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0章 大家族
“东阿县的消息传来了,王笑还在昏迷,我们还有时间。”
“你带一千人过去除掉他……行事要隐秘,不容有失。”
“明白。”孔兴弨拱手应下。
孔胤植点点头,端起茶小抿了一口。
“宗伯,侄儿告退。”孔兴弨缓缓退了出去。
孔胤植放下茶杯,看着古老又贵气的窗柩上透进来的霞光愣愣出神。
孔胤植是这一代的衍圣公。
一开始,孔家没有人想到他会成为衍圣公。他的堂伯父也就是上一任衍圣公孔尚贤,孔尚贤本来有两个孩子,孔胤椿、孔胤桂,没想到时运弄人,两人先后死了也未留下子嗣。
孔胤植于是入继大宗,三十岁时袭封了衍圣公,五年之后加太子太保,又三年,晋太子太傅。他但凡进京朝见,入朝都是班列内阁大学士之上。在名义上,他才是天下文官之首。
到如今,孔胤植已经五十四岁,身体不算太好。他之前只生了四个女儿、没有男丁,于是又娶了一个侧室陶氏,陶氏肚子争气,终于给他生了一个男孩,取名孔兴燮。
孔兴燮今年只有十一岁,却已经有了衍圣公的冠服。
就在去年,孔胤植自感时日无多,于是向朝廷恳请先授予长子孔兴燮冠服。当时京城局势已然危在眉睫,居庸关已被唐中元拿下、吴阎王封锁了南下之路。但礼部不敢对衍圣公府有丝毫的怠慢,接到折子,孔兴燮国公冠服即刻从京城启运,在纷飞的战火中送至曲阜。
也是因为孔胤植自感时日无多,这一年来一直把孔兴燮带在身边教导。
此时孔兴燮也在厅中,不由问道:“父亲,这个王笑杀了四姐夫,所以我们要杀了他,对吗?”
“不错。”
“那……”
“《论语·宪问》或曰,以德报怨,何如?”
“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孔兴燮拱手回答道。
“这是明面上的。”孔胤植叹息一声,缓缓道:“任何事我们都可以在明面上找一个理由。但你要明白,作为一族之长真正重要的是什么……”
“孩儿知道,最重要的是把孔家传承下去。”
“不错。”孔胤植道:“我们的祖先是‘天纵之圣’,我们是‘天下第一家’,一千八百年的传承绝不能断。你是为父之后的下一任衍圣公,你活着的使命就是担起家族大业。”
这道理已经说了无数遍了,孔胤植依旧是不厌其烦地提醒着孔兴燮,要将这信念注到小儿子的骨子里。
孔兴燮于是重重点了点头,年幼的脸庞上一片坚毅。
“与国同休……与国同休……”
孔胤植喃喃道:“为父袭封衍圣公的诏书上便是写着‘与国同体’,但,国可以休,衍圣公是要长长久久、永世不休。眼下又到了乱世。我儿认为如今乱世争鼎者当中,能成事者有几人?”
“孩儿认为?唐中元虎踞燕京?锐气正盛,可为其一;郑元化挟幼帝于南京,许能坐拥半壁江山?此其二;多尔衮拥东虏幼主于盛京,兵强马壮?所向披靡,此其三;张献忠掠巴蜀之地、天府之国,若能经营得当?则可为其四。”
十一岁的孩子执礼侃侃而谈?倒也有几分沉稳气度。说到这里?他小脸上的表情有些纠结起来?想了想又道:“齐王周衍与莱国公王笑……他们手握楚朝北方剩余兵力,不臣之心天下皆知?但地盘小,又无根基……勉勉强强可为其五。”
孔胤植点点头,问道:“我们孔家为难在何处?”
“偏是这实力最小的一股势力占了山东。”
“不错。”孔胤植道:“不论谁得了天下,治天下都需要用我们先祖之圣人之道,都该给孔府应有的尊荣。唯有这个王笑,穷疯了想打秋风不要紧,胃口还大得要命。所以,为父得除掉他,明白吗?”
“孩儿明白。”
“此事与你四姐夫的死无关。如果王笑更放过孔家,你四姐夫死不死的,重要吗?”
孔兴燮缓缓应道:“不重要。”
“如果有一天,想保住孔家,需要要你杀掉你几个姐姐和姐夫,你怎么选?”
“那就杀掉姐姐和姐夫。”
孔胤植又道:“若要你杀掉为父和你母亲呢?”
孔兴燮犹豫住,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亲,喃喃道:“父亲,我们圣人之家,首重孝道……”
孔胤植脸色一沉,喝问道:“为谓孝?”
孔兴燮答道:“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
孔胤植摇头,道:“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他拍了拍孔兴燮的脑袋,又道:“为父的志向是什么你明白;为父是如何做的你也明白……那为父问你,家族与你父母,孰重孰轻?”
“孩儿……孩儿明白了!”孔兴燮应着,眼中已有了泪花。
孔胤植欣慰地点点头,道:“等兴弨除掉王笑,为父要亲自往济南一趟,见一见齐王。万一为父回不来,你记住今天说过的话。”
“是。”
孔胤植训过儿子,方才让下人去把门外等候的孔兴弼与孔贞堪领起进来。又让管家带着孔兴燮去处理一些家中日常事务。
看着年幼的儿子那小小的身影走进夕阳里,孔胤植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笑容,这些日子以来头晕、乏力、心悸得越来越厉害,他知道自己这身子骨顶多就剩两年光景。
——也好,走之前,把孔家的危机解决了。留一个稳如泰山的家业给儿子……
~~
孔兴燮由管家领着,到外间处理一些家中事务。
今天的事情有点难办……
朝廷每年都会给孔府一些官员名额,可以出卖,一年可以卖个五十万两左右,今年南京朝廷也给了些官职,孔兴燮看了一眼,发现都是山东的官职。
“这些官职,我们让人上任了,齐王那边不认吧?”
管家赵德成陪在一边,点头道:“公子说得不错,陛下这是想让我们孔家与齐王翻脸啊。”
孔兴燮小脸严肃,沉思了一会,道:“把收了的银子退回去吧,今年这官不卖了。”
赵德成答应了一声,脸上也没有别的表情。
孔兴燮看了他一眼,小声问道:“赵管家,我处理得不好吗?”
“公子这样处理,那就是我们吃了个暗亏,旁人却不知道我们担了亏损。”
“赵管家认为如何处理?”
“派人将这册子带到济南,让齐王知道孔家卖了他面子;再派人到南京,让陛下知道孔家在山东受了委屈。”
孔兴燮点点头,一副‘敏而好学’的模样……
接着处理下一项事务,是要再选一个人到尼山学院任学录。
孔兴燮看了一眼,人选有两个,一个叫孔兴弥,一个叫孔兴弤。
两人都是举人,看卷宗都差不多。孔兴燮有些为难起来,一时拿不定主意,又向管家问道:“两位族兄有何不同?”
赵德成道:“公爷让人分别去向他们问了一个问题,生为圣人子孙如何立志?”
“如何答的?”
“兴弥回答,为往圣继绝学。”
孔兴燮点点头,赞道:“族兄志存高远。”
赵德成道:“兴弤的回答是,必保衍圣公一脉圣名不坠。”
孔兴燮一愣,明白过来,抬手将‘孔兴弤’的名字录下,便是定了人选……
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真正能处理的事其实不多,不过是孔胤植每天留下些并不重要的事务让儿子学着做。
等事情处理完,孔兴燮穿过一道幽暗阴森的走廊回到内宅。
那走廊逼仄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眼前只有一道黄昏的光线,像是走在礼教的牢笼之中。
穿过走廊,孔兴燮感到有什么滴在自己耳朵上。
他伸手一摸,感到粘粘稠稠的。
抬头看去,只见到一个仆役的尸体挂在走廊顶上,血顺着他的手不停地往下滴着。
“滴答……”
“啊!”
孔兴燮疯一般地大叫起来……
~~
东阿县。
“张嫂啊,给我带盆洗脚水吧。”王珰随口说道。
张嫂颇为幽怨地瞥了王珰一眼,终究还是去烧了盆洗脚水来。
“老爷,听说国公爷还昏迷着?”
“是啊。”王珰长叹一声,道:“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唉,好想回家。”
“怎么会还昏着呢?”张嫂心中疑惑起来。
——明明只要服了解药很快就能醒啊……该不会是塔娜没把药给出去吧?
她心里想着这些,走出去时无意识地忘了伪装体态。
王珰看着张嫂,不由愣了愣。
——咦,张嫂这……都五十多岁了还这么丰腴。
他摇了摇头,心想:“我真是疯了,就因为在东阿呆太久了……笑哥儿你可快点醒吧……”
~~
与此同时,王笑一只脚踩在孔胤榕背上,拉动手中的绳索,死死勒住孔胤榕的脖子。
孔胤榕整张脸都涨成紫红色,满脸的肥肉抖个不停。
轿子抖着抖着,渐渐停了下来。
王笑放下绳索,踩着孔胤榕的身子走出轿子。
轿外,唐芊芊好整以暇地抱着手站着,花枝手里提着刀护在旁边。
刘一口在孔府的外墙上将手上的血迹抹掉。抱拳道:“国公爷,都杀干净了。”
“进去吧。”王笑道。
这一次,他带的来的人并不多。
将领中只有刘一口、小柴禾、羊倌、庄小运、灰狗。
带他们来,因为他们没完全读过圣贤书。大抵上是王笑军中最粗鄙的军官。
至于兵士,王笑也只是锦衣卫和督标营抽调了一千五百心腹。
要来杀孔家,他并不敢动用太多人。如今这世道,但凡有读过书的人,都会反对这个决议。一反对,便有事先败露的风险。
事实上,就连吴培也不赞同王笑这次的计划。
“国公!国公若去,则失天下读书人之心,于大业有碍不提,恐身后还要担负天下骂名……”
王笑虽没有理会吴培一番苦劝,却也警惕起来,毕竟这时代之人的观念,对孔孟的尊崇,绝非现代人可以想象。
就算是王珍、王珠、秦玄策这些他的铁杆拥趸,只怕也会反对此事。哪怕最后同意了,心里也会因自己残害圣人之后而懊悔。
总而言之,一千五百人的兵力不多,王笑也不敢动用更多人。
孔家养的兵力就有五千人,一千五百人贸然冲上去自然是打不过,王笑只好将一千人留在城外,又将五百人分为五队分批进城,试着擒贼先擒王。
此时杀了孔胤榕这一队人,刘一口便吩咐人将死去的下人拖到偏僻处,换上他们的衣服。
接着,一行人飞快奔向孔家后门,各自隐藏好,一名穿着下人服饰的兵士便上去叩门。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门吱吱呀呀推开。
“十九爷有东西落下来,让小的来取。”
那门卫接过牌子看了一眼,问道:“十九爷的人?怎么这么面生。”
“小的……”
躲在门后的刘一口倏然伸手,扼住那门卫的脖子,用力一捏。
伴随着喉骨碎裂的声音,一行人倏然冲进孔家后门。
“啊……”惨叫声嘎然而止。
一柄柄刀劈下,花枝手中飞镖掷出,将一名想跑去报信的守卫钉死。
王笑踏步入内,道:“一柱香的时间,杀进去。”
“是。”
“留着门给别的队。一旦被发现,立刻发信号让城外的人进来。”
“是……”
一行人脚下飞快,杀进孔府、寻找着孔胤植。
这件事最大的难处在于,孔家太大了,比曲阜县城还大。而林庙守卫司在孔家大门以西,大概有一柱香的时间便能围过来……
~~
羊倌正独自一人向孔家佛堂奔去。
他昨夜就来踩过点,并给王笑绘制了孔家大略的地图。
因昨天这时候,孔胤植就是在佛堂给嗣母请安,于是羊倌今天也过来看看。
此时他才掠过孔家佛堂后面的矮墙,忽听到前面有女人的哭声。
羊倌心中好奇,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跃过一个小气窗,趴在佛像上的大梁上向下看去。
只见堂内几个女人正在围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年轻妇人说话。
羊倌听了一会,大抵也能听得明白。
那年轻女人原来是孔胤植的四女儿,刘中砥的遗孀孔浩诗。
但其实她们讨论的却不是关于刘中砥的丧事,更不是为他报仇之类。而是在警告孔浩诗必须为死去的丈夫守节。
“我们孔家是诗书礼乐之家,你是孔家的女儿,为娘现在便告诉你,一开始便断了以后再嫁的念想。”
孔浩诗哭道:“女儿没想再嫁,女儿这次回来,就想求父亲为亡夫作主……”
不一会儿,话题又绕了回来,有妇人道:“你现在没想改嫁,但以后可说不准便有这念头。”
“是啊,四姑娘今年才二十三吧?这往后的日子长了,可得熬住。”
妇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忽有人问道:“二伯母,你守节三十年,可怎么熬过来的?”
羊倌目光看去,只见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低声道:“不难熬的……”
羊倌懒得管她们好熬不好熬,心里想着这一群女人叽叽喳喳,自己要是跳下去,不但问不出孔胤植的下落,只怕还要暴露形迹。
过了一会,佛堂中,一群妇人扶着哭哭啼啼的孔浩诗出去,只留下那个‘二伯母’。
这二伯母乃是死去的孔胤桂的遗孀,名叫窦秀兰。
窦秀兰嫁给孔胤桂时只有十四岁,那是孔胤桂已是将死,急急忙忙成了亲想要冲喜,喜没冲成,人就已经撒手人寰了。世人关注的是国公爷的位置落在了孔胤植这个嗣子的身上。却没人再关注窦秀兰就这样被毁去的一生。
三十年过去,此时窦秀兰跪在佛前,苦笑了一声:“不难熬得?”
她缓缓从袖子里拿出一大串铜钱,放在前面。
“这里有三百文,本想拿给四丫头,又怕让人看了笑话。”
她低声自言自语起来。
“三十年怎么熬啊……每到晚上,我就把这三百枚铜钱撒在地上,我就去找,直到找齐为至,这样一来,就会很累,一累就可以安心睡觉了……三十年,我就靠这一百枚铜钱挺过来的……
哈,节妇……我爹说,我要是守节守到死,我死后就可以葬在孔林。这也就值得我窦家与人吹嘘了。可是,佛祖啊,我爹去了啊,我弟弟一家也在战乱中被杀了。守了三十年,我守了什么呢?”
窦秀兰说到这里,身子晃了晃,拍着心口,低声哭道:“佛祖啊,若能重来,这守寡的日子,我熬不住啊,不如找个男人改嫁……”
话到这里,她忽然肩上被人一拍。
“嘻,想男人了?”
窦秀兰一转头,只见一个大汉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后,盯着自己两眼放光,嘴唇上两撇胡子很是让人害怕……
“啊!”
声音还未喊出来,她嘴就被人捂住。
“老子问你,孔胤植在哪?”
~~
庄小运扮成了孔家的仆役模样、带了十几个人早早守在孔家外院与内宅之间的走廊处。
他们趴在树丛后面,打算在这里守株待兔,等孔胤植过来。
这是最笨的办法,也是有效的办法,孔胤植早晚要回内宅的。
“这次来曲阜办事花枝也在,要是能手刃孔胤植立了头功,我在她面前可就长脸了。”
庄小运心里正这么想着,一转头,只见一个孔家仆役正站在那走廊的顶上,手里拿着修屋顶的工具,正愣愣看着自己。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呆住。
“进贼……”
那仆役才张开嘴要喊,庄小运手中的长刀倏然掷出去,扎进对方心口。
“该死,我们去那边找……”
庄小运离开不久,孔兴燮走到廊下。
接着整个孔府都惊动起来。
“有刺客啊……”
第741章 守卫司
衍圣公府后花园在楚朝年间大修过两次,说来也巧,两次重修都是当时楚朝的首辅亲手为孔家监工设计,当时任职都是太子太傅、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国史总裁。
如今这后花园占地十余亩,其中有山、水、林、曲桥、花坞、水榭、喷泉,还有水中石岛、乘凉花厅、敬神石坛、赏月凉台、焚香书屋。
然而这一日,后花园不时有喊叫声响起来。
“进贼啦……”
“有刺客……”
这时候,大多数人并未把事情看得太严重。
想必就是进了一股毛贼而已,以圣府的守备,相信很快可以把贼寇赶杀掉。
此时王笑已带人穿过后花园,到了后院的大楼堂附近。听到叫喊声,他不慌不张四下扫了一眼,吩咐道:“放信号,通知城外的一千人进来。”
“是。”
“砰!”信炮在空中炸开。
他们不再隐藏行迹地绕路,遇到家丁护院便冲上去挥刀杀了。见了血,满院子的丫环婆子们开始大叫着,如被捅了的蜂窝一般到处跑来跑去。
“速度快!先杀孔胤植。”
往前绕过楼堂,只见庄小运领了几个人向这边奔来。
“报,孔胤植应该还在前院,未见到他回来。”
这是王笑的意料中的结果,道:“知道了,确定在前院便是。”
庄小运没蹲到人,很有些遗憾,目光瞥了花枝一眼。
花枝却是根本没看到他,正低声和唐芊芊道:“我刚才看到好几件宝贝,回头分东西了,那面大镜子能给我吗?”
“分什么分,你当还在以前的义军……”
王笑没听到她们的窃窃私语,向庄小运道:“你去调三百人封锁后院,别让人拿了财物逃出去。”
后院大多都是女眷,随口做了布置之后,王笑便领着刘一口与三十余人继续向前。
转过前面的一道垂珠门,忽听有个孩子的声音尖叫起来。
一行人快步赶过去,刘一口定眼一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正在前面跑,不由大喜。
“在那里!是孔胤植的儿子。”
“拿住他。”
……
孔兴燮在家中忽然见到尸体,虽然吓得叫出了声,但很快还是冷静下来。
他并没想到是王笑要来对付孔家。一则他在先前听孔兴弨汇报时说过王笑还在昏迷,二则也根本就不认为王笑会这么干。
至于别的要对付孔家的人,那更是没有。
思来想去,应该只是进了盗贼。
这般想着,孔兴燮迅速让人去通知自己的父亲,自己跑向后院去找母亲。
才跑了几步,忽见前方转出三十余人,提着刀,刀上还带着血。
孔兴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掉头就跑。
“砰!”
身后一声响,有家丁栽倒下去。
孔兴燮吓得肝胆俱裂,跑到后院和前院那狭长的通道前也不也进去?脚下一拐,缩进旁边假山下的细缝里……
刘一口领人冲上前,摁下管家赵德成和几个家丁?再追到洞前?不由皱了皱眉,发现自己挤不进去。
他目光往缝里瞧去?见那小孩已爬了老远。
“国公爷,追不到他了……”
“派几个人把这片假山围堵起来。”王笑无所谓地说道?接着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自己跑来杀人全家?追杀小孩子?真的太像个反派了。
他只好管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让自己显得不太狰狞?接着蹲下身?向被摁在地上的赵德成问道:“孔胤植在哪?”
圣府管家在当世的地位比一般的六部大臣都高,赵德成能做到这个位置也不是平庸之辈,说起来他每天动脑子的时候比孔胤植还要多。
他若真能轻易就能把自己家主子卖了,就算保住性命前程也就毁了。自是要与对方周旋一番。
此时赵德成也不慌忙,平静地打量了王笑一眼?道:“这位公子,你若是为了钱财而来,要多少老夫都可以……”
“砰!”
“啊……”
王笑直接拿着火铳抵在赵德成大腿上就砰了一铳。
“孔胤植在哪?”
赵德成凄厉地大喊着,满脸的青筋都因为疼痛颤抖起来,一边吸着气,一边艰苦地吐了三个字:“南花厅。”
“带上他。”王笑道。
他牵着唐芊芊走过那条阴森狭长的走廊,低声道:“你看,所以我要直接杀过来……这些人,都自认为是聪明人,聪明人从不轻易服从。他们找到机会就要和我周旋,何况是这种关系到他们根本利益的事,更不可能妥协。已经是二月中旬了,再不把田地分了就晚了……所以啊,话说不清的事,用血来说吧。”
唐芊芊故作失望的样子,委委屈屈道:“本来还以为你是想替人家出头,结果又是分田,哼。”
王笑自能听懂她的玩笑话,笑了笑,感到压力小了不少。
是啊,来抄孔圣人后代的家,就算是他有现代的灵魂,走到这一步,也还是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
孔兴弨负责圣府的钦设林庙守卫司。
孔府也有自己的‘六部’,若说管勾厅是孔府的‘户部’,林庙守卫司便是孔府的‘兵部’。
所谓林庙,指的是孔林、孔庙。再加上孔府,称为‘三孔’。
这‘林庙守卫司’听名字主要守卫的是孔林、孔庙,但事实上主要守卫的还是孔府。
太平年景,守卫司一般备兵力五百至一千人。到如今天下大乱,孔家也把兵力扩充到五千人,再加上曲阜县城内的兵力,自然是万无一失。
五千守卫司兵丁并不是天天聚在一起操练。
孔家是书香门第,又没有争霸之心,这么多护卫其实每天无事可做。当然,孔家也不差一点饷钱,就是觉得管起来很麻烦。
孔兴弨接手守卫司之后,按照楚朝的军户制度,在曲阜县城划了一片田地,将兵士分为两班,每月轮换,一班开垦种田、一班负责守卫。
如此一来,两千五百人分别守卫孔林、孔庙、孔府,既不显得臃肿嘈杂,又让兵士有了田地,一心为孔家卖命,看起来一切是如此井井有条。
但其实背地里,孔兴弨先吃了一半的兵饷,又占了田,一边压榨佃户、一边压榨守卫司兵卒。这事也不稀奇,整个楚朝大多数将官都是这么干的。孔兴弨只吃一半,已是难得的清廉之士。
清廉归清廉,但孔家太富贵,短短两年内,孔兴弨还是赚出了泼天富贵。
至于孔胤植没发现,一则家业太大,这些对孔家而言也只是一大堆算不清楚的财产其中之一;二则孔兴弨确实有手段,一切做得天衣无缝……
不出意外的话,衍圣公府并没有什么要用到这五千守卫的地方,这世上谁敢与他们为难呢,孔兴弨长长久久地吃着空饷占着田也无妨。
但有时候,意外会悄然发生……
今天孔兴弨见过孔胤植,回到守卫司,让心腹将自己养的亡命之徒召过来。
纵使孔兴弨身份尊贵,与这些凶人打交道也难得有些客气起来。
“鲁大哥,公爷的意思是让我带一千人去东阿把王笑除掉。”
厅中一个汉子身形并不高大,但脸上透着股狠劲,姓鲁,名叫铁陀,本是峄山上的大盗头子,早年被官府拿了之后,孔兴弨将他救了出来。
鲁铁陀为人义气,被好吃好喝供着,娶妻纳妾生子,孩子还能在尼山书院读书,早愿将命卖给孔兴弨。此时二话不说,拍了拍胸膛道:“这种事哪能让东家一趟,我带三十人到东阿,悄摸着就做了王笑。”
孔兴弨脸上泛起关切之色,道:“如此,辛苦鲁大哥了,只是千万要保重着自己。”
鲁铁陀心中感动,托付了家小,当即便带人离开圣府赶去东阿。
他是草莽之人,没那些婆婆妈妈的,打算今晚到东阿,明天做了王笑,后天就能动身回来。
出了城,鲁铁陀眼见官道上有一列列官兵向曲阜扑过来。他咧开嘴笑了笑,自语道:“也不知这些官兵去干嘛。”
说着,他不再管这事,一路向东阿赶去。
那边孔兴弨安排完这事,稍舒一口气,向心腹道:“宗伯还是太高高在上了,不知道事情如何如何具体做。你看他说的,带一千人去做了王笑,还要隐秘?呵。”
“是啊,还是公子才是能成事的人。”
“呵,兵马不在多,而在精。”孔兴弨淡淡道,“我们圣府养五千兵丁有何作用?要办事,一小股精练之人足矣。”
说着这些,他轻轻敲着桌案,心中盘算起来。
等鲁铁陀做了王笑,还可以向宗伯报一笔钱粮,就说派去的人死伤惨重,抚恤银子可得花不少……
接着便听到远处隐隐有人喊起来。
“有刺客!”
孔兴弨皱了皱眉,吩咐心腹带些护院去看看。
又过了一会,喊叫声没停,反而越来越急,隐隐还有铳声响起。
孔兴弨愈发觉得不对,倏然起身召集护卫。
“报!”
说是有两千五百人的护卫,但分散到孔庙、孔林,这一时半刻的孔兴弨能召集起来的也只有九百人。
他领着九百人向孔胤植所在的方向冲去,才过了一道院墙,忽然有箭雨袭下来。
接着,铳声大作。
“砰!砰……”
孔兴弨正在队伍中段发号施令,突然他身前一个士卒的脑袋炸开来,血溅了他一脸。
“啊!”
惨叫声大作,九百人轰然散乱成一团。
“有埋伏啊……”
孔兴弨抱着头退到厅里,目光看去,那边人数并不多,估算就两百多人。
“他们是要拦住我们……冲过去!”
没有人听他的号令,这些护卫兵没真打过仗,被火铳与箭雨一吓,如一盘散沙盘到处乱窜起来。
孔兴弨到此时才意识到事情严重了,他声嘶力竭地喊了一会,迅速拉过心腹手下。
“去!快去把孔庙和孔林的守卫都带回来。”
“快,去曲阜县衙求救……”
话到这里,他想到县令孔贞堪还在圣府,又改口道:“去县衙把差役都带来,再去卫所让官兵们过来。”
“还有,你们两个,骑快马到兖州,让兖州守备营来……”
好一通布置之后,孔兴弨又探出头,大喊道:“我们有一千人,还有一千五百人马上赶到了,他们就二百人,不要怕,冲过去救了圣公,重重有赏!”
