡主安置到驿馆。”

    宋兰儿恼道:“你自己搞不懂,凭什么指派我?我宣传处不是什么宣抚司!”

    “一个小小的主事,先学着怎么和上官说话。还不快去!此事若有闪失,我拿你是问!”

    宋兰儿忿忿不平地转身就走,招呼了几个人去领着那辆马车去向会国馆,暗骂不停。

    “王臭脸屁都不懂,呸,草包一个。敲我头的事情还没算,摆架子压人,官大一级压死人,等我以后官大了,看我欺负不死你……”

    一名下属听她在那碎碎念,连忙上前赔笑道:“宋大人息怒,王大人还是很信任大人的。把朝鲜郡主交给大人护送。”

    “朝鲜郡主?”宋兰儿沉吟道:“听说他要娶朝鲜金氏女,在不在车上?”

    掀开车帘一看,只看到一个小女孩正满眼好奇地到处看,旁边有两个相貌平平的女子服伺。

    “你们哪个是金自点的女儿?”

    淑安郡主一愣,露出颇为惊奇的表情,用生涩的汉话问道:“楚朝……女子也可以任官吗?”

    “那当然。”宋兰儿径直跨上马车,问道:“你是朝鲜郡主?我听说王珠要娶你们朝鲜国金自点的女儿?”

    过了一会。

    马车中忽然传来宋兰儿兴灾乐祸的声音。

    “王珠,我看你这下吃不了兜着走……”

    ~~

    王宝和钱怡匆匆跑回自己的小院。

    “怎么办?怎么办?三哥敲打过我好几次,要敢在外面闹事,他不会放过我的。偏偏这次被爹撞见了,怎么办?我完蛋了……娘子,我不想再去香山书院或者讲武堂了啊,我还坐过牢……”

    “闭嘴,瞧你那点出息。”钱怡闷头喝了一壶茶,道:“要是问起来,我们咬死了说是宋兰儿先欺负我们的,明白吗?”

    “好。”

    “就说她仗着她爹是齐王心腹,自己又当了官,气焰嚣张……”

    “那我们说她想收我们的贿赂?”

    “蠢货!你要敢那么说,事情就闹到老三跟前了。”钱怡大骂道:“你是想让我赔钱吗?继室生的就是一点眼力见没有!”

    “是……是……”

    夫妻二人商议停当,又探头向外看了几眼,却并未看到王康派人来找自己。

    这种等待让王宝极是煎熬。

    “爹怎么还不派人来罚我?”

    “我怎么知道?等着……”

    ~~

    王康根本就没心情理会四儿子那点狗皮倒灶的破事。

    他匆匆回到王家,只觉眼皮跳个不停。

    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但三儿子莫名其妙把人家的头砍下来,血到处乱喷……这跟以往的打打杀杀气氛还不一样。

    战场上那叫搏命,这就可以称得上是暴戮了。

    原来老三这么暴戮……

    饮了两口茶平息了一下心情,下人禀报二少爷已经回来了。

    王康坐在那等了好一会,却不见王珠来请安,又派人去打听,居然说是二少爷回房睡觉了。

    “睡觉?那逆子还有脸睡觉!”

    王康大怒,起身就向王珠院子里去,穿过一条小径,才到王珠院前,忽听前面王珠院子前传来一声大喝。

    “二哥!谁让你擅作主张把李淏的女儿劫了?”

    “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金自点的立场没有改变!”

    ……

    王康一惊,连忙退了几步。

    ——该死,老三怎么又跟过来了。

    听着两个儿子吵得颇凶,王康想到自己向小柴禾打探老二的去向,也不知这算不算“刺探军情”,心中颇为忐忑、不太敢见王笑,又是连退几步,缩回后面的树丛。

    “谁?!”

    王笑带来的亲卫正守在小院外,听到动静转头大喝一声。

    王康大惊,连忙转身就跑。

    “有刺客?”

    那边亲卫们有人疑惑地问了一句,迈步追了过来。

    王康无奈,跑得愈快,帽子掉了也来不及捡,借着熟悉地势甩脱追捕,直累得气喘吁吁。

    “唉,累死老夫了……”

    摊在椅子上歇了小半天,王康只觉烦得要命。

    几个儿媳妇吧,大儿媳妇这两年是愈发强势了,三儿媳妇是公主那没什么好说的,四儿媳妇看样子是没救了、由她去吧。

    这次,一定要给老二续弦一个贤良淑德的!

    在心里下定了决心,又有下人禀报道:“老爷,国公回来了,来给老爷请安。”

    请个屁的安,都先见了老二才来。

    王康摆摆手,道:“让他自去忙吧,不必费心来见老夫。”

    “是。”

    这天到了傍晚,却又有一个下人上来禀报道:“老爷,宋大人递了个帖子,邀老爷明日到宋家赴宴。”

    “哪个宋大人?”

    “齐王长史宋礼宋大人。”

    王康捻须沉吟了一会,摇了摇头,道:“回个帖子,说老夫身子不适,就不去了。”

    ——宋家那丫头不行,崔氏那蠢妇还说什么那丫头‘乖巧懂事’,老夫要能信她老夫就是猪……

    ~~

    “王老头这意思,现在是看不上兰儿了。”宋礼叹了一口气。

    今日听说王珠带回了朝鲜淑安郡主,却没带回金氏。宋礼便敏锐地捕捉到,王珠要娶朝鲜金氏之事确系谣言。

    之前王康曾两次拜访过宋家,宋礼看得明白,王老头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给王珠提亲。

    没想到,等自己真发了帖,王康竟是拒绝了。

    “还不是因为兰儿当了这个官。”宋信摇了摇头,叹道:“女子为官?呵,说得好听,王家自己也嫌弃。”

    “兰儿怕是要嫁不出去了啊。有头有脸的人家谁肯娶一个在外面抛头露脸的……”

    ~~

    次日上午,知事院。

    左明静如今已被调到上院。

    她确有才干,深得淳宁的赏识。再加上她如今也不常回府归家,倒也不必太担心泄露了机密情报出去。

    当然,更重要的是因为她得到了淳宁的信任。

    信任二字,确实能解决很多事。

    但今天淳宁并没有来知事院处理公务。

    女官们自是不敢非议什么,只是文书堆在那里没有淳宁处理,她们难免有些无所适从。

    左明静也没说什么,以她的职权如果是出言安抚大家各自做好自己的事情,这反而是一种僭越,她一向重视这种分寸。

    整个上午她都在仔细整理着公文,偶尔抬起头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她也会想着,殿下今日没有过来,是因为他回来了吧。

    她很难想象淳宁和他相处的时候是怎样的情形。

    在知事院里,每次淳宁坐在上首断事,都像极了金鸾殿上的早朝,威严肃穆。

    虽然左明静也没见过金鸾殿上早朝时的场景,但听得多了也大概知道。在她眼里,淳宁公主显然比先帝更果决明断。

    这样的公主殿下,在他面前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

    左明静猜不出来……

    ~~

    淳宁正仔细盯着王笑的侧脸。

    她也是刚刚才醒,觉得浑身疲乏。

    王笑昨夜进城之后并没有马上回府,又在济南城跑了一圈入夜了才回来,等洗了澡更是三更半夜。

    本是到了睡觉的时间,他偏偏又要“业精于勤”。

    于是、淳宁保持了半个多月的良好作息又被打乱了。

    此时王笑一手搂着她的腰,头埋在她的肩上,秦小竺微张着嘴,脚压在她脚上,两人都睡得很香。

    淳宁不想惊动两人,于是只是这样静静躺着。

    她试着感受自己的小腹,想看看会不会因为昨夜的努力而有所不同。

    但什么都感受不出来。

    唯有榻上的人传来梦乡中温暖的懒意……

    甘棠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问道:“殿下,知事院那边……”

    淳宁低声道:“让明静把文书都批一下,我午后再与她核实。”

    “是。”

    过了一会,王笑醒来,微微叹道:“还是回家好啊。”

    淳宁轻唤了一声“夫君”,很贤良淑德的样子。

    “眉儿你问我回家哪里好。”

    “夫君觉得回家哪里好?”

    “有你啊。”

    淳宁不由笑了一下,为自己会因为这样赖皮的话语感到开心而有些羞愧,但就是确实感到开心。

    上午的时间在这样的磨磨蹭蹭当中又消磨不少,好不容易收拾停当。淳宁将这阵子济南发生的事一桩一桩理出来向王笑说。

    “眼下山东的情势暂时算是稳定下来了。”王笑缓缓开口道:“粮据政策有利有弊,但三五年内,可以借此养活更多人,保证军需供应。等到九月,分田的成效便可初见端倪。另外,我在辽东时还运送了一大批包衣到海外开恳,到时也能看到成效。两年左右,粮食的缺口便不会像现在这样严重。渡过这两年,我们的农业、工业、商业将有一个大飞跃,到时才是真正有与各方势力相抗衡的实力……”

    他说到这里,见淳宁扑簌着眼睛认真听着,忍不住又亲了她一下。

    “嗯,这是内政。外交方面,齐王殿下与朝鲜郡主的婚事宜早不宜迟。朝鲜是绝不敢和我们宣战的,但也许会派人暗中救回他们的郡主。把婚事一办,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建奴不可能不顾忌朝鲜的立场,如此一来,他们后方的压力便要大上许多。但……北直隶的战事我不放心……”

    淳宁低下头。

    “夫君还是想亲自去吗?”

    “你怎么知道?小竺和你说的?”王笑有些疑惑,“回来后我们三个一直在一起啊,她什么时候……”

    “夫君又收购了三千匹。”淳宁想了想,“嗯”了一声,又道:“把我的《清明上河图》也偷去卖掉了。”

    “唔,被你发现了。”王笑尴尬一笑,道:“说是卖给了一家扬州吴姓富豪,我们以后再抢回来便是。哦,我从从江北四镇和滁州马场买了三千匹。说到这个,江南那边实在是太糜烂了,四镇这些人为了钱,连马都卖给我,但就是马不太好,又矮小,体力又差。马政是个大问题啊……”

    “夫君一定要亲自去吗?”

    “这一仗到现在看似平稳,秦副帅守住大沽口不是问题,但建奴已彻底占下蓟镇、包围燕京,瑞军屡战屡败。这几天永清、霸州、文安相继失守,一旦他们兵发沧州,便代表着我们山东兵马北上的陆路断绝,那我们只有海路可支援秦副帅。太被动了。”

    王笑又道:“现在的情况是,秦副帅不敢贸然轻进,他一旦离开大沽口深入,万一唐中元有了退意,退走山西。我军便成了孤军,要被建奴包饺子一口吞下;但固守天津,对瑞军支援有限。瑞军不是建奴对手,鏖战至此已是疲师,随时都有败亡风险。当此时节,极需一场大胜挫败建奴气焰。不是我信不过秦帅,而是这其中的进退之道已远非战场之事,需要极了解和把所握我们与瑞朝的关系。”

    “但夫君你手上能调动的只有两万新军、三千驽马……”

    “是啊。”王笑叹息一声,拍了拍淳宁的手,笑道:“好在有你能替我稳定山东局面。”

    淳宁转过头,偷偷撅了撅嘴。心想早知道这样就不把事情做得尽善尽美,偏要留一点纰漏让你不能放心北上。

    但终究也只是心里想想。她回过头来,还是勉力摆出端庄的架势。

    这天午后,知事院上院,淳宁看了看左明静的批复,对其评价又高了一层。

    公务繁重了这么多左明静也没有丝毫怨言,一丝不苟地将意见说了,又按事情的轻重缓急把文书排好。

    正议到一半,忽然远远听到隐隐地欢呼声。

    淳宁抬起头,向门外看去,只见一名女官快步上前禀报道:“殿下!大胜了!北面军报传来,秦副帅于河间府静海县击败建奴镶白旗部……”

    ~~

    整个济南陷在巨大的欢呼声中。

    高兴生坐着轿子穿过拥挤的大街,掀帘看去,只见满城百姓都闻风走到街头。

    这是楚军攻占大沽口、沉寂了一个月的第一场胜仗。

    “天佑大楚!天佑大楚……”

    有读书人扬着手高喊着,被人推搡着撞在高兴生的护卫身上。

    那护卫正要喝骂,高兴生吩咐道:“由他去吧。”

    他从怀中又掏出当时王笑测字时写的那个“赢”字,感到有些困惑。

    ——太好了!老夫这算命的本事真的不行……

第791章 出发吧

    王笑今天起来后又去看了看缨儿和朵朵,拿了两个盒子的香辣鸡翅给她们吃。

    辣椒这个东西五六十年前就传过来了,当时的楚朝学者称其“番椒丛生,白花,果俨似秃笔头,味辣色红,甚可观”,只是吃的人不算多。

    “秃笔头”这个比喻甚妙,但王笑打算告诉世人辣椒这个东西不仅仅是“可观”,海里的鱼虾放久了有腥气,用这味道盖一盖能好卖不少。这年头粮食不够,多搞点东西吃……

    他把这观点说了,缨儿颇为无奈道:“少爷你又在胡说了。”

    “开玩笑的。”

    “少爷,前几天雨好大哦,少爷一回来雨就停了。”缨儿啃着鸡翅又说了些闲话……

    王笑和她们玩闹了一会,才想起来自己今天得要去齐王府露个面。

    他离开济南半个多月,自是堆积了不少事情。

    今天,齐王周衍、议院的大臣,还包括各个行政方面的官员都等了他一早上了。

    等王笑一到,一个个就开始报困难,提要求。

    今年山东又有汛情,各地受灾的人不少、济南知府的人选也要商议、齐王大婚的筹备……唔,朝鲜国主也派人来义愤填膺地质问……

    大家所处的位置不一样,看问题的角度也不一样。在齐王和一众大臣眼里,事多如牛毛让人焦头烂额;在王笑眼里,大框架我都给你们搭好了,路都指清楚了,剩下的小困难你们办了就可以。

    “一群打工仔一天到晚就知道叫苦。”

    王笑心里这般想着,先把宋信骂了一顿。

    话里话外的意思也简单,让你筹备殿下的婚事你就去筹备,朝鲜使节来了就来了,你理他做什么。

    宋信兀自不服气,文绉绉的话说了一大堆,无非说那朝鲜使节不好对付,要发兵征讨我们。

    王笑又骂宋信是个蠢材,我们齐王只是个王爷,怎么能接待朝鲜使节呢,应该把人打发到南京去和寿昌小皇帝说啊。等他一来一回,生米都做成熟饭了。

    ——这么简单的一件事,非要跑来问,还要你打工。

    一众大臣纷纷附和道:“不错,此事当请朝鲜使节去问陛下。”

    反正他们一向都是这个德性,平常心里都叫周昱“篡国逆贼”,一有事就是“陛下”了……

    宋信于是也没话说了。

    倒也并非王笑比宋信聪明多少,依旧是所处的位置不同,眼界也不同。

    王笑是从大局看,联合朝鲜抗击建奴势在必行,不可阻挡,别说派使节,你李倧跑来哭死在济南我都不理你;宋信筹备齐王大婚,自是要把差事办妥善,担心中间出了岔子。

    周衍坐在上首,目光看去,只见王笑举重若轻,一桩桩麻烦事只在三言两句之间便敲定下来,俨然早已胸有沟壑。周衍不由极是感慨。

    就这些事,换成自己来处理,只怕任何一桩都要磨上三五天。他闭上眼,仿佛看到自己和宋信一来二去,商讨着朝鲜要发兵来攻如何是好,担忧到夜不能寐……

    为什么姐夫就能一言而决呢?

    周衍暗中分析起来。

    自己要想做到这种程度,首先要了解山东和朝鲜的兵力对比,才能心中笃定朝鲜不敢发兵来攻;其次要有足够高的眼界,对山东与天下各方势力的平衡心中有数;再者,要有足够多的威望,才能够压住让宋先生这样的重臣心服口服。

    短时间内还是做不到啊……对了,自己马上也要成亲了,那个淑安郡主是什么样的人呢?

    一不小心思绪又跑得远了。

    周衍想着想着,忽然感到殿中安静下来。

    他抬头一看,只见满堂大臣都在劝说王笑不可再率军去北面支援。

    原来姐夫又想去打仗了。

    周衍一想,也连忙劝说王笑不要去。文绉绉的话说了一大堆,意思无非是姐夫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

    王笑站起身,指明了局势,意思还是今早他和淳宁说的那个意思。但和一众大臣说起来,却又多了些悲壮的意味。

    就是在这个时候,秦山海的战报传来。

    战报有两封,直接送到王笑手中。

    王笑看过之后,拿出其中一封让人念出来。

    “报!捷报!秦副帅于河间府静海县击败建奴镶白旗部,斩杀真奴一千三百六十七级……”

    ~~

    左经纶正坐在堂中闭目养神。

    他最近确实很累。为了实行粮据之策,王笑杀了不少人,算是把事情铺开了,剩下的事确实是由诸臣就办就可以。

    也就是这样,左经纶看王笑分外不爽。

    这小子想一出是一出,摊子铺得又大,把军政大权紧紧握在手上,却又把人当牛马一样狠狠使唤。

    现在王笑回来了,诸臣其实也是故意诉苦叫难。没想到被王笑三言两句打发,接着这小子又要出征。

    左经纶依旧不支持。

    他不是不明白王笑的意思,还是希望能更稳妥一点。

    别的不说,再增兵,粮草的压力就大了不少。万一战败,损兵折将,等建奴再攻下来,山东的兵力更捉襟见肘。

    虽然不支持,左经纶也知道自己也劝不住,他王笑哪次肯听别人劝了。

    就是这时,前线战报传来,算是小小地抽了王笑一巴掌。

    ——呵,这小子刚说完北面战事危急,后脚捷报便传来,他竟也有看错的时候的……

    满殿欢腾当中,左经纶抬头看去,只见王笑已皱起眉,脸色忧虑之色更重。

    一刹那,左经纶愣了一下,稍一思索,心头也浮起一些不好的预感。

    另一封战功里写了什么?

