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5章 好儿媳
济南,王家。
“老夫派人找柴指挥使有半个多月了吧?柴指挥使莫不是在躲着老夫?”
“老大人,卑职最近真的是很忙。”小柴禾赔笑道:“眼下这个情况也是,卑职已经两天没合过眼了。”
“柴指挥使很快就能歇一歇了。”王康道:“等你卸任,想怎么歇就怎么歇。”
“老大人这又是何意?”小柴禾连连拱手。
王康怒哼一声,道:“老夫就知道你们这帮人言而无信!”
“这……”
却见王康从袖子中拿出一张契据拍在案上。
“言而无信!要不是老夫有契据为凭,就要白白让家中下人死伤惨重帮你们锦衣卫办事。”
小柴禾一看,登时就苦了脸,赔笑道:“老大人,这……国公爷不是已经给二爷找了个貌美娴慧的……”
“休在老夫面前放……放厥词!”王康大怒,“老夫绝不可能让番邦女子入王家门!你是想让老夫死后无颜见列祖列宗吗?”
“老大人,那个……国公说过,其实娶番邦女子也是有好处的,这个……那个……生出来的孩子聪明……因为那个……血统什么来着……”
“我不管!”王康把那契据拿到小柴禾眼前,指着其中一句,大声道:“柴指挥使看这里……‘老父满意’四字可看到了?白纸黑字,你想不认耶?!”
小柴禾脸色更苦,赔笑道:“是这样的,此事我也禀报过国公。国公他说……他说他只说过二爷续弦的事他来办,没有说过要让老大人满意……这个契据吧……”
小柴禾说到这里,一伸手,王康飞快把那契据拿开,喝道:“别动。”
“是,是。”小柴禾道:“这个让老大人满意这一条,是当时你加上的,卑职一个没注意就……老大人你为难我也没用啊……”
“老夫不管!老夫是生意人,办事唯有‘诚’之一字。若你办不成,辞去锦衣卫指挥使一职便是!”
小柴禾欲哭无泪。
“老大人你倒底想要卑职怎样?”
王康问道:“你告诉我,老二去哪了?真的是被老三吓跑了?”
“这,卑职不能说。”
“那你请辞吧。”
“老大人……”
王康缓缓踱了两步,道:“老夫也不为难你,你只要告诉老夫他去哪了,这契据就作罢。”
“卑职真不能说。”
“放心,我不会告诉老三。”
小柴禾咬了咬牙,附耳在王康耳边低语了两句。
王康大为惊讶,喃喃道:“不会吧?以那逆子的性子,能这么听话?”
“真的,卑职调了好几个好手跟着二爷去朝鲜的,算时间,过几天就回来了。”
王康眉毛都皱进来,自语道:“留给老夫的时间不多了啊……”
正在此时,有下人禀道:“老爷,宣传处的宋大人来找柴指挥使。”
“哪个宋大人?”
“新上任的那位女官,宋兰儿大人……”
小柴禾一拱手,道:“老大人,卑职还有公务,这便告辞了。”
等小柴禾离开,王康揪着胡子,喃喃道:“宋兰儿都成大人了?新奇……看来老夫看走眼了,这姑娘原来性子这么强,不行……不行。”
“唉,好儿媳妇不好找喽……”
~~
今日钱怡早早就回了钱府一趟。
一见钱承运,她便告状道:“爹,王家老二欺负我。”
钱承运头都不抬。
“你不去招惹王老二,他必不会招惹你。少做蠢事。”
钱怡又道:“但女儿在王家呆得好不自在,王家的银子都是陶文君管着。王宝也被支到讲武堂去了。王老二不许女儿在家中待客……”
“出去。为父没功夫你听说这些。”
钱怡才转身要出书房,只见一个下人禀告道:“老爷,商务处王大人来了。”
钱承运看看天色,点点头:“上衙前先见见他吧。”
他吩咐完,转头看到钱怡,略一思索,又道:“怡儿,给为父磨墨。”
“哦。”
过了一会,却是王珰快步走进来。
王珰是五天前从德州回来的,回来后似乎很忙,钱怡也不怎么见到他。
在钱怡眼里,这个西府老五也是个没本事的。
彼此落座,王珰先开口道:“钱大人,你找我?”
钱承运点点头,缓缓问道:“你们商务处打算如何安抚山东粮商?”
王珰笑嘻嘻道:“二哥和笑哥儿不在,下官也没有办法,商务处许多事还请你帮忙定个章程。”
“如今粮食都收上来,由朝廷统一摊派,每人每月粮食皆有定额,唯有辛苦劳作、或立下功劳可多得粮据。但你认为有余银的人家真的会因此少吃一些吗?”
王珰道:“钱大人又在开玩笑了,有钱人家囤积粮食还真是为了吃不成?还是丰年收粮,荒粮高价卖出去,赚银子嘛。他们反对这事,不过因为是少了个赚钱子的大买卖。哪里又是因为差那一口吃的?少吃两口米面,多吃几口肉的事。”
钱承运笑了笑,抬手道:“继续说。”
王珰不是能好好坐得住的人,扭了扭,换了个姿势摊坐着,又说道:“就说我爹,他是卖酒的,现在没了粮食,他造样酿酒,嘿嘿,他在莱州烟台山种了葡萄,以葡萄酿酒。所以说啊,树挪死、人挪活。万事总有办法的嘛……”
钱承运见他越岔越远,打断道:“民以食为天,粮食是最基础之物。因此国公绝不容许粮价掌控在粮商、富户手中。这是此次发行粮据的根本原由之一。但,也不能把粮商和富户真的逼到绝路,在让贫民有了基本的口粮之后,也不妨让这些人可以操控一些别的东西。比如你刚才说的肉、葡萄。”
“钱大人的意思是?”
“要赚钱发家可以,不能再拿粮食来赚。”
王珰苦了脸,叹道:“钱大人你这不是扯吗,之所以粮食好赚银子就是因为百姓不买就会饿死,还有别的什么能让他们这么赚?”
“那就赚少一点。”钱承运道:“人活着哪个只为吃一口米面?谁不想吃好喝好……”
“钱大人,你就直说呗,你说了下官去做就是,何苦要让下官领悟?”
钱承运有些无语,将几本奏书一丢,丢到王珰怀里。
“山东田地如今已经分完了。还剩下三十万顷的田地、池塘、山林,你们商务处‘承包’出去,另外,前阵子你商务处经营的食物加工事项,如何大量地养殖猪羊鸡鸭防止瘟疫、如何密封腌制鱼虾海产,如何制作罐头、果干、肉干……如此种种,全都教给他们……”
王珰倏然站起,惊道:“这可是我们商务处的机密,我们替朝廷赚了多少钱子,现在……”
“现在把这些银子让给他们赚。”钱承运断然道:“这些粮商富户此次受了损失,如今带头闹事的已经打压得差不多了,棍子打完了就该发甜枣了,除了教他们如何大量地生产粮食之外的食物,你们商务处还得有别的好处分润他们。比如第一年的税赋不收,第二年减半,这折子上有细则,你自己看。”
说着,钱承运一抬手,有吏员捧了一堆高高的折子上来。
王珰登时苦了脸,喃喃道:“但这样一来,我如何向同僚交代,二哥又不在……”
“正是如此,才调你回来。”钱承运道:“你不是自诩最能与同僚交好吗?”
“钱大人……”
“这是国公的意思。记住,马上安抚住粮商富户,让他们尽快投入生产。”钱承运淡淡道:“对了,这话也是国公说的,旨意就在这里。老夫还要去议院上衙,王大人请吧……”
钱承运说着站起身,向外走去。
王珰看着那一堆高高的折子,苦着脸唉声叹气。
“这差事也太累人了吧……”
下一刻,钱怡眼珠子一转,忽然明白为什么她爹让她留下来磨墨。
她走到王珰身前,问道:“珰哥儿,你看下,我要是想承包一个这个什么,要怎么做?”
第786章 招商会
“老爷,四少奶奶来请安了。”
这天中午,王康才处理完盐务上的事务归家,听得下人传通,他不由皱了皱眉。
平心而论,他并不喜欢这个四儿媳妇,从长相到性格都没有一点讨喜的地方。
王康才想说不见,那边钱怡却已经自己跑了进来,行了个礼,很自然地就唤了一句:“爹。”
虽然心里不喜,但看在钱承远的面子上,王康还是和蔼地应了,又让钱怡不必每日来请安。
“爹,王宝都被送到讲武堂十多天了,也该把他放回来了吧?”
王康就知道她是为这事来的,哼了一声,道:“这小子敢鼓动老二娶外邦女子,活该教训。”
“爹。”钱怡求道:“到了讲武堂,以后他要是被派到军中,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可怎么是好,到时爹失去儿子,儿媳也成了寡妇……呜呜。”
假模假样地哭了两声,见王康沉着脸,钱怡就知道这理由劝不动老头,于是她换了一套说辞,又道:“爹,儿媳觉得,也该让王宝做些事情了。他那性子为将为官都不适合,我们王家也不差他一个官,不如让他操持些生意可好?”
王康警惕起来,心道这儿媳妇又想打家产的主意了。
没想到钱怡却是道:“爹你看大嫂多有本事啊,接手产业园的生意后做得有声有色。今日儿媳得到消息,朝廷要把这生意铺开来做,这也是三哥的意思,为的是给山东百姓多产些口粮,儿媳觉得,这是一个机会。要是王宝能自己立一番事业,也省得爹你操心不是?”
她劝了好一会,嘴里说辞一套一套的,又说要为百姓谋福、又说要为家族谋利,王康竟觉有些被她说动。
——哼,这个儿媳好个伶牙利齿,半点贤良淑德样子没有。
钱怡说了半晌,见王康只是捻须沉吟,显然要劝动他还差点火候。
她心中渐渐焦急起来,忽然心念一动,又假模假样哭了两下,道:“爹,儿媳和王宝成婚才多久,就被二哥棒打鸳鸯了。儿媳这心里好想相公啊,本想着成亲之后,早日给相公生个儿子,让爹抱上孙子……”
“孙子”二字入耳,王康终于被说动了。
老二这个逆子,自己不肯续弦再生个男丁,竟还敢管到老四头上。
一拂袖,王康便道:“知道了,老夫回头就去把老四领回来便是。”
“谢谢爹成全!”钱怡大喜,又行了一礼,赔笑道:“爹,等王宝回来也不好让他在家中闲坐,不如就承包这个生意吧?不过,还得有本金。我爹虽然为官多年,但一向两袖清风。王宝他……”
王康懒得再听她胡搅蛮缠,随手便打发了两千两银子。
钱怡得了银子,喜滋滋地又往府外跑,路上又遇到哭哭啼啼的崔氏。
钱怡虽不热情,但还是把王宝要回家的喜讯说了,没想到崔氏欢天喜地地感谢了菩萨之后,又教训起钱怡来,嘱咐她不要一天到晚往外跑。
钱怡是欺软怕硬、嫌贫爱富的性子,登时就跟崔氏翻了脸。
——在这王家,怕老三、怕老二,加上王康这老头子有银子还可以孝顺着,你个老婆子算什么东西,搁姑奶奶这啰嗦。
钱怡恶声恶气地哼了一声,我行我素地便出了府。
她先跑去看了一座趵突泉畔的宅院,那是叛逃的右布政使俞兴国的别院之一,如今由官府发售。
钱怡对这套别院很满意,想着往后在此待客,可不比在王家待客更威风。
但眼下银子还没赚够,暂时还是买不了的。
看了一会,她又到城南产业园去找陶文君,“大嫂”前“大嫂”后地叫个不停。
陶文君本也不喜欢钱怡,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又是自家妯娌,也只好依着钱怡的要求,拨了几个得力的帐房先生帮她核算承包食品工业的前景。她做这些是为了大赚银子,又非为了经世济民,自是要把各方利弊核算清楚。
钱怡还是第一次听说“食品工业”四字,暗道自己果然没找错人。
就算是爹那样的老狐狸对这些事也只是照本宣科、只知道政策却没真正了解其中的门道,还是大嫂懂行,能带自己发家。
接下来两天,她每天跑到产业园了解情况,又从陶文君手上借调了好几个老帐房组成她背后的智囊。同时,王宝也被她弄了回来。总算是前有王家四公子这个傀儡,后有经验丰富的幕僚。
第三天,商务处的蠢材们终于把细则整理出来了,召集粮商富户在珍珠泉附近的王府池子聚会。
这王府池子本是德王的府邸,延光十一年清军掳走了德王之后,德王府废置,改为巡抚衙门。但巡抚衙门用不了这么大,把王府池子这片地方划出来卖给巨贾。
之所以选在这个地方,因为商务处地方太小,不够容纳这么多粮商富户。
钱怡早已准备好磨拳擦拳大干一场,带着王宝以及几个帐房到了王府池子。放眼看去,竟是热闹非凡,超乎她的想象。
她本以为只有自己消息灵通,还为此洋洋得意,眼看来的粮商富户这么多,她登时紧张起来。
再一听,别人都有几万两,十几万两银子的本钱,唯独她只有区区二千两。
——该死,王康这老头未免也太小气了!
“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人?要是我承包不到怎么办?”她转向王宝连问三句,目中已有凶光。
王宝心头一跳,暗道我怎么知道。
他也不敢乱应,转头看了一圈,低声道:“我舅舅在那里……”
钱怡转头看去,见一群人正围着一个老者说话,那老者显然就是崔氏的兄长崔平了。
她本来看不上王宝的母族亲戚,认为那不过是一介贱贾,哪比得上王家乃皇亲官商。但此时一看她便明白过来。
——崔平,才是王笑这次安排出来给一众粮商当表率的。
钱怡虽然前两天才给过崔氏脸色看,此时却是换上一副笑脸,吩咐仆从开道拨开那群粮商,带着王宝上前,嘴里“舅舅”喊个不停。
钱承运的女儿,又是自家的外甥媳妇,崔平自然也是和颜悦色,带着钱怡入场。
到了此时,钱怡才知道生意场上都是老狐狸,没人领路还真未必能吃得开。
好在她身世不凡,背靠王家、钱家。
进了大堂,只见上面挂着一条长长的布,写着“第一届粮食工业招商大会”,大堂边上还写着“主会场”三字。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拖崔平的福,她这几个人也得了一个好位置。坐在前方,能看到前面台子上摆了一排桌子,桌上竟还放着一个个写着官职的牌子。
议院院臣钱承运、农业处司务王珍、军需处司务苏明轩、商务处主事王珰、济南同知宗胜则……
只看这前几个名字,钱怡心中就大为得意,五个人里有四个是自家人,包括那苏明轩虽是王珍三兄弟的表兄,但也算是自己的亲戚。至于那个宗胜则,哼,她女儿还不是天天巴结自己。
目光再往后落去,看到最后一个名字,她却是眉头一拧。
宣传处主事宋兰儿。
什么狗屁宋兰儿,我坐在下面,你坐在上面?
不一会儿,诸人落座,台上的官员也一个一个缓缓踱步进来。
钱怡向钱承运招了招手,但钱承运目不斜视,像根本就没看到她一样,让人好生无趣。
接着,只见一身官服的宋兰儿跟在各个官员身后走了进来,在位置上落座。
“那是一个女官啊。”有人议论起来。
“咦,还真是一个女官,长得挺俊的。”
“嘘,那是宋大人的女儿,小点声……”
钱怡听着这些话,心里暗暗呸了一声。
哗众取宠。
先是钱承运站起身开口说话,无非又是朝廷虽收了大家的粮食,但绝不会亏待大家之类的。
钱怡对这话不感兴趣,她目光落在苏明轩身上,见对方坐在那,手上拿着一包也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时不时吃上一口。
“你表兄在吃什么?”钱怡向王宝问道。
“他不是我表兄……”王宝话到一半,忙怯怯道:“我也不知道他在吃什么。”
堂中众人都很安静,显然很尊敬钱承运,因此他们一说话,立马有人注目过来。
过了好一会,钱承运终于说完了。钱怡舒了一口气,她平时都不知道自己的爹有这么啰嗦。
接着,王珍又站起来说了一大堆,介绍山东的人口、田地、粮食情况……钱怡和王宝都昏昏欲睡。
直到王珰站起身开口说话,钱怡才觉得场面终于活泼起来。
“下官不像钱大人和王大人有许多道理。下官来,就是来告诉各位,粮食生意不赚钱以后,各位能靠什么赚钱。”
王珰说着,又加重语气道:“先告诉你们,虽然计划分配粮食只是暂时的,但以后就算恢复了粮食买卖,谁都休想再坐地起价。还抱着这心思的,趁早死了这条心。山东的田地已经分完了,种出来的粮食是给百姓活命用的,谁要想再打这些粮食的主意,自去问虢国公答不答应。”
“好,狠话说完了。给你们看看还有哪些是能卖上钱的。来人,上罐头……”
只见一群下人分别端着盘子上来,有的整个盘子上摆了好几个小玻璃瓶子,有的是小铁瓶,瓶口用软木塞子塞上,封着蜡。每一张桌子上都各摆了几个。
钱怡桌上也摆了几个,她让王宝给她打开,拿勺子舀了吃了,一种有肉和萝卜,另一种是鱼和茄子,味道都还可以。
台上王珰又说道:“这罐头里的东西,存一年都不会坏。产这样一个罐头,目前的成本大概在二十钱上下,这只是目前,还可以更低。各位当中若有人愿意做这买卖,我商务处会教你们如何做……
五年之内,军需处愿以三十钱的价格全部收下,注意,是全部。你们能产出多少军需处就买多少。当然,你们可以以更高的价格卖出去。但有一点,必须达到军需处要求的这个……标准。”
王珰说着,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纸,强调道:“这个……食品安全标准。接下来,由苏大人来和大家伙说。”
台上苏明轩已然站起来,正要说话。
忽然,有人大喊道:“我来承包!”
第787章 承包商
满堂静了一会,纷纷拿目光看着钱怡。
有几人窃窃私语起来。
“又是一个女人。”
“长得比宋大人难看太多了。”
“嘘,那是钱大人的女儿……”
崔平忙使了个眼色,示意王宝把媳妇拉下来。
“我来承包……”钱怡甩开王宝的手,又要再喊。
崔平忙起身跑到这桌,低声道:“不要急、不要急,事不是这么做的,他们都等着再把这三十钱的价格往上抬一抬,你这么一搞,断了别人的财路,是要得罪人的……”
钱怡道:“得罪人?看谁敢得罪我!”
然而,台上王珰和苏明轩都不理她,苏明轩开口道:“除了要达到安全标准之外,但凡我军需处订下的份额,必须要按时完成。”
有人问道:“真的是产多少、军需处就要多少?”
“对。”苏明轩只有干干脆脆一个字。
“三十钱太低了,再抬一点吧?”
“是啊,三十钱太低了。”场上议论起来。
苏明轩淡淡笑着,道:“王大人刚才说了,二十钱的成本只是暂时的,这种事情,规模越大,成本越低……”
钱怡听着他们讨论,心中愈发焦急。
这显然和她想像中不一样,她本来以自己自己一喊,气势磅礴,旁人都要侧目她的魄力,谁想到是这样一个没人理会的结果。
一群狗眼看人低的,看不起女人?
接着,王珰又让拿了别的东西上来,却是肉干、果干之类。愿意做这生意的,也是会有商务处教他们如何大规模养猪、又如何防止猪瘟云云,也是产多少军需处收多少。
钱怡没心思听这些有的没的,好不容易等到休息时,她领着王宝就到后面去找王珰。
以王宝的身份,别的特权没有,私下见一见王珰还是可以的。
“咦,宝哥儿,你竟也来了……”
王珰话音未了,钱怡抢上前去,骂道:“王珰你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让我来承包,那些破商贾婆婆妈妈,哪个有我爽利?”
王珰见她凶相毕露,吓得不轻,忙问道:“你有多少本钱?”
“两千两。”
王珰脸色为难起来。
“弟妹啊,你就别跟我闹了,两千两……这个,等回头我先把大头谈好了,再给你安排一个好生意,如何?”
“等回头你把减免税赋那些都说了,还轮得到我吗?我不管,我就要先承包。”
“弟妹放心,这个承包是多多益善,并不是别人承包了你就不能承包。”王珰应道。
钱怡大怒,骂道:“那你为什么不理我?嫌我银子少吗?”
“不是,就这两千两银子……”王珰还真就是嫌她银子少,话到嘴边只好改口道:“这银子也不是给我的,我只是怕你就这点本钱,撑不住这生意。”
“我撑不撑得要你管吗?”
“不是,这事要一步一步做,等所有东西介绍完了,才开始登记,选址,先保证大商家……”
“我好歹也是王家媳妇,先选不行吗?”
王珰面色愈苦,向王宝使眼色。
——你管管你媳妇啊。
王宝跟没看到似的,低着头又退了两步。
王珰好声好气地又劝了钱怡一会,见这女人长得又凶、性格又坏,他也拗不过她,只好吩咐吏员带她先去登记。
……
等重新开场,在台上又介绍了好一会,王珰让人拿出一副大地图,由济南同知宗胜则向众人说明划定好用来生产的土地。
不等宗胜则说完,钱怡挥了挥手,让一个老帐房拿着登记好的文书上前。
“我们东家要这块地方……”
宗胜则一愣,接过文书一看,道:“你们只有两千两成本,只能用十亩土地,后面再选吧。”
“我们是第一个登记的,就该先选。十亩就十亩,要这里的十亩。”钱怡亲自上前,手指在最好的位置上划了一个圈。
那边另一个大商贾还在和苏明轩讨价还价,闻言一惊,连忙赶过来,道:“不行,这一片地方是老夫要的,老夫至少要三十顷!”
钱怡冷笑不已,道:“我先来的。”
……
听得争吵,那边王珍眉头一皱,向王珰问道:“怎么回事?不是告诉过你,先定好几个大头以后再让小商贾分吗?”
“哎哟,大哥,宝哥儿那媳妇……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王珰说完,眼见王珍要上前教训钱怡,连忙拉了一把,道:“大哥稍坐,钱大人在呢,我去解决,好吧?”
等王珰走上前,脸上的愁眉苦脸又换成了笑嘻嘻的表情。
拱拱手,道:“尹老板,不如我来给你分?给我一个面子嘛,哈哈哈,回头我商务处一定还有好处……”
等分到最后,王宝目光看去,只见自己那个小工厂被两个硕大的工厂挤在当中,小得可怜。
钱怡却很是得意。
那狗屁尹老板看起来生意做得大,也不过是家族产业。
家族有什么了不起?她娘亲就是出身文家,但文家能给她和娘亲多少银子?
