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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怪诞的表哥     我非痴愚实乃纯良txt下载     我非痴愚实乃纯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25章 逃跑了

    沛县。

    快马飞奔而来,冲进大营。

    “吁……”

    马上的骑士才勒住缰绳,大喊道:“快带卑职见总兵,济南急报!”

    “济南急报……”

    消息传递过去,那骑士一路飞奔入营。单膝跪地,将手中的信报高高捧起。

    帐中诸人对视了一会,最后由南京兵部尚书杨嘉伸手先接过那封信报看进来。

    一会之后,杨嘉眉头一挑,有一瞬间满脸俱是喜色,接着又马上收敛起来。

    “王笑离开山东了!此次出兵,济南必下。”

    说着,他将信递给南京镇守太监、监军孔有荣。

    孔有荣扫了满眼,又是笑又有哭,尖声道:“可惜逃了弑杀君父的大奸之徒!此恶贼不等咱们王军攻至便选跑了,可恨至极!但周衍自废臂膀,济南必能一举攻克……”

    接着,信又有帐中各人手中来回递了一圈,提督大人、总督大人,接着才是淮安、徐州、庐州、泗州四镇总兵及五军营总兵看过……

    “这消息确切吗?会不什么有假?”徐州总兵关明道,“反正我若是周衍或王笑,不会在这种时候闹起来。”

    “不好说。”淮安总兵童元纬道:“陛下驾崩,最是果然发生矛盾之时。周衍想登基想得急了,与王笑闹到最后不可开交也末必不无可能。”

    关明咧开嘴一笑,与童元纬对视一眼。

    陛下驾崩了,能登基的可不只周衍一个。

    郑元化拥皇孙周昱到南京城一年多以来,早已布置好了许多事情,又面南京北面设立江北四镇为南京屏障。

    为拉拢这些武将,郑元化已然许诺,一旦新皇登基,这些总兵各封一个伯爵之位。

    正是这了这些爵位,他们这次才下定决心一定要除掉周衍。

    帐中一行人商议了一会,杨嘉抚须想了想,向另一人问道:“子义怎么看?”

    那人三十岁左右模样,生得相貌堂堂,唇上蓄着短须,脸上颇有傲气。

    他是郑元华的次孙,名字郑昭业,字子义,延光十一年进士及第,如今官任南直隶右参议。

    这次之所以让杨嘉这个无能之辈督师四镇军马,其实是因为郑昭业官职还不够高,只好借杨嘉来督师。

    此时郑昭业接过信,冷笑一声,道:“此事要看细节。”

    “愿听参议大人高见。”孔有荣尖声道。

    “王笑此子,我听温大人说过。确有几分手段,不可小觑。”郑昭业缓缓道,“他与周衍不和,两人吵了一架,最后双方互不相让。王笑离开济南,还抽调了德州的关宁铁骑去了莱州……呵,此事乍听之下,何等荒谬?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徐州总兵关明便道:“我也是这个意思,这样是他们的计策,轻举妄动?折损了兵马却也不好。”

    郑昭业又是冷笑一声?道:“但往细里想?世间让人难以置信之事,总有因由。”

    “子义此言何意?”杨嘉抚须问道。

    郑昭业道:“王笑是故意的,他故意传出他与周衍不和的传闻,故意让何良远去劝说周衍不要示好。为的就是让这件事闹的越来越大?最后不可收拾。”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诸君试想?一个能击杀奴酋的人?凭他的手段?怎么可能控制不住一个济南城?一边说要离开,一边又要买宅子,这根本就是在欲盖弥彰。”

    杨嘉恍然大悟?抚掌道:“原来如此,子义高见。但这是为何呢?为了削周衍的面子?独掌大权不成?”

    郑昭业又是“呵”地冷笑一声,道:“岂会如此简单?”

    杨嘉表情讪讪然?却也只是叹道:“那是……”

    “王笑已经得到消息,知道我们大军将要来攻了。”郑昭业道:“我等代表的是大楚正朔,十七万大军北上,气吞如虎,他知道的,周衍叛逆小儿敌不过,王笑只能逃。但他更知道,周衍弑杀君父,大楚英烈绝不可能放过周衍。王笑若带着周衍逃,只会被我们一路追杀。”

    “所以,他为了自己能脱身,故作迷阵。作出是因为与周衍不和,最后被气走的假象。”

    “呵,你们看探子打探到的消息便知道,他一面到处说自己要乘船出海,一面又在济南安家置业。旁人看来是怎样的?他想留,只是碍于脸面……呵,惺惺作态。”

    关明恍然大悟,拍掌道:“好一个伪君子、大懦夫。如此说来,周衍是真的断了臂膀?我大军一至,济南必克。”

    郑昭业道:“断不断臂膀的有何区别?就算王笑在,他还能守住济南不成?就这样一点小事,如何就值得你们抚掌相庆?”

    大帐中安静了一下。

    这郑昭业年轻最小、官职最低。偏偏一句话下来,竟是无人敢反驳。因为他是郑元化的孙子。

    “王笑逃了,反而才是更麻烦的。”郑昭业沉着脸,接着道:“若他死守济南,我等攻下济南,一战可平叛逆,现在他逃了。诸君不想着如何应对,却在这里沾沾自喜?还是我大楚的栋梁吗?!”

    帐中气氛又是一滞。

    却也没人出来请罪,大家都还是要面子的。

    好一会,郑昭业道:“先攻下济南,诛杀周衍叛逆吧。但要小心王笑从莱州侵拢我们。”

    一众文武这才松了一口气。

    等出了帐,杨嘉叹了口气,向郑昭业道:“子义何苦发脾气,与这些将官交恶了如何是好?”

    郑昭业表情淡淡道:“不敲打,他们怎么知道以后该服谁。”

    杨嘉道:“若消息属实,我们也该尽快攻打济南了,以免夜长楚多。但算时间,先帝的死讯传到南京,再由皇孙下旨,江北四镇出兵,最快也要半月之后才该到济南。我们还得再等等啊……”

    “不必等,督师可以下令,明日就出兵。”

    “明日?”杨嘉讶道:“如此一来,有心人推算时间,难保不会猜测我们为何这么快就攻打济南,到时候……”

    “管别人怎么猜。”郑昭业又是冷笑,道:“济南已知道我们要出兵,必有准备。兵贵神速,我们提前出兵打他个措手不及。”

    “可是……”

    “不必可是。我自有办法做死是周衍弑杀先帝……”

    ~~

    济南城,周衍整个人都有些发懵。

    他坐在行宫的殿中,听着远出悠长的钟声出神。

    没想到……王笑居然真的走了,居然是真的……

    周衍甚至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他听从何良远的建议,不去与王笑妥协。

    然后,一天、两天、三天,整个济南城暗流波动起来,有朝臣跑去劝王笑,有朝臣跑来劝他。周衍也不见他们,只交给何良远阻拦。

    接着,皇帝的丧期过了第七天,何良远组织朝臣拥立周衍登基。

    一开始规划得很好的。

    “殿下,先帝丧期已过,你是太子,正该登基称帝。”何良远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道:“正好虢国公不肯参与朝政,殿下登基之后便可封赏许多从龙之臣,如此一来,这些朝臣忠于殿下。以后才有本钱与虢国公分庭抗礼……”

    周衍问道:“但……南边的兵马就快要打来了啊。”

    “虢国公不会放权的。”何良远道:“若臣猜得不错,他已在暗中准备济南的防御。臣听说,他调动了德州的骁骑军。”

    “但,本宫听说的是,骁骑军是要去往莱州,和他一起准备出海。”

    “这是计,是他混淆视线的计谋。”何良远道:“如今想来,虢国公必定是假意与殿下不如,以此调动兵马,很可能就是为了防守济南。”

    “是吗?”周衍一喜,道:“本宫也觉得姐夫是这样的人。他不会那么小家子气的……”

    这是他与王笑置气以来第一次又叫了‘姐夫’,事实上,他的气性到现在也终于消了。也觉得这样的日子过的很是煎熬,极想与王笑和解。

    偏偏酝酿了几天之后,传言越来越盛,朝臣越来越急,几乎整个济南都在关注着此事。这让周衍越发下不了台。

    何良远便道:“殿下也觉得虢国公能守住济南?”

    “不错,何卿一说,本宫也认为这很可能是姐夫的障眼法,就是为了调动兵马瞒过南面周昱叛逆的视线……”

    “那殿下你再想,济南既能守住。殿下又何必去向虢国公赔礼?”何良远道:“这既是虢国公设下的计,殿下配合他便是。继续装作不和,让他继续不参与朝政。而殿借此机会登基,封赏心腹。可谓是一举两得。”

    “但……但若是我们猜错了怎么办?”

    “不会猜错的。”何良远愈发笃定。缓缓道:“殿下也知道,臣以前与虢国公并不和睦。但那是政见不同。只论个人品行,虢国公其人还是有心胸气度的。殿下你回想此事最初,那也是虢国公打了殿下。殿下并未有哪里对不起他,如何就至于到如今这种地步?”

    如今一来,周衍大为心安。

    ——何良远说的对啊!还好听了他的,没去向姐夫赔礼……

    然而,就在昨日,消息传来……王笑真的走了。

    周衍简直不敢相信。

    “这……这怎么可能?皇姐呢?!我皇姐呢?”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也被虢国公带走了……”

    “什么?”

    “王家、秦家,还有几位大臣,吴大人、钱大人……虢国公带走了许多人……就只是过城门便过了一个时辰……”

    “为什么不拦住?!”

    “城门守将徐将军……也随虢国公走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的……”周衍喃喃着,只觉自己还在梦中。

    接着,巨大的喧哗突然在行宫响起。

    “殿下,殿下!左阁老求见……”

    “殿下,宋大人求见……”

    “殿下,皇后娘娘来了……”

    “殿下,不好了!太后娘娘晕过去了……”

    嗡嗡嗡,周衍退了几步,扶着桌案,急想要晕过去。

    但他不是自己的皇父,他还年轻,晕也不晕不过去。

    “怎么办?怎么办?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何良远!来人!去把何良远找来……”

    “殿下,宋大人在前面发脾气……”

    周衍愣了一下,反问道:“所以呢?”

    “这……何大人会……会被宋大人……”

    那小太监想了想,还是把‘打死的’三个字咽了回去。急匆匆向外跑去,好一会儿才把散着头发,衣着破烂的何良远带了过来。

    “臣,拜见殿下。”

    “还拜见?本宫马上要完了!”

    事到如今,何良远竟还十分镇定,道:“殿下勿慌,局势还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周衍指了指他,几乎要认为这个何良远已投靠了南京,还在出言诓自己。

    “你……你还要怎么不可收拾?”

    “臣还是认为虢国公是在虚晃一枪。”

    周衍气极反笑,拍案大喊道:“他已经走了!走了!你还在哄我?!”

    “殿下,殿下……你听臣说。”何良远忙道:“殿下你想,不过是一巴掌,怎么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王笑此子,不是,虢国公其人做事,向来是做到最逼真的程度。必还是为了混淆敌军。”

    周衍看着何良远那镇静的模样,一颗无处安处的心才稍稍落回来了一点。

    “本宫实不知还该不该信你。”他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

    “殿下,臣请殿下尽快登基,封赏诸臣。”何良远语速飞快道:“如此虢国公一走,济南人心惶惶,唯有殿下登基,才能重提士气。”

    话音未了,嘭的一声响,殿门被人撞开,左经纶快步冲进来,身后跟着一群太监护卫,想要去拉他却又拉不住。

    “殿下,万不可在此时登基称帝啊。”左经纶道:“臣请殿下速下诏召回虢国公,与虢国公商议是否登基一事。臣句句是为了殿下着想,请殿下明鉴……”

    “左经纶,你是要误了殿下大事。”何良远喊道:“一旦让南京那边抢了先,占了大义之名,殿下如何自处?”

    “何良远,若非你这个奸佞小人,事情何以致此?”

    周衍还没想得明白,只见又是一群大臣义愤填膺冲进来,当先两人正是宋氏兄弟,不由分说便冲上去要打何良远。

    接着又有一批要拥立周衍得大臣抢上去护住何良远。

    场面就这在一瞬间炸开来……

    周衍张了张嘴,只觉一场似在梦中。

    这些平日里满口‘知乎者也’的文臣,竟在自己的眼前大打出手?

    “都别打了!”

    周衍大怒,大吼道:“成何体统?!你们想要做什么?谋反吗?!给拉开他们!”

    “何良远,误国奸贼,去死吧!”

    “当”的一声响,一根桌腿飞出来,正砸在周衍头上……

    “殿下受伤了!”

    “谁敢行刺殿下?”

    “……”

    这一瞬间,周衍忽然能体会到父皇常说的那一句‘皆是百官误朕’到底是什么样的心境。

    头上倒也是不很痛。但他摇了摇头,干脆便在地上坐倒下来,闭上眼。

    ——终于消停了……

    ~~

    时间在这样的争执中一天天流逝过去。

    所有人都在争吵,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江北四镇的第一支兵马便已到了济南城下。

    与战事一同而来的还有骂名。

    “周衍弑杀君父,天地不容,人神共诛……杀!”

第726章 攻济南

    城墙上的杀喊声大作,济南城再次陷入战乱之中。

    左经纶在城楼上望了一会,听到脚步声响起,却是何良远踱步上来。

    两人每天在大殿上争吵不休,如同仇寇,但私下里却还能心平气和说上几句。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何良远道,“当臣子的打了殿下一巴掌,又因为殿下没先出面赔礼,他就弃城而逃。世间岂有这样的事?”

    左经纶道:“若不是你在背后煸风点火,这样的事自是不可能发生。”

    “事到如今,反倒成了我的不是了?”何良远有些好笑,“试想,在这济南城中我有多少权柄,不过是一尊泥塑阁老。王笑要把我摁下去只是轻而易举之事。我与他交手那么多回,这次是我最劣势的一次,他还能是被我逼走的?”

    他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叹道:“世道变了啊,不再是我等士大夫左右天下时局了。往后谁手里有兵权谁说的才算。说回这整件事,一点小事酝酿到这个地步,满朝诸公都没能拦下来,在你和宋氏兄弟眼皮子底下让殿下酿出这样的大祸,说明了什么?说明王笑就是故意的,只有他有能耐让事情发展成这样,我何良远自问没这样的本事。”

    左经纶从城楼向外看去,也不知在想什么。

    何良远道:“你事先知情,这是王笑的计谋,然否?”

    “我不知情。”左经纶缓缓道:“但你说的不错,回溯整件事,只能是王笑故意的。但你就没想过他是为了甩下我们这些包袱逃跑吗?”