    但王笑也不多说,拱了拱手,淡淡道:“我还有事,诸公且先忙吧。”

    说罢,向齐王行了一礼,竟是径直出了大殿。

    倒也有些小臣暗自嘀咕道:“国公这是丢了面子不高兴了。”

    但他们一抬头,见那些大臣面露惊疑,却也不敢再说话。

    ~~

    “去让高兴生来见我。”王笑出了齐王府,径直吩咐道。

    接着他略一思索,又下令道:“把秦副帅的捷报通谕全城,让济南百姓都知道。马上就去办。”

    “是。”

    回了国公府,王笑在大堂坐了一会,提笔写下两封书信,才写完,高兴生到了。

    “恭贺楚公大捷……”

    王笑连茶也没给高兴生喝一口,径直道:“你亲自回燕京一趟,告诉唐中元,此战已到关键时候,让他务必不要弃守中原。”

    “楚公放心,我主自然会与燕京百姓共存亡……”

    “我没功夫和你说这些虚的。”王笑打断道:“我军已出大沽口,说明燕京情况并不妙。但你告诉唐中元,我会亲自北上,让他无论如何都要等我来。另外,将这两封书信交给七殿下。”

    高兴生接过书信,不由面泛难色。

    开玩笑,燕京都被包围了,北直隶顺天府到保定到处都是建奴,这个时候你王笑要我北上,万一我送了命怎么办?

    王笑转头一看,见高兴生还站在那,不由眉头一皱。

    “怎么?要我派兵送你?”

    高兴生一愣,连连摆手道:“不劳楚公派人,外臣还是自己乔装潜行更安全些。”

    王笑那一双眼似能看到高兴生心中的恐惧,又道:“你不必担忧,此战我们必胜。”

    “是。”虽只有一句话,高兴生莫名心中一定。

    “你现在就出发,去吧。”

    高兴生出了虢国公府,暗骂不停。

    ——好你个王笑,老子又不是你的臣子,凶什么凶……

    王笑走出大堂,听着远处隐隐的欢呼,沉默了半晌。

    此时此刻,山东在他的治理下刚刚有了一点海晏河清的样子。分地分粮之策使得投奔过来的流民能够饱腹,路边不再有饿殍遍野。

    再加上这场大捷报,好像振兴就在眼前。

    但身居高位之后,他已经能看得更远,能看到北面已涌起滔天洪水,要把这一切淹没……

    他转过身,去向自己的家人告别。

    ~~

    “缨儿,你看看我这一卷写得怎么样啊?”钱朵朵将《石头记》的稿子推在缨儿面前问道。

    “啊。”缨儿绣口微张,感到有些为难。

    她就蛮不爱看书的,而且还有好多账要算。

    但钱朵朵既然问了,她还是把稿子接过来。

    “我帮你算这个账啊……我去拿一下我的算盘。”钱朵朵起身转到后面找东西。

    缨儿看了一会稿子,感到这些词藻对于自己这个丫环来说还是太难了,目光一转,又看到桌上的香辣鸡翅。

    中午她们已经和王笑一起吃了一盒了,味道确实还是不错的。

    缨儿忍不住又拿了一根出来吃……

    等钱朵朵拿了算盘转回来,目光一看,却见缨儿正满脸流泪,眼睛都红通通的,煞是可怜。

    这一看,钱朵朵自己也忍不住哭出来,抱着缨儿哭道:“缨儿也觉得这结尾太惨了是吗?呜呜……可是笑郎说,故事就是这样子的,曹先生和高先生托梦给他就是那么写的……他又编不出别的结尾……呜呜……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

    “朵朵,你别哭,别沾到我的鸡翅……嘶……朵朵……”

    缨儿只好把手里的鸡翅放下,擦了擦手,轻轻拍着钱朵朵安慰道:“你不要哭……嘶……”

    好一会,钱朵朵擦了擦眼泪,又看向缨儿道:“好缨儿你叫我别哭,怎自己还是看哭了?”

    缨儿又是轻轻“啊”了一声,吸了吸鼻子,道:“就是……就是太感人了嘛……朵朵你写得真好。”

    王笑正在这时候进了她们的屋子。

    眼见两个小丫头正哭得梨花带雨,他不由微微一叹,道:“你们已经知道了?不要哭了,我又不是没去打过仗,我明天一早就去德州,等打了胜仗也就回来了……”

    缨儿和钱朵朵皆是一愣。

    “少爷……”

    “笑郎……”

    “眉儿告诉你们的是吧?好了,不哭不哭。”王笑捧着缨儿的脸擦了擦,笑道:“怎么鼻涕都哭出来了?香一个……哇,好辣……”

    “呜呜……”

    缨儿和钱朵朵这下是真的大哭了出来……

    ~~

    几番枕上联双玉,寸刻闱中当万金。

    天明时分,秦小竺还在榻上睡得更香甜,王笑已然起身。

    淳宁也翻身起来,给他披上衣服。

    “小竺没事吧?”

    “没事,她睡到中午也就行了。”王笑抚了抚脑袋,脸色有些疲惫,又道:“你好好和她说,就说让她留下来保护你们。济南防务我就交给她了。”

    “嗯,夫君说好要带她去,如今这样,她怕是要很生气。”

    王笑低着头笑了笑。

    昨夜三人闹了半晌,秦小竺起来喝水,于是被他药翻过去。

    生气就生气,这次他不打算带上她。

    “夫君……万事小心……”

    淳宁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也只有这一句话。

    王笑抱了抱她,转身出了虢国公府。

    ……

    王笑只从济南抽调了一千亲卫,而这次北上要带的部属已在德州整装待发。

    一千人出了城,缓缓向北。

    王笑昨天一夜没睡,因先陪了缨儿和朵朵,又陪了淳宁和秦小竺,只觉浑身都是香的。

    于是出发之后,他便在马车里躺倒睡了下来。

    时间就是这样省下来的。

    再忙,管理管理总是能挤出一些时间。

    睡了一个多时辰之后,队伍突然停下来,前面一阵闹吵声传来。

    王笑睁开眼,不用看就知道,自己又到黄河故道了……

    ~~

    黄河对于王笑而言,其实有一个不足与外人道的小趣事。

    作为一个有着现代记忆的人,王笑一直以为黄河是从山东注入渤海的,途经郑州、开封、菏泽、济南、滨州。

    但在楚朝,黄河流过开封之后,是南下南直隶,经由徐州、扬州、淮安注入黄海。

    第一次到济南时,王笑曾经非常惊讶。

    ——“咦,黄河呢?”

    那么大一条河,总不能说没就没了。

    这件事后来是吴培向王笑解释了,当时吴培也没想到这位怀远侯这么无知……

    “侯爷说的是黄河故道吧?黄河以‘善决’、‘善徙’而著称,在民间称之为‘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这绝非虚言。”

    当时吴培指着远处的黄河故道侃侃而谈道:“两千余年来,黄河有五次大改道,第一次是从战国时,人们通过修筑河堤,使黄河不再漫流;第二次便是前面的王景河故道了,当时黄河在王莽时期决口,肆虐六十余年后,才在东汉明帝时由王景治理出这条河道……”

    当时王笑看着自己脚下的土地,心想:我说的不是那边的王景河故道,我说的是我们现在脚下应该还有一条黄河才对。

    这话他没有对吴培说,于是吴培还在说。

    “第三次是宋时,黄河在商胡埽决堤,河水北流,侵夺御河、界河入海。”

    “第四次……”

    吴培说到这里,深深叹息一声。

    “第四次是宋室南渡之时,东京留守杜充……此人为了阻止金兵南下,在李固渡掘开河堤,致使滔滔黄水荡决南下,通过夺取泗水河道入淮。从此,黄河彻底改成了流向,开始南流,当是时,两淮繁华之地沦为泽国。此后数百年来,山东常大旱,南直隶常大涝。杜充以一人之力,为祸之烈,千古难消啊。”

    “第五次则是在元、金、宋大战时,元军接连两次掘开河堤,致使黄河侵夺濉水、涡水、颍水河道入淮。”

    末了,吴培总结道:“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指的便是黄河善徒,某个村子今天在黄河东面,明天便有可能在黄河西面。”

    王笑点点头,心道原来如此,黄河从山东跑到江苏去了。

    王笑虽不知道黄河是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山东,但知道反正不是在明清交际之时,倒也并没有对此事太过操心……

    ~~

    今日北上,再次走到王景河故道,王笑的车驾却是停了下来。

    一场春汛过后,山东各地都有汛情,原本干涸的王景河故道里也涨了水,桥也塌掉了。

    汛情王笑自然是了解的,每天的公文都有提到,算不上什么大灾。

    麻烦在于,他三令五申不许在河道里种地盖房,偏有人不听。

    王笑下了马车,放眼望去,只见前面又多了一条河,河上还漂浮着许多木板和人,救灾的官吏来来回回,乱成一锅粥。

    他皱了皱眉,走到河道边,向为首的那名官员喝问道:“怎么回事?雨都停了三天了,为何还有这么多人没救起来?”

    那小官居然也是认得王笑的,闻言很是惶恐,喃喃道:“国公恕罪,这些百姓……是从河南冲过来的……才冲到这里……”

    哦,河南冲过来的。

    王笑目光看去,见水上漂着的不少人确实都泡得发白了。水面上还漂着几只猪……

    他只好点点头,在那小官肩上一拍。

    “那是我怪错你了,捉紧干吧。”

    那小官愣了愣,没想到国公爷还能这样说话。

    “你们,去帮他们把人都捞上来。”王笑又向亲卫喝令道。

    ~~

    负责在王景河故道救灾的这名官员名叫董人立,乃是齐河县的县令。

    这次的汛情,董人立勤勉任事、确实是立了些功劳的,今天来捞河道里的灾民,又正好被虢国公看到,他也算是运气颇好。

    接着,只见国公的亲卫们一部分在搭桥,一部分在帮忙打捞灾民和物品,事情就更顺利得多。

    灾民被打捞上来,和物品一起放上板车,一辆辆地送往齐河县,一切都是那么有条不紊……

    过了许久,董人立稍作歇息,喘了一口气,打算向国公报功。

    但他举目四望,不由好奇起来。

    “咦,国公去哪里了……”

第792章 王景河

    高兴生策马穿过宁津县外的官道。

    他已经奔驰了整整一夜,终于,跨下战马嘶鸣一声,已然力竭。

    “吁……”

    高兴生扯着缰绳,下马歇息了一会。

    这次回燕京,他特意换了一身游方术士的打扮,仿佛回到了当年还没加入义军之时。

    可惜,短短两年的高官生涯,那股行走江湖招摇撞骗时拿捏起来的仙风道骨之气已然消散,只留下满身官气。

    趁着歇息时,高兴生又把袖子里那个“赢”字拿出来看。因为他实在是对这一场仗十分在乎,又不知该从何分析。

    字是好字,就是笔触过于风流,一如王笑其人。

    阳光从树冠上洒下来,照在那字的转折之处。

    “咦……”

    高兴生忽然一眯眼,突然在笔划之间发现一缕杀伐之气。

    “竟是看到了胜机!”

    手一颤,这位算命先生打扮的瑞朝高官登时大喜,将纸揣入怀中,重新上马,心中一片振奋昂扬……

    ~~

    与此同时,王笑还在齐河县境内、没有渡过黄河的王景河故道。因为小浮桥人可以过去,他带的辎重却过不去,只好让人一边搭桥一边救人。

    王笑这半个月跑遍了山东砍人,加上昨夜又折腾得太厉害,今天在马车上浅浅睡了一个时辰之后更觉昏昏沉沉。闭上眼仿佛还能看到缨儿那双绕在自己腰上的小脚丫,淳宁如藕一般的一段粉臂……

    他于是下了马车,活动了一下筋骨。

    举目望去,上游又有许多人被冲了下来。

    大概是河南某处又有整村的人在黄河故道里开垦。

    王笑看了看,还有五十余个亲卫随侍左右,又把他们都派了过去。

    这样一来,他身边还有耿当和另五个亲卫。

    耿当懂一点农活,分析道:“这场春汛不大,俺爹以前说过,要没有春汛,就要担心发生春旱,今年的年景能比去年好。”

    这话耿当不说王笑也知道,这些日子的公文看下来,王笑懂得比他还多。

    无非是黄河上游的积雪融化了、溢到王景河故道里,山东这个情况算好,两淮今年才要糟糕,这些日子江北四镇逃到山东的灾民又多了不少……

    尤其是当年吴阎王决黄河淹了开封后,把楚朝数代辛苦经营了两百年的河防工程毁了个精光,水势泛滥过去也不知要糟蹋多少田地。

    “你说是好年景,还不是这个样子,农活不易啊。”王笑叹息一声。

    忽然,他眼睛一亮。

    只见水面上漂一头牛,正趴在木屋的残板上哞哞叫着。

    牛这种东西到处都是很缺的,哪怕王笑贵为国公,也生不出牛来。他其实想发明一个犁地的工具,但没有动力源。

    蒸汽机虽然早就想发明,原理也简单,就是冶金工业跟不上,精密轴承不好做,前阵子莱州倒是终于鼓捣出一台,但要真能投入使用还要很多时间。

    总之目前还是用牛更实在。

    眼下这情况,山东的耕牛要是病死一头,就关系到十几户人家的农耕,文书都还要传到王笑案头……嗯,这事听起来就不像话,也让人不胜其烦。

    “去,让他们一定要把那头牛拉上来。”

    调走了一名亲卫去通知下游的官吏,王笑又吩咐两名亲卫道:“你们骑上马,去上游茌平县看看,到底是怎么办事的?!怎么什么东西都冲下来?!”

    “是。”

    王笑带着耿当和两名亲卫又往上游走了一段。

    突然听到有人在呼救。

    却见一个农妇正在水中挣扎。

    漂下来的人很多,除了死掉的,大部分都抱着木板,有气无力的样子。

    偏偏这只有这农妇连个木板也没有,不救马上就会死掉。

    “去把她救上来。”王笑又吩咐道。

    耿当挠了挠头,道:“俺是北方人,俺不会水。”

    王笑倒是会水,但他不想去。

    那女人喊得中气十足,看起来像是刚掉下去的,谁知道是不是刺客。

    “你们两个去救,小心点。”

    “是。”两名亲卫在河道边卸了甲就去救那农妇。

    王笑看了一会,见那农妇确实是不会水性,几乎都要被淹死了。

    这种事是假扮不了的。

    一时间王笑也有些羞愧。

    自己这国公当久了,疑心病未免太重,对人命竟也轻贱起来,看来往后得改一改……

    那两个亲卫水性一般,捞了好半天才把那农妇捞上来,也都灌了好几口水,瘫在岸边一动不动。

    眼见人已经救上来了,王笑打了个哈欠,感到十分困顿,也懒得去看那农妇,吩咐耿当:“你去帮她把水呛出来。”

    “是。”

    王笑又打了个哈欠,转身向马车上走去。

    ——不行,还是得去躺一会……

    远处荒草萋萋,兵士民夫们忙碌着。

    王笑缓缓走着,心想小竺这时候应该已经醒了,也不知她会有多生气,才出门就想她了……

    忽然,他听到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

    济南城,王珰正在商务处衙门里吃饭。

    自从搬回王家之后,他中午也懒得再回家吃饭,免得听王秫和周氏唠叨。

    他发现,商务处的饭菜比张嫂做的要好吃不少。

    想到张嫂,王珰也想到小柴禾后来告诉自己的——张嫂是个建奴的细作。

    怪不得做饭那么难吃。

    “算时间,张嫂也该逃回关外了吧……”

    ~~

    张嫂没有回关外。

    她这次到山东,带来的人都死光了。

    换成别的人,早都回去和主子报告任务失败了。

    但张嫂偏不信这个邪。

    汉人有一句话叫“有志者事竟成”,她相信,只要坚持,自己肯定能逮着机会捉到王笑。

    王笑不可能永远有人护卫,等下去必定能等到他落单的时候。

    这一等就等了一个多月。

    等到了山东出兵天津、等到了济南也开始施实粮据政策……张嫂没了王珰的庇护,发现自己越来越难躲藏了。

    五天前,她饿得不行,露头去领了一张粮据,接着就被带到一个大农场喂猪。

    她预感到再这样下去不行,很可能会重蹈阿布林的覆辙,于是当机立断逃出济南。

    今天发现王笑北上德州,张嫂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否则等王笑一到德州,身处大军之中,就再难捉到了。

    她远远观察了好久,看到王笑身边只有三个护卫。

    这是一个多月来最好的机会了。

    张嫂计上心来,一咬牙就跳进了水里。

    她是草原上的女汉子,并不懂水性。当她相信,王笑是一个爱民如子的人,不会见死不救。

    没想到王笑真的见死不救,她差点就被淹死了。

    好在那两个水性蹩脚的亲卫最后还是把她救了上来。

    灌了一肚子水的张嫂迷迷糊糊醒过来,看到耿当那个蠢货正在愣愣看着自己。

    “咦,俺在哪里见过你?”