“重重有赏……”
此时的局势是,王笑这边三百人控制住后宅、两百人暂时拦住守卫厅,一千人从城外赶来;而孔府这边两千五百人的守卫还在集结,县里和州里的兵马正在通知。
第742章 老封建
前衙乱战之时,王笑正领着三十余人穿过了那条阴森狭长的走廊。
终于快要从那种压抑的环境中走了出来,王笑呼了一口气,不由摇头道:“呵,封建礼教的长廊,把女人和囚犯一样关着。”
唐芊芊转头看了他一眼,微有些出神。
下一刻,前面的兵士一声惨叫。
一根虎尾棍重重砸下,将最先走出去的兵士砸得脑浆迸流。
王笑执着火铳看去,前面被堵的死死的,看不到敌人。
“什么人敢擅闯圣府内宅?!”一声叱骂轰然传过来。
刘一口执刀劈去,“当”的被棍子格挡下来,虎口剧痛。
王笑又是冷笑摇头,冲外面喊道:“你再拦着路,我们就调头回去,把孔家内宅杀个干净。”
前方的人沉默了一下,似乎让开道路。
王笑由唐芊芊和花枝护着,走出长廊,目光看去,只见月光下站着三个老头,一个手执虎尾鞭,一个执燕翅镗,一个执金头玉棍,正怒目瞪着自己这些人。
“尔等好大的胆子,圣府家眷之地也敢闯,老夫必杀尔等。”
王笑不由好笑。
“世上竟有这样的事,你们守着这一条又窄又长的小道,就想把孔家的女人们都守着不让人看?”
他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只见内宅的墙上还有特制的石槽,这是用来给内宅用水的,不许挑夫入内。
王笑鼓了鼓掌,赞道:“这走廊、这石槽确实巧夺天工,还有三位……封建卫士,一身武艺替人守着内宅,晚辈佩服。但是,不好意思,现在内院有三百个我的人,从后院进去的。”
三个老供奉一愣。
他们手中的武器是前朝御赐的,为的是替圣府守住内院。他们的祖先就是孔家世袭的供奉,这样的传统已经有两百年了。
而两百年来,承平日久,孔家礼教森严,一直也没出过什么乱子。渐渐的许多防备也松懈下来。后门、外墙都可以翻进去……
但因为这武器是御赐的,象征着孔家的礼教。因此他们还是必须守着这内宅门,守着孔家的贞洁。
这是象征。
而王笑脸上的笑容就是在嘲笑他们。
于是三个老供奉大怒,扬起前朝御赐的武器便砸过来。
“食古不化。”
王笑冷笑一声,对着一个供奉就开了一铳。
“当”的一声响,拿金头玉棍的老供奉一棍格下。
下一刻,那玉棍碎开,子弹钉在他的肩上?将老供奉带倒在地。
刘一口正领人与另外两名老者鏖战正酣。忽听王笑喊道:“时间不多了,别理他们?走!”
三十余人向西奔去。
老供奉还想追,王笑转头喊道:“你们快去内宅看看吧?我的人正使劲瞧你们孔家媳妇呢……”
~~
佛堂中?羊倌一手制住窦秀兰,一手捂住她的嘴。
“孔胤植在哪?”他问道。
“呜……呜……”
羊倌盯着对方的眼睛,道:“我放开手,你要敢喊,我做了你。”
四十多岁的窦秀兰眼睛似能说话?说了句好。
于是羊倌放开手。
“这这位英雄……妾身不知道他在哪……”
羊倌看着她的眼睛,知道她所言不虚?又问道:“孔家宗谱在哪?”
窦秀兰眼中有泪水流下来?抬手指了指东面?道:“在东面的家庙……对了,香案上面也有一份抄录的……祈福用的。”
“别动?不然老子做了你。”
羊倌松开窦秀兰?过去把宗谱拿了起来。
“英……英雄,拿反了……”
“老子识字。不用我说。”羊倌皱了皱眉,看得头大不已?骂道:“你们孔家人怎么名字都差不多?我问你?也孔胤植要是死了?这衍圣公该由谁当?说!”
“自然是……兴燮。”
羊倌骂道:“除了他呢?”
窦秀兰身子颤抖着,只是哭,也不回答。
“这个行不行?”羊倌指了指其中一个名字,问道,“这个离大宗最近。”
“这……这是妾身死了的丈夫……”
“哦,这个呢?”
窦秀兰摇了摇头,目光在谱子上看了一会,低声道:“孔兴弥,是除了孔胤植一脉之外,离上代衍圣公最近的。”
羊倌在这名字上一勾,点了点头,将谱子收起来。
此时外面已有人在呼喊,他也懒得再管窦秀兰,转身往外走去。
走了两步,他耳朵一动,一转头,只见窦秀兰正拿起一把剪子要朝她自己心中捅去。
羊倌迅速回过身,一脚踹过去,将她手里的剪子踢飞。
“干什么?老子让你去死了吗?”
窦秀兰泣不成声,哭求道:“英雄,求你让我死了吧,也别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呜……我守节守了三十年,今天被你摸了身子……让我死了吧……”
“老子摸你了吗?膫子肏的婆娘。”羊倌气极,“老子那能叫摸……”
窦秀兰只是擦着自己的嘴,低着头不答。
羊倌瞥了她一眼,又问道:“你既不怕死,刚才为啥那么听话?”
“我……我怕英雄你……”
她话到一半,低着头说不出来。
羊倌有些好笑,指着她道:“你给老子老老实实的,事情不会传出去,你要敢去死。死了老子也弄了你!”
窦秀兰大骇,伏地不敢作声。
“对了,老子看你还没尝过那滋味吧?嘻,丈夫去得太早?”
窦秀兰心惊欲裂,吓得呼吸都停住。
好一会,她再抬头,佛堂中已不见了那一条大汉。
……
羊倌跃过屋顶,不由轻笑一声。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要为巴特玛璪那蛮夷女人守身如玉。
但巴特玛璪那种热情也是他在别的妇人身上没遇到的,而且‘大清淑妃’的名号也让他沾沾自喜,许久没再沾别的荤腥。
“嘻,今个儿这女人也是一团火,不输老子的玛璪。”
他想到得意,轻轻地哼了起来。
“这孔家奇珍异宝不计其数,但羊神偷今个儿啥也不偷,就偷那一件呀……”
~~
南花厅。
孔胤植现在见孔贞堪、孔兴弼。
孔贞堪是曲阜县令,孔胤植要他先去见见齐王周衍,通通门路,也为自己探探水。如此一来,等除掉了王笑,他才敢去见周衍。
孔兴弼才是孔家年轻一辈中的才子,如今在尼山书院任学录。他年少时却是在京城求学,有不少知交好友,比如他与左明德就曾是同窗。孔胤植打算让他陪孔贞堪一起去济南。
三人正谈着,忽然听到府里一片喊叫。
“公爷,有刺客,避一避吧。”
说话的是一名供奉,名叫张狂,眼睛炯炯,两边太阳穴整个都是鼓起来的,显然武艺高强。
“也好。”孔胤植点点头,张狂与另外三名供奉便护着他往三堂去。
孔贞堪、孔兴弼跟在后面,身后还有二十余名家丁。
这样的护卫力量,他们并不担心刺客。
直到前面林庙守卫司那边有杀喊声和火铳声响起,孔胤植才真正感到吃惊。
“是什么人?居然能带这么多火铳?”
孔贞堪喃喃着答不出来。
孔兴弼沉吟道:“不会是王笑吧?”
孔胤植沉着脸,但并不慌张,好整以暇地进入三堂。
三堂前,两棵冲天挺拔的苍桧立在那里,旁边还有一颗巨大的太湖石,简简单单的摆设,却透着一股大气磅礴。
孔胤植在主位上坐定,吩咐道:“去让兴弨过来,给本公交待……”
话音未落,后面有厮杀声响起。
接着“嘭”的一声,屋顶裂开,一个家丁重重摔下来。
“孔胤植在这里!”屋顶上有人大喊道。接着向堂内跃来。
张狂飞快迎上,一掌拍下去,拍在对方脑门上,嘭的一声对方摔在地上,是个黑衣大汉。张狂抬起一脚重重踩下,将其踩得鲜血狂喷。
三堂中几人脸色青白,吃不准对方有多少人,纷纷忙道:“快走!”
“快走!”
“护着圣公走……”
四名供奉拥着孔胤植便向二堂奔去,孔兴弼指使着家丁到后面断后,飞快跟上。
孔贞堪才坐下,闻言大惊,忙跟着追上去。但他身子肥胖,行动不便,过门槛时被孔兴弼挤了一下,摔倒在地。
等他再追过去,孔胤植一行人已到了二堂。
“等等我啊……”
“嘭”一个家丁撞在那巨大的太湖石上,满嘴的血喷了出来。
孔贞堪吓得浑身发抖,夜色中竟是没看清路,一头撞在苍桧树上,头破血流。
“砰!”
又有家丁的惨叫声响起。
孔贞堪还想逃,背上被人劈了一刀,摔在地上不停打滚惨叫。
“老夫是曲阜县令!老夫是朝廷命官,你们不能杀老夫啊……”
没有人理他,一个大汉一脚踩在他身上,向前面的孔胤植追去。
“饶命,老夫是孔圣人第六十三世孔,你们不能杀……”
“噗!”
一支刀毫不犹豫插进他的心口。
“呃……”
孔贞堪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丑丫头提着刀跑过去。
“哈,我专杀朝廷命官。”
花枝脚下不停,想了想又喊起来:“孔子的子孙很了不起吗?要论祖宗,老子的祖宗还是炎黄大帝!”
唐芊芊骂道:“什么炎黄大帝,是炎帝和黄帝。”
“这么说才有气派……”
“快追孔胤植,时间不多了。”
王笑跨过孔贞堪身边,看都没向地上看一眼……
第743章 富贵堂
孔府二堂,“钦承圣绪”的牌匾下,一张太师椅摆在那,上面铺着虎皮。
孔胤植从后面快步跑进二堂,他年纪大了,一番疾跑几乎要背过气去,坐在椅子上不停喘着粗气。
“不好再往前了,前衙还有贼人在和守卫司厮杀。”
“公爷,先在此避一避吧。”
“拦住后面的刺客,他们人并不多……”
快速的议论声中,名叫张狂的供奉迅速关上后面的门。
“快去让人来保护公爷!”
孔兴弼低吼着,拉过一个家丁,吩咐道:“去告诉兴弨哥,二堂这边有二三十人的刺客,让他马上带人过来。”
孔胤植到此时才缓过气来,拍了拍椅子的扶手,缓缓道:“看这阵仗,对方至少有三百多人,能有这等实力偷袭圣府的人不多……”
忽然,“嘭”的一声大响,二堂后面的门被撞了一下。
张狂力气大,抵着那门不让外面的人撞开,嘴里喊道:“快拿桌子来顶住!”
“快!”
“护卫怎么还不到?!”
“砰!”的一声铳响,木屑纷开。
张狂按在门上的手掌忽然爆开一个大洞,血溅了他一脸。
“啊!”
随着他凄厉的惨叫,门被人撞开,一柄长刀直取他面门。
“护公爷走!”张狂大喊一声,声音里还带着惨意,迅速闪身避过这一刀。
刘一口窜进二堂,目光看去,一群人正护着孔胤植奔向外面。
刘一口扬起手中砍刀便向孔胤植掷去。
电光火石之间,一名供奉拿起一条椅子用力抡开,“当”的一声响,长刀被击飞开,撞在上面“钦承圣绪”的牌匾上,牌匾轰然砸落下来。
王笑刚刚冲进二堂,朝着孔胤植的方向抬起火铳要打,牌匾砸到他头上。
“小心!”唐芊芊一把抱住王笑向后退去。
“轰!”木屑纷飞。
刘一口才要去追孔胤植,张狂已跃起,左手接过从堂上掉落下来的砍刀,向刘一口重重劈去。
慌乱中,刘一口就地一滚,“当”的一声,刀砍在地上,火花四溅。
张狂毫不停顿,又是一刀追着刘一口劈下去。
“当!当!当……”
一下下火花四溅。
刘一口满头都是大汗,他确实是没想到孔府的供奉武艺有如此高。
他没想到,王笑与唐芊芊却是想到了——依孔家的财势、地位,什么样的供奉请不到。
王笑挥挥手,挥散眼前的木屑,抬起火铳、瞄着张狂、扣下板节。
“当!”
竟是被对方抬刀挡了过去。
“砰!”
又是一声铳笑?却是唐芊芊也拿起一把火铳,一下击在张狂膝盖上。
“砰!”
她手在铳上一转,又是一铳正中张狂左肩。
“居然还挺好用的。”她轻笑道。
“是吧?!”王笑难得听她表扬自己的火铳?一时竟是按捺不住的高兴。
刘一口翻身而起,握住一根地上的碎木?扑到张狂身前,全力捅过去。
“噗!噗!噗……”
张狂抬起一只血淋淋的手?缓缓伸到刘一口脖子前?手掌上的大洞不停滴血。
他笑了笑,眼中俱是狂热之意?但他已没有力气再去掐刘一口的脖子。
“我……为保护……圣人……而死?值……”
“圣你娘!”
刘一口见到他的笑容?忽然怒不可遏,一把捉住张狂的头发轰然撞在立柱之上!
“嘭!”
“圣你娘!”他又大骂了一句。
名叫张狂的孔家供奉已经头破血流,没了气息,只是眼中已然带着狂热与满足。
刘一口见了这眼神?怒气愈盛。
他是山贼出身,没读过书?但也认识过真正的儒士,比如他年幼时遇到的宛平县令……
守着道义而死的善人一生清贫,孔府后人打着一个名头享受了万世的富贵,又反过来为这世道做过什么?
“保护你娘的圣人!”
刘一口大骂一声?抬起头看到上面还有一个大匾,四个字他只认得一个“书”字。
“去你娘的!”他抡起长刀便砸上去。
‘诗书礼乐’四个鎏金大字的牌匾轰然砸落,溅起一地木屑。
“嘭!”
王笑摇了摇头,苦笑道:“很值钱的,你就乱砸。”
但他突然有些开心。
在他看来,这不仅是对孔家的愤怒,这也是对特权的愤怒。
——也许,所有人天生就讨厌特权、想要公平。唔,除非他自己是特权阶级。
谁说古人就是封建的奴隶?一千八百多年前古人就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人人平等不是后世才‘发明’的东西,而是世人追求了数千年而一点点实现的东西。
对特权阶级的愤怒,从来都是天生的。所以才要有一层一层的礼教来压。之所以能压住,恰恰说明了被统治者改良之后的‘儒学’的伟大之处。
但稍有缝隙,愤怒就喷涌而出。
王笑很高兴看到这种愤怒,这让他觉得……亲切。
“追孔胤植!”
~~
“守住!”
灰狗大喊一声,冲上前将一个孔家的守卫劈倒在地。
另一个孔家守卫只觉一股大葱味扑鼻而来,愣了一下,也被劈倒在地。
灰狗本是德州帮的当家,能被调来办事也是他运气使然。
他跟着花爷和史工到临清、淮安立了功劳,勉强算是从江湖豪强混到了小将领。但比起花爷、史工、蔡悟真、羊倌,他各方面都不出头,王笑对他也没有太多印象。
没想到,山水轮流转,这次灰狗从众人当中完全突显了出来,因为他真的完全没读过书,甚至都不知孔子是谁。
王笑麾下三军将官中,有这种优点的将官其实不多。尤其前段时间王笑还在普及将官文化,由王珍亲自教……王珍这人,骨子里就很推崇孔子。
总而言之,灰狗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先是碰上机会让花爷带自己办差,又逮上这么个立功的机会。
他以前是个草莽,觉得那些带兵打仗的将军很厉害,如今自己也当了小小的校将,才知道很多事没有想象中难,只看你有没有命坐到这个位置上。
当然,要想守住这个位置,也得拿命去拼。于是这天夜里,灰狗真的跟一只疯狗一样。
“守住!拦住他们!”
他不停大吼着,向身边的人喷出一股大葱味。
拦住孔家守卫才能为同袍争取到杀孔胤植的时间。所以他今天的任务就是以两百人拦住一千人。
一开始还算顺利,两百人有弓箭、火铳,将孔家的守卫兵力死死压住。也就是因为这宅院中的地形让人跑不开,又有地方可以躲,不然孔家护卫就此溃散了也有可能。
但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孔庙、孔林那边的守卫陆续赶回来。灰狗只好分出兵士去守住各个门和通道,兵力便薄弱下来,这边只剩下七十余人。
以七十人堵近千人,灰狗其实是有些托大了……
又战了一会,他们的火铳子弹用尽。
局势开始翻转过来。
孔府的守卫眼见对方声势弱了不少,开始了反扑,凭着人数优势向灰狗的人马杀过来。
“杀刺客!保护圣府……”
“今晚立功者,衍圣公重重有赏……”
攻守之势瞬易。
灰狗心中大急,满头的冷汗都流下来。
“怎么办?”
他目光转动之间,忽然看到了对方正在调派人手的孔兴弨。
灰狗也能看出来这是守卫司的头,心下一横就决定冲过去把对方干掉。
虽然人家躲在近千人的护卫中,但这种问题,灰狗立功心切,压根就没去想。
……
孔兴弨和灰狗其实都没上过大的战场,指挥得都不怎么样,两方人挤在院落间厮杀更像是帮派斗殴。
灰狗这边的优势是兵卒单兵战力高;孔兴弨这边的优势则是人数多、又熟悉地形,打得越久,他这边的人数优势就越凸显出来。
此时眼看着孔家守卫渐渐占了上风,孔兴弨松了一口气,从容不迫地调度着守卫。
下一刻,他眼前一阵混乱。
一个瘦小、浑身血淋淋的人影突然跃起,接连跃过好几个守卫,如猎狗一般向孔兴弨扑下。
这一下事起突然,竟是谁都没反应过来。
“拦住他!”
孔兴弨大喊一声,转头就跑,他身边一名供奉迅速向灰狗迎上去。
灰狗一刀劈向孔兴弨,被那供奉拦了下来,他另一只手却是扬起一把匕首倏然扎在那供奉肩上,从上往下重重一拉!
如狗爪子挠下去,硬是从肩头拉到下腹。
“哧……”
血溅得漫天都是,那供奉惨叫不停,周围守卫大骇,纷纷散开。
混乱中,灰狗腹上也吃了一刀,他也不以为意,抬头看去,见孔兴弨已跑了好远,他咬咬牙迅速追上去。
忽然。
“砰”的一声,灰狗身上炸开一团血雾,整个人被击飞在地上,十数把大刀瞬间砍下。
“啊!”
“呵,以为就你们有火铳。”孔兴弨拍了拍身边一个举着火绳枪的护卫赞道:“干得不错。”
他有些遗憾的是自己身边的供奉死了。
——但不要紧,终于打散了拦在这的刺客。
“快!快进去救衍圣公……”
~~
孔府大堂与二堂之间有一通廊相连。
通廊里还有两条大长红漆凳,相传一百年前,楚朝一代权臣严阁老被弹劾将要治罪,曾到孔府来托其孙女婿衍圣公替自己求情,当年的圣衍公并不答允,严阁老便在这红漆凳上坐等了一天。
因此这凳也被称为‘阁老凳’,代表着孔家之尊崇远在内阁之上。
此时阁老凳已被刘一口举起,重重抡向前去。
“嘭!”
一声重响,凳子砸在大堂的门上,碎了一地。
王笑走上前,冲着那门“砰”地又是打了一铳。
唐芊芊也是拿起火铳向那门上打去。
“砰、砰……”
那门锁处被打烂,刘一口又抡起一条红漆凳砸过去,轰然将那门砸开。
大堂。
大堂中央有一个绘着流云八宝的暖阁,正中的太师椅上披着一张斑瓓虎皮,椅前是高大的红漆公案。上面悬挂着“统摄宗姓”的大匾。
孔胤植已经跑不动了,他是五十多岁身子不好的老头,也不年轻。此时正倚在椅子上不停喘着气。
回头一看,刺客又追了起来。
孔胤植抬手一指,喊道:“杀了他们!”
到现在,从前面跑来的护卫加起来有八十余人,还有三个武艺高超的供奉,而刺客只剩二十余人。孔胤植并不认为自己这边打不过对方。
但为了小心流弹,还是该躲一躲。于是他翻下身,将身子缩在公案下。
孔兴弼眯了眯眼,往常威严无比的衍圣公躲到桌子上,这确实出乎了他的意料。
但为了活命嘛……
没功夫想这些有的没的,刺客已经杀进了大堂。
“拦住他们!”孔兴弼大喝一声,指挥护卫们冲上去,自己则是跑到大堂门边向外一望,只听到隔着几道院落也是一片厮杀声。
远处还有马蹄声传来,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来了多少人。
孔兴弼也不敢乱跑,缩在一块“赏戴双眼花翎”的官衔牌后面,前面还有一百多副仪仗,将他藏得严严实实。
“嘭!”一声响,一个被打死的家丁身体被砸飞起来,撞翻了一面“大成至圣先师”仪仗云牌,后面的仪仗大锣锒铛做响。
“当!”
孔兴弼吓得整个人都缩起来。
“啊!”
刘一口并不爱用火铳,觉得那东西打起来不过瘾,他最爱用的还是狼牙大棒。但今天来偷袭,带着狼牙棒太扎眼,拿了把大刀。
此时他目光看去,只见这如宫殿般的大堂上摆着十八般武器,金瓜锤、朝天镫、曲枪、雀枪、钩连枪、狼牙棒应有尽有……
他一刀砍翻一名孔家护卫,三步跨上前,一把操起兵器上的狼牙棒。
下一刻,一名供奉抢过地上的大刀向他劈来。
刘一口举起那狼牙棒一挡,只那大刀深深嵌在棒上。这仪仗武器却是用软黄金做的。
“你娘的!”
刘一口气极,甩开手上的狠牙棒,轰的砸在那供奉腰上,自己背上也中了另一名供奉一记。
他就地一滚,“叮叮当当”的响声中,仪仗器具倒了满地。更鼓、云牌、龙旗、凤旗、虎旗、幡伞摔下来,砸在打斗中的众人身上。
他抢过一面虎旗,倏然便刺进一名孔府护卫心口,连带着旗布穿过去,在那护卫身后洒下满地的血……
电灯火石间,那名持刀的供奉已向刘一口再劈下来,刀光闪过,要将他头颅都劈下来。
“砰!”
王笑又发一铳,被另一名供奉抢过一块官衔牌挡下。
下一刻,花枝抢上去,一脚踹在那持刀的供奉腰上,握住他的脚,将他整个举起,轰然摔在那巨大的更鼓上。
“咚!”
一声巨响!
堂上的公案轻轻地颤抖着,躲在后面的孔胤植吓得不行。
王笑目光一转,举起火铳向那公案“砰”得又是一铳。
下一刻,钩连枪倏然刺来,唐芊芊拉过王笑避开,接着一名供奉领着家丁向王笑这边包围过来。
王笑再想开铳,手一摸,那火铳烫得厉害。
他当机立断,甩开火铳砸在一个家丁头上,将对方砸得头破血流。接着抢过一柄单刀便砍向另一个家丁。
他的刀法多是和秦小竺学的,大开大合,与人过招不行,却都是战阵杀敌的技艺,倒也比一般的护卫强上几分。
但他们人数少,这样被围起来缠斗,渐渐少了一开始的气势,局面被镇下来。
对方的武艺高强者是那三个供奉,与这边相当,这边二十多名精锐虽然比孔府护卫战力强,但人数却差了太多,一时攻不过去。
随着时间过去,不断有孔家护卫冲进大堂,局势愈发不利。
王笑四下一看,对唐芊芊道:“不要管我,先杀过去。”
一名供奉手中大刀劈下,唐芊芊闪身一避,拿出她的火铳丢在王笑手里。
这火铳是王笑让人改装过的,能装六颗子弹,唐芊芊已打掉了四颗,还剩两颗。
王笑左手才接过火铳,一个名护卫已向他扑了上来。
他一个转身,右手单刀将对方劈开。
“孔胤植在桌子底下!”
刘一口这陷在重围当中,听得这一句,拼着肩上挨了两下,跃起身向那桌案扑去。
正和花枝过招的一名供奉大喝一声,十数名护卫冲上来拦住花枝,那供奉冲上前,扬起一脚踹在刘一口心口,将其踹飞出去。
又是一声大响,刘一口摔在堂中雕着“圣人之心如珠在渊,常人之心如瓢在水”的立柱之上,喷出一口老血。
花枝本已扑向孔胤植,连忙赶回来护他。
王笑转头一看,向桌案那边奔去……
第744章 两国公
唐芊芊一转头,见王笑在要冲,她于是连杀数人、护着王笑冲出包围,一齐向孔胤植藏身的公案杀去。
与他们缠斗的供奉忙冲上来阻拦,与唐芊芊拼了一刀。
唐芊芊力小,退了一步,那供奉才想追,王笑抱住唐芊芊,手从她胳膊下伸过去,对着那供奉的脑门便砰了一枪。
又是“砰”的一声铳响,血花四溅……
桌下的孔胤植偷眼看去,只见自己养的四个供奉到现在只剩两个,惊的不轻。
此时大堂内孔家护卫虽多,却还是让一男一女两人冲了上来快到公案这边。
孔胤植忙爬出来,向门外逃去。
“快!护住本公!”
王笑转头一看,正见孔胤植爬行的身影。毫不犹豫便抬铳打出最后一枚子弹。
“保护圣公!”