如今这占地十亩的小厂看起来小,却是个赚大钱的买卖,还是她自己的私产。如何能不让她得意?
想了想,她皱头一眉,又在王宝手臂上重重一拧,道:“刚才那姓尹的老头来找我麻烦,你竟不出头。再有下次我打死你。”
王宝疼得眼泪都流出来,连忙应道:“不敢有下次,不敢有下次……”
该谈的事都已谈完,钱怡正打算带人走,转头一看,却见几个大商贾正聚在宣传处的官员面前,像在听着宋兰儿说些什么。
她讶道:“他们在说什么?怎么不招呼我们?”
说着,又领着王宝过去。
只听宋兰儿正在侃侃而谈。
“诸位肯配合我们宣传处安抚山东民心,宣传处自然也会帮忙各位的生意,代表朝廷进行彰表,诸位如要雇佣工人、发售所产的货物,宣传处可以帮忙宣传。今日下官首先便要将诸位愿意大力支持食品工业、养活四方百姓的善举宣扬出去,以使济南百姓安心。来人,核对一下商号……”
那边自有吏员捧着文书核对。
钱怡听了一会,不由问道:“我呢?为何没有我家金珠商行?!”
宋兰儿转头一见钱怡,眼神中那种鄙夷自然而然便流露出来。
“不好意思,本官照章办事,只彰表规模最大的十家商号。”
“你看不起谁?一样是出银子振兴食品工业,凭什么有什么高低贵贱?!”
“可笑,往日是谁把嫡庶之分挂在嘴边?”
“宋兰儿,我看你是公报私仇!”
崔平一见气氛不对,连忙上前笑道:“不如这样,把鄙人的崔氏商行的表彰名额换成金珠商行如何?”
“不行。”宋兰儿淡淡道:“本官绝不会给人投机取巧的机会。”
“臭丫头,你才是投机取巧……”
王宝知道自己再不给钱怡出头就死定了,咬了咬牙,才迈出步来,只见一人已从宋兰儿身后站了出来。
“左……先……先生……”
钱怡转头一看,正见自己的相公向左明德唤了一句“先生”,登时勃然大怒。
“王宝,我告诉你,你死定了……”
第788章 痴心人
今天钱怡在这王府池子里可谓是相当嚣张了。
但别人怕她,宋兰儿丝毫不怕她。
钱怡的爹是院臣,宋兰儿的大伯也是院臣。钱怡就算嫁进王家,但王宝又不是虢国公一母同胞,他不为虢国公所喜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济南城还真没几个人把王家四公子太当一回事。
反观宋兰儿,她考进宣传处之后,恰逢山东粮政改策民心动荡,她任事勤勉,在安抚民心一事上屡立功劳,短短半月就被拔擢为主事。
旁人只当她背后是宋氏兄撑腰。但其实宋氏兄弟并不希望她入仕,在他们看来,这不符合礼教,反而是害得宋家被推到风口浪尖遭人非议。什么女官,无非是被王笑当枪使,用来打乱原有权力架构的工具。因此他们极是反对。
在这件事上,宋兰儿与宋氏兄弟有着强烈的政见不和,每天都争吵得非常激烈。
她背后真正的靠山,其实是淳宁公主。
济南粮商纵火案发生时,议院马上下令封锁市井言论,宋兰儿却是当机立断,带人引导舆情控制局面,还敢与议院大臣对峙、当众质疑何良远,表现出了一副强项令的风范。加上她确有才华,又有钱朵朵引见,很快就得到了淳宁的赏识。
在宋兰儿看来,齐王孱弱难以御下、王笑过于强势有失人臣本份,唯有公主殿下刚柔并济,才是真正的辅国之梁柱。
换言之就是——自己这样的人才,考军机处居然没考上,说明什么?说明王笑没有识人之明,还是公主殿下英明!
女子?女子怎么了?秦宣太后奠定秦朝基业、汉始皇后开启文景之治……嗯,倒也不用做到武周女帝的地步。
当然,淳宁怎么想的宋兰儿不知道,反正她愿以一腔热血以报知遇之恩,这是她的政治抱负。
总而言之,宋兰儿有淳宁撑腰。她根本就没把钱怡放在眼里。
更何况王笑曾三令五申,任何人不得仗势欺人。
钱怡敢闹事,宋兰儿直接下令把钱怡驱逐出去,谁也不能说什么。
没想到的是,她才要下令,左明德站出来了……
那边王宝唤了一句“先生”,钱怡羞怒交加,一跺脚转身就走,王宝吓得不轻,连忙追了出去。
左明德淡淡一笑,心中颇为得意。
周围一众豪商则是微微笑着,纷纷拱手向左明德恭维起来。
“原来左公子还是王家四公子的先生……”
“左公子于讲武堂任事,往后天下将官尽出门下,了不得啊……”
“左公子……”
左明德团团拱手,应对自如,侃侃道:“诸位过誉了,为国家育材,份内之事。”
应付了一会,等他再回过头来,却见宋兰儿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他连忙告罪、脱离开人群,向后堂走去。只见宋兰儿正领着几个官吏整理了文书要离开,脸上很不高兴的样子。
左明德连忙上去劝道:“兰儿,你不必和再和那钱怡置气,不值当的。”
“我没跟她置气。”宋兰儿淡淡应道,转头又叮嘱官吏把材料都拿好,起身便向外走。
左明德又追上去,问道:“你不是在生她的气,那就是在生我的气?你听我说,祖父让我娶杜总兵之女,我绝不答应,我今天日回城就是要找祖父说清楚……”
“这事与我无关。”
“兰儿,你放心,我已传书到贵阳府给我父亲,请他帮忙致信劝说祖父,我绝不娶杜氏。”
宋兰儿叹了一口气,换上郑重口吻,道:“兄长,此事真的与我无关……”
他们正转过外堂的回廊,忽听到隔着墙有人在议论。
“左大公子这一手英雄救美,算是给宋兰儿解了围啊。”
“不然我看宋兰儿拿王家四少奶奶毫无办法。”
“哈哈,论家世、两人差不多,钱怡输就输在长得不如宋兰儿。”
“你说呢?要不是宋大人帮衬,又有左大公子爱护,她哪能真的为官任事?”
“呵,女子为官?本就是个笑话。你还能当她是个官?”
“何止是女子为官是笑话,让女人抛头露面出来做事,根本就是个异想天开。”
“谁说不是呢?但国公爷不死心啊,折腾了几个月了,哈哈,有几个女人真能当官的?”
“宋大人也不容易啊,为了响应国公爷这种昏招,让女儿出来当官,以后她怎么嫁人?”
“嘻,嫁不了人,要是能给我当妾也是好的。”
“哈哈,美得你,她要肯嫁我,我……”
说话声渐行渐远。
左明德大怒,快步追出回廊,吩咐身边的小厮,道:“给我查清楚,是哪个敢在背后嚼舌根!”
“是……”
宋兰儿拦道:“兄长不必理会,此事我自己会解决。”
“你解决?兰儿你怎么解决?”左明德急道:“人们在背后议论,这是被我听到了还能替你出头,但我没听到的还有多少……”
“他们要说,任他们去说。”
“兰儿,你就不能别当这个官吗?女子抛头露面的,难免受人非议。”
宋兰儿脸色一冷,抬头盯着左明德,问道:“兄长什么意思?你也想指责我?”
“我怎么会指责你?我是想护着你。”左明德言辞恳恳,又劝道:“我们也不差你这一点俸禄,何苦这样辛苦做事还要受这些闲言碎语?你一个女儿家,遭这样的语言,我心中有多难受你……”
“兄长,你回讲武堂去吧。我还有公务。”
“兰儿,你还在生我气?”
“没有。”
左明德快步上前去拉宋兰儿的手,又道:“天日可鉴,我左明德若娶了杜氏,叫我天打……”
“兄长!”宋兰儿一把甩开左明德的手。
“你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我和明静、明心一样,一直是视你为兄而已。”
“兰儿,别说气话了好不好……”
“气话?!是,我是生气,但我在气什么你知道吗?”宋兰儿忽然红了眼,“你为什么要跑过来?替我出头?是替你自己出风头吧?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心血才做成这样?你们这些男儿,只要拿到一身官衣,考到的也好,花钱买到的也好,人家都由衷称你们一句‘大人’,我呢?夙兴夜寐,拼了命地办事,他们看我的目光还是带着调笑……”
她说着,抹了抹眼,又道:“你为什么要跑过来帮我?我大可以堂堂正正把钱怡叉出去。你一来,我又成了什么?英雄救美?兄长你要是喜欢这样的把戏,大可以去找那些需要你救的美人。何苦来毁我的心血?”
左明德整个人都愣在那里,张了张嘴,喃喃道:“兰儿……”
“你爱娶谁娶谁,从来都与我无关。我只请兄长以后不要再多管我的闲事。”
宋兰儿冰冰冷冷的甩下这一句话,转身向外走去。
走了几步之后,她挺了挺腰杆,连那一身官服都显得有些倔强……
~~
钱怡一发火,王宝真是吓坏了。
他忙不迭追到马车上一看,却见钱怡阴沉着一张脸坐在那,也不知在想什么。
“娘……娘子,我……我错了……那个左明德,真就是我在讲武堂的先生。”王宝解释道:“在讲武堂,要不尊师重道,处罚很严厉的……”
钱怡眼珠子一转,道:“你怕什么?狗屁宣传处又没真给多大好处,你当我稀罕?宋兰儿这死丫头那么倔,铁定不会让步的。我借着台阶下了也就是了。”
“那你……那我们还去闹?”
“让人知道我们不是好欺负的,看着吧,以后那些商贾再想聚在一起分好处,少不了我们的那一份。他们又不像宋兰儿有人撑腰。”
王宝连忙道:“娘子英明,娘子英明……只是,我刚才看大哥脸色很难看……会不会……”
“他无非是嫌我们丢了王家的面子。哼,我爹说过,面子值几个钱?等我们有钱有势了,人家还不得巴巴地来求我们。”
钱怡说着,又道:“你大哥可从没想过要让你出人头地,他就压根瞧不上你。你要是想看他脸色过日子,一辈子顶多无祸无灾、跟在家里窝窝囊囊,能有什么大富大贵?”
王宝长舒一口气,小心翼翼赔笑道:“是,是。”
“我可告诉你,我爹是个白眼狼,你爹和你兄长也不疼你。就我们这身份,不求官不求爵也没人敢欺负我们,但要想过得快活,自己手上有钱才是实在。这生意你可得上心,知道不?”
说着,钱怡又在王宝腿上用力一拧。
“噢!上心……上心……”
“去跟你舅舅借点银子来。”
“啊?”
“蠢货!帐房都懂得道理你不懂。头一年是最赚钱的时候,产多少赚多少,税赋都不收。旱涝保收的买卖,你还不去?就说赚了银子就还他,让他利钱就不必算了。”
第789章 国公归
“宝哥儿这媳妇,我真是没话说了。”王珰摇了摇头,叹息道:“说起来,钱老狐狸当年还想招我做女婿。嘿,要不是我乖觉,可得折腾死我了。”
苏明轩手里拿着一包东西,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道:“大哥和钱大人过来了,别说了。”王珰转头一看,换了一个话题,问道:“你吃什么呢?”
“面筋。”
“面筋有什么好吃的?”
苏明轩淡淡道:“《梦溪笔谈》有云‘濯尽柔麪,则麪筋乃见’,麪筋即为面筋,《食物绀珠》记载,此为南朝梁武帝所制,《本草纲木》则云‘古人罕知,今为素食要物’,你可明白?”
他平时并不这样文诌诌地说话,只是故意调侃王珰这个不学无术的。
果然,一句话,王珰脸就垮下来,嘟囔道:“你这么懂,跟吴培说去啊。”
苏明轩却是随手塞了一块面筋到他嘴里,道:“此物正是吴大人所改良。”
王珰咬了两下,忽然“咦”了一声,惊呼道:“怎么这好吃?!”
“好吃吧?这就是上次笑哥儿说的辣椒,吴兄将其与面筋相濯,谓之‘辣条’也。”
“明轩哥,再给我吃一个……”
那边王珍与钱承运已然走过来。
钱承运板着脸,教训王珰道:“你不该放任钱怡先选址,那小小的十亩地夹杂在人家两片厂区之间,成何体统?”
王珰连忙低头谢罪。
——好你个奸滑老儿,得了便宜还卖乖。
钱承运还有别的公务,教训了一下王珰,转头就走。
王珰忿忿不平道:“都知道欺负我。”
苏明轩则摆手笑道:“无妨,无妨。笑哥儿说过,一个政策要是能让奸顽之徒也能够做出于国有利的事,那这个政策才是好政策。宝儿媳妇虽有些刁钻,但能为振兴食品工业出力,也是好事。”
王珍笑了笑,指着苏明轩莞尔道:“知道钱承运为何教训王珰吗?就是要借你之口说出这句话来。”
正说着,有人禀报道:“国公爷回济南了。”
王珰嘟囔道:“他又在躲懒了,事情都办完了才回来。”
~~
王康正在和一群盐商在议论事务,听说王笑回济南了,告了一声罪,径直便向外走去。
这逆子总算回来了!
“他在哪里?”
“国公爷才进城,未卸甲就向济南知府衙门去了……”
“走,备轿,老夫要去找他说清楚。”
——逆子想让老二娶番夷女子,绝计不行!
~~
钱怡和王宝才绕过珍珠泉,听得前面大街热闹非凡,派人去一打听,道是国公回城了。
“走,我们去见见老三。”钱怡道。
王宝一惊,喃喃道:“见他做什么?”
“我们也算是支持他的政策,当然要去表功。”钱怡理所当然道:“就是常见面才能熟络起来,不然传言都说你和你三哥不亲近,几人能给我面子?”
王宝想到又要去见王笑,只觉好不自在。
~~
宣传处就在济南知府衙门旁边不远,和王府池子也只隔了两条街。宋兰儿才回宣传处,见长街上百姓聚集,忙让人去打听。
却是百姓听说虢国公回城,有得了粮食的贫民要跑去拜一拜表示感激,也有受了损失的粮商要去哭诉,更多的却是不知就里、惶恐不安的人们要想去听虢国公亲口解释粮据政策。
宋兰儿转念一下,这样的时候正是安抚民心的时机,宣传处不能不出面。
“快,去把人手都召集起来,上街宣读粮据政策的益处。”
“走,知府衙门人多,我们也过去……”
~~
王珠正领着护卫带着一辆马车缓缓进了济南城。
他才从朝鲜归来,听说王笑已开始实行粮据政策,于是马不停蹄归回济南。
对了,他还捡了两个朝鲜女人服侍淑安郡主。
这种时候,让齐王和朝鲜郡主成婚,多少能有效转移民众的注意力。
“走,先去知府衙门……”
~~
济南知府施光卓这几天正焦头烂额。
自从先帝进入济南以来,他这个官就比以前难当的多。
以前吧,济南城除了布政使司、巡抚衙门、按察使司、山东监察使等,就轮到他济南知府说得算。
但现在,京城的官员涌进来,是个官都比他大。
那这知府大人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这些日子以来,施光卓也受够了王笑的胡作非为,此子悖逆天理,必有败亡……
而南京那边许诺,他投奔江南的话,官升三级,可以得一个广东承宣布政使司左参议的官职。何况,他家人都在江西。
更重要的是,北方战事不断,谁知道什么时候建奴或反贼就打下来了,广东多安全啊……
施光卓非常想要去广东看看,为广东百姓出一份力。
偏偏告了假也不被批复。济南又被戒严起来,想出也出不去。
愁人。
这天正在发愁,听得外面一阵乱糟糟的,却是虢国公济南了,还直接就往知府衙门来。
毕竟最近济南城确实是出了很多事。
施光卓只好连忙让人把公文整理好,准备了一下要怎么回禀,出了衙门迎接王笑。
长街上一片喧闹,也不知怎么就有这么多人。
施光卓吩咐衙役清出道路,整理好衣冠,在街道尽头恭恭顺顺地等着王笑。
~~
护卫拨开人群,护着轿子从另一条街拐过来。
王康拨开轿帘看去,皱眉道:“怎么这么多人?”
忽然,他定眼一看,隔着人群,见那边一个青年正站在知府施光卓附近,身旁还有一辆马车。
马车上,有个女人正悄悄掀开车帘向外看。
王康目光看去,见那女人二十来岁,长得不怎么样,眼睛细细的,没什么精神。但一看就是朝鲜女人。
王康这一惊非同小可。
那就是朝鲜金氏之女?
——长得跟个丫环一样的番夷女子,竟妄想进我王家的门?!
担心王笑到了,当众宣布王珠的婚事,王康连忙喝令护卫开道。
他要上前把王珠这个逆子腿都打断!
百姓都不敢拦他的轿子,纷纷让道。
但前方却有两批人正在吵架,堵在路上不肯拦开。
眼见轿子过不去,王康大急。
又等了一会,侍卫驱不开人群,他亲自下轿,上前大骂道:“哪个不开眼的敢在这拦路……”
~~
“宋兰儿,你哪只眼睛看到他是我们撞倒的?!”
“宋大人,就是他们的马车撞倒了小的。”
钱怡恼火道:“你非明是故意挡道,公报私仇。”
“钱怡,你马上向我的下属道歉。”
“臭婆娘!你偏要找我麻烦是吧?我要你好看……”
王宝很无语。
他也讨烦了这样一天吵两次架,实在是累人得很。
但眼看自己媳妇跟个斗鸡似得叉着腰站在车辕上破口大骂,他知道这次自己不出头是不行了。
王宝两步跨出马车,指着宋兰儿便骂道:“小娘皮,你有完没完?小爷找人收拾你信不信……”
话音未了,钱怡连忙拉了他一下。
“快闭嘴,爹来了……”
~~
“逆子!”
一声怒吼划破天空。
王珠觉得这声音实在太熟悉,下意识就转过头看去。
他眉头一皱,吩咐手下拨开道路,向那边走去。
只见人群围了一个大圈。圈子里,王康正指挥着护卫拿棍子去打王宝,钱怡在一边拉着王康的袖子哭求。
“爹,是她欺负我们啊。我们真的没有仗势欺人啊,呜呜呜……”
钱怡干嚎着,声音颇惨,却是哭不出来。
“你闭嘴!妇道人家也敢跑到外面来闹事,回去再收拾你!”
那边王宝爬到马车顶上,哭道:“爹,我错了……爹……”
“给我往死里打!”
场面一团乱……
宋兰儿也跑过去劝王康。
“老先生,不至于这样的……”
一片鸡飞狗跳之中,王珠冷着脸上前。
“够了!做什么?!嫌不够丢人是吧?”
一声怒喝,周围百姓不少人被吓得一个哆嗦,心道这个官爷好大的气势。
若是平时,不用王珠喝止,王康自己也不会在大街上打儿子。
但今天二儿子带回了那么个朝鲜女人、四儿子和儿媳当街纵马撞人。王康怒从心起,眼看王珠还这一副嚣张模样,愈发火大,抢过护卫手中的棍子,亲自向王珠挥下去。
“逆子!老子打死你这逆子!”
钱怡心中大喜,兴灾乐祸就避开。
——好!打断王老二的的腿才好!
宋兰儿一惊,暗道事情要是闹大了自己只怕官位不怕,连忙去拉王康。
王康却是真怒,袖子一扯,宋兰儿被带倒在地。
“哎哟……”
王珠伸手一挡,棍子打在他手臂上。
好在宋兰儿拉了一下,卸了大半力道,这一下虽重,倒也没有重伤。
王康更怒,吼道:“你爹打你还敢还手?打死你这逆子……”
下一刻,人群轰然大叫一声。
“啊!”
钱怡一转头,惊得连退两步。
王宝摔坐在马车上。
王康愣了一下,脸色一白,棍子从手中掉落,打在宋兰儿头上……
王珠转头看去。
只见王笑策马站在济南知府施光卓面前,高高扬起一柄长刀。
那刀尖上,挂着一颗人头。
而那济南知府施光卓已成了无头尸体,脖子上血扬扬洒洒。
尸体晃了晃,倒下去。
“发生……发生了什么……”
~~
“济南知府施光卓深受国恩,不思报效,反而打探我军中情报、图谋不轨、通敌卖国……证据确凿,今我杀之,以儆效尤!”
王笑的大喝声从那边传过来,如同雷霆咆哮。
长街之上,兵士随之扬刀大吼。
“以儆效尤!以儆效尤!”
王康“呃”地一声,打了个响嗝。
好久,他才又一哆嗦,退了两步。
一个脸上带着血的亲卫过来,赔笑着轻声问道:“老大人,国公还有公事,派卑职问老大人这里在做什么?”
“没……没做什么……哈哈,让笑儿好好忙,好好忙,那个……老夫还有事……”
~~
钱怡眼看王康走了,上了马车就吩咐车夫快走。
“呼……”
好一会,她转过头,对王宝道:“以后……我们少跟你三哥打交道……”
第790章 归与行
已经没有人再注意到街角这边的小打小闹了。
一个老头在打儿子的场面经常可以见到。
虢国公一刀斩下知府大人的脑袋,血喷如涌,这显然更具冲击力。
民众其实并不了解知府施光卓,都是平头百姓、谁能认得几个官?顶多就是觉得在知府治下的日子过得不怎么好。当然,这并不是施光卓的过错,整个楚朝都在内忧外患,施光卓在任这几年做得不算好,但其实也不算差。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虢国公大刀一挥,民众只知道,国公爷砍掉了一个贪官。
世间的贪官又少了一个,大家的日子又要好过起来!
惊恐之后,听着官兵的呼喊,再加上砍掉人头带来了感官上的刺激、调动着他们的神经,他们头脑一热,跟着便欢呼起来,气氛推向热烈。
虽然他们不认识施光卓,但就是大快人心。
“杀贪官喽!”