    耿当还没反应过来,张嫂一把揪住他的发髻,一手捡起他放在地上的头盔。

    “咚咚”的两声,头盔重重在耿当头上砸了两下!

    她是草原上力能扛鼎的女壮士!

    站起身一看,王笑竟然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已经走了,张嫂大怒,如苍鹰扑兔一般便向王笑扑上去。

    手堪堪拍到王笑的肩,王笑竟是耳朵一动,一个转身,出拳重重击在张嫂肚子上。

    张嫂没想到这小子竟有些技艺,涨鼓鼓的肚子被打了一下,“噗”的一声,满肚子的泥水喷了王笑一脸。

    趁着王笑目不能视物,张嫂忍痛按着他的肩膀,手刀重重劈下,在他后脖颈用力一敲把他敲晕过去。

    再一抬头,只见两骑亲卫正策马向这边奔来。

    淤泥飞溅,张嫂一手环抱着王笑的腰将他提起来,迎着冲来的骑士凛然不惧。

    在山东她受够了委屈,今日要放手一搏!

    “国公被擒了,别开铳!”亲后大喝一声着,拔出刀。

    “救国公!”

    骏马冲到面前,刀向张嫂劈下。

    电闪石火的一瞬,她矮身避开,扬手一扯,扯住一名骑士的脚踝。

    “啊!”

    张嫂一声大吼,奋力一拉,将马上的亲兵硬生生拉下马来!

    另一名亲兵瞳孔大张,不敢相信一个女人能有这样的力道。

    “嘭!”

    “吁……”

    张嫂扯住缰绳,提着王笑翻身上马,用力一踢,将另一匹马上还在目瞪口呆的亲兵踢下马去。

    至此,从她暴起击昏耿当、抢下王笑、夺马而逃,不过短短数息之间发生的。

    控着两匹马,她沿着王景河故道狂奔,感到了巨大的骄傲。

    如果自己身为男人,一定会是大清的巴图鲁。

    ……

    有志者,事竟成!

    ~~

    “上游的茌平县漏了这么多灾民冲下来,还正好被国公撞见了,嘿。”

    齐河县令董人立心里想着这些,四下看了看,想要去找国公爷报功。

    他向上游走了一段,只见一群亲卫营的将校正围着那个耿将军低声商量着什么。

    那耿将军头上破了两个大洞,正流血不止,身子摇摇晃晃的,也不知怎么了……

    董人立忙跑上去唤道:“耿将军……”

    那边耿当眉毛一拧,忽然喝道:“把他捉起来!”

    董人立才来得及唤一声,只见几个亲卫扑上来,径直就把自己摁住。

    “耿……”

    “把他押到济南交给锦衣卫严查!”耿当下令道,“你们速把消息回报大公子和二公子,你们,跟着俺追!快!”

    董人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到“锦衣卫”三字,心中大骇,暗道自己真的要死定了……

    “祸从天降啊!祸从天降……”

第793章 行唐县

    这一年天下大变,唐中元攻占燕京,立足未稳便遇到清军入塞,鏖战于蓟镇;齐王与虢国公镇守山东,出兵联寇抗虏,集兵于天津、沧州、德州,北直隶沿海一带。

    中原之战已初显端倪。

    这样的情势下,太行山脉以东、河间府以西的保定府和真定府一带,完全失去了朝廷的秩序。

    这里名义上还归瑞朝管辖,但瑞朝已经没有余力再顾及北直隶和河南。

    瑞朝一方面收缩实力于陕西、山西,一方面试图守住燕京,做最后的努力试图保全东征的成果。而清军兵压燕京、楚军集兵沿海,三方都暂时无暇顾忌这里。

    唯有战败溃逃的瑞军、打粮草的小股清军会流窜过来,狠狠地洗掠一次又一次。

    战火纷飞中,保定府和真定府成了一片断瓦残垣。

    但,有一股奇奇怪怪的势力,正在这一片风雨飘摇中迅速成长起来……

    ~~

    行唐县。

    行唐县归真定府管辖,处在太行山东麓,距西卜坡一百里。

    这日,一股溃逃的瑞军执着刀奔进村庄,挨家挨户地翻找着剩余的粮食。

    村中屋檐残破,时不时有惨叫声划破寂静。

    乔阿良躲在一个狗洞里,揣着一个干硬的馒头瑟瑟发抖。

    这馒头是他死去的爹娘留给他的,也是他最后的食物。

    忽然,一双大脚出现在狗洞前面。

    乔阿良身子一僵,吓得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

    他无比希望那个逃兵没有注意到自己,但下一刻,对方还是弯下身。

    一张凶恶的脸出现在狗洞前。

    “嘿,小子!出来……”

    逃兵大手一伸,拎着乔阿良的领子就把他拉出来,拔出刀就要砍。

    乔阿良大哭不已:“官爷……求你了……”

    求饶声没有让那逃兵有丝毫心软,单刀毫不犹豫地劈下。

    “噗”的一声响,突然一支箭贯穿那逃兵的喉咙。

    乔阿良吓得尖叫一声,转头看去,只见一伙人向这边奔来。

    “救那孩子!”有人大喊一声。

    那边又有一股逃兵向这边冲来。

    “你们外不能御敌、对内杀掳百姓,可对得起身上的军袍?!”

    乔阿良转头看去,只见一名断了手的书生一边大喝着,一边指挥着一群大汉把逃兵杀退,更远处也是杀喊声阵阵……

    乔阿良还未反应过来,那断手书生已然上前,一把将他拉了起来。

    他紧紧捂着怀里的馒头,心中依然忐忑。

    “小兄弟,你不必怕。我们不是坏人。”那断臂书生温言安慰道,又道:“我姓孙,孙知新,我们是天地会的……”

    “天地会”三字入耳,乔阿良眼睛一亮,惊喜道:“我我我……我想去西卜坡,我能种地……我能种地……”

    他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知道他爹娘就是想带着自己去投奔西卜坡,听说在那边只要会种地就能活下来。

    孙知新点点头,又道:“不用去西卜坡了,以后在行唐县你们也能安身立命。”

    他似乎很忙,拉起了乔阿良、又向村子里跑去,嘴里不停向瑞军的逃兵们喊着话:“你们皆是华夏男儿,岂忍心向同胞百姓扬刀?放下刀枪,同心御敌……”

    乔阿良莫名对孙知新有股油然而生的亲近感,只觉得跟在他身后才安全,于是挤在人群中跟着跑。

    听着众人嘴里不停喊话,乔阿良忍不住也喊起来:“放下刀枪,同心御敌……”

    过了许久,一排排大汉把那些逃兵杀退。乔阿良目光看去,竟是有一千余名大汉把村民们都聚集起来。

    孙知新又对着村里的大家伙说了几句话,乔阿良也听不太懂,只知道接下来安全了。

    接着,他们又被带着向西走了一段路……

    绕过官道,只见前方出现一个城寨,路上有一个个瞭望台。

    那城寨看起来粗糙,但守在两边的汉子们一个个精神饱满,让人感到心中安稳不少。

    寨门打开,乔阿良举目看去,只见屋舍俨然,远处的人们还在翻着地。

    “孙先生和四当家回来了!”有人喊道。

    孙知新拱手向那边笑了笑,又安排人把新来的村民带去安置。

    乔阿良见一队汉子走上来,个个长得和土匪一样凶相毕露。他心头害怕,跑了两步上前,紧紧拉着孙知新的衣角不肯松开。

    “嘿,你这小子。孙先生又不是你爹,还不把手松开!”有个大汉喝道。

    乔阿良就是不松,缩在孙知新身后。

    “没事,就让他跟着我吧。这个年纪,正是读书明礼的时候。”

    孙知新说着,低头又看向乔阿良,道:“你叫阿良是吧?”

    乔阿良没想到从村里带回那么多人,孙先生竟还能记得自己的名字,眼眶一红,重重点了点头。

    ~~

    乔阿良于是就这样跟在了孙知新身边。

    几天之后,他便对这个环境熟悉起来。也认识了很多他觉得很厉害的人。

    一开始他以为孙先生是什么大官,但后来知道这边没有官,只有护民军和民事堂。

    护民军有几个护民将军,护民大将军铁豹子、护民二将军牛胜、护民三将军诸葛横……总之看起来都很凶。

    民事堂的先生们看起来就让人心生敬意,除了孙知新先生,还有胡敬事先生、劳召先生、孔兴弥先生……各个都是待人和善又有学问。

    乔阿良之所以知道他们的真名,因为这里不忌讳这些,另外、他听说民事堂是由大家来选的,也就是说过几年大家觉得几位先生做得不好,也可以选别的人进民事堂。

    乔阿良认为这简直就是胡说——怎么能把这几位先生换掉?!

    每次想到有可能哪天孙先生会被别人换掉,他都觉得有些生气,却又不知该生谁的气……

    乔阿良也在这边交到了朋友,名叫田永,年纪与他差不多,已经跟着先生们读书读了两年。

    在乔阿良眼里,田永聪明得不像话。

    等听田永说自己也是寒门出身,乔阿良羡慕之余,也盼着哪天能和他一样聪明。

    这天,两个小少年一边在晒着蕃薯干,一边背诵着诗书。

    “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

    田永嘴里轻声诵着,一边把蕃薯干一片一片翻过来晒。

    乔阿良忍不住向田永问出了自己心中那个耿耿于怀的事。

    “阿永,民事堂以后真的要重新选举吗?”

    “那当然啊。”

    “为什么?”

    田永想了想,应道:“若以后孙先生不能为民谋利了,大家自然要再选能为民谋利的人出来任事。”

    “孙先生怎么可能不为民谋利,他是我见过最大的好人!”

    “嗯……先生说过,等哪天我们能明白其中的道理,方才真正懂得何为‘天下为公’。”

    乔阿良依旧不明白,又问道:“那你明白吗?”

    “我也不明白。”田永应道:“学海无涯,我们慢慢学就可以。”

    “哦……”

    他们正说着,忽听得远处人马嘶昂。

    田永转过头,喃喃道:“先生们要去曲阳县了。”

    乔阿良问道:“他们去做什么?”

    “是要像救我们一样救更多的人。”

    乔阿良望着那边的鱼贯聚集起来的人们,心中敬意再次油然而生。

    他本来只是一个懵懂的孩子,这时却忽然恨不得快一点长大,像护民将军和几位先生们要为天下人做点什么事才好……

    ~~

    是日,一路策马西进的张嫂进入了北直隶顺德府境内,终于甩脱了身后的追兵。

    而王笑正被她绑得严严实实丢在马背上。

    两匹马调头北上,草原上的女巴图鲁显得那样冷静又能干,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能把王笑带回去呈给她的太后娘娘……

第794章 孙伯符

    王珠策马穿过济南历山门,在议院衙门前下了马。步入大堂,只见王珍正坐在那里与人说话,面容憔悴的样子。

    堂中还有许多人,除了议院几位重臣,还有小柴禾、吴培、傅青主等人,众人纷纷转头看向王珠,顷刻间又露出失望之色。

    “怎么样了?”

    王珠摇了摇头,道:“没拦住。”

    “怎么能没拦住?东昌守军都在干什么,能让一个女人带着国公走脱?!”钱承运大声问道,脸上已有怒容。

    王珠还算平静,道:“东昌府原有守军八千余人,德州兵马北上后从各府州抽调兵力,调走了东昌守军四千人;今年汛情出现之后,又调走了两千守军救灾;舍弟后来又以新军替换了其中两千人,再加上其次收粮之事,各地还要调派兵马守卫粮仓……能用之兵不过千余人,要封锁搜查的地方却有数百里,拦不住。”

    左经纶叹息一声,道:“老夫早就劝国公了,不要派兵北上,不要派兵北上!现在不只是东昌府,整个山东如今也不剩多少兵力。若非济南兵力不足,那女人如何能劫走国公?”

    眼看王笑真丢了,宋信也是大急,转头向小柴禾喝道:“你们锦衣卫是怎么办事的,为何一个细作这么久都没捉住?!”

    小柴禾面露苦色,拱手道:“眼下实在是事情太多,锦衣卫人手本就不足,国公这次北上,又抽调了锦兵卫半数将官到德州……”

    “这是理由吗?”

    吴培只好站出来替小柴禾说话。

    “本来北边各地的流民都在涌过来,加上两淮今年受灾严重逃来的人也不少。锦衣卫难以做到每个筛查,防止细作的主要手段还是户籍制度、以及安排流民劳作。若是在济南城内,那个张嫂也难以活动,但出了城柴指挥使也无能为力。另外,原本从济南到齐河这一段路,应该有济南守军戒严。但,也被国公抽调走了,本想等新军练好了再安排上去……”

    “不只是齐河,茌平县的兵力也空了……”

    话说到这里,堂上沉默下来。

    众人忽然发现,虢国公在时,形势看起来一片大好。但如今虢国公被劫,山东的整个问题马上就暴露出来……

    兵力不足,而且是严重不足。

    除去各州县的守备军,山东兵马可抽调的兵马总数不到十万,秦山海北上就带走了五万人,德州还有三万余人,其中还包括王笑要带走的两万。余下人马不到两万,完全不足以应付一省之地万一发生的意外。

    北方战事若是顺利,这种兵力空虚的隐患还能被捷报盖住。但一旦北面建奴打下来,或者不用等到建奴来,只要山东稍起一点乱象,那是压都压不住。

    根基还是太薄弱了,没有足够的时间安民、练军。

    但怎么办呢?山东无险可守,若不支援北直隶,瑞军一败,这些兵马也无力独自迎击建奴。

    宋信叹息一声,意识到之所以先前没担心这些,无非是寄望于王笑能再创造出什么奇迹。

    现在好了,王笑没了……

    左经纶往日极是沉稳,如今终于显出老头子的碎碎念来。

    “老夫早就劝虢国公了,不要派那么多兵北上,不要派那么多兵北上……”

    王珠听不了这种唠叨,也不管对方是左经纶,径直道:“现在放马后炮还有何用?不调兵北上,坐以待毙不成?”

    钱承运眼睛一瞥,见左经纶面色不善,岔开话题道:“就算各地守备不足,亲卫营又是怎么回事,那么多人,能让一个女人把人劫了。若不重惩,何以正军纪?”

    王珍终于抬手摆了摆,叹道:“此事不宜声张,诸位切不可把消息传出去,对外便说国公领兵北上了便是。傅先生,农业处便拜托你了,我去趟燕京……旁的,等我找回国公再说。”

    再议也议不出什么来,该怎么做堂上众人都心中有数,也没什么好议的。

    王珍与王珠并肩出了议院。

    虽丢了王笑,两兄弟却也还算冷静。

    “不如由我去燕京吧?”王珠道。

    “我去吧。”王珍叹息了一声,道:“我已传书让唐芊芊派人拦截那张嫂。此去不免要与各方势力打交道,这方面我还是强于你的。”

    “大哥不在,我怕镇不住济南群臣。”

    “无妨,有殿下在。”王珍道:“我是说有淳宁公主在,论才干,她远在你我之上。”

    兄弟俩上了马车,王珍沉吟了许久,忽然叹息了一声,感慨道:“我在想,当时我们说要助三弟成王霸之业,许是错了。秦末争霸,陈胜、吴广、魏咎、项梁、项羽,多少豪杰葬送才有了一个汉高祖,隋末争霸,孙安祖、张金称、高士达、窦建德、杨玄感、王世充、李轨、萧铣、梁师都,又是多豪杰败亡,才有了李唐盛业……唉,如今才明白何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大哥何必如此气馁?三弟不过是被人捉了,再救回来便是。”

    “不过有感而发罢了。”王珍抚了抚额头。

    他怕那个张嫂已经把王笑杀掉了。

    若是如此,往后何去何从,他也感到极大的迷茫。

    回到王家,陶文君匆匆迎上来,对王珍低声道:“你真要去?”

    “不去不行了。”

    “你万事小心。”陶文君眼中有些忧虑,却也没有多拦,又道:“我今早去看过淳宁了,她又是一夜未睡,她说山东之事你不必担心,她会尽力顾好,又求你尽力把笑哥儿带回来……”

    “知道了,王珰呢?”

    “被二叔骂了一上午了,爹跑过去劝二叔了。你说怎么就会有这样的事,唉。”

    王珍点点头,道:“你帮我把行李收拾一下吧,我去和爹告个别。派人让邓景荣在城门等我。”

    “好……”

    ~~

    院子里,王珰正垂头丧气地跪在地上。

    王秫骂了王珰好几句之后,被王康拦了下来,嘴里犹自“孽障”骂个不停。

    眼见王珍与王珠进来,王秫站起身,羞愧道:“都是二叔教子无方啊,让这孽障引了个细作在身边……”

    王珍道:“二叔不必责备珰哥儿了。那张嫂早就露了行迹,这次她能劫走三弟实属意外,与珰哥儿无关。”

    “这孽障。”王秫依旧恨铁不成钢地在王珰身上踢了一脚。

    王珍拉了王珰一把。

    “起来吧,你也该吃个教训,往后别总想着快活。”

    “哦……”

    王珍又向王康道:“爹,儿子要出门一趟,特来向爹交代一句,在外人面前,切不可流露出戚戚之态,免得人心浮动。”

    王康抬头看向大儿子,想说什么,又没说能说出来,最后叹道:“那老三就是个闲不住的主,人家别的官老爷出门,哪个不是端端静静地坐在那,就他,非要到处乱跑。”

    王珠对这话颇为不以为然。

    王康想到三儿子被人捉走,大儿子又要到兵危战凶之地去奔波,越想越恨,一转头看到王珠那副表情,不由道:“你不是能耐吗?建奴能派人掳走老三,你也派人去刺杀他们啊,关外蛮夷才几个人,正好杀干净了早些收复京师。”

    ——你爹手上还有许多京师的产业等着回去领呢。

    王珠道:“爹想要刺杀谁?”