随着一声声的叫喊,一时间好几名护卫扑上去护住孔胤植。
子弹击穿一个护卫,登时血流如涌。
那护卫惨叫一声,却是颤声喊道:“小的……保护了圣人……”
他眼中绽放出巨大的异彩,仿佛看到他的子孙后代也因他今日的英勇而受到了世间读书人的尊敬。
视线渐渐黑下去,耳边隐隐有个遥远的声音说道:“家父曾为保护衍圣公而死……”
“失敬失敬!二锁实乃我儒门恩人!请受我一拜!”
“考官大人,使不得啊……”
一瞬之间,那护卫感到巨大的满足,脸上泛起一丝笑意,再没了意识。
接着,一只官靴将他踹开。
孔胤植骂道:“别压着我啊蠢货……快!快拦住他们!”
“扶本公起来啊,快!”
家丁们连忙冲上来要扶他。
孔胤植回头一看,见那一男一女还在持刀追过来。
他正感到心胆欲碎,再转回头,目光中忽然看到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柄火铳,正在护卫们脚下踢来踢去。
孔胤植没有犹豫,伸手便将它捡了起来……
王笑与唐芊芊并肩而行,手中刀不断劈下。
花枝拿着一块比她人都大的官衔牌,一下一下砸在护卫身上,为他们策应。那官衔牌上“太子太傅”四字笔势雄浑。
“哈哈,拿这天子仪仗,打死人不用偿命!”
血在大堂中涌开,那些袭封衍圣公、紫禁城骑马、光禄寺大夫、太子太保、钦差大臣或倒在地上,或碎成木屑。
花枝喊着喊着,忽然泪水涌了出来。
她猛然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她爹娘就让主家打死了,也是‘不用偿命’。
现在,她就置身这个大堂中,数百件仪仗,打死多少人都不用偿命……但爹娘还是活不过来啊。
“反贼拿着仪仗打死国公啦。”
她大笑一声?泪水糊了眼,有护卫一刀劈下?她抬刀挡了一下?腹上中了一脚,摔飞出去。
唐芊芊转头一看。
王笑忽然停了下来。
他视线里?孔胤植正举着一只火铳对着自己。
“去死吧!”
两个国公相对,虽是第一次见,心里也只有这一个念头。
他们之间距离很近?孔胤植叩下板机。
“砰!”
……
王笑闭上眼?血溅在他脸上。
整个大堂安静了一下。
唐芊芊抬起头看向王笑,泛起一丝无奈的笑容。
“看吧?我和你说过……会炸膛的。”她摇了摇头,道:“你这个火铳还是太危险了。”
“知道,刚才就觉得烫,好像还卡壳了?所以我丢掉了啊。”王笑叹了一口气?看着前面孔胤植的样子?叹道:“他这样,我以后都不敢用火铳了。”
“讨厌,血都溅到我衣服上了……”
~~
躲在墙角的孔兴弼抬头一看?正看到孔胤植捡起火铳指向刺客,然后扣下板机。
“砰”的一声,他便看到孔胤植整条手臂瞬间炸开,血肉纷飞。
孔兴弼登时感到跨下一片温热。
堂中不止他一个人被镇住,同时被炸到的护卫倒在地上惨叫不已,而那些没受伤的护卫脸上也粘在血肉,也是一瞬间呆住。
“衍圣公就这样死了?”
孔兴弼感到大事不妙,情况就像他裤子上的尿一样慢慢凉下来,让人浑身不自在。
他努力倦缩着身子,一抬头,却看到那刺客头子正看着自己。
对视了一眼,孔兴弼吓得魂飞魄散,有心跪倒,最后却强行用理智思考了一下。
不行,圣府还是人多势众。
“都愣着干什么?!快杀刺客,为衍圣公报仇啊!”
孔兴弼喊了一句,心思登时活泛起来。
——也不知兴燮那孩子死了没?要是死了,自己也是大有可为。
他又是害怕,又是期待。最后咬着牙向大堂外冲去。
“刺客杀了衍圣公啊!快来人替圣公报仇……”
“衍圣公死了!快……”
“放箭!”堂外一声大喝。
孔兴弼才跑到大堂门口,箭雨陡然袭落。
“噗噗噗……”
血从一个个箭孔中落下来,孔兴弼浑身插着箭矢缓缓倒下去。
~~
孔兴弨正领着林庙护卫司赶过来。
才穿过重光门赶到大堂前,他便听到孔兴弼喊的“衍圣公死了”,于是孔兴弨喊了“放箭”。
他其实已经看到孔兴弼从大堂里冲出来,他要杀的也就是孔兴弼。
今天孔家死了很多人,衍圣公也死了。
接下来会怎样呢?除掉刺客,新的衍圣公袭爵,那自己吃兵饷贪田亩的事也要被抖出来。
那不如借着今夜,把别人都除掉。
大房,二房,三房……把这些人除掉之后,自己是圣府的‘兵部尚书’,也有资格承爵位。
这是比皇帝都高贵的位置!
皇帝还要担负国事,皇帝只是一朝一代。衍圣公却是千春万代只需要接受世人的敬仰。
今夜之后,自己这一脉就是大宗。
孔兴弨心头火热,他看到孔兴弼惨死在乱箭之下,浑身被血浸透。他只觉得这冲天的血腥气也是香甜的。
孔兴弨舔了舔嘴唇,大喊道:“快!杀刺客!为公爷报仇啊……”
他脑中已将局势剖析地很清楚。
今晚的刺客应该就是王笑派来的,现在衍圣公已经死了,王笑很可能要干预下一任衍圣公的人选,然后接着分田、动圣府的利益……
换言之,自己要眼下要除掉的人,一是王笑,二是孔兴燮。
王笑那边,已经派鲁铁陀去东阿县杀了。但不够,之前是替孔府办事派一拨人去就行,现在是替自己办事,那就要万无一失,得再派人去。
而孔兴燮这边,要杀,最好是今夜。
这般想着,孔兴弨招过两名自己的心腹,低声道:“你们带人去后院找找,找到兴燮,明白吗?”
“明白。”
“我听说后院有三百人守着,你们带八百人过去……”
林庙守卫司的两百五百人到现在终于集结起来,但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现在也只剩不到两千人。
孔兴弨颇有魄力,直接调开一半人数,又下令将大堂包围起来,并不急着让人冲进去杀。
他不急着马上消灭刺客,对他而言更重要的是先确定该死的人都死了没有。
下一刻。
“轰!”
一声巨响,衍圣府的大门轰然倒塌下来。
“嘭。”大门砸在地上,门板上嵌着的硕大威武的狻猊也摔得灰头土脸。
孔兴弨缓缓转过头。
只见一员大汉高坐马上,身后密密麻麻恐有上千人马。
“这……”
孔兴弨倒吸一口凉气。
“杀啊!”
没有通报,没有叫阵,双方直接厮杀起来。
血洒在孔府外两人高的雌雄石狮上,洒在那“与天并老”的门联上,洒在二门那块“圣人之门”的竖匾上,洒在那无比显赫的重光门上。
孔兴弨被守卫包围着,跪坐在地上,心中有绝望浮上来。
“是王笑,是王笑动手对付孔家了……逃不掉的。他手上有数万兵马……”
下一刻,他忽然念头一转。
“不对!就算是王笑,也不敢明着对付孔家。他不能真的派数万兵马来。所以,到现在他还是没打出旗号。”
“名不正、言不顺,我可以像对付山贼一样把这些人都打退。还有曲阜、兖州的官兵会来支援……”
想到这里,孔兴弨站起身来,大喊道:“守住!击退这些山贼,衍圣公府将重重有赏!许你们跟着圣府世代富贵……”
“守住!官兵快要来支援了……”
孔兴弨所想的并不错,此时小柴禾面临的压力并不比他小。
小柴禾率领这一千人冲到孔府,到眼前的地形他并不熟悉,因此施展不开。厮杀到现在,竟是不能冲进去将王笑出来。
接着,杀喊声大作。
曲阜官兵已杀向这一千人的后方……
~~
“羊倌在干什么。”王笑咬了咬牙,额头上满是大汗。
他身边的兵士越来越少,向他攻来的人也越来越多。
“小心!”
浑身是伤的刘一口扑过来,“噗”的一声,替王笑挡了一刀。
“都住手!”
王笑皱了皱眉,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大喝道:“大楚虢国公在此,剿杀通敌卖国之叛贼,何人敢上前?!”
之所以还自称‘虢国公’,因为虽然南京朝廷也封了他一个‘莱国公’,但印令、冠服什么也没给,更别提俸禄了……
“别听他的!但对圣人动手,杀了他!”仅剩的一名供奉大喊一声,持刀又向这边劈来。
王笑格了一刀,顺手劈死一个护卫,转头间只见自己的人到现在只剩七人。
“该死……”
他心里不由想道:“羊倌,到底在干什么,误我大事……”
~~
此时此刻,孔家护卫人数依然占优,曲阜官兵已至,兖州官兵亦在路上。
战事虽然还激烈,但孔兴弨已经预感到胜利便在自己面前……
一声高喊从天上传下来。
“兴禾元年,十一月初七日上。臣孔胤植,恭惟大瑞皇帝陛下,承天御极,以德绥民……”
“顺治二年,二月初三日上,臣孔胤植,阙里竖儒,章缝微末,曩承列代殊恩,今庆新朝盛治。恭惟大清皇帝陛下,承天御极,以德绥民……”
兵士们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大汉于月光下踏着屋檐奔过来,手里拿着两张纸,正在高声宣读。
“臣孔胤植恭惟大清皇帝承天御极!”
小柴禾大喜,猛然纵身一跃,跳上屋檐。
他一扯身上的黑袍,露出一身锦衣卫的鱼龙服。
“锦衣卫奉大楚虢国公之命,捉拿通敌卖国之叛贼,谁敢反抗?!”
厮杀停了一下来。
安静了片刻之后,孔兴弨大怒道:“衍圣公府何比尊崇之家,厂卫走狗安敢辱之?!谁不知你等擅做伪证,枉害良忠……”
“公府便敢通敌卖国?!”小柴禾大喝一声,喊道:“铁证如山,谁再敢动一下,不怕株连九族?!”
孔兴弨怒不可遏。
——衍圣公都被你们先杀掉了,才再拿出证据。世上哪有这样办案的道理?
若衍圣公还活着,这证据也不足以说明什么。那就是两张草稿,之所以没丢掉,就是因为没有必要。能争天下的人又不是傻子,还真能不知道孔家在未雨绸缪?
但就算这样,他们何苦来找孔家麻烦?一千八百多年下来,历史已然说明也孔家没有反意,孔家是如此顺从,也能帮助皇帝们稳定局势……唯一需要的,就只是一点显赫的地位,和圣人家应有的特权。
只有底层的无知愚昧的百姓,在乎什么狗屁的‘通敌叛国’,这些人自己的祖先若没有叛国,能在元朝时活下来吗?如今还能有他们吗……
孔兴弨想到这里,只觉气得浑身都在抖。
“别听他们的!这是假的……”
小柴禾早有准备,手中单刀掷过去,径直刺进孔兴弨高昂的脖子中间。
孔兴弨身边已没了高手保护,“噗”的一声,缓缓倒下去。
……
如果孔胤植还活着,只需要矢口否认,凭着其公爵之威,圣人之后的尊崇,依然可以驱使孔府的守卫、曲阜的官兵替他卖命。
如果孔胤植事先知道王笑要来杀他,有千万种方法防住,再凭他的地位翻盘……
但偏偏,王笑先二话不说冲进来把孔胤植杀了。此时再亮出名号,大楚虢国公带锦衣卫捉拿叛国之徒。
孔兴弨一死,不敢与朝廷为敌的护卫和官兵们放下刀来。
今夜之事,以后自然还会有很多非议。
但在这时候,想为一个‘通敌叛国的死人’卖命的人终究是不多的。
~~
大堂中,孔胤植仅剩的一名供奉听着外面的动静,一颗心渐渐凉下来。
他周围的孔府护卫一点点泄了气。
那供奉扫了王笑一眼,见他被好几个人护住。恨恨咬了咬牙,还是一刀向王笑劈来。
这一刀使尽他毕生全力,极有威势。
“小心!”
唐芊芊轻喝一声,抱着王笑躲开。
刘一口持刀迎下去。
那孔府供奉冷笑一声,忽然一转身,刀锋一变,劈向那边的花枝。
他看得出来,来刺杀得这一伙人当中,其实这丑丫头武艺最高。
——如今主家死了,老夫身死之前便拉你陪葬吧。
花枝本就受了伤,此时本以为对方要杀王笑,没反应过来,忽然一刀劈下,她登时发现自己躲不开。
刀光劈下。
“嘭!”大堂后窗轰然碎开。
一根竹子“噗”的一声刺进那供奉胸口。
庄小运冲得太急,整个人撞在那供奉身上,两人摔出老远,那竹子又噗的一声从庄小运肩口刺穿过去,将他与那供奉串在一起……
花枝转头看去,愣了一下。
“这也太傻了,这还是今天第一个自己把自己弄伤的……”
第745章 继承者
曲阜县城内一间小宅内,孔兴弥坐在灯下。
他虽然也是孔家之人,从祖父那一辈就从大宗搬出来了。他父亲脾气直,在宗族得罪过许多人,再后来携妻到外地为官,被流寇杀了。
孔兴弥自小父母双亡,托着族人帮衬,考上了举人,肯定是算不上被薄待的。但他在族中不被重视也是真的。大家都担心他像他父亲那样臭脾气,与族人相处不善或得罪了衍圣公,因此并不与他亲近。
眼下天下大乱,几年内应该不会再有科举,他也有考虑到尼山书院任个学录。
考到最后,书院打算在他和另一名孔家子弟当中选择,于是问了他的志向。
这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孔兴弥照实回答了,生为圣人子孙,他自幼钻研儒学,认为儒家学说关注生民,子不与怪力乱神,而谈理命与气命,所谓理命是让世人丰衣足食,所谓气命则是让世人伦理政教。
这志向大概就是‘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意思。说起来有些太大,孔兴弥也感到有些惭愧……
这天夜里,孔兴弥依旧在家中奋笔疾书,浑然不知那学录之职已离他而去。
到了夜里,远处隐隐有叫喊声传来。孔兴弥专注于纸墨之间,并未在意。
不多时,有人走了进来。
“兴弥,你在做什么?没听到大宗院里的叫喊吗?”
孔兴弥回过头,只见来的是他的族兄孔兴弤。
“见过族兄。在给一位友人回信。”孔兴弥侧耳听了听,问道:“怎么了?大宗院里发什么了什么?”
“进了贼吧。”孔兴弤随口应了一句,道:“宗伯派人告知我了。尼山书院这次的缺,由我补上。”
孔兴弥稍稍一愣,接着笑了一下,道:“也好。”
“你不失望?”
孔兴弥低头想了想,道:“许是天意……族兄,我想去真定府平山县一趟。”
“那做什么?”
“本来还在犹豫。如今不能去尼山学院,想来是我正该走这条道。”孔兴弥说着,眼中渐有了喜意,道:“我有位同窗好友,在真定府府尹大人处为幕?他写信给我?说是在平山县滹沱河两岸?有人在……在济世救民……”
孔兴弤嗤笑一声,道:“世上哪没人在济世救民?”
“不一样的!族兄你看。”孔兴弥递过一封信,接着有些激动地道:“这孙知新、胡敬事二人的主张,与我们先祖孔圣公是一样的!”
一小会之后?孔兴弤从信纸中抬起头?看着孔乐弥那期待的眼神,吐出三个字。
“你疯了?”
“我没疯?便说这‘启民智’,岂不正合我们先祖‘有教无类’的训导……”
“你休给我断章取义。‘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语上也’,又是何解?”
“那是教的方法,却不是不教。”孔兴弥侃侃而谈道:“先圣不仅是说‘有教无类’,他就是这么做的。先圣之前?世间‘学在官府’?只有权贵子弟才可读书。先圣不仅收权贵子弟为徒,收的更多的还都是平民弟子,颜回、曾参、公冶长……甚至还有当时的‘蛮夷’楚国人公孙龙。世间教化?正是从先圣而起!为何到了如今,两千年过去了,读书治学的门槛还那么高?因为当权者怕百姓有了学识、他们不好盘剥。就连宗伯,他身为先圣的嫡亲血脉,他也……”
“你闭嘴。”孔兴弤低声叱骂一句,又道:“你到底要干嘛?”
“我要去找这孙知新。”孔兴弥眼中光芒愈盛,道:“对了,还有这‘民权’,‘孔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是谓大同’,你看,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把有贤德、有才能者选出来,让老者能……”
“你疯了,先圣的意思是让你约束自己的道德。”
“我疯了?疯了的是这两千来的肉食者。”孔兴弥渐渐激动起来,道:“世间强权者,为了自己的地位、为了能一再盘剥百姓,不断地扭曲先圣的话语与志向,以先圣的道德、纲常、伦理来束缚世人,但他们自己呢?他们又把道德摆在哪里?族兄,这些年我们见得还不多吗?衍圣公府富贵到这种地步了,为了那几块铜板,还要把佃户往死里逼!十九叔为了自己快活,就得把人家……”
“闭嘴,你不懂吗?放过一家佃户,别的人有样学样怎么办?大宗府上又不只有几个佃户,那是数十万人,法不严,何以拘束众人?”
孔兴弥摇头苦笑了一下,道:“是吗?那看来族兄也不想听我说先圣的‘民生’主张了?”
“我来不是听你说这些没用的东西……”
“但我们是孔圣人的子孙!”孔兴弥拍了拍桌案,蓦然红了眼。
“我们孔圣人的子孙后代啊。”他又强调了一遍,道:“世间有那么多读书人在学儒,世人都遵循孔圣人的教化。但我们孔家后代如今有几人真正学了先圣的学问,继承了先圣的志向?”
他说到这里,扬了扬手中的信,又道:“孙知新说,如今西夷小国都开始兴天下为公了。我们呢,早在两千年前我们的先祖提出的主张,被曲解、被利用,和这偌大的衍圣公府一样,被权贵用来当作盘剥的工具!‘孔子曰,古之为政,爱人为大。’如今我不见有谁爱人,目之所见,唯有民不聊生!我们孔家,从被秦皇帝封为权贵之日起,就是权贵杀猪时哄它们听话的工具!你告诉我,趁着荒年吞并百姓田产是‘爱人为大’吗?”
“你闭嘴!”
孔兴弤看着孔兴弥,像看一个傻子。
过了一会,孔兴弥微微笑了笑,又道:“我不能去尼山书院了也好。与族兄聊过,我心中忽然更明白了。我们是先圣子孙,该承继的不是这满堂的纸醉金迷、荣华富贵,该是‘爱人为大’的胸襟、‘天下大同’的志向。”
“随你吧。”孔兴弤收了收情绪,道,“我不是来和你吵的,我是想着我补了尼山书院的缺,怕你没了出路,想举荐你去南京……”
“族兄好意,心领了。”
两人话到这里,听到远处叫喊声越来越大。
外面的大街上也有人跑过,不停地喊着话。
“圣府进刺客了,打起来了!”
“被围起来了……”
孔兴弥一愣,才要出门,被孔兴弤一把拉住。
“族兄这是做什么?我们快去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孔兴弤淡淡笑了笑,找了条凳子坐下来,道:“哈,衍圣公府居然也能遭了刺客,你觉得会是谁派来的?”
孔兴弥略略沉吟,道:“宗伯从未有什么敌人,真要算起来,怕是只有莱国公王笑了。分田之事闹了有一阵子,宗伯一直不肯上报田亩数量,于是莱国公到东阿县意图从四姐夫身上找突破口,结果四姐夫死了……但,何至于派人来刺杀宗伯?”
“他能做到那个位置,自有他的考量。”孔兴弤看了孔兴弥一眼,道:“你不必紧张,不会有什么事的。”
说到这里,他有些轻蔑地笑了笑,道:“本以为这王笑是个狠角色,如今看来,不过如此。宗伯岂是那么好刺杀的?当衍圣公府花不起银子请护卫不成?”
“宗伯不会有事吧?”孔兴弥有些担忧,从窗子向外张望了一眼,道:“听这动静,怕是来的人不少。”
“能来多少人?”孔兴弤冷笑一声,道:“圣府有护卫五千人,王笑要想动圣府,至少也要调动五千人。这样大规模的兵马调动瞒得过谁?我告诉你会发生什么,王笑是疯了,但他麾下的人可没有疯。他一旦下令,那些稍有见识的将官、谋士、文官全都会阻止他,会让齐王拦住他,还会派人来通知宗伯‘你看,莱国公要来动你了,还是坐下来好好谈吧’,事情最后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还有。想分田?哈,全山东都在看孔家的反应,所士绅贵族都是孔家的拥趸!我告诉你,从年底王笑提出分田开始,宗伯和各家大族就在往他的军中送银子送女人。关宁军、京营、莱州营中多少将领收了银子你知道吗?
而宗伯这边得到消息,可以马上安排族人投靠到盛京、燕京、南京、成都,这么大的家族四下散开,走到哪里都有人脉、权力、尊崇,到时候王笑就是万夫所指!知道孔家有多少人脉吗?世间书院都有尼山书院的弟子,各朝文臣皆有我们孔家的联姻。”
说到这里,他愈发亢奋起来,像是沉浸在无上的荣耀当中,又道:“开国之初,楚太祖也对我们孔家心生嫌怨,但他又能如何?除了如小孩子一般发发脾气之外,他敢动我们孔家一下吗?还不是怕天下文人侧目。哈哈,结果如何?到现在,要亡了的是他的楚朝,而我们孔家还是如参天大树!
孔家传承了一千八百年啊,积蓄的底蕴、实力,不是一个坐井观天、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能轻易动的。”
孔兴弥摇了摇头,叹道:“族兄啊,你把这尊崇地位看得太重了……”
“是你太小看这些了。”孔兴弤道:“你、这信上说的两傻子,还有那个要分田的王笑。你们全都是蠢材。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想要触动千百年积淀下来的大族利益。你们迟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人啊,永远不要高看自己,少瞧别人……”
下一刻,外面的大街上有人惊恐地大喊道:“听说了吗?衍圣公死了?!
“不会吧?”
“据说真是死了……”
“县令大人呢?”
“听说下午便入了府,怕是也死了……”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孔兴弥又探头往窗外看了一眼。
只见大街上有人焦急跑动头,嘴里喊着:“圣府被围起来了……”
孔兴弤脸色登时有些难看起来,他刚刚有理有据地分析了一通,一转头听到这个消息,自是丢了脸面。
但接着,他眯了眯眼,也没有沉浸在懊恼的情绪当中,而是低头沉思起来。
“我们过去看看吧。”孔兴弥急说了一句。
“再等等。”
远处衍圣公府的杀喊声越来越大,孔兴弥愈发着急,孔兴弤却还在沉思。
好一会,孔兴弤低声喃喃道:“兴弥,你支持王笑分田吗?”
孔兴弥稍稍愣了一下,道:“你知道的,数百年来,尤其是趁着这些年的灾荒,我们孔家与别的权贵吞并的田地愈多,已占山东十之八九。百姓除了为佃、根本无田可种。我觉得该分……”
“那是因为你不是宗主,这些田地不是你的。”孔兴弤讥笑了一声,语气却比先前缓和下来。
“族兄,我们不快去大宗府看看吗?”
孔兴弤并不回答,站在窗前,听着远处的声响。
有林庙守卫司的护卫跑过,隐隐发出叫喊声“快跑啊,守备已经死了……”
他闭上眼,在心中默算起来。
——“我曾祖乃衍圣公之弟,他祖父乃我祖父得堂兄……呵,那便是了……”
“族兄。”孔兴弥又催促了一句,焦急道:“我们不去看看吗?”
“走吧,去大宗府。”
孔兴弥点点头,才转过身,突然腹中一痛!
他转过头,目光看去,只见孔兴弤拿起桌上的裁纸刀,一刀扎在了自己的侧腰。
“族兄……你……你……”
第746章 好儿孙
孔兴弤眼中有些疯狂,想要抽出刀再捅,被孔兴弥死死按住,血从两人指缝间不停流出来。
孔兴弥喘着气,不敢相信地问道:“为什么?”
“呵,还为什么?你算不明白吗?宗伯、叔爷、十九叔、兴弨都死了,兴燮很可能也死了,算辈分,轮到我们了啊。”孔兴弤眼中一片狂喜,道:“王笑要分田,需要有人支持他,我能成为下一任衍圣公,把支持的态度做给山东士绅看。明白吗?”
“我……我和你说过……我要走了……不会……抢……”
“蠢材,这种事由不得你的。算你这样的傻瓜,哈。要不是孔家家大业大,你这脑子哪能活到现在?不知感恩的东西,去死吧。”
孔兴弥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为什么?为什么前一刻还担心自己没了出路,特地赶来说要举荐自己去南京的族兄,下一刻就成了要杀自己的人?
“族兄……我们从小……”
孔兴弤一咬牙,用力将刀从对方腹中拔出来。
“去死吧!”
“噗。”
一支箭从窗外射进来,横穿过孔兴弤的脖颈,将他射倒在地上。
“族兄!”