换作是以前,王笑会因为这种愚昧的起哄感到头痛,以前他会试着告诉他们,施光卓犯的罪过不是贪,而是不忠。要想过好日子不是指望着朝廷杀几个贪官就可以的,需要所有人去努力……
但在现在,王笑已经懒得去解释这样的道理,他已经懂得了只要操纵民众的情绪就是了。
贪官就贪官吧,随便了。
至于开民智?先开个三百年看看有没有效果吧。
准备好的罪证王笑也懒得再念,改口又喊道:“施光卓贪赃枉法!杀之以儆效尤!”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因鼠疫焚烧尸体而被世人唾弃的少年了。
如果能回头再来,他也依然会焚烧尸体,但不会再让人到自家门前泼粪。
“杀贪官!杀贪官!”周围百姓又是欢呼不已……
王笑转过头,对身边的范学齐低声吩咐道:“给施光卓再添上几桩贪没民脂民膏的罪证。”
王笑先后设立了纪察处与军察处之后,将罗德元调任军察处,又将范学齐从商务处调到纪察处,正是负责监察官员。
范学齐闻言一愣,低声道:“但施光卓并没有贪赃之举啊……”
“没看到大家这么高兴吗?别扫他们的兴。”
若是罗德元,此时肯定会板着脸顶嘴,国公你怎么能这个样子。
但范学齐显然听话得多,拱拱手便应道:“下官明白了。”
——回头去商务处找王珰调一批银子,放到施光卓家里再抄出来好了……
~~
王珠转过头,扫了眼满街欢腾的百姓,表情冷漠而疏离。
他一向是瞧不起这些愚民的。
下一刻,宋兰儿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脑袋哼唧了两声,将官帽捡起来戴上。
她没想到王家老爷子是这样的人,竟然敲了自己的脑袋就跑。
再转头一看,看到王珠那张臭脸,她觉得整个人心情都不好。
“板着脸给谁看,跟欠你八百吊钱一样……”
这要是换个脸色好的,向她说几句好话这事也就算了。但遇到王珠这样让人讨厌的,宋兰儿偏不愿放过。
“喂,我头上的伤怎么算?”
王珠有些不耐烦,但自己的爹惹出了麻烦,不收拾也不行。
他睥睨了宋兰儿一眼,看到她官袍补子上的鹭鸶,淡淡道:“哪个衙门的?”
语气就让人不爽。
“我问你还是你问我……宣传处。”
王珠离开时宣传处还没设立,此时还是第一次听说,又问道:“相当于我楚朝原先的诸夷宣慰使司?宣抚司?”
宋兰儿轻轻“哼”了一声,鄙视道:“不懂装懂。”
王珠指了指自己带来的马车,吩咐道:“你去把朝鲜郡主安置到驿馆。”
宋兰儿恼道:“你自己搞不懂,凭什么指派我?我宣传处不是什么宣抚司!”
“一个小小的主事,先学着怎么和上官说话。还不快去!此事若有闪失,我拿你是问!”
宋兰儿忿忿不平地转身就走,招呼了几个人去领着那辆马车去向会国馆,暗骂不停。
“王臭脸屁都不懂,呸,草包一个。敲我头的事情还没算,摆架子压人,官大一级压死人,等我以后官大了,看我欺负不死你……”
一名下属听她在那碎碎念,连忙上前赔笑道:“宋大人息怒,王大人还是很信任大人的。把朝鲜郡主交给大人护送。”
“朝鲜郡主?”宋兰儿沉吟道:“听说他要娶朝鲜金氏女,在不在车上?”
掀开车帘一看,只看到一个小女孩正满眼好奇地到处看,旁边有两个相貌平平的女子服伺。
“你们哪个是金自点的女儿?”
淑安郡主一愣,露出颇为惊奇的表情,用生涩的汉话问道:“楚朝……女子也可以任官吗?”
“那当然。”宋兰儿径直跨上马车,问道:“你是朝鲜郡主?我听说王珠要娶你们朝鲜国金自点的女儿?”
过了一会。
马车中忽然传来宋兰儿兴灾乐祸的声音。
“王珠,我看你这下吃不了兜着走……”
~~
王宝和钱怡匆匆跑回自己的小院。
“怎么办?怎么办?三哥敲打过我好几次,要敢在外面闹事,他不会放过我的。偏偏这次被爹撞见了,怎么办?我完蛋了……娘子,我不想再去香山书院或者讲武堂了啊,我还坐过牢……”
“闭嘴,瞧你那点出息。”钱怡闷头喝了一壶茶,道:“要是问起来,我们咬死了说是宋兰儿先欺负我们的,明白吗?”
“好。”
“就说她仗着她爹是齐王心腹,自己又当了官,气焰嚣张……”
“那我们说她想收我们的贿赂?”
“蠢货!你要敢那么说,事情就闹到老三跟前了。”钱怡大骂道:“你是想让我赔钱吗?继室生的就是一点眼力见没有!”
“是……是……”
夫妻二人商议停当,又探头向外看了几眼,却并未看到王康派人来找自己。
这种等待让王宝极是煎熬。
“爹怎么还不派人来罚我?”
“我怎么知道?等着……”
~~
王康根本就没心情理会四儿子那点狗皮倒灶的破事。
他匆匆回到王家,只觉眼皮跳个不停。
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但三儿子莫名其妙把人家的头砍下来,血到处乱喷……这跟以往的打打杀杀气氛还不一样。
战场上那叫搏命,这就可以称得上是暴戮了。
原来老三这么暴戮……
饮了两口茶平息了一下心情,下人禀报二少爷已经回来了。
王康坐在那等了好一会,却不见王珠来请安,又派人去打听,居然说是二少爷回房睡觉了。
“睡觉?那逆子还有脸睡觉!”
王康大怒,起身就向王珠院子里去,穿过一条小径,才到王珠院前,忽听前面王珠院子前传来一声大喝。
“二哥!谁让你擅作主张把李淏的女儿劫了?”
“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金自点的立场没有改变!”
……
王康一惊,连忙退了几步。
——该死,老三怎么又跟过来了。
听着两个儿子吵得颇凶,王康想到自己向小柴禾打探老二的去向,也不知这算不算“刺探军情”,心中颇为忐忑、不太敢见王笑,又是连退几步,缩回后面的树丛。
“谁?!”
王笑带来的亲卫正守在小院外,听到动静转头大喝一声。
王康大惊,连忙转身就跑。
“有刺客?”
那边亲卫们有人疑惑地问了一句,迈步追了过来。
王康无奈,跑得愈快,帽子掉了也来不及捡,借着熟悉地势甩脱追捕,直累得气喘吁吁。
“唉,累死老夫了……”
摊在椅子上歇了小半天,王康只觉烦得要命。
几个儿媳妇吧,大儿媳妇这两年是愈发强势了,三儿媳妇是公主那没什么好说的,四儿媳妇看样子是没救了、由她去吧。
这次,一定要给老二续弦一个贤良淑德的!
在心里下定了决心,又有下人禀报道:“老爷,国公回来了,来给老爷请安。”
请个屁的安,都先见了老二才来。
王康摆摆手,道:“让他自去忙吧,不必费心来见老夫。”
“是。”
这天到了傍晚,却又有一个下人上来禀报道:“老爷,宋大人递了个帖子,邀老爷明日到宋家赴宴。”
“哪个宋大人?”
“齐王长史宋礼宋大人。”
王康捻须沉吟了一会,摇了摇头,道:“回个帖子,说老夫身子不适,就不去了。”
——宋家那丫头不行,崔氏那蠢妇还说什么那丫头‘乖巧懂事’,老夫要能信她老夫就是猪……
~~
“王老头这意思,现在是看不上兰儿了。”宋礼叹了一口气。
今日听说王珠带回了朝鲜淑安郡主,却没带回金氏。宋礼便敏锐地捕捉到,王珠要娶朝鲜金氏之事确系谣言。
之前王康曾两次拜访过宋家,宋礼看得明白,王老头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给王珠提亲。
没想到,等自己真发了帖,王康竟是拒绝了。
“还不是因为兰儿当了这个官。”宋信摇了摇头,叹道:“女子为官?呵,说得好听,王家自己也嫌弃。”
“兰儿怕是要嫁不出去了啊。有头有脸的人家谁肯娶一个在外面抛头露脸的……”
~~
次日上午,知事院。
左明静如今已被调到上院。
她确有才干,深得淳宁的赏识。再加上她如今也不常回府归家,倒也不必太担心泄露了机密情报出去。
当然,更重要的是因为她得到了淳宁的信任。
信任二字,确实能解决很多事。
但今天淳宁并没有来知事院处理公务。
女官们自是不敢非议什么,只是文书堆在那里没有淳宁处理,她们难免有些无所适从。
左明静也没说什么,以她的职权如果是出言安抚大家各自做好自己的事情,这反而是一种僭越,她一向重视这种分寸。
整个上午她都在仔细整理着公文,偶尔抬起头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她也会想着,殿下今日没有过来,是因为他回来了吧。
她很难想象淳宁和他相处的时候是怎样的情形。
在知事院里,每次淳宁坐在上首断事,都像极了金鸾殿上的早朝,威严肃穆。
虽然左明静也没见过金鸾殿上早朝时的场景,但听得多了也大概知道。在她眼里,淳宁公主显然比先帝更果决明断。
这样的公主殿下,在他面前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
左明静猜不出来……
~~
淳宁正仔细盯着王笑的侧脸。
她也是刚刚才醒,觉得浑身疲乏。
王笑昨夜进城之后并没有马上回府,又在济南城跑了一圈入夜了才回来,等洗了澡更是三更半夜。
本是到了睡觉的时间,他偏偏又要“业精于勤”。
于是、淳宁保持了半个多月的良好作息又被打乱了。
此时王笑一手搂着她的腰,头埋在她的肩上,秦小竺微张着嘴,脚压在她脚上,两人都睡得很香。
淳宁不想惊动两人,于是只是这样静静躺着。
她试着感受自己的小腹,想看看会不会因为昨夜的努力而有所不同。
但什么都感受不出来。
唯有榻上的人传来梦乡中温暖的懒意……
甘棠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问道:“殿下,知事院那边……”
淳宁低声道:“让明静把文书都批一下,我午后再与她核实。”
“是。”
过了一会,王笑醒来,微微叹道:“还是回家好啊。”
淳宁轻唤了一声“夫君”,很贤良淑德的样子。
“眉儿你问我回家哪里好。”
“夫君觉得回家哪里好?”
“有你啊。”
淳宁不由笑了一下,为自己会因为这样赖皮的话语感到开心而有些羞愧,但就是确实感到开心。
上午的时间在这样的磨磨蹭蹭当中又消磨不少,好不容易收拾停当。淳宁将这阵子济南发生的事一桩一桩理出来向王笑说。
“眼下山东的情势暂时算是稳定下来了。”王笑缓缓开口道:“粮据政策有利有弊,但三五年内,可以借此养活更多人,保证军需供应。等到九月,分田的成效便可初见端倪。另外,我在辽东时还运送了一大批包衣到海外开恳,到时也能看到成效。两年左右,粮食的缺口便不会像现在这样严重。渡过这两年,我们的农业、工业、商业将有一个大飞跃,到时才是真正有与各方势力相抗衡的实力……”
他说到这里,见淳宁扑簌着眼睛认真听着,忍不住又亲了她一下。
“嗯,这是内政。外交方面,齐王殿下与朝鲜郡主的婚事宜早不宜迟。朝鲜是绝不敢和我们宣战的,但也许会派人暗中救回他们的郡主。把婚事一办,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建奴不可能不顾忌朝鲜的立场,如此一来,他们后方的压力便要大上许多。但……北直隶的战事我不放心……”
淳宁低下头。
“夫君还是想亲自去吗?”
“你怎么知道?小竺和你说的?”王笑有些疑惑,“回来后我们三个一直在一起啊,她什么时候……”
“夫君又收购了三千匹。”淳宁想了想,“嗯”了一声,又道:“把我的《清明上河图》也偷去卖掉了。”
“唔,被你发现了。”王笑尴尬一笑,道:“说是卖给了一家扬州吴姓富豪,我们以后再抢回来便是。哦,我从从江北四镇和滁州马场买了三千匹。说到这个,江南那边实在是太糜烂了,四镇这些人为了钱,连马都卖给我,但就是马不太好,又矮小,体力又差。马政是个大问题啊……”
“夫君一定要亲自去吗?”
“这一仗到现在看似平稳,秦副帅守住大沽口不是问题,但建奴已彻底占下蓟镇、包围燕京,瑞军屡战屡败。这几天永清、霸州、文安相继失守,一旦他们兵发沧州,便代表着我们山东兵马北上的陆路断绝,那我们只有海路可支援秦副帅。太被动了。”
王笑又道:“现在的情况是,秦副帅不敢贸然轻进,他一旦离开大沽口深入,万一唐中元有了退意,退走山西。我军便成了孤军,要被建奴包饺子一口吞下;但固守天津,对瑞军支援有限。瑞军不是建奴对手,鏖战至此已是疲师,随时都有败亡风险。当此时节,极需一场大胜挫败建奴气焰。不是我信不过秦帅,而是这其中的进退之道已远非战场之事,需要极了解和把所握我们与瑞朝的关系。”
“但夫君你手上能调动的只有两万新军、三千驽马……”
“是啊。”王笑叹息一声,拍了拍淳宁的手,笑道:“好在有你能替我稳定山东局面。”
淳宁转过头,偷偷撅了撅嘴。心想早知道这样就不把事情做得尽善尽美,偏要留一点纰漏让你不能放心北上。
但终究也只是心里想想。她回过头来,还是勉力摆出端庄的架势。
这天午后,知事院上院,淳宁看了看左明静的批复,对其评价又高了一层。
公务繁重了这么多左明静也没有丝毫怨言,一丝不苟地将意见说了,又按事情的轻重缓急把文书排好。
正议到一半,忽然远远听到隐隐地欢呼声。
淳宁抬起头,向门外看去,只见一名女官快步上前禀报道:“殿下!大胜了!北面军报传来,秦副帅于河间府静海县击败建奴镶白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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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济南陷在巨大的欢呼声中。
高兴生坐着轿子穿过拥挤的大街,掀帘看去,只见满城百姓都闻风走到街头。
这是楚军攻占大沽口、沉寂了一个月的第一场胜仗。
“天佑大楚!天佑大楚……”
有读书人扬着手高喊着,被人推搡着撞在高兴生的护卫身上。
那护卫正要喝骂,高兴生吩咐道:“由他去吧。”
他从怀中又掏出当时王笑测字时写的那个“赢”字,感到有些困惑。
——太好了!老夫这算命的本事真的不行……
第791章 出发吧
王笑今天起来后又去看了看缨儿和朵朵,拿了两个盒子的香辣鸡翅给她们吃。
辣椒这个东西五六十年前就传过来了,当时的楚朝学者称其“番椒丛生,白花,果俨似秃笔头,味辣色红,甚可观”,只是吃的人不算多。
“秃笔头”这个比喻甚妙,但王笑打算告诉世人辣椒这个东西不仅仅是“可观”,海里的鱼虾放久了有腥气,用这味道盖一盖能好卖不少。这年头粮食不够,多搞点东西吃……
他把这观点说了,缨儿颇为无奈道:“少爷你又在胡说了。”
“开玩笑的。”
“少爷,前几天雨好大哦,少爷一回来雨就停了。”缨儿啃着鸡翅又说了些闲话……
王笑和她们玩闹了一会,才想起来自己今天得要去齐王府露个面。
他离开济南半个多月,自是堆积了不少事情。
今天,齐王周衍、议院的大臣,还包括各个行政方面的官员都等了他一早上了。
等王笑一到,一个个就开始报困难,提要求。
今年山东又有汛情,各地受灾的人不少、济南知府的人选也要商议、齐王大婚的筹备……唔,朝鲜国主也派人来义愤填膺地质问……
大家所处的位置不一样,看问题的角度也不一样。在齐王和一众大臣眼里,事多如牛毛让人焦头烂额;在王笑眼里,大框架我都给你们搭好了,路都指清楚了,剩下的小困难你们办了就可以。
“一群打工仔一天到晚就知道叫苦。”
王笑心里这般想着,先把宋信骂了一顿。
话里话外的意思也简单,让你筹备殿下的婚事你就去筹备,朝鲜使节来了就来了,你理他做什么。
宋信兀自不服气,文绉绉的话说了一大堆,无非说那朝鲜使节不好对付,要发兵征讨我们。
王笑又骂宋信是个蠢材,我们齐王只是个王爷,怎么能接待朝鲜使节呢,应该把人打发到南京去和寿昌小皇帝说啊。等他一来一回,生米都做成熟饭了。
——这么简单的一件事,非要跑来问,还要你打工。
一众大臣纷纷附和道:“不错,此事当请朝鲜使节去问陛下。”
反正他们一向都是这个德性,平常心里都叫周昱“篡国逆贼”,一有事就是“陛下”了……
宋信于是也没话说了。
倒也并非王笑比宋信聪明多少,依旧是所处的位置不同,眼界也不同。
王笑是从大局看,联合朝鲜抗击建奴势在必行,不可阻挡,别说派使节,你李倧跑来哭死在济南我都不理你;宋信筹备齐王大婚,自是要把差事办妥善,担心中间出了岔子。
周衍坐在上首,目光看去,只见王笑举重若轻,一桩桩麻烦事只在三言两句之间便敲定下来,俨然早已胸有沟壑。周衍不由极是感慨。
就这些事,换成自己来处理,只怕任何一桩都要磨上三五天。他闭上眼,仿佛看到自己和宋信一来二去,商讨着朝鲜要发兵来攻如何是好,担忧到夜不能寐……
为什么姐夫就能一言而决呢?
周衍暗中分析起来。
自己要想做到这种程度,首先要了解山东和朝鲜的兵力对比,才能心中笃定朝鲜不敢发兵来攻;其次要有足够高的眼界,对山东与天下各方势力的平衡心中有数;再者,要有足够多的威望,才能够压住让宋先生这样的重臣心服口服。
短时间内还是做不到啊……对了,自己马上也要成亲了,那个淑安郡主是什么样的人呢?
一不小心思绪又跑得远了。
周衍想着想着,忽然感到殿中安静下来。
他抬头一看,只见满堂大臣都在劝说王笑不可再率军去北面支援。
原来姐夫又想去打仗了。
周衍一想,也连忙劝说王笑不要去。文绉绉的话说了一大堆,意思无非是姐夫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
王笑站起身,指明了局势,意思还是今早他和淳宁说的那个意思。但和一众大臣说起来,却又多了些悲壮的意味。
就是在这个时候,秦山海的战报传来。
战报有两封,直接送到王笑手中。
王笑看过之后,拿出其中一封让人念出来。
“报!捷报!秦副帅于河间府静海县击败建奴镶白旗部,斩杀真奴一千三百六十七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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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经纶正坐在堂中闭目养神。
他最近确实很累。为了实行粮据之策,王笑杀了不少人,算是把事情铺开了,剩下的事确实是由诸臣就办就可以。
也就是这样,左经纶看王笑分外不爽。
这小子想一出是一出,摊子铺得又大,把军政大权紧紧握在手上,却又把人当牛马一样狠狠使唤。
现在王笑回来了,诸臣其实也是故意诉苦叫难。没想到被王笑三言两句打发,接着这小子又要出征。
左经纶依旧不支持。
他不是不明白王笑的意思,还是希望能更稳妥一点。
别的不说,再增兵,粮草的压力就大了不少。万一战败,损兵折将,等建奴再攻下来,山东的兵力更捉襟见肘。
虽然不支持,左经纶也知道自己也劝不住,他王笑哪次肯听别人劝了。
就是这时,前线战报传来,算是小小地抽了王笑一巴掌。
——呵,这小子刚说完北面战事危急,后脚捷报便传来,他竟也有看错的时候的……
满殿欢腾当中,左经纶抬头看去,只见王笑已皱起眉,脸色忧虑之色更重。
一刹那,左经纶愣了一下,稍一思索,心头也浮起一些不好的预感。
另一封战功里写了什么?
但王笑也不多说,拱了拱手,淡淡道:“我还有事,诸公且先忙吧。”
说罢,向齐王行了一礼,竟是径直出了大殿。
倒也有些小臣暗自嘀咕道:“国公这是丢了面子不高兴了。”
但他们一抬头,见那些大臣面露惊疑,却也不敢再说话。
~~
“去让高兴生来见我。”王笑出了齐王府,径直吩咐道。
接着他略一思索,又下令道:“把秦副帅的捷报通谕全城,让济南百姓都知道。马上就去办。”
“是。”
回了国公府,王笑在大堂坐了一会,提笔写下两封书信,才写完,高兴生到了。
“恭贺楚公大捷……”
王笑连茶也没给高兴生喝一口,径直道:“你亲自回燕京一趟,告诉唐中元,此战已到关键时候,让他务必不要弃守中原。”
“楚公放心,我主自然会与燕京百姓共存亡……”
“我没功夫和你说这些虚的。”王笑打断道:“我军已出大沽口,说明燕京情况并不妙。但你告诉唐中元,我会亲自北上,让他无论如何都要等我来。另外,将这两封书信交给七殿下。”
高兴生接过书信,不由面泛难色。
开玩笑,燕京都被包围了,北直隶顺天府到保定到处都是建奴,这个时候你王笑要我北上,万一我送了命怎么办?
王笑转头一看,见高兴生还站在那,不由眉头一皱。
“怎么?要我派兵送你?”
高兴生一愣,连连摆手道:“不劳楚公派人,外臣还是自己乔装潜行更安全些。”
王笑那一双眼似能看到高兴生心中的恐惧,又道:“你不必担忧,此战我们必胜。”
“是。”虽只有一句话,高兴生莫名心中一定。
“你现在就出发,去吧。”
高兴生出了虢国公府,暗骂不停。
——好你个王笑,老子又不是你的臣子,凶什么凶……
王笑走出大堂,听着远处隐隐的欢呼,沉默了半晌。
此时此刻,山东在他的治理下刚刚有了一点海晏河清的样子。分地分粮之策使得投奔过来的流民能够饱腹,路边不再有饿殍遍野。
再加上这场大捷报,好像振兴就在眼前。
但身居高位之后,他已经能看得更远,能看到北面已涌起滔天洪水,要把这一切淹没……
他转过身,去向自己的家人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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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缨儿,你看看我这一卷写得怎么样啊?”钱朵朵将《石头记》的稿子推在缨儿面前问道。
“啊。”缨儿绣口微张,感到有些为难。
她就蛮不爱看书的,而且还有好多账要算。
但钱朵朵既然问了,她还是把稿子接过来。
“我帮你算这个账啊……我去拿一下我的算盘。”钱朵朵起身转到后面找东西。
缨儿看了一会稿子,感到这些词藻对于自己这个丫环来说还是太难了,目光一转,又看到桌上的香辣鸡翅。
中午她们已经和王笑一起吃了一盒了,味道确实还是不错的。
缨儿忍不住又拿了一根出来吃……
等钱朵朵拿了算盘转回来,目光一看,却见缨儿正满脸流泪,眼睛都红通通的,煞是可怜。
这一看,钱朵朵自己也忍不住哭出来,抱着缨儿哭道:“缨儿也觉得这结尾太惨了是吗?呜呜……可是笑郎说,故事就是这样子的,曹先生和高先生托梦给他就是那么写的……他又编不出别的结尾……呜呜……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
“朵朵,你别哭,别沾到我的鸡翅……嘶……朵朵……”
缨儿只好把手里的鸡翅放下,擦了擦手,轻轻拍着钱朵朵安慰道:“你不要哭……嘶……”
好一会,钱朵朵擦了擦眼泪,又看向缨儿道:“好缨儿你叫我别哭,怎自己还是看哭了?”