    王康理所当然道:“那自然是多尔衮。”

    “呵。”

    “逆子,你还笑得出来。”

    “我们立足山东不过半年,基业草创。这种情况下,建奴前后派了两拨精锐死士,共计三百二十七人,个个武技高超。先帝入城时他们攻占北门、又在鱼山行刺,到最后除了那张嫂已全数毙命。养这三百余死士所费之功,可养兵两千人。建奴养得起,我们养得起吗?不说多尔衮护卫比三弟更周全,就算侥幸刺杀了多尔衮,其兄弟还有多铎,还有代善、阿拜、阿巴泰……”

    王康也就知道多尔衮和豪格,听着那些拗口的名字微微一愣,怒道:“逆子惯会胡说,那些不过无名之辈,你这逆子不能保护弟弟,只会顶嘴!”

    “爹你自己叫不出名字罢了。”

    “老夫管他们叫甚。几个蛮夷,全刺杀了又如何?”

    “老奴有兄弟五人,儿子十六人,个个皆是在战场磨练长大,又皆生子十余人,像代善这把年纪的,已有二十多个成年的孙子外孙。在爹眼里就是‘几个’人?对了,皇太极有十一个儿子,如今还剩六个。爹只需派死士一千八百人去沈阳,可绝了皇太极一脉。”

    王康本来只是顺嘴一说,偏被王珠这样顶撞,脸上无光,又骂道:“逆子,这是我说的吗?是左大人说的,不要派兵北上、不要派兵北上,别太把建奴当回事,老三非不听,死活要自己北上,现在好了吧?自己都被人绑走了!”

    王珠本就心情不好,闻言又讥道:“时至今日还觉得关外只有几个蛮夷?可笑。人家称帝建国,经营数十载,根基之厚。却总有人妄想以一两年的革新就能安度山东、拒敌于外。爹少听人胡扯,就是这样的老顽固满眼只有天朝上国的虚荣,至死不肯正视敌人的强处,局势才崩坏至此,呵,夜郎自大。”

    “你……”

    “都别吵了。”王珍摆了摆手,感到有些头疼,叹道:“爹,你不必急,我去把三弟救回来就是。”

    “是我急吗?是这逆子一天到晚就知道顶嘴!老夫就提了一句……”

    王珍其实是有认真考虑了一下王康的提议,摇了摇头,叹道:“爹的主张,怕是……很难。来济南的这批细作,多是皇太极训练了十多年的细作,武艺高、懂汉语、擅伪装。别的不说,他们在建奴当中找出会汉话的容易,济南城内懂满语的又有几人?更何谈在满人面前不露马脚。”

    一句话算是给王康下了台阶。

    王珰嘀咕道:“对啊,张嫂啊……我一点都没看出来她不是汉人。”

    王秫忙喝道:“孽障,你还不闭嘴!”

    “我仔细了解了一下那个张嫂。一个蒙古女人能把汉话说到这个程度……就这种治学的态度,我的学生当中一百个也难出一个如此刻苦的。”王珍叹息道,“她到济南来,所有同袍都死了、自己的身份也暴露了,还能不气馁不放弃,躲过盘查继续潜伏下来,心志坚韧啊。”

    “长他人志气,那不过是一个蛮夷女人。”王康恨恨骂道。

    “我问过耿当了,就是这个蛮夷女人,她不会水性却敢跳入水中吸引三弟,差一点就被淹死。这种‘不成功、毋宁死’的决心……要是我大楚两成男儿能有这种决心,楚朝也不会积弱至此了。”

    “哼,这么说,这个什么张嫂还是一个人物不成?”

    王珍叹了一口气。

    ——张嫂之才,让人刮目相看,可惜身为蛮荒女人,没有多少人能承认她的才干。

    他拍了拍王珰,道:“走吧,这次你跟我去一趟……”

    ~~

    何正孝缓缓走进何良远的公房。

    只见何良远正捻须看向窗外。

    “族兄在想什么?”何正孝问道。

    “老夫前日看《三国志》,忽有所感。建安五年,曹操与袁绍对垒于官渡,孙策整备兵马,打算袭击许昌,迎取汉献帝……你可知后来发生了什么?”

    何正孝自然是知道的,应道:“孙策被吴郡太守许贡的门客刺杀了。”

    “不错,‘策杀贡,贡小子与客亡匿江边。策单骑出,卒与客遇,客击伤策。创甚。’”何良远感慨道:“可怜孙伯符一世豪杰,死于宵小之手。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啊。”

    本以为你王笑是曹操,没想到原来是孙策。

    想到这里,何良远又道:“你可知孙策的遗言是什么?”

    何正孝答道:“中国方乱,夫以吴、越之众,三江之固,足以观成败。”

    何良远点点头,目露沉吟。

    如今唐中元与多尔衮在北边对垒,正如当年官渡。问题是……齐王殿下当得了孙仲谋吗?

    想到这里,何良远拿起案上一封文书,向宋信的公房踱去。

    宋信正在批复文书,批着批着就走了神,手指捻着自己的胡子玩起来。

    “宋大人在想什么?”何良远进了公房,笑问道。

    宋信淡淡道:“没什么。何大人有何贵干?”

    “老夫就直说了。虢国公这一出事,山东政务倒还好,这军务……殿下做何考虑?”

    “此事怕是不劳你我考虑。”

    何良远笑意吟吟,又道:“不考虑怕是不行了。山东防备空虚。不早做打算,我等许有灭顶之灾。”

    “何大人,还是做好分内之事为好。”宋信眼中颇有些忌惮。

    “宋大人不必担忧,老夫只是提醒你两句。”何良远开口道:“虢国公若不在,北方战事我们可有把握?秦副帅孤军深入,虽报了大捷,但那天国公的脸色我们都看到了,并不像是高枕无忧的样子。甚至收到战报,他就马不停蹄要亲自北上支援。这一仗还能不能打,应该请齐王殿下早做打算了。我们这些当臣子的,为了稳妥起见,是否该让秦副帅撤回来?”

    宋信微微沉吟。

    何良远又道:“山东兵权大部分是掌握在秦家和王家手里,以前,国公和公主殿下夫妻一体。如今国公不在了,秦家和王家,以后能不能忠心与殿下,这也是我们该为殿下考虑好的。”

    “何大人!”宋信语气加重,道:“国公可还活着。”

    “老夫当然希望国公安然无恙,但秦家怎么想、王家怎么想?不做好万全的准备。你又是把殿下置于何地?”

    何良远的目光颇为坦荡。

    他看得很清楚,王笑在的时候,自己斗不过王笑,老老实实呆着就可以。

    现在王笑不在了,别的可以先不管,必须让秦山海撤回山东。

    这种乱世当中,有了兵马才能安身立命,但要染指兵权,至少要把兵马带回来才行。

    简单来说,何良远对齐王的要求也不高,能像孙权一样守得一隅安宁也就可以了。如果哪一天北面的曹操或袁绍打下来了,要投降也得有本钱才行。

    宋信沉默了下来。

    他知道何良远有私心,这番话也称得上‘不顾大局’,但事情已经摆在眼前了。

    王笑不在,齐王殿下也指挥不了在外面的秦山海。出了任何事情后果都不堪设想。

    把兵马撤回来,让齐王整合兵权,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该死的是,何良远不亲自向殿下进言,却跑来和自己说。

    因为如果王笑活着回来,这个罪责不会落在何良远头上,只能自己来担。

    王笑不是什么心软的人,到时‘贻误军机’都是轻的,多半是要杀自己的头……

    眼看宋信隐入沉思,何良远笑了笑,转身就出了公房。

    他和王笑斗了那么多次,早有了足够的经验,冒头他是不打算冒头的。

    ——让宋氏兄弟先上前闹腾,等确定了王笑的死讯再说……

    ~~

    王笑正被五花大绑地放在马背上,张嫂坐在他身后策马而行。

    这样两人共骑,马累了就换另一匹马,速度倒也不慢,但张嫂为了躲过追捕经常绕路,这天也就走到高邑县。

    王笑对自己的性命并不担忧。

    无非是再去见见布木布泰嘛。

    他更忧心的其实是北面的战事,如果没有自己的支援,秦山海怕是很难撑住……

    又奔跑了一会,张嫂减慢马速,在一片树林里停下来。

    她把王笑提下马,丢在一棵树下,解下他嘴里塞的布条,拿了一个水袋喂他喝水。

    王笑被捉了几天,反正精神了许多,喝了几口水,笑道:“姐姐今年多大了?”

    他当了国公之后一直板着的脸竟是重新放松下来,褪去那种威严冷冽,显出少年郎的乖巧神情。

    在能当王笑的娘的年纪,被这样一声声“姐姐”叫着,张嫂有些无语。

    她也不应,拿了一块馕塞在王笑嘴里。

    王笑嚼了两口馕,又问道:“姐姐可听说过薛怀义的故事?”

    张嫂皱了皱眉,喝道:“不想吃别吃了!”

    王笑于是又嚼了两大口,末了却又说道:“《新唐书》记载,武则天‘虽春秋高,善自涂泽,虽左右不悟其衰’,意思是,武则天晚年还是皮肤明亮有光泽、容光焕发,别人根本看不出她的老态。你可知为何……唔……”

    张嫂又拿破布塞进王笑嘴里。

    “小子,你蛊惑得了别人,蛊惑不了我,死了这条心吧……”

第795章 土包子

    行唐县。

    乔阿良和田永除了读书、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每天还会和民兵队伍一起操练。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要保护这一方安宁,自然也要有武力,护民大将军铁豹子便是民兵队伍的大首领。

    当然,这个“大将军”的称号是百姓们自己喊的,并没有哪个名正言顺的朝廷给他封册。

    这边的民兵队伍也不像官兵那样等级分明,事实上大家也都是农夫,平时更多时候都在种田,种完田还要到山上种些蕃薯,还要再养些鸡鸭……只有农闲时才有空操练。

    好在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居乐业,因此民壮也都很热情。

    氛围比起楚朝军垦确实可谓是天壤之别。

    乔阿良和田永混在队伍当中跑了好几圈,又打拳打了半个时辰,不停喊着“保卫乡里”的口号。

    等操练完,已是近傍晚时分,家家户户里都有炊烟升起。

    乔阿良抬头看去,见铁豹子独自一人走到了一座瞭望台上坐着。

    “我们叫大将军吃饭吧?”乔阿良向田永说道,他还是有些害怕这个长得凶神恶煞的大将军。

    田永想了想,应道:“我们把饭端上去给大当家吃吧。”

    晚饭也很简单,糙米和蕃薯混着煮,又配了几片萝卜。

    两个孩子端着碗上到瞭望台,见铁豹子嘴里叼着一根草,看起来有些寂寞。

    如今几位先生带着牛老二、诸葛老三到邻近的曲阳县去了,寨子里只剩下铁豹子坐镇。

    “大将军,你坐在这里干嘛呀?”田永问道。

    铁豹子自然不会和小孩说自己是因为不想读书才躲过来,于是随口应道:“老子在放哨,省得夜里有溃兵到寨里抢劫。”

    乔阿良一听,很崇拜地看着铁豹子。

    他听说铁豹子以前曾经拉着几十万人造反,后来被官兵打败了,忍不住问道:“大将军,你以后想当皇帝吗?”

    铁豹子沉默了一下,其实当时聚众造反,他也没想过当皇帝,无非只是想着大丈夫于世,该轰轰烈烈大干一场。

    “老子就想着兄弟们能吃一口饱饭,老子连儿子都没有,当个屁的皇帝。”

    乔阿良渐渐也不那么怕了,又问道:“那大将军你为什么没有儿子啊?”

    铁豹子扒拉了几口饭,抬起头缓缓说道:“老子有一个儿子,早几年跟他娘一起饿死了,他要是还活着,今年也该十八了。”

    乔阿良知道自己触到了铁豹子的伤心事,有些内疚,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田永却是道:“大当家,刘婶说要再给你说个媳妇。”

    “你别听她放屁,老子不用她说媳妇。”

    “但刘婶说大当家该有个媳妇……”

    铁豹子懒得听田永瞎扯,骂道:“孙先生让你做的功课做了没有?还不快去做,把碗带下去。”

    “哦。大当家,你的策论也要写啊,先生们回来要检查的。”

    “屁大点的娃怎么这么烦人,还不快滚下去……下楼梯的时候小心点。”

    乔阿良与田永端着空碗下了瞭望台,正好见刘婶跑过来。

    刘婶穿着襟裙也不方便爬上去,抬头冲着上面的铁豹子喊道:“大当家,快下来,俺又给你相看了一个……”

    “没看老子忙着吗?一边去!”

    “大当家你下来看一眼呗。”

    田永听得好奇,拉着刘婶问道:“婶子给大当家相看了怎样的?”

    “就是前几天逃难来的一户人家的女儿,水灵得很,今年正好二十八。不是二八十六的那个二八,就是二十八岁,大当家说不喜欢太小的。”

    刘婶絮絮叨叨地说着。上头的铁豹子也不下来,心想:“才二十八?跟豆芽菜一样,干干瘪瘪,能有什么味道……”

    落日在山巅上沉了一半,巨大的金色圆轮染了漫天的红光。

    忽然,远远有呼喝声传来。

    几个民壮奔回寨子里,大喊道:“二顺他们被人抢啦!整袋粮食都被抢啦!”

    铁豹子迅速从塔上下来,喝问道:“怎么回事?”

    “大当家,二顺他们几个扛着粮食去城里换铁块,被一个女人抢了。那女人很能打,十几个人都摁不住。现在三队的人围着她,估计寨子里还要再派人过去。”

    铁豹子眉头一拧,大步就向寨子外奔去,附近的一群民壮见了,有的喊着“大当家”有的喊着“大将军”一个个跟了过去。

    田永手里还拿着个空碗,见状也忙不迭地跑去看热闹,乔阿良连忙跟上。

    赶到官道旁,他们目光看去,只见三十余个民壮围着一个中年女人正打得起劲。

    那女人力气极大,举起一个汉子就能往地上摔。

    “嘭”的一声响,但凡有人被摔在地上都是惨叫连连,一时半会爬不起来。

    她身后还有两匹马,马上坐着一个被绑着的少年郎君。

    乔阿良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人物,只看一眼就呆了一下,心想这人比孙先生他们还要像神仙。

    铁豹子也呆了一下。

    他才不在意什么少年郎,目光却是落在那打人的女人身上。

    她大概四十岁左右年纪,长得不美,但非常有味道。

    铁豹子说不清那是什么味道,总之就像是石头缝里长出来的杂草一样有种活生生的力量感。

    如果说刘婶给他相看的小闺女们是清晨树叶上的露水,眼前这女人就是一坛最浓的烈酒!

    露水连漱个口都不够,唯有烈酒,才能一醉方休。

    那眉眼中一往无前的杀气,那有力的腰肢,那蓬勃欲出的腚……铁豹子有些挪不开眼。

    “敢抢我们的粮食,给老子抢了她!”

    田永听了,抬起头说道:“大当家,先生们说了,你现在不是山贼了,不能乱抢东西。”

    “都上去,抢了她!”

    说话间铁豹子已大步冲了上去。

    他来得匆忙,没带武器,但赤手空拳也有信心拿下这个女人……

    乔阿良被铁豹子的霸气所慑,小脸绷得紧紧的,很是紧张。

    小孩子不懂什么男人女人,只知道那个想抢大家粮食的是个坏人,大将军一定能把坏人打败。

    但下一刻,才威风凛凛冲了出去的铁豹子停下脚步,抬起了手。

    “别!别开铳……都住手!”铁豹子大喝道。

    乔阿良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只见那女人手里拿了个黑呼呼的东西指着铁豹子。

    乔阿良也不知那是个什么东西,能把大将军吓成这样。

    “姑娘,有话好说,别开铳。”铁豹子说道,向后退了一步。

    ……

    张嫂皱了皱眉。

    “姑娘”这个称呼让她感到了冒犯。

    如果不是对方人多,她就要把眼前这个大胡子直接打死。

    张嫂也懒得说话,用脚勾起一袋粮食背着,翻身上马。

    她还很忙,没功夫和这一群村民闹腾。

    ……

    铁豹子眼见这女人抢了粮食要离开,心中颇为遗憾。

    他自然也看得出来,这女人身手不错、拿着火铳、还带着个贵公子,想必身份不寻常。

    可惜,有缘无份……

    然而下一刻,异变突生。

    只见那女人才跨上马,马上的少年郎突然身子一仰,后脑勺重重撞在那女人的额头上。

    好重一声响,那少年又是身子一撞,把女人手里的火铳撞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铁鹏子如蛟龙出海般扑了上去,苍鹰扑兔般把那女人扑下马来、摁在地上。

    他在绿林中名声响亮,自是武艺高强,此时没了火铳的威胁,放手一搏、施出了浑身解数。

    那女人力气也极大,咬着牙、面上泛起怒色,死死挣扎。

    纵是铁豹子武艺高超,也涨得满面通红,只觉像是在驾驭一匹烈马。

    两人全力相搏,仿佛巨浪扬起又拍下。

    “捉住她!”