    “你不了解他啊。”何良远道:“只有敌人才是最了解对方的。逃?在京城之时,有多少次我都盼着他逃了。我知道这一次他也不会逃的。”

    “你如果真的这么确定,也不会来问我了。”左经纶道:“王笑对殿下失望了、累了,真的想抛开这一切离开,也没什么不可能。至于你何良远是什么打算,无非是想趁机拿下拥立殿下继位的首功。我劝你注意着分寸,别踩过了界。王笑是真逃还是假逃,这都在他的一念之间。你万一真把殿下与他之间的信任抹掉,假逃也未必不会变成真逃……到时这济南城破了,你待如何?到郑元化面前求饶?”

    何良远站起身,向城墙上看了一会,缓缓道:“以杨嘉为督师,郑元化出了招昏棋啊。当年他便是因为无能,才被打发到南京养老。应声虫一般的蠢材,如今竟也能节制大军。”

    “杨嘉能当督师,恰恰是因为他这应声虫般的软弱性子。”左经纶道:“今早杜和正审了几个俘虏,问清楚了,杨嘉背后是郑元化那个孙子,郑昭业。对了,当年郑昭业进士及第还是你取中的,他还是你的门生?你若出城投降?他必不敢伤你。”

    “竖子眼高于顶。”何良远冷哼一声?道:“王笑还能被这种蠢材吓跑?依我看,你不必担心济南防御,与我共同扶殿下登基,先将大义之名定下,这首辅之位也到了该还你的时候了,我只求能有一席立足之地足矣……”

    他叹了一口气,又劝道:“你我都老了,活到最后,还要再输给郑元化不成?”

    左经纶也不知在想什么?望着天地交界处黑压压的大军发呆,并不应话……

    ~~

    “王笑逃走之后,周衍派人从德州把杜正和调到济南。”

    “带了多少人?”

    “杜正和的控戎军有三万人,加上各营守军?济南一共四万余人?以杜正和为主将。”

    “德州城呢?”

    “德州只有高成益领两万贲锐军驻守……”

    郑昭业皱了皱眉,道:“反贼没出兵德州?”

    “没有?回复说是,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攻到济南。”

    “一群成不了事的土鳖。”郑昭业冷哼一声,道:“王笑那边呢?可有动静?”

    “他大队人马出了济南就去了莱州,这十天德州、临清各地都有兵马去投奔他……”

    “我是问他在莱州做什么?”

    “打……打探不出来……”

    郑昭业眉头一拧。喝道:“什么叫打探不出来?!”

    “二公子,莱州不比济南,王笑的人掌控济南时日尚短,我们的人还能混进城内打探情况。但莱州一带他们经营日久,密不透风……实在是探不出具体消息……”

    “废物!”郑昭业怒道:“怎么可能一点动向都探不到?!”

    “卑职派了好几拨探子过去,因为他们没有那个什么‘户籍编号’,被当成流民归拢起来做工……据说在那边做工十分辛苦,从早做到晚不得休息,也不让人到处走。只能在各自的坊中活动。他们就是……就是一直在那边不停做工,也无法联系到别的探子,偶尔能传出一星半点的情报,但全无头绪,卑职……难以判断王笑的动向。”

    “废物!一群废物!”郑昭业骂道,又问道:“有看到海船没有?王笑出海了没有?”

    “码头上的探子说每天都有海船来来回回。另外,据另一名探子半月前送回来的情报,他们一直在造船,没日没夜地造……至于王笑出海了没有,实是打探不到。”

    “蠢材。”郑昭业转头对另一个吩咐道:“让杨督师传令下去,封锁所有东面过来的道路,一旦发现兵马动向立即回报,别被王笑偷袭了。”

    “是。”

    “济南城的信报呢?”

    “昨夜城中的探子又射出不少情报,很详细。周衍的那些属官已经乱成一团了……”

    郑昭业道:“给我,我要看细节。”

    “是……”

    好一会儿之后,郑昭业满意地点了点头。

    “先把济南攻下来。”自言自语地冷哼了一声,他出了营寨,向战台走去。

    路上踩到一坨马粪,他嫌恶地皱了皱眉,让亲卫拿刀背将那双软底皂靴下的马粪刮干净,又用湿布擦过了,方才登上战台。

    因济南城南面邻着泰山余脉,地势不利于大军排开。江南兵马的大营便设在东面,由徐州军镇为东面攻城主力,五军营为中军。

    郑昭业极目望去,济南城东广阔的大战场上,五万将士排成恢宏的阵列,更远处,济南城北面、西面、南面,又是三万到五万不等的大军……

    十七万大军尽数归自己指挥,由自己决定社稷走向,这是何等的壮阔。郑照业负过双手,一股傲气填于胸腑之间。

    杨嘉今日也是穿了一身督帅战甲,他形象完全好过关明那样水桶腰、满面刀痕的武夫,配上那风度翩翩的三络长须,正是好一员儒将风范。

    “子义来了。”杨嘉先向郑昭业打了招呼,指着济南城东面城墙道:“我等大军强攻,半月之内必可攻下济南。”

    “半月?”郑昭业摇了摇头,道:“太慢了。”

    关明脸色微微一沉,道:“郑参议还想要多快?”

    “七天之内。”郑昭业道。

    “有什么必要?”关明道:“就济南这种防御,早晚要破城……”

    “关总兵,你们要爱惜兵力我理解。”郑昭业道:“但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孙殿下很快便要登基继位。到时封赏功臣,这平灭周衍逆贼的功劳。关总兵觉得该封给谁?”

    他说到这里,低声道:“我家祖父的意思,周衍一死,四镇总兵可封伯,但伯爵与伯爵之间也是有高下之分的。我记得关总兵去年想让麾下大军进驻徐州内城,遭到徐州大户的反对。这济南可和徐州不同……”

    关明眼珠子一转,有些犹豫起来。

    这次这一仗,他确实不怎么太卖力。江北西镇加上五军营,各有各的地盘,麾下的兵马多地盘就多。如果因为打济南导致损兵折将,等再回了江北,谁知道会不会被别的军镇侵吞了自己的地盘。

    但眼下听郑昭业这个意思,打下济南,立了首功,这半个山东是可以划给自己的意思……

    想到那些大户的孝敬,关明一抱拳,向杨嘉道:“督师,末将愿亲自去催促将军攻城!”

    杨嘉斜瞥了郑昭业一眼,见其轻轻点了点头,便应道:“好!关总兵其心可嘉,若能先破东城,本督在皇孙殿下面前为你请功……”

    关明按着刀呼哧呼哧地下了战台。

    杨嘉不由对郑昭业叹道:“子义啊,若再把山东划为军镇,这些武夫权柄日彰,于朝廷不是好事啊。”

    “这也是祖父的意思。”郑昭业道:“五镇兵马互相推诿,不肯尽力攻城,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不给口粮,驴怎么肯拉磨?呵,楚朝的风气,实在是太糜烂了!”

    “但这才刚开始攻城。”

    “我怕夜长梦多。”郑昭业道:“王笑的动向探不到,让人心中不安。还有,反贼本与我们说好了共同讨逆,眼下德州北面的反军却没有动。这些反贼都是短视的蠢货,要是变了卦,谁知道会出什么意外。一举打下济南我才能心安。”

    杨嘉道:“反贼那边又来信了,说是让我们把说好的粮草先运过去……”

    “想得美,一群泥脚子痴心妄想。”郑昭业冷笑道:“周衍的粮草大多都还在德州。他们不去取,我们派兵去取了。呵,不出兵,还妄想分一杯羹。”

    “但,当时孟九和老大人说好的。是不是再等等?”

    “说好的是一起出兵。是他们先变了卦,战机转瞬即逝,不必再等了。让五军营直扑德州。”

    郑昭业望了望远处的战场,脸上傲气愈盛。

    “杨督师,知道吗?我让关明加紧攻势,为的是给济南城施加压力。呵,根本就不用七天,两天内我便能破城……”

第727章 郑昭业

    济南城墙上,士卒们不停地向城下发射着箭矢,也不时有人中箭倒下。

    惨叫声中,有人大喊道:“将士们,你们才是代表着天下正朔!守住济南,我们不能输给叛逆……”

    这声音有些沙哑,却饱满着愤怒与热情。

    罗德元还是一身麻衣,浑身上下都沾着血污,却还是不停挥着手大喊着。

    “陛下驾崩到现在,短短二十天,他们便攻至济南城下,这是为什么?!因为就是他们派人行刺陛下!陛下驾崩之前,他们便已经出兵,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狼子野心……”

    “将士们,我们是楚朝正朔,绝不能让这些乱臣贼子得逞!天日昭昭,绝不会姑息这些乱臣臣子,你们都是世间忠义之士,我罗德士愿与你们、愿与济南共存亡……”

    罗德元一边喊着,一边拖着伤腿走过城墙,时有流矢从他身边射过,他浑然不觉。

    “罗大人!杜总兵让你下去,别在这喊了。”有士卒过来拉他。

    “放开我,我告诉你,我虽是文臣,也要与将士一起血战至死!”罗德元大吼着,挣开那士卒的手,抱起一块大石便向城垛下砸去。“嘭”的一声响,将云梯上一名江南士卒砸得稀碎。

    “看到了吧,我也能杀敌。将士们,坚持住……”

    “罗大人。”那士卒大力将他抱开,“杜总兵说了,这才刚开始守城,你不要把力气都用尽了。”

    罗德元恍若未闻,目光看去,只见身旁有一个重伤的士卒倚在墙边。一支箭矢插在胸膛上。

    罗德元蹲下身,握住他的手。

    “没事吧,坚持住,来人啊,这里有个伤兵……你听我说,我们是天下正朔……”

    “大人……”那伤兵嚅了嚅嘴,“我……”

    罗德元泪流满面。

    “我好想……吃肉……”

    罗德元愣了一下。

    他似乎有些走神。

    过了好一会,他回过神来,拉着那伤兵的手。

    “你想吃肉?”

    那伤兵并未再回答他。

    罗德元缓缓伸出手,将其眼皮盖上。任由杜正和派来的亲兵架着他下了城墙也不挣扎。

    “你也想吃肉吗?”罗德元忽然问道。

    那亲兵一愣,道:“谁不想啊,能闻闻肉香也好……”

    “陛下丧期未过百日……怎么能吃肉呢……”罗德元嘴里喃喃着,有些迷茫。

    长街上士卒与民夫运送着守城的机械奔过,罗德元逆着人流走过长街,一行到了行宫。

    “下官要见殿下……”

    “罗大人请稍待。”

    罗德元站在殿外等了很久?许多官员从殿中进进出出,周衍不停地见了很多人,却唯独没有召见他。

    他也不再问,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那等着。

    直到夜幕降临,殿中跑出一个小太监,见到罗德元还站在那里?于是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哎哟”了一声?慌慌张张跑回殿里。

    不一会儿,小太监又跑出来,向罗德元道:“罗大人请吧。殿下忙了一天还未进食?一会罗大人有话还请快些说。”

    进了殿?罗德元目光看去,只见偌大的殿中只有两盏烛火摆在案上,周衍一双眼眶已深陷下去。

    “殿下……”

    “罗卿有何事?”

    “殿下?将士们守城?好惨烈啊。”

    “本宫知道。”周衍抚了抚额头?有些颓废地叹了一声,“罗卿有何事?”

    “臣听说殿下还未用饭?可感到乏力?”

    手在案上一拍?‘嘭’的一声轻响,周衍道:“本宫没功夫和你闲聊。”

    桌上的烛台倒下来,摔在地上,侍在身边的小太监忙捡起来。

    “奴婢再去找个烛台来。”

    周衍眯着看着案上的奏报,亲手拿起烛台想放好,它却总也立不住。

    一放手,烛台又倒下来。

    “连你也和本宫作对!”

    周衍丢开那烛台,忽然忍不住大哭起来。

    “殿下。”罗德元亦是泪流满面,跪倒道:“殿下勿悲,臣……臣无能,愿与殿下共死。”

    过了一会,周衍倔强地抹了抹脸。

    “罗卿有何事?”

    “臣……想请殿下传诏,安葬先帝。解除丧礼禁制,允许将士吃肉、百官不必宿署……”

    “你过来些。”

    “殿下?”

    “让本宫看看,你是不是罗德元。”

    烛光照过去,显现出罗德元那张让人讨厌的脸。

    “殿下,臣看过,济南城二十日不曾屠宰,城中还是有些牲畜……”

    周衍喃喃道:“人是会变的……对不对?人都是会变的……”

    下一刻,行都大门处有杀喊声传来。

    “怎么回事?”

    ~~

    左明德揉了揉额头,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同时又有些振奋。

    董济和、夏向维一声不吭便离开了。并没有对林向阳与左明德交待任何事情,也没有带着军机处的吏员,以及大理的地图、沙盘、情报。

    换言之,这对于林向阳与左明德而言,既是危机也是机遇。

    他们随着杜正和来到济南,一方面一头雾水、不明白王笑要做什么;另一方面,他们知道到了自己出谋划策帮助杜正和守住济南的时候到了。

    让人有些惊喜的是,王笑的公房中有济南城的沙盘、有江南军的兵力结构分析、甚至于还有济南城内细作的资料……

    林向阳与左明德不断地猜测着,对王笑要做什么有好几个判断,但始终无法确定下来。唯一确定的是,他们要守住济南。

    “四镇兵马分别攻济南城四个方向,五军营作为中军摆在城东……但今天下午,五军营北上了,很可能是要去取德州。”

    “若是德州失守,济南城内的粮草支撑不了半个月。”

    “高总兵守得住德州吗?”林向阳向杜正和问道。

    杜正和摇了摇头。

    左明德拿起情报看了一会,缓缓道:“郑昭业……江南叛军明面上是以杨嘉为督师,但实则,放号施令的是郑昭业。”

    “我知道。”

    “这不是郑昭业的做法。”左明德道。

    “什么意思?”

    “太中规中矩了。”左明德道:“四镇分攻四面城墙,派兵取德州。这打法太寻常了。”

    林向阳道:“这是用兵正法,他们若是能保持今天的迅猛攻势,快的话十天内便能破城。就算我们全力防守,德州被攻下之后,济南孤立无援,半个月也就粮草告罄了。”

    “不错,但郑昭业其人我了解。他太傲气,不会只用这平平无奇的招数。”左明德撇了撇嘴,道:“你是卢公门生,我是左家子弟,他是郑家的子弟。天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这大楚朝堂之上撑着权势的总还是这一拨人,真是……到哪里都避不开这只苍蝇。”

    “郑昭业你了解?”林向阳颇感兴趣。

    “那人,让人讨厌。”左明德道,“比罗德元还讨厌。”

    “哦?”