缨儿又是轻轻“啊”了一声,吸了吸鼻子,道:“就是……就是太感人了嘛……朵朵你写得真好。”
王笑正在这时候进了她们的屋子。
眼见两个小丫头正哭得梨花带雨,他不由微微一叹,道:“你们已经知道了?不要哭了,我又不是没去打过仗,我明天一早就去德州,等打了胜仗也就回来了……”
缨儿和钱朵朵皆是一愣。
“少爷……”
“笑郎……”
“眉儿告诉你们的是吧?好了,不哭不哭。”王笑捧着缨儿的脸擦了擦,笑道:“怎么鼻涕都哭出来了?香一个……哇,好辣……”
“呜呜……”
缨儿和钱朵朵这下是真的大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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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番枕上联双玉,寸刻闱中当万金。
天明时分,秦小竺还在榻上睡得更香甜,王笑已然起身。
淳宁也翻身起来,给他披上衣服。
“小竺没事吧?”
“没事,她睡到中午也就行了。”王笑抚了抚脑袋,脸色有些疲惫,又道:“你好好和她说,就说让她留下来保护你们。济南防务我就交给她了。”
“嗯,夫君说好要带她去,如今这样,她怕是要很生气。”
王笑低着头笑了笑。
昨夜三人闹了半晌,秦小竺起来喝水,于是被他药翻过去。
生气就生气,这次他不打算带上她。
“夫君……万事小心……”
淳宁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也只有这一句话。
王笑抱了抱她,转身出了虢国公府。
……
王笑只从济南抽调了一千亲卫,而这次北上要带的部属已在德州整装待发。
一千人出了城,缓缓向北。
王笑昨天一夜没睡,因先陪了缨儿和朵朵,又陪了淳宁和秦小竺,只觉浑身都是香的。
于是出发之后,他便在马车里躺倒睡了下来。
时间就是这样省下来的。
再忙,管理管理总是能挤出一些时间。
睡了一个多时辰之后,队伍突然停下来,前面一阵闹吵声传来。
王笑睁开眼,不用看就知道,自己又到黄河故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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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对于王笑而言,其实有一个不足与外人道的小趣事。
作为一个有着现代记忆的人,王笑一直以为黄河是从山东注入渤海的,途经郑州、开封、菏泽、济南、滨州。
但在楚朝,黄河流过开封之后,是南下南直隶,经由徐州、扬州、淮安注入黄海。
第一次到济南时,王笑曾经非常惊讶。
——“咦,黄河呢?”
那么大一条河,总不能说没就没了。
这件事后来是吴培向王笑解释了,当时吴培也没想到这位怀远侯这么无知……
“侯爷说的是黄河故道吧?黄河以‘善决’、‘善徙’而著称,在民间称之为‘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这绝非虚言。”
当时吴培指着远处的黄河故道侃侃而谈道:“两千余年来,黄河有五次大改道,第一次是从战国时,人们通过修筑河堤,使黄河不再漫流;第二次便是前面的王景河故道了,当时黄河在王莽时期决口,肆虐六十余年后,才在东汉明帝时由王景治理出这条河道……”
当时王笑看着自己脚下的土地,心想:我说的不是那边的王景河故道,我说的是我们现在脚下应该还有一条黄河才对。
这话他没有对吴培说,于是吴培还在说。
“第三次是宋时,黄河在商胡埽决堤,河水北流,侵夺御河、界河入海。”
“第四次……”
吴培说到这里,深深叹息一声。
“第四次是宋室南渡之时,东京留守杜充……此人为了阻止金兵南下,在李固渡掘开河堤,致使滔滔黄水荡决南下,通过夺取泗水河道入淮。从此,黄河彻底改成了流向,开始南流,当是时,两淮繁华之地沦为泽国。此后数百年来,山东常大旱,南直隶常大涝。杜充以一人之力,为祸之烈,千古难消啊。”
“第五次则是在元、金、宋大战时,元军接连两次掘开河堤,致使黄河侵夺濉水、涡水、颍水河道入淮。”
末了,吴培总结道:“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指的便是黄河善徒,某个村子今天在黄河东面,明天便有可能在黄河西面。”
王笑点点头,心道原来如此,黄河从山东跑到江苏去了。
王笑虽不知道黄河是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山东,但知道反正不是在明清交际之时,倒也并没有对此事太过操心……
~~
今日北上,再次走到王景河故道,王笑的车驾却是停了下来。
一场春汛过后,山东各地都有汛情,原本干涸的王景河故道里也涨了水,桥也塌掉了。
汛情王笑自然是了解的,每天的公文都有提到,算不上什么大灾。
麻烦在于,他三令五申不许在河道里种地盖房,偏有人不听。
王笑下了马车,放眼望去,只见前面又多了一条河,河上还漂浮着许多木板和人,救灾的官吏来来回回,乱成一锅粥。
他皱了皱眉,走到河道边,向为首的那名官员喝问道:“怎么回事?雨都停了三天了,为何还有这么多人没救起来?”
那小官居然也是认得王笑的,闻言很是惶恐,喃喃道:“国公恕罪,这些百姓……是从河南冲过来的……才冲到这里……”
哦,河南冲过来的。
王笑目光看去,见水上漂着的不少人确实都泡得发白了。水面上还漂着几只猪……
他只好点点头,在那小官肩上一拍。
“那是我怪错你了,捉紧干吧。”
那小官愣了愣,没想到国公爷还能这样说话。
“你们,去帮他们把人都捞上来。”王笑又向亲卫喝令道。
~~
负责在王景河故道救灾的这名官员名叫董人立,乃是齐河县的县令。
这次的汛情,董人立勤勉任事、确实是立了些功劳的,今天来捞河道里的灾民,又正好被虢国公看到,他也算是运气颇好。
接着,只见国公的亲卫们一部分在搭桥,一部分在帮忙打捞灾民和物品,事情就更顺利得多。
灾民被打捞上来,和物品一起放上板车,一辆辆地送往齐河县,一切都是那么有条不紊……
过了许久,董人立稍作歇息,喘了一口气,打算向国公报功。
但他举目四望,不由好奇起来。
“咦,国公去哪里了……”
第792章 王景河
高兴生策马穿过宁津县外的官道。
他已经奔驰了整整一夜,终于,跨下战马嘶鸣一声,已然力竭。
“吁……”
高兴生扯着缰绳,下马歇息了一会。
这次回燕京,他特意换了一身游方术士的打扮,仿佛回到了当年还没加入义军之时。
可惜,短短两年的高官生涯,那股行走江湖招摇撞骗时拿捏起来的仙风道骨之气已然消散,只留下满身官气。
趁着歇息时,高兴生又把袖子里那个“赢”字拿出来看。因为他实在是对这一场仗十分在乎,又不知该从何分析。
字是好字,就是笔触过于风流,一如王笑其人。
阳光从树冠上洒下来,照在那字的转折之处。
“咦……”
高兴生忽然一眯眼,突然在笔划之间发现一缕杀伐之气。
“竟是看到了胜机!”
手一颤,这位算命先生打扮的瑞朝高官登时大喜,将纸揣入怀中,重新上马,心中一片振奋昂扬……
~~
与此同时,王笑还在齐河县境内、没有渡过黄河的王景河故道。因为小浮桥人可以过去,他带的辎重却过不去,只好让人一边搭桥一边救人。
王笑这半个月跑遍了山东砍人,加上昨夜又折腾得太厉害,今天在马车上浅浅睡了一个时辰之后更觉昏昏沉沉。闭上眼仿佛还能看到缨儿那双绕在自己腰上的小脚丫,淳宁如藕一般的一段粉臂……
他于是下了马车,活动了一下筋骨。
举目望去,上游又有许多人被冲了下来。
大概是河南某处又有整村的人在黄河故道里开垦。
王笑看了看,还有五十余个亲卫随侍左右,又把他们都派了过去。
这样一来,他身边还有耿当和另五个亲卫。
耿当懂一点农活,分析道:“这场春汛不大,俺爹以前说过,要没有春汛,就要担心发生春旱,今年的年景能比去年好。”
这话耿当不说王笑也知道,这些日子的公文看下来,王笑懂得比他还多。
无非是黄河上游的积雪融化了、溢到王景河故道里,山东这个情况算好,两淮今年才要糟糕,这些日子江北四镇逃到山东的灾民又多了不少……
尤其是当年吴阎王决黄河淹了开封后,把楚朝数代辛苦经营了两百年的河防工程毁了个精光,水势泛滥过去也不知要糟蹋多少田地。
“你说是好年景,还不是这个样子,农活不易啊。”王笑叹息一声。
忽然,他眼睛一亮。
只见水面上漂一头牛,正趴在木屋的残板上哞哞叫着。
牛这种东西到处都是很缺的,哪怕王笑贵为国公,也生不出牛来。他其实想发明一个犁地的工具,但没有动力源。
蒸汽机虽然早就想发明,原理也简单,就是冶金工业跟不上,精密轴承不好做,前阵子莱州倒是终于鼓捣出一台,但要真能投入使用还要很多时间。
总之目前还是用牛更实在。
眼下这情况,山东的耕牛要是病死一头,就关系到十几户人家的农耕,文书都还要传到王笑案头……嗯,这事听起来就不像话,也让人不胜其烦。
“去,让他们一定要把那头牛拉上来。”
调走了一名亲卫去通知下游的官吏,王笑又吩咐两名亲卫道:“你们骑上马,去上游茌平县看看,到底是怎么办事的?!怎么什么东西都冲下来?!”
“是。”
王笑带着耿当和两名亲卫又往上游走了一段。
突然听到有人在呼救。
却见一个农妇正在水中挣扎。
漂下来的人很多,除了死掉的,大部分都抱着木板,有气无力的样子。
偏偏这只有这农妇连个木板也没有,不救马上就会死掉。
“去把她救上来。”王笑又吩咐道。
耿当挠了挠头,道:“俺是北方人,俺不会水。”
王笑倒是会水,但他不想去。
那女人喊得中气十足,看起来像是刚掉下去的,谁知道是不是刺客。
“你们两个去救,小心点。”
“是。”两名亲卫在河道边卸了甲就去救那农妇。
王笑看了一会,见那农妇确实是不会水性,几乎都要被淹死了。
这种事是假扮不了的。
一时间王笑也有些羞愧。
自己这国公当久了,疑心病未免太重,对人命竟也轻贱起来,看来往后得改一改……
那两个亲卫水性一般,捞了好半天才把那农妇捞上来,也都灌了好几口水,瘫在岸边一动不动。
眼见人已经救上来了,王笑打了个哈欠,感到十分困顿,也懒得去看那农妇,吩咐耿当:“你去帮她把水呛出来。”
“是。”
王笑又打了个哈欠,转身向马车上走去。
——不行,还是得去躺一会……
远处荒草萋萋,兵士民夫们忙碌着。
王笑缓缓走着,心想小竺这时候应该已经醒了,也不知她会有多生气,才出门就想她了……
忽然,他听到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
济南城,王珰正在商务处衙门里吃饭。
自从搬回王家之后,他中午也懒得再回家吃饭,免得听王秫和周氏唠叨。
他发现,商务处的饭菜比张嫂做的要好吃不少。
想到张嫂,王珰也想到小柴禾后来告诉自己的——张嫂是个建奴的细作。
怪不得做饭那么难吃。
“算时间,张嫂也该逃回关外了吧……”
~~
张嫂没有回关外。
她这次到山东,带来的人都死光了。
换成别的人,早都回去和主子报告任务失败了。
但张嫂偏不信这个邪。
汉人有一句话叫“有志者事竟成”,她相信,只要坚持,自己肯定能逮着机会捉到王笑。
王笑不可能永远有人护卫,等下去必定能等到他落单的时候。
这一等就等了一个多月。
等到了山东出兵天津、等到了济南也开始施实粮据政策……张嫂没了王珰的庇护,发现自己越来越难躲藏了。
五天前,她饿得不行,露头去领了一张粮据,接着就被带到一个大农场喂猪。
她预感到再这样下去不行,很可能会重蹈阿布林的覆辙,于是当机立断逃出济南。
今天发现王笑北上德州,张嫂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否则等王笑一到德州,身处大军之中,就再难捉到了。
她远远观察了好久,看到王笑身边只有三个护卫。
这是一个多月来最好的机会了。
张嫂计上心来,一咬牙就跳进了水里。
她是草原上的女汉子,并不懂水性。当她相信,王笑是一个爱民如子的人,不会见死不救。
没想到王笑真的见死不救,她差点就被淹死了。
好在那两个水性蹩脚的亲卫最后还是把她救了上来。
灌了一肚子水的张嫂迷迷糊糊醒过来,看到耿当那个蠢货正在愣愣看着自己。
“咦,俺在哪里见过你?”
耿当还没反应过来,张嫂一把揪住他的发髻,一手捡起他放在地上的头盔。
“咚咚”的两声,头盔重重在耿当头上砸了两下!
她是草原上力能扛鼎的女壮士!
站起身一看,王笑竟然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已经走了,张嫂大怒,如苍鹰扑兔一般便向王笑扑上去。
手堪堪拍到王笑的肩,王笑竟是耳朵一动,一个转身,出拳重重击在张嫂肚子上。
张嫂没想到这小子竟有些技艺,涨鼓鼓的肚子被打了一下,“噗”的一声,满肚子的泥水喷了王笑一脸。
趁着王笑目不能视物,张嫂忍痛按着他的肩膀,手刀重重劈下,在他后脖颈用力一敲把他敲晕过去。
再一抬头,只见两骑亲卫正策马向这边奔来。
淤泥飞溅,张嫂一手环抱着王笑的腰将他提起来,迎着冲来的骑士凛然不惧。
在山东她受够了委屈,今日要放手一搏!
“国公被擒了,别开铳!”亲后大喝一声着,拔出刀。
“救国公!”
骏马冲到面前,刀向张嫂劈下。
电闪石火的一瞬,她矮身避开,扬手一扯,扯住一名骑士的脚踝。
“啊!”
张嫂一声大吼,奋力一拉,将马上的亲兵硬生生拉下马来!
另一名亲兵瞳孔大张,不敢相信一个女人能有这样的力道。
“嘭!”
“吁……”
张嫂扯住缰绳,提着王笑翻身上马,用力一踢,将另一匹马上还在目瞪口呆的亲兵踢下马去。
至此,从她暴起击昏耿当、抢下王笑、夺马而逃,不过短短数息之间发生的。
控着两匹马,她沿着王景河故道狂奔,感到了巨大的骄傲。
如果自己身为男人,一定会是大清的巴图鲁。
……
有志者,事竟成!
~~
“上游的茌平县漏了这么多灾民冲下来,还正好被国公撞见了,嘿。”
齐河县令董人立心里想着这些,四下看了看,想要去找国公爷报功。
他向上游走了一段,只见一群亲卫营的将校正围着那个耿将军低声商量着什么。
那耿将军头上破了两个大洞,正流血不止,身子摇摇晃晃的,也不知怎么了……
董人立忙跑上去唤道:“耿将军……”
那边耿当眉毛一拧,忽然喝道:“把他捉起来!”
董人立才来得及唤一声,只见几个亲卫扑上来,径直就把自己摁住。
“耿……”
“把他押到济南交给锦衣卫严查!”耿当下令道,“你们速把消息回报大公子和二公子,你们,跟着俺追!快!”
董人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到“锦衣卫”三字,心中大骇,暗道自己真的要死定了……
“祸从天降啊!祸从天降……”
第793章 行唐县
这一年天下大变,唐中元攻占燕京,立足未稳便遇到清军入塞,鏖战于蓟镇;齐王与虢国公镇守山东,出兵联寇抗虏,集兵于天津、沧州、德州,北直隶沿海一带。
中原之战已初显端倪。
这样的情势下,太行山脉以东、河间府以西的保定府和真定府一带,完全失去了朝廷的秩序。
这里名义上还归瑞朝管辖,但瑞朝已经没有余力再顾及北直隶和河南。
瑞朝一方面收缩实力于陕西、山西,一方面试图守住燕京,做最后的努力试图保全东征的成果。而清军兵压燕京、楚军集兵沿海,三方都暂时无暇顾忌这里。
唯有战败溃逃的瑞军、打粮草的小股清军会流窜过来,狠狠地洗掠一次又一次。
战火纷飞中,保定府和真定府成了一片断瓦残垣。
但,有一股奇奇怪怪的势力,正在这一片风雨飘摇中迅速成长起来……
~~
行唐县。
行唐县归真定府管辖,处在太行山东麓,距西卜坡一百里。
这日,一股溃逃的瑞军执着刀奔进村庄,挨家挨户地翻找着剩余的粮食。
村中屋檐残破,时不时有惨叫声划破寂静。
乔阿良躲在一个狗洞里,揣着一个干硬的馒头瑟瑟发抖。
这馒头是他死去的爹娘留给他的,也是他最后的食物。
忽然,一双大脚出现在狗洞前面。
乔阿良身子一僵,吓得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
他无比希望那个逃兵没有注意到自己,但下一刻,对方还是弯下身。
一张凶恶的脸出现在狗洞前。
“嘿,小子!出来……”
逃兵大手一伸,拎着乔阿良的领子就把他拉出来,拔出刀就要砍。
乔阿良大哭不已:“官爷……求你了……”
求饶声没有让那逃兵有丝毫心软,单刀毫不犹豫地劈下。
“噗”的一声响,突然一支箭贯穿那逃兵的喉咙。
乔阿良吓得尖叫一声,转头看去,只见一伙人向这边奔来。
“救那孩子!”有人大喊一声。
那边又有一股逃兵向这边冲来。
“你们外不能御敌、对内杀掳百姓,可对得起身上的军袍?!”
乔阿良转头看去,只见一名断了手的书生一边大喝着,一边指挥着一群大汉把逃兵杀退,更远处也是杀喊声阵阵……
乔阿良还未反应过来,那断手书生已然上前,一把将他拉了起来。
他紧紧捂着怀里的馒头,心中依然忐忑。
“小兄弟,你不必怕。我们不是坏人。”那断臂书生温言安慰道,又道:“我姓孙,孙知新,我们是天地会的……”
“天地会”三字入耳,乔阿良眼睛一亮,惊喜道:“我我我……我想去西卜坡,我能种地……我能种地……”
他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知道他爹娘就是想带着自己去投奔西卜坡,听说在那边只要会种地就能活下来。
孙知新点点头,又道:“不用去西卜坡了,以后在行唐县你们也能安身立命。”
他似乎很忙,拉起了乔阿良、又向村子里跑去,嘴里不停向瑞军的逃兵们喊着话:“你们皆是华夏男儿,岂忍心向同胞百姓扬刀?放下刀枪,同心御敌……”
乔阿良莫名对孙知新有股油然而生的亲近感,只觉得跟在他身后才安全,于是挤在人群中跟着跑。
听着众人嘴里不停喊话,乔阿良忍不住也喊起来:“放下刀枪,同心御敌……”
过了许久,一排排大汉把那些逃兵杀退。乔阿良目光看去,竟是有一千余名大汉把村民们都聚集起来。
孙知新又对着村里的大家伙说了几句话,乔阿良也听不太懂,只知道接下来安全了。
接着,他们又被带着向西走了一段路……
绕过官道,只见前方出现一个城寨,路上有一个个瞭望台。
那城寨看起来粗糙,但守在两边的汉子们一个个精神饱满,让人感到心中安稳不少。
寨门打开,乔阿良举目看去,只见屋舍俨然,远处的人们还在翻着地。
“孙先生和四当家回来了!”有人喊道。
孙知新拱手向那边笑了笑,又安排人把新来的村民带去安置。
乔阿良见一队汉子走上来,个个长得和土匪一样凶相毕露。他心头害怕,跑了两步上前,紧紧拉着孙知新的衣角不肯松开。
“嘿,你这小子。孙先生又不是你爹,还不把手松开!”有个大汉喝道。
乔阿良就是不松,缩在孙知新身后。
“没事,就让他跟着我吧。这个年纪,正是读书明礼的时候。”
孙知新说着,低头又看向乔阿良,道:“你叫阿良是吧?”
乔阿良没想到从村里带回那么多人,孙先生竟还能记得自己的名字,眼眶一红,重重点了点头。
~~
乔阿良于是就这样跟在了孙知新身边。
几天之后,他便对这个环境熟悉起来。也认识了很多他觉得很厉害的人。
一开始他以为孙先生是什么大官,但后来知道这边没有官,只有护民军和民事堂。
护民军有几个护民将军,护民大将军铁豹子、护民二将军牛胜、护民三将军诸葛横……总之看起来都很凶。
民事堂的先生们看起来就让人心生敬意,除了孙知新先生,还有胡敬事先生、劳召先生、孔兴弥先生……各个都是待人和善又有学问。
乔阿良之所以知道他们的真名,因为这里不忌讳这些,另外、他听说民事堂是由大家来选的,也就是说过几年大家觉得几位先生做得不好,也可以选别的人进民事堂。
乔阿良认为这简直就是胡说——怎么能把这几位先生换掉?!
每次想到有可能哪天孙先生会被别人换掉,他都觉得有些生气,却又不知该生谁的气……
乔阿良也在这边交到了朋友,名叫田永,年纪与他差不多,已经跟着先生们读书读了两年。
在乔阿良眼里,田永聪明得不像话。
等听田永说自己也是寒门出身,乔阿良羡慕之余,也盼着哪天能和他一样聪明。
这天,两个小少年一边在晒着蕃薯干,一边背诵着诗书。
“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
田永嘴里轻声诵着,一边把蕃薯干一片一片翻过来晒。
乔阿良忍不住向田永问出了自己心中那个耿耿于怀的事。
“阿永,民事堂以后真的要重新选举吗?”
“那当然啊。”
“为什么?”
田永想了想,应道:“若以后孙先生不能为民谋利了,大家自然要再选能为民谋利的人出来任事。”
“孙先生怎么可能不为民谋利,他是我见过最大的好人!”
“嗯……先生说过,等哪天我们能明白其中的道理,方才真正懂得何为‘天下为公’。”
乔阿良依旧不明白,又问道:“那你明白吗?”
“我也不明白。”田永应道:“学海无涯,我们慢慢学就可以。”
“哦……”
他们正说着,忽听得远处人马嘶昂。
田永转过头,喃喃道:“先生们要去曲阳县了。”
乔阿良问道:“他们去做什么?”