    终于,一众民壮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

    ……

    王笑转头看着这一幕,颇为从容。

    把张嫂手里的火铳打掉了他也无所谓。

    反正张嫂也不会轻易把自己杀掉。

    没想到那汉子那么勇猛,居然还能制住张嫂,倒也是一员猛将。

    又过了一会,只见张嫂在众人围攻之下竟还用脚踹倒了不少人。

    最后,还是一个民壮拾起地上的火铳指着张嫂的脑袋,她才乖乖就擒。

    ~~

    “凶,叫你凶啊!”

    “他娘的,好凶的女人。这辈子头一次见这么凶的……”

    一群民壮押着张嫂,牵了马匹,进了一个偌大的寨子。

    寨中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不多时,铁豹子让人将受伤的民壮带下去歇养,又让人提着张嫂与王笑到堂上审问。

    王笑转头看去,见堂上布置得颇为雅致,两边摆着一个个矮桌,像是个学堂,又像是个议事大厅。

    大概既是学堂又是议事大厅吧。

    旁边摆着一排柜子,放着许多书。前面挂了个牌匾,写着“大道之行”四字,字不错,但也算不上什么顶尖的书法。

    “你们是什么人?!”铁豹子喝问道。

    张嫂被五花大绑了丢在堂中,想了想,应道:“我是京城难民,逃难过来的。”

    王笑发现她不只山东话说得好,一口京腔也十分淳正。

    “难民?你蒙谁呢?”铁豹子喝道:“有这么武艺高强的难民吗?”

    “我家里是走镖的,京城镇远镖局。”张嫂道:“我爹是镇远镖局张天扬,四年前我爹和我丈夫在蓟镇走镖,被建奴杀了。这次建奴入塞,我打算带着儿子南下避难……”

    张嫂说了好一会,说得十分细致详尽。她这样的细作,入关前自然是备了好几个身份。

    就好比,王笑自己就是朝鲜的李京花,家住汉城鹭梁津。至于什么镇远镖局之类的,王笑听都没听过,无非是民间的小人物。

    铁豹却是神色一肃,想了想又问道:“老子凭什么信你?”

    “我左腿上绑了一个袋子,里面有镖局的牌子。”

    铁豹子走上前,掀起张嫂的裤管一看,只见小麦色的脚踝上绑着一个小小的袋子,他不由心中一热……

    解下袋子一看,果然有信物。

    “原来是张老爷子的千金,老子在鸡冠山时也曾听闻过镇远镖局的名声。”铁豹子拱了拱手,目光又看向王笑,“这位,便是令郎吧?果然一表人才……”

    话到这里,他眉头一皱,又问道:“你为何把他绑着?”

    说着,他伸手要去拿王笑嘴里塞着的布。

    “不要解,我儿子疯了。”张嫂语气飞快,“四年前我爹和丈夫死后我儿子就疯了,他听说王笑纵横辽东的事迹之后,整天说自己是虢国公王笑,要去领兵去给他爹报仇。到处蛊惑别人跟他去送死。没办法,我只好把他绑起来。”

    “疯了?”铁豹子愣了愣,目光又在王笑脸色打量了一眼。心想这小子倒是俊,本以为老五已经很俊了,今还见到个更俊的,虽然疯了,倒也是个好儿子……

    王笑颇觉得好笑。

    张嫂这种谎话要拆穿也不难。

    只要把他嘴里的布条解下来,嗯,也就是几句话的事情……

    铁豹子却没把那布条解下来,而是看向张嫂,目光越发热切。

    “咳,咳,我虽听说过令尊的大名,但你抢我们的粮食、打伤我们的人,这事不好这么算了,总得要有个说法。”

    张嫂早有腹案,道:“是我不该,但我没带银子。这样吧,我那两匹马留给你们,请当家的放了我们母子二人……”

    “不行!”铁豹子摆了摆手。

    这要是以前在鸡冠山上的时候,想抢一个压寨夫人,还不是说抢就抢了。

    但现在不能这么蛮横,免得几个先生回来又要啰里吧嗦,得要把事情做得漂亮了。

    铁豹子想了想,让人先把王笑带下去,又让人把刘婶找来。

    等刘婶到了,他驱退众人,低声与刘婶说了几句话。

    张嫂被绑在那里,转头一看,已不见了王笑的身影,她心中不由着急起来。

    该死,费尽心力好不容易才把这小子从山东劫出来,竟又遇到了一群土包子和这个大胡子蠢材……

    用汉人的话说,虎落平阳被犬欺!

    ~~

    “大当家。她?比起俺相看的那几个闺女,她有啥好的?”刘婶忽然惊呼了一句。

    “让你去说你就去说,废话什么?!”

    张嫂微微一愣,便见那刘婶走到自己跟前,让打量了自己几眼,目光让人不爽。

    “大妹子啊。”刘婶开口说道。

    大妹子?

    张嫂又是一愣。

    “你觉得我们大当家怎样啊大妹子?”

    张嫂转头一看,见铁豹子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那柄火铳正静静放在桌案上。

    至于铁豹子这个人怎么样?呵,蠢材一个。要不是老娘孤身一人,早把他剁碎了喂狗……

    那刘婶脸上笑容更甚,又问道:“大妹子你想不想再给你儿子找个爹?不如就嫁给我们大当家吧?”

    张嫂又是一愣。

    ——世上居然有这种蠢材,一个国公摆在面前看都不看,觊觎自己这个老女人?该死!

    “我不……”

    “大妹子,你可想清楚了。你打伤了我们不少人,这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刘婶又说道:“走,你们是休想走的。留在我们这里,保不齐以后那些被你打伤的人要找你们母子麻烦。但跟了我们大当家可就不一样了……”

    张嫂低下头,思索起来。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眼前这个蠢材现在觊觎自己……虽然这事情很奇怪,但总之……嗯……总之这蠢材现在没盘问王笑,不代表接下来不会盘问。

    只要王笑一开口,娘娘交代的任务就失败了。

    等王笑脱困,一定会杀了自己。

    嫁给铁豹子似乎是最好的选择,也许能说服他投靠大清。就算不能,也可以继续迷惑他别相信王笑。或者,等洞房的时候,杀了他逃走。

    没想到这辈子居然还有再洞房的时候……

    张嫂还在思考,铁豹子已经等不及了。

    过两天那些先生们就要回来了,事情得尽快办。

    他大步上前,径直道:“不用婆婆妈妈的。老子就直说了,这要搁以前老子直接就让你做了压寨夫人!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老子也要讲礼数了。至于这礼数怎么讲?这么说吧,答应老子之前,你休想再见到你儿子……”

    ~~

    王笑被带到一间柴房里。

    乔阿良和田永心中好奇,也跟着过来看。

    两个孩子目光在王笑脸上不停地扫着,不由自主便被那双深遂的眼睛吸引住。

    “这是个疯子吗?”乔阿良向田永问道。

    田永沉吟了一下,看了王笑一眼,伸出手解下王笑嘴里的布。

    他想看看疯子是什么样的。

    呼。

    王笑舒了一口气。

    他没有急着证明自己不是疯子,而是看田永,问道:“你为什么拿着一个空碗?”

    “啊,因为刚吃完饭,我就跑去看你们打架了。”田永满脸涩然,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那碗吃得很干净,可能吃完之后还舔了一圈吧,但还是能看到上面沾着些东西。

    “你们晚饭吃的是地瓜?”王笑于是问道。

    田永点点头,道:“你也知道地瓜?”

    “嗯。”

    王笑沉默下来。

    和两个孩子说自己是虢国公王笑,对方可能不会相信。

    但他没空玩这种证明自己不是疯子的游戏,还是开口说道:“你们相信那个女人说的话吗?她想抢你们的粮食,还打伤了你们的人。”

    “你是说你娘?”

    王笑收回嘴里那句“她不是我娘”,循循善诱道:“真的有娘亲会把自己的儿子绑起来,不让他说话吗?”

    乔阿良还是向后退了一步,有些紧张,对田永喃喃道:“他是不是疯子啊?”

    田永却是低着头想了想,又向王笑问道:“那你说,你们是谁?”

    “我是虢国公王笑,被那个女细作绑了。”

    乔阿良拉了拉田永,说道:“他真的疯了……”

    王笑的神情很平静,控制着自己,不给两个孩子压迫感。

    “我们是从济南来的,不是来自什么京城镇远镖局。”王笑缓缓说道:“你们去看我们那两匹马的马臀,那女人把印迹剃掉了。还可以再看看马蹄铁,左右各有五个钉孔,这是山东特有的,别的地方产不出。”

    他说完,目光定定看着田永,问道:“你相信我吗?”

    田永有些犹豫,他记得先生们说过的判断事情要用“辩证”的眼光,于是应道:“我要去看看才知道。”

    王笑点点头,目光满是嘉许。

    他正想再说些什么,忽听外面一阵喧闹。

    接着一个民壮跑过来,喊道:“你们怎么把他的布条拿下来了。”

    说着,这民壮又把布条塞回王笑嘴里。

    “铁柱哥,外面怎么啦?”乔阿良问道。

    “快去看看吧,大当家要成亲啦!”

    “啊?这么快……”

第796章 傻儿子

    “大当家要成亲了?”田永惊讶道:“是刘婶给大当家相看了吗?”

    他对这件事还是很关心的。

    名叫铁柱的民壮却是摇了摇头,说道:“大当家就是和那个女凶徒成亲。”

    “怎么会这样?”田永十分不能理解……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连夜操办婚事当然算是非常仓促。

    王笑听着他们谈论铁豹子要与张嫂成亲之事,也稍有些感慨。

    还真是雷厉风行,相比起来,自己在这种事上就显得婆婆妈妈了……

    如果看管王笑的是个小姑娘,他大概会想方设法哄骗对方把自己放了,偏偏是两个小男孩。

    两个小男孩显然更喜欢去看别人成亲,而不是守在这里跟个大小伙子说话,说话能有多大意思?

    乔阿良和田永也不再关心王笑,兴致勃勃地就往外跑。

    一声轻响,柴房的门又被关上。

    “居然成亲了?有趣。”王笑低声自语了一句,摇了摇头。

    ——还说自己是她儿子,结果成亲了也不带上儿子观礼,塞外女人就是不知礼数。

    他坐在地上,闭上眼继续养精蓄锐。

    前段时间确实很累了,难得能歇一歇,也好。

    至于脱身……现在基本已经算是脱身了,倒也不急在一时。

    ~~

    乔阿良和田永跑到大堂,只见到处灯火通明,寨子里的人纷纷也聚了过来。

    铁豹子让人把所剩不多的酒、晒好的腊肉、果干等东西全一股脑地端了出来。

    倒也没有更多花哨的布置,也不给张嫂解绑,毕竟这女人太能打,找了条红布往她头上一盖,一场婚事便操办起来。

    乱哄哄的吵闹声在堂上响起。

    “啊?腊肉都拿出来了?先生们说这是备着过年的。”

    “过什么年?大当家成亲,要是一点酒肉都没有像什么话。”

    “乐班呢?没有乐班咋成?”

    “兵荒马乱的,哪还有乐班?”

    “前阵子逃难来的人里不是有个老头带着二胡吗?快去找来。”

    “俞叔到了没有?俞叔是专门管婚丧事的……”

    张嫂被绑在那,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对话,心中恼火不已。

    奈何她什么也看不到,眼前只有那红布朦朦胧胧。

    又有小孩围着她喊着“新娘子、新娘子”,吵得人头晕。

    不多时,忽听二胡声响起,各种吹拉弹唱的声音接踵而来,气氛愈发热闹。

    她能感到人群很欢快。

    就好像小时候在草原上,族人围着篝火唱着歌聚会,那是她这辈子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自从族人战败,她似乎二十余年未曾再有过这种聚会了。

    “一群土包子,都要亡国了还这么闹腾。”她心想。

    闹了许久,人群又是一阵欢呼,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唯,兴禾二年岁次五月十三,谨以珍酌时馐恭贺志喜……”

    那声音极是悠扬,比草原上牧民的嗓音也不差,让张嫂心神恍惚。

    “盖闻。易正乾坤,夫妇为人伦之始;诗歌周召,婚姻乃王化之源。是以,鸣凤锵锵,卜其昌于五世;夭桃灼灼,歌好合于百年……”

    “好!”

    “今,铁大才世泽贻芳、张氏绣阁名姝,允称璧合珠联之妙,克臻琴谐瑟调之欢,结此凤仪之好……”

    “好啊!好!”又是一阵欢呼。

    堂中大部分人根本听不懂那老头的贺词。反而是张嫂这个关外细作受过训练,至少比铁豹子有学识。

    她还是头一次被人称作什么‘绣阁名姝’,纵是她心志坚毅,也不免害臊。

    ——名姝个屁!老娘是草原上腾飞的鹰,是大清的巴图鲁。

    “一拜天地……”

    看着铁豹子和张嫂牵着红绳拜了天地,乔阿良瞪大了眼。

    一开始,他真的很舍不得那些腊肉和果干,但渐渐地,这种欢腾的气氛让他觉得……很值。

    屯着吃食当然也是为了活下去,但如果没有这些乐器弹奏出来的声音、没有大家聚在一起的热闹、没有欢声笑语……那,活一百年也只活着。

    乔阿良还没有完全想通这些道理,他就觉得参加了铁豹子的婚礼,大家就更像是家人了。

    他再也不害怕这个大当家了。

    这大概就是俞爷爷说的“婚姻乃王化之源”吧。

    “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乔阿良捧着手用尽全力大喊道。

    ……

    “送入洞房!”

    随着这一声喊,众人又是高呼起来。

    张嫂被人抬着,放到一个房间在榻上坐下,可惜身上的绳子依然绑着。

    热闹渐渐散去,铁豹子送走了最后一拨人,在她身边坐下。

    “你放心吧,老子以后会待你好的。”铁豹子如是说道。

    末了,他又加了一句:“老子还会待你儿子好的。”

    张嫂没心情理会这蠢材,只等他给自己松绑。

    “你放心,老子行走江湖,最重诺言,说话算话。”铁豹子却还在说。

    他喝了些酒,虽没醉,也变得啰嗦了些,在张嫂膝上拍了拍,叹了口气又道:“我们都年数不小了,成了亲,以后相扶相持。你嫁过人,老子也成过亲,那是年轻时爹娘给我说的,后来,娃儿和他娘走了……十五年了,老子一个人熬过来,直到今天见了你……嘿,够劲。”

    张嫂道:“你把我的绳子松开。”

    铁豹子于是矮身把她脚上的绳子解了。

    张嫂活动了一下脚踝,又把手抬了抬。

    “这个也解了。”

    铁豹子却是道:“老子不解,你功夫太高。等你从了老子再给你解。”

    张嫂大怒。

    ——好你个土包子,以为你蠢,原来精明劲用在这地方……

    ~~

    今天已经晚了,也没有闹洞房。

    乔阿良和田永颇觉有些失望。

    两个小男孩趴在院墙上,向铁豹子的屋子看着,只见外面一排人守着,似乎是怕那个女人跑了。

    突然,屋内传来一声巨响。

    “嘭!”

    外面的民壮吓了一跳,接着便听铁豹子喝道:“都别进来!老子搞得定!”

    屋中“嘭嘭嘭”的声音响个不停,动静极大。

    乔阿良听得惊慌不已,向田永问道:“洞房是这样的吗?”

    “啊,我也不知道。”

    “那不得把物件都砸坏了?这得多费家当啊。”

    “就怕大当家出事。”

    两个孩子趴着看了好一会,两颗心高高悬着,都替铁豹子担心起来……

    ~~

    一夜无话。

    或是有话但也不好明言。

    次日,田永与乔阿良早早就起来,跑到马厩附近探头探脑地看着。

    “铁柱哥,昨天那女人带来的两匹马呢?”田永问道。

    铁柱正在割饲草,闻言笑骂道:“什么那女人这女人,她是俺的大嫂子了。”

    “是是,大嫂子。那,大嫂子的两匹马呢?”

    “那可是好马,俺带你们去瞧瞧?”

    “瞧瞧。”

    三人向后面走去,田永又问道:“铁柱哥,虢国公王笑到底是谁啊?”

    “那是楚朝的驸马爷,当朝的名将,据说是亲手斩了奴酋的首级。”铁柱应道,他知道的也不多。

    “那他是什么样的人啊?”

    “能是什么样的人,你想啊,能斩奴酋,那不得比我们大当家还要壮。腰应该有这么粗,满脸胡须,使一柄丈八长矛……”

    “哦。那大嫂子的儿子不会是虢国公吗?”

    “那太年轻啦,细皮嫩肉的公子哥怎么会是国公?”铁柱理所当然道:“国公是什么知道吗?看到平常我们大门上贴的门神了吗?卢国公程咬金、翼国公秦叔宝!多威风、多吓人,那才叫国公。”

    乔阿良大声道:“我知道程咬金,半个路杀个程咬金!”