    “他当年中了进士,是一甲第二名。那一年的状元叫陈彦,官封为谷阳县县令。陈彦领了官职,上任途中遇到劫匪被杀了。没有证据,但我知道就是郑昭业做的。”

    “不会吧?若没私仇,何至于此?”

    左明德道:“你知道我的,这种事没有证据不好,本心中胡乱猜疑,我之所以说是郑昭业做的,因为他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不许任何人压过他一筹。”

    林向阳道:“我入京之时,他已经到外地上任,但我也听过他的名号,说是一时俊杰。”

    “他不会满足于以常法攻下济南。必还有暗中布置。”左明德冷笑道:“看着吧,就在今夜,城中细作必有异动。他若耐得住性子,这些细作接下来本还能大用,偏他想要出彩,我们就把他埋在济南城里的眼睛挖个干净……”

    杜正和点点头,拿起王笑留下的那封关于江南细作的情报看起来。

    不多时,几名亲兵快速进门,禀报道:“那伙人动了。”

    “果然动手了。”左明德哼一声,道:“若我猜的不错,他们想要开东城门。”

    “不是,是向行宫去了!”

    “什么?!”杜正和倏然起身。

    左明德脸色一变,恨恨骂道:“瘟狗!比我想的还要狂妄……”

    他们急忙领兵向行宫奔去,一路上过去,只听杀喊声渐起。

    远远的,行宫大门处火光冲天。

    “不可能,只有城里那点细作,他怎么有把握能攻破行宫?”

    忽然,一骑狂奔而来。

    “报!叛军已冲进行宫,殿下已退到行宫东门,请杜总兵尽快派兵支援……”

    “这怎么可能?”左明德惊道。

    “有人开了宫门……”

    “快!”

    杜正和一惊,拍马转向行宫东门奔去。

    他身后,左明德与林向阳追赶不及,握着缰绳的手中冷汗不得流下来。

    “我们还是太迂腐了。”林向阳整张脸都扭在一起,一边策马一边喊道:“演兵考试的时候,我们输得不冤……”

    “可恶。”左明德痛骂,“有人开了宫门?还有叛徒我们没揪出来?”

    “会是谁?”

    ~~

    “殿下快走!”罗德元大喊着,护着周衍穿过行宫东门。

    这两天为了防守济南,周衍将身边的侍卫大半都派到城墙上,今夜事发突然,一群刺客忽然便冲进宫来,竟是轻车熟路,直接便向周衍所在的宫殿杀过来。

    行宫四周侍卫不及防备,周衍眼见形势危急,果断便跑。

    才跑出行宫东门,忽听前方“砰砰”的几声响,火铳,箭雨之后,竟又是一伙人向这边杀来。

    身前的侍卫惨叫着倒下,周衍顾目望去,前有阻截、后有追兵,竟是已被逼到死地。

    他咬了咬牙,心中恨极。

    “是谁开的宫门?本宫到底哪里不如你们的意?”

    “殿下!”

    罗德元大呼一声,将周衍扑倒在地。

    周衍还待挣扎,只觉一股热血从罗德元身上流到自己脖子上。

    目光看去,只见对方背上一支箭羽摇摇晃晃。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

    “罗卿,你撑住……罗卿……”

    周衍才来得及喊上一句,又是一名侍卫栽倒在地。

    接着刀光一闪,一名大汉冲上前,持刀便向周衍砍下。

    那狂喜与狠戾的目光映在周衍眼中,他只觉一片绝望……

    突然。

    “砰!”

    一声响,那大汉胸前透出一片血雾,洒了周衍一脸。

    “姐夫?”周衍喃喃道,极是惊喜地抬头看去。

    ——果然和何良远说的一样,姐夫会回来的……

    夜色中,策马奔来的大将手持一柄长长的火铳,却是杜正和。

    “不是姐夫啊。”周衍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

    杜正和手下亲卫迅速冲了上去,护住周衍,将这场叛乱平定下来。

    周衍迅速让人救治罗德元,再控制行宫局势。

    但他心里,却也一点一点绝望起来。

    都这样了,王笑都还不回来,看来是真的逃走了吧……

    然而,没有时间给他自怜,下一刻,又有士卒策马奔来。

    “报!南门……南门失守了!”

    杜正和脸色又是一变,嘴里向周衍汇报情况的话才说到一半,又迅速上马向城南飞奔而去。

    马蹄敲打在青石长街上,将周衍的一颗心都一下一下地敲下去……

第728章 撑得住

    “左兄说的不错,郑昭业太让人讨厌了!”林向阳俯低身子,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大喊道。

    他整个眉头都深深皱起,眼中的烦躁之意像是要喷出火来。

    左明德眼里也全是恨意,咬牙道:“我早晚要弄死他……”

    他们才奔到行宫,听得南门失守的消息,又马不停蹄调头向南门奔去。

    “是丰泽伯……是丰泽伯……是许灿叛变了!”

    奔到南门,只听到处都是士卒在高喊。

    “是许灿叛变了……”

    左明德满脸都是不可置信,喃喃道:“怎么可能……那是殿下的亲舅舅啊……他为了什么?”

    他马术不算太好,这一走神,跨下马匹撞在一道矮墙上,整个人摔下马来,大片身子擦在地上,浑身剧痛。

    “怎么可能……”

    林向阳连忙下马将他拉起来。

    “左兄,许灿就是叛变了。”林向阳苦笑一声道。

    “他为了什么啊?”

    “功名富贵?前程性命?被捉了把柄?心志不坚的话,有一百种办法让人拿住他。我们还是太嫩了,总觉得他是殿下的舅舅,从未怀疑过他。恰恰如此,人家才大力拉拢他……”

    “呵,我们还真是不行……”

    “轰!”一声巨响从城门处传来。

    ~~

    郑昭业正站战台上看着远处的混乱。

    一声轰然巨响,他脸上倨傲的表情凝固住。

    “怎么回事?!”

    “报,周衍的叛军炸毁了南面城门……”

    “攻进去了吗?”

    “攻不进去了,城墙塌了,堵得严严实实……”

    “混帐!”郑昭业怒吼道:“该死的东西。杜正和,你这是在断你自己的生路。”

    恨恨骂了一会,他才重新冷笑起来,道:“也好,姓杜的够果断,也算有两下子。值得与我交手……许灿出城了吗?去把他带来。”

    “是……”

    不一会儿,颤颤巍巍的许灿被带到郑昭业面前。

    “罪臣许灿……见见过郑二公子……”

    “许伯爷不必如此。”郑昭业朗笑着,难得有些和蔼,伸手扶住许灿,便从袖中拿出一道诏书放在对方手上。

    “许大人大义灭亲,弃恶从善。皇孙殿下非常满意,这是殿下亲自赐给你的丹书铁券,定让许伯爷在江南荣养一生,子孙后代永享荣华……”

    许灿一喜,握着那明晃晃的诏书,颤抖不停的手终于慢慢稳定下来。

    “谢郑二公子,臣一定矢忠不二,绝不辜负今日厚恩。”

    郑昭业拍了拍许灿的手,笑道:“好好好,只是殿下还有一桩事需要许大人做。”

    “臣一定鞠躬尽瘁,一定万死不辞……”

    郑昭业点点头,转过身?负手望着远处的济南城。

    “周衍与王笑弑杀先帝?你可见到了?”

    “臣……见到了!呜……陛下死得太惨了……当日,周衍一把将陛下推入五龙潭。王笑下令不许侍卫上前相救……陛下好不容易游到潭边?便被他们一脚再踢回去……臣痛心疾首啊!”

    “还不够。”

    “是是……王笑与周衍还摁着陛下的头浸在水中,陛下哭得惨不忍睹!”

    郑昭业冷笑一声?心道:“蠢材。”

    “我问你,皇孙殿下为何能这么快就发兵北上?”

    许灿忙应道:“陛下早就知道周衍与王笑有弑君之意,因此下密诏让皇孙殿下来救驾。”

    郑昭业这才点点头,淡淡道:“明日一早,你便出面将这些细节公诸于众。”

    “是……是……臣一点办好。”

    “去吧,今夜许伯爷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

    济南行宫。

    “殿下,城门守住了,幸而杜总兵果断?炸毁城门,阻挡了叛军……另外,太医已看过了,罗大人没有性命之忧。”

    “知道了。”周衍叹了口气,道:“让本宫静一静吧。”

    “还请殿下不必太过忧虑。”宋礼道:“臣愿领一队人马突围而去,去求虢国公带兵解围,殿下若有什么想对虢国公说的,可手书一封让臣带去……”

    周衍‘呵’了一声?道:“还有何用?先生看不出来吗?事情能闹到这个地方,不都是他一手布置的?若不是计,便是他要逃了。哪是劝能劝回来的?”

    “殿下啊,臣请殿下不要再听何良远一派胡言!”宋礼正色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此事各中原由如何不论,殿下若能以手足视虢国公,断不会使情况至此地步。殿下啊,人心脆弱,远不如你想象的那样坚强,请不要再伤忠臣之心……”

    “许久没听宋先生讲这些慷慨道理了。”周衍道:“先生如今再说这些,不觉得羞吗?我问先生,若王笑没有那些兵马,若他没有那赫赫战功,先生会这样劝本宫吗?说来说去,无非还是因为强权,那又何必引经据典?”

    宋礼一愣。

    周衍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宋先生,本宫想下一道诏书……让父皇的丧礼结束吧?也让将士们吃两块肉……可好?”

    “臣……遵旨。”

    宋礼缓缓退出宫殿。

    周衍屏退宫人,缩在冰凉的角落里坐下来,抱着膝盖,无声地哭了出来。

    “列祖列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

    只享受了片刻的安静,忽有宫人在殿外通传道:“殿下,杜总兵求见。”

    “本宫歇下……”周衍抹了抹泪站起来,道:“让他进来吧。”

    别人可以不见,杜正和不能不见。

    过了一会,杜正和进了殿,周衍照例夸奖了一通。

    “杜卿今夜救了本宫,又临危不乱守住城门,本宫一定要重赏杜卿……”

    “殿下,南城门不是末将炸的。”

    周衍一愣,道:“那是谁?”

    他心中一动,忽有些预感。

    杜正和低声道:“有人想见殿下,请殿下一见。”

    周衍只觉呼吸都沉重起来。

    他退去身边的侍卫,又寻了一个僻静的宫院,等了一会,只见一个男子披着黑色的斗篷走进来。

    杜正和道:“我来守着门。”

    “谢杜总兵了。”

    披着斗篷的男子拱了拱手,关上屋门,掀开自己的斗篷……是王珍。

    周衍倏然站起,看着王珍,鼻头都有些发酸。

    “殿下……我是来替舍弟向你请罪的。”王珍缓缓道,“今夜,我本不该露面,但思来想去,担心接下来的情况,殿下可能会扛不住,”

    如果来的是王笑,周衍大概还能撑住。

    但遇上更温和的王珍,周衍却是忍不住又哭出来。

    王珍也不像别的臣子一遇到他哭就惊呼‘殿下勿忧’之类的,只是温和地笑道:“殿下已经做得很好了,十六岁,我十六岁的时候还在被书院的先生拿戒尺打手心啊……”

    周衍抹了抹脸,道:“姐夫他是生我的气吗?我不该听何良远的。”

    “我大概能猜到何大人与殿下说的是什么。”王珍笑了笑,道:“其实,何大人说的应该全是对的。殿下与舍弟不和的传闻,都是舍弟自己放出来的,也是他暗中布置,让事情发展到现在的地步……”

    殿下这次做得很好。为君者不该偏听偏信,殿下没有因为与舍弟亲近就全听舍弟的,也没有因为与何良远与殿下疏远就完全否定他的意见。没有死板地坚持无谓的礼仪,也没有放弃该有的原则……”

    王珍目光颇有些欣慰。像是他在书院教书时看学生的眼神。

    周衍愣了一眼,眼中渐渐恢复了神彩。

    “那,姐夫为什么要这么做?”

    “济南城不好守。”王珍道:“首先,城内鱼龙混杂,各方的眼线都有。我们掌握济南时日尚短,做不到完全控制。其实,他若与殿下精诚一致,反贼与南京两边都会太过忌惮……这些等以后让舍弟亲自向殿下解释吧。我今日过来,主要还是担心殿下支撑不住。”

    周衍挺直了身板,道:“撑得住。”

    王珍轻叹一声,道:“还有一件事需要殿下知道,我们斗胆……请殿下放弃皇位……”

    ~~

    次日,许灿开始出面宣扬延光帝是周衍与王笑共同弑杀一事。

    江南大军并非是第一次这般指责,但周衍的亲生舅舅出面指证,依然还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济南守军的士气大跌,城内百姓不乏也渐渐心向南朝。

    城池的防御变得消极起来。

    让郑昭业颇为诧异的是,济南城虽然民心士气一落千丈,但也并未到他预想中的地步。

    而且周衍的反应也让他有些吃惊。并不出面与叛军争论对错,只派人上城墙喊话,道是为避免延光帝的尸身因战火而损,请叛军放开道路,允许城内派出仪仗送延光帝到泰山安葬。

    这一请求乍听之下有些荒唐,但郑昭业思索之后,却发现这是一招狠棋。

    若真让城内派出送殡仪仗,自己这边若是敢动他们,怕是要被周衍扣上一个不忠不孝的罪名。若不动他们,谁又知道这背后藏着什么诡计。

    思来想去,郑昭业直截了当便拒绝了这一提议。

    经此一事,许灿出面指责周衍弑父造成的那种震撼也大打折扣。

    在百姓眼里,这件事的光环也消减了不少,就好比是谁家里老头死掉了,一对叔侄为了争家产互相指责,侄子说是叔叔杀的,但叔叔说想葬了老头再接着吵,侄子又不让。到底是谁更孝顺些也不太好说。

    郑昭业连出两招都未达到预想中的效果,只能继续督促攻势,另一方面也防备着东面王笑的兵马偷袭。

    然后接连三日,东面毫无动静,王笑似乎是完全放弃了济南。

    但就在郑昭业认为济南要撑不住之际,开始不停有快马飞奔而来。

    “报!沂南……沂南的粮道被截断了……”

    “报!船……好多船……在东海靠岸了!”

    “报!淮安急信,请总兵速回师支援……”

第729章 攻后方

    “地图给我!”郑昭业快步冲进大帐,怒吼道。

    他不小心又踩到了马粪,但这一次,他没功夫再理会这样的细节。让人将地图铺开,整个人趴在地图上看起来。

    地图上,胶东半岛如同獠牙一般刺入大海。

    郑昭业的手指在济南与莱州之间划过,点在中间的青州上。

    这是济南与莱州之间的必经之路。

    “青州可有发现王笑叛军动向?!”