“是要像救我们一样救更多的人。”
乔阿良望着那边的鱼贯聚集起来的人们,心中敬意再次油然而生。
他本来只是一个懵懂的孩子,这时却忽然恨不得快一点长大,像护民将军和几位先生们要为天下人做点什么事才好……
~~
是日,一路策马西进的张嫂进入了北直隶顺德府境内,终于甩脱了身后的追兵。
而王笑正被她绑得严严实实丢在马背上。
两匹马调头北上,草原上的女巴图鲁显得那样冷静又能干,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能把王笑带回去呈给她的太后娘娘……
第794章 孙伯符
王珠策马穿过济南历山门,在议院衙门前下了马。步入大堂,只见王珍正坐在那里与人说话,面容憔悴的样子。
堂中还有许多人,除了议院几位重臣,还有小柴禾、吴培、傅青主等人,众人纷纷转头看向王珠,顷刻间又露出失望之色。
“怎么样了?”
王珠摇了摇头,道:“没拦住。”
“怎么能没拦住?东昌守军都在干什么,能让一个女人带着国公走脱?!”钱承运大声问道,脸上已有怒容。
王珠还算平静,道:“东昌府原有守军八千余人,德州兵马北上后从各府州抽调兵力,调走了东昌守军四千人;今年汛情出现之后,又调走了两千守军救灾;舍弟后来又以新军替换了其中两千人,再加上其次收粮之事,各地还要调派兵马守卫粮仓……能用之兵不过千余人,要封锁搜查的地方却有数百里,拦不住。”
左经纶叹息一声,道:“老夫早就劝国公了,不要派兵北上,不要派兵北上!现在不只是东昌府,整个山东如今也不剩多少兵力。若非济南兵力不足,那女人如何能劫走国公?”
眼看王笑真丢了,宋信也是大急,转头向小柴禾喝道:“你们锦衣卫是怎么办事的,为何一个细作这么久都没捉住?!”
小柴禾面露苦色,拱手道:“眼下实在是事情太多,锦衣卫人手本就不足,国公这次北上,又抽调了锦兵卫半数将官到德州……”
“这是理由吗?”
吴培只好站出来替小柴禾说话。
“本来北边各地的流民都在涌过来,加上两淮今年受灾严重逃来的人也不少。锦衣卫难以做到每个筛查,防止细作的主要手段还是户籍制度、以及安排流民劳作。若是在济南城内,那个张嫂也难以活动,但出了城柴指挥使也无能为力。另外,原本从济南到齐河这一段路,应该有济南守军戒严。但,也被国公抽调走了,本想等新军练好了再安排上去……”
“不只是齐河,茌平县的兵力也空了……”
话说到这里,堂上沉默下来。
众人忽然发现,虢国公在时,形势看起来一片大好。但如今虢国公被劫,山东的整个问题马上就暴露出来……
兵力不足,而且是严重不足。
除去各州县的守备军,山东兵马可抽调的兵马总数不到十万,秦山海北上就带走了五万人,德州还有三万余人,其中还包括王笑要带走的两万。余下人马不到两万,完全不足以应付一省之地万一发生的意外。
北方战事若是顺利,这种兵力空虚的隐患还能被捷报盖住。但一旦北面建奴打下来,或者不用等到建奴来,只要山东稍起一点乱象,那是压都压不住。
根基还是太薄弱了,没有足够的时间安民、练军。
但怎么办呢?山东无险可守,若不支援北直隶,瑞军一败,这些兵马也无力独自迎击建奴。
宋信叹息一声,意识到之所以先前没担心这些,无非是寄望于王笑能再创造出什么奇迹。
现在好了,王笑没了……
左经纶往日极是沉稳,如今终于显出老头子的碎碎念来。
“老夫早就劝虢国公了,不要派那么多兵北上,不要派那么多兵北上……”
王珠听不了这种唠叨,也不管对方是左经纶,径直道:“现在放马后炮还有何用?不调兵北上,坐以待毙不成?”
钱承运眼睛一瞥,见左经纶面色不善,岔开话题道:“就算各地守备不足,亲卫营又是怎么回事,那么多人,能让一个女人把人劫了。若不重惩,何以正军纪?”
王珍终于抬手摆了摆,叹道:“此事不宜声张,诸位切不可把消息传出去,对外便说国公领兵北上了便是。傅先生,农业处便拜托你了,我去趟燕京……旁的,等我找回国公再说。”
再议也议不出什么来,该怎么做堂上众人都心中有数,也没什么好议的。
王珍与王珠并肩出了议院。
虽丢了王笑,两兄弟却也还算冷静。
“不如由我去燕京吧?”王珠道。
“我去吧。”王珍叹息了一声,道:“我已传书让唐芊芊派人拦截那张嫂。此去不免要与各方势力打交道,这方面我还是强于你的。”
“大哥不在,我怕镇不住济南群臣。”
“无妨,有殿下在。”王珍道:“我是说有淳宁公主在,论才干,她远在你我之上。”
兄弟俩上了马车,王珍沉吟了许久,忽然叹息了一声,感慨道:“我在想,当时我们说要助三弟成王霸之业,许是错了。秦末争霸,陈胜、吴广、魏咎、项梁、项羽,多少豪杰葬送才有了一个汉高祖,隋末争霸,孙安祖、张金称、高士达、窦建德、杨玄感、王世充、李轨、萧铣、梁师都,又是多豪杰败亡,才有了李唐盛业……唉,如今才明白何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大哥何必如此气馁?三弟不过是被人捉了,再救回来便是。”
“不过有感而发罢了。”王珍抚了抚额头。
他怕那个张嫂已经把王笑杀掉了。
若是如此,往后何去何从,他也感到极大的迷茫。
回到王家,陶文君匆匆迎上来,对王珍低声道:“你真要去?”
“不去不行了。”
“你万事小心。”陶文君眼中有些忧虑,却也没有多拦,又道:“我今早去看过淳宁了,她又是一夜未睡,她说山东之事你不必担心,她会尽力顾好,又求你尽力把笑哥儿带回来……”
“知道了,王珰呢?”
“被二叔骂了一上午了,爹跑过去劝二叔了。你说怎么就会有这样的事,唉。”
王珍点点头,道:“你帮我把行李收拾一下吧,我去和爹告个别。派人让邓景荣在城门等我。”
“好……”
~~
院子里,王珰正垂头丧气地跪在地上。
王秫骂了王珰好几句之后,被王康拦了下来,嘴里犹自“孽障”骂个不停。
眼见王珍与王珠进来,王秫站起身,羞愧道:“都是二叔教子无方啊,让这孽障引了个细作在身边……”
王珍道:“二叔不必责备珰哥儿了。那张嫂早就露了行迹,这次她能劫走三弟实属意外,与珰哥儿无关。”
“这孽障。”王秫依旧恨铁不成钢地在王珰身上踢了一脚。
王珍拉了王珰一把。
“起来吧,你也该吃个教训,往后别总想着快活。”
“哦……”
王珍又向王康道:“爹,儿子要出门一趟,特来向爹交代一句,在外人面前,切不可流露出戚戚之态,免得人心浮动。”
王康抬头看向大儿子,想说什么,又没说能说出来,最后叹道:“那老三就是个闲不住的主,人家别的官老爷出门,哪个不是端端静静地坐在那,就他,非要到处乱跑。”
王珠对这话颇为不以为然。
王康想到三儿子被人捉走,大儿子又要到兵危战凶之地去奔波,越想越恨,一转头看到王珠那副表情,不由道:“你不是能耐吗?建奴能派人掳走老三,你也派人去刺杀他们啊,关外蛮夷才几个人,正好杀干净了早些收复京师。”
——你爹手上还有许多京师的产业等着回去领呢。
王珠道:“爹想要刺杀谁?”
王康理所当然道:“那自然是多尔衮。”
“呵。”
“逆子,你还笑得出来。”
“我们立足山东不过半年,基业草创。这种情况下,建奴前后派了两拨精锐死士,共计三百二十七人,个个武技高超。先帝入城时他们攻占北门、又在鱼山行刺,到最后除了那张嫂已全数毙命。养这三百余死士所费之功,可养兵两千人。建奴养得起,我们养得起吗?不说多尔衮护卫比三弟更周全,就算侥幸刺杀了多尔衮,其兄弟还有多铎,还有代善、阿拜、阿巴泰……”
王康也就知道多尔衮和豪格,听着那些拗口的名字微微一愣,怒道:“逆子惯会胡说,那些不过无名之辈,你这逆子不能保护弟弟,只会顶嘴!”
“爹你自己叫不出名字罢了。”
“老夫管他们叫甚。几个蛮夷,全刺杀了又如何?”
“老奴有兄弟五人,儿子十六人,个个皆是在战场磨练长大,又皆生子十余人,像代善这把年纪的,已有二十多个成年的孙子外孙。在爹眼里就是‘几个’人?对了,皇太极有十一个儿子,如今还剩六个。爹只需派死士一千八百人去沈阳,可绝了皇太极一脉。”
王康本来只是顺嘴一说,偏被王珠这样顶撞,脸上无光,又骂道:“逆子,这是我说的吗?是左大人说的,不要派兵北上、不要派兵北上,别太把建奴当回事,老三非不听,死活要自己北上,现在好了吧?自己都被人绑走了!”
王珠本就心情不好,闻言又讥道:“时至今日还觉得关外只有几个蛮夷?可笑。人家称帝建国,经营数十载,根基之厚。却总有人妄想以一两年的革新就能安度山东、拒敌于外。爹少听人胡扯,就是这样的老顽固满眼只有天朝上国的虚荣,至死不肯正视敌人的强处,局势才崩坏至此,呵,夜郎自大。”
“你……”
“都别吵了。”王珍摆了摆手,感到有些头疼,叹道:“爹,你不必急,我去把三弟救回来就是。”
“是我急吗?是这逆子一天到晚就知道顶嘴!老夫就提了一句……”
王珍其实是有认真考虑了一下王康的提议,摇了摇头,叹道:“爹的主张,怕是……很难。来济南的这批细作,多是皇太极训练了十多年的细作,武艺高、懂汉语、擅伪装。别的不说,他们在建奴当中找出会汉话的容易,济南城内懂满语的又有几人?更何谈在满人面前不露马脚。”
一句话算是给王康下了台阶。
王珰嘀咕道:“对啊,张嫂啊……我一点都没看出来她不是汉人。”
王秫忙喝道:“孽障,你还不闭嘴!”
“我仔细了解了一下那个张嫂。一个蒙古女人能把汉话说到这个程度……就这种治学的态度,我的学生当中一百个也难出一个如此刻苦的。”王珍叹息道,“她到济南来,所有同袍都死了、自己的身份也暴露了,还能不气馁不放弃,躲过盘查继续潜伏下来,心志坚韧啊。”
“长他人志气,那不过是一个蛮夷女人。”王康恨恨骂道。
“我问过耿当了,就是这个蛮夷女人,她不会水性却敢跳入水中吸引三弟,差一点就被淹死。这种‘不成功、毋宁死’的决心……要是我大楚两成男儿能有这种决心,楚朝也不会积弱至此了。”
“哼,这么说,这个什么张嫂还是一个人物不成?”
王珍叹了一口气。
——张嫂之才,让人刮目相看,可惜身为蛮荒女人,没有多少人能承认她的才干。
他拍了拍王珰,道:“走吧,这次你跟我去一趟……”
~~
何正孝缓缓走进何良远的公房。
只见何良远正捻须看向窗外。
“族兄在想什么?”何正孝问道。
“老夫前日看《三国志》,忽有所感。建安五年,曹操与袁绍对垒于官渡,孙策整备兵马,打算袭击许昌,迎取汉献帝……你可知后来发生了什么?”
何正孝自然是知道的,应道:“孙策被吴郡太守许贡的门客刺杀了。”
“不错,‘策杀贡,贡小子与客亡匿江边。策单骑出,卒与客遇,客击伤策。创甚。’”何良远感慨道:“可怜孙伯符一世豪杰,死于宵小之手。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啊。”
本以为你王笑是曹操,没想到原来是孙策。
想到这里,何良远又道:“你可知孙策的遗言是什么?”
何正孝答道:“中国方乱,夫以吴、越之众,三江之固,足以观成败。”
何良远点点头,目露沉吟。
如今唐中元与多尔衮在北边对垒,正如当年官渡。问题是……齐王殿下当得了孙仲谋吗?
想到这里,何良远拿起案上一封文书,向宋信的公房踱去。
宋信正在批复文书,批着批着就走了神,手指捻着自己的胡子玩起来。
“宋大人在想什么?”何良远进了公房,笑问道。
宋信淡淡道:“没什么。何大人有何贵干?”
“老夫就直说了。虢国公这一出事,山东政务倒还好,这军务……殿下做何考虑?”
“此事怕是不劳你我考虑。”
何良远笑意吟吟,又道:“不考虑怕是不行了。山东防备空虚。不早做打算,我等许有灭顶之灾。”
“何大人,还是做好分内之事为好。”宋信眼中颇有些忌惮。
“宋大人不必担忧,老夫只是提醒你两句。”何良远开口道:“虢国公若不在,北方战事我们可有把握?秦副帅孤军深入,虽报了大捷,但那天国公的脸色我们都看到了,并不像是高枕无忧的样子。甚至收到战报,他就马不停蹄要亲自北上支援。这一仗还能不能打,应该请齐王殿下早做打算了。我们这些当臣子的,为了稳妥起见,是否该让秦副帅撤回来?”
宋信微微沉吟。
何良远又道:“山东兵权大部分是掌握在秦家和王家手里,以前,国公和公主殿下夫妻一体。如今国公不在了,秦家和王家,以后能不能忠心与殿下,这也是我们该为殿下考虑好的。”
“何大人!”宋信语气加重,道:“国公可还活着。”
“老夫当然希望国公安然无恙,但秦家怎么想、王家怎么想?不做好万全的准备。你又是把殿下置于何地?”
何良远的目光颇为坦荡。
他看得很清楚,王笑在的时候,自己斗不过王笑,老老实实呆着就可以。
现在王笑不在了,别的可以先不管,必须让秦山海撤回山东。
这种乱世当中,有了兵马才能安身立命,但要染指兵权,至少要把兵马带回来才行。
简单来说,何良远对齐王的要求也不高,能像孙权一样守得一隅安宁也就可以了。如果哪一天北面的曹操或袁绍打下来了,要投降也得有本钱才行。
宋信沉默了下来。
他知道何良远有私心,这番话也称得上‘不顾大局’,但事情已经摆在眼前了。
王笑不在,齐王殿下也指挥不了在外面的秦山海。出了任何事情后果都不堪设想。
把兵马撤回来,让齐王整合兵权,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该死的是,何良远不亲自向殿下进言,却跑来和自己说。
因为如果王笑活着回来,这个罪责不会落在何良远头上,只能自己来担。
王笑不是什么心软的人,到时‘贻误军机’都是轻的,多半是要杀自己的头……
眼看宋信隐入沉思,何良远笑了笑,转身就出了公房。
他和王笑斗了那么多次,早有了足够的经验,冒头他是不打算冒头的。
——让宋氏兄弟先上前闹腾,等确定了王笑的死讯再说……
~~
王笑正被五花大绑地放在马背上,张嫂坐在他身后策马而行。
这样两人共骑,马累了就换另一匹马,速度倒也不慢,但张嫂为了躲过追捕经常绕路,这天也就走到高邑县。
王笑对自己的性命并不担忧。
无非是再去见见布木布泰嘛。
他更忧心的其实是北面的战事,如果没有自己的支援,秦山海怕是很难撑住……
又奔跑了一会,张嫂减慢马速,在一片树林里停下来。
她把王笑提下马,丢在一棵树下,解下他嘴里塞的布条,拿了一个水袋喂他喝水。
王笑被捉了几天,反正精神了许多,喝了几口水,笑道:“姐姐今年多大了?”
他当了国公之后一直板着的脸竟是重新放松下来,褪去那种威严冷冽,显出少年郎的乖巧神情。
在能当王笑的娘的年纪,被这样一声声“姐姐”叫着,张嫂有些无语。
她也不应,拿了一块馕塞在王笑嘴里。
王笑嚼了两口馕,又问道:“姐姐可听说过薛怀义的故事?”
张嫂皱了皱眉,喝道:“不想吃别吃了!”
王笑于是又嚼了两大口,末了却又说道:“《新唐书》记载,武则天‘虽春秋高,善自涂泽,虽左右不悟其衰’,意思是,武则天晚年还是皮肤明亮有光泽、容光焕发,别人根本看不出她的老态。你可知为何……唔……”
张嫂又拿破布塞进王笑嘴里。
“小子,你蛊惑得了别人,蛊惑不了我,死了这条心吧……”
第795章 土包子
行唐县。
乔阿良和田永除了读书、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每天还会和民兵队伍一起操练。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要保护这一方安宁,自然也要有武力,护民大将军铁豹子便是民兵队伍的大首领。
当然,这个“大将军”的称号是百姓们自己喊的,并没有哪个名正言顺的朝廷给他封册。
这边的民兵队伍也不像官兵那样等级分明,事实上大家也都是农夫,平时更多时候都在种田,种完田还要到山上种些蕃薯,还要再养些鸡鸭……只有农闲时才有空操练。
好在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居乐业,因此民壮也都很热情。
氛围比起楚朝军垦确实可谓是天壤之别。
乔阿良和田永混在队伍当中跑了好几圈,又打拳打了半个时辰,不停喊着“保卫乡里”的口号。
等操练完,已是近傍晚时分,家家户户里都有炊烟升起。
乔阿良抬头看去,见铁豹子独自一人走到了一座瞭望台上坐着。
“我们叫大将军吃饭吧?”乔阿良向田永说道,他还是有些害怕这个长得凶神恶煞的大将军。
田永想了想,应道:“我们把饭端上去给大当家吃吧。”
晚饭也很简单,糙米和蕃薯混着煮,又配了几片萝卜。
两个孩子端着碗上到瞭望台,见铁豹子嘴里叼着一根草,看起来有些寂寞。
如今几位先生带着牛老二、诸葛老三到邻近的曲阳县去了,寨子里只剩下铁豹子坐镇。
“大将军,你坐在这里干嘛呀?”田永问道。
铁豹子自然不会和小孩说自己是因为不想读书才躲过来,于是随口应道:“老子在放哨,省得夜里有溃兵到寨里抢劫。”
乔阿良一听,很崇拜地看着铁豹子。
他听说铁豹子以前曾经拉着几十万人造反,后来被官兵打败了,忍不住问道:“大将军,你以后想当皇帝吗?”
铁豹子沉默了一下,其实当时聚众造反,他也没想过当皇帝,无非只是想着大丈夫于世,该轰轰烈烈大干一场。
“老子就想着兄弟们能吃一口饱饭,老子连儿子都没有,当个屁的皇帝。”
乔阿良渐渐也不那么怕了,又问道:“那大将军你为什么没有儿子啊?”
铁豹子扒拉了几口饭,抬起头缓缓说道:“老子有一个儿子,早几年跟他娘一起饿死了,他要是还活着,今年也该十八了。”
乔阿良知道自己触到了铁豹子的伤心事,有些内疚,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田永却是道:“大当家,刘婶说要再给你说个媳妇。”
“你别听她放屁,老子不用她说媳妇。”
“但刘婶说大当家该有个媳妇……”
铁豹子懒得听田永瞎扯,骂道:“孙先生让你做的功课做了没有?还不快去做,把碗带下去。”
“哦。大当家,你的策论也要写啊,先生们回来要检查的。”
“屁大点的娃怎么这么烦人,还不快滚下去……下楼梯的时候小心点。”
乔阿良与田永端着空碗下了瞭望台,正好见刘婶跑过来。
刘婶穿着襟裙也不方便爬上去,抬头冲着上面的铁豹子喊道:“大当家,快下来,俺又给你相看了一个……”
“没看老子忙着吗?一边去!”
“大当家你下来看一眼呗。”
田永听得好奇,拉着刘婶问道:“婶子给大当家相看了怎样的?”
“就是前几天逃难来的一户人家的女儿,水灵得很,今年正好二十八。不是二八十六的那个二八,就是二十八岁,大当家说不喜欢太小的。”
刘婶絮絮叨叨地说着。上头的铁豹子也不下来,心想:“才二十八?跟豆芽菜一样,干干瘪瘪,能有什么味道……”
落日在山巅上沉了一半,巨大的金色圆轮染了漫天的红光。
忽然,远远有呼喝声传来。
几个民壮奔回寨子里,大喊道:“二顺他们被人抢啦!整袋粮食都被抢啦!”
铁豹子迅速从塔上下来,喝问道:“怎么回事?”
“大当家,二顺他们几个扛着粮食去城里换铁块,被一个女人抢了。那女人很能打,十几个人都摁不住。现在三队的人围着她,估计寨子里还要再派人过去。”
铁豹子眉头一拧,大步就向寨子外奔去,附近的一群民壮见了,有的喊着“大当家”有的喊着“大将军”一个个跟了过去。
田永手里还拿着个空碗,见状也忙不迭地跑去看热闹,乔阿良连忙跟上。
赶到官道旁,他们目光看去,只见三十余个民壮围着一个中年女人正打得起劲。
那女人力气极大,举起一个汉子就能往地上摔。
“嘭”的一声响,但凡有人被摔在地上都是惨叫连连,一时半会爬不起来。
她身后还有两匹马,马上坐着一个被绑着的少年郎君。
乔阿良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人物,只看一眼就呆了一下,心想这人比孙先生他们还要像神仙。
铁豹子也呆了一下。
他才不在意什么少年郎,目光却是落在那打人的女人身上。
她大概四十岁左右年纪,长得不美,但非常有味道。
铁豹子说不清那是什么味道,总之就像是石头缝里长出来的杂草一样有种活生生的力量感。
如果说刘婶给他相看的小闺女们是清晨树叶上的露水,眼前这女人就是一坛最浓的烈酒!
露水连漱个口都不够,唯有烈酒,才能一醉方休。
那眉眼中一往无前的杀气,那有力的腰肢,那蓬勃欲出的腚……铁豹子有些挪不开眼。
“敢抢我们的粮食,给老子抢了她!”
田永听了,抬起头说道:“大当家,先生们说了,你现在不是山贼了,不能乱抢东西。”
“都上去,抢了她!”