    一大两小三个人晃晃悠悠到了马厩,只见排着三十几匹,田永看了看,根本就认不出是哪两匹。

    还是铁柱牵了两匹出来,道:“就是这它们。”

    田永定眼看去,果然看到马腚上原本有的印记被剃掉了,腚上又长出了短短的新毛,看不出原来印的什么字样。

    “铁柱哥,我能不能看看它们的蹄?”

    “那可得小心点,就你这小身板,别被它一脚踹死了。”

    铁柱说着,拿了饲草喂马,拍着它们的脖子劝它们坐下来,这才小心翼翼捧起马蹄来看。

    田永和乔阿良凑着脑袋过去。

    “一,二,三……真的是两边各五个钉孔!”两人惊呼一声。

    田永喊道:“那真的是虢国公王笑!不好了,大当家娶了个建奴细作……”

    “不许胡说。”铁柱在他头上一拍,骂道:“笨小子,大当家怎么会娶建奴细作?你别瞎扯。”

    “真的……”

    “少放屁,大嫂子说话比俺都利索,不可能的。她那儿子是疯的,你们两个笨蛋被骗了。滚一边去。”

    田永和乔阿良见铁柱不信,急得满头大汗,跺跺脚,转头就向柴房跑去。

    “嘿,两个小笨蛋。”铁柱摇了摇头,笑了笑。他也懒得理他们,继续喂马。

    ~~

    田永和乔阿良气喘吁吁跑到柴房,推开门。

    “虢国公,我们看过了……”

    他们定眼一看,却见柴房里空无一人。

    “咦,人呢?”

    ~~

    王笑被带到一间屋里。

    屋子陈设也简单,桌子上摆着两道小菜,分别是萝卜和青菜,还有三碗粥。

    他站了一会,只见铁豹子和张嫂从门外走进来。

    外面还站着一排民壮。

    王笑目光看去,发现张嫂今天很不一样。

    怎么说呢?

    不太好说……

    张嫂感到王笑的目光似带着调侃,又有些恼怒。

    但她现在也发作不了,因为她手还是被绑着。

    铁豹子腰上插着火铳,脸上有好几道淤青,表情却是春风得意,大咧咧地看了王笑一眼,又对张嫂道:“看,他好好的。你既然成了老子的人,也别想着跑了,总之老子一定照顾好你们母子。来,吃饭吧。”

    说着,他伸手就解下王笑嘴里的破布。

    虽然昨夜张嫂又对铁豹子交代了一番,但还是担心王笑会揭穿自己。此时很紧张、也很警惕,背都微微有些弓起来,像是待发的箭随时都要射出去。

    王笑却并未想她想象的那样马上辩解,而是笑了笑,笑容很让人不安。

    “你们俩好上了?”

    “哈哈哈!”铁豹子一听,极是畅快,大笑道:“不错!你不用马上就叫我‘爹’,日时还长,我们慢慢了解。”

    “也是,时日还长,慢慢了解。”王笑瞥了张嫂一眼,眼神带着调侃,又向铁豹子道:“一起吃饭是吧,替我把绳子解了。”

    铁豹子下意识地就给王笑解了绳子。

    接着他一愣,心道这小子语气跟吩咐下人似的,自己为啥就听了呢?

    ——哦,娘子说得不错,这个儿子果然是扮国公扮上瘾了……

    “哈哈,你可别想跑。”铁豹子按着他在位子上坐下来。

    “放心,没想过要跑。”

    王笑松了松筋骨,也不客气,坐下来便拿起一碗粥吃。

    张嫂不由道:“你不给我松绑?”

    “不能松,你太能打。没事,我喂你吃……”

    铁豹子给张嫂喂饭的场面并不好看,王笑边吃边看,倒也能吃得下饭。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铁豹子问道。

    “王笑。”

    张嫂眼皮一跳。

    铁豹子却是哈哈一笑,道:“这孩子果然是魔怔了……好好,你就是王笑,行了吧?”

    “你不信我?”

    “我信你。”铁豹子应了一声,却是又拍了拍张嫂的手,很是疼惜的样子,“你不容易啊,一个人带着疯儿子,放心吧,以后有我。”

    王笑摇了摇头,不以为意地又笑了笑。

    相比起来,张嫂显然比他紧张得多……

    乔阿良和田永急匆匆地跑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面。

    乔阿良很不能理解,为什么虢国公不揭穿那个建奴细作?大当家还能和他们一起饭?

    “大当家,他是虢国公王笑,是被这个细作掳来的!”

    小男孩脆生生的声音回荡开来,掷地有声。

    铁豹子捧着碗转头看了他们一眼,笑道:“你们两个蠢小子,人家说什么你们就信。”

    “不是的!”田永喊道:“他说的没错,他们是从济南来的,那两匹马的蹄铁上两边各五个钉孔,只有山东才能造出这样的蹄铁,他是被她从山东劫来的!这是国公爷,这是细作!”

    张嫂心中大惊!

    她把王笑的信印和衣服都丢掉了,算定王笑没办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但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

    但接着,铁豹子却是哈哈大笑起来,道:“两个笨蛋,谁说只有山东的蹄铁两边各五个钉孔?到处的蹄铁都是那样的,你们被骗了知道吗?”

    “啊?”田永瞪大了眼,有些不敢相信。

    张嫂松了一口大气。

    乔阿良大失所望,转头看向王笑,问道:“你真的不是虢国公?你真的是疯子?”

    王笑放下手里的碗筷,好整以暇地说道:“小朋友,有时候不是大多数人认为的就是真相,你要学会自己去鉴别。”

    “但是你骗了我们啊!你怎么能这样?”

    “不然我要怎么证明我就是王笑?他们都认为我是疯子啊。”

    乔阿良看着他的眼睛,忽觉心中一颤,若有所悟。

    ——原来疯子就是这样的啊。

    铁豹子转头看着王笑,目光忽然郑重起来,缓缓开口说了一句。

    “你小子,把碗里的饭吃干净,这年头种点粮食不容易。”

    张嫂看着这场面,一颗不安的心才落了回去,心中暗想:“果然,关内人全都是傻子,怪不得能被我们大清打成这个样子。”

    但她自然也明白,这样能瞒得了一天两天,不可能一直瞒下去。

    却见王笑又拿起碗把饭粒吃干净,又向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居高临下的戏谑。

    “紧张吗?当年我孤身困于盛京尚且能脱困。如今在这中原大地上,你想掳走我看来是不可能了。”

    张嫂脸色一僵,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道:“傻孩子,你又在说胡话了。”

    王笑给她夹了块萝卜,又笑道:“看着吧,现在情况变了,你就像是玉儿派来保护我性命的人。”

    “玉……玉儿?”

    “唔,就是你家娘娘。”

    张嫂一愣,喃喃道:“我苦命的儿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清醒过来。”

    “这孩子病得是不轻。”铁豹子叹息一声,拍了拍张嫂的肩,道:“老子会请大夫治好他的……”

    ~~

    乔阿良垂头丧气地出了铁豹子的院子,叹了一口气。

    他不在乎什么虢国公不虢国公,那对他而言太过遥远了。但他本来以为自己能捉住一个建奴细作,没想到是这样,不由大失所望。

    田永却一直低着头沉思着。

    “你在想什么?”乔阿良问道。

    “我在想,那人好厉害啊。”田永赞叹道。

    “什么好厉害?”

    “马蹄铁两边各五个钉孔,这事很多人就不知道,连铁柱哥天天喂马都没注意过。但他却能想到利用这一点来来骗我们,这不厉害吗?”

    田永说着,想了想,又道:“要不是大当家成亲了,现在我们也许已经放走他了。”

    乔阿良“啊”了一声,又问道:“有多厉害?比孙先生还厉害吗?”

    “阿良,如果换作是你,大家都认为你是疯子。你要怎么办?”

    “当然是告诉大家我没有疯啊……”

    乔阿良话到一半,才发现这事情还真是很难证明,嘟囔道:“那你还是觉得他不是疯子吗?”

    田永道:“我不知道,但这么厉害的人要是一个疯子就太可惜了。”

    “你想怎么做?”

    田永想了想,颇为坚定地说道:“我一定要查清楚这件事。”

    他话音未落,忽听寨中有人大喊道:“不好啦!有大股的溃军杀过来啦……”

    乔阿良和田永一惊,慌慌张张向外跑去,只见铁豹子已大步跑到校场,集结民壮。

    两个小男孩连忙跟到队伍里,却被人赶了出来。

    “你们两个小的跑来添什么乱?!还不去躲起来?”

    “我们要和你们一起保护寨子……”

    “滚一边去!”

    眼见队正生气,乔阿良和田永也不敢再添乱,只好又跑到瞭望塔上看。

    只见铁豹子领着人出了最里层的一道寨门,围着寨子布好阵型。

    不多时,远处有一群溃兵乌泱泱地向这边冲杀上来。

    这边民壮被先生们和二将军带走了大多数,如今只剩下一千余人。溃兵却是聚集了近三千人。

    两边阵势相比,寨子显然处在弱势。

    “杀啊!”

    厮杀声猛然响起,溃兵扬刀便向这边冲锋。

    寨子里弓箭并不多,稀稀落落的箭雨射过去之后,两边人马轰然撞在一起。

    这算不上什么大战。

    但比起战场交锋,双方都很拼命。

    一方是为了保卫自己的粮食和田地,一方是为了抢夺口粮。都是只有打赢了才能活下来。因此白刃相搏,十分惨烈。

    乔阿良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紧张地脸色煞白。

    “田永,怎么办啊?我们该做些什么啊……”

第797章 守寨子

    从在西卜柏开荒种地开始,铁豹子、孙知新收纳了不少流民,到如今人数已有近两万人。

    两万人相比当年唐中元动不动就啸聚十几万人当然差了许多,但他们想要做的本就不是要聚众造反,而是保境安民。

    当年唐中元到处抢劫能迅速得到大批粮食钱产,他们开荒种地却是一锄头一锄头挣活路。别的不说,管理两万人,每天的纷争口角就能让人焦头烂额。

    好在这些年战乱下来,无主之地不少、太行山的荒地也可供开垦。给流民分了田地,大家也都还有热忱之心。

    如今他们势力范围已覆盖平山、灵寿、行唐三县之地,倚着太行山自给自足,有些乱世乐土的模样。

    要守着这片乐土,他们又组建了护民军,两万流民多是老弱,挑选民壮之后护民军队伍不过六千余人。

    这次孙知新探到消息,有小股建奴在保定府一带劫掳粮草。于是他带着牛老二、诸葛老三率领三千民壮往曲阳县组织百姓撤离。

    余下的三千民壮分散在西卜坡、平山县、灵寿县等地卫护,行唐县这边一共就一千余人,由铁豹子亲自坐镇。

    一千余人不多,但对付山贼和小股溃兵也是够的。只是没想到今日竟然有三千余人的溃军来偷袭寨子。

    铁豹子率众迎击,双方战了半个时辰之后,民壮已有溃败之势。

    “大当家的!扛不住了……”

    一个名叫杨六的民壮喊道,他手中正拿着一根棍子挥舞着。

    那棍子颇为粗大,棍尖削得尖尖的,杨六奋力一刺,刺在一名溃兵的皮甲上,却并不能刺透。

    接着,那溃兵单刀劈下,杨六持棍一挡,木屑纷飞之中,棍子断作两截。

    那溃兵手中单刀顺势劈下,在杨六身前划开一道大口气,血溅了两人满脸。

    “啊!”

    痛呼声中,铁豹子纵马奔来,狼牙大棒斜斜砸下,“嘭”的打在那溃兵头上,砸得他头破血流。

    铁豹子一棒势尽,抡起狼牙棒又砸向另一个溃兵。接着单人匹马突入重围,引得十余个溃兵向他杀去。

    杨六捂着自己胸前的伤口,眼见止不住血,干脆也不管了。他把地上的溃兵尸体向后一拖,用力拖进己方的阵线,直接就开始剥衣甲。

    “二壮,掩护俺!”

    随着他这声喊,一个民壮迅速补上他的位置,守住阵线。

    杨六胡乱把溃兵身上的衣甲穿戴上,捡起地上的单刀又扑了上去。

    “俺有甲了!跟俺杀啊!”

    血从他胸前的伤口不断涌出,在皮甲下不停滴着,他拼了命的向前扑去,状若疯虎一般,手中单刀劈下、抬起,又劈下……

    对面一排溃兵持刀捅过来,杨六抬刀挡了一刀,眼见二壮要被砍中,他向前一冲,撞在那柄刀上。

    “俺有甲,你们跟在我后面刺他们!”

    “杀!”

    一排长长的尖头木棍猛然刺出来,有的击在对着溃军的甲胄上,有的斜斜刺入溃军的脖颈当中。

    血喷如柱,溅了杨六一脸,他大感振奋,又吼道:“乡亲们,守俺们的庄稼!”

    但他的脸色也愈发苍白。

    “守俺们的庄稼!”

    又是一排尖头木棍刺过去。

    突然,对面也是一排单刀劈下,两柄单刀分别劈在杨六的脖子和腰上,他嘴里“咯咯”了两声,缓缓向地上倒去。

    倒地之前,他手中的刀又是一劈,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

    “娃和他娘……今年……吃……俺的……庄稼……”

    杨六摔倒在地,保持着一个奇怪的姿势,似乎想要扭过头再看一眼寨子。

    战场各处,一个又一个人也倒了下去。

    铁豹子硕大的手臂如同铁铸而成,手中狼牙棒不停翻飞,然而他再回头一看,只见自己已经是身陷重围,民壮的阵线已被溃军杀退了不少。

    “大当家!回来啊……”

    铁豹子恨恨向前眼看了一眼,调转马头往自己阵线里杀去。

    他以前打仗向来是一往无前,劈开对方的中军。但现在这些民壮不比他的山贼兄弟,有马有甲的人太少,不足以破开敌方的阵线。

    冲锋不成,铁豹子知道这一仗已经是败了。眼下只能退回去守着寨门,争取时间让寨子里的人撤离。

    “兄弟们守住啊!铁柱,你回去带着寨子里的人撤……兄弟们,跟老子守住寨门!”

    “杀啊……”

    寨子里都是这些民壮的家小,这仗再难打,民众们也只能咬着牙以血肉之躯扛住。

    铁豹子一进一出,杀回己方阵线,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也满是伤痕。

    他一边调整着气息,一边摸出腰间那柄火铳,瞄着对面一个校官,扣动扳机……

    “娘的!”

    那扳机按也按不动。

    铁豹子只好再把那火铳插回腰间,抡起狼牙棒向前杀去。

    忽听后面有人喊道:“大当家的,少当家的来了,俺拦不住他……”

    铁豹子还在浴血奋战,闻言愣了一下。

    少当家还是三当家?

    老三回来了?

    他心中大喜,转头向北看去,见山峦寂静,毫无动静,哪有诸葛老三?

    再一转头,他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刚捡了一个便宜儿子……

    ~~

    娄超正策马驻立在溃军中军,指挥着战线上的厮杀。

    娄超本是河南箭眼山上的山贼头目,后来带着一众喽罗投靠唐中元,小立了一些战功,被封为平津将军,驻守河间府肃宁县一带。

    他本以为天下平定,自己也是一个开国功臣,从此富贵平安世享清福。

    后来也听说东虏叩境,娄超一开始没当回事。想着有三殿下领兵守着长城,建奴叩境关自己屁事。

    没想到局势急转直下,唐节战败、古北口被破、蓟镇被占、瑞军撤守山海关,紧接着,顺天府各地被攻占、京师被包围。

    再然后,固安、永清、霸州、文安、任丘,各地失守的战报堪堪传来,八旗兵轰然杀向河间府。

    娄超急忙领兵迎击。

    他本来也没瞧得起关外的蛮夷,以为对方只会骑射,得知建奴只派了三千人来攻肃宁县,于是出城十里交战。

    没想到迎来的不是想象中连盔甲都没有的野蛮人,而是甲胄分明、队列齐整的八旗汉兵营。

    对面两轮火绳枪打过来,娄超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手下的兵士也不傻,马上就明白,这些楚朝官兵投靠建奴之后,反而比以前强得多。

    娄超手下的兵也不是什么老营精锐,更擅长的还是抢劫,而不是打仗。以前他们对上官兵大多时候都在跑,等到东征也没过几场真的硬战,往往兵临城下楚军就投降了。

    于是,不等八旗骑兵冲锋,这些人就跑了。

    娄超丢盔卸甲逃到真定府一带,也开始考虑以后怎么办。

    他看这情况,觉得京城是守不住的。出路无非是那几条,一是投靠建奴,这阵子不少战败的瑞军也是这么选择的;二是到江南去投靠楚朝,以后要是混得好,大概能像江北四镇的将领那样。

    但娄超还是想观望一下。

    总之不管投靠谁,手底下有兵最重要。封官许爵,兵才是他的筹码。

    河间府的溃兵不少,娄超很快就聚集了三千溃兵,他不敢带着这些人打硬仗,于是重操旧业,干起了老本行。

    劫掠乡镇、裹胁百姓。这是不打硬仗却能最快聚集人马的手段,义军起事之初就是这样滚雪球一般滚起来的。

    前提是天下的钱粮抢不完。

    娄超不管什么前提不前提,他盯上了太行山东面的这些人,因为他们种了不少庄稼。

    他打探了情况,知道他们派了三千民壮去北面的曲阳县,于是定下计划偷袭这个寨子。

    铁豹子这人,娄超也打听过。

    大家都是山贼出身,铁豹子混得就太差了。自己都领着穿甲的正规兵了,铁豹子还在和一群泥腿子玩,比山贼还不如。

    此时,看着战况,娄超有种“果然不出我所料”之感……

    只见溃兵阵线已经押到了寨门附近,一群民壮凭据木制的寨墙负隅顽抗,显然撑也撑不了多久。

    “兄弟们!杀进去啊!只要杀进去,粮食、钱财、女人任取!杀光这些泥腿子!”

    溃军的将官们不停呼喊着,指挥溃军一波又一波向民壮薄弱的防线撞了上去。

    这种口号给民壮带去了极大愤怒,他们一个个涨红了脸,咬着牙殊死抵抗,以血肉之躯拦着防线。

    娄超既吃惊于他们这种悍不畏死的战意,又鄙视他们只是一群泥腿子。

    “赤身肉搏也妄想拦住我们?可笑。”

    终于,民壮中有三百多人转身逃了。

    娄超大喜,认为马上就要突破寨门。

    只要突进去,杀向寨子里的老孺妇孺,那些民壮的防线就会迅速瓦解,转头带着自己的妻子儿女逃跑。

    “杀啊!他们马上要败了!”

    但接着,一座高高的瞭望台忽然缓缓倒塌下来……

    “快!散开!”

    战阵上一片惊呼。

    “轰!”

    一声巨响,灰土、木屑纷飞,惨叫声四起……

    大木梁砸在溃军身上,毫不留情地把人的骨头砸碎。木头下的溃兵身子扭曲着,如同破布一般。

    娄超目光看去,见瞭望台倒下的位置正好补住了刚才那些撤退的民壮的缺口。

    接着他慢慢发现,民壮的阵线似乎不一样了。

    这一战最初,那些泥腿子全凭一股血勇之气搏杀。便渐渐的,他们的战法像是改变了……

    “一!二!起!”

    只见两排民壮分别抱起一根从瞭望台上拆下来的巨大梁木,吆喝着,向前冲起来。

    那根梁木被横在路上,如一条门栓般挡着溃军前进的道路,以一往无前的气势撞上来。

    “嘭!嘭!”大梁木撞在前排溃军的头上,径直横扫过去……

    “啊!”

    一时间好几排溃军被推倒在地。

    “刺他们的脚!”大梁木后面,民壮们拿着尖头木棍毫不留情地就刺上去。

    “啊!”

    溃兵们被大梁木推着,一时难以躲避,手中的单刀又够不到对面,登时又倒了许多人。

    抱着大梁木的两排民壮施出了全身力气,脸色涨得如猪肝一般通红。

    “用力啊!你们后面就是你们的父母妻儿!加把劲!”有人大喊道。

    “啊!”

    又是一声巨响,在推倒了一排溃军之后,大梁木重重砸在地上,把倒地的溃兵压得惨叫不止。

    紧接着,下一根大梁木又推了过来……

    娄超大怒,冷哼道:“雕虫小技,垂死挣扎。”

    “冲上去,他们靠这样守不住的!杀啊,粮食女人就在前面……”

    “杀啊!”

    本来马上要被杀败的民壮却已变得难缠起来。

    一根根大梁木横亘在道路上,使得溃兵的兵力优势施展不开,战斗又被拉长。

    接着,寨子中冲出一群女人,抱着酒坛用力砸在大梁木上,几个民壮冲上去,手中的火折子一点,大火顺着大梁木烧起来,阻挡着溃军的进攻。

    “看到了吗?女人就在那里!冲上去!”溃军将军大喊起来。

    战到现在,溃军离击贵防线就差最后的一步。

    民壮的反击也到了最激烈的程度。

    突然!

    巨大的杀喊声从北面响起。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北面树林尘土飞扬。

    “是孙先生他们回来了!”

    民壮欢呼起来。

    “二当家回来!大家伙,杀啊!”

    “杀光这些强盗……”

    寨子中士气大振,原本被压下去的防线迅速又反弹过来。

    溃军大惊,阵线又是一乱。

    他们如果能打硬仗,也不会溃逃到这里。

    再加上他们本是互不统属,全是为了抢劫才聚在一起,此时听说大股的民壮队伍回来,更是军心大乱。

    这里原先不过一千多人就这么难打,再来三千民壮,那肯定是打不过的。

    已有溃兵心退意,提着刀就要转身……

    娄超转头看去,见北面暂时还没有看到人影,只能看到烟灰滚滚,一时也不知有多少人。

    他心知如果真是那三千民壮回来了,那这一战定是打不过。

    但马上就要得手,此时就退,未免让人不甘。

    还在犹豫之间,忽见前方民壮当中有十几匹马奔驰而出,当先一人却是一名白衣少年,拍马便向自己这边冲来!

    娄超一愣,心想这人疯了不成?

    “是少当家!是少当家!大家伙快跟上去……”

    民壮又有人大呼起来,追着那十几匹马向溃军杀过来。

    寨子当中欢呼声不止,竟还有女人孩子也提着木棍冲了出来。

    娄超大怒,转头一看,见北面还没看到人马,于是大喊道:“是疑兵!是他们的疑兵啊!继续冲,拦住他们!”

    “砰!”

    随着一巨响,前方战场上一员校将的头颅爆开!

    红白相间的液体溅了前方的溃兵一身,许多人愣了一下,又听到一阵杀喊声响起。

    只见北面二十几骑向这边杀过来,身后人影绰绰。

    溃兵右翼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当前一员大将手提一柄大刀已杀入阵中,手起刀落便是一颗人头掉落!

    “不是疑兵啊!不是疑兵……快跑啊,娄将军骗人的……”

    “砰!”

    又是一声铳响,那边策马而来的白衣少年左手持铳,右手持着一把单刀,领着人毫不犹豫地撞向娄超的中军。

    这更加让溃军坚信,真是那三千民壮回来了……

    “撤!”娄超眼见军心不再,终于大喊道。

    随着这一声喊,溃军争先恐后向后撤去。

    然而没想到的是,那些民壮竟是直接追了上来。

    “国难当头,你等不思守国,反而杀戮百姓,掳夺钱粮以填一己私欲。如此国贼、不杀何以平众怒?随我杀国贼,绝不姑息!”

    随着这声大吼,一众民壮满腔愤慨喷涌而出。

    “杀国贼,绝不姑息!杀!”

    “杀光他们!”

    ……

    “砰!”又是一声巨响。

    跑着跑着,娄超感到有破碎的盔甲弹在身后。

    他转头看去,只见那策马奔来的少年已追到不远处,手中的火铳正指着自己。

    “该死……拦住他!”

    娄超身子一俯,只听“砰”的一声,前面一名亲卫应声而倒。

    那十几骑又是欢呼不止,纵马赶向娄超。

    “杀了他们!”

    娄超大怒,指挥起溃兵返身杀向这十几骑。

    大家都是溃兵,也没有义务保护他。因此这种撤退过程中他暂时也只能指挥这三十余个亲兵卖命。

    好在民壮也只有这十几匹马。

    “杀啊!”

    混战之中,双方又战在一起……

    ~~

    张嫂很生气。

    她本来被绑在屋子里,但铁豹子下令撤离的时候,自然有人解了她脚下的绳索要带他逃跑。

    张嫂一脚就把对方踹晕了,跑到厨房找了把剪刀磨开了手上的绳索,她也算是脱困了。

    换成别人,许是趁乱就逃回关外了。张嫂却一心要去找到王笑。

    然而各个屋子都找遍了,她也没看到王笑的身影。

    直到她赶到寨子前一看,王笑已在指挥着民壮守卫寨子。

    张嫂知道,这一战之后,自己的谎言肯定要被揭穿了。

    但她不甘心,她趁乱混在人群中,还是想要找机会继续完成娘娘交代的任务。

    可惜,王笑一直在数百民壮之中指挥,实在没有机会。直到战到最后,王笑忽然策马冲了出去。

    “这小子要逃!”

    张嫂心中一惊,迈开大步便追。

    前头有溃兵拦路,她抢过一柄单刀就杀,还引得一众民壮叫好不迭。

    “大嫂子好样的!”

    “好!大嫂子厉害……”

    好不容易在溃兵中杀出一条血路,张嫂目光一看,只见王笑再领着十余骑与三十余个溃兵在乱阵中杀得难分难解。

    她自己这一路过来也是受了不少伤,但依旧毫不犹豫就向王笑扑去……

    “小子!休想走!”

    ~~

    铁豹子听从王笑的建议了三百余人从后面突围,绕到北面树林,扮成从曲阳县回来的民壮杀出来,果然吓退了溃兵。

    他此时正突入重围杀得性起,转头一看,忽见溃军一名将领正在杀向王笑。

    铁豹子大喝一声,连忙也向王笑那边扑去……

    ~~

    娄超本想撤,偏偏被这什么狗屁少当家追着,心头火起,眼中也是杀气迸发。

    “去死吧!”

    他与王笑拼了一刀,反手一刀将一个扑上来的民壮砍翻在地。

    “当”火光四溅,王笑一当斩下,娄超也是提刀挡住。

    没想到王笑却是不退,欺身上前,又是一刀直刺娄超腹部。

    娄超眼看挡不及,只好挥刀去斩王笑的脖颈。

    这竟是被逼得要同归于尽。

    但娄超心想,自己有盔甲,中这一刀未必会死,这少年却是必死无疑。

    下一刻,一支火铳抵了上来。

    娄超大惊,心道:“我命休矣!”

    然而,这一瞬间,火铳并没有响。

    娄超手中的大刀已斩向王笑。

    “当!”

    一声响,忽然一柄单刀飞来,击飞娄超手中的刀。

    他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女人状若疯虎地扑上来,一拳轰然砸下!

    “嘭!”

    ~~

    张嫂本来想直接捉走王笑,奈何才赶过来,便见一员溃兵将军手中刀要砍中王笑。

    她只好奋力掷出刀,飞快赶上去,轰然两拳砸在那溃兵将军面门!

    下一刻,一柄火铳抵在她脑门上。

    “唔,省了一颗子弹。是玉儿派你来保护我的?”王笑问道。

    “小子!”张嫂大怒。

    她忽然知道王笑刚才为什么不开铳了。

    下一刻,铁豹子飞马赶来,惊道:“快住手!你怎么敢这么对你娘……”

    “铁豹子,看好你的蒙古婆娘,不然我砰了她。”

    王笑说罢,转头看向铁豹子。

    这次他没有笑,是在发号施令……

    铁豹子目光看去,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战场上还是混乱不止,血色染在王笑的脸上,那双眼里迸出威严的神色。

    他再傻也明白过来——眼前这个人,真的是虢国公王笑。

    “看来老子到手的儿子丢了……”

第798章 少当家

    王笑持着火铳对着张嫂的脑袋又退了两步,翻身上马,领着民壮向溃军击去。

    铁豹子也不需要王笑再多说什么,下意识就把张嫂先控制住。

    不管这媳妇是不是蒙古人,不先绑起来回头大概还是要跑掉。

    至于别的事,回寨子里再说。

    他环顾四望,只见王笑指挥着民壮追击溃军,其指挥手段却与自己平时完全不同。

    换成自己指挥,无非是领着民壮冲上去能砍多少就砍多少,王笑却是不断发号施命,让小股的民壮从侧翼包夹,喝令溃军弃刀投降。又领着大部民壮分割溃军,主要击杀试图反抗的溃军。

    他不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但能敏锐捕捉到混乱中有哪些溃军的将校正在收拢溃兵,往往不等对方聚集,已策马赶到要调派的民壮周围,给出极清晰的命令。

    民壮们士气越涨越高,击杀溃军将领、看押投降的溃兵,一切看起来有条不紊,竟是有了正规官兵的模样。

    直到王笑高高抬起手喝令停止追击,漫天的欢呼声便响起来。

    “少当家!少当家……”

    气氛极是振奋。

    铁豹子想和王笑说些什么,但王笑只是拍了拍他的肩,淡淡道:“回头再说吧。”

    接下来又是组织人卸下俘虏的衣甲和刀,收集他们身上的干粮和碎银子,把俘虏们看管起来。

    接着救治伤员、修复寨墙……

    惨烈的战斗、胜利的喜悦,让大多数人忘记去思考这个“少当家”到底是哪来的,只是下意识地听从他的命令。

    而且,大当家都没说什么。

    王笑并不去驳斥“少当家”的称呼,从容不迫地以这个身份主导整个寨子的人忙碌着。好像他生来就是这里的当家人。

    一直忙到夜里,该布置的都布置下去,王笑才松了一口气,自然而然地在议事大厅的主位上坐了,转头看向铁豹子,开口道:“我饿了,去弄点吃的来。”

    铁豹子一愣,从怀里摸出一点干粮递过去。

    “你真是虢国公?”

    王笑咬着干粮,咽下之后才不急不缓地说道:“说了你也不信,等孙知新、胡敬事他们回来,你自然就知道了。”

    “你认识孙先生他们?”

    “算是吧。”王笑点了点头。

    他早就有些猜到这里是孙知新、胡敬事弄出来的,今天又听人说了不少事就更加确定下来。

    铁豹子觉得自己的气势有点弱了,于是很突兀地说了一句:“老子以前就是山贼,不管什么国公不国公!”

    声音很大,但莫名的就是没有原先的气势。

    至于王笑的气势……他凭仗的本来就不是国公这个身份,而是他比铁豹子有本事。

    这不是凭声音大就能压下来的。

    王笑随意地瞥了铁豹子一眼,道:“山贼也好,土匪也罢。眼下国难当头,你我大可统一战线。”

    “老子不懂啥叫统一战线。”

    “简单,就是朋友弄的多多的,敌人弄的少少的。你就当我是你的朋友就行。”王笑应道,又问:“有水吗?”

    铁豹子“哼”了一声,还是起身给他倒了杯水。

    “你们这里问题很多,跑出太行山来占地盘,这次守住了下次也守不住。”王笑摇了摇头,道:“操之过及了。”

    “这种事你跟老子说没用,等孙先生回来跟他说去。”

    铁豹子傻归傻,也知道讨论这些最后无非是被人牵着鼻子走,因此并不愿意和王笑讨论。

    这种事他是有经验的。

    就比如一开始收服孙知新和胡敬事,他是想让对方当个军师。也不知怎么回事,到后来就习惯于什么事都听军师的了……

    “你就说,老子那个婆娘是怎么回事?她真是建奴细作?”

    王笑喝了一口水,问道:“她真是建奴细作,你待如何?”

    铁豹子愣了一下,那张粗豪莽撞的脸上,露出迷茫之色来。

    他主要还是吃亏在读书太少,不然大可喃喃上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

    ~~

    张嫂又被绑回了屋子里。

    这屋子勉强也算是她的……新房。

    “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却见王笑走了进来。

    她恨恨盯着王笑,骂道:“狗贼子。”

    “骂我就骂我,我爹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你何苦骂他狗贼?”

    “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废话什么?”

    “本来是要直接杀了你的。”王笑说着,搬了条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来,又道:“但是铁豹子不让,他求我放了你。”

    张嫂冷哼一声,显得颇为傲气,淡淡道:“不需要。”

    “我想知道,如果你在满清朝,大玉儿要下旨处斩你,可有人会为你求情?”

    张嫂一愣,脸上那股傲然之色渐渐黯淡一下。

    又不是年轻的美人,又不是高官显爵,哪会有人替她这种人求情。

    王笑又问道:“你还有家人在关外吗?”

    “要你管!废话真多。”

    “那看来是没有了。”王笑沉吟道:“我很好奇,像你们这种当间谍的,是什么支撑着你们不叛变投敌?”

    “哼。”

    “就当是闲聊好了。”王笑道,“在济南时,你在王珰家过得说不上大富大贵,却也衣食不缺。在这里,他们把珍藏的酒肉拿出来庆贺你的婚事……倒也不用你感动。我只是好奇,是什么支撑着你不顾性命也要把我带回关外?”

    张嫂掷地有声道:“娘娘待我恩重如山,自然是以死为报。”

    “有什么恩重如山的?施在你身上再大的恩,于她不过一句话的事情。”王笑道,“铁豹子要护你,要面对的东西就多得多。孰轻孰重你自己知道。”

    “我是满人,自然为满人效力,有何可说的。”

    “满人?”王笑道:“皇太极废除‘女真’之名,把女真诸部、蒙古人、辽东汉人、锡伯人、部分朝鲜人合称满人,这也就是近二十年的事。他说了你就信,那我说有朝一日,你与我皆是华夏之人,你信不信?”

    “我不听你盅惑!”

    “我们正儿八经地聊天,怎么能叫盅惑?”

    王笑在膝上拍了拍,又道:“我还没有答应铁豹子放了你。但这寨子是他的,如果我一定要杀了你,把他惹毛了也麻烦。这样吧,你安安份份待在他身边,别再惹事,能不能做到?”

    张嫂仰首道:“那你杀了我。”

    “急什么?”王笑道:“不就是要带我去见见玉儿吗?等以后我跟你去见她就是。”

    张嫂一愣。

    她很不习惯王笑这样“玉儿玉儿”地称呼太后娘娘,搞得跟他是自己主子一样。

    但她一个没忍住,竟是问了一句:“真的?”

    “我用得着骗你吗?”王笑随口道:“等个三年吧,到时只要我还活着,就跟你去见她。”

    这提议颇为荒谬,张嫂一时也无言以对。

    问题在于,她被绑在这里,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果然,王笑下一句话就是:“你自己选吧,是选择死?还是选择忍辱负重三年,完成玉儿交给你的任务?”