孔光弥喊了一声,看着地上的尸体,眼中有泪流下来。
接着,两名锦衣卫扑上来将他摁住。
“孔光弥,六十一代衍圣公孔弘绪之四世孙……核实正身,带走。”
~~
王笑皱了皱眉,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孔家的影响力。
曲阜每一任县令都是由衍圣公保荐族人担任。也就是说,楚朝开国以来,整个曲阜县就没有离开过孔家的控制。不仅是曲阜,兖州、济宁一带,孔家都有着让人心惊的影响力。
郑元化派兵北上,之所以走临沂一线而不走曲阜,就是不想轻易进犯孔家的地盘。最后导致在临沂让王笑劫了粮草。
一年八百年的渗染和经营,没有亲身经历过、终究还是低估了……
王笑走出大堂,目光看去,只见外面的孔家护卫、曲阜及兖州的官兵虽然没再动手,但每个人看着小柴禾,看着自己,眼里都充满了仇恨。
这些官兵也是军户,他们的军田也被将官吞并……但他们看不到这后面的利益纠缠。他们能看到的是:他们在曲阜、兖州任职,比别处的官兵饷粮更高?犒赏更高。
他们世世代代都能得到衍圣公府的赏赐?因为他们世世代代保护着衍圣公府。
孔家又不是傻子,连交好周围的官兵都不懂。
现在,有人冲进来杀了衍圣公?断了大家的财路。
这人是个京城来的愣头青?因为尚了公主、得以幸进,趁着国难当头?挟持天子也封了个国公。但比起衍圣公?就是个暴发户。
科举也没考过,武举也没考过?也配当国公,呸!
听说还是商贾出身,怪不得敢对圣贤门第不敬,土鳖!
一道道仇恨的目光便射在王笑身上。
但他们不敢动?因为听说王笑手上有几万军队?还有边军精锐……
现在圣衍公死了,他们在等一个说法。
死一个人没关系,更重要的是?王笑接下来如何处置。
“你们都看着我,是在怀疑我污蔑了孔胤植不成?”王笑叱骂一声,抬手一指曲阜守军将领和兖州守备营参将?大骂道:“我堂堂国公领锦衣卫办差?有你们什么事?还不散了。”
这种时候他气势不能怯。
但对方却没有乖乖就撤。
“莱国公?衍圣公卒于末将管辖地界,末将不好置之不理。”
“不错,末将守卫曲阜,如此大案,末将自应在场……”
说到底,他们还是要借着手下兵马坐镇在此,让王笑不能乱动衍圣公府。
——死了的人就算了,活着的人我们在这看着,你不要乱来。
王笑喝道:“柴同知,把他们赶出去。有阻挠办案者,立斩不饶!”
一句话,连小柴禾都变了脸色。
好不容易才把场面镇下来,这道命令一下,万一再打起来……
曲阜、兖州将领脸色难看起来,心中捉摸不定。盯着王笑恨不能现在就翻脸把这愣头青做了,偏摸不清对方有什么底气。
正当此时,几名锦衣卫带着一个腹部受伤的青年过来。
“国公,人带到了。”
众人目光看去,纷纷愣了一下。
“孔兴弥?”
整个孔府前院都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把他带过来做什么?”
“不会吧?”
“就他,要是他能袭封,这还了得……”
“王笑就打着这主意……”
他们显然对这个人选并不满意,但实在摸不透王笑的底牌,不敢轻举妄动。
碎碎私语声中,王笑从羊倌手中接过一本宗谱看着。接着,锦衣卫带着孔兴弥走到他面前。
王笑目光在孔兴弥脸上扫了一眼,审视了一会,从他的眼睛落到他腰间的伤口处,判断着对方是否好控制。
孙兴弥脸色惨白,在王笑的注意下低下头。
“孔胤植通敌叛国,现已伏诛。”王笑缓缓道:“此诛九族之大罪……”
场上气氛凝重起来,有守卫与官兵手已按在刀柄上。
——你王笑要砸我们饭碗?
“念在孔家乃圣人之后,现朝廷决定网开一面,只诛恶首。抄没孔家田地、财产,削衍圣公食邑……对了,如今孔家何人主事?出来谢恩吧。”
王笑缓缓说着,众人心思不一,有人目光看着孔兴弥,盼着这小子能有点骨气,站出来与王笑讨价还价。
也有匆匆赶过来的孔家人缩在大门外面,犹豫着是否上前讨个公道。
所有人都在估量着局势,试着保持眼下易碎的平衡。
这是孔胤植之死带来的微妙平衡……
孔家人希望能在今夜保全住孔家,以图往后借助人脉和名声翻盘。
曲阜、兖州诸将不在乎孔家由谁当家作主,但希望它能继续给自己利益。
王笑想要控制孔家的家主之位,抄没它的田产,再慢慢打掉它的特权。
至于孙兴弥,他还处在一片迷茫之中。
王笑扬了扬手里的宗谱,道:“按辈分,你……”
“国公爷!”
忽然一声大喊响起。
王笑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小孩大喊着向这边冲来,被官兵拦住。
“国公爷,小子孔兴燮,乃孔子的第六十五代孙、叛臣孔胤植之长子。家父通敌卖国,罪大恶极,死……死有余辜。但请国公念在先圣曾造福万民,饶过孔家这一遭……”
王笑眯了眯眼,透过人群,看着那个十一岁的孩子,微微有些吃惊。
孔兴燮此时被兵士摁着,泪流满面,但他看着王笑的目光却没有仇恨。
或者说,他将仇恨隐藏地很深很深。
“让他过来。”王笑吩咐道。
孔兴燮被士卒们拖上来,抬头看着王笑,低声道:“国公……国公……我愿意奉上所有田产、家财,只求国公不要把衍圣公的名号从我这一脉拿走,只求国公放过孔家……”
王笑低着头,看着他,眼中带着审视。
——还只是十一岁的孩子。
“国公,小子愿意出面号召山东士绅分田……”孔兴燮的眼神极是真挚。
王笑转过头,又看了孔兴弥一眼,问道:“你呢?”
“我……”孔兴弥茫然无力地转了转头,道:“我……”
“国公!”孔兴燮忽然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掷地有声道:“小子想拜国公为义父,请国公应允。”
“兴燮!”孔兴弥忽然大叫起来,“不可如此!我们是先圣血脉!岂可苟且求生……咳咳……”
他牵动伤口,俯下身重重咳起来。
王笑摇了摇头,心想:“又把我弄得像个反派一样。”
“义父,你看,我比族兄听话。”孔兴燮抬起头,神情几乎要哭出来。
——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父亲,孩儿会守住孔家的!
他心里这般想着,拳头攥得极紧,强忍着让眼泪不掉下来,但表情终于显出孩子气的着急模样。
王笑微微感到有些窒息。
他缓缓伸出手,在孔兴燮头上摸了一下。
“你条件给得太快了。”他笑了一笑,缓缓道:“太稚嫩了,一次就把条件全都抛出来……”
“义……义父,孔家……”孔兴燮放声大哭,“求你!求你!衍圣公一系不能毁在我身上啊……”
“兴燮!你不可如此,先圣子孙……世间文人气节表率……”孔兴弥亦是放声大哭。
王笑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转,心中有了决定。
“来人,去把衍圣公的冠服拿来。”
他伸出手,牵住孔兴燮,笑道:“衍圣公休与我开玩笑,你我皆是国公,岂有认我为义父的道理?”
孔兴燮抹着眼泪,将眼底那抹恨意掩下。
——“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父亲,孩儿会守住孔家尊荣……”
王笑牵着这小孩的手,看着前面的重光门心中微微冷笑。
——“一千八百年屹立不倒,教出的好儿孙……”
第747章 来反扑
鲁铁陀奉了孔兴弨之命做掉王笑。
他策马急奔离开曲阜地界,并不知道身后的孔家已血流成河。
不惜马力跑了整整一夜,鲁铁陀终于在清晨开城门时进了东阿县城。
他带了三十人,安排了十人轮流踩点,又找客栈歇了一觉,准备在夜里动手。
“大哥,都打探清楚了。那王笑受了伤,还躺在驿馆里未醒。那驿馆虽有官兵守着,但也不如何森严……”
鲁铁陀听了一会,吩咐道:“我有个主意,我们趁夜从后面院墙翻进去,先砍了王笑,再一把火烧了驿馆。”
“大哥,好主意。”
事情就此定下来,一众大汉好吃好喝了一顿,等到夜幕降临。他们换上黑衣,悄然向驿馆潜伏过去。
鲁铁陀握着刀,心里不由想道:“公子真是果断之人,毫不犹豫就出手刺杀一个国公。这谁还能有所防备。”
他派来踩点的大汉叫翟仝,对驿馆的守备已摸得很清楚。
一行人算好了官兵巡逻的空隙潜进驿馆后面的巷子,等了不一会,一队十余人的官兵走过。
三十扑上去,手起刀落将这队官兵做了。官兵虽有甲胄在身,但鲁铁陀武艺甚高,一人顷刻间便杀了五人。
“翻过去。”
那有两人高,鲁铁陀纵身一跃,硕大的身子轻轻巧巧落在墙头,接着抛下一根粗绳,将别的大汉拉了上来。
“翟仝,怎么走?”
“那边。”
鲁铁陀低声道:“人多扎眼,你们四下埋伏着。我和翟仝带两个人去做了王笑,半刻钟之后你们放火……”
一众汉子散开,鲁铁陀这边四人则向最大的那幢屋堂偷摸着走过去。
屋堂中有灯光亮着,他们伏在外面听了一会,只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
“咦,吴大哥,你怎么不吃?”是个年轻人的声音。
接着,一个中年人应道:“胃口不好。”
“真是奇了,吴大哥你还有胃口不好的时候?”
“忧心呐。国公想要分田,一开始我也觉得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也知道难……却没想到阻力如此大。从年前十一月提出的主张,快四个月了,先帝丧事办了,和南京都打了一仗。唯有这分田一事难有寸进。”
“哦,我不懂这些,吴大哥你尝尝这姜楼烧鸡,好香。”
“唉……对了,你可知曲阜孔家?”
“那我哪能不知道?哈哈,说起来,我们王家和衍圣公府还有亲戚呢。”那少年的声音有些得意起来,又道:“我大嫂娘家,也就是陶家,你知道吧?”
“以我和王珍的交情,能不知道吗?”
“那辈分是什么来着,大嫂的六世祖的兄弟乃是河南归德府陶家以前的家主……”
“这事王珍却未与我说过。归德府陶家,可比京城陶家显赫得多。”
“是啊,当今衍圣公的继室陶氏正是归德府陶家之女,如此算来,也算是和我们王家有亲戚。我爹和我大伯早些年还想给衍圣公送礼,就是衍圣公儿子满月之时,我家特地派管事来曲阜送礼,到了席上才得了一份孔家的请柬。拿回来之后可好用了。我入学堂的时候,有个先生还看不起我们商贾之家,嘿?我二哥拿出孔府请柬?那先生脸色都变了,哈哈。后来衍圣公进京,我爹想去拜会,连门都没让进。”
“我与王珍在香山书院读书时的先生?也是尼山书院的弟子。孔家之人脉声望不可小觑啊,还有这山东土地兼并的情况,形容起来就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怎能不愁?”
“那又能怎么办呢?吴大哥你吃这个豆腐皮吧,又薄又韧,很好吃的……”
窗外的鲁铁陀心里暗骂一声。
——知道孔家不好惹你还敢惹,老子先把王笑做了。
他与翟仝在窗外躲了一会,见前面一个小院落前一队官兵往别处巡逻去了,于是飞快扑上去,一人一刀劈死守在门口的守卫。
“啊!”惨叫声响起。
“有刺客啊!”
鲁铁驼等人也不理会,径直冲进院中……
~~
“有刺客啊!”
王珰正夹着一块烧鸡吃得高兴。忽然听到外面一声高喊,吓得烧鸡也掉在地上。
他身子一缩,人已到了桌子下面。
然而再一想,笑哥儿还在昏迷,这驿馆里也就自己和吴培能担事,也不好缩在这不救笑哥儿。
这般想着,他不情不愿的从桌底爬了出来。
“吴大哥,我们快去救笑哥儿啊。”
吴培微有些发愣,应道:“是吧。”
两人跑出屋外,一边召集侍卫一边向王笑的院子跑去,只见前面的院门已被踹开,一个黑衣大汉正在院中放火,另一个大汉冲进屋内,对着床褥就是一阵乱砍。
月色中,只见血从被褥中溢下来,一片狼藉。
王珰脑中“嗡”的一下就是一片空白。
——笑哥儿死了?!他这么作死,好不容易活到现在,被两个无名之辈这样砍死了?
“着火啦!”
“走水啦……”
突然间整个驿馆大喊声四起,王珰转头看去,只见各处倏然窜起火光。
“快走!”吴培大喊一声,拉着王珰就跑出院外。
“可是……笑哥儿……”
王珰愣了一下,挣脱出吴培的手,重新跑回院子。
“笑哥儿,你死了没啊?没矢的话,你吱一声啊……呜哇,我怎么和大伯交待……”
~~
“哈哈哈!”
鲁铁陀一掀床褥,见里面那人已成了血人,不由得意异常。
——什么狗屁驸马、国公,什么手握数万大军,还不是被老子这个山东好汉几刀砍死了。
接着他转头一看,只见外面站着一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正张着嘴冲这边大喊大叫。
远处火光冲天,霹雳啪啦。
鲁铁陀心中豪情涌动,大喊道:“翟仝,再宰了这小子!”
“好!一看就是有身份的。”
“哈哈,别让他跑了。”
王珰愣了一下——自己果然一看就是有身份的。
眼看着两个大汉冲自己跑过来,他撒腿就跑,一转身撞在赶来的吴培身上,两人都摔倒在地。
“那胖子也杀了!一看就是官……”
~~
驿馆火起之时,张嫂正在后院吃饭。
张嫂之前倒也听王珰那小厮桂皮说过‘跟老爷出门办事有口福’云云,这次是她第一次跟王珰出门,确实也吃了不少好东西。
今天王珰点了东阿县有名的姜家酒食的外食吃,他待人一向大方,特地让酒楼带足了菜,身边的侍卫下人也都分了一份。
她夹了一口烧鸡,入口郁香而不腻……这样的味道在关外确实是吃不到的。
——如今多吃些吧,等过些日子劫走了王笑,以后未必有这口福了。
如此想着,她又夹起一块豆腐皮,据那个姓吴的大官说,这豆腐皮乃东阿高集镇所产,薄如纸、韧如皮,在鲁西久负盛名……
豆腐皮才入口,还不及细嚼,忽听外面一声惨叫。
张嫂放下筷子,一路向王笑所住的院子走去。
四处火光燃起,她悄然绕到后面,见一个黑衣大汉正在后面放火。她踮脚过去,忽然出手,直接将对方勒死。
透过窗子看去,只见一个黑衣大汉正挥刀向王笑的就要砍下。
“蠢材,王笑是那么好杀的吗?必有埋伏。”她心里冷笑。
然后下一刻,她预想中的埋伏和反转也没有出现。
“哈哈,老子杀了王笑!”
那黑衣大汉狂笑着,掀开床褥,里面一人血淋淋,已然死透。
张嫂一愣。
“这……防备这么松?早知道我早把他劫走了……”
一恍神的功夫,她再抬头,只见三个黑衣大汉已向王珰杀去。院中有十余侍卫护着王珰与吴培,但黑衣大汉中有一人武艺高强,不一会儿便将护卫杀了大半。
张嫂想到自己任务又失败了,怒从心起。她四下一看,拉过刚才杀掉的黑衣人就开始剥衣服。
~~
翟仝正杀得兴起,手起刀落又杀了一个官。眼见越来越多护卫赶过来,他不愿缠斗,提刀便向那个衣着富贵的公子哥杀过去。
那公子哥吓得不轻,嘴里哇哇大叫着,跑得飞快。
翟仝大刀追去,忽见前面又一个黑衣人窜出来。
“老六你他娘的现在才出来,拦住他!”
翟仝大喊一声,只见老六果然拦住了那公子哥。他嘿嘿一笑,两步赶上。
“老子来杀个官……”
“噗”的一声响,一柄刀重重贯起翟仝心口。
“你……你他娘……不是老六……”
“老翟!”鲁铁陀大喊一声,怒发冲冠,直向这边扑来。
张嫂黑衣打扮、黑布蒙面,一手持刀、一手搂着王珰,只见这小崽子正在瑟瑟发抖,她心中耻笑一声,将他丢开,迎着鲁铁陀便杀上去。
鲁铁陀眼中满是怒火,一刀砍下。
张嫂也是大怒,提刀迎上。
“当、当、当……”
王珰心惊胆裂,偷眼看去,只见两个黑衣人打在一起,一个体壮如牛,一个相比起来身形矮小,手中的刀却一样的凶猛。
他小心翼翼向后撤了几步,一转头,只见耿当已领兵杀过来。
“耿大哥,快!杀那个壮的……”
“嘭”的一声巨响,不等耿当冲上,瘦小的黑衣人一脚踹在壮硕黑衣人腰间,接着一刀劈下。
血花四溅中,王珰吓呆在那里。
“恩……恩人,你你……”
他目光看去,只见那瘦小黑衣人已跃上墙头。
有护卫要去追。
“让他走,他救了我。”王珰忙喊道。
他再一回头,只见对方跃过院墙不见了身影……
~~
“该死的南蛮子,全都是蠢货。”张嫂心中暗骂不已。
她只觉得好恨。
为什么自己要劫王笑就千难万难,结果随便跑来几个蠢贼就把王笑杀了。
可怜弥尔达费尽心思,更可怜自己潜藏了这么久也白费功夫。
驿馆火光冲天,她一路跑回自己的院子,换了衣服,转头看了看桌上的菜,重新坐下来吃起来。
过了一会,王珰冲进来,大喊道:“哎哟,张嫂,着火了不知道吗?还不快拿着我的银票跑……真是……”
他冲进里屋,从枕下拿了一叠银票。
“快走啊!”
张嫂跟在他身后向外跑去,心想自己也该回关外了,终于不用再跟着这蠢小子了,不过事没办成,回去娘娘也要罚自己。
才跑出院子,忽见到那个耿将军正伏在地上痛哭。
“国公爷啊!俺又把差事办砸了……俺这就来陪你……”
张嫂心想这家伙就是个没脑子的,也不知王笑为何要用这样的废物。
眼看那耿将军拨出刀要自尽,她不由在心中叫了声“好!”
——快死吧你个狗南蛮,一直护卫着王笑不让老娘捉,却让几个毛贼把人杀了,废物该死。
可惜,王珰和姓吴的冲上去把他拦了下来。
张嫂有些失望,转念一想,也好,楚朝多一些这样的废物,以后大清也好来打。
下一刻,便听到那废物惊喜地叫了一声:“真的?”
“你小点声,不过也无妨了,不是什么秘密了。想必明天便有消息传回来……”
张嫂站得远,凝神听着,接着便听那吴培叹息了一声。
“唉,分田还是凶险啊。明枪易多,暗箭难防。若非国公果绝,再晚两天,这次输的就是我们了……”
张嫂一瞬间明白过来。
她四下一看,这才发现驿馆中的官兵比两天前已少了一大半。
——王笑那小子还没死,这样的日子得过到什么时候……
官兵扑着火,护着驿馆内的人缓缓撤出来。
张嫂跟着王珰和吴培身后,心中正怨念不已。忽听两匹马一左一右奔过来。
“报!德州急报,请虢国公速览……”
“报!虢国公急召吴大人往曲阜……”
吴培先接过那封德州的信报,一转头就挥退别人。
张嫂双手擦了擦腰,缓缓迈步走开。
但她耳力极好,隐隐还是偷听到了一句。
“多尔衮已经击败唐节了……”
~~
与此同时,山东大地正酝酿着一场风浪……
除了孔家,山东还有很多别的世家。
比如高密傅家,傅家家主傅钟秀,累官至太常寺少卿,延光十五年告退归乡。去年楚朝京城失守,傅钟秀得知消息,一夕白发。至此延光帝死讯传出,傅钟秀自尽殉国。王笑听闻此事,还曾派人上门吊唁。
再比如掖县毛家。毛家在大楚科甲蝉连不绝,其子侄多以科第得官,名人辈出。其中最出名的人物便是两百年前的毛维之,以解元中光,继而中进士、选庶吉士,一路做到东阁大学士、加太子太保。还平定藩王叛乱,加少保、武英殿大学士。皇帝要封他世袭伯爵之位,他力辞不就,卒后赠官太保,谧号‘文简’,可谓楚朝一代重臣。毛家子弟中进士者辈出,为官者有,文人大儒有,被称为“东海世家”。
除此之外,还有济宁孙家,所谓‘半城财富是孙家’,又所谓‘济宁州,十万家,最盛还是老孙家’,孙家有济宁城一半的土地,有‘骑马不踏外姓路,马饥不吃外田草’之说。
孙家是‘孙半城’,新城王家则是‘王半朝’,有楚一代,新城王氏家族先后出进士三十余人,为官者超过百人,而且多有著述传世,人称“齐鲁望族”。
还有邹城孟家,乃是孟子后裔,彪炳于史册者历代不乏其人,比如孟浩然;
还有临沂颜家,乃是颜回后裔,亦是各代皆有彪炳于史册者,比如颜真卿;
还有嘉祥曾家,乃是曾参后裔,曾家在楚朝‘翰林院五经博士’之职是世袭的,说不上多高的职位,但依然尊贵;
还有诸城刘家,‘一门三公,父子同宰’,曾在楚光宗年间刘家父子同入内阁,还有一侄为户部尚书;
还有安丘曹氏,安丘曹氏以农耕为业,楚朝以来科举仕宦愈盛,百年间一门出了八个进士……
王笑三个月前便想提出要分田,这些世族之中虽然不是所有人都反对,但绝大部分还是反对的。
世上自然有高尚之人愿意分田……但这件事,确实是王笑不讲道理。
——凭什么呀,把我的产业分给别人?
如果是别人无缘无故跑来问‘能不能把你的田分给别人呀?’,他们当然理都不理。但王笑手上有大军,事情就麻烦了。
各家无奈,也只好看孔家的意思,如果用江湖上的说话便是:你孔家是老大、大家伙听你的。
因此各家都派了管事或家中子弟在曲阜商议,等到刘中砥的死讯传来,事情便有些闹大得意思,山东各地又派出更有分量的主事之人到曲阜。
然后,各家得知王笑把孔胤植杀了……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时之间,山东大地上,各条官道马蹄狂奔不止,无数消息来回传递,像是不断涌起巨浪,准备向王笑重重拍下来。
~~
济宁府。
孙家是最快得到消息的,听着管事叙述孔胤植被杀的详情,孙家家主孙浦泽脸色阴沉下来,道:“这是一只狼崽子,要钱不要命的土匪。去把家中所有的供奉都叫来。”
“老爷,这……这是要……人家可是国公啊。”
“国公又怎么了?衍圣公还是世袭国公!”孙浦泽越说越怕,越怕越怒,拍案道:“先下手为强不懂吗?!不动手等他杀到我们孙家来不成?!别的什么都不用说,遇到这种疯子,先杀了,一了百了……”
~~
邹城县。
孟家家主孟宏益听闻消息,想了许久,缓缓道:“孔、孟、颜、曾四家向来一体,此事,我们决不能袖手旁观。”
再想到自己族中那些田地,他倏然站起身来,脸上已有坚毅之色。
“发我的名帖,通知孟家所有世交,老夫要去替胤植兄讨个公道……”
~~
高密县。
傅票初一袭白色麻衣,正跪在亡父灵前守孝。
“公子,孙主事快马传信,莱国公……杀了衍圣公……”
“不会吧?”傅票初道:“父亲殉国之后,莱国公还派人来吊唁过,不该是这样的人吧?”
“公子请看。”
过了一会,傅票初从信间抬起头,嘴角已挂了讥笑。
“呵,看来他是铁了心要从我们这些士大夫身上割肉了。”他看着灵位,喃喃道:“爹,你为了这楚朝守节殉难。可人家连三亩薄田都不愿给我们留呢……”
这般说着,傅票初眼中有泪落下来。
“公子……”
“拿我的名帖,邀我所有的同窗好友来,我们去典阜为圣公吊唁……”
~~
安丘县。
“呵,为了分田做到这个份上?你怕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身首异处……”
第748章 先查抄
孔庙,奎文阁。
奎文阁乃孔庙藏书楼。奎星为二十八星宿之一,主文章,古人把孔子比作天上奎星,故以‘奎文阁’为名之。
阁前廊下有两座石碑,东为“奎文阁赋”,乃李东阳撰文,名书法家乔宗书写;西为“奎文阁重置书籍记”,记载着楚帝让礼部重修赐书庋藏的情况。
王笑与唐芊芊拉着手在一排排书架间绕过去,很有一种逛图书馆的感觉。
唐芊芊对这些古籍颇感兴趣,拿了一本《东观汉记校注》在手上,平添了一股书卷气。
外面,花枝今日跟来护卫他们,在廊下站了好一会之后,终于发了火,冲里面喊道:“逛逛就是了,一直呆这地方干嘛?”
她有心进去看看两人在做什么,但看到这么多书就觉得头大,还是站在外面,又喊道:“那么多财产田地没清点,那么多财宝不看,跑来看这些……”
“蠢丫头。”唐芊芊骂了她一句,道:“外面等着。”
“还等什么,你们到底在干什么?”花枝喊道:“我告诉你们,在这里面那个就很过分了啊……”
一声轻响,门被打开。唐芊芊一脸愠怒地盯着花枝。把她吓退了好几步。
“我……我就随口说说。”
“拿着。”唐芊芊递过一个很长的木盒子。
“这是什么?”
“清明上河图。”
花枝不懂什么是清明上河图,无所谓地将木盒子接过抱在怀里。
王笑见了,摇了摇头,牵着唐芊芊向外走去。
“你怎么知道《清明上河图》在这里?”
“我不知道呀,只是试着找找看。”唐芊芊道:“据说当年一代权相严惟中想要这幅画,派蓟门总督王忏杀了收藏此画的员外郎,又以‘治军失机’的罪名将王忏杀掉灭口。后来,严惟中获罪抄家,《清明上河图》从他儿子严东楼家中搜出,被收入皇宫……笑郎可有在皇宫中见过此画?”
“哪有见过,皇宫又不是我家。”王笑随口应道。
“皇宫如今却是我家呢。”唐芊芊笑了笑,道:“义军中也有能分辨古画之人,名叫高兴生,义父拿到宫内那卷《清明上河图》之后,让他做过鉴别,乃是赝品。”
“嗯哼?”
“说来也是意料之中,严东楼当时人称鬼才,知道自己要被抄家,顺手留些布置也不难。笑朗可知道上一代衍圣公孔尚贤之妻?乃是严惟中之孙女、严东楼之长女。”
“孔尚贤不是好人,严惟中当权之时如此巴结他。结果严家一朝获罪,他就让老人家坐冷板凳。”王笑轻轻笑了笑?想起孔家那条‘阁老凳’,于是摇了摇头。
他又问道:“所以你觉得《清明上河图》会在这里?”
“嘁?猜到的。”唐芊芊摆了摆手里的书,道:“我找到的?归我。”
“归你就归你。”王笑拿手指在她额头一点,笑道:“这都能被你找到,多智几近妖。”
唐芊芊显得颇为开心?道:“你说归说?其实也没觉得我厉害吧?别的男子妒我怕我?唯你以平常心待我……”
花枝在他们身后听着,撇了撇嘴?心想,真腻歪。
——不过这木盒子里的什么上河图很值钱吗?
~~
“当然很值钱啊!”王珰整个人都跳起来。
他跟着吴培到曲阜已经三天了,负责清点登记孔家的珍稀古玩、名人字画。
此时花枝抱着木盒子跑来问了他一句:“喂?小子,我问你,清明上河图值钱吗?”
好在这两天他在孔家清点了无数好东西,眼界已完全不同。
一句话出口后,他伸出手?对花枝道:“快?给我造册归档吧。”
“拿什么拿,这是我家殿下的。”
“不会吧?”
“王笑都答应过了。”
王珰眨了眨眼,忽然摇了摇头,道:“上河图虽不错,但孔家值钱的东西可太多了。比起来也就一般吧。花枝姐你看这块大方镜,这金框上的雕工,栩栩如生。这镜子照人,纤毫毕现,比一幅画可值钱多了。”
“闭嘴,我就问你,这画值多少银子?”
“也就和这镜子差不多……诶,花枝姐你别走啊,要不你把画给我看一眼。”
王珰见花枝走得飞快,忙追上去,才转过回廊,嘭的一声便撞在一个人身上,一跤摔在地上。
他抬头一看,却是王珍。
“啊,大哥。”王珰大喜,爬起身来,拉着王珍便道:“大哥你快来看,这孔家太他娘……不是,太多藏品了,我真觉得像做梦一样。苏东坡的《黄州寒食诗帖》居然在这里,这可是寒食帖啊!还有黄庭坚的《松风阁诗帖》,你快来看一眼,还都是真迹……那那……那上河图被拿走了……”
他嘴里咋咋呼呼说着,忽觉得气氛不对,抬眼一看,只见王珍面色阴沉,很是吓人。
王珰还是极少见到大堂哥如此发怒,吓得“呃”了一声,陡然不敢作声。
“王笑人呢?”王珍问道。
“他他他……我不知道啊。”王珰吓得不轻,喃喃道:“大哥啊,这系……我可不知情啊,我到曲阜来的时候,那个衍圣公已经被笑哥儿做掉了,我系先一点都不知道。”
“带我去找王笑……”
~~
王笑与唐芊芊回到管勾厅。唐芊芊又拿起那封德州发来的信报看起来。
王笑拍了拍她的手,又道:“你不必急,如果形势真的紧急,瑞朝也该派人来请我出兵共同抗虏,眼下既然没有消息,说明还不算严重。毕竟唐节虽败,京城还有你义父坐镇。我已经让皮岛的秦山河领兵侵扰建奴后方。”
“我明白。只是曲阜之事你也该尽快了解。”
“算时间,傅先生和玄策他们也该来了。”王笑道,“清点的事给二哥和王珰,分田交给吴培和傅先生,大的阻碍一解决,我们便可以回济南了。”
唐芊芊与他之间极有默契,闻言微微笑道:“快刀斩乱麻?”
“眼下这情况,我们也没功夫一家一家和他们耗……”
话到这里,门外有侍卫通传了一声:“国公……”
接着厅门被人用力推开。
王笑转头看去,王珍、王珠沉着脸走进来,外面站着傅青主、钱承运、秦玄策一大帮人,还看到左家的下人,想必是左经纶也来了。
“唔,说曹操、曹操到。”王笑稍有些苦笑。
一身官服的唐芊芊装模作样地行了一礼,道:“国公,下官告退。”
她促狭地笑了笑,有些兴灾乐祸的样子,拿起一箱帐册走出厅堂,还不忘关上门。
王笑有些无奈。
看样子,自己的大哥是来兴师问罪的。
“大哥啊,孔圣人是孔圣人,孔胤植是孔胤植。我又不是杀了孔圣人,你干嘛沉着脸……”
王珍摇了摇头,道:“爹病了,被你气病的。”
“嗯?”王笑颇为疑惑,笑道:“爹总不会是和孔胤植还有交情不成?”
王珍脸色不豫,却还是按着性子,道:“我们王家虽富,但世代皆是商贾,算不上什么世族,你可知为何?就因为没能出一个进士。”
王笑心想,如此说来,这是大哥你的错,怎么能说爹是被我气病的呢?
王珍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又道:“这两年,你尚公主、封侯、封公,渐渐手握重权。但你可还记是,爹为了让王家跻身士族之列,花了整整五十年。是,他呕心沥血五十年,也抵不上你两年之功。他所盼的也就是世人瞧得起王家。但你现在做了什么?你跑来杀圣人门户!如今因为你,王家已经被天下士族钉为粗鄙卑贱的门户,他一生心血毁于一旦!还有,消息已经被有心人大肆宣扬出来了,所有山东士族都在骂你,天下文人都在骂你。他们不敢当着你的面骂你,于是围着王家,围着爹破口大骂。你觉得那些读书人尖酸刻薄之语爹受得住吗?”
“不当什么‘士族’又如何?”王笑道:“有朝一日,天下士族必将消亡。”
“我不管士族消不消亡,你这一次做错了!”
王珍说着,捏了捏自己的额头,叹道:“笑儿,你莫以为大哥不让你动孔家是因为迂腐。你根本不了解孔家有多少人脉。开国两百余年,与孔家联姻的中枢重臣不计其数。我告诉你,就连你麾下,董济和的座师前代翰林院大学士李元卿就是孔府女婿、左经纶父辈也曾与孔家联姻……更别说山东一地别的世家大族。你提出分田,又杀孔胤植。此举,无异于向天下世家、文人宣战。你休以为现在风平浪静,我告诉你,文人杀人、用慢刀子磨。”
“大哥……”
“如此要紧之事,你竟是不与我商量一声就动手!”王珍越说越气,打断道:“你以为我是迂腐文人,却考虑清楚这其中利害没有?!”
“我就是知道利害、知道大哥会拦我,这才不与你商量。”王笑道:“不然呢?何以打破这僵局?田地、粮食、钱财全都在大家族手上,家国积贫积弱、百姓积贫积弱!这些大家族不缴粮不纳税,如附骨之疽吸干了天下的血肉。国与民越弱,他们越强。然后呢?因为他们强大,我们就不去动它?或者等到流寇、异族来了,任由他们掉头投降。楚朝不是没有能人,这些问题不是没人能看清。就是因为没有雷霆手段,治不了这结症所在!”
“为什么要治?”
站在一边的王珠淡淡开口道:“杀一半、拉拢一半便是。这些年天灾人祸已经死了不少人,天下已有很多无主之田。等到过几年战乱平定,人少地多,这些问题自然会解决。”
他斜瞥了王笑一眼,讥道:“拉拢孔家、拉拢山东大族才是更聪明的做法。你不与我们商量,一意孤行,选择的是最蠢的做法知道吗?”
王笑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二哥说的是更省力的做法。更省力,但不够有效率。”
他语气郑重起来,又道:“这样的做法,两位兄长会、唐中元也会、郑元化也会,甚至多尔衮也会。我们拉拢这些大族支持我们。很快就能稳定山东局势……但,生产力太低了啊。种田的全是佃户,为别人种田,一年到头产的粮食还不足以温饱,谁愿意努力耕作?军户丢了土地,谁愿意保家为国?改成募兵,朝廷收不到税,哪来的钱银?是,我们可以一点点和他们磨,一点点挤,所谓的励精图治?但我们地盘最小,实力最弱。以这样的生产力,已经赶不上他们了,迟早只能是灭亡。
要想提高生产力,有很多办法。比如科技、比如更高产的作物。但这是远水,没有十年之功看不到效果。最快最实现的办法,还是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就像治病,要治本,而不是治标……”
“你做不到的!”王珠叱道。
他冷笑一声,抬手指着王笑,道:“我告诉你为何你做不到。因为天下百姓都是蠢的。他们盲从、怯懦、目光短浅,你为他们争取到田地他们也守不住。朝廷永远没有办法直接管理数百万、数千万的百姓。你以为他们有了田地就会努力耕作?
我告诉你,法令一松,他们就会怠懈,你不知道他们能有多懒。而就是这些你视为‘附骨之疽’的士家大族,能够通过盘剥,压榨出他们的血汗钱。这么说吧,世家大族能从他们身上盘剥到九成,我们只要争取到其中三成的支持,则大事可成。而不是像你这样直接得罪光!”
“二哥你有失偏颇了。”王笑轻轻笑了笑,缓缓道:“我知道田地上的百姓能创造出多少奇迹,我见过。”
“呵,你在梦里见过。”王珠冷笑不已。
王珍摇了摇头,对两个弟弟的理念都感到不认同,叹道:“二弟,你太偏激了。三弟,你手段太急了,要改变眼下之结症,该徐徐图之的……”
“大哥你不必说我。”王珠淡淡道:“总而言之,这小子这次是做错了。”
王笑道:“我自有分寸,懒得与两位兄长争对错。”
“你不与我们争。但我不妨告诉你,此事不仅是我们,齐王、秦山海、左经纶、傅青主、董济和……所有人都觉得你不该这么做。”
“那又怎样?”王笑双手一摊,道:“孔胤植已经被我做掉了。有本事你们把他救活啊。”
“……”
“你们怒气冲冲跑过来,想要如何?唔,孔胤植的棺材就摆在大堂,你们去救好了。”
“……”
“事情已经干了,两位兄长气也没用。来得正好,帮我孔家的田分了吧。圣人之后代们,也该学着自食其力了。”
“……”
第749章 宾客至
王珰脚步飞快,快步跑到孔家三堂东面的慕思堂。
孔兴燮正在与他的小厮低声吩咐着什么,转头一见王珰冲进来,脸色微微一变。
王珰目光在堂内打量了一眼,有些警惕起来,道:“衍圣公在做什么?”
孔兴燮勉强笑了笑,道:“明日的冠礼有些有事要安排。”
“是吗?”王珰有些狐疑,却也不着痕迹,道:“衍圣公请跟我来一趟吧。”
王珰人缘好,孔兴燮却极讨厌他——这个缺了门牙的乡巴佬竟敢跑来孔家抄查财宝,早晚要弄死他……
十一岁的衍圣公心中怨恨,面色却不显,彬彬有礼地跟着王珰。
他们身后,刘一口懒洋洋地跟着,看着孔兴燮小脑袋瓜子,眼中露出冷笑……
一路到了管勾厅,王珰自己不进去,只把孔兴燮送进去。
接着王珰与站在外面的秦玄策对了一个眼神,秦玄策斜瞥了身边的傅青主一眼,颇为隐秘地对王珰竖了个大姆指。
王珰嘿嘿一笑,缩着脖子就跑,心中得意不已。
“笑哥儿,我可就帮你到这了……”
~
管勾厅内,王珍与王珠怒气未消。忽听到门响,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小孩走了进来。
“义父。”
“衍圣公,都说了不必如此叫我。”
“义父为孔家拨乱反正,对孩儿恩同再造……”
孔兴燮说着,规规矩矩又行了一礼。
王笑脸色神色淡淡的,也不真的拒绝。
孔兴燮转头又看向王珍、王珠二人,很是有礼貌地问道:“这二位……”
“唔,这是我的两位兄长。”
“大伯、二伯。”于是孔兴燮又行了一礼。
王珍眼中有些伤感,心绪莫名,微不可觉地叹了一口气。
王珠却是盯着这孩子的脸,稍眯了眯眼,隐隐泛起些杀意。
杀意一瞬即逝,他转头对王笑道:“怎么?把人叫来,是想向我们展示你的手段?”
王笑摸了摸鼻子,无奈道:“人不是我叫来了的。”
“二伯请不必责问义父,孩儿是真心孝顺,非是义父用了什么手段。”
王珠冷笑不已,挥了挥手。
这是在告诉王笑——“你不必让一个小毛孩搁我面前作态,没必要。”
王笑只好让孔兴燮先退下去。
“衍圣公先去歇着吧,好应付明日的冠礼。”
孔兴燮很是乖巧地应了?走时还以子辈的礼节向王珍、王珠认认真真告退……
“小小年纪的孩子能做到这一步?怕是不能留。”王珠淡淡道。
王珍又叹息了一声,道:“出乎我的意料?但他肯配合,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没想到啊?圣人之后,毫无气节。”
“我觉得他很可怜啊,这么丁点大就要周旋在虎狼之间,他的心思被一眼看透了,也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
~~
孔兴燮退出管勾厅,在众目睽睽中只觉得自己被呼来喝去,如跳梁小丑一般可笑。
他由刘一口看管着,一路想回走去?心里却想到刚才自己的小厮墨横给自己传的消息。
——齐宁孙家已经派了四十个武艺高强的供奉赶来曲阜,打算做了王笑。
孔兴燮则是把孔府的令牌、地图、已知王笑情报都给了墨横。
今夜杀了王笑,明天山东各大家便会赶来为孔家作主……
他想着这些,整个心都隐隐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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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部的大人都来了,明天给那小毛孩行了冠礼,顶多再两三日,老子就要跟国公回济南了。”羊倌缓缓说道:“秀兰,你愿意跟老子走不?”
窦秀兰转过头?盯着羊倌那撇胡子,陷入迷茫。
好一会,她缓缓道:“不行的,我这身份……”
羊倌不悦,两撇胡子一耷,起身走到窗边向外看去。
窦秀兰看着他精壮的身躯,神情愈发苦恼起来,披起衣服走过去,牵着羊倌的手指在脸上摩挲着。
“守了三十年的寡,临了还是拿不到牌坊,唉……”
“那牌坊有个锤子用,能当饭吃吗?能让你过像个真婆娘般的日子吗?你直说就行,是想跟老子过,还是想跟牌坊过?”
“我……我四十又四了,人老珠黄。再跟着你私奔了,像什么话?何况,我还是个克夫的命……”
“克你娘咧。老子告诉你,我们马上要抄光了孔家的银子,你再留下可没好日子过。再说了……咦,那是谁?”
此时两人躲在孔府后宅堂楼的阁楼上,位置颇高,能看到后花园。
窦秀兰顺着羊倌的目光看去,只见后花园里走进五六个女人。
“那不就是普通丫环。”
“嘻,男人扮的。”羊倌道:“莫不是这宅里还有别人像我俩这样偷腥?”
窦秀兰这老节妇听了这样害臊的话,正觉脸上烧得慌,只见羊倌一把扯过衣服穿上,嘴里嘻嘻笑道:“哈,出来偷点腥也能立功。我老羊气运旺啊。”
说着,他伸手在窦秀兰老脸上一捏。
“你这婆娘,旺夫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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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指挥使耿叔白、济南副总兵秦玄策、贲锐军参将蔡悟真,这三人离开孔府时,身后的亲兵都各自抱了一个小木盒。
三人脸色阴沉,分别跨上战马,各自行至自己的临时驻营……
“召所有百户以上将领议事!”
“知道国公这次为什么没调你们办事吗?!”
“啪”的一声,小木盒被摔在地上。里面摔出一封封信件,一页页账目。
“我们锦衣卫向来是抄银子的,什么时候改成收银子的了?”耿叔白脸色铁青,道:“把这几个人押下去……”
“收银子很爽是吧?”秦玄策怒骂道,“是不是手头正紧,有人送银子过来,不收白不收?!以为不用替他们做事是吧?老子告诉你们,这银子买走可能就是你们的命……”
“再有敢收贿赂者,以此为戒。”蔡悟真丢开手中带血的刀,神情冰冷……
“除了收了孔家银子的,还有收了别家银子的,现在站出来可免一死……”
“你们留下,有敢泄露军机者,杀无赦……”
这一天,一列列锦衣卫、济军守备营、贲锐军的将士在曲阜城内外布散开来。
与此同时,一辆辆或朴素或华贵的马车驶进曲阜。
名义上,他们是为了新任衍圣公的袭封典礼而来,但这背后关系到他们每个人的利益。
也有更多的读书人向曲阜赶来,与这四天当中已经入城的读书人汇聚在一起,义正言辞地商议着。
~~
“王笑为了明天能顺利给兴燮这孩子封爵,安排了不少人手呐。”
马车上,邹城孟家的家主孟宏益掀开一丝车帘看了一会,缓缓说道,“但安排的兵马再多,我们也不必怕他。他这是心虚胆怯、虚张声势,外厉内荏的小人罢了。”
与其对坐的中年男子乃是嘉祥曾家的家主曾闻达,道:“世叔。我们不必来曲阜的,我们轻而易举便能将王笑的名声搞臭。失了读书人之心,不出两年,他自会身死名裂。”
孟宏益一路都是要为孔家做主的强硬姿态,听了曾闻达这句话,他却是稍愣了一下,笑了笑,摆手道:“何必呢?把人逼急了,对我们又有何好处?”
曾闻达微微眯着眼,明白孟宏益的意思,沉吟道:“如此说来,此子,可用快刀子杀,不好用慢刀子杀。”
“我们是书香门第,能谈还是谈吧,这年头,太平是最难买到的。”
过了一会,马车停下,有人递了封信报进来。
孟宏益打开看了,缓缓道:“济南官员、齐王属官都已经到了,齐王派了左经纶来维持局面。放心吧,我们还掌握着王笑的动向……”
~~
另一辆马车上,一个白老苍苍的老者闭着眼。
“黑暗啊,暗无天日啊。”老者叹息道,“这世道乌天黑地,如何看到我辈的大道?”
他名叫毛九华,来自掖县毛家。
与他对坐的年轻人则是掖县张家子弟,名叫张端,延光十七年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
张端得聪明之处在于京城未破,他就已看准机会逃回了掖县。
这次张家并不想掺和孔家之事,但又担心别的大家族和王笑定好分田之事,张家若不出面,被分走最多田地又怎么办?于是便把张端派来。
此时听着毛九华叹息,张端随意点点头,随口应道:“是啊,自从王笑来了山东,世道愈发暗过天日了。”
毛九华缓缓道:“其实分田不是坏事,造福于田嘛……想必这次,孟家、曾家想要替圣府出头,压一压王笑的气焰,老夫却觉得,把圣衍公府这些田分了也好。贤侄怎么看?”
张端会心笑了一下。
——只要不分我家的田,怎样都好……
“世叔说得极是……”
~~
曲阜一座高楼之上,孙炎彬正凭阑而立。
他是济宁孙家家主孙浦泽的儿子。
看着四方马车向孔家行去,孙炎彬微微冷笑。
——就不劳你们各怀鬼胎了,我们孙家替你们出头,今天晚上就把这个麻烦解决掉……
第750章 分田地
这一天夜里孔兴燮彻夜难眠。
他又想到自己父亲的死,但这一次却是哭不出来,心中有的只是怨恨。
等到夜深,他听到府中隐隐有动静传来,像是喊杀声。他翻起身想要到外面看一眼,被门外两个官兵挡了回来。
孔兴燮只好又躺回榻上,猜测着该是孙家派来的刺客已经动手了。
“可惜王笑狗贼没死在我手上。”他心里如此想道。
远处那隐隐地喊杀声持续了很久,他幻想着王笑惨死的情景,同时也感受着家族担子压在自己身上的压力……
这样一直躺到天明,那混乱的声音稍微平静下来。孔兴燮起身,由官兵领着他向大堂走去。
孔兴燮一边走,一边猜测着王笑死了没有。
一直走到垂珠门,他看到刘一口走过来,脸上沾满了黑灰,样子显得很是狼狈,神色满是沮丧。
孔兴燮转头一看,只见远处王笑暂住的那间院落已被烧成灰烬,院前摆了一排尸体,官兵们来来回回。
——王笑死了?!
孔兴燮大喜,高兴得一颗心都几乎跳出来。
他强摁着满心喜悦,颤声问道:“刘将军……这是发生了什么?!义父……义父他……”
哭不出来,他只能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
刘一口低头看了一眼这个小毛孩,淡淡道:“带衍圣公到大堂受爵。”
孔兴燮微微一愣,假意抹了抹眼角,带着哭腔道:“义父遇袭身亡……我哪有心思加冠袭爵……”
刘一口没心思与这小毛孩多说,挥了挥手,官兵拥着孔兴燮继续往大堂走去。
孔兴燮又回过头远远望了望地上那几具烧焦的尸体,隔着距离也看不出什么。
他一路被带到大堂后厅,透过屏风看去,能看到一位气度不凡的老人正坐左边首位,想必便是左经纶了。
孔兴燮知道左经纶的长辈与孔家有联姻,其身份又高,今日由这个朝廷宿老主持,想必生不出大乱来,他不由安心不少。
目光看再一看,他并未看见王笑,也不知死了没死……
~~
又过了一会,堂内人越来越多,山东士族以孔家为首,几乎各大家都派了人来。大多数人穿着素白麻衣,是来吊唁孔胤植的;也有人身穿常服,摆明了就是来看事情走向的。
大家都是有身份的士大夫,聚在一起也不吵闹,递了名贴,进了孔府之后各自找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若有人觉得自己身份够高,便上前与左经纶寒暄两句,表明自己的立场。
“老大人,多年未见了。”孟宏益上前对左经纶行了一礼。
两人寒暄了几句,谈到京城失守、先帝驾崩,再谈到孔胤植身死,各自唏嘘不已。
闲话说过,孟宏益终于将话题扯到正事上来,长叹了一口气,道:“若说胤植兄与虏寇勾结,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更何况这等大罪也没有不问而斩地道理。莱国公此举有违法度,老夫不论如何也不能信服……”
左经纶老眼一眯,眼角边的皱纹愈发有些深了。
他在京城就想过要分田,那时候他还是当朝首辅,做到最后也是一事无成。
此时看着孟宏益那正气凛然的表情,左经纶自然也明白对方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无非是“别来动我的利益”。
“老夫也是昨日方至曲阜,各中原由尚不了解。”左经纶缓缓道:“但你们放心,虢国公不是没分寸之人。”
“那就好,那就好,山东这地方别乱起来了。”孟宏益恭顺地点了点头,在左经纶下首的位置缓缓坐下,嘴里嚅嚅着叹道:“远来是客啊……唉,年纪大了,坐也坐不稳……”
左经纶抚着长须,已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山东这地界,各大族才是主人,齐王再怎样也只能是客人,敢动我们,我们就让齐王坐不稳……
~~
孙炎彬坐在右边中间的位置。济宁孙家虽富,在这样的场合里声势名望还不算最高的一批。
孔家大堂太大,隔得远,孙炎彬并不能听清孟宏益和左经纶在说什么。
但不用听清,他猜都能猜到。
无非还是那么一回事,提醒左经有纶,让王笑知道山东大族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这些人搞来搞去无非还是那些手段。
孙炎彬还知道昨夜不少大家族之人聚在一起商量,做好了布置,打算今天狠狠威慑一下王笑。
可惜,他已经收到消息,昨夜自己派出去的刺客虽然死伤惨重,只有两人回来。但,事情已经得手了,王笑已经死了。
——呵,一群蠢才,抛媚言给死人看。再等一会,等你们听说王笑已经死了,你们才会知道济宁孙家才是各大家族中最能办事的……
孙炎彬心里这般想着,感到有些遗憾,可惜刺杀国公之事不能公之于众,不然现在坐在上首的就应该是自己。
接着,他目光看向上首的左经纶,心想:“你老头子也是不容易,王笑都死了,你还想封锁情报,继续敲诈山东大族。一会闹起来了,你拦得住吗?”
~~
管勾厅。
傅青主目光从账薄间抬起,有些担忧地向外面望了一眼。
“这圣府的田地可真多啊。”辛宜学揉了揉眼,转头见傅青主正在沉思,不由问道:“先生在担心什么吗?”
辛宜学是当时京城鼠疫横行时、傅青主在京西晋元桥带回来的孩子。
他本来叫辛狗娃,傅青主给他起了名字,又带在身边调教。傅青主眼睛花、腿脚慢,辛宜学时常替其读书跑腿。他勤快好学,两年下来,倒是比一般的吏员还要能干,虽只有十五岁,已很有几分沉稳的气质。
一老一少也是昨天才到的曲阜,连夜开始查看孔家田产。这些田产数量之大、登记得也混乱,查看起来让人头疼不已。
此时辛宜学问了一句,傅青主应道:“倒也不必由我来担心。”
这般想着,他微微苦笑了一下。
——是啊,这两年更大的压力让那年轻人扛着,办事需要权力、银子,也是由他想办法,自己只需要闷头做事就好……
但今天,多少还是有些不安。
辛宜学侧耳听了一会,又嘟囔道:“来得人越来越多了。”
“随他们去吧,想必国公也是有办法的。”傅青主道,说着继续埋头账目,不欲再理会这些。
然而下一刻,孔府外显然有震天的喊声响起。
辛宜学出了管勾厅倾耳听了一会,回报道:“先生,像是有佃户在聚众闹事,要为孔胤植讨公道,不许虢国公分孔家的田……”
他说着,脸上很是迷茫,又道:“为何这些佃户也不愿分田?”
傅青主只好又将目光从账薄间挪开,站起身,带着辛宜学向外走去。
孔府的前面的大门处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数千佃户挤在东华门大街上,将整条大街堵得密密麻麻。
傅青主只好又绕到旁边的侧门出去。他并未穿官服,身上衣着也十分朴素,因此也没人注意到他。
只听见满大街都是高喊声。
“圣衍公是大好人!绝不可能通敌卖国,朝廷不能冤枉他……”
“朝廷不能拿走圣府的田地!这是要断俺们的活路呐……”
“让官兵从曲阜撤出去……”
漫天都是这样的大喊声,辛宜学只觉得吵得耳朵疼。
傅青主在人群中穿行了一会,选了一个面容黝黑、衣衫破烂的老汉问道:“我听说分了田地,是让‘耕种者、有其田’,你为何要跑来闹事啊?”
那老汉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人,正跟着人群喊得高兴,一转头见到傅青主,咧开嘴道:“俺这辈子,俺阿爹阿祖,都是孔家养活的,现在孔家有难了,俺不能没了良心。”
“来。”傅青主与辛宜学把那老汉拉到一边,反问道:“孔家养活了你?”
“这不是嘛。”老汉道。
傅青主叹了一口气,道:“你耕田,种了粮食,大半都给孔家。是你养活了孔家,怎么能是孔家养活了你呢?”
“嘿,你这人。”那老汉瞥了瞥这一老一少,道:“没有圣公给俺田地,俺靠啥种出粮食?这怎么能是俺养活了孔家呢?孔家那是多大的贵人家啊,差俺这点粮食吗?”
他拍了拍自己消瘦的胸膛,又道:“嘿,是有人说孔家这佃租太高了。但这是因为这些年的又是旱又是涝的,大家种出来的粮少了,又不是孔家涨了佃租。那是皇上失德,惹怒了上天!现在倒好,皇家倒打一耙,跑来抢孔家的田。俺就是看不下去,做人不能昧了良心!”
辛宜学听了,呆在那里,愣道:“大爷……你……你是这么想的?”
傅青主则是又向这老汉问道:“你一年到头风吹日晒,累死累活。种到粮食自己吃不饱,都给了孔家,你觉得公平吗?”
“这是俺祖宗辈和孔家立下的规矩。俺们山东好汉,说话作数!”
傅青主又问道:“你赌钱、喝酒吗?”
“哪有钱去赌去喝?俺啥也不沾。”
“那你天天干活,为什么还这么穷?”傅青主问道。
“俺种田的时候舍不得下苗子,活该俺穷。”
傅青主指了指孔家大门,道:“他们家族之人,生下来就衣食无忧,吃你们佃户纳的粮食……现在你们活不下去了啊!朝廷来分田,就是想让你们活下去……你跑来闹,是觉得你活该饿死吗?”
那老汉听到‘饿’字,蓦然大哭起来,道:“俺是真饿啊!那能怎么办?俺天生就是命苦,又没投胎生在好人家,又能怎么办?”
“你别闹,回家去……”
“俺不回去。”老汉道:“人家都说了,替小公子护住主家的田地,主家今年免一半的佃租呢!”
“朝廷分给你田,纳的粮更少。”
“俺不信朝廷。再说了,分田还不是当官的来分。到时当官的占了主家的田,不要俺种地了,俺不得饿死啊……”
傅青主疲倦地摇了摇头,又问道:“你们来闹,有银子领吗?”
“哪有银子啊?早上每人发了两个馒头,二十分文钱,不过俺跟你说啊,俺不是为了这二十文钱,俺是真想护着主家,也想替大家伙免了今年一半的佃租……”
话到这里,人群中爆发出大喊声。
“大家伙卖点力,让朝廷知道衍圣公是大好人!”
“主家和我们佃户相依为命,我们要护住主家!”
“法不责众,看官兵敢把我们杀完不成?!给主家把场面撑住……”
傅青主转头看了一会,再回过头,已不见了那老汉。
人群涌动,他被推着挤在墙上,差点摔倒下去。
“先生。”辛宜学连忙扶住,混着漫天的大喊,他听到傅青主长长重生地叹息了一声。
“唉……”
~~
孔府大堂。
听着外面的叫嚷声,一众宾客都神色平静,只拿目光看着左经纶。
“这些佃户也是担心衍圣公府。不如就让小公爷先袭了爵,出去安抚一番,承诺他们还有地种,如何?”
“不错,在下也是这样认为……”
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说话不争不抢,井井有条,很快就敲定了对策。
让孔兴燮出去做了承诺,就相当于承诺‘田不分了’,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当然,他们也不会天真地认为这么轻易就能把事情办成。
他们还在等着与王笑过招。
问题是,王笑怎么还不来?
孙炎彬不易察觉地笑了笑,他心里知道,王笑已经死了……
大堂后面,透过屏风的缝隙,孔兴燮注意到了孙炎彬的笑容,心中也确定下来——太好了!王笑果然是死了。
一定是左经纶在隐藏消息,想控制局势。
孔兴燮决定不等王笑、现在就出去。
现在有这么多大家族的人在,有外面的佃户在,王笑的人也不能杀自己。那自己就可以袭爵、再给佃户许诺。
当着这么多士绅的面,到时左经纶也只能顺水推舟……
孔兴燮想到高兴,眼珠一转,趁着押着自己的官兵不注意,小小的身子就向大堂冲去。
“诸位叔伯,小侄……”
下一刻,孔兴燮抬头看去,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
“王……义父?”
他目光所见,王笑正领着人好整以瑕地踏进大堂,浑身上下一点伤痕也没有,更不必说被刺杀了。
孙炎彬脸上还挂着隐隐的得意笑容。转头一看,登时呆滞在那里。
——王笑?!王笑来了……那为何自己会得到消息,为何说是‘得手了’?
……
“临时遇到一点事,劳各位久等。但没关系,我们可以把时间节约回来。”
王笑一身国公朝服,威风凛凛,径直走到堂中,接过衍国公的云翅梁冠,随着放在孔兴燮头上。
“孔圣人第六十五代孙,孔兴燮,今日袭封衍圣公。此事,早在一年前罪臣孔胤植就已上诏,礼部准备的冠服、印信亦全,我父皇的诏书亦在。来,大家恭祝衍圣公袭爵。”
堂中众人还在发愣,王笑拉着孔兴燮,分别在最上首的两个位置上坐下来。
“看,这件事办完了,我们省下了半天的时间。”
堂中一静,众人都有些吃惊。
孔家最重礼法,今日大家来本以为会有一场隆重的加冠典礼,没想到王笑随手拿帽子往孔兴燮头上一戴……
“接下来我们谈点大家都关心的话题……”王笑直截了当地又说道,“分田。”
孟宏益开口道:“孔家乃耕读之家,名下所有田地皆来历清白,有楚朝历代君王赐下的祀田,有……”
“孔家的田已经决定好要全分掉了。”王笑直接打断道。
孟宏益一愣。
王笑道:“衍圣公,是吧?”
孔兴燮转头看了一眼,嚅了嚅嘴,道:“门外……”
才吐出两个字,他蓦然看到王笑眼中泛起的杀意。
他额上登时有汗流下来,今日各家都派人来,这是他唯一保住田地的机会,他真的不想放弃。
但,眼下似乎是保住性命的机会。
孔兴燮心中举棋不定。
作为十一岁的孩子,他确实承受了太多这个年纪本不该承受的。
他目光看去,能看到王笑嘴角挂着冷意。
接着,王笑抬起手,拍在他的肩上。
“是!如此乱世,我孔家愿将田地分给百姓!”孔兴燮喊道。
满堂哗然。
王笑却又接着道:“我们今天讨论的,是你们各位族中的田地该怎么分。”
众人又惊又怒。
“莱国公!你这是要做什么?嫌天下还不够乱吗?”
“王笑,你祸害了京城,又想跑到我们山东掠夺田地不成?”
“呵,庶子无谋,不知轻重……”
满堂大吼中,傅票初当先起身,拱手道:“莱国公,请听在下一言。在下明白国公有经世济民之心,但要治天下结症,绝不可如此莽撞行事!”
他说着,环顾了大堂一眼,道:“如今的东山各家,早已不是隋唐时的门阀士族。乃是耕读门户,诗书人家。我等先人寒窗苦读,悬梁刺股,以科举晋身。又约束家风、督促子弟,每辈都有人材,才渐渐攒下家业。这是劝人向上的正道,这也是大楚的法度。国公欲占我等田亩,视法度为何物?此例一开,山东必乱!请国公明鉴。”
“你们还不如以前的门阀士族。”王笑冷笑道,“原看归去为霖雨,天下苍生在谢安。人家门阀大族至少能有武装兵力保家卫国。你们这些士大夫累受国恩,又能为天下做什么?等到楚国亡了,你们送几个老头子出来殉国,然后子孙后代继续考大清朝的科举吗?!”
他抬手一指,眼中尽是鄙夷。
“你们只爱科举。不在乎家国、民族。只要有科举,你们就能免了税赋、享受特权,心安理得地趴在百姓身上吸血。还吸得如此冠冕堂皇!想与我谈法度?先放弃身上的特权再来……”
“有辱斯文!”
白发苍苍的毛九华拍案骂了一声,他摇了摇头,闭上眼,叹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将读书人的清贵称为‘特权’?唉,山东自从来了莱国公,暗无天日啊!”
王笑道:“你要能把眼睛睁开,自然就不会暗无天日。”
“无知庶子,老夫告诉你。这后果你担不住……”
一瞬间,满堂士绅纷纷站起身来,指着王笑。
嗡嗡嗡……
王笑嘴角挂着冷笑,只是看着大堂之外。
忽然,外面一声大喝响起。
“报!我等奉命剿匪,现向国公复命!”声音很是嘹亮。
众人一愣,转头看去,只见孔府的正大门缓缓打开,一列列兵士正冲进来。
他们这才发现,好一会儿没有百姓喊叫的动静了。
“叛贼孙浦泽,勾结建奴细作,意图刺杀国公。末将奉命捉拿,遭孙家激烈反抗,因此,末将强攻孙府,斩叛贼两百五十七人……请国公查验!”
随着这一声,兵士们提着麻袋上前,径直将麻袋往大堂大门处倒。
一颗颗头颅滚下,满堂噤若寒蝉。
“呕!”几名士绅转头一看,径直吐了出来。
“爹!”孙炎彬大吼一声,跪倒在地。
这一刻,他只觉手脚冰凉……
第751章 论法度
毛九华一脸怒容地指着王笑,正打算把得罪士大夫的严重后果郑重告知,好震慑一下这小子……
一转头,他就见到那血淋淋的头颅堆了一地。
滚下的头颅上还有一双双死不瞑目的恐怖眼神。腥味涌来,让人作呕。
毛九华老腿一抖,膝下一软,整个人摔坐在椅子上。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嘴唇抖动得厉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仅是嘴唇抖得厉害,心也颤得厉害,他感到吸不到气,背上凉风嗖嗖。
于是他干脆把眼一闭,终于,眼前一片黑暗,一片暗无天日。他没刚才那么害怕了。
——啊,老夫真……真是太蠢了,为何要跑来送死?不对,孙浦泽没来,却是第一个死的……
~~
“爹!”
孙炎彬悲嚎着,跪倒在地。想要向门外爬去,又觉得四肢提不起力气来。
他眼皮抖得厉害,目光扫过,不忍看又忍不住辩认着一颗颗头颅。
“四叔!”
“二哥……”
往日里他巴不得自己的二哥去死,但此时凝望着那满是血污的脸,他只希望这一片没有发生。
“爹啊……”
下一刻,有人一脚踩在他背上。
“行了,搁这认亲呢。”
孙炎彬满是泪水的脸贴在大堂的青砖上,无比冰凉,他浑身颤抖着,忽然发出如野兽般的嘶吼。
“啊啊!”
他奋力挣扎着,嘴里大喊道:“王笑!你怎么敢……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嘭”的一声,踩着他的将官一脚将他踢在门槛上。
孙炎彬一口血吐出来,转头一看,正看到他二叔那双恐怖的眼,又哑声大哭。
“够了!”傅票初终于忍不了,站出来喊道:“莱国公,你纵容手下官将行凶,还有没有王法?!”
他脸上满是郑重,话语中依旧忍不住有些颤抖。
“左……左公,你你……也看到了……”孟宏益开口说道,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的声音居然这么抖,吓了一跳,努力捋直了舌头,又道:“这……这这样做,朝廷法度……法度何在?这样做,与流寇,与外虏何异?还……还不如流寇与外虏……”
声音抖得太厉害,他终于还是停了下来,最后威胁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脑子里想的原本不是这样,他本想挥斥方遒,大声叱骂王笑。
但控制不住。
左经纶也觉得难以收场,但他什么场面没见过,并不正面回答,缓缓道:“振扬不必害怕,先喝口茶,听国公如何说。”
孟宏益一愣,瞥了王笑一眼,迅速收回目光。
王笑坐在主位上,神情冰冷。
“带上来。”
“是。”
蔡悟真抬起血淋的手一挥,有兵士扛着一口大箱子进堂,“嘭”的一声放在地上。又有兵士押着几个管事模样的人进来。
又过了一小会,王珠皱着眉,绕过门口的大堆头颅走了进来。
王珠脸色有些疲惫,在大堂环顾了一圈,开口说起来。
“半城财富是孙家,不必我说,诸位对济宁孙家都不陌生。孙家世代读书应考为业。有楚以来,出过一个状元、一个榜眼、五个进士、九个举人、四十一个贡生和秀才……”
堂中沉默着,每个人神色都很不善。
王珠难得开了个玩笑,又道:“我王家就笨得多,到现在也没能出一个进士。家中一共就出过一个举人,勉强还算是有一个贡生。”
王笑一脸威严地坐着,并不知道二哥口中这个‘贡生’指的就是自己,更不知道这‘勉强’有多勉强。
所谓贡生,指的是府州县秀才中成绩或资格优异者,挑选入京师的国子监读书。王笑虽在国子监读过两天书,却不是秀才。
王珠这个自嘲的调侃,堂上自然有人能听懂。但没人觉得好笑,反而愈发沉默下来。
“说回孙家,楚朝开国以来,孙家入仕途者四十余人,出过一个中枢大臣、两个大学士、一个总督、两个巡抚、一个按察位,道员以下至府县三十八位。可谓诸子秀立、青紫盈庭……那孙家有多少田地呢?”
他说着,从堂中的大箱子上拿起一本账薄。
“孙家的田地管理得可比衍圣公府好太多太多了。”嘴上如此说着,他翻开账薄,缓缓道:“帐面上大概是两百六十万亩,还都是不纳粮的……”
并没有感到惊讶。
堂中诸人抬眼看了看王珠,皆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族中田亩多者更是又气又怕,轻轻颤抖起来。
王珠又念道:“延光十四年,蝗灾伤稼,岁大歉,人相食。孙浦泽开仓赈民,实以粮食换土地,踵门者趾连而摩肩。初一斗米换一亩地。三日后,四升米换一亩地……延光十三年,大旱,岁大歉……延光十二年……”
“够了!”
傅票初终于忍不住,指着王珠喊道:“孙家此举虽有不妥,并无违背律法。纵要惩治,何至于……何至于此,你们可还有公道?!”
孙炎彬正缩在门槛大哭,闻言感动莫名,盯着傅票初拼命点头。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莱国公,你因孙家有田便要杀孙家,与强盗有何不同……”
“嘭”的一声,王笑拍案喝道:“老子就是强盗!来人!”
咣啷啷一阵响,孔府中官兵纷纷拨出刀来,冲上大堂。
傅票初脸色登时煞白,腿一软摔坐在椅子上。
毛九华吓得眼皮闭得更紧,整个人都缩起来,颤得椅子都在抖。
孟宏益惊得也是一抖,喃喃道:“国……国公爷……有话好好说……我我……”
下一刻,王珠道:“来人,把别的罪证带上来。”
他勉强从那张臭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又道:“诸位勿惊,舍弟与大家玩笑话的,开玩笑的,岂有因孙家田多就杀孙家的道理?杀他,自然是有原由的。”
毛九华本吓得不轻,听到‘勿惊’二字,睁开一丝眼缝瞥过去,见那些官兵手上的刀又收了回去,这才大松一口气。
——这他娘的,真是太暗无天日了。
左经纶却是看得明白这王笑兄弟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他素来知道王家老二的性子刻薄,没想到还能出来扮好人。
王珠又道:“我楚朝开国,太祖宝训要求‘今后放债,利息不得过三分’,楚律亦是明文规定,每月取利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只可一本一利,不得以余利计赃。”
他说着挥了挥手,又有兵士抬了三口大箱子上来。
箱子打开,密密麻麻全是借条。
王珠随手拿起一沓,念道:“立契为证,刘保才今向孙茂缘借钱本金一千五百文,言明每月每千四分五厘行息,来年十二月内清还……呵,有意思的是这个时间,中平八年十二月十八……中平八年,那还是昭宗在位之时,诸君可知道刘保才的子孙后代到如今还欠孙家多少银子?”
翻了几页,他笑道:“还欠二十八两银子。”
堂中一众士绅依旧不觉得惊讶,盯着那三大口箱子不言不语。
左经纶长叹一声,缓缓道:“诸君说这天下为何流寇四起?就因为几场洪灾、几场旱灾,百姓们就要揭竿而起、与朝廷为敌吗?!老夫请诸君设身而想,你若是这刘保才的子孙,因祖辈借了一千五百文,世代做牛做马也无力偿还。你们是否会跟着唐中元造反?诸君呐,天下乱了,吃亏的还是你们。”
傅票初脸色苍白着,道:“左公所言,晚辈明白。但……”
“你们要谈法度。”王珠打断道,“舍弟不想谈这种护着你们特权的法度,但我可以和你们谈,来……”
他说着,把手中的欠条丢了一张在地上。
“重利坐赃论罪,杖一百。”
他又丢了一张在地上。
“杖一百。”
又丢。
“杖一百……”
三口大箱静静摆在堂中,依王珠这个丢法,也不知要丢到什么时候。
王笑不耐烦看他搁那慢慢数,又挥了挥手,道:“诸位要的法度,可满意了?”
傅票初四下一看,只见众士绅一言不发,显然不想当出头鸟,他咬了咬牙,站出来道:“不论如何都没有这般动用私刑的道理……”
话音未了,大堂又是一声高喊:“报!国公,刺杀国公的刺客已押到。”
随着这一句话,羊倌按着一个婢女打扮的人便上了大堂。
傅票初又是话到一半被人打断,微有些着恼,但心中却也放松不少,至少王笑没直接一刀把自己砍了。
此时此刻,他看着门外那一地的头颅,竟是觉得王笑还肯拿出罪证和人证,也算是很讲道理……“不对,我为何会如此觉得?”
他镇定心神,向那婢女看去,却发现对方分明是个挺丑的大汉,一身装扮让人看了就倒吸一口凉气。
“说!谁指使你刺杀国公?!”羊倌一脚踹在那女装大汉腚上,手中刀已扬起。
那女装大汉显然已受过刑,双手一片血淋淋,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嘻,想装好汉是吧?自己看看,孙家的人头在这了,想想你的家小如今会在哪。”
那女装大汉悲嚎一声,在地上磕了个头,也不敢转头看孙炎彬,高喊道:“少爷,对不住你了!禀各位官爷,小的……小的是奉孙老爷之命来刺杀莱国公……”
孙炎彬大惊,想要往堂外爬,手才放在门槛上就看到自己父兄的头颅摆在那里。
再一抬头,他又看到蔡悟真执着刀柄的那双血淋淋的手。
孙炎彬吓得又哭出来,死了逃命的心思,转过身跪在地上大哭起来。
“各位世叔!各位世叔……求你们救救晚辈!求你们救救晚辈……”
他也不知如何措词,脑中也想着要不要向王笑求饶。但想到那血海深仇,实不愿向大仇人告饶。
一辈子活到这一刻,他才知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何等无奈……
“世叔们……救救晚辈吧……”
毛九华闭上眼,如果昏死过去一般。这外面的世道显然是太黑暗了。
孟宏益身子缩了缩,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暗恨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么上首的位置。
曾闻达心想着“老夫自身都难保,怎么救你?”,忙把袖子里的佛珠扯出来一颗颗数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傅票初有心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如果是孙家先动的手,那事情就很难说了……曹操杀孔融,不管背后的政略目的是什么,抬上台面的理由那也是为父报仇……对了,孔融也是孔圣人之后呢。
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傅票初抬头看了王笑一眼,又看了王笑旁边的孔兴燮一眼,心中思量不定。
王笑心里微有些失望——这些士绅盘心底根本就不觉得剥百姓无数是罪。反倒是刺杀一个国公是罪不可恕……
“世叔……救救晚辈吧……”孙炎彬在地上爬了两步,极是可怜。
唯一开口的是掖县张家的子弟张端。
张端摇了摇头,开口道:“孙世兄啊,你怎么敢?我们都是耕读之家,诗书门第。和你们孙家可不同,这种雇凶杀人之事……简直骇人听闻,是我们读书人做的出来的事吗?!”
孙炎彬一抬头,错愕的目光瞪住张端。
“你……”
“何况雇用凶徒,要行刺的是什么人?是堂堂国公,此举与谋逆何异?”张端又开口说道:“莱国公,下官斗胆说一句。我们各家前来为孔府,确是对分田之事有异意。但我们是来与国公商议的,绝非是要动刀……”
王笑忽然冲羊倌扬了扬下巴。
羊倌会意,手起刀落,一刀斩下孙炎彬的头颅!
“噗”的一声,血柱喷涌而出。
张端还在侃侃而谈,一瞬间热血喷了他一脸。
他鬼叫一声,整个人退了两步,摔在地上。
“啊!”
孔兴燮早已被门外那些头颅吓破了胆,只是想着‘幸好自己委曲求全保护了孔府’才挣到现在,刚才看着孙炎彬,他心里满是同情,还在盼着有人能站出来帮一帮孙炎彬。没想到下一刻就看到这样的场景。
孔兴燮只觉心胆都吓得碎开,一口气提不起来,眼睛翻了翻,终于晕倒在地。
倒地之后脚还抽搐了两下。
“羊将军,你怎么回事?!”王笑大喝一声,叱道:“吓到张翰林了知道吗?还不退下……唔,张翰林,刚才说到商议分田之事,你接着说。”
孟宏益心中暗骂一声。他刚才听张端说话,心中还暗赞了好几句‘好,这后生不错,与老夫所见略同’。张端的意思看似站在王笑这边,其实颇为微妙。简单来说就是:撇开孙家,我们好好谈,谁都别动手。
——这‘谁都别动手’主要是让王笑别动手。至于‘谈’,谁能谈过自己这些读书人、士大夫?
这个说法,孟宏益很满意,于是转头看张端,希望他继续站出来说……
张端嘴里溅了血,想要吐,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最后还是硬生生忍住。
他抹了抹脸,站起来,只觉背后凉飕飕的,于是转头又看了一眼,生怕有人在后面把自己的头砍下来。
再转过头,士绅们都用鼓励又胆怯的目光看向他。
——继续说啊。
“下官……下官觉得,分田是有利之事。我掖县张县……下官做不了主,但愿回去之后与宗长禀明道理,定……定给国公满意的答复。”
“很好。”王笑很是赞许,“掖县张家,我记下了,你们是继衍圣公府之后第二个倡议分田的。”
他手指在椅背上敲了敲,又道:“还有谁不同意分田?”
毛九华真的是很害怕,但他还是努力睁开了眼。
“国公爷啊,老朽今年七十有九了。犹记得中进士那年,还是昭宗皇帝在位时,自称一句‘四朝元老’不过分吧?今日老朽豁出去了,国公哪怕要杀老朽,但毛家的田也是分不得。非是毛家人贪财,实因这些地田都是祖辈清清白白得来的,不能分就是不能分。”
沉默着的士绅们见有了出头之人,纷纷说起来,依旧是不肯分田,还各有各的道理。
他们不是不怕死,也不是爱财胜过自己的性命。
而是因为这些田地都是家族的产地,在这个时代,家族才是他们的根基。如果没有家族帮衬,他们读书考学不成,婚丧嫁娶不成,做点事与现在是天壤之别。
如果是自己的田,这样被人拿刀逼一逼,给就给了。但今日若是拱手把族中田地让出去,往后自己和妻儿要面对的就是被族人戳脊梁骨的一生。
这一刻,士绅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家族,他们终于还是迎着王笑的屠刀……小心翼翼地叫起委屈来。
“国公爷啊,我曾家真的没有多少田地……”
“国公爷……”
“还不够是吧?”王笑冷笑一声,道:“没关系,我们一起看看。”
随着他这一句话,堂中又是一静,所有人都心慌起来。
——这……这混世魔王又要做什么?
~~
刚才在孔府外,佃户们闹到最起劲之时,蔡悟真忽然领着兵马冲出来,将士们还提着一个个带血的麻袋。
那场面血淋淋的,闹事的佃户们骇破了胆,一边惊叫着一边给官兵让开道路,也不知踩踏了多少人。
等官兵过去,他们一时间也很迷茫,又想继续闹,又怕被官兵杀了。
紧接着,又是一大队官兵向孔府这边而来。
一众佃户目光看去,登时魂飞魄散……
秦玄策处事显然和蔡悟真不同。
蔡悟真比较实际,杀了两百多人,拿麻袋把头颅装起来,把大部兵马留在孙家管押犯人。总之他虽凶狠,但也内敛。
秦玄策杀得不多,就几十个,却是把头颅一颗一颗都挂在长枪上,一路招摇过市,队伍后面还用绳索牵着三四百个穿着中衣的犯人,一路悲嚎不断。
佃户被挤在路边,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个都是满面狰狞,还在往下滴着血……
不少人受不了这场面,转身就要跑,却见后面锦衣卫又驱赶着一群人过来,再后面还有佃户跟着。
两拨佃户当中还有不少人是相识的,虽然害怕,但还是打起招呼。
“土娃他爹,你咋来了?你不是说不肯给主家说话吗?”
“嘿,你当俺是你这蠢猪,俺老婆娃儿都活不下去了,还给主家说话?跟你说了弄了田地要紧。”
“那你咋还来了?”
“俺来告状。官府说了,告状有赏钱领,发两个馒头、二十文钱。”
“咦,官府这边也是两个馒头、二十文钱?”
“你傻啊,发钱又不难,就那些大老爷会发吗?官府就不懂得发吗?”
……
到处都是乱哄哄的议论。
孔家大门轰然打开。
秦玄策提枪大喊道:“各位父老乡亲!今日虢国公就在这孔圣人的府邸大门内,处置横行乡里的恶霸,为父老乡亲们作主!”
他声若洪钟,大吼声传开,所有人都是愣了一下。
“你们要来闹,好啊!虢国公今天就跟你们把这事掰扯掰扯……”
第752章 告状会
傅青主混在闹事的人群中,被挤到墙边站了好一会,忽然听到秦玄策的喊声,他四下看了看,对辛宜学道:“我们过去。”
一老一少有些艰难地挤过人群,向孔府大门走去。
“官府要替我们做主啦……”
“别听他们的……”
人群叫喊不停,但有官镇着,倒也没闹出什么事来。刚才那两波官兵提着人头过去的场面确实上吓散了他们的气势。
傅青主穿行其中,若是见到有人要跑,便笑着劝道:“看一看无妨的,虢国公是要为大家伙做主……”
他其实想找到刚才自己问询过那个老汉,想看看对方的想法是否会有所改变。
可惜,人太多也太乱,他始终找不到那个老汉。
好不容易挤到大门前,他目光看去,只见官兵已整理好阵列,守着孔府,用长矛隔着人群,只让人站在外面看。
而孔府之内,大门与重光门之间的巨大空地上,秦玄策带回来的头颅已被摆开,许多人各自分布站开,竟像是要在这里审案一般。
场面还是很乱,傅青主被人得晃来晃去,辛学宜拿出印信亮给官兵,一老一少于是进了大门,寻了个视线好的地方看着。
又过了好一会,王笑才领着人走了出来……
“砰!”
一声铳响,先声夺人。
有兵士吼道:“肃静!”
“威武……”官兵们拿长矛敲打着地面。
百姓们已经是骨子里就怕这种声音,下意识地便安静下来。
王笑指了指地上最左边的一颗头颅,向一众士绅问道:“不问问我为何滥用私刑了?”
士绅们都沉默着。
毛九华闭着眼,这一次他是真觉得这外面的光太亮,一双老眼看得难受。他坐在堂上都觉得累,此时被王笑带出来站着,更是没气力去问,于是根本就不搭理王笑。
最后还是傅票初站出来,高声问道:“国公为何滥用私刑?!”
“谁说我滥用私刑了?”王笑道:“耿指挥使,审吧。”
“是!”耿叔白大喝道:“带上来。”
傅票初突然觉得自己像是王笑的捧哏,心中大感不快,负过手默不作声……
不一会儿,锦衣卫押上一个衣着褴褛的老汉。
那老汉畏畏缩缩,如没有骨头一般,一路被锦衣卫扛着到孙府内。
锦衣卫手一松,他便跪在地上。
“草民……吴广礼,拜见各位官爷。”
秦玄策上前,捧起那颗头颅,问道:“此人你可认得?”
吴广礼吓得不轻,喃喃道:“认得……”
“是谁?”
“是……是草民的主家老爷,马老爷……”
“老爷你个头,他叫什么名字?”
“草民……草民不敢称老爷名字……”
秦玄策眼睛一瞪,吴广礼吓得不轻,道:“主家叫马知非,他有地六十余顷、有佃户两百余家。”
“你还告不告状了?他犯了什么事?”
“草民告状,草民告状。草民的女儿去年才十七岁,嫁给了果场的张子敬,成亲当夜,马知非一顶花轿把草民的女儿抬到自己家,十天后才还回来……”
秦玄策又问道:“你可有证据?”
“有。”吴广礼忽然哭出来,道:“这事村里都知道啊,不然草民也不敢说出来……对了,同村的佃户王怀仁、张九清,都可以作证……”
不一会儿,锦衣卫带着十数个马知非家的佃户上前。
十数名佃户人人指控,内容极是详尽。
“呜呜……草民王怀仁,草民本是流民,佃下马老爷田地的第一夜,马老爷见草民的闺女标致,一夜来打几次门,小笆门都被打坏了……”
“草民田二,娶妻当天,马老爷叫了几个家丁,挑了被子,拿着毡毯,提着尿壶,他自己跟在后面,到了草民家里,别的话不讲,只说‘把你媳妇带来睡睡看,好才要,不好两便’,草民骂了他一句,被他让人一顿毒打……”
“草民孙大琨,我阿爹为了给我娶媳妇,向马老爷借。马老爷说‘不要愁,我替你想办法。但你要允许我一件事,你新儿媳带来,头三晚上我去。你不允许,我只要想你儿媳,还能不给我吗?’我阿爹想来想去,没办法,还是打答应了,马老爷借了三石小麦给我。结果现在草民欠了他六石小麦……”
十数个佃户人人控诉,场面渐渐安静下来。
有部分人,比如秦玄策,觉得义愤填膺,恨不能把马知非的头再踩碎。
但更多人则是神色复杂。
由于苏北、鲁南,自古就是鲁地,受儒家影响颇深,百姓往往羞于谈涉这些事,当事人多不愿对此加以张扬。但地主老爷对佃户妻女有‘初行权’,这是很多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佃户娶妻,首先要让地主困过,然后可以同房,有人称之为‘尝新’,佃户根本无力抗拒。
至于还有人写诗说过这事:“毫邑汤都史所传,至今豪霸圈庄园。蜀客多情问遗事,居停首说初行权。”
此时众佃户说罢,王笑开口道:“依《大楚律》,‘强干罪者绞’,马知非屡犯重犯,我派人将其斩杀,诸位可有异议?”
士绅们一愣。
——感觉好久没有听到‘大楚律’这三个字了。
异议当然是有异议的——刚才这听下来,明明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怎么能说得上是‘强’呢?
但看着周围持刀的兵士,士绅们皆不开口。
“都没有异议。那就审下一个。”王笑指了指下一颗人头。
在场的士绅听着那些佃户的控诉,每个人心思不一。
比如毛九华对这种陋习也感到深恶痛绝,但他也只能做到自己不去欺压佃户,或者族人太过火时提醒两句。
如张端这样的公子哥,看这种事却是另一个角度。他也与不少佃户之妻女有染,但他自命风流,认为自己做的是雅事。不像旁人做的这样龌龊。
孟宏益自己也是不这么干的,但族中若有子弟闹出了这样的事,他便拼命捂下来,免得坏了亚圣府的名声。
……
总而言之,这种事众人本就是知道的,但没想到王笑会捅开。
更没想到事情捅开之后会显得那样骇人听闻。
原本掩在那里的时候明明看起来就还好,乡绅们温文尔雅,佃户们敦厚老实,一派其乐融融。
那些佃户一开始控诉还畏畏缩缩,渐渐情绪也激动起来。从‘尝新’开新,丑事越扒越多,神情也渐渐咬牙切齿。
甚至有些今天跑来闹事要维护孔家的佃户中,情绪也开始渐渐失控。
从孔家、到管勾厅,再到屯官、总甲、小甲,他们一层一层所受到的欺凌本就不少。只是渐渐麻木了,见怪不怪了。
像是好了疤的伤口,忘了痛,或习惯了痛。
孔府中还有人佃户正在告状,孔府外忽然有人大哭起来。
那是一个瘦骨如柴的汉子,刚才还闹得厉害高喊着“不能让官府欺负了圣人家”,此时才猛然想起他的婆娘以前也被孔家的屯官困过觉……领来的那二十文钱,以及早上落在肚里的两个馒头忽然间就变得无比刺心。
“苍天呐!俺是大傻子呐!狗屯官孔倪本欺负了俺,俺来跑来给他们家撑场面……被卖了还给人数钱,俺……”
他话到这里,一时不知怎么形容自己。只好从怀里摸索出一串铜板来。
“二十文钱!二十文钱就让俺当孙龟、当傻子呐……去他娘的……”
他有心把手里的铜板掷出去,终究还是舍不得,窝窝囊囊地把钱收回怀里,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他没想到的是,官兵耳尖,听到他的叫嚷,马上有人报上去。
“孔府屯官孔倪本……”
一路报到秦玄策耳里,秦玄策当即便低声吩咐道:“去,先把全部人都拿下……”
~~
孔家大门内。
一众乡绅额头上的冷汗不停往下流。
几十个人头,一个个审过去,一桩桩事情揭出来。其中还有他们的族人、亲戚。
谁都不确定王笑审完这些人之后还要做什么,不由得他们不怕。
此时已过了申时三刻,他们从一大早开始就到了孔府大堂,熬了四个时辰,中午也没进食。体力早已耗尽。
尤其是毛九华,又饿又累,头痛、眼花、腿软。心里恨王笑到了极点。
——再下去,只怕等不到王笑来杀,老夫就已经死在这里了……
正当他摇摇欲坠之时,只见孔府外有官兵压着一群人过来。
毛九华登时心道不好,与孟宏益对视一眼,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担忧。
下一刻。
秦玄策高喊道:“死人审完了,接下来审活人!父老乡亲们看看,这些屯官们往日有没有欺凌你们的……”
若是一开始就要佃户指控孔家屯官,大概是没什么效果的。
但先抄了孙家,震慑住一众乡绅,逼得他们不敢再使手段。又通过刚才告死人状调动了佃户的情绪。此时此刻,群情终于激愤起来。
“孔倪本!俺要告孔倪本,他占了俺祖辈的山头,把俺爹娘的坟拆了……”
孔倪本被官兵押着,见这些人第一个状告自己,又惊又怕,气急败坏大喊道:“薛大承,你少胡说!那山头是我卖下来的!”
“你才给了俺两斗米。”
“那也是说好的!”
“那咱俩还说好了,你能不动俺爹娘的坟。”
“哪有你爹娘的坟做在我家山头的道理……不是,大承哥,我把山头还你,你别告我……”
然而下一刻又有人站出来大喊道:“俺也要告孔倪本,他糟蹋……他害死了俺闺女……”
随着这一句话,场面猛然变得混乱起来。
也不知怎的,押着孔倪本的官兵突然摔了一下,手一推,把孔倪本直接推到了人群中。
“乡亲们,打死这个狗才!”也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
“打死他!”
“叫你欺负俺……”
“咬死他!他也卖了俺闺女,俺恨不得吃了他的肉……”
人群蜂涌而动。
紧接着,惨叫声撕心裂肺地响起。
“啊!”
羊倌站在王笑身后,目光看那些蜂拥的人群,眼中有些嘲讽,也有些快意。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人还是这样,平日里老实巴交的。被鼓动一下,他们就能把人生吞活剥。好在这一次,被他们咬下血肉的人是早已选好的……
“啊!”
孔兴燮才从晕迷中醒来,被带来站在士绅队列之首,见了这样的场面只觉肝胆俱丧,重新摔在地上。
傅票初已经完全不敢再开口。他不怕顶撞王笑、被王笑杀掉,但他怕王笑鼓动百姓把他打死。这样死,于他而言是莫大的羞辱。
“啊……”
惨叫声戛然而止。所有士绅头皮发麻。
左经纶转过头,不再看这些,叹息着又向大堂走去。
别人却没那么好命,王笑没吩咐,谁都不敢走。
“把孔倪本带上来。”王笑吩咐道。
官兵愣了一下,过了一会,两名锦衣卫捧着白布,从人群中走出来。
……
毛九华闭着眼,感到一片黑暗。
他听不到有人在说话,只觉得四周是那样安静。
终于,他睁开眼向前看去,只见地上有两片白布,那上面摆着……几条血淋淋的骨头。
“呕!”
“呕!”
不止一个人呕了出来……
这一刻,这些士绅是无比的愤怒。
他们不仅恨王笑,他们更恨这些愚昧的佃户!
“你们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轻易就被王笑挑拨、站到他那边去?!明明说好了要支持我们的……”
“王笑不过给了你们一人二十文钱、两个馒头,你们这些蠢货就背叛了主家?全都是贱骨头……”
~~
“莱国公。这些屯官就算有罪,也该由朝廷来审……不可任由百姓打死啊!”曾闻道一脸惨白地开口说道,“否则法度不存,一切就乱了套了。”
曾闻道本来不想开口的,但他怕要是不阻止,接下来王笑还要审别人,比如……
“曾大人说的有道理。”王笑道。
众人心中愈悲。
——只听这口气,就知道他在说反话了。
果然,王笑大喝道:“来人,去孔府东房,把‘四路常催’的东西拿上来!”
“是!”
所谓“四路常催”就是指的孔府的刑房,用来催租、抓人、监押。摆着些红棍、笞板、甘广棍、牛尾鞭、锅板枷等各种刑具。
不一会儿,官兵们把各种刑具一一搬上来。
“这些佃户,还有刚才死掉的屯官孔倪本可都是孔府的民,衍圣公府才是他们的‘户人’。来,用衍圣公府的催租刑具打,打死人不用偿命。”
“是!”
几名官兵拿起那些刑具,装模作样那堆骨头上一敲。
“报!卑职替衍圣公府催收,失手将孔倪本打死了……”
这般作态落在曾闻达眼里,曾闻达惊怒交加,涨红了脸,满腔惊恐化成怒吼:
“这分明是指鹿为马!莱国公戏弄我等?当天下人是傻子不成?!”
“那为何你们平常都这么做?!”
王笑大吼一句,如同惊雷落下!
曾闻达愣住,再张口,发现自己喉咙里竟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
“那为何你们平常都这么做?!”
吼声回荡开来。
安静了好一会之后,孔府外有佃户大哭起来。
这个佃户是收了锦衣卫的铜钱来告状的,他爹就是欠了收被活活打死。
在这种被打死也不用偿命的世道下,他也没想过报冤伸冤。如果没有这二十文钱,他甚至没有勇气告状……
直到这一刻,他懦弱又麻木的心终于有了触动。
“国公爷!草民知道的……国公是在为草民作主呐!”
一声悲嚎,他重重在地上磕了个头……
~~
秦玄策眼眶一热,大喊道:“父老乡亲们受过什么委屈,尽管报上来,有虢……”
“国公爷!别审了!”
最先跪下的还是张端,他亳无征兆地就扑倒跪在王笑面前。
“国公爷!别再审了……有话好好说……我……我……”
就连他,语气也失去了先前的镇定自若。
因为他不能当众就把话说透。
“我们还是回大堂私下谈吧,要分田也可以商量,别这样。再审下去就要审到我们头上了。”——这样的话还是不能说的。
张端不是想为孔家的狗屁屯官说话,他是明白要是再不出面阻止,事情就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王笑现在施出的这一手,比‘直接派人杀的孙家’这一招还要难以对付。
他能杀掉孙家,但不可能直接动手杀光所有士绅。双方都很清楚,这些士绅是读过书的英才,治国离不开这些人。王笑不可能指望大字不识的佃户治国。别的不说,没有乡绅,各个乡里直接都会乱了……
今天双方比的还是‘谁更能扛得住’。
现在,王笑这种挟持民意的做法已经赢了。
人是佃户打死的,说理都没处说。更关键的是,这种事必须马上掐掉。不然此例一开,王笑想杀谁就挟持百姓把人打死,那才真是法度不存!
这是关系家族存亡的大事,比田地重要。
自己来曲阜,支撑到现在已经尽力了,也对族中有了交待。回去以后把事情说了,相信族人都能理解……
张端想明白这个道理,直接就跪了下来。
“国公爷,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对,下官是说天色已晚,何况这样……百姓冲动之下若是……”
王笑打断他的话,淡淡道:“张翰林想说什么?”
张端听着这冷淡的语气,愣了一愣,福至心灵地道:“下官突然想起来了,下官来之前,宗长曾说过……可由我全权替他……那个……不用再禀明宗长了,下官直接可以作主,张家的田,愿全部交还朝廷分配。”
“很好。”王笑声音很平静,又压低了几分,道:“你的族人会感激你的。”
这句话传到别的士绅耳朵里,感受各不相同,各自默然不语。
——这狗贼又在口出狂言了。
下一刻,王笑道:“毛老大人是四朝元老,今日难得老大人在,还是继续审吧……”
毛九华腿一软,摔坐下去,幸而被亲随扶住。
狗贼!要继续审已经很过分了,还指明道姓点老夫的名,你他娘的!
“国公……老大人累了,站……站都站不住了……”
孟宏益说着,飞快瞥了毛九华一眼,又道:“对了,国公,下官在邹城也有几亩薄田……愿交还朝廷分配。”
“很好。”王笑很是赞许道:“孟子曰,耕夫碌碌,多无隔夜之粮,日食三餐,当思农夫之苦。孟大人不愧是亚圣之后。”
“是是……国公谬赞了……”孟宏益连连行礼不停。
——狗贼!这话是唐太宗说的,不是孟子说的。
毛九华颓然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也没有撑下去的必要了……
接下来的事情也很简单。
今天来的各个士绅表态支持分田,也表示希望王笑不要再让佃户乱来,免得事态闹大,或错杀了无辜之人。
王笑并不与他们多谈,反而是把剩下的沟通谈给了王珍。
一众士绅这一天经历了凶残狠辣的王笑、阴阳怪气的王珠,再见到温尔而雅的王珍,既觉松了口气,又觉不太安心……
第753章 收英杰
士绅由王珍重新带入大堂接待。
王笑出百安抚了佃户,又安排孔府下人给所有人分发馒头。
一片感激与叫好声中,傅青主站在孔府当中远远看着那些佃户,默默无言,也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辛宜学唤了一声:“国公。”
却是王笑走了过来。
傅青主叹道:“国公做这些,我一开始是反对的。但我素来只管埋头做事,因此也未与国公说过。”
“傅先生是觉得我该拉拢他们,让他们为我所用、尽快稳定山东局势?”
“原本确实是有这种期待,但今日也是看明白了。”傅青主叹息一声,道:“蠹众而木折,隙大而墙坏。故大臣争于私而不顾其民,则下离上。下离上者,国之隙也。秩官之吏隐下以渔百姓,此民之蠹也。故有隙蠹而不亡者,天下鲜矣……我楚国蠹虫众多,已到了木折墙坏的亡国边缘,再不‘任法去私’,回天无术矣。但现在我好奇的是,国公是如何下定决心与他们翻脸的?”
王笑轻轻笑了笑,又道:“我当然也希望他们能支持我们,但他们不够坚决。没办法,我才只好选择别的支持者。”
“此话何意?”
“建奴入侵过山东两次。”王笑缓缓道:“那些仗义死节的、英勇不屈的……已经死了很多了。留下的这些人,当然不能说全都是没有骨气的……怎么说呢?他们的立场从来就不站在我们这一边。
我们楚朝士绅不同于魏晋隋唐时的门阀世家。楚朝士绅的根基是什么?是科举、是文教。他们读书入仕,成为士大夫,享受特权,兼并土地,且贵且富。靠的是掌握了读书的资源。其中最厉害的,一家出了三十个进士,啧啧。不谈他们有没有舞弊,但他们必定是掌握了科举的方法、资源。这是一道巨大的鸿沟,把这些贵族,和普通百姓区分开。这道鸿沟,也许百年都填不平……
他们当然看中田地,但他们最看中的还是‘科举’。他们支持楚朝,是因为他们在楚朝还有秀才、举人、进士的功名。如今瑞朝、清朝来了,只要承认他们的功名。楚朝的举人可以继续在清朝考科举。傅先生认为会怎么样?他们会成为清朝的进士,继续这样当一方士绅。世道有任何改变吗?没有。”
如果我与多尔衮开仗,多尔衮只要做出承诺……今日来的这些人,直接会有大半投降过去当清朝的官。这虽是没发生的事,但请傅先生信我,我没冤枉他们。”
傅青主道:“比起建奴,他们应该更支持我们才对。”
“只怕‘更’得有限。甚至在他们眼里,我们还不如建奴。”王笑叹道:“实力摆在那里,这些人是聪明人,不会看不明白。毕竟他们不是没见过建奴的大军。何况还有南京那边。怎么看,他们都不太愿意支持我们。
另一方面,若要他们支持,我们也得给他们回报。呵,我们比他们还穷,能给什么回报?更多的特权?那如此一来,我们得到也只是一个比父皇当时还糟糕的朝堂。更重要的一点是,已经到了‘不分田不行’的地步了,山东地就这么多,他们占了绝大多数。除非再死更多的人,这个矛盾缓和不了。”
这些,注定了我们和他们是站在不同立场的。要做得简单粗暴些,就是学唐中元,把这些人杀光。”王笑摇了摇头,道:“但这条路本就难走,那么多造反头子都死了,大大小小数千支造反队伍到现在只剩下两支。更何况时机已经过去了。这是死路。
换言之,我们是楚朝正朔,不能真没了法度。还有,我们离不开读书人的支持,他们确实比大字不识的百姓有才能,称得上是‘精英’。所以,既要让法度不乱、又要收服民心、还要拉拢这些士绅当中的有识之士。得要像走钢丝一样找到平衡……”
傅青主叹息一声,缓缓道:“治大国如烹小鲜,国公有所考虑便好。只是经此一事,再想收服读书人,怕是难了。”
“慢慢来吧。”王笑道。
他说着,抬起手指了指远处的一道身影。
“傅先生你看。”
傅青主顺着王笑的手指看去,只见那人是孔兴弥。
他们看不到孔兴弥的表情,但能感受到那道身影带着孤寂。
王笑道:“士绅中也不全是喜欢压迫别人供自己享乐之人。经世济民者也多出其中。他们读过书,有志向,有理想,有道德……唔,对了,傅先生你也是这样的诗书官宦世家。”
“我算不上什么世家。”傅青主苦笑着摆了摆手,又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国公是想说士族当中有国之蠹虫、也有仁人志士?”
“还是楚朝的制度出了问题,让士大夫有了空子可钻,以此获利。于是风气使然,导致各大家族中多由权欲利欲熏心之辈上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把这些暗疮揭开,不让这些还有志气的士族青年看到血淋淋的盘剥,如何让他们从家族庇护的安乐窝里走出来?”
王笑说着,又道:“如今我算是开了头,把阻力打掉。接下来分田的具体事宜便拜托傅先生了。这才是繁琐费功夫的地方。能不能让山东百姓归心、坚持拥护我们,不是靠今天我嘴皮子说说,而是看接下来能否贯彻仁政……傅先生比我辛苦。”
傅青主缓缓道:“若能让更多人活下去,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
两人谈论着这些话,越走越远。
……
孔兴弥看着地上的血迹被清洗掉。人头被收走,水一泼,衍圣公府又回到干净而富贵的样子,一如平常。
以前,他也偶尔有听说过族人那些欺男霸女之事,零星半点的。让人觉得是孔家偶尔出了一两个败类。
但今日看来,当士绅对佃户拥有了生杀予夺的权力,又有多少人能够克制,还会在乎人性?
府门外,一个告过状的佃户没急着走,正坐在对街的角落里,木然看着圣衍公府的大门。
孔兴弥下意识地走到他前面,缓缓道:“我听到你刚才说的,你妻女都让屯官糟蹋了……为何不来找孔家告状?”
那佃户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孔兴弥又问道:“或者说……你为什么不反抗,不跟着流寇去造反?”
两人又对视了一会。
佃户有力无力地站起身走开,嘴里嘟囔着:“没饿过肚子的公子哥懂什么?”
他走了两步,看地上有一块馒头,已被人踩扁,俯身捡起来塞在嘴里。
孔兴弥望着这一幕,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绸衫,眼中愈发茫然……
~~
孔府大堂。
“诸位该知道,齐王贤明不同与别的藩王,由他坐镇山东,既是为山东士绅百姓谋福,也是为楚朝守住中原,谋复燕京……”
王珍缓缓说着,脸色很是温和。
有了王笑的对比和衬托。一众士绅都觉得这个王家老大是如此和善。
说了半天,王珍终于说到最关键的部分:“眼下这时局,燕京城原先那些官吏或死或降,齐王欲成大事,幕下缺少人才。能倚仗的还不是齐鲁之地的英才吗?”
毛九华眼皮一抬,心想:“来了,打了一棒子,现在来发甜枣了。但老夫不稀罕你的枣,哼!”
他确实不太稀罕,毛家是科举世家,等南京那边开科取士了,毛家下一辈的子弟自然可以到南京为官。或者,去哪个朝廷当官不行?
毛九华再一想,反正在山东的田地都给人抢了,还不如举家投奔到南京去。
傅票初打算守孝三年之后再出来科举为官,对王珍的拉拢并不感兴趣。如果不是被得罪了王笑,他现在就要拂袖而去。另外,他注意到的还是‘欲成大事’四个字,这虽然不是什么秘密,但齐王一党如此肆无忌惮还是让人心惊。
张端暂时是不打算出来做事的,他行事小心,不爱担风险,因此并不想在乱世下注,打算等天下平定之后再出仕。因此并不出风头,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
孔、孟、颜、鲁四家反倒是最给王珍面子的,他们家庙在这里,迁是不太好迁的,最多是像宋金之际时那样,分一个旁支出去。
眼下山东被齐王和王笑占着,王笑又是这样凶狠。反正以后不管谁得了天下,都得给孔孟颜鲁四家面子,他们不像别家下注了要担风险,最不怕的就是下注。如今田地都答应交出去了,要服软那就干干脆脆、彻彻底底。
于是王珍一边说,孟宏益一边抚须赞颂:“齐王贤德与山河日月交辉,臣瞻仰已久,能为殿下效犬马之劳,荣幸之至!”
王珍又道:“舍弟如今分了山东田地也是无奈之举。所谓‘国之所以兴者,农战也’,农耕为国之根本。诸君慷慨,分田舍地给百姓,牢筑山东之根基。来日山东富强,齐王成就大业,必不会忘诸君今日之功。”
曾闻达心中不屑,脸色却露出喜色叫了一声好,显然极给面子。
王珍顾目环视,只见除了孔孟颜鲁四家,其他人都神色淡淡的,显然还沉浸在被抢了田地的愤恨之中,又道:“请诸君将目光放长远一些。今日失了些许田地又如何?求田问舍岂是我辈所……”
傅票初听到这里,嘴上不敢多言,心中却是大怒——‘些许’田地?我傅家祖辈辛辛苦苦才攒下的六十万亩良田,你说抢就抢。
王珍语重心长说着:“诸位该明白,舍弟将这些田地分了,实是为了你们着想。一则,这些年天灾人祸不断,百姓饥贫交迫。再不松一松,早晚还是要奋起反抗。到时吃亏的还是诸君。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来年无鱼;焚薮而田,岂不获得?而来年无兽。诈伪之道,虽今偷可,后将无复,非长术也!”
张端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心中却是讥笑着——呵,抢了就是抢了,千方百计夺走了我们的田,还说这么好听,当我们傻子吗?
王珍道:“王某想问一问,你们山东各族的根基是什么?”
众人的目光先是望向了孔兴燮,接着又望向孟宏益。
孟宏益抚了抚长须,道貌岸然道:“当然是‘诗书礼教’四字。”
“不错,正是诗书礼教!”王珍拍了拍掌。
孟宏益一场,心想你这样说场面话就没意思了,不如早点放我们走。
王珍苦口婆心道:“诸君该明白,所谓士绅和普通百姓的不同之处在哪里,在于‘读书’,如今虽分了田,这也是为了国富民强。国富民强之后,天下平定,四海清平。以后的世族贵人会是谁,当然还是你们这些有才识的士绅。山东是殿下根基之地。想必到了那时,满朝青紫重臣皆是你等家中子弟。这,不比几亩田地来得值吗?”
傅票初眼中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开口道:“王兄的意思是?”
“王某说了,齐王帐下人才匮乏,想请诸君族中子弟入仕任事。”
毛九化忽然睁开眼,道:“你是说,齐王要举行科考?!”
这对于毛家而言可是大事,毛九化自己虽早已中了进士,但对族中子弟的学业仕途还是极为关心。
没想到王珍道:“不必科考,只要是诸君族中子弟,凭荐信来,他想去哪个衙门,让主官当面考核过,即可任职……”
“这是吏员?!”
——我族中英才子弟,岂可屈为下吏幕僚?!哼,没诚意还说一堆。
王珍道:“绝不是吏员。王某以齐王名义担保,入衙任事即为齐王属官。来日成就大业,凭这官身,六部尚书可担得、内阁阁老可担得……”
毛九化道:“没经过科举,终究还是落了下乖。”
“齐王用人,不看八股文章,只看实干才能。”
傅票初不知为何又有了怒气,起身道:“岂可如此?!科举选官历经千载。天下无数士子潜心攻读、孜孜不倦。齐王若不重科举,必尽失天下读书人之心,乃自取败亡之道尔!”
王珍想了想,道:“傅兄说的不错,但稍安勿躁,这只是权宜之计,等天下平定再开科举不迟。但如今齐王也是要用人的嘛。”
傅票初不回答——我不着急,等天下平定我再考也不迟。
王珍又笑道:“傅兄不如再一想,科举取官,在座诸位族中能入仕者有几人?今日我提出的办法,却能让你们族中子弟……几乎尽数入仕。齐王麾下这些官职,你们先人一步取了。试想,等往后殿下光复楚朝,这是何等的光耀?”
“你是说真的?举族子弟皆可入仕?”
“真的,但凡是识子的成年子弟,皆可入仕。”
一众士绅终于动容……
~~
“其实,有一半都是在骗他们的。”王笑道,“能让他们全部入仕是真的,但以后把握朝政,那是休想。”
唐芊芊微有些疑惑,道:“只怕很难控制,这些人一旦入仕,凭他们的人脉,很容易掌权。”
“我让他们入仕,为的就是打散他们,不然他们联合在一起……”
王笑说到这里,唐芊芊给他夹了一口菜。两人正坐在一起吃饭,若让花枝见了,难免要嘀咕一句“腻歪”,因此他们也不和花枝一起吃。
“他们族人聚在一起,要反对我什么的就很方便。干脆全都拉出来帮我做事,免得被长辈熏陶教育得只顾家族利益。把他们打散了,分派到各个县城乡镇。慢慢的,哪些是仁人志士、哪些是庸碌蠢材,也就显露出来了……”
唐芊芊道:“哪有那么多空缺?”
“怎会没有空缺?”王笑道:“我手底下,空缺的官位多到全天下的读书人都填不过来。你看啊,只说分田一项,得有人登记人口、得有人丈量土地、得有人调节矛盾、得有人分派种子农具……”
“呸,你说的这些都是胥吏干的事。”
“是胥吏还是官,还不是我们说的算。”王笑谈道:“这楚朝不是官员太多,而是只吃饭不干活的官员太多。如果把概念往下放一下,楚朝的官员其实是太少太少……”
唐芊芊一听便明白过来,也不用王笑多解释。笑道:“但这样一来,很快他们就会发现你哄骗他们。饶不过你。”
“到时他们也没办法,我相信他们族中子弟总会有人还抱有热忱,见到了民生疾苦之后会站到我们这边来。他们若是想闹事,正好,让我把所有的英才和真正的英才区分开来。”
“坏蛋。”
“知道更坏的是什么吗?我打算兴办学校,给这些士族子弟授官、让他们任教。”
“嗯?”唐芊芊乍听之下未不觉得这有什么新奇之处。
王笑道:“我想办两种学校,第一种是为了让更多人读书识字明礼,这才是根本上触动到这些士绅大族利益的事,想必他们如果发现了会反抗得很激烈。但他们应该发现不了,我打算把这些学校伪装成培训旁门左道的‘技术类学校’,教识字、算筹、农业、水利、科技等等。五六年之后,我会得到第一批能用的心腹人才,然后……也许要一两百年,它才算是‘启民智’了,这是后话。
第二种,我打算办一个讲武学校,目的是培养将官。除了招纳有天赋的孩子之外还收两种人,一、让现有的将官去学习兵法韬略;二、让这些士族子弟去习武练兵……”
王笑说到这里,唐芊芊微微蹙眉,沉吟道:“如此一来,让他们沾染兵权怕不是好事。”
“并不怕他们沾染兵权。”王笑道:“说起来,秦家也是大族。只要是支持我的,又有何妨?这个讲武学校我敢办,自然要保证把士族子弟送进去,两三年后再出来就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唐芊芊放下碗筷,低头想了想,不由笑了起来。
“如此说来,笑郎何止是一半骗他们的?分明是抄人田产之后,还要弄散这些家族。”
“我分明是为他们培养优秀的子弟……”
话到这里,有亲兵在门外禀报道:“国公,那个孙兴弥想跑,被我们拿下来了,请问如何处置?”
王笑拍了拍唐芊芊的手,道:“你先吃着,我去看看。”
他走了之后,唐芊芊也不再吃,而是拿了纸笔,用她自己能看懂的字句把王笑刚才说的各种举措记下来,支着下巴一点点思忖。
她能品得出这其中有些更深奥的东西,比王笑的预想要厉害,因此每次都要仔细琢磨。
过了一会,王笑回来,搂着她的腰,道:“嗯?你哪里不理解?我可以再跟你讲讲。”
“才不用你讲。”唐芊芊道:“有些想法我仔细一琢磨都觉得大有深意,反而是你一讲,就显得中庸平常。”
王笑不由微微一笑。心想唐芊芊果然聪慧,能看到一些现代化运作模式的高明之处。
这感觉就好像自己是个学渣,看过一些很厉害的书,然后跑来和一个学霸说,学霸能理解书里的奥妙,可惜自己这个学渣只能阐述出一部分。
“嗯?中庸平常?”王笑道。
“讨厌,人家不是说你。你一点也不中庸,行了吧?”唐芊芊哄了他一句,随口将话题岔开,问道:“对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那个孔家的子弟怎么了?”
“放他去真定府了。”
唐芊芊好笑道:“才说要收服山东英才,这就跑了一个?”
“孔家、孙家运气不好,被我用来杀鸡儆猴,有点骨气的都不会投靠我,这是没有缘份,强求不得。”
“那不如杀了?”
“这么一说也是啊,我果然还是太善良了……”
“呸。”
话到这里,又是一声通传响起:“禀国公!济马快马来派,瑞朝派出使节议盟,不日即到,齐王请国公速归……”
唐芊芊与王笑对视一眼,都想到王笑前几天说的那一句“如果形势真的紧急,瑞朝也该派人来与我议盟了”。
如今,议盟的人真来了,那形势怕是‘紧急’了……
第754章 回济南
京城以北,昌平州,密云。
唐节咬牙痛叫一声,睁开眼。
“殿下醒了?”谢仲低声问了一句。
“这是哪?”
“密云以东,石羊梁子。”
唐节目光看去,见自己身处一个山洞中,身上的甲胄已经被解下了。他看向洞口,只见还有二十余个亲卫守在那,个个带伤。
“兄弟们呢?”
谢仲觉默了一会,缓缓叹道:“剩下的兄弟都在这了。”
唐节一愣,想要起身却又被谢仲按下去。
“殿下,你伤势未愈。”
“我昏迷了多久?”
“三天了……”
多尔衮率军攻打古北口,唐芊领兵守迎击。
清军以蔡家祯为先锋,唐节与其交战一月,互有胜负。
然而三日之前,瑞军忽然发现清军又派出一队人马绕道独石口,攻宣府、大同逼近居庸关。
唐节这才知道多尔衮在战略上远胜自己,信心受到巨挫。紧接着,清军加紧攻势,无论是大炮、火铳、盔甲、兵力、粮草……清军各方面都远胜瑞军。
多尔衮派出汉营不断消耗,杀不完一般,越杀越多,再加上乌真超哈营的不停炮击。瑞军节节败退。
到后来唐节麾下老营都疲惫不堪,伤亡惨重。最后多铎领镶白旗冲锋,瑞军大败,一溃千里。
唐节从来没打过这样仗,几乎看不到胜机。
他只记得大军溃败之后,他领着亲卫营的两千人断后,再后来负重坠马,被亲兵护着一路东逃,追兵层层堵截,逃了两天之后他便彻底晕过去。
再一睁眼,往日麾下亲卫营就只剩二十余人……
“京城怎么样了?”唐节又问道。
谢仲道:“陛下已有准备,京城想必无碍。”
唐节摇了摇头,道:“这次建奴运气好,让他们入了塞。京城兵力还是不足,父皇守得了一时,守不了太久……扶我起来。”
“建兵派了兵马搜查殿下。殿下重伤未愈,此时赶回京城也不能再战,不如在此休养几天再动身?”
唐节想了想,道:“不急着回京,我们去山海关。”
“去山海关?”谢仲讶然,“可是,古北口已经破了,山海关已经没用了。”
“但索沛的兵马还在山海关,等父皇得到古北口失守的消息,必定要召索沛回援京城。我研究过建奴的战法,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围点打援。等索沛得到消息,带兵回京,怕还要中埋伏,他没和建奴交手过,不知虚实,怕是要一仗即溃。”
唐节虚弱地闭着眼歇了一会,又沉吟道:“京城有父皇坐镇,我瑞朝还有大军据城而守,多尔衮没那么快打下京城。我去山海关接手索沛的兵马……这一次,我不必再与建奴正面硬仗,他们若是包围京城,我就不停袭扰。”
谢仲点了点头,叹道“殿下先养好伤再……”
一名亲卫迅速冲进山洞,报道:“有建奴在山下搜索。”
“走!”
亲卫们迅速扛起唐节就走。
一行人绕过山头,穿进林子向东跑去,忽听南边一阵大喊。
“反贼将领在这边……”
“追!”
谢仲一惊,安排两个亲兵带着唐节隐匿起来,自己带着剩下的人吸引建奴。
唐节重伤无力弹动,被两名亲兵藏在一个树洞当中。那两名亲兵又用枯枝将唐节遮好,则是躲在灌木后面。
只听得远处一片呼喝杀喊,声音颇为惨烈。
又过了一会,只听得清军汉旗一阵呼喊,有人喊道:“我杀了贼将唐节……”
唐节想到谢仲走时披着自己那一身盔甲,心中一阵悲痛。
然而清兵并未停止收查。
“你们往那边搜过去,别让人藏起来跑掉了。”
呼喊声中,已有清兵到了附近。
树洞中,唐节倚在那,手里握起一块石头,屏息以待。透过枯枝的缝隙,他看到那两个亲兵忽然起身向西逃去。
这附近便只丢下唐节一人。
片刻之后,一队清兵到了这个地方。
“仔细搜!”
树洞中,唐节握着石头。
他自诩是猛将,如今要死在这树洞之中,只觉得窝囊……
走到树洞前的清兵忽然抬起头,手一指前面大喊道:“那边有人!”
“追!”
几声杀喊之后,有人喊道:“嘿,又杀了两个,继续找……”
过了许久,四下渐渐平静下来,林中没有了动静。
唐节吃力地走出树洞,转头看着不远处那两个亲兵的无头尸体,又是百感交集。
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吃到这样的败仗……
~~
唐节不敌多尔衮,这也是王笑意料之中的事,虽然他希望唐节都守得更久一些,争取更多时间。
好在瑞朝掌权者也有自知之明,知道不是清兵的对手,还懂得联楚抗虏。
这次被唐中元派来济南议盟的是高兴生。
高兴生本是算命先生,如今却已是瑞朝的礼部尚书。他进入济南之后摩拳擦掌,准备凭口若悬河的辩才说服王笑出兵攘助瑞朝。
此事乍听之下不太可能。但高兴生仔细钻研过,认为说服王笑,他至少有七成把握。
——当然了,大瑞刚刚才击败了楚朝占领燕京,正是敌对之时。要想议盟是千难万难,所幸,来的是自己这样的大才,因此才有七成把握,若换成别人,只怕一成把握也没有……
他到了济南之后,这边负责接待他的是罗德元和岑兆贤。
这件事就很没谱,大瑞派了一个礼部尚书,这边却只派了两个五品官来对应……
当然,高兴生已经预料到了,对此也不以为意。
然后他在济南呆了两天,没见到王笑。
对此他也预料到了,心想王笑这是在杀自己的威风罢了,没关系,只要见了面,自己先摆出‘唇亡齿寒’的道理,晓之以理,接着再动之以情,凭这三寸不烂之舌,定能说服王笑……
思量至此,他又想到几句说辞,连忙拿笔记下来。
一边记,一边更觉才思泉涌,恨不得现在就对王笑进言一番。
“虢国公,你封号为‘虢’,可听说过‘假道伐虢’之事,遥想春秋之时,晋献公借道虞国伐虢国,结果如何?灭了虢国之后又灭了虞国。谚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者,正是如今的瑞、楚两国!”
高兴生提笔记下,心中满意。接着掐指一算,料想王笑也晾了自己两天了,明天也该召见自己了。
于是他往榻上一躺,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没想到和掐指算完,忽然就听到外面有人通禀道:“国公现在要见瑞朝使节……”
高兴生一路跟着兵士走到虢国公府大堂,抬头看去,只见这大堂和别处十分不同。
别人家的大堂都是两排椅子摆开,上首就是主位,这虢国公府的大堂前面却摆着一张大桌案。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正坐在桌案后面处理着公务,想必就是王笑。
“外臣高兴生,见过楚公。”
“免礼。”王笑头也不抬,在一份折子上画了个勾。
高兴生不是唯唯喏喏之人,抚着长须,贼溜溜的眼珠四下瞧了几眼,笑道:“楚公这厅堂的布置有趣,接待外客时还不耽误公务。虽有些怠慢客人,失了礼数。但……”
“我不讲虚礼,更重效率。”王笑打断道,“说说吧,燕京战事如何了?”
高兴生微微一愣,道:“建奴兵势如火,势不可挡。若我大瑞一旦败亡……”
王笑头也不抬道:“别和我说没用的。我只问你,我若出兵五万相助,唐中元能不能守住京城?”
高兴生彻底愣了一下,只觉得这场谈话完全出忽了自己的意料,准备好的说辞半点拿不出来。
“这……许是能吧?”
“能就能,不能就不能,我不要‘许是’。”王笑道:“但若要我出兵,我的兵马没有退路不行,这样,你们把沧州、天津给我。”
“这……”高兴生又是一阵懵,道:“这事,外臣现在做不了主……这……”
“做不了主那你来做什么?!说军情如火的是你,现在婆婆妈妈的也是你。”
“楚公,请等外臣马上派人回去禀明……”
王笑淡淡道:“那等你能做主了再来。”
说着,已有亲卫进堂,打算领高兴生出去。
高兴生嘴里的话噎在喉咙里出不来,只觉难受不已。
但他听王笑这个意思,显然还是答应议盟的,甚至态度比自己认为的还要明确。
——“这是好事、这是好事。”
他心里如此想着,虽还是觉得这一场会面让人郁闷不已,也只能缓缓退了出去。
……
王笑吐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眼中透出些沉思之色。
唐芊芊依然是那身官员打扮,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我瑞朝的礼部尚书在国公爷面前可就像个傻子。”
王笑道:“我和你把事情都谈好了,他再来,跟不上我的节奏罢了。”
他说着,拉过唐芊芊的手,让她在自己腿上坐下,又道:“你们瑞朝敢罢免你的职位,这次议盟,我替你出气,让他们知道七殿下才是真正能办事的。”
“花言巧语。”
唐芊芊将王笑案头的地图又摊开,手指在渤海湾一带划了一圈,又道:“如果把天津、沧州给了你,那再加上德州、临清、济宁、即墨……我突然发现,你的地盘是临海这一片,相当于春秋时齐国的地盘。”
“不对。”王笑道,“我的地盘不止这一片。”
他伸出手,在地图上又划了一圈,沿着朝鲜半岛,把整片渤海海域都包围起来。
“是这一大片。唔,这么一看,我的地盘也没有那么小……”
“这些都是海,能有什么用?”
“海洋物产丰饶,大有可为。”他开玩笑般地说了一句,又道:“你看这里……辽东半岛伸到我的地盘来了。这次如果燕京能撑住,我打算把旅顺口、金州、复州占了。”
“听你一说,像是我们能打赢呢。”
“这只是最理想的结果。”王笑叹道:“这一战是最难打的,要做好长久作仗的准备,两年、三年,可能会更久。”
唐芊芊亦是悠悠叹了口气。
“师父知道我在济南。等高兴生派快马传了消息回京,义父应该会任命我出面议盟,到时我便回去了。”
“你不回去也行的。”
唐芊芊没有回答,只是倚在王笑肩头。
“嗯?”王笑问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等击退了建奴,你我两方也许……”
王笑道:“到时再说吧,我并不认为你们瑞朝能撑到那个时候。你若肯听我劝,不如就留在这里和我长相厮守……”
“呸,”唐芊芊轻啐一声,“走着瞧。”
王笑一把搂住她,柔声道:“你不要担心,我们尽力而为便是。”
“嗯……”
两个耳鬓厮磨了一会,她忽然道:“你后宅里,她们还在等你吧?”
她眼中有些调侃,嘴角挂着些莞尔的笑意。手在王笑身上轻轻划着,咬着唇低声道:“这些日子都是人家在你身边,厌不厌?急不急着和你的小竺、缨儿、朵朵玩?”
话虽如此说,她这般施展开来,王笑呼吸渐热。
“去书房呀……”
“唔~”
……
“嘭”的一声,王笑用脚将书房大门关上。
他抱起唐芊芊放在大案桌上,手一扫,书籍公文掉了一地……
“芊芊。”王笑低声唤了一句,低头便要亲。
唐芊芊笑着,手撑着桌案向后躲了躲,一只官靴已踩在王笑肩上。
“你怎么能乱丢东西,先把书捡起来,人家才陪你玩……”
“以后再捡……”
“不要。”唐芊芊悠悠道,“太容易让你得手就没意思了,后面还有四个如花似玉的呢。人家才不要让你轻易吃到……”
王笑一把握住她的脚踝,轻轻一拉,将她拉到前面,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每个人不一样的嘛……”
“我知道。”唐芊芊捂了捂他的嘴,笑道:“但我呆不了多久了。总要有些新鲜的才能让你记忆犹新……”
“你不用担心这些。”
“偏要。”她扭动着纤细的腰肢,又从王笑身下逃开来,道:“偏不让你得逞。”
官袍下的身子如此款款一摆,愈发曼妙。
王笑爬上桌案去捉她,她武艺高强却也只用了本身的力道去推他,如同一个柔弱女子。
“讨厌……你出兵相助瑞朝可不是为了我,休想借机占我便宜……”
“我占你便宜是因为我想占你便宜。”王笑低声说着,摁住她的双手。
这一下他颇为得意。
——任你唐芊芊武艺高,还是被我制住了。
“坏人,你书还没捡起来呢……”
“你真不想?”
“不……想,唔……”
~~
虢国公府后宅。
秦小竺来回踱了几步,哼道:“去了那么多天回来,一回来就接见反贼的使节,还见这么久。”
淳宁正坐在书案后面替王笑批阅公文。
这件事她一开始并不太愿意做,但王笑比较懒,早就盯上了淳宁,但凡有能交出去的公文就摆到淳宁的案头,现再也不肯管。她没办法,只好替他批阅。
“说起来,夫君做事总喜欢放权,能让别人劳心劳力的事自己从不过问。”她当时如此想道,颇有些无奈。
到了现在,她已经习惯了这样每天处理些事,比在十王府呆着当然要有趣得多。
此进见秦小竺焦躁不安,淳宁便笑道:“你不必着急,毕竟是公务要紧。”
一旁的缨儿和钱朵朵一个在帮淳宁算帐,一个在整理石头记的稿子。心中虽也想见王笑,嘴上却不像秦小竺这般说出来,只是偶尔抬起头看看外面。
秦小竺瞥了三人一眼,觉得这三个女娃子真傻。
她当然不是因为王笑见什么狗屁使节着急,而是想到那个“江随”一天到晚黏着王笑,偏偏这话又不好对淳宁说。
——淳宁你笨死了,你在这替他批阅文书,他在外面被人家磨住……
“我去前厅看看他。”秦小竺如此说道。
淳宁拉了她一把,拦道:“有外官在呢,我们女眷怎么好过去?”
“外官什么外官。”秦小竺皱了皱鼻子,又道:“那我也是外官啊,我还是军机处的参谋呢。”
“是是是,小竺很厉害的。”
秦小竺听了这一句夸,难得有些又喜又羞起来。
又坐了一会,终于捱到快到饭点,秦小竺再次站起来,道:“我去叫王笑回后面吃饭。”
“诶,小竺……”淳宁伸手来得及拦住,只好苦笑不已,“那是前厅呢。”
~~
秦小竺一路跑到大堂,却没看见王笑,于是又向书房走去。
快到书房时,绕过一道回廊,忽见唐芊芊身边那丑丫头花枝正坐在那嗑瓜子。
“秦姑娘来啦!”花枝转过头喊了一句,声音颇大。
她往常替王笑唐芊芊看门并不上心,但这次不一样,这次在虢国公府,后宅就有淳宁公主。花枝还是要把场子给唐芊芊撑住的。
秦小竺一听便意识到有问题,脚下飞快,向书房跑去。
“嘿,你去哪呢?”花枝手中瓜子径直洒出来,一掌向秦小竺拍去。
“嘭”的一声,两人对了一掌,各退两步。
花枝又喊道:“秦姑娘好功夫!”
秦小竺随手捡起一边的扫帚向花枝砸下去,花枝向后退了两步,又喊道:“秦姑娘帮我把瓜子皮扫一扫吧!”
三声大喊,算是给那对狗男妇报了信,花枝也懒得和秦小竺纠缠,拍了拍手,起身跃上一道院墙。
站在院墙上,她又回过头,道:“你来得正好,今天晚上有人请我去大明湖吃船菜,我早就想走了。”
“我管你吃什么……”
秦小竺一愣,想了想才明白过来花枝是什么意思。
——哼!果然。
书房中,刚穿好衣服的王笑一愣,欲语无泪。
这把风,这把得什么风……
~~
当天晚上,淳宁忽然被秦小竺拉到一边。
“淳宁啊,你得要争气一点知道吗?”秦小竺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悄声道:“你一天到晚批公文有什么用,人家很厉害的!”
她很认真地比划了一下,心想着自己之前的惊鸿一瞥,喃喃道:“比我们厉害的。”
“嗯?”淳宁一脸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