说话间铁豹子已大步冲了上去。
他来得匆忙,没带武器,但赤手空拳也有信心拿下这个女人……
乔阿良被铁豹子的霸气所慑,小脸绷得紧紧的,很是紧张。
小孩子不懂什么男人女人,只知道那个想抢大家粮食的是个坏人,大将军一定能把坏人打败。
但下一刻,才威风凛凛冲了出去的铁豹子停下脚步,抬起了手。
“别!别开铳……都住手!”铁豹子大喝道。
乔阿良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只见那女人手里拿了个黑呼呼的东西指着铁豹子。
乔阿良也不知那是个什么东西,能把大将军吓成这样。
“姑娘,有话好说,别开铳。”铁豹子说道,向后退了一步。
……
张嫂皱了皱眉。
“姑娘”这个称呼让她感到了冒犯。
如果不是对方人多,她就要把眼前这个大胡子直接打死。
张嫂也懒得说话,用脚勾起一袋粮食背着,翻身上马。
她还很忙,没功夫和这一群村民闹腾。
……
铁豹子眼见这女人抢了粮食要离开,心中颇为遗憾。
他自然也看得出来,这女人身手不错、拿着火铳、还带着个贵公子,想必身份不寻常。
可惜,有缘无份……
然而下一刻,异变突生。
只见那女人才跨上马,马上的少年郎突然身子一仰,后脑勺重重撞在那女人的额头上。
好重一声响,那少年又是身子一撞,把女人手里的火铳撞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铁鹏子如蛟龙出海般扑了上去,苍鹰扑兔般把那女人扑下马来、摁在地上。
他在绿林中名声响亮,自是武艺高强,此时没了火铳的威胁,放手一搏、施出了浑身解数。
那女人力气也极大,咬着牙、面上泛起怒色,死死挣扎。
纵是铁豹子武艺高超,也涨得满面通红,只觉像是在驾驭一匹烈马。
两人全力相搏,仿佛巨浪扬起又拍下。
“捉住她!”
终于,一众民壮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
……
王笑转头看着这一幕,颇为从容。
把张嫂手里的火铳打掉了他也无所谓。
反正张嫂也不会轻易把自己杀掉。
没想到那汉子那么勇猛,居然还能制住张嫂,倒也是一员猛将。
又过了一会,只见张嫂在众人围攻之下竟还用脚踹倒了不少人。
最后,还是一个民壮拾起地上的火铳指着张嫂的脑袋,她才乖乖就擒。
~~
“凶,叫你凶啊!”
“他娘的,好凶的女人。这辈子头一次见这么凶的……”
一群民壮押着张嫂,牵了马匹,进了一个偌大的寨子。
寨中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不多时,铁豹子让人将受伤的民壮带下去歇养,又让人提着张嫂与王笑到堂上审问。
王笑转头看去,见堂上布置得颇为雅致,两边摆着一个个矮桌,像是个学堂,又像是个议事大厅。
大概既是学堂又是议事大厅吧。
旁边摆着一排柜子,放着许多书。前面挂了个牌匾,写着“大道之行”四字,字不错,但也算不上什么顶尖的书法。
“你们是什么人?!”铁豹子喝问道。
张嫂被五花大绑了丢在堂中,想了想,应道:“我是京城难民,逃难过来的。”
王笑发现她不只山东话说得好,一口京腔也十分淳正。
“难民?你蒙谁呢?”铁豹子喝道:“有这么武艺高强的难民吗?”
“我家里是走镖的,京城镇远镖局。”张嫂道:“我爹是镇远镖局张天扬,四年前我爹和我丈夫在蓟镇走镖,被建奴杀了。这次建奴入塞,我打算带着儿子南下避难……”
张嫂说了好一会,说得十分细致详尽。她这样的细作,入关前自然是备了好几个身份。
就好比,王笑自己就是朝鲜的李京花,家住汉城鹭梁津。至于什么镇远镖局之类的,王笑听都没听过,无非是民间的小人物。
铁豹却是神色一肃,想了想又问道:“老子凭什么信你?”
“我左腿上绑了一个袋子,里面有镖局的牌子。”
铁豹子走上前,掀起张嫂的裤管一看,只见小麦色的脚踝上绑着一个小小的袋子,他不由心中一热……
解下袋子一看,果然有信物。
“原来是张老爷子的千金,老子在鸡冠山时也曾听闻过镇远镖局的名声。”铁豹子拱了拱手,目光又看向王笑,“这位,便是令郎吧?果然一表人才……”
话到这里,他眉头一皱,又问道:“你为何把他绑着?”
说着,他伸手要去拿王笑嘴里塞着的布。
“不要解,我儿子疯了。”张嫂语气飞快,“四年前我爹和丈夫死后我儿子就疯了,他听说王笑纵横辽东的事迹之后,整天说自己是虢国公王笑,要去领兵去给他爹报仇。到处蛊惑别人跟他去送死。没办法,我只好把他绑起来。”
“疯了?”铁豹子愣了愣,目光又在王笑脸色打量了一眼。心想这小子倒是俊,本以为老五已经很俊了,今还见到个更俊的,虽然疯了,倒也是个好儿子……
王笑颇觉得好笑。
张嫂这种谎话要拆穿也不难。
只要把他嘴里的布条解下来,嗯,也就是几句话的事情……
铁豹子却没把那布条解下来,而是看向张嫂,目光越发热切。
“咳,咳,我虽听说过令尊的大名,但你抢我们的粮食、打伤我们的人,这事不好这么算了,总得要有个说法。”
张嫂早有腹案,道:“是我不该,但我没带银子。这样吧,我那两匹马留给你们,请当家的放了我们母子二人……”
“不行!”铁豹子摆了摆手。
这要是以前在鸡冠山上的时候,想抢一个压寨夫人,还不是说抢就抢了。
但现在不能这么蛮横,免得几个先生回来又要啰里吧嗦,得要把事情做得漂亮了。
铁豹子想了想,让人先把王笑带下去,又让人把刘婶找来。
等刘婶到了,他驱退众人,低声与刘婶说了几句话。
张嫂被绑在那里,转头一看,已不见了王笑的身影,她心中不由着急起来。
该死,费尽心力好不容易才把这小子从山东劫出来,竟又遇到了一群土包子和这个大胡子蠢材……
用汉人的话说,虎落平阳被犬欺!
~~
“大当家。她?比起俺相看的那几个闺女,她有啥好的?”刘婶忽然惊呼了一句。
“让你去说你就去说,废话什么?!”
张嫂微微一愣,便见那刘婶走到自己跟前,让打量了自己几眼,目光让人不爽。
“大妹子啊。”刘婶开口说道。
大妹子?
张嫂又是一愣。
“你觉得我们大当家怎样啊大妹子?”
张嫂转头一看,见铁豹子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那柄火铳正静静放在桌案上。
至于铁豹子这个人怎么样?呵,蠢材一个。要不是老娘孤身一人,早把他剁碎了喂狗……
那刘婶脸上笑容更甚,又问道:“大妹子你想不想再给你儿子找个爹?不如就嫁给我们大当家吧?”
张嫂又是一愣。
——世上居然有这种蠢材,一个国公摆在面前看都不看,觊觎自己这个老女人?该死!
“我不……”
“大妹子,你可想清楚了。你打伤了我们不少人,这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刘婶又说道:“走,你们是休想走的。留在我们这里,保不齐以后那些被你打伤的人要找你们母子麻烦。但跟了我们大当家可就不一样了……”
张嫂低下头,思索起来。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眼前这个蠢材现在觊觎自己……虽然这事情很奇怪,但总之……嗯……总之这蠢材现在没盘问王笑,不代表接下来不会盘问。
只要王笑一开口,娘娘交代的任务就失败了。
等王笑脱困,一定会杀了自己。
嫁给铁豹子似乎是最好的选择,也许能说服他投靠大清。就算不能,也可以继续迷惑他别相信王笑。或者,等洞房的时候,杀了他逃走。
没想到这辈子居然还有再洞房的时候……
张嫂还在思考,铁豹子已经等不及了。
过两天那些先生们就要回来了,事情得尽快办。
他大步上前,径直道:“不用婆婆妈妈的。老子就直说了,这要搁以前老子直接就让你做了压寨夫人!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老子也要讲礼数了。至于这礼数怎么讲?这么说吧,答应老子之前,你休想再见到你儿子……”
~~
王笑被带到一间柴房里。
乔阿良和田永心中好奇,也跟着过来看。
两个孩子目光在王笑脸上不停地扫着,不由自主便被那双深遂的眼睛吸引住。
“这是个疯子吗?”乔阿良向田永问道。
田永沉吟了一下,看了王笑一眼,伸出手解下王笑嘴里的布。
他想看看疯子是什么样的。
呼。
王笑舒了一口气。
他没有急着证明自己不是疯子,而是看田永,问道:“你为什么拿着一个空碗?”
“啊,因为刚吃完饭,我就跑去看你们打架了。”田永满脸涩然,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那碗吃得很干净,可能吃完之后还舔了一圈吧,但还是能看到上面沾着些东西。
“你们晚饭吃的是地瓜?”王笑于是问道。
田永点点头,道:“你也知道地瓜?”
“嗯。”
王笑沉默下来。
和两个孩子说自己是虢国公王笑,对方可能不会相信。
但他没空玩这种证明自己不是疯子的游戏,还是开口说道:“你们相信那个女人说的话吗?她想抢你们的粮食,还打伤了你们的人。”
“你是说你娘?”
王笑收回嘴里那句“她不是我娘”,循循善诱道:“真的有娘亲会把自己的儿子绑起来,不让他说话吗?”
乔阿良还是向后退了一步,有些紧张,对田永喃喃道:“他是不是疯子啊?”
田永却是低着头想了想,又向王笑问道:“那你说,你们是谁?”
“我是虢国公王笑,被那个女细作绑了。”
乔阿良拉了拉田永,说道:“他真的疯了……”
王笑的神情很平静,控制着自己,不给两个孩子压迫感。
“我们是从济南来的,不是来自什么京城镇远镖局。”王笑缓缓说道:“你们去看我们那两匹马的马臀,那女人把印迹剃掉了。还可以再看看马蹄铁,左右各有五个钉孔,这是山东特有的,别的地方产不出。”
他说完,目光定定看着田永,问道:“你相信我吗?”
田永有些犹豫,他记得先生们说过的判断事情要用“辩证”的眼光,于是应道:“我要去看看才知道。”
王笑点点头,目光满是嘉许。
他正想再说些什么,忽听外面一阵喧闹。
接着一个民壮跑过来,喊道:“你们怎么把他的布条拿下来了。”
说着,这民壮又把布条塞回王笑嘴里。
“铁柱哥,外面怎么啦?”乔阿良问道。
“快去看看吧,大当家要成亲啦!”
“啊?这么快……”
第796章 傻儿子
“大当家要成亲了?”田永惊讶道:“是刘婶给大当家相看了吗?”
他对这件事还是很关心的。
名叫铁柱的民壮却是摇了摇头,说道:“大当家就是和那个女凶徒成亲。”
“怎么会这样?”田永十分不能理解……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连夜操办婚事当然算是非常仓促。
王笑听着他们谈论铁豹子要与张嫂成亲之事,也稍有些感慨。
还真是雷厉风行,相比起来,自己在这种事上就显得婆婆妈妈了……
如果看管王笑的是个小姑娘,他大概会想方设法哄骗对方把自己放了,偏偏是两个小男孩。
两个小男孩显然更喜欢去看别人成亲,而不是守在这里跟个大小伙子说话,说话能有多大意思?
乔阿良和田永也不再关心王笑,兴致勃勃地就往外跑。
一声轻响,柴房的门又被关上。
“居然成亲了?有趣。”王笑低声自语了一句,摇了摇头。
——还说自己是她儿子,结果成亲了也不带上儿子观礼,塞外女人就是不知礼数。
他坐在地上,闭上眼继续养精蓄锐。
前段时间确实很累了,难得能歇一歇,也好。
至于脱身……现在基本已经算是脱身了,倒也不急在一时。
~~
乔阿良和田永跑到大堂,只见到处灯火通明,寨子里的人纷纷也聚了过来。
铁豹子让人把所剩不多的酒、晒好的腊肉、果干等东西全一股脑地端了出来。
倒也没有更多花哨的布置,也不给张嫂解绑,毕竟这女人太能打,找了条红布往她头上一盖,一场婚事便操办起来。
乱哄哄的吵闹声在堂上响起。
“啊?腊肉都拿出来了?先生们说这是备着过年的。”
“过什么年?大当家成亲,要是一点酒肉都没有像什么话。”
“乐班呢?没有乐班咋成?”
“兵荒马乱的,哪还有乐班?”
“前阵子逃难来的人里不是有个老头带着二胡吗?快去找来。”
“俞叔到了没有?俞叔是专门管婚丧事的……”
张嫂被绑在那,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对话,心中恼火不已。
奈何她什么也看不到,眼前只有那红布朦朦胧胧。
又有小孩围着她喊着“新娘子、新娘子”,吵得人头晕。
不多时,忽听二胡声响起,各种吹拉弹唱的声音接踵而来,气氛愈发热闹。
她能感到人群很欢快。
就好像小时候在草原上,族人围着篝火唱着歌聚会,那是她这辈子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自从族人战败,她似乎二十余年未曾再有过这种聚会了。
“一群土包子,都要亡国了还这么闹腾。”她心想。
闹了许久,人群又是一阵欢呼,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唯,兴禾二年岁次五月十三,谨以珍酌时馐恭贺志喜……”
那声音极是悠扬,比草原上牧民的嗓音也不差,让张嫂心神恍惚。
“盖闻。易正乾坤,夫妇为人伦之始;诗歌周召,婚姻乃王化之源。是以,鸣凤锵锵,卜其昌于五世;夭桃灼灼,歌好合于百年……”
“好!”
“今,铁大才世泽贻芳、张氏绣阁名姝,允称璧合珠联之妙,克臻琴谐瑟调之欢,结此凤仪之好……”
“好啊!好!”又是一阵欢呼。
堂中大部分人根本听不懂那老头的贺词。反而是张嫂这个关外细作受过训练,至少比铁豹子有学识。
她还是头一次被人称作什么‘绣阁名姝’,纵是她心志坚毅,也不免害臊。
——名姝个屁!老娘是草原上腾飞的鹰,是大清的巴图鲁。
“一拜天地……”
看着铁豹子和张嫂牵着红绳拜了天地,乔阿良瞪大了眼。
一开始,他真的很舍不得那些腊肉和果干,但渐渐地,这种欢腾的气氛让他觉得……很值。
屯着吃食当然也是为了活下去,但如果没有这些乐器弹奏出来的声音、没有大家聚在一起的热闹、没有欢声笑语……那,活一百年也只活着。
乔阿良还没有完全想通这些道理,他就觉得参加了铁豹子的婚礼,大家就更像是家人了。
他再也不害怕这个大当家了。
这大概就是俞爷爷说的“婚姻乃王化之源”吧。
“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乔阿良捧着手用尽全力大喊道。
……
“送入洞房!”
随着这一声喊,众人又是高呼起来。
张嫂被人抬着,放到一个房间在榻上坐下,可惜身上的绳子依然绑着。
热闹渐渐散去,铁豹子送走了最后一拨人,在她身边坐下。
“你放心吧,老子以后会待你好的。”铁豹子如是说道。
末了,他又加了一句:“老子还会待你儿子好的。”
张嫂没心情理会这蠢材,只等他给自己松绑。
“你放心,老子行走江湖,最重诺言,说话算话。”铁豹子却还在说。
他喝了些酒,虽没醉,也变得啰嗦了些,在张嫂膝上拍了拍,叹了口气又道:“我们都年数不小了,成了亲,以后相扶相持。你嫁过人,老子也成过亲,那是年轻时爹娘给我说的,后来,娃儿和他娘走了……十五年了,老子一个人熬过来,直到今天见了你……嘿,够劲。”
张嫂道:“你把我的绳子松开。”
铁豹子于是矮身把她脚上的绳子解了。
张嫂活动了一下脚踝,又把手抬了抬。
“这个也解了。”
铁豹子却是道:“老子不解,你功夫太高。等你从了老子再给你解。”
张嫂大怒。
——好你个土包子,以为你蠢,原来精明劲用在这地方……
~~
今天已经晚了,也没有闹洞房。
乔阿良和田永颇觉有些失望。
两个小男孩趴在院墙上,向铁豹子的屋子看着,只见外面一排人守着,似乎是怕那个女人跑了。
突然,屋内传来一声巨响。
“嘭!”
外面的民壮吓了一跳,接着便听铁豹子喝道:“都别进来!老子搞得定!”
屋中“嘭嘭嘭”的声音响个不停,动静极大。
乔阿良听得惊慌不已,向田永问道:“洞房是这样的吗?”
“啊,我也不知道。”
“那不得把物件都砸坏了?这得多费家当啊。”
“就怕大当家出事。”
两个孩子趴着看了好一会,两颗心高高悬着,都替铁豹子担心起来……
~~
一夜无话。
或是有话但也不好明言。
次日,田永与乔阿良早早就起来,跑到马厩附近探头探脑地看着。
“铁柱哥,昨天那女人带来的两匹马呢?”田永问道。
铁柱正在割饲草,闻言笑骂道:“什么那女人这女人,她是俺的大嫂子了。”
“是是,大嫂子。那,大嫂子的两匹马呢?”
“那可是好马,俺带你们去瞧瞧?”
“瞧瞧。”
三人向后面走去,田永又问道:“铁柱哥,虢国公王笑到底是谁啊?”
“那是楚朝的驸马爷,当朝的名将,据说是亲手斩了奴酋的首级。”铁柱应道,他知道的也不多。
“那他是什么样的人啊?”
“能是什么样的人,你想啊,能斩奴酋,那不得比我们大当家还要壮。腰应该有这么粗,满脸胡须,使一柄丈八长矛……”
“哦。那大嫂子的儿子不会是虢国公吗?”
“那太年轻啦,细皮嫩肉的公子哥怎么会是国公?”铁柱理所当然道:“国公是什么知道吗?看到平常我们大门上贴的门神了吗?卢国公程咬金、翼国公秦叔宝!多威风、多吓人,那才叫国公。”
乔阿良大声道:“我知道程咬金,半个路杀个程咬金!”
一大两小三个人晃晃悠悠到了马厩,只见排着三十几匹,田永看了看,根本就认不出是哪两匹。
还是铁柱牵了两匹出来,道:“就是这它们。”
田永定眼看去,果然看到马腚上原本有的印记被剃掉了,腚上又长出了短短的新毛,看不出原来印的什么字样。
“铁柱哥,我能不能看看它们的蹄?”
“那可得小心点,就你这小身板,别被它一脚踹死了。”
铁柱说着,拿了饲草喂马,拍着它们的脖子劝它们坐下来,这才小心翼翼捧起马蹄来看。
田永和乔阿良凑着脑袋过去。
“一,二,三……真的是两边各五个钉孔!”两人惊呼一声。
田永喊道:“那真的是虢国公王笑!不好了,大当家娶了个建奴细作……”
“不许胡说。”铁柱在他头上一拍,骂道:“笨小子,大当家怎么会娶建奴细作?你别瞎扯。”
“真的……”
“少放屁,大嫂子说话比俺都利索,不可能的。她那儿子是疯的,你们两个笨蛋被骗了。滚一边去。”
田永和乔阿良见铁柱不信,急得满头大汗,跺跺脚,转头就向柴房跑去。
“嘿,两个小笨蛋。”铁柱摇了摇头,笑了笑。他也懒得理他们,继续喂马。
~~
田永和乔阿良气喘吁吁跑到柴房,推开门。
“虢国公,我们看过了……”
他们定眼一看,却见柴房里空无一人。
“咦,人呢?”
~~
王笑被带到一间屋里。
屋子陈设也简单,桌子上摆着两道小菜,分别是萝卜和青菜,还有三碗粥。
他站了一会,只见铁豹子和张嫂从门外走进来。
外面还站着一排民壮。
王笑目光看去,发现张嫂今天很不一样。
怎么说呢?
不太好说……
张嫂感到王笑的目光似带着调侃,又有些恼怒。
但她现在也发作不了,因为她手还是被绑着。
铁豹子腰上插着火铳,脸上有好几道淤青,表情却是春风得意,大咧咧地看了王笑一眼,又对张嫂道:“看,他好好的。你既然成了老子的人,也别想着跑了,总之老子一定照顾好你们母子。来,吃饭吧。”
说着,他伸手就解下王笑嘴里的破布。
虽然昨夜张嫂又对铁豹子交代了一番,但还是担心王笑会揭穿自己。此时很紧张、也很警惕,背都微微有些弓起来,像是待发的箭随时都要射出去。
王笑却并未想她想象的那样马上辩解,而是笑了笑,笑容很让人不安。
“你们俩好上了?”
“哈哈哈!”铁豹子一听,极是畅快,大笑道:“不错!你不用马上就叫我‘爹’,日时还长,我们慢慢了解。”
“也是,时日还长,慢慢了解。”王笑瞥了张嫂一眼,眼神带着调侃,又向铁豹子道:“一起吃饭是吧,替我把绳子解了。”
铁豹子下意识地就给王笑解了绳子。
接着他一愣,心道这小子语气跟吩咐下人似的,自己为啥就听了呢?
——哦,娘子说得不错,这个儿子果然是扮国公扮上瘾了……
“哈哈,你可别想跑。”铁豹子按着他在位子上坐下来。
“放心,没想过要跑。”
王笑松了松筋骨,也不客气,坐下来便拿起一碗粥吃。
张嫂不由道:“你不给我松绑?”
“不能松,你太能打。没事,我喂你吃……”
铁豹子给张嫂喂饭的场面并不好看,王笑边吃边看,倒也能吃得下饭。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铁豹子问道。
“王笑。”
张嫂眼皮一跳。
铁豹子却是哈哈一笑,道:“这孩子果然是魔怔了……好好,你就是王笑,行了吧?”
“你不信我?”
“我信你。”铁豹子应了一声,却是又拍了拍张嫂的手,很是疼惜的样子,“你不容易啊,一个人带着疯儿子,放心吧,以后有我。”
王笑摇了摇头,不以为意地又笑了笑。
相比起来,张嫂显然比他紧张得多……
乔阿良和田永急匆匆地跑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面。
乔阿良很不能理解,为什么虢国公不揭穿那个建奴细作?大当家还能和他们一起饭?
“大当家,他是虢国公王笑,是被这个细作掳来的!”
小男孩脆生生的声音回荡开来,掷地有声。
铁豹子捧着碗转头看了他们一眼,笑道:“你们两个蠢小子,人家说什么你们就信。”
“不是的!”田永喊道:“他说的没错,他们是从济南来的,那两匹马的蹄铁上两边各五个钉孔,只有山东才能造出这样的蹄铁,他是被她从山东劫来的!这是国公爷,这是细作!”