    张嫂没有回答。

    但她没马上选择去死,便已是有了选择。

    王笑道:“但你只要敢做出一件不利于汉人之事,我不仅会杀了你,还会杀了铁豹子。”

    “那蠢材死不死与我何干?”

    “现在无关,以后也许就有关了。对了,苏武牧羊的故事听说过吗?汉武帝年间,苏武持节出使匈奴,被扣留在北海牧羊,匈奴说等公羊生子了就放他回去……”

    “我听过,不用你说。”

    “唔,你就当自己是苏武好了。我看你汉化得蛮严重的。”

    张嫂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奇奇怪怪的,又问道:“你真能信得过我?”

    “这年头苏武不多了……”

    王笑随口叹了一句,转身向屋中走去。

    张嫂抬起头,看着王笑的背影,竟然觉得一切是这样不真实。

    过了一会,铁豹子走进来,在张嫂身边坐下。

    沉默了好一会之后,铁豹子絮絮叨叨说起来。

    “你说你怎么就是个蒙古女人呢……”

    张嫂默默地听着,烛光下,只见铁豹子那张看起来很蠢笨的脸庞竟然也露出些沉思之色。

    “那小子说什么来着……天下该是个更包容的天下,中老年人可以谈恋爱,异邦之人也可以谈恋爱……他还说老子跟他志同道合,老子怎么就跟他志同道合呢?怪不得他能当国公,张嘴就能唬人……”

    ~~

    乔阿良和田永各自抱着一捆猪草喂猪,又捡了些火炭母混在猪草里。

    这是防治猪瘟用的,是劳召先生带来的老先生们教给他们的。

    寨子里伤亡了不少人,因此两个孩子这两天也忙了起来,帮着干了不少农活。

    另外就是,这两天他们每次碰到什么人,都要被狠狠夸上几句。

    因为寨子被溃兵偷袭的时候,就是乔阿良和田永把王笑带去见大当家。

    事实上,当时铁豹子让人带着寨子里的妇孺撤离,王笑三言两句就把两个小孩唬住了。

    如今自然没有人觉得他们是被唬住了,只说这两孩子聪明,有股子机灵劲……

    喂过猪,乔阿良和田永便迫不及待跑到寨墙附近。

    王笑正领着俘虏在修建防御工事。

    这次的溃兵俘虏大概有七百余人,铁豹子原本觉得处理起来很让人头痛。养着肯定是养不起,杀掉又有伤天和,放了又被他们再来偷袭。

    最后还是由王笑作主,把这些俘虏留下来劳作。

    至于粮食,王笑亲笔写了两封信,让铁豹子派快马送到济南,说是有人会送粮食来。

    乔阿良与田永便觉得……国公真是个有钱人,怪不得大家都尊敬国公。

    这天两个孩子跑到寨门附近,放眼看去,只见王笑正站在一块大石头上,身前站着十几个俘虏,身后还站着六个人。

    忽然,那十几个俘虏齐声大喊起来。

    “敢不为国公效死!”

    乔阿良与田永吓了一跳,目光看去,只见那十几个俘虏齐齐在王笑面前跪下来。

    王笑则是一个一个去扶。

    乔阿良和田永激动得满脸通红,连忙便跑上去。

    可惜,因为要喂猪,又没能听到国公爷是怎么招降这些俘虏的。

    等他们跑到近前,只见王笑扶起最后一个俘虏,缓缓说道:“临阵脱逃,逃得了一时,逃得了一世吗?你们也看到了,兵败被俘的处境岂好过轰轰烈烈战死?唯盼你们知耻而后勇,洗刷曾经的耻辱……”

    “我等不怕死,只怕跟着那些庸材将官死得不明不白!如今跟了国公,自当奋勇向前!唯死以报!”

    王笑在他肩上拍了拍,道:“值此天下仓惶之际,大丈夫正该共匡社稷,建功立业。他年驱退外虏、光复大楚,你等皆是我大楚之功臣。”

    那十余名俘虏再次大喊道:“愿为国公效死!”

    远处,那些还在劳作的俘虏们看着这一幕,不由心生羡慕,干起活更加卖力起来。盼着那个什么国公能向这边看上一眼,也把自己挑中。

    王笑并不打算把这七百多名俘虏全部收服。

    都只是一些打不了硬仗的逃兵,筛选中三百余人应付目前的情况也就可以了。

    有了筛选的过程,被收服的逃兵才会珍惜这个机会,不会轻易哗变。

    另外,时间太赶,他很难直接把这些人变成自己的兵,只好先挑选出二十人,许诺他们大好前程,再带着身边调教成心腹,如此再以二十人控制三百余人就简单得多。

    这算不上多厉害的手段。凭借一战打出的威风、国公的地位、个人魅力,控制大批兵马不行,控制一小股人还是可以的……

    但这也让乔阿良和田永感到不可思议,他们都觉得国公爷居然比孙先生还厉害!

    而孙知新也在今天回到了行唐县……

    孙知新在路上已经得到了铁豹子传来的消息,于是一回来就赶快来见王笑。

    “候爷!”

    风尘仆仆的孙知新才下马唤了一声,忽听身边有人大喊了一声“三少爷”,接着一道人影就冲了出去。

    那是劳召。

    劳召是去年孙知新去京城借粮之时王珍派来的,此事王笑倒也知道,此时见了面,王笑摆了摆手,道:“大哥既已还了你的身契,你又有功名在身,不必再唤我少爷。”

    “是,国公爷,你怎么会来这里?大少爷来了吗?”

    ……

    见劳召与王笑还在对答,孙知新与胡敬事的脚步便放缓下来。

    那边乔阿良与田永跑上前,拉着他们的衣角便喊道:“先生,国公爷好有本事,破了偷袭我们的敌兵……”

    “国公爷几句话就招安了许多人……”

    “先生,国公爷和我们读的是一样的书吗?”

    孙知新听着他们说个不停,与胡敬事对视一眼,微微笑道:“虢国公对我们有半师之谊。”

    好不容易安抚住两个孩子,他们走到王笑面前,行了一个大礼。

    王笑无所谓地点点头,目光又落向后面的孔兴弥。

    孔兴弥显得有些茫然,似乎不知道如何面对王笑。

    王笑也不与他为难,重新看向孙知新与胡敬事二人,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发展得不太好。”

    孙知新与胡敬事并无丝毫倨傲,齐齐拱手道:“请国公指教。”

    王笑点点头。

    有些话他愿意说,也要别人肯听才行。如果刚才这句试探会引起孙知新、胡敬事两人尴尬,王笑大概会换一个做法。

    “边走边说吧。”

    王笑先是吩咐了新招降的二十余名亲卫去监督俘虏劳作,才领着孙新知、胡敬事向寨子里走去,乔阿良与田永则是跟在身后。

    “先生,我们也可以听吗?”

    “国公?”

    “让他们跟着也好……”

    五个人走到田边,王笑指了指耕作的民壮,问道:“你们这军垦制度,与楚朝的卫所有何不同?”

    “学生未曾想过这是军垦制度。”孙知新沉吟道:“我们只是想让流民有田耕作,同时保卫这些田地,如此而已。”

    “保卫得住吗?”王笑问道:“这次只有三千溃军,就差点攻陷了这个寨子。等建奴与瑞军鏖战结束,你们要怎么办?”

    “学生只是想着能救济一人便是一人,未曾想过这些……学生不知兵事,请侯爷……请国公赐教。”

    “带着这些老弱妇孺到山东去吧。”王笑道:“我实话告诉你,这一战我并不指望能驱退建奴,能把他们拦在山东以北,就算是万幸。你在这个地方聚集的人丁越多,回头反而是接济了建奴的粮草。”

    胡敬事愣了一下,喃喃道:“但我们不可能把河北所有百姓都迁走。”

    “能迁多少是多少。”

    孙知新低着头想了想,忽然开口问道:“虢国公,你想要的是那些民壮吧?你要把他们的家小迁到山东,是想为了让那些民壮能供你驱使?”

    王笑沉默片刻,点点头,缓缓道:“不错。本来这个时候,我应该带两万兵马赶赴沧州,没想到现在到了这里,但也好,若能有一支兵马出其不意攻打建奴西面,也许能把坏事变成好事。”

    孙知新忽然激动起来,道:“但他们不是官兵啊,他们拖家带口从北面逃到这里只是想活下去。我答应过他们,拿起棍棒是为了保护这些田地、保护他们的家小。我也不是官、不是什么将军,未曾给他们发过军饷,我没有权力让他们去送死……”

第799章 借点兵

    纵使孙知新的神态已然激动起来,王笑却还是很平静,蹲下身,抚摸着田梗边的庄稼,开口说了一句:“你不想让他们去送死,那等到建奴攻占河北让他们成为建奴治下之民,剔发留辫当亡国奴?生在乱世,不争也得去争。”

    “我并非不让他们去争,但差别在于,是为了什么去争!”孙知新道:“怀远侯,当年你在青龙河畔告诉那些卫所官兵这天下也是他们的,激励他们誓死相争,最后又是如何?蓟北大地十室一空,卢龙卫官兵战死,成就的也只有你怀远侯一个人的战功!哈,搅动辽东、亲斩奴酋,是,你如今是虢国公了,但他们呢?一将功成,他们尽成了你脚下的枯骨……”

    他说着,转头北望,目光早已经看不到自己的家乡。

    良久,孙知新平复心绪,缓缓又道:“今日你又说要带走这些民壮,那告诉我,他们这一去,守的到底是什么?可守得住这片生养他们的家乡?”

    “我说过,能把建奴挡在山东以北就算是万幸。山东都未必都守得住,何况是河北?”

    孙知新指了指那些成苗的田亩,又问道:“那可守得住他们的田地?他们的家小又何以为生?”

    “田已经分完了,把妇孺迁至山东,我让人安排他们到工厂劳作。”

    孙知新摇了摇头,又问道:“那可有赋予他们应有的权利,保证他们不再受官吏士绅欺压剥削?保证他们辛苦劳作所出不用再去供养达官贵胄?”

    “会比原先好一些。”

    “建奴治下也比原先好一些。”孙知新说着,长叹一口气,道:“国公自己看吧,建奴如今已到处下发告谕,张榜安民,道是燕京攻克在即,以后地亩钱粮俱照楚朝之录,凡加派辽饷、剿饷、练饷、召买等项,悉行蠲免。我这次去曲阳县,许多百姓不肯撤离,只等建奴入主中原。”

    王笑接过孙知新递来的榜文看了一眼,心中便是一沉。

    他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如果这次清军入关还是劫掠为主,那说明他们入主中原的意愿还不强烈,王笑还有信心拒敌于山东以北。

    但现在,手中的榜文已经宣告了他们的野心。

    “前朝弊政,厉民为甚者,莫如加派三饷,数倍正供,苦累小民,剔脂刮髓,天下嗷嗷,朝不及夕。兹哀尔百姓困穷,夙害未除。为尔下民请命,自大清皇帝入鼎燕京为始,一切加派尽行蠲免……”

    王笑默然良久,把榜文收入怀中,想了想,道:“我山东治下,比建奴还是要更好一些。”

    “好一些?”孙知新踱了两步,转头问道:“国公奉齐王为主,何有拿百姓税赋供养皇室宗亲?”

    “若不如此,何以号召天下?”

    “你麾下文臣、武将甚众?他们可有特权?我听孔兄说秦家封了伯爵,秦家男女老少每人每月皆有例银;还有姚督师,他自辽东归来,待在山东养老,虽无实职,齐王也赐下趵突泉畔的大宅,恩养其子孙……国公说光复楚朝,如今这才是开始,等哪天真光复楚朝,是否这些功勋之臣越来越越多,到时分封、建爵,遗泽子孙?”

    王笑道:“若不如此,何以激励人心?”

    “那这些民壮呢?”孙知新问道:“他们若随国公去送死,为的是什么?等他们死了,他们的家小就在辛苦劳作,子子孙孙都供养楚朝的功臣吗?”

    “他们也可以成为功臣。”

    “哈?几人能成为功臣?他们成了功臣,真的能改变这世道吗?侯爷,我们想要的不是这样的世道啊,我们想要的是一个没有剥削压迫,没有高低贵贱……”

    王笑反问道:“我何时说过我想要那样的世道?”

    “在青龙河畔,你说过有朝一日……”

    “我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后也许人们可以实现。”王笑道:“我从未说过我要去实现那样的世界。饭要一口一口吃,我们有生之年,能让世界变好一点点也就可以了。”

    孙知新一愣,摇了摇头。

    王笑有些喟叹,道:“卢龙卫的官兵麻木了,我需要赋予他们一点理想。让他们知道,他们不是在为别人争,他们心里有了一些信念,军队打仗的时候不会只想着钱和功劳,那也就够了。但你们几个读书人来了,愿意多问一些,我也就多说一些。但我说的很明白,更理想的东西是属于几百年以后……”

    “就算是上千年,也要从今日始!”孙知新掷地有声道,“是侯爷你变了,你权柄越大,功爵越高,忘了这一份初衷。”

    “是你听不懂人话,也看不清现实。”王笑摇了摇头,“你以为你在这里是在建一个大同世界?事实上到现在为止,真的在为你那理想奋斗的有几人?这些民众服从的就只是你的个人魅力,明白吗?”

    “我明白了,你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孙知新向后退了一步,盯着王笑道:“你要让别人听从你,当你给不了他们什么东西时,你说天下为公,天下有他们的一份。等你有了权势地位,你就告诉别人跟着你能建功立业。今日你说要指点我如何为世人谋福祉,事实却是费尽心机要让收服此间的民壮……”

    “你不能否认,我有在努力让人们过得更好。”

    “但不够啊。侯爷,你心中明明蕴藏着一个更广壮的宏图,为何不敢再往前迈一步?破除这世间的不公。我辈男儿立志,见过最恢弘的志向,怎么能舍得抛弃壮志、去谋求世间庸俗的功业?”

    王笑深深看了孙知新一眼,带着些严肃而批评的口吻,道:“你左倾了。”

    孙知新一愣。

    “何谓左倾?”

    “急于求成,轻视客观困难。”

    “为何不是侯爷你固步自封,不敢放手施为?!”

    “你少跟我扯淡。我分点田地、收点粮差点都要众叛亲离,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孙知新道:“你可看到了这寨中人们的热忱?事实证明,天下到了可以变一变的时候了……”

    “你这才管多少人?”王笑嗤之以鼻,道:“我只问你,我欲向你借兵,你借是不借?!”

    “我说过,我没有权力让他们去送死。”孙知新目露坚定。

    “好啊。”王笑道:“你既然想要让百姓有民权,那,敢不也让他们自己决定?”

    孙知新神色一肃,大喊道:“有何不敢?!”

    “那你明日去就把民壮集合起来,问问他们愿不愿意随我北上。”

    “好!”

    ~~

    胡敬事看着王笑的背影,又转过头看着孙知新涨得通红的脸,缓缓道:“知新,我们怕是中了国公的激将法了。”

    孙知新沉默片刻,忽然叹道:“我知道……哪怕他孤身一人在这里,但他背后有整个山东的势力、楚朝的威余、又有亲斩奴酋的赫赫威名,要说动大家随他去建功立业,许之以利、动之以情,我相信他能做得到。”

    “那你还答应他?”

    “不然又能如何呢?”孙知新叹道:“局势摆在面前,争还有一线生机,不争便成了亡国奴。今日我与他说那些,只是希望能提醒他,记得那些抱负……当他越站越高、身边所有人都唯命是从,总需要有人来提醒他。”

    “所以我不肯学夏向维那样跟着他,那里有太多功业遮人的眼,唯有站在生民当中,才能始终不忘初衷。”

    胡敬事望着远处山蛮沉默了良久,道:“那我们好不容易才安置的这些人,真要让他们去山东吗?”

    “愿意去的就去。”孙知新道:“但我不走,河北还有许许多多的难民,不可能全数迁走。送走了一批,我们便能多安置下一批。只要有一亩庄稼、能多救治一户人。便算是我们这两个书生为世间尽的一份心力……”

    ~~

    乔阿良与田永站在他身后,听了今天所有的对话。

    他们有许多地方没有听懂,但心中也想了许多。

    国公爷说要光复天下,这显然是很厉害的志向。孙先生说要让世间不再有高低贵贱,这似乎不太可能……

    但他们不知道那么多所谓的客观现实。听到最后,最受打动的还是孙知新那句——男儿立志,不就该立最最了不起的志向吗?

    因为他们还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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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痴愚实乃纯良介绍:
“我叫王笑,不是开玩笑的玩笑。”“要我娶公主?别开玩笑,我分明是个痴呆儿啊。”“哈?这个王朝都要灭亡了,我还会娶公主?当我痴呆吗?”“能不开玩笑吗大哥?我连你们公主的手都没摸一下,凭什么要我担负你们这个已经被消灭的、腐朽的、落后的封建王朝?”“我负责任地告诉你,我以前是个光荣的淘宝卖家。所以,这个皇位我不包邮。听不懂吗?痴呆。”“连个金手指都没有,差评!”“我王笑现在郑重地告诉你们,我,不是痴呆!我只是一个纯粹的人、一个高尚的人!”“痴呆怎么了?谁还是不家里的宝?”我非痴愚实乃纯良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非痴愚实乃纯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非痴愚实乃纯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