    “报,王笑并未派兵前来济南……”

    “该死的!”郑昭业怒骂一声,手指在胶东半岛划了一个大圈。

    王笑的动向很清晰了,一方面派骑兵绕过自己的探马,跑到后面断自己的粮道,另一方面派海船直接在淮安靠岸,直捣江北四镇……

    “狗东西直接绕到我们后面,疯狗!”

    他异常地愤怒起来,这一次来攻济南,自己分明已是做好万全的准备,根本就没有被王笑的障眼法骗过去,极是慎重的布署了兵力卡在济南来莱州之间。但王笑不来,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狗东西看穿了自己的心思,绕了更远的路,打到了更大的战场……也就是说,比自己高明?

    “我要千刀万剐了他!”

    “二公子,现在……淮安急报,王笑叛军已攻下了淮安……这……”

    郑昭业大怒,叱道:“蠢材,那又怎样?围魏救赵而已,他还是救不了济南。给我传令下去,强攻济南!”

    “但……二公子,军心乱了啊。童总兵今日就没在攻城,他……”

    “报!童总兵求见!”

    郑昭业脸色一沉,转头看去,只见童元纬已大步跨进大帐。

    “郑参议,童某得要带兵回去了。”童元纬也干脆,进了大帐,手中刀鞘在地图上一点,道:“你也知道,弟兄们的家口都在淮安,让叛军偷袭了,一个个也没心思攻城。不如这样,就让童某这一镇人马去收拾了叛军。把粮道再打通,你们也好安心攻城。这件某与杨督师说了。”

    郑昭业脸色愈冷。

    “童总兵你可想好了?”

    “这有啥好想的?”童元纬道:“济南城这不马上就要打下来了?多某这一路兵马不多,少某这一路兵马也不少。某先去收拾了王笑……”

    “收拾?”郑昭业叱道:“你是王笑的对手吗?!”

    “不过是一个小儿,又没多少兵马。”童元纬哈哈大笑道:“我大军一至?还不是轻而易举收复淮安。”

    “蠢材。”郑昭业骂道。

    童元纬脸上的笑容便僵住。

    “郑公子,某一直是在给你面子。莫以为某就怕了你。”

    “我告诉你?你若敢带兵走人会发生什么。”郑昭业一指童元纬的鼻子,冷声道:“王笑必已布好伏兵埋伏你?不等你走到沂州、不等你走出山东?就你这四万人马便要被他一点一点打散。等我攻下济南,其它三镇总兵皆有封爵,你不会有,你只能等着他们打压你,瓜分了你的地盘。”

    “你……”

    “你别以为我不知你的底细?你也就是靠着追剿流寇得了些军功,给朝臣送银子一路升到副总兵。延光十二年?濮州民变?你剿捕不利?重金贿赂当时的阁老袁昂,杀民冒功?转任右都督。延光十四年?朝廷命你赴保定剿贼,你怀私观望,每天在临清纵兵抢劫?继续杀民冒功?朝廷派给事中马嘉植追查你?路过东昌,你派人杀了他。延光十六年,你占据淮安,勒索富户,贪昧军饷,在淮安城大兴府第,日拥四方抢夺之良家妇女,终日喧乐。”

    童元纬脸色大变,想要发火,却突然又想到对方是郑元化之孙,只好恼道:“二公子误会了,这些都是不实传言……”

    郑昭业脸色不屑之色愈浓,冷笑道:“误不误会你心里清楚。知道温容修给祖父的秘折上怎么评价你的吗?‘其谲诈凶顽类此,其恶可与论天下大计哉’,就你这样的,也妄想孤军与王笑对阵?我看你是舍不得自己在淮安的府宅、财物、女人吧?”

    “二公子!”

    童元纬大怒,拨剑大喝道:“你是想逼反童某人?!”

    “逼反你?”郑昭业毫不畏惧,走到自己的案头,翻起一几册资料,重重摔在童元纬的脚下。

    “这些年你的恶行证据皆在此。祖父说过,只要你对皇孙殿下忠心,平定周衍之乱,往后既往不咎。童总兵,前途富贵就在眼前,何苦为了一点薄财抛弃性命?淮安城内的豪宅美人,没了就没了,等我们攻下济南,大军一齐回攻,王笑那点人马还能守住淮安不成?楼塌了还可以再盖,美人没了还可以再抢。可不要为了一时冲动葬送了手下将士,他们,才是你的立身之本。”

    童元纬执剑想了良久,到最后终还是咬着牙将剑重新插了回去。

    郑昭业满意地点了点头,拍了拍童元纬的肩膀,道:“加紧攻打济南吧。不要中了王笑围魏求赵之计……”

    “报!”

    下一刻,又是一骑探马飞快冲进营中。

    “徐州!徐州急报……徐州也失守了……”

    郑昭业转过头,不可置信地嚅了嚅嘴。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他哪里来的那么多兵马?”

    ~~

    郑昭业确实是想不明白。

    王笑解了德州之围之后,把关宁军、神枢营、神机营、宣大军、上值十二卫、济南守备营等部整合起来,一共也只有不到七万兵力,之后虽还在扩军,顶多有八万兵马。

    而如今济南四万余守军,德州两万守军,再扣掉临清守军。算下来王笑一共带走了一万余兵马。其中包括七千多骑兵。步卒大概也就六七千之数。

    一万余兵力说来不少,但分散开来,想防守胶东半岛都少得可怜。分批逃到海外确实是最明智的办法。

    因此,郑昭业虽然一直防着王笑来偷袭,但私心里认为他这点兵马应该是不太敢来的。没想到王笑还是动了……

    骑兵难以用船运送,所以王笑是以骑兵绕过胶东偷袭粮道。再扣掉需要留下兵马镇守莱州,那顶多是四千人登陆东海。

    江北四镇如今兵力空虚,四千人智取淮安,郑昭自问换作是自己也还是能做到。

    但取下淮安之后,至少也需要三千人守城,再扣除伤亡,怎么可能仅用不到一千人就拿下徐州?

    另外,如此算来,如今莱州兵力空虚,要不要分兵去攻打莱州呢?

    ~~

    “人又不是神仙,还真能撒豆成兵不成?”

    王笑说着,拿起一把豆子摆在地图上,道:“你们看,他们的补给线很长。四镇的粮草原本放在徐州与淮安之间沐阳县,出兵之后,又向北移到山东与南直隶之前的郯城。围下济南之后,为方便供给,粮仓又继续向北移,放在这里……沂州。”

    “我想要这批粮食。可惜他们安排了重兵把守。那我只好让秦副帅把所有的骑兵都压上去,嗯,骁骑军一出,他们们拦不住,沂州这个地方离海不远。秦副帅只要把守总击败,让民夫将粮食运到海边就可以。”

    说到这里,他把那些豆子一扫,扫到一边。

    “你看,被我吃掉了。”

    董济和与夏向维有些无语,道:“但济南城还是守不住太久。他们的营中存粮也足以让他们攻破济南。”

    “乱了他们的军心,他们就攻不下济南。”王笑又拿出五颗豆子摆上去,缓缓道:“怎么说呢,我说就江南四十余万的总兵力,但遇到建奴,不用一年就会被打垮,你们信吗?”

    董济和与夏向维对视一眼,显然是不信。

    王笑想了想,斟酌着用词,以试着将这件事说清楚。但这种事却也不是一时半会好说的,他便道:“再说回江北四镇吧,唔,加上个这个五军营,说到底还是他们还是军阀。关明、童元纬这些人,人品不堪还在其次。关键在于,他们想要什么……”

    董济和把江北四镇总兵的履历翻开,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道:“天下蛀虫,麕集于南直隶以自肥啊。”

    “人家都做到这个地位,也都是聪明人。”王笑哂笑道:“相比起来,他们可比秦老将军精乖得多,拥兵自重,占据江南江北的好地方,所想的还不是怎么招更多的兵马,盘据的更大的地盘,攥取更多的民脂民膏。可不比在关外吃着黄沙与建奴厮杀痛快得多?”

    “郑元化能驱使他们出兵北上,无非也是许以重利,比如打败了我们,给他们一个拥立之功,到时候他们逢人自夸一句‘天子乃我辈所立’,又是何等的威风?但这些,只是眼前还没看到的好处。他们已经握在手上的好处可是更实际的东西,四镇都是天下最富饶的地方,就说童元纬在淮安的府邸,规格类似王府,门馆壮观,金碧辉煌,容纳美妾百余人,我不信他能舍得。”

    “江北四镇,说到底只是军阀,没有守国之心,也没有进取之意。他们只想醉生梦死下去,长长久久。”

    说到这里,王笑又道:“郑昭业也明白这些,但他小觑了这些东西,世人总觉得打仗这种事,兵马多就是王道。军心乱了,压一压,继续打,打下了济南就行。我们攻下淮安,童元纬一人急了,他能压下去。但接下来等徐州、泸州、泗州的战报相继传过去,你们看能还能不能弹压得住。”

    夏向维道:“但我们攻下淮安已是勉强,已经没有兵力再去攻打徐州等地了。”

    “我说的是等战报传过去,并没有说要攻下徐州等地。”

第730章 生意人

    攻下淮安,说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郑昭业领兵攻打济南是被王笑提前猜到的事,济南城在江南军出兵之前便已开始戒备。而淮安城守军根本就没想到会有人跑来攻打……

    王笑让蔡悟真、羊倌领兵四千,又以史工、王珠为参谋。

    他们乘海船靠岸之后,并不急着攻打淮安,而是夜行昼伏,埋伏在淮安城外。

    史工又带了一小队人进城打探情报。另外,因想着顾哲彦就是淮安人,史工便也将他带上。

    淮安城内,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童元纬的府邸,高屋深墙,剑卫林立,里面也是美人如云。

    打探一番之后,史工便发现一桩颇为有趣的事情……淮安大族郭鹤宜与童元纬交情匪浅。

    郭鹤宜便是当时阿六叔口中那个‘郭爷’,手底下生意很多,其中一桩便是收集‘瑞丽小儿’从小调教,顾哲彦便曾是其中之一。

    史工让顾哲彦依着年少时的记忆帮自己找到从阿六叔手中买孩子的张五,又顺着张五找到郭鹤宜。

    先是由王珠出面结识郭鹤宜,等对方放下防备之后,他们便控制郭鹤宜,钓出童元纬麾下副将刘景,最后再攻下淮安城。

    整件事并非不难,但王珠、史工都是心思缜密之人,一桩桩做下来,以有心算无备,加上淮安城兵力空虚,到最后也颇为顺利。

    攻下淮安之后,王珠领了一千人连夜便奔赴徐州。史工则是领了剩下的三千人暂守淮安。

    而淮安城内,童元纬的府邸中的喊叫声就从未停止过。

    史工踱着步,目光颇为好奇到处打探着。

    花爷也是到处看着,嘴里叹道:“我在德州见过的好东西也不少,今日到了这才知道自己就是个乡巴佬。”

    史工目光扫过满堂的富贵金玉,咧开嘴笑了笑,道:“你说这有些人呐,怎么和虫似的,就喜欢把好东西往窝里搬呢?搬多少也不够……”

    花爷听着后院的喧哗,摇头道:“你说他抢那么多女人,忙得过来吗?”

    “又不是谁都像你似的,一棵树上吊死。”史工随口应了一声,大声吩咐道:“能搬的都搬走。”

    “大人,要不要把这宅子烧了?”

    “烧什么烧?烧了这宅子,那姓童的没了念想,还能火急火燎地想着回来吗?”史工接着又吩咐道:“把姓童的那些个儿子都绑了送到船上,带回去给国公爷。”

    花爷又是一愣,问道:“国公爷有这么吩咐过吗?”

    “若事事都要他吩咐,为何要派某家来?”史工道:“派某家来,不就是因为某家做事细致吗?”

    花爷若有所悟……

    ~~

    徐州。

    黄楼。

    “王公子请、蔡将军请……”

    随着这一声唤?一群衣冠楚楚者登上黄楼?各自入座。

    不多时?酒菜上来。

    一名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笑道:“王公子,虢国公有东坡转世之称,那这黄楼其实与国公爷也颇有渊源。正是东坡先生所筑。宋熙宁十年,苏东坡来徐州任知府,当时黄河决口,东坡先生奋不顾身,就住城墙上的棚子里,指挥军民筑堤护城……洪水退后,便在这徐州筑此高楼?谓之‘土能胜水’。”

    蔡悟真坐在那里,既不动筷子也不举酒,只将手按在剑柄上,又是冷冷扫视了一圈。

    王珠斜瞥了蔡悟真一眼?见他居然比自己还要冷漠?王珠也只好换上一副商贾待客的神情,执杯饮了一口?张口吟道:“惟黄楼之瑰玮兮,冠雉堞之左方。挟光晷以横出兮,千云气而上征……徐州黄楼,我亦早有耳闻。”

    “不错不错,秦少游这篇《黄楼赋》更是颂赞了苏东坡功绩。但老夫还是更喜欢小苏那篇,‘故吾将与子吊古人之既逝,闵河决于畴昔,知变化之无在,付杯酒以终日’,哈哈,且与诸君,付杯酒以终日。”

    说话的老者名官司马寿,乃是徐户大族。一身白衣看似朴素,但微光中能看到上面勾勒的纹路精细。

    他说着话,拿起酒杯敬了王珠一下,仰头饮下,举手投足间尽是洒脱。

    座中人纷纷抚掌笑应,一派其乐融融,咏谈间畅叙幽情之貌。

    过了一会,舞姬登楼起舞,气氛愈发融洽。

    一名舞姬脚下一转,舞姿翩翩当中便到王珠身边,细纱舞带绕在王珠身上,半裹的胳膊便要搂上来。

    锅头哼了一声,很是不解风情地便将手一格,挡在那舞姬前面。

    王珠放下酒杯,淡淡笑了一笑,道:“我是生意人,不擅凭古咏叹、赋诗作文。不如还是来谈谈生意吧?”

    场面稍稍一静。

    司马寿拍了拍手掌,歌舞停下来。

    “王公子想怎么谈?”

    “我来之前,舍弟曾说过,这徐州城不是关明的,也不是郑元化的,更不是舍弟能占下来的。说到底,它属于你们这些江南大族。运河上的来来往往的船只、堆积如山的盐布茶铁、满城的商铺……整个徐州的繁华都掌握在你们手上。当然,我们也能把你们杀干净了,抢空了……”

    话到这里,座中众人脸色一沉。

    王珠继续道:“但没有意义。没了你们,就算拿下这个徐州,也只是一个空城。取了你们拥有的财富,也只是杀鸡取卵。接下来扬州、南京、苏州、杭州……所有人都会反对我们,得不偿失。所以,想来想去,我们还是合作为好。”

    “王公子说得是。”司马寿缓缓道:“我们大家伙也都是不想打仗的,两位殿下都是先帝血脉,何苦要打起来呢?但朝廷的事,又哪是我等这些草民说得算的?”

    “司马先生不必过谦,你们后面连着半个朝廷的官。”王珠道:“这江南的大小政事,有几桩是你们插手不了的?但我得说一句,让关明镇守徐州,你们亏了。”

    你们想要什么,我很清楚。眼下这世道不太平,以前是倭寇,后来是流寇,接着天下大乱了,往后唐逆或者建奴都可能打到徐州来。你们想要有武将护着这地方,让你们继续荣华富贵,过这醉生梦死的日子。但可惜,你们遇人不淑。

    关明这人,原本就是个流寇,他与张献忠生了嫌隙,投降过来。接着便开始反过头杀流寇。此人品性,忠乎?义乎?就是这样的人,拥兵自重,一路做到总兵。盘踞在徐州,拿了你们的银钱,等到最后,他能护着你们的这份太平?杀鸡取卵得不偿失的道理我们懂,他懂吗?”

    司马寿抚了抚长须,与座中诸人对视一眼。

    “王公子说的我们也明白,但为之奈何呢?”

    王珠接着道:“周昱一道诏书,江北四镇便跑去攻伐济南。关明那养兵的钱粮,可是你们替他出的。回头他立了功,封了伯爵,继续招兵买马。等到最后,还是不要来鱼肉你们。当然,这还只是后话。现在的问题在于……济南城,绝没你们认为的那么好打。”

    话到这里,王珠脸色一冷,缓缓道:“我不妨现在就告诉你们。舍弟已派兵截断了江南军的粮道,取了沂州的粮草。你们给出去的那些银粮,已经打水漂了。”

    座中诸人本就不太好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蔡悟真忽然站起身,向窗外看去,只见远处有士卒身形向这边而来。他身上便瞬间泛起杀意,向王珠道:“有人来了。”

    王珠好整以暇地又饮了一杯酒,缓缓道:“我今日若死在这里,那下次就是我三弟亲自过来了。在我们王家,我三弟是脾气最坏的一个。他来了,你们徐州城这大家大族,一个一个他都会屠过去,不管你们有多少人。对了,我就是在威胁你们。淮安城我们能攻得下,徐州城便也不在话下。”

    座中诸人脸色又是一变。

    他们并不知王笑到底派了多少兵马攻打淮安,只知道淮安城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收到,一夜之间便被打下来。另外,王笑的兵马对淮安城掌控得极好,到现在,驻守城外兵马都还没能收复淮安城。

    最后还是司马寿赔笑着,站起身到门外向人低语了一句。

    等司马寿重新落座,蔡悟真再向窗外看去,只见远处那些士卒又缓缓退去。

    蔡悟真向王珠点点头,重新落座,气氛便再度和洽起来。

    王珠道:“你们也知道,我们已经取了淮安。本来呢,舍弟的意思是直接派兵过来,攻下徐州。到时候徐州难免又是生灵涂炭,想必这也是你们不愿见到的。我与舍弟不同,我是生意人,生意人嘛,以和为贵。”

    徐州诸人看着王珠那一脸寡淡的表情,一点都不觉得王珠有‘以和为贵’的样子。

    “王公子到底想要什么?”

    王珠道:“我想和你们做生意。”

    司马寿叹道:“我等也是想好好做生意,但眼下这个情形,两位殿下打起来……”

    “大家都是楚朝的臣民。”王珠道:“打起来有什么好处?”

    “这……我们当然也不是希望打起来的。”

    “这么说吧,我们王家,在山东有些生意。也急需买许多货物,几位可以看看,这是货单……”

    王珠说着,从袖子中拿出一大叠纸。

    有一瞬间,座中的徐州大族们都有些错愕。觉得这一大叠东西显然不像是货单。若说是银票吧,那确实也是不少钱,但用钱来收买自己,未免有些可笑。

    然而,接过那些货单扫了几眼,他们便笑不出来。

    “这是?”

    王珠道:“我们需要大批的生丝、茶叶、瓷器……你们能卖的东西,我们基本都要买。而且这个数量,仅是你们徐州一地还供应不了。”

    场上静下来,只有王珠的声音在回荡。

    “这两年,运河停了,北方的生意也不太好做,想必诸位是少赚了不少银子的。但现在,我们王家能让你们把这些银子都赚回来,还能比之前都要多上好几倍。”

    司马寿接过几张货单看了几眼,沉吟道:“王公子,这不是小数目,你们吞得下?胶东一地那么大点地方,这实在……”

    “谁告诉你我们只有胶东一点那么大点地方。”王珠道:“四海诸国有多大地方,能吞下多少货你们心里都清楚。你们自己也不是没做过海贸。当然,在我看来,你们做得很烂。大家都是生意人,自然看得明白。这货单上的东西你们可以比对,很容易便能明白我们到底是如何规划,要将生意做到何种程度。”

    “再打个比方,南京一年岁入八百万两,而你们靠与我王家做生意,一年便能赚上八百万两。到底和谁合作才更有前景,还不明白吗?”

    “但这……”

    才有人说话,王珠又打断道:“有算盘吗?”

    司马寿吩咐了一名下人,不一会儿,那下人拿了一个漂亮的算盘上来。王珠接过,又将货单拿了回来,噼里啪啦地便算起来。

    “八百二十七万四千一百三十六两……”

    他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叠银票。

    “抱歉,一间票庄兑不到这么多银子,只好分开来。这十张,是苏州日昌票号的银票,每张十万两,这里是一百万两……这十张是杭州康盛票庄的银票,每张也是十万两……”

    他不厌其烦地念完,抬起头道:“一共是一千万两,诸君可以核对一下。这是一年的份额。”

    整座黄楼都安静下来。

    好一会,王珠的声音又响起。

    “你们看,我们和郑元化不一样,和江北四镇那些武夫也不一样。我们有兵,还都是精兵。江北四镇十七万兵马跑来攻打济南,最后只能是灰头土脸地回去。我们还会做生意,不仅不要你们的孝敬,还能让你们赚到更多银子……你们何苦,花银子供着关明那白眼狼?

    当然,我也明白,一时半会地就让你们投靠过来不容易。我们大可以合作一两年,到时候谁才能成大事,你们心中自然有数。

    对了,我的要求很简单。你们若是愿意接下这一笔生意。让徐州镇副总兵谢学传几封急报给关明,告诉他,徐州失守了。我来之前,查得很清楚,谢学有很多把柄在你们手上,他不敢不听你们得。这件事,符合你们的利益。仗再打下去,烧掉的可都是你们的银子……”

    又过了好一会,黄楼之上,舞乐再起。又是一派其乐融融。

    良久,王珠与蔡悟真领人走下黄楼。

    “呵。”王珠冷笑一声,眼中俱是冷意。

    “这些误国的蛀虫把江南的根都咬烂了。再让你们活个一年半载……”

第731章 没钱了

    “当时我们从京中勋贵手中劫下的那批海船,一共是四千八百六十七万两银子。这一年多以来,支援辽东、安置流民、开垦胶东、设立工厂、购买火器等等,珠二哥与傅先生一共花了三千四百五十八万两……”

    苏明轩说着,将手中的帐册摊开,接着道:“再扣掉这次珠二哥带走的一千万两,还剩下四百零九万两。”

    “表兄这一年多以来辛苦了。”

    “谈不上辛苦。”

    王笑接起那帐册扫了一眼,道:“二哥这个败家子。”

    苏明轩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剩下这么一点钱,还不够十万兵马一年的军饷,接下来是难熬的一年啊。”

    秦玄策道:“江南大族有的是银子,谁让你不去抄他们的,反过头来给他们送银子。”

    “是那么好抄吗?能守住这一次江南军的攻势就是万幸了。”王笑道:“江南大族盘根错节,我们攻下的淮安不假,要真敢抢掳了淮安大族,接下来整个江南都要群起而攻之。除非你有实力一座一座城池屠过去,徐州、扬州、镇江、南京、苏州、杭州、嘉定,一直杀到他们心胆俱裂,否则他们一旦反扑,就能把我们的吞得血骨不存。连童元纬这样的人镇守淮安都不敢明目张胆地抄家,也只是一点点吃着孝敬。郑元化难道不知道江南大族有钱吗?还不得徐徐图之,这是一团乱麻,连他都解不了。”

    董济和叹道:“国公说的是啊。说到底,这些江南大族并不想要打仗,也是郑元化逼着他们出钱出粮支持江北四镇出兵。我们真要抢了淮安,反而会将这些江南大族逼急了,最后完全站到郑元化那一方。”

    夏向维道:“但就算说服了徐州豪绅,只怕还是不够吧?”

    “这一年的份额,徐州豪绅吃不下。”苏明轩道,“珠二哥算过了,我们要的各种货多,他们要想做这生意,需要南直隶十数家大族合力吃下。这些人便如共一张网,开头的几家谈妥了,接下来的事他们自然会牵线。想必不出几天,整个江北都会有战报到济南,请四镇撤军。”

    “他们真会为了这些银子这么做?”秦玄策疑惑道:“他们已经很有钱了啊。”

    “这只是第一年的份额。他们比你懂得嗅银子,能看到这背后更大的利益。更何况,他们并不要出什么力,只需要让各镇的留守将官发出战报。等四镇兵马撤回来了,郑元化能拿他们怎么样?这本就是符合他们的利益,否则这仗再打下去,江南的军饷从哪来?还不是他们继续掏腰包。”

    “另一方面,攻破淮安就是一种威慑,他们不知我们的虚实,绝不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冒险。一边是太太平平地赚钱,另一边是鱼死网破,你觉得他们会怎么选?”

    “那他们这样做,南京朝廷……”

    “他们才不会管南京朝廷的死活。损天下而肥私,秉性如此。”王笑道:“郑昭业自以为率十七万大军来攻便能所向睥睨,但他们的根是烂的,枝叶再茂盛又有何用?”

    ~~

    “十七万大军攻这济南城区区四万守军?伤亡都未到半成,济南即日可破?你们却想回师?放什么狗屁厥词?!”郑昭业大吼着?愤然将杨嘉的令签筒子砸在地上。

    杨嘉坐在帅位上,看着郑昭业一只脚踩着自己的案几?隐隐还有马粪味传来。他不由有些讪讪然,道:“子义啊,问题是济南城未必就是即日可破啊。”

    说实话?杨嘉有些不信郑昭业了。

    郑昭业上次就说两天内破?那分明是一副言之凿凿的样子。还什么‘杨督师知道吗?不用七天,两天我便要济南城破’?结果呢?人家把南城门炸了,这边吃了个暗瘪。

    接着又说要七天破城,现在都攻城十天了,济南城不还是没攻下来。

    城内的细作也没了?攻城的士卒军心也不稳?粮草也要告罄……这种情况下再说‘即日可破’?反正杨嘉是不信的。

    郑昭业闻言大怒,一指江北四镇总兵,道:“事到如今?诸君还不肯竭力攻城?一个个顾惜兵力,就想保存实力是吧?我告诉你们,不攻下济南,谁也休想回去!”

    关明脸上神色也不太好,冲着郑元化的面子还是抱拳道:“二公子,不是我等想回去,而是四镇相继告急,我等实在是担心南京。”

    “不错,江北乃南京门户,如今江北失守,南京城危在旦夕,我等心中担忧的是皇孙殿下的安危……”

    “放你娘的屁!”

    大帐中一静,大家没想到郑昭业一个公子哥竟还能骂这样的粗话,气氛还是滞了一下。

    “王笑有多少兵马别人不知道,你们还不知道吗?区区数千人,攻打南京?亏你们说得出口!若我大楚边关城墙能有你们脸皮一半厚,建奴也不至于屡屡入塞!”

    南京镇军太监、监军孔有荣不由“扑哧”一声笑出来。

    孔有荣盼着等皇孙继位之后能封自己一个司礼监掌印,他有心立功,因此还是支持郑昭业攻打济南的,于是挥了挥手上的沸尘,尖声道:“都板着个脸干啥,郑公子也是与你们开玩笑的,多大点事呀,攻下济南再回去不就完了吗?”

    杨嘉这个督师也是左右为难,既不想得罪江北四镇,也不想得罪郑昭业,想了想最后还是站出来缓和气氛,抚须劝道:“本督说句不好听的,这济南防御确实是不堪入目。几位总戎若肯全力攻城,这济南城三五日也就攻下来了。当然,顾惜士卒是好事。但眼下这情形,我等也耗不起,还是先攻下济南再回师吧。不要中了王笑围魏救赵之计……”

    “围的又不是你的魏。”童元纬嘟囔一声。

    “蠢材,不足与谋。”郑昭业冷笑一声,讥道:“还不是你等阳奉阴违,误我大计。”

    “都少说两句,少说两句。”孙有荣笑嘻嘻地又出来打圆场。

    好不容易劝服了四镇总兵,最后关明又道:“要我等攻城可以,但这粮草可快要告磬了。”

    “呵。”郑昭业又是一声冷笑,“我早就做好万全之计,派兵取了德州,等拿下德州漕仓,自然有粮草……”

第732章 五军营

    德州城。

    震天的厮杀声中,忽然响起一阵欢呼。

    “报!德州城东大营攻下来了!”

    五军营右都督赵开成闻言只是点点头,并不觉得高兴。

    五军营攻打德州,好不容易才越过了城外的战壕,结果攻打城东的大营又花了几天时间不说,还损兵折将。

    “下令先进驻大营,明日再攻城。”

    “但总兵大人的命令是继续攻城。”

    “还攻?”

    赵开成皱了皱眉,策马赶去见五军营总兵曹浚。

    曹浚是郑元化的心腹,早在郑元化在京城整顿五军营时他便是郑党中坚,如今在南京亦是手握重权。

    “总戎,将士们越壕沟、攻城东大营,已是疲倦,并非轻易能攻下,何苦如此卖力攻城?”

    曹浚闻言点了点头,指了指德州城,道:“你说的本将知道,德州城防御工事完善,比济南还要难打。但没办法……”

    他随手便将一封信报递在赵开成手里。

    “有消息传来,王笑叛军偷袭了江北四镇,又断了大军粮草,再不攻下德州,胜负之势易换啊。”

    赵开成一愣,他在京城与王笑打过一次交道。当时并不觉得对方有这样的能耐。没想到时过境迁,如今竟到了这个地步。

    “但我们五军营的实力若是折损太多……”

    “眼下不是顾忌这些的时候。”曹浚道:“之所以让五军营来打德州,便是因为江北四镇各怀心思,没二公子坐镇指挥不行。这些人拥兵自重,首辅大人心里有数,这次北伐之前,他便与本将说过,接下来有心整合兵马,便依着王笑在德州的布置,设立天下兵马大元帅,而不再用文官督师。”

    赵开成一拍大腿便道:“就是说啊,这些文官督师有几个是会打仗的,就说那杨嘉,蠢材一个……”

    曹浚淡淡瞥了他一眼,道:“立了战功,本将在首辅面前保举你为五军营总兵,与江北四镇总兵一样封赏伯爵。”

    “那总戎你?”赵开成话到一半忽然明白过来,暗骂自己不懂得听重点。

    曹浚又道:“江北四镇那些蠹虫没那么快攻下济南,本将要尽快拿下德州,再拿下这次北伐的首功,明白吗?”

    “末将明白!”

    赵开成一抱拳?策马冲向战场。

    “全力攻城!”

    五军营如潮水般便向德州城涌去。

    冲到半路?前面的士卒们忽然倒地痛叫起来。

    “啊!是铁蒺藜!有铁蒺藜……”

    这一战对于五军营而言?空前的惨烈,短短两日内伤亡便远高于江北四镇的伤亡。

    德州城的防御工事显然不是济南能比的,各种层出不穷的伎俩不停地消磨着攻城士兵的压力。

    赵开成对此大为不忿。一年多以前五军营也在京城,他对神枢营高成益也有了解?知道此人能力平平?还到处收受贿赂。

    赵开成本就很是瞧不上高成益,但现在?高成益这样的庸才居然也能任一军总兵,还让自己吃了这么多亏……简直快被他气死了!

    “德州城这些工事是王笑与秦山海留下的,我不是在高成益这蠢才手里吃的亏。”他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好在德州兵力被抽调到济南之后仅剩两万兵马?赵开成主攻东城?下令全军猛攻,消耗了许多士卒性命,终于在第三天捉住高成益的破绽、攻破了东城门。

    然而士卒进城之后,却是回报里面还有好几道内城门?乃是十二连城旧址。

    赵开成对待德州工事很是谨慎?严令兵马缓缓进入,小心戒备,不必急着攻打内城?以免中了埋伏。

    大军才入城,忽听北面厮杀声大作。

    “报!敌军主将高成益出城逃了……”

    赵开成连忙登上战台,目光望去,只见城北一阵烟尘滚滚。一杆高字大旗领着三千人,不停向北而去。

    ——这狗东西……

    赵开成转念一想,高成益虽是庸材,却是周衍麾下三军总兵之一,位高权重。他便有心杀其立功,于是领麾下骑兵便追过去。

    “随本将追!”

    一路策马狂奔,赵开成马快,领了麾下五千骑兵,绕到高成益那三千士卒前方,从东面斜斜插过去。

    “高成益,受死吧!”

    双方兵马战在一处,赵开成目光看去,果然见到高成益在陷在阵中。

    赵开成冷笑一声,执起弓便一箭射去!

    “嗖”的一声箭响,正中高成益侧肩。

    赵开成大喜,执刀亲自向高成益杀去,战了十个回合,他看准备机会,一刀斩下,高成益一颗人头落在地下……

    “高成益已死!”

    五军营一阵欢呼。

    “哈哈哈……”

    余下德州守军见主帅身死,慌慌张张又向北逃去。

    赵开成心中得意,提着高成益的人头带兵掩杀……

    ~~

    德州城北,大冯庄外一片树林中。

    两匹探马冲进树林。

    “报!南楚军大胜,斩杀了北楚军主将高成益,德州城要被攻破了……”

    “瓜皮!”

    一名披甲大将站起身,指着一人大骂道:“你们这一群大瓜皮,这都打不过,干脆全去死吧!”

    被骂的那年轻人却是秦玄明,他也不生气,道:“就是打不过,我才向你们求援啊。”

    “额凭什么帮你们?”

    秦玄明也不应他,倚在树干上哭道:“高总兵,你死得好惨啊……”

    “瓜皮!”那大将又骂一句,在秦玄明身上踹了一脚,道:“滚!额不会出兵的。”

    有亲兵上前低声道:“佟将军,孟军师走之前说了,哪边要被打垮了就帮哪边一把……”

    “你个批叨,额要你说吗?!”

    “但但……他们来了,提着高成益的人头向这边冲过来了啊。”

    那姓佟的将军骂咧咧地踱了几步,又冲秦玄明道:“说好的啊,粮草、冬衣,可他娘的不能少了。”

    “少不了你的。”秦玄明正哭得起劲,闻言咧开嘴便笑起来。

    “瓜皮……兄弟们,上马,干他丫子的!”

    ~~

    德州城外大营。

    曹浚皱了皱眉,发现东面内城的攻势并不如想象中顺利。

    “赵开成人呢?!”

    “报总戎,右都督领兵追杀高成益去了。”

    曹浚点了点头。

    他知道德州没有更多的兵马了,也不必担心赵开成能中什么埋伏。等拿了高成益的人头,打击城内守军士气也好。

    接着,突见南面城门大开,一万余名德州守军大喊着从城内杀出来。

    “他们要突围?”

    曹浚迅速作出了判断。

    此时德州东城已然攻破,主帅高成益也已经逃了,德州守军显然是打算突围逃跑。

    曹浚要的是德州城和漕仓,并不愿与对方拼杀,下令道:“放开西面,让他们过去,再行掩杀。”

    这是围三阙一之策,下过军令,他眼见东面攻势到了最要紧的关头却迟迟不见赵开成回来,只好又调一营兵马去支援。

    等曹浚再回过头,脸色就是一变。

    “拦住他们!”

    只见南面这一万余德州兵马并非是要出城逃窜,却是向五军营中军杀过来。

    曹浚大怒,他并非是敌不过对方,而是没想到对方有这样的决策。

    五军营兵马攻打德州,除了西面摆了一万人,其余三面都有两万兵力。德州守军要是不想逃,据城而守显然是更好的选择,这样不管不顾地冲上来,以一万人战两万人,一会北面东面西面攻入城中,他们只能是死路一条。

    若曹浚是个大傻子,此刻大概会觉得自己赢定了。但他不认为对方会跑来寻死,马上便意识到会有后手。

    ……

    “杀!”

    双方兵士轰然撞在一起。

    德州兵马并未因为高成益的离开而士气大跌,反而更加战意昂扬。曹浚目光梭巡,只见战场上敌方一员大将策马执刀威风凛凛,一路手起刀落向自己而来。

    “林绍元?”

    曹浚明白,只能是辽东大将林绍元才能控制住没了高成益的贲锐军。

    “他居然没有和王笑走……快,传令让东面兵马来援!”

    “轰!”

    远处一声炮响,战鼓陡然大作。

    曹浚回头看去,只见一股骑兵驱赶着五军营溃兵向这边冲过来。

    “报!曹总戎,北面和东面的大军被杀溃了……他们杀了赵都督……”

    “赵开诚已死!”大喝声划过战场,大嗓音很是土气。

    曹浚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德州不可能还有别的兵马……”

    “是反贼!是反贼……”

    五军营士卒大喊奔逃而来。

    “反贼?”曹浚只觉胸腔内气海翻腾,恨不能晕倒过去。

    “背信弃义的狗东西!”

    战场上,五军营溃军轰然撞进中军大阵。

    “哈哈哈,全他娘是一群瓜皮……”

    ~~

    “全是一群蠢货!”

    郑昭业将手中的战报撕成粉碎甩在地上,大骂道:“世上为什么这么多蠢货?!”

    “二……二公子……”

    那报信的士卒还未说话,领子已被郑昭业拎住。

    “封锁消息,传令下去,全力攻城。济南马上就要撑不住了。”

    “报!南面发现叛军骑兵,因是叛将秦山海的人马,正在泰城附近,准备向西绕过泰山……”

    郑昭业愤怒一掷,恨声道:“秦山海来了?有多少人?”

    “七千左右。”

    “果然,这杂碎。”

    杨嘉脸色一变,道:“我们粮草不济,再被秦山海袭击,这济南就越来越不好打了……”

    “杨督师想怎么样?!无功而返不成?”

    “子义啊,如今退兵,那也是因为江北四镇那些兵油子没有战心,想来首辅大人也能理解,怪不到我们头上……”

    郑昭业“呵”了一声,气极反笑,指着杨嘉道:“督师大人,你是统领大军的主帅啊。事到临头,你想的就是会不会被怪罪?”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杨嘉道:“如今局势不利,万一再把大军葬送在这里,往后我们怎么给殿下和首辅大人交待啊?”

    “葬送?呵,来了七千人,就要葬送我们十七万大军?亏你想的出来!”

    孔有荣“哎哟”了一声,捏着兰花指便去拍郑昭业的肩,嘴里道:“二公子不要生气,杨督师这也是慎重起见,而且这来的是关宁铁骑,是边军精锐,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郑昭业憎恶地皱了皱眉,懒得理这死太监。

    杨嘉又道:“子义啊,听我一句劝,江北四镇军心已乱、粮道又被毁了、德州也打不下来……再打下去、万一有了变故,可怎生是好?”

    郑昭业有心骂一句“蠢材”,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你们信我,济南已到了极限,守不了几天。王笑是在虚张声势罢了,他兵马就那么一点,要是真有实力他早打来了,何必在后面使这些小伎俩,他就是要逼退我们。”

    郑昭业说着,难得有些语重心长,又道:“双方的兵力摆在这里,他又不是神仙,再多的阴谋诡计也改变不了战局。战到现在,除了五军营被反贼偷袭折损了六千兵马,我们还有什么大的伤亡吗?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万不可被他迷惑。”

    杨嘉叹息道:“不是老夫不信子义,实是江北四镇那些武夫不肯尽力啊。”

    郑昭业大恨。

    他低着头思索了良久,最后恨恨咬了咬牙,道:“请杨督师把诸将召来,我有军令要下……”

第733章 守莱州

    “郑昭业那小崽子要来打我们了。”

    “来打莱州?他为何弃济南不打,跑来打莱州?”

    “当然是打不下济南啊,连我都知道。”秦玄策理所当然道。

    董济和脸一板,道:“那你说说他为何打不下济南。”

    秦玄策还是很怕董济和的,也不敢再卖弄,老老实实道:“我不知道。”

    “他是苦于江北四镇不肯尽力。这些军阀更关心的还是自己的老巢。同时,他们的粮草应该也用尽了。济南有守军四万,墙高城坚。再打下去,江南军心只会越来越乱。”夏向维道:“莱州则不同,莱州兵力空虚,钱粮却多。他鼓舞四镇兵马来抢掳一番,可比摁着他们打济南容易得多。”

    王笑点点头,道:“他是看出来我有钱了啊。”

    他盯着地图,接着道:“郑昭业应该是猜到我们并没打下徐州、泗州、庐州等地。但他弹压不住军心,于是先带兵来莱州抢掳一番,到时候江北的消息也该传过来了、粮草也有了,他也可以继续攻济南。”

    夏向维道:“而且他还能先解决了老师你,到时更没有后顾之忧。”

    “大概就是打的这样的算盘吧。”

    “那我们怎么守?”秦玄策道:“他们十来万的兵马打过来,我们手上能调动的兵马可就只有二千多人。”

    “是啊,怎么守啊。”王笑叹息一声。

    “你没想好?”

    “想什么想,这种悬殊的差距还能守住不成?”

    “那守不住怎么办?”

    “唯死而已嘛,你不是不怕死吗?”

    秦玄策一拍脑袋,颇觉无语。

    堂中几个人看着地图,也是纷纷沉默下来。

    他们知道王笑或许有定计,但当下属的总不能什么想法也没有。

    众人沉思许久,先是董济和“哈”地笑了一声,背着手踱步离开,一副安下心的模样。别人则是又想了一会,散开忙各自的事情。

    秦玄策撑着脑袋看着地图,看着看着,眼睛越来越沉,到最后睡着过去。

    夏向维则是始终冥思苦思。

    “怎么用两千人击败十万人呢?”

    直到夜里,王笑从公文中抬起头,道:“不必想了,你方向错了。”

    “还请老师指教。”

    “我们的对手是郑元化,又不是他那个孙子。”

    夏向维道:“老师是说破局的关键不在于郑昭业?”

    “他对战争的理解就很幼稚啊,在他眼里,打仗就是为了攻城略地、把对手干掉。”王笑叹道:“但你要记住,战争是服务于经济和政治的。”

    “学生不明白。”

    “这场仗是怎么打起来?决定权在郑元化,而郑昭业只是棋子而已。郑元化很有必要攻打济南,他想扶周昱继位,所以要除掉陛下、殿下,同时还要做实殿下弑君的名声。派兵过来打一仗,了一百了?这是最简单的办法。所以他来了?十七万大军攻略如火?归根到底还是为了政治。

    我们暂时而言打不过他。或者说,就算能打败这十七万大军又如何?江南有四十余万兵力,财力更是远胜我们,这一波我们挡下来?他再派一波。不停地打来打去?我们得不到生息,勉力支撑?到最后还是要败在他手上,或者两败俱伤、被别的对手轻易就收拾了。

    所以,一开始我要做的就是要告诉郑元化?一?我们不是那么好打;二,为了政治目的,没必要和我拼得鱼死网破。”

    夏向维想了想,道:“学生还是没有完全明白。”

    “我故意和殿下闹掰?原因有很多?比如找个理由带兵离开济南,偷袭他们的后方;比如避开济南城的细作,免得我们一有动作都会落在别人手中;再比如?麻痹郑昭业,让他觉得我逃了……

    但在郑元化眼里,哪怕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我演的,他也会认为我和殿下之间有了裂痕。因为他知道人心很脆弱,猜忌不可避免。有了这个判断,那接下来,我与郑元化的和谈,才有了基础。”

    夏向维一愣,问道:“和谈?但是……”

    他“但是”了好一会没能说出话来,于是王笑问道:“但是什么?”

    “但是我们现在还有优势,未必没有机会……”

    “打仗这种事,你一定要记住最开始打这一仗的目的。我们不可能以现有的实力就占据江南,这一仗打下去,输是绝大概率的,万一赢了,也只能破坏江南现有的经济,哪怕它烂透了。而北方的形势不会给我们时间更多的时间建立心的经济体制。换言之,这一仗打下去,除了为殿下争到一个继位的权利,并没有太多的好处。

    尽快结束它,我们才能争取到发展所需要的宝贵时间,两年、三年,有了这安安稳稳生息发展的时间,我们才能在政治和经济上超过对手。所以,不管我们现在打得多顺,也不要被暂时的局势冲昏头脑,牢牢记住根本的战略目的。我们努力打出战果,是为了让郑元化明白我们不好打,争取到更多谈判的筹码。”

    夏向维又想了想,道:“那郑元化会同意和我们和谈吗?”

    “会,他要的是周昱能继位,我要的是韬光养晦的时间,这不冲突。”王笑叹息一声,道:“本该我亲自去南京和他谈,但我一去,他必杀我,我只好让二哥走一趟。”

    话到这里,他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有老师坐镇山东,郑元化应该是不敢动二先生。”夏向维沉吟道,“但他能容许老师安安稳稳地发展两年吗?”

    “为什么不能?”王笑道:“他声望、财力、兵力、人口、地盘等等各方面都胜过我。两三年后,他应该能发展得更好才是,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

    “换言之,老师也有自信在两三年强过他?”

    “是啊。”王笑转过头,看向窗外,低声道:“他不懂的,我甚至都不需要去占那些没用的城池,因为我有高密集度的工业……更高的生产力,更有效率的生产关系,这些,他想不到的……”

    但这一夜到了最后,王笑在无人处看着夜空,却还是露出了担忧的神情。

    “来得及吗?二哥,你得要尽快了……”

    这一天夜里,王珠堪堪从徐州奔至南京。

    ~~

    郑昭业留下三万人占据青州等待与五军营会合,亲率九万大军浩浩荡荡向莱州杀来。

    或许是因为济南城下吃了瘪于是有心报复,或许是因为确实缺少粮草,这一次他不再拘束军律,而是纵容士卒抢掠。

    济南至青州,从青州至莱州,三百里大地之上大军所过之处,杀人、焚屋、抢掳,尸横遍野,难民四处奔逃。

    在郑昭业眼里,这支大军的战意终于恢复了一些。

    这一日行军当中,郑昭业抬头看去,只见前面有一座小山,便唤人问道:“那是什么山?”

    “禀大人,是黑羊山。过了黑羊山,离莱州就只有不到三十里的路了。”

    郑昭业点点头,道:“告诉杨督师,派人去探探有没有埋伏。”

    “是。”

    郑昭业依旧骑着马而行,过了一会,却有一个亲卫凑上前,低声道:“公子,昨夜他们去找粮食,挑了个姿色不错的给公子献上来,正在马车里,公子……”

    “啪”的一声响,郑昭业一巴掌便打在那亲卫脸上。

    “公子……”

    “本公子是什么人?找些农妇也敢往我马车上放,还不弄下去!”

    郑昭业也不是不好这一口,是打心眼里看不起人。

    在他想来,等打下莱州、打下济南,在那些官眷中挑些姿色最好的才叫快意……至于乡下掳来的女人?呵。

    在心里哼了一声,大军正走过黑羊山。

    前面的士卒已经走了过去,显然也没遇到埋伏。

    郑昭业抬头看着那座山,心想这山的名字也是透着一股蠢味……

    几只惊鸟从山间飞出来……

    郑昭业忽然一愣,瞳孔中,那几只鸟越来越大……

    ——等等,这不是鸟。

    “快!散开!”

    “轰!”

    一声巨响在前面炸开,火光、弹片、血肉飞溅开来。

    郑昭业有些茫然地转过头,只看到孙有荣抱着头从马车上跑下来,嘴里嚷着“吓死咱家了,快护着咱家啊”,人便往士卒中钻去。

    “轰、轰……”

    炮弹不停砸下来。

    “攻上去!给我攻上去……”

    郑昭业一边大喊着,一边翻身下马,向山脚方向跑去,有士卒跟着他身边护着他、被他一把推开。

    “蠢货,别聚在一起,滚开!”

    他脚下飞快,逃至山脚附近,往一块大石头附近一躲,才觉安心。抬头看去,只见山上还有炮弹在往下打,江南军惊慌失措。

    ——杨嘉这个蠢货,也不懂派人攻上山去;孔有荣那个蠢货,往人群里跑,一会且看他被炮弹打烂……

    心里这般想着,郑昭业愈发愤怒。

    把大炮搬到山上发炮不是不行,但费力不说,打完之后也守不住,远不如摆在城头上方便。

    但郑昭业明白,王笑之所以能把炮火搬到黑羊山上,说明他看透了自己的动向,这是在向自己挑衅。

    “该死!”

    他目光看去,炮弹陆续砸在自己的军队当中,遗憾的是,没有打中孔有荣。

    接着,郑昭业发现……大家都跑掉了。

    九万人的队伍如一条长蛇般被斩为两段,断口处的人疯狂地向两边跑去。郑昭业眼前的地上,只有死伤者还在地上流血惨叫……

    “等等我!”

    郑昭业无奈地从大石头后面出来,迈开步子向孙有荣的方向追去。

    ——这一群蠢材,居然不等我……

    “轰!”

    又是一声巨响,一颗炮弹砸在郑昭业前方不远处,弹片飞溅而出,正击在郑昭业左眼!

    “啊!”

    ……

    山顶上,秦山渠大怒,一巴掌便拍在一个炮兵头上。

    “他娘的,那块地方都没多少人了,你还轰什么轰?!调转炮口,轰那一边啊你……”

    ~~

    黑暗中,炮响、血肉横飞、弹片飞速射过来……

    “啊!”

    郑昭业大叫一声,猛然坐起。

    “二公子,没事了没事了,我们把你救回来了……”

    “好痛!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

    “看得见、看得见。”

    有人伸出手,小心翼翼将郑昭业右眼上的布掀起来一点。

    左眼又是一阵剧痛传来,郑昭业用右眼看去,只见眼前是杨嘉与孙有荣。

    “我们在哪?那山上的叛军杀掉没有?莱州攻下来了?”

    杨嘉转过头,向亲兵问道:“这是哪来着?”

    “禀大人,瓦庙口村。”

    “瓦庙口村又是哪里?”

    “在黑羊山西南五十里……”

    “西南?”郑昭业一愣,突然大骂道:“蠢材,为何不去把莱州打下来?”

    孔有荣忙解释道:“大家都吓坏了,护着二公子一路逃到这里,二公子晕迷了两天了……”

    郑昭业怒极,喝道:“为什么要逃?”

    “因为二公子你受伤了呀!”

    太监尖细的声音让人莫名烦躁,郑昭业恨不能将孔有荣的眼珠子挖下来塞给自己。

    杨嘉叹了一口气,道:“子义,冷静……冷静……你听我说,你推断莱州只有两千兵力。但,这只是你的推断。”

    “我的推断不会错!”

    “是,”杨嘉惋惜道:“老夫信,但是关明、童元纬他们不信啊,或者说他们担心王笑还有埋伏。至少黑羊山的炮火打下来,说明王笑已经料到我们要攻莱州……”

    杨嘉还在絮絮叨叨说着。

    郑昭业只觉不可置信。

    让他难以接受的并不是王笑能料敌于先,而是楚朝的武将能够自私自利、贪生怕死、目光短浅到这个地步!

    他一直知道这四个总兵藏着拥兵自重的心思,却没想到,他们能一次次跌破自己的想象。

    “他们以为这样遇到强敌就躲着,以为握着手里的兵权躲在江北就能一世平安?我要告诉他们……他们现在不去杀王笑,总有一日王笑就要来杀他们!鼠目寸光的杂碎……”

    郑昭业支着身子想要站起来,被杨嘉一把摁着。

    “子义,你伤还未好……”

    “烂到骨子里的狗东西!我要杀了他们!”

    随着这一声怒吼,“噗”的一声响,血从郑昭业口中喷出来,溅了杨嘉满脸。

    左眼的剧痛传来,郑昭业心中却是更痛……

    ~~

    关明与童元纬等人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在他们眼里,这一次北伐打成这个结果,显然是因为南京朝廷无能。把江北的兵力尽数调到山东,却不能守住粮道与后方。

    这是朝廷决策上的错误,与自己这些在前线奋勇杀敌的将士何干?

    郑元化任人唯亲,强行让郑昭业这个纸上谈兵的蠢材指手画脚,导致粮草用尽、大军深陷敌方腹地,稍有不慎便可能中了王笑狗贼的计,进而损兵折将。

    正是自己这些宿将保持了清醒的头脑,当机立断下令回撤,这才保全了大军的实力。

    “要老子说,就是郑昭业此人好大喜功,这才把大好局势葬送,老子回去之后必要弹劾他。”

    关明点点头,缓缓道:“说到底,首辅大人还是信不过我们这些武夫。派文官为督师、派太监当监军,什么提督、提调安插了一大堆,又有郑昭业这样的竖子干涉军务。这战怎么打?”

    “看看五军营曹浚那个蠢货,打得最卖力,结果怎样?嘿嘿,他伤亡最大。要不是咱们哥几个老辣,下场还不知道怎样。”

    “好在伤亡还不大。”童元纬道:“依某家的意思,还是先回去把江北那些贼军扫了。再征集粮草、扩充兵额,到时再来收拾周衍。”

    “要老子说,回到江北,直接让皇孙殿下登基。这一仗打也打过了,做实了周衍弑君的名声,打不打他又有何干?哥几个拥立了皇孙,把江北经营好。回头反贼如果南下,周衍自有他们收拾。”

    “有道理。”关明道:“这次反贼之所以要帮周衍,还是因为我们兵势太强了,引得反贼忌惮。我们收敛锋芒,安坐江北,回头看他们两虎相争。这才是上兵伐谋之道。”

    “老关说得对!我们一起去劝劝杨督师,这就回师吧。”

    “嘿,若是清算战功,五军营曹浚匹夫败得最惨。”

    “哈哈,活该……”

    下一刻,士卒禀报道:“督师他们来了。”

    ……

    郑昭业由人抚着步入大帐,独眼在几名武将身上扫过。

    忿恨、恶毒、鄙夷……没有人能懂他心中巨大的愤怒。

    但再愤怒,他只能忍下来。

    在他眼里,这些军阀就像是一滩发臭的烂泥,如粪水一样稀烂。

    但没办法,他只能尽力去把它们捧起来,试着把它们糊在墙上。

    “请诸位将军相信我。”

    郑昭业缓缓说道,不再是那种颐指气使的语气。

    瞎了一只眼之后,他变得隐忍了许多。

    “关于王笑的兵力,这是我搜集而来得情报,请诸位将军一观,他不可能有四千人以上去攻略江北四镇,我怀疑那些战报也是假的……

    莱州兵力不可能超过三千,我们十万大军攻过去,莱州一战可定。到时候粮草有了,济南亦已攻破,不世之功便在眼前。

    行百里者半九十,大功只在这最后一步,我……晚辈,晚辈恳请诸位将军勿要退缩。”

    郑昭业说完这最后一句,一掀衣襟,缓缓要跪下来。

    “只请诸位将军戮力诛贼,与晚辈共匡天下!”

    杨嘉与孙有荣连忙去扶他,关明与童元纬等人也是吓了一跳,纷纷去拉郑昭业。

    一个参议小官跪了就跪了,那没什么,郑元化的孙子若是给自己下跪,以后很多事就很麻烦。

    “二公子切勿如此!”关明劝道,“这莱州毕竟是王笑的地盘,他显然已有防备……这万一……”

    “请关总戎最后再相信晚辈一回。”郑昭业缓缓道:“莱州兵力空虚,晚辈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第734章 半个楚

    江北大军从瓦庙口起行,两日后重新行到黑羊山。

    这一次郑昭业十分谨慎,先派兵上山去探。

    不多时,士卒回报:“报,山上有楚军,不知有多少兵马。他们……他们邀杨督师与二公子前去相谈。”

    “你是说王笑在山上?”

    “好像是。”

    “装神弄鬼。”郑昭业冷笑一声,道:“没什么好谈的,攻山。”

    “是!”

    大军变阵,缓缓向黑羊山上压过去。

    炮火再次落下,这次江南兵马已有准备,徐徐前进,又不停派兵马绕道从侧面攻击。

    “散开阵列,向前冲,敢后退者杀无赦!”

    炮火轰鸣中,江北大军虽还是有伤亡,却不同于上次遇袭时的心慌,依然能有序推进。

    渐渐地,火炮发射的速度减缓下来。

    士气渐渐振奋起来,开始大举向黑羊山进攻。

    “他们火炮用尽了,冲锋!”

    “杀啊……”

    郑昭业抬头看着山峦,眼中满是杀意。

    王笑在山上也好,不在也好,反正大军杀过去杀个片甲不留,还管它那么多。

    ——这一次,先踏平了这破山。

    下一刻,郑昭业眼睛一眯,发现己方气势如虹地攻到山脚,攻势却又停滞下来。

    他不由策马向前,喝问道:“怎么回事?!”

    有兵士拍马回来,禀道:“报,兵部右侍郎郑大人正在山上,请督师暂且收兵。”

    “谁在山上?”杨嘉一愣。

    “四叔?”

    郑昭业也是有些发愣,接着心中惊喜,问道:“四叔被王笑捉了?”

    ——不必管他,让他去死,我们杀上去啊。

    “郑大人并非被捉,乃是带了皇孙殿下的诏书,正在向王笑宣诏。他请督师大人与参议大人上山。”

    一丝不好的预感浮上郑昭业心头。

    “此乃王笑奸计,不必理会!”郑昭业大喝道。

    他故作不信,喝令大军继续进攻。

    然而关明、童元纬这些人得了借口,已不再听令,不肯让麾下兵马冲杀。

    纵使郑昭业竭力阻止,大军还是重新退到火炮的射程之外。

    如同儿戏一般,战场终究还是慢慢安静下来。

    郑昭业转着头,四下望了一会,眼中满是无奈与讥嘲。

    终于?他下了马,脚步踉跄地向山上走去。

    山道崎岖,惊鸟不时飞起,似在嘲笑他的瞎了一只眼……

    半山腰上有一座小亭。

    郑昭业停住脚步?抬头看去?只见亭中一名白衣男子站在那里,风袂翻飞?有出尘之气。

    “那就是王笑了。”他心里想道。

    彼此照面?那只瞎了的眼睛让他愈发觉得自惭形秽?于是愈发愤怒。

    亭中有人走出两步,郑昭业转过目光,看到了郑隆勖。

    郑隆勖是郑元化第四子?时年三十八岁,浑身上下都透着年富力强的气质,眉宇之间官威压人?此时衣冠上有些风尘仆仆的样子。

    “愣着做什么?”郑隆勖开口道:“确实是我来了,去?撤军吧。”

    郑昭业张了张嘴?感到愤怒、不可置信。

    郑隆勖也不与他多说?向手下吩咐一声?有人拿了一道诏令递在杨嘉手中。

    杨嘉作为南京兵部尚书,在郑隆勖这个兵部右侍郎面前却不敢拿大,忙将那诏令看了,脸上神情一变,便要向山下跑去。

    “臣领旨。”

    “不许撤!”郑昭业大吼道。

    “这是殿下的诏令。”郑隆勖淡淡道。

    “四叔你这是在做什么?”郑昭业重重喘着气,抬手一指王笑,喊道:“你明知道他马上就要败了,为何要让我撤军?!”

    亭中有人“嗤”地笑了一声。

    “摆出这表情做什么?你把自己当成是被十二道金牌召回的岳武穆不成?”

    却见王笑身后又走出一个与其年纪相仿的少年,手里还牵着一头白色的小老虎,嘻嘻哈哈地说着,脸上俱是讽意。

    郑昭业不由大怒。

    他这一刻的心境确实是岳飞那种‘十年之功、废于一旦’的悲凉。但对方这种话是不好回答的,他郑昭业自视甚高、有脸皮把自己比作岳飞,却没胆子把祖父郑元化比作秦桧。

    因此哪怕他多谋善辩面对这样的讽刺却也是答不出话来,只能气得浑身发抖。

    郑隆勖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眼,仿佛现在才看到他瞎了一只眼,随意地皱了皱眉,道:“怎么搞成这个样子?有什么话回去见了祖父再说吧。”

    “四叔!”郑昭业吼道,“你们与王笑议和了?他有什么资格和我们议和,我马上就能打败他……”

    “可惜,你一步都踏不进莱州。”王笑开口道。

    他声音很平淡,目光望着山下的军阵,也不看郑昭业,道:“这已经是你第二次到黑羊山了,你看,小小的黑羊山你都攻不下来。”

    “我攻得下来!”郑昭业道,“要不是那些人太蠢,你已经死一万遍了!”

    “你把别人都当成蠢材,杨嘉、关明、童元纬……你觉得他们蠢。但其实是他们的立场和目的与你不同罢了。就好比羊儿想吃草,你偏要它吃肉、还骂它蠢,那是你蠢还是它蠢?我没死一万遍,因为我比你更清楚他们想要什么,包括郑元化想要什么。”

    “你胡说!只要我四叔不议和,我马上就要你死!”

    “哦。”

    王笑无所谓地应了一句,道:“知道什么是真正有用的威胁吗?你把军队都调到莱州。但别忘了秦山海还在济南,再加上济南城的四万守军,他们如果直接挥师南下,你追得上吗?”

    “你们不敢这么做,离开城池你们只有死路一条……”

    “那就一起死,我们能杀到哪里算哪里,破坏总是比建设容易,哪怕我们把人都拼光了,也要把江南杀成废墟,郑元化不费十年之功休想恢复过来。”

    “你不敢……”

    “那让郑元化赌一把啊,看我敢不敢?”王笑淡淡道:“你调兵来攻莱州,就是最大的战略失误,托你的福,现在该谈的条件我已经和这位郑侍郎谈好了。唔,谢谢你。”

    “谈好了?”郑昭业神色一变,转头看向郑隆勖,喃喃道:“你不能这样对我……我丢了一只眼睛……你不能说不打就不打了。”

    郑隆勖并不答话,向王笑拱了拱手道:“驸马不必再羞辱小侄。这就告辞了,我们会依言退兵,驸马好自为之。”

    王笑亦是一拱手,淡淡笑道:“后会有期。”

    郑隆勖哼了一声,向亭外走去,郑昭业一把拦住他,吼道:“你不能这样!三天,再给我三天,我踏平莱州、攻下济南……我要去告诉祖父,放过王笑这一次后患无穷……”

    “啪!”

    郑隆勖一巴掌摔在郑昭业脸上。

    “你给我清醒一点,我让你上山,就是让你知道父亲已经做了决定,闭上你的嘴,随我撤军。”

    郑昭业脸上一片通红,恨恨盯着郑隆勖,牙缝中咬出血来。

    为了这一战他瞎了一只眼,没人知道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郑家有郑家志向,他郑昭业也有自己的志向,如果把郑家比作篡魏的司马家,他郑昭业则一直把自己视作称帝的司马炎……而如今,随着瞎掉的这一只眼,个人的理想都已经变得渺茫。

    自己这样的付出,竟被人不屑一顾地随手丢掉?

    ——好恨……

    郑隆勖却不管他心里这些多愁善感,挥了挥手,自有亲兵架起郑昭业、如扛着麻袋一般向山下走去。

    ……

    “终于走了。”

    亭子中,王笑蹲下身,在白老虎头上摸了一摸。

    白老虎伸出爪子想要拍他,被他迅速躲掉。

    “你打不到我,喵……”

    “嗷呜……”

    秦玄策撇了撇嘴,道:“别玩了,等它再大一点,拍不死你。”

    “我不喜欢你刚才的比喻。”

    “什么比喻?”秦玄策愣了愣,“岳飞那个?我又不是真把他比作岳飞。”

    王笑忽然笑了笑,道:“说到这个,有件事很有趣。我以前常听人说,赵构之所以召回岳飞,是因为不想迎回徽、钦二宗。”

    “不是吗?”

    “我最近看史料才知道,徽宗当时都死了好几年了,钦宗只是赵构的兄长、又是‘失德之君’,就算迎回来也构不成丝毫威胁。”

    “那是?”

    “史载只说岳飞与兀术大战如何如何,但当时,兀术是分四路金兵南下,另三路金兵与宋军的交锋史料提及甚少,想必不容乐观。”

    王笑说到这里,摆了摆手,道:“我并不是想与你讨论赵构是不是昏君。我想说的是,屁股决定脑袋,后世人看几百年前的事,觉得这人那人是大傻子。但不管换谁当了赵构或岳飞,依当时的情况未必能做出更好的选择。

    说回这次的事,站在郑昭业的立场来看,郑元化、郑隆勖的选择完全是错的。但事实上,郑元化、郑隆勖,包括关明、童元纬,站在他们的立场与目的而言,每个人做的都是最好的选择。

    战争的胜利与否,不在于你杀了多少人,而是战略目的是否实现。所以啊,你秦玄策若能英勇杀敌,就能算是将才,但若能上兵伐谋,才能称作帅才。”

    “哦。”秦玄策道:“所以你是说,郑昭业就是个蠢货。”

    “他蠢不蠢我不知道,他输就输在……把别人都当成蠢货。”

    “但你说来说去,也没说为什么不喜欢我的比喻,我看你一直在用我的比喻啊。”

    “你的比喻,就显得我像个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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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笑与郑元化之间和谈,世上知道的人并不多。但随着江军大军的撤退,天下的格局也随之暂时稳定下来。

    延光皇帝的灵枢随江南大军南下,葬于南京孝陵。死因则是以‘落足失水’四字大白于天下,济南与南京都极有默契地咬定了这个说法,于是尘埃落定。

    先帝下葬之后,皇孙周昱于南京继位登基,改元‘寿昌’。

    新皇即位,封郑元化为宁国公,累加太师、奉天殿大学士,入阁典机务;封周衍为齐王,屏藩济南;改封王笑为莱国公,总督辽东、登州、莱州军务。

    同时,楚朝承认瑞朝名义,双方和谈,划定疆界,割让北直隶、山西、陕西、河南,以及湖广的大半领土,楚朝每年向瑞朝纳贡白银三十万两……

    随着这一系列的诏书,天下似乎终于迎来了一点安定。

    而这些事的背后,周缵的含屈而亡、唐中元的骑虎难下、周昱的年幼无知、郑元化步步为营、周衍的无可奈何、王笑的韬光养晦……这些,在所有人权衡利弊之后,全都被掩盖下去。

    楚朝改朝换代、丢掉了半壁江山,但也暂时保住了半壁江山……

    ~~

    十日之后,济南。

    行宫已改成了齐王府。

    大殿中的先帝灵枢已被移走。

    周衍独坐在空旷的大殿中,心中俱是茫然。

    “宏图壮志到头来,一场空啊……”

    随着吱吱呀呀的响声,门被人推开。

    周衍抬头看去,只见王笑缓缓走进来。

    “殿下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周衍双目无神,问道:“姐夫是在怪我没有去城门迎你吗?但我现在只是一介藩王,姐夫是国公,我们不是君臣……我终于不必去迎你了……”

    王笑轻轻笑了笑,道:“也好,殿下不必管这些虚礼。”

    他在周衍身边坐下来,看着曾经摆放着延光帝灵枢的地方,又道:“殿下失去了皇位,很失望吗?”

    “若说不失望那是骗人的。”周衍想了想,缓缓道:“包括姐夫在内,一开始不也是一副要奉我为天子的样子吗?”

    “那只是个名义。”王笑道,“这一次,我们还是守住了。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八万大军并没有太大的损耗。”

    “所以呢?我们还有这八万大军,还可以当周昱的屏障?”

    王笑道:“那如果换一个结果,殿下能满意吗?我们可以和江南大军打,拼尽全力,到最后未必会输。但殿下你要明白,这八万人除了原先的辽东兵马,其余都不是精锐。他们从京城逃到济南,根本没有休息过,重编之后连同袍都还没认全。让这样一支兵马和江南大军拼下去,到最后能剩下多少人?

    我们打光了麾下的将士,耗尽了所有的钱粮。战乱不停、百姓不能安生。打上一年半载,打败了周昱,让殿下继位称帝。然后呢?等着建奴或者反军南下,殿下你当个百日的帝王,这样的话……你觉得满足吗?”

    周衍闭上眼,觉得无奈又泛上来。

    他长叹一声,道:“我并非是在怪姐夫。但,是你问我失不失望,我实话回答罢了……我也不想在姐夫面前再故作振奋。是啊,姐夫又能什么办呢?还能真扶着我这样没用的人平南京、复京城、驱虏寇、定天下不成……”

    “嗯?为何不可?我们争取到了时间。”

    周衍道:“争取到了时间又如何呢?山东是四战之地,无山川可守,如今连正统名分也没有了。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我,越往后只会越艰难。”

    “我刚到辽东之时,秦老将军说,打仗要先学会看山。锦州、宁远扼守辽西走廊,守的是山与海之间的要道;京城北凭燕山、西凭太行;太原、西安,那更是据天下地利之雄……但这些山,真能守得住敌人吗?这些地方还是丢了不是吗。在我看来,山川之险可以助守。但打仗,靠的还是每个人心中的战心。”

    王笑说到这里,轻轻笑了笑,又道:“我呢,有很多小办法。但总是没有时间实施。这楚朝一直都是危如累卵、危如累卵,让人一口气都喘不上来。这一次,我终于争取到了时间,这很值。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对我而言,这比殿下得到皇位都值。”

    周衍默默看着王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王笑脑子里总是有太多东西让他觉得古怪,这是彼此之间跨越了近四百年的……代沟。

    “没有什么是一蹴而就的,乱世逐鹿,有胜有败很正常。殿下不必因此太过失望。”王笑道:“许贵妃、太后都还在济南,何良远、左经纶宁愿致仕也不到南京任职,为什么?因为他们看得出来,等我们喘过这一口气,等我们实力真的足以与南京抗衡,天下正统还是在殿下你身上。”

    周衍想了想,道:“他们只是在赌。归根到底,是因为他们的利益与郑元化不能相容。”

    “那……像罗德元这样的先帝忠臣,支持的还是殿下。”

    “那是因为周昱确实派了刺客来行刺父皇。”

    王笑道:“那只要殿下还没放弃,他们就还会支持殿下。”

    他神色慢慢郑重起来,又道:“记住,这次与南京和谈,殿下你并不支持,是我一意孤行,所以我带兵离开济南,殿下你也没有留我。而与瑞朝求和、割地、纳贡,这些都是周昱的旨意,殿下你也是从来没有同意过。

    等那些忠诚的文人、士大夫反应过来,这些会成为殿下的贤名,当天下乱象再起,殿下便能成为真正的楚朝正统,到时候无关嫡庶,只因殿下你做过这些选择,你比周昱有主见、有风骨,因此更能赢得人心。”

    周衍愣了愣,抬起头,喃喃道:“姐夫……”

    “安下心来,静等它发酵吧。”王笑伸手拍了拍周衍的肩,叹道:“所谓‘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最难的便是这‘缓称王’,要看我们能不能抑制住那些虚妄而无所谓得野心。”

    说完这最后一句,他站起身,走出齐王府。

    ~~

    马车上,唐芊芊正低头看着手中的卷宗,见到王笑回来,她不由笑了笑,道:“若非上次听你说的那些,人家还以为你要把周衍培养成一个名君。”

    “有何不可?他越贤明,天下越容易归心。”

    “你就不怕压不住他?”

    “我只怕他成长得太慢。”

    说到这里,王笑看着唐芊芊那促狭的表情,叹息一声,道:“你们所有人啊,总是把皇帝的名号看得过分重,那只是一个名号而已……”

    马车渐行渐远。

    街角更远处,一个身影闪过。

    ~~

    是夜,济南城一个角落里,两个身影聚在一起。

    “王笑回济南了。”

    “不错。”

    “阿布林人呢?”

    “他跟着王笑到了莱州,结果被当成流民带走了,联络不上……”

    “弥尔达那批人又要动手了,我们也要尽快。”

    “放心吧,我已经混到了王笑的身边,找到机会便可以动手……”

第735章 龙抬头

    楚寿昌元年,二月初二,龙抬头。

    一辆马车缓缓驶入济南城。

    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奇奇怪怪的脸,吓得街上的孩子哇哇大叫。

    “看!那是个鬼啊,红胡子的鬼……”

    马车上的安德里安·马里奥有些无奈,转过头对王珰道:“他们,为什么,这样?”

    “你长得丑呗。”王珰随口应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对了,‘长得丑’用你们佛郎机话怎么说?”

    安德里安听了显然不怎么开心,嘴里叽里噜咕说起来。

    王珰倒也能听得懂一点,他奉命学佛郎机语,但并不像别的学员那样摇头晃脑地学,而是整天和安德里交谈,看起来吊儿郎当的,进展竟比别人快了不少。

    此时他挥了挥手,道:“知道了、知道了,不是佛郎机是‘西班牙’行了吧?我告诉你,前几天贺琬又找到了一个尼德兰人,说他们的炮比你们佛郎机炮好,打得更远、更准、更凶,