张嫂心中大惊!
她把王笑的信印和衣服都丢掉了,算定王笑没办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但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
但接着,铁豹子却是哈哈大笑起来,道:“两个笨蛋,谁说只有山东的蹄铁两边各五个钉孔?到处的蹄铁都是那样的,你们被骗了知道吗?”
“啊?”田永瞪大了眼,有些不敢相信。
张嫂松了一口大气。
乔阿良大失所望,转头看向王笑,问道:“你真的不是虢国公?你真的是疯子?”
王笑放下手里的碗筷,好整以暇地说道:“小朋友,有时候不是大多数人认为的就是真相,你要学会自己去鉴别。”
“但是你骗了我们啊!你怎么能这样?”
“不然我要怎么证明我就是王笑?他们都认为我是疯子啊。”
乔阿良看着他的眼睛,忽觉心中一颤,若有所悟。
——原来疯子就是这样的啊。
铁豹子转头看着王笑,目光忽然郑重起来,缓缓开口说了一句。
“你小子,把碗里的饭吃干净,这年头种点粮食不容易。”
张嫂看着这场面,一颗不安的心才落了回去,心中暗想:“果然,关内人全都是傻子,怪不得能被我们大清打成这个样子。”
但她自然也明白,这样能瞒得了一天两天,不可能一直瞒下去。
却见王笑又拿起碗把饭粒吃干净,又向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居高临下的戏谑。
“紧张吗?当年我孤身困于盛京尚且能脱困。如今在这中原大地上,你想掳走我看来是不可能了。”
张嫂脸色一僵,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道:“傻孩子,你又在说胡话了。”
王笑给她夹了块萝卜,又笑道:“看着吧,现在情况变了,你就像是玉儿派来保护我性命的人。”
“玉……玉儿?”
“唔,就是你家娘娘。”
张嫂一愣,喃喃道:“我苦命的儿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清醒过来。”
“这孩子病得是不轻。”铁豹子叹息一声,拍了拍张嫂的肩,道:“老子会请大夫治好他的……”
~~
乔阿良垂头丧气地出了铁豹子的院子,叹了一口气。
他不在乎什么虢国公不虢国公,那对他而言太过遥远了。但他本来以为自己能捉住一个建奴细作,没想到是这样,不由大失所望。
田永却一直低着头沉思着。
“你在想什么?”乔阿良问道。
“我在想,那人好厉害啊。”田永赞叹道。
“什么好厉害?”
“马蹄铁两边各五个钉孔,这事很多人就不知道,连铁柱哥天天喂马都没注意过。但他却能想到利用这一点来来骗我们,这不厉害吗?”
田永说着,想了想,又道:“要不是大当家成亲了,现在我们也许已经放走他了。”
乔阿良“啊”了一声,又问道:“有多厉害?比孙先生还厉害吗?”
“阿良,如果换作是你,大家都认为你是疯子。你要怎么办?”
“当然是告诉大家我没有疯啊……”
乔阿良话到一半,才发现这事情还真是很难证明,嘟囔道:“那你还是觉得他不是疯子吗?”
田永道:“我不知道,但这么厉害的人要是一个疯子就太可惜了。”
“你想怎么做?”
田永想了想,颇为坚定地说道:“我一定要查清楚这件事。”
他话音未落,忽听寨中有人大喊道:“不好啦!有大股的溃军杀过来啦……”
乔阿良和田永一惊,慌慌张张向外跑去,只见铁豹子已大步跑到校场,集结民壮。
两个小男孩连忙跟到队伍里,却被人赶了出来。
“你们两个小的跑来添什么乱?!还不去躲起来?”
“我们要和你们一起保护寨子……”
“滚一边去!”
眼见队正生气,乔阿良和田永也不敢再添乱,只好又跑到瞭望塔上看。
只见铁豹子领着人出了最里层的一道寨门,围着寨子布好阵型。
不多时,远处有一群溃兵乌泱泱地向这边冲杀上来。
这边民壮被先生们和二将军带走了大多数,如今只剩下一千余人。溃兵却是聚集了近三千人。
两边阵势相比,寨子显然处在弱势。
“杀啊!”
厮杀声猛然响起,溃兵扬刀便向这边冲锋。
寨子里弓箭并不多,稀稀落落的箭雨射过去之后,两边人马轰然撞在一起。
这算不上什么大战。
但比起战场交锋,双方都很拼命。
一方是为了保卫自己的粮食和田地,一方是为了抢夺口粮。都是只有打赢了才能活下来。因此白刃相搏,十分惨烈。
乔阿良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紧张地脸色煞白。
“田永,怎么办啊?我们该做些什么啊……”
第797章 守寨子
从在西卜柏开荒种地开始,铁豹子、孙知新收纳了不少流民,到如今人数已有近两万人。
两万人相比当年唐中元动不动就啸聚十几万人当然差了许多,但他们想要做的本就不是要聚众造反,而是保境安民。
当年唐中元到处抢劫能迅速得到大批粮食钱产,他们开荒种地却是一锄头一锄头挣活路。别的不说,管理两万人,每天的纷争口角就能让人焦头烂额。
好在这些年战乱下来,无主之地不少、太行山的荒地也可供开垦。给流民分了田地,大家也都还有热忱之心。
如今他们势力范围已覆盖平山、灵寿、行唐三县之地,倚着太行山自给自足,有些乱世乐土的模样。
要守着这片乐土,他们又组建了护民军,两万流民多是老弱,挑选民壮之后护民军队伍不过六千余人。
这次孙知新探到消息,有小股建奴在保定府一带劫掳粮草。于是他带着牛老二、诸葛老三率领三千民壮往曲阳县组织百姓撤离。
余下的三千民壮分散在西卜坡、平山县、灵寿县等地卫护,行唐县这边一共就一千余人,由铁豹子亲自坐镇。
一千余人不多,但对付山贼和小股溃兵也是够的。只是没想到今日竟然有三千余人的溃军来偷袭寨子。
铁豹子率众迎击,双方战了半个时辰之后,民壮已有溃败之势。
“大当家的!扛不住了……”
一个名叫杨六的民壮喊道,他手中正拿着一根棍子挥舞着。
那棍子颇为粗大,棍尖削得尖尖的,杨六奋力一刺,刺在一名溃兵的皮甲上,却并不能刺透。
接着,那溃兵单刀劈下,杨六持棍一挡,木屑纷飞之中,棍子断作两截。
那溃兵手中单刀顺势劈下,在杨六身前划开一道大口气,血溅了两人满脸。
“啊!”
痛呼声中,铁豹子纵马奔来,狼牙大棒斜斜砸下,“嘭”的打在那溃兵头上,砸得他头破血流。
铁豹子一棒势尽,抡起狼牙棒又砸向另一个溃兵。接着单人匹马突入重围,引得十余个溃兵向他杀去。
杨六捂着自己胸前的伤口,眼见止不住血,干脆也不管了。他把地上的溃兵尸体向后一拖,用力拖进己方的阵线,直接就开始剥衣甲。
“二壮,掩护俺!”
随着他这声喊,一个民壮迅速补上他的位置,守住阵线。
杨六胡乱把溃兵身上的衣甲穿戴上,捡起地上的单刀又扑了上去。
“俺有甲了!跟俺杀啊!”
血从他胸前的伤口不断涌出,在皮甲下不停滴着,他拼了命的向前扑去,状若疯虎一般,手中单刀劈下、抬起,又劈下……
对面一排溃兵持刀捅过来,杨六抬刀挡了一刀,眼见二壮要被砍中,他向前一冲,撞在那柄刀上。
“俺有甲,你们跟在我后面刺他们!”
“杀!”
一排长长的尖头木棍猛然刺出来,有的击在对着溃军的甲胄上,有的斜斜刺入溃军的脖颈当中。
血喷如柱,溅了杨六一脸,他大感振奋,又吼道:“乡亲们,守俺们的庄稼!”
但他的脸色也愈发苍白。
“守俺们的庄稼!”
又是一排尖头木棍刺过去。
突然,对面也是一排单刀劈下,两柄单刀分别劈在杨六的脖子和腰上,他嘴里“咯咯”了两声,缓缓向地上倒去。
倒地之前,他手中的刀又是一劈,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
“娃和他娘……今年……吃……俺的……庄稼……”
杨六摔倒在地,保持着一个奇怪的姿势,似乎想要扭过头再看一眼寨子。
战场各处,一个又一个人也倒了下去。
铁豹子硕大的手臂如同铁铸而成,手中狼牙棒不停翻飞,然而他再回头一看,只见自己已经是身陷重围,民壮的阵线已被溃军杀退了不少。
“大当家!回来啊……”
铁豹子恨恨向前眼看了一眼,调转马头往自己阵线里杀去。
他以前打仗向来是一往无前,劈开对方的中军。但现在这些民壮不比他的山贼兄弟,有马有甲的人太少,不足以破开敌方的阵线。
冲锋不成,铁豹子知道这一仗已经是败了。眼下只能退回去守着寨门,争取时间让寨子里的人撤离。
“兄弟们守住啊!铁柱,你回去带着寨子里的人撤……兄弟们,跟老子守住寨门!”
“杀啊……”
寨子里都是这些民壮的家小,这仗再难打,民众们也只能咬着牙以血肉之躯扛住。
铁豹子一进一出,杀回己方阵线,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也满是伤痕。
他一边调整着气息,一边摸出腰间那柄火铳,瞄着对面一个校官,扣动扳机……
“娘的!”
那扳机按也按不动。
铁豹子只好再把那火铳插回腰间,抡起狼牙棒向前杀去。
忽听后面有人喊道:“大当家的,少当家的来了,俺拦不住他……”
铁豹子还在浴血奋战,闻言愣了一下。
少当家还是三当家?
老三回来了?
他心中大喜,转头向北看去,见山峦寂静,毫无动静,哪有诸葛老三?
再一转头,他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刚捡了一个便宜儿子……
~~
娄超正策马驻立在溃军中军,指挥着战线上的厮杀。
娄超本是河南箭眼山上的山贼头目,后来带着一众喽罗投靠唐中元,小立了一些战功,被封为平津将军,驻守河间府肃宁县一带。
他本以为天下平定,自己也是一个开国功臣,从此富贵平安世享清福。
后来也听说东虏叩境,娄超一开始没当回事。想着有三殿下领兵守着长城,建奴叩境关自己屁事。
没想到局势急转直下,唐节战败、古北口被破、蓟镇被占、瑞军撤守山海关,紧接着,顺天府各地被攻占、京师被包围。
再然后,固安、永清、霸州、文安、任丘,各地失守的战报堪堪传来,八旗兵轰然杀向河间府。
娄超急忙领兵迎击。
他本来也没瞧得起关外的蛮夷,以为对方只会骑射,得知建奴只派了三千人来攻肃宁县,于是出城十里交战。
没想到迎来的不是想象中连盔甲都没有的野蛮人,而是甲胄分明、队列齐整的八旗汉兵营。
对面两轮火绳枪打过来,娄超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手下的兵士也不傻,马上就明白,这些楚朝官兵投靠建奴之后,反而比以前强得多。
娄超手下的兵也不是什么老营精锐,更擅长的还是抢劫,而不是打仗。以前他们对上官兵大多时候都在跑,等到东征也没过几场真的硬战,往往兵临城下楚军就投降了。
于是,不等八旗骑兵冲锋,这些人就跑了。
娄超丢盔卸甲逃到真定府一带,也开始考虑以后怎么办。
他看这情况,觉得京城是守不住的。出路无非是那几条,一是投靠建奴,这阵子不少战败的瑞军也是这么选择的;二是到江南去投靠楚朝,以后要是混得好,大概能像江北四镇的将领那样。
但娄超还是想观望一下。
总之不管投靠谁,手底下有兵最重要。封官许爵,兵才是他的筹码。
河间府的溃兵不少,娄超很快就聚集了三千溃兵,他不敢带着这些人打硬仗,于是重操旧业,干起了老本行。
劫掠乡镇、裹胁百姓。这是不打硬仗却能最快聚集人马的手段,义军起事之初就是这样滚雪球一般滚起来的。
前提是天下的钱粮抢不完。
娄超不管什么前提不前提,他盯上了太行山东面的这些人,因为他们种了不少庄稼。
他打探了情况,知道他们派了三千民壮去北面的曲阳县,于是定下计划偷袭这个寨子。
铁豹子这人,娄超也打听过。
大家都是山贼出身,铁豹子混得就太差了。自己都领着穿甲的正规兵了,铁豹子还在和一群泥腿子玩,比山贼还不如。
此时,看着战况,娄超有种“果然不出我所料”之感……
只见溃兵阵线已经押到了寨门附近,一群民壮凭据木制的寨墙负隅顽抗,显然撑也撑不了多久。
“兄弟们!杀进去啊!只要杀进去,粮食、钱财、女人任取!杀光这些泥腿子!”
溃军的将官们不停呼喊着,指挥溃军一波又一波向民壮薄弱的防线撞了上去。
这种口号给民壮带去了极大愤怒,他们一个个涨红了脸,咬着牙殊死抵抗,以血肉之躯拦着防线。
娄超既吃惊于他们这种悍不畏死的战意,又鄙视他们只是一群泥腿子。
“赤身肉搏也妄想拦住我们?可笑。”
终于,民壮中有三百多人转身逃了。
娄超大喜,认为马上就要突破寨门。
只要突进去,杀向寨子里的老孺妇孺,那些民壮的防线就会迅速瓦解,转头带着自己的妻子儿女逃跑。
“杀啊!他们马上要败了!”
但接着,一座高高的瞭望台忽然缓缓倒塌下来……
“快!散开!”
战阵上一片惊呼。
“轰!”
一声巨响,灰土、木屑纷飞,惨叫声四起……
大木梁砸在溃军身上,毫不留情地把人的骨头砸碎。木头下的溃兵身子扭曲着,如同破布一般。
娄超目光看去,见瞭望台倒下的位置正好补住了刚才那些撤退的民壮的缺口。
接着他慢慢发现,民壮的阵线似乎不一样了。
这一战最初,那些泥腿子全凭一股血勇之气搏杀。便渐渐的,他们的战法像是改变了……
“一!二!起!”
只见两排民壮分别抱起一根从瞭望台上拆下来的巨大梁木,吆喝着,向前冲起来。
那根梁木被横在路上,如一条门栓般挡着溃军前进的道路,以一往无前的气势撞上来。
“嘭!嘭!”大梁木撞在前排溃军的头上,径直横扫过去……
“啊!”
一时间好几排溃军被推倒在地。
“刺他们的脚!”大梁木后面,民壮们拿着尖头木棍毫不留情地就刺上去。
“啊!”
溃兵们被大梁木推着,一时难以躲避,手中的单刀又够不到对面,登时又倒了许多人。
抱着大梁木的两排民壮施出了全身力气,脸色涨得如猪肝一般通红。
“用力啊!你们后面就是你们的父母妻儿!加把劲!”有人大喊道。
“啊!”
又是一声巨响,在推倒了一排溃军之后,大梁木重重砸在地上,把倒地的溃兵压得惨叫不止。
紧接着,下一根大梁木又推了过来……
娄超大怒,冷哼道:“雕虫小技,垂死挣扎。”
“冲上去,他们靠这样守不住的!杀啊,粮食女人就在前面……”
“杀啊!”
本来马上要被杀败的民壮却已变得难缠起来。
一根根大梁木横亘在道路上,使得溃兵的兵力优势施展不开,战斗又被拉长。
接着,寨子中冲出一群女人,抱着酒坛用力砸在大梁木上,几个民壮冲上去,手中的火折子一点,大火顺着大梁木烧起来,阻挡着溃军的进攻。
“看到了吗?女人就在那里!冲上去!”溃军将军大喊起来。
战到现在,溃军离击贵防线就差最后的一步。
民壮的反击也到了最激烈的程度。
突然!
巨大的杀喊声从北面响起。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北面树林尘土飞扬。
“是孙先生他们回来了!”
民壮欢呼起来。
“二当家回来!大家伙,杀啊!”
“杀光这些强盗……”
寨子中士气大振,原本被压下去的防线迅速又反弹过来。
溃军大惊,阵线又是一乱。
他们如果能打硬仗,也不会溃逃到这里。
再加上他们本是互不统属,全是为了抢劫才聚在一起,此时听说大股的民壮队伍回来,更是军心大乱。
这里原先不过一千多人就这么难打,再来三千民壮,那肯定是打不过的。
已有溃兵心退意,提着刀就要转身……
娄超转头看去,见北面暂时还没有看到人影,只能看到烟灰滚滚,一时也不知有多少人。
他心知如果真是那三千民壮回来了,那这一战定是打不过。
但马上就要得手,此时就退,未免让人不甘。
还在犹豫之间,忽见前方民壮当中有十几匹马奔驰而出,当先一人却是一名白衣少年,拍马便向自己这边冲来!
娄超一愣,心想这人疯了不成?
“是少当家!是少当家!大家伙快跟上去……”
民壮又有人大呼起来,追着那十几匹马向溃军杀过来。
寨子当中欢呼声不止,竟还有女人孩子也提着木棍冲了出来。
娄超大怒,转头一看,见北面还没看到人马,于是大喊道:“是疑兵!是他们的疑兵啊!继续冲,拦住他们!”
“砰!”
随着一巨响,前方战场上一员校将的头颅爆开!
红白相间的液体溅了前方的溃兵一身,许多人愣了一下,又听到一阵杀喊声响起。
只见北面二十几骑向这边杀过来,身后人影绰绰。
溃兵右翼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当前一员大将手提一柄大刀已杀入阵中,手起刀落便是一颗人头掉落!
“不是疑兵啊!不是疑兵……快跑啊,娄将军骗人的……”
“砰!”
又是一声铳响,那边策马而来的白衣少年左手持铳,右手持着一把单刀,领着人毫不犹豫地撞向娄超的中军。
这更加让溃军坚信,真是那三千民壮回来了……
“撤!”娄超眼见军心不再,终于大喊道。
随着这一声喊,溃军争先恐后向后撤去。
然而没想到的是,那些民壮竟是直接追了上来。
“国难当头,你等不思守国,反而杀戮百姓,掳夺钱粮以填一己私欲。如此国贼、不杀何以平众怒?随我杀国贼,绝不姑息!”
随着这声大吼,一众民壮满腔愤慨喷涌而出。
“杀国贼,绝不姑息!杀!”
“杀光他们!”
……
“砰!”又是一声巨响。
跑着跑着,娄超感到有破碎的盔甲弹在身后。
他转头看去,只见那策马奔来的少年已追到不远处,手中的火铳正指着自己。
“该死……拦住他!”
娄超身子一俯,只听“砰”的一声,前面一名亲卫应声而倒。
那十几骑又是欢呼不止,纵马赶向娄超。
“杀了他们!”
娄超大怒,指挥起溃兵返身杀向这十几骑。
大家都是溃兵,也没有义务保护他。因此这种撤退过程中他暂时也只能指挥这三十余个亲兵卖命。
好在民壮也只有这十几匹马。
“杀啊!”
混战之中,双方又战在一起……
~~
张嫂很生气。
她本来被绑在屋子里,但铁豹子下令撤离的时候,自然有人解了她脚下的绳索要带他逃跑。
张嫂一脚就把对方踹晕了,跑到厨房找了把剪刀磨开了手上的绳索,她也算是脱困了。
换成别人,许是趁乱就逃回关外了。张嫂却一心要去找到王笑。
然而各个屋子都找遍了,她也没看到王笑的身影。
直到她赶到寨子前一看,王笑已在指挥着民壮守卫寨子。
张嫂知道,这一战之后,自己的谎言肯定要被揭穿了。
但她不甘心,她趁乱混在人群中,还是想要找机会继续完成娘娘交代的任务。
可惜,王笑一直在数百民壮之中指挥,实在没有机会。直到战到最后,王笑忽然策马冲了出去。
“这小子要逃!”
张嫂心中一惊,迈开大步便追。
前头有溃兵拦路,她抢过一柄单刀就杀,还引得一众民壮叫好不迭。
“大嫂子好样的!”
“好!大嫂子厉害……”
好不容易在溃兵中杀出一条血路,张嫂目光一看,只见王笑再领着十余骑与三十余个溃兵在乱阵中杀得难分难解。
她自己这一路过来也是受了不少伤,但依旧毫不犹豫就向王笑扑去……
“小子!休想走!”
~~
铁豹子听从王笑的建议了三百余人从后面突围,绕到北面树林,扮成从曲阳县回来的民壮杀出来,果然吓退了溃兵。
他此时正突入重围杀得性起,转头一看,忽见溃军一名将领正在杀向王笑。
铁豹子大喝一声,连忙也向王笑那边扑去……
~~
娄超本想撤,偏偏被这什么狗屁少当家追着,心头火起,眼中也是杀气迸发。
“去死吧!”
他与王笑拼了一刀,反手一刀将一个扑上来的民壮砍翻在地。
“当”火光四溅,王笑一当斩下,娄超也是提刀挡住。
没想到王笑却是不退,欺身上前,又是一刀直刺娄超腹部。
娄超眼看挡不及,只好挥刀去斩王笑的脖颈。
这竟是被逼得要同归于尽。
但娄超心想,自己有盔甲,中这一刀未必会死,这少年却是必死无疑。
下一刻,一支火铳抵了上来。
娄超大惊,心道:“我命休矣!”
然而,这一瞬间,火铳并没有响。
娄超手中的大刀已斩向王笑。
“当!”
一声响,忽然一柄单刀飞来,击飞娄超手中的刀。
他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女人状若疯虎地扑上来,一拳轰然砸下!
“嘭!”
~~
张嫂本来想直接捉走王笑,奈何才赶过来,便见一员溃兵将军手中刀要砍中王笑。
她只好奋力掷出刀,飞快赶上去,轰然两拳砸在那溃兵将军面门!
下一刻,一柄火铳抵在她脑门上。
“唔,省了一颗子弹。是玉儿派你来保护我的?”王笑问道。
“小子!”张嫂大怒。
她忽然知道王笑刚才为什么不开铳了。
下一刻,铁豹子飞马赶来,惊道:“快住手!你怎么敢这么对你娘……”
“铁豹子,看好你的蒙古婆娘,不然我砰了她。”
王笑说罢,转头看向铁豹子。
这次他没有笑,是在发号施令……
铁豹子目光看去,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战场上还是混乱不止,血色染在王笑的脸上,那双眼里迸出威严的神色。
他再傻也明白过来——眼前这个人,真的是虢国公王笑。
“看来老子到手的儿子丢了……”
第798章 少当家
王笑持着火铳对着张嫂的脑袋又退了两步,翻身上马,领着民壮向溃军击去。
铁豹子也不需要王笑再多说什么,下意识就把张嫂先控制住。
不管这媳妇是不是蒙古人,不先绑起来回头大概还是要跑掉。
至于别的事,回寨子里再说。
他环顾四望,只见王笑指挥着民壮追击溃军,其指挥手段却与自己平时完全不同。
换成自己指挥,无非是领着民壮冲上去能砍多少就砍多少,王笑却是不断发号施命,让小股的民壮从侧翼包夹,喝令溃军弃刀投降。又领着大部民壮分割溃军,主要击杀试图反抗的溃军。
他不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但能敏锐捕捉到混乱中有哪些溃军的将校正在收拢溃兵,往往不等对方聚集,已策马赶到要调派的民壮周围,给出极清晰的命令。
民壮们士气越涨越高,击杀溃军将领、看押投降的溃兵,一切看起来有条不紊,竟是有了正规官兵的模样。
直到王笑高高抬起手喝令停止追击,漫天的欢呼声便响起来。
“少当家!少当家……”
气氛极是振奋。
铁豹子想和王笑说些什么,但王笑只是拍了拍他的肩,淡淡道:“回头再说吧。”
接下来又是组织人卸下俘虏的衣甲和刀,收集他们身上的干粮和碎银子,把俘虏们看管起来。
接着救治伤员、修复寨墙……
惨烈的战斗、胜利的喜悦,让大多数人忘记去思考这个“少当家”到底是哪来的,只是下意识地听从他的命令。
而且,大当家都没说什么。
王笑并不去驳斥“少当家”的称呼,从容不迫地以这个身份主导整个寨子的人忙碌着。好像他生来就是这里的当家人。
一直忙到夜里,该布置的都布置下去,王笑才松了一口气,自然而然地在议事大厅的主位上坐了,转头看向铁豹子,开口道:“我饿了,去弄点吃的来。”
铁豹子一愣,从怀里摸出一点干粮递过去。
“你真是虢国公?”
王笑咬着干粮,咽下之后才不急不缓地说道:“说了你也不信,等孙知新、胡敬事他们回来,你自然就知道了。”
“你认识孙先生他们?”
“算是吧。”王笑点了点头。
他早就有些猜到这里是孙知新、胡敬事弄出来的,今天又听人说了不少事就更加确定下来。
铁豹子觉得自己的气势有点弱了,于是很突兀地说了一句:“老子以前就是山贼,不管什么国公不国公!”
声音很大,但莫名的就是没有原先的气势。
至于王笑的气势……他凭仗的本来就不是国公这个身份,而是他比铁豹子有本事。
这不是凭声音大就能压下来的。
王笑随意地瞥了铁豹子一眼,道:“山贼也好,土匪也罢。眼下国难当头,你我大可统一战线。”
“老子不懂啥叫统一战线。”
“简单,就是朋友弄的多多的,敌人弄的少少的。你就当我是你的朋友就行。”王笑应道,又问:“有水吗?”
铁豹子“哼”了一声,还是起身给他倒了杯水。
“你们这里问题很多,跑出太行山来占地盘,这次守住了下次也守不住。”王笑摇了摇头,道:“操之过及了。”
“这种事你跟老子说没用,等孙先生回来跟他说去。”
铁豹子傻归傻,也知道讨论这些最后无非是被人牵着鼻子走,因此并不愿意和王笑讨论。
这种事他是有经验的。
就比如一开始收服孙知新和胡敬事,他是想让对方当个军师。也不知怎么回事,到后来就习惯于什么事都听军师的了……
“你就说,老子那个婆娘是怎么回事?她真是建奴细作?”
王笑喝了一口水,问道:“她真是建奴细作,你待如何?”
铁豹子愣了一下,那张粗豪莽撞的脸上,露出迷茫之色来。
他主要还是吃亏在读书太少,不然大可喃喃上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
~~
张嫂又被绑回了屋子里。
这屋子勉强也算是她的……新房。
“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却见王笑走了进来。
她恨恨盯着王笑,骂道:“狗贼子。”
“骂我就骂我,我爹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你何苦骂他狗贼?”
“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废话什么?”
“本来是要直接杀了你的。”王笑说着,搬了条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来,又道:“但是铁豹子不让,他求我放了你。”
张嫂冷哼一声,显得颇为傲气,淡淡道:“不需要。”
“我想知道,如果你在满清朝,大玉儿要下旨处斩你,可有人会为你求情?”
张嫂一愣,脸上那股傲然之色渐渐黯淡一下。
又不是年轻的美人,又不是高官显爵,哪会有人替她这种人求情。
王笑又问道:“你还有家人在关外吗?”
“要你管!废话真多。”
“那看来是没有了。”王笑沉吟道:“我很好奇,像你们这种当间谍的,是什么支撑着你们不叛变投敌?”
“哼。”
“就当是闲聊好了。”王笑道,“在济南时,你在王珰家过得说不上大富大贵,却也衣食不缺。在这里,他们把珍藏的酒肉拿出来庆贺你的婚事……倒也不用你感动。我只是好奇,是什么支撑着你不顾性命也要把我带回关外?”
张嫂掷地有声道:“娘娘待我恩重如山,自然是以死为报。”
“有什么恩重如山的?施在你身上再大的恩,于她不过一句话的事情。”王笑道,“铁豹子要护你,要面对的东西就多得多。孰轻孰重你自己知道。”
“我是满人,自然为满人效力,有何可说的。”
“满人?”王笑道:“皇太极废除‘女真’之名,把女真诸部、蒙古人、辽东汉人、锡伯人、部分朝鲜人合称满人,这也就是近二十年的事。他说了你就信,那我说有朝一日,你与我皆是华夏之人,你信不信?”
“我不听你盅惑!”
“我们正儿八经地聊天,怎么能叫盅惑?”
王笑在膝上拍了拍,又道:“我还没有答应铁豹子放了你。但这寨子是他的,如果我一定要杀了你,把他惹毛了也麻烦。这样吧,你安安份份待在他身边,别再惹事,能不能做到?”
张嫂仰首道:“那你杀了我。”
“急什么?”王笑道:“不就是要带我去见见玉儿吗?等以后我跟你去见她就是。”
张嫂一愣。
她很不习惯王笑这样“玉儿玉儿”地称呼太后娘娘,搞得跟他是自己主子一样。
但她一个没忍住,竟是问了一句:“真的?”
“我用得着骗你吗?”王笑随口道:“等个三年吧,到时只要我还活着,就跟你去见她。”
这提议颇为荒谬,张嫂一时也无言以对。
问题在于,她被绑在这里,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果然,王笑下一句话就是:“你自己选吧,是选择死?还是选择忍辱负重三年,完成玉儿交给你的任务?”
张嫂没有回答。
但她没马上选择去死,便已是有了选择。
王笑道:“但你只要敢做出一件不利于汉人之事,我不仅会杀了你,还会杀了铁豹子。”
“那蠢材死不死与我何干?”
“现在无关,以后也许就有关了。对了,苏武牧羊的故事听说过吗?汉武帝年间,苏武持节出使匈奴,被扣留在北海牧羊,匈奴说等公羊生子了就放他回去……”
“我听过,不用你说。”
“唔,你就当自己是苏武好了。我看你汉化得蛮严重的。”
张嫂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奇奇怪怪的,又问道:“你真能信得过我?”
“这年头苏武不多了……”
王笑随口叹了一句,转身向屋中走去。
张嫂抬起头,看着王笑的背影,竟然觉得一切是这样不真实。
过了一会,铁豹子走进来,在张嫂身边坐下。
沉默了好一会之后,铁豹子絮絮叨叨说起来。
“你说你怎么就是个蒙古女人呢……”
张嫂默默地听着,烛光下,只见铁豹子那张看起来很蠢笨的脸庞竟然也露出些沉思之色。
“那小子说什么来着……天下该是个更包容的天下,中老年人可以谈恋爱,异邦之人也可以谈恋爱……他还说老子跟他志同道合,老子怎么就跟他志同道合呢?怪不得他能当国公,张嘴就能唬人……”
~~
乔阿良和田永各自抱着一捆猪草喂猪,又捡了些火炭母混在猪草里。
这是防治猪瘟用的,是劳召先生带来的老先生们教给他们的。
寨子里伤亡了不少人,因此两个孩子这两天也忙了起来,帮着干了不少农活。
另外就是,这两天他们每次碰到什么人,都要被狠狠夸上几句。
因为寨子被溃兵偷袭的时候,就是乔阿良和田永把王笑带去见大当家。
事实上,当时铁豹子让人带着寨子里的妇孺撤离,王笑三言两句就把两个小孩唬住了。
如今自然没有人觉得他们是被唬住了,只说这两孩子聪明,有股子机灵劲……
喂过猪,乔阿良和田永便迫不及待跑到寨墙附近。
王笑正领着俘虏在修建防御工事。
这次的溃兵俘虏大概有七百余人,铁豹子原本觉得处理起来很让人头痛。养着肯定是养不起,杀掉又有伤天和,放了又被他们再来偷袭。
最后还是由王笑作主,把这些俘虏留下来劳作。
至于粮食,王笑亲笔写了两封信,让铁豹子派快马送到济南,说是有人会送粮食来。
乔阿良与田永便觉得……国公真是个有钱人,怪不得大家都尊敬国公。
这天两个孩子跑到寨门附近,放眼看去,只见王笑正站在一块大石头上,身前站着十几个俘虏,身后还站着六个人。
忽然,那十几个俘虏齐声大喊起来。
“敢不为国公效死!”
乔阿良与田永吓了一跳,目光看去,只见那十几个俘虏齐齐在王笑面前跪下来。
王笑则是一个一个去扶。
乔阿良和田永激动得满脸通红,连忙便跑上去。
可惜,因为要喂猪,又没能听到国公爷是怎么招降这些俘虏的。
等他们跑到近前,只见王笑扶起最后一个俘虏,缓缓说道:“临阵脱逃,逃得了一时,逃得了一世吗?你们也看到了,兵败被俘的处境岂好过轰轰烈烈战死?唯盼你们知耻而后勇,洗刷曾经的耻辱……”
“我等不怕死,只怕跟着那些庸材将官死得不明不白!如今跟了国公,自当奋勇向前!唯死以报!”
王笑在他肩上拍了拍,道:“值此天下仓惶之际,大丈夫正该共匡社稷,建功立业。他年驱退外虏、光复大楚,你等皆是我大楚之功臣。”
那十余名俘虏再次大喊道:“愿为国公效死!”
远处,那些还在劳作的俘虏们看着这一幕,不由心生羡慕,干起活更加卖力起来。盼着那个什么国公能向这边看上一眼,也把自己挑中。
王笑并不打算把这七百多名俘虏全部收服。
都只是一些打不了硬仗的逃兵,筛选中三百余人应付目前的情况也就可以了。
有了筛选的过程,被收服的逃兵才会珍惜这个机会,不会轻易哗变。
另外,时间太赶,他很难直接把这些人变成自己的兵,只好先挑选出二十人,许诺他们大好前程,再带着身边调教成心腹,如此再以二十人控制三百余人就简单得多。
这算不上多厉害的手段。凭借一战打出的威风、国公的地位、个人魅力,控制大批兵马不行,控制一小股人还是可以的……
但这也让乔阿良和田永感到不可思议,他们都觉得国公爷居然比孙先生还厉害!
而孙知新也在今天回到了行唐县……
孙知新在路上已经得到了铁豹子传来的消息,于是一回来就赶快来见王笑。
“候爷!”
风尘仆仆的孙知新才下马唤了一声,忽听身边有人大喊了一声“三少爷”,接着一道人影就冲了出去。
那是劳召。
劳召是去年孙知新去京城借粮之时王珍派来的,此事王笑倒也知道,此时见了面,王笑摆了摆手,道:“大哥既已还了你的身契,你又有功名在身,不必再唤我少爷。”
“是,国公爷,你怎么会来这里?大少爷来了吗?”
……
见劳召与王笑还在对答,孙知新与胡敬事的脚步便放缓下来。
那边乔阿良与田永跑上前,拉着他们的衣角便喊道:“先生,国公爷好有本事,破了偷袭我们的敌兵……”
“国公爷几句话就招安了许多人……”
“先生,国公爷和我们读的是一样的书吗?”
孙知新听着他们说个不停,与胡敬事对视一眼,微微笑道:“虢国公对我们有半师之谊。”
好不容易安抚住两个孩子,他们走到王笑面前,行了一个大礼。
王笑无所谓地点点头,目光又落向后面的孔兴弥。
孔兴弥显得有些茫然,似乎不知道如何面对王笑。
王笑也不与他为难,重新看向孙知新与胡敬事二人,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发展得不太好。”
孙知新与胡敬事并无丝毫倨傲,齐齐拱手道:“请国公指教。”
王笑点点头。
有些话他愿意说,也要别人肯听才行。如果刚才这句试探会引起孙知新、胡敬事两人尴尬,王笑大概会换一个做法。
“边走边说吧。”
王笑先是吩咐了新招降的二十余名亲卫去监督俘虏劳作,才领着孙新知、胡敬事向寨子里走去,乔阿良与田永则是跟在身后。
“先生,我们也可以听吗?”
“国公?”
“让他们跟着也好……”
五个人走到田边,王笑指了指耕作的民壮,问道:“你们这军垦制度,与楚朝的卫所有何不同?”
“学生未曾想过这是军垦制度。”孙知新沉吟道:“我们只是想让流民有田耕作,同时保卫这些田地,如此而已。”
“保卫得住吗?”王笑问道:“这次只有三千溃军,就差点攻陷了这个寨子。等建奴与瑞军鏖战结束,你们要怎么办?”
“学生只是想着能救济一人便是一人,未曾想过这些……学生不知兵事,请侯爷……请国公赐教。”
“带着这些老弱妇孺到山东去吧。”王笑道:“我实话告诉你,这一战我并不指望能驱退建奴,能把他们拦在山东以北,就算是万幸。你在这个地方聚集的人丁越多,回头反而是接济了建奴的粮草。”
胡敬事愣了一下,喃喃道:“但我们不可能把河北所有百姓都迁走。”
“能迁多少是多少。”
孙知新低着头想了想,忽然开口问道:“虢国公,你想要的是那些民壮吧?你要把他们的家小迁到山东,是想为了让那些民壮能供你驱使?”
王笑沉默片刻,点点头,缓缓道:“不错。本来这个时候,我应该带两万兵马赶赴沧州,没想到现在到了这里,但也好,若能有一支兵马出其不意攻打建奴西面,也许能把坏事变成好事。”
孙知新忽然激动起来,道:“但他们不是官兵啊,他们拖家带口从北面逃到这里只是想活下去。我答应过他们,拿起棍棒是为了保护这些田地、保护他们的家小。我也不是官、不是什么将军,未曾给他们发过军饷,我没有权力让他们去送死……”
第799章 借点兵
纵使孙知新的神态已然激动起来,王笑却还是很平静,蹲下身,抚摸着田梗边的庄稼,开口说了一句:“你不想让他们去送死,那等到建奴攻占河北让他们成为建奴治下之民,剔发留辫当亡国奴?生在乱世,不争也得去争。”
“我并非不让他们去争,但差别在于,是为了什么去争!”孙知新道:“怀远侯,当年你在青龙河畔告诉那些卫所官兵这天下也是他们的,激励他们誓死相争,最后又是如何?蓟北大地十室一空,卢龙卫官兵战死,成就的也只有你怀远侯一个人的战功!哈,搅动辽东、亲斩奴酋,是,你如今是虢国公了,但他们呢?一将功成,他们尽成了你脚下的枯骨……”
他说着,转头北望,目光早已经看不到自己的家乡。
良久,孙知新平复心绪,缓缓又道:“今日你又说要带走这些民壮,那告诉我,他们这一去,守的到底是什么?可守得住这片生养他们的家乡?”
“我说过,能把建奴挡在山东以北就算是万幸。山东都未必都守得住,何况是河北?”
孙知新指了指那些成苗的田亩,又问道:“那可守得住他们的田地?他们的家小又何以为生?”
“田已经分完了,把妇孺迁至山东,我让人安排他们到工厂劳作。”
孙知新摇了摇头,又问道:“那可有赋予他们应有的权利,保证他们不再受官吏士绅欺压剥削?保证他们辛苦劳作所出不用再去供养达官贵胄?”
“会比原先好一些。”
“建奴治下也比原先好一些。”孙知新说着,长叹一口气,道:“国公自己看吧,建奴如今已到处下发告谕,张榜安民,道是燕京攻克在即,以后地亩钱粮俱照楚朝之录,凡加派辽饷、剿饷、练饷、召买等项,悉行蠲免。我这次去曲阳县,许多百姓不肯撤离,只等建奴入主中原。”
王笑接过孙知新递来的榜文看了一眼,心中便是一沉。
他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如果这次清军入关还是劫掠为主,那说明他们入主中原的意愿还不强烈,王笑还有信心拒敌于山东以北。
但现在,手中的榜文已经宣告了他们的野心。
“前朝弊政,厉民为甚者,莫如加派三饷,数倍正供,苦累小民,剔脂刮髓,天下嗷嗷,朝不及夕。兹哀尔百姓困穷,夙害未除。为尔下民请命,自大清皇帝入鼎燕京为始,一切加派尽行蠲免……”
王笑默然良久,把榜文收入怀中,想了想,道:“我山东治下,比建奴还是要更好一些。”
“好一些?”孙知新踱了两步,转头问道:“国公奉齐王为主,何有拿百姓税赋供养皇室宗亲?”
“若不如此,何以号召天下?”
“你麾下文臣、武将甚众?他们可有特权?我听孔兄说秦家封了伯爵,秦家男女老少每人每月皆有例银;还有姚督师,他自辽东归来,待在山东养老,虽无实职,齐王也赐下趵突泉畔的大宅,恩养其子孙……国公说光复楚朝,如今这才是开始,等哪天真光复楚朝,是否这些功勋之臣越来越越多,到时分封、建爵,遗泽子孙?”
王笑道:“若不如此,何以激励人心?”
“那这些民壮呢?”孙知新问道:“他们若随国公去送死,为的是什么?等他们死了,他们的家小就在辛苦劳作,子子孙孙都供养楚朝的功臣吗?”
“他们也可以成为功臣。”
“哈?几人能成为功臣?他们成了功臣,真的能改变这世道吗?侯爷,我们想要的不是这样的世道啊,我们想要的是一个没有剥削压迫,没有高低贵贱……”
王笑反问道:“我何时说过我想要那样的世道?”
“在青龙河畔,你说过有朝一日……”
“我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后也许人们可以实现。”王笑道:“我从未说过我要去实现那样的世界。饭要一口一口吃,我们有生之年,能让世界变好一点点也就可以了。”
孙知新一愣,摇了摇头。
王笑有些喟叹,道:“卢龙卫的官兵麻木了,我需要赋予他们一点理想。让他们知道,他们不是在为别人争,他们心里有了一些信念,军队打仗的时候不会只想着钱和功劳,那也就够了。但你们几个读书人来了,愿意多问一些,我也就多说一些。但我说的很明白,更理想的东西是属于几百年以后……”
“就算是上千年,也要从今日始!”孙知新掷地有声道,“是侯爷你变了,你权柄越大,功爵越高,忘了这一份初衷。”
“是你听不懂人话,也看不清现实。”王笑摇了摇头,“你以为你在这里是在建一个大同世界?事实上到现在为止,真的在为你那理想奋斗的有几人?这些民众服从的就只是你的个人魅力,明白吗?”
“我明白了,你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孙知新向后退了一步,盯着王笑道:“你要让别人听从你,当你给不了他们什么东西时,你说天下为公,天下有他们的一份。等你有了权势地位,你就告诉别人跟着你能建功立业。今日你说要指点我如何为世人谋福祉,事实却是费尽心机要让收服此间的民壮……”
“你不能否认,我有在努力让人们过得更好。”
“但不够啊。侯爷,你心中明明蕴藏着一个更广壮的宏图,为何不敢再往前迈一步?破除这世间的不公。我辈男儿立志,见过最恢弘的志向,怎么能舍得抛弃壮志、去谋求世间庸俗的功业?”
王笑深深看了孙知新一眼,带着些严肃而批评的口吻,道:“你左倾了。”
孙知新一愣。
“何谓左倾?”
“急于求成,轻视客观困难。”
“为何不是侯爷你固步自封,不敢放手施为?!”
“你少跟我扯淡。我分点田地、收点粮差点都要众叛亲离,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孙知新道:“你可看到了这寨中人们的热忱?事实证明,天下到了可以变一变的时候了……”
“你这才管多少人?”王笑嗤之以鼻,道:“我只问你,我欲向你借兵,你借是不借?!”
“我说过,我没有权力让他们去送死。”孙知新目露坚定。
“好啊。”王笑道:“你既然想要让百姓有民权,那,敢不也让他们自己决定?”
孙知新神色一肃,大喊道:“有何不敢?!”
“那你明日去就把民壮集合起来,问问他们愿不愿意随我北上。”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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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敬事看着王笑的背影,又转过头看着孙知新涨得通红的脸,缓缓道:“知新,我们怕是中了国公的激将法了。”
孙知新沉默片刻,忽然叹道:“我知道……哪怕他孤身一人在这里,但他背后有整个山东的势力、楚朝的威余、又有亲斩奴酋的赫赫威名,要说动大家随他去建功立业,许之以利、动之以情,我相信他能做得到。”
“那你还答应他?”
“不然又能如何呢?”孙知新叹道:“局势摆在面前,争还有一线生机,不争便成了亡国奴。今日我与他说那些,只是希望能提醒他,记得那些抱负……当他越站越高、身边所有人都唯命是从,总需要有人来提醒他。”
“所以我不肯学夏向维那样跟着他,那里有太多功业遮人的眼,唯有站在生民当中,才能始终不忘初衷。”
胡敬事望着远处山蛮沉默了良久,道:“那我们好不容易才安置的这些人,真要让他们去山东吗?”
“愿意去的就去。”孙知新道:“但我不走,河北还有许许多多的难民,不可能全数迁走。送走了一批,我们便能多安置下一批。只要有一亩庄稼、能多救治一户人。便算是我们这两个书生为世间尽的一份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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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阿良与田永站在他身后,听了今天所有的对话。
他们有许多地方没有听懂,但心中也想了许多。
国公爷说要光复天下,这显然是很厉害的志向。孙先生说要让世间不再有高低贵贱,这似乎不太可能……
但他们不知道那么多所谓的客观现实。听到最后,最受打动的还是孙知新那句——男儿立志,不就该立最最了不起的志向吗?
因为他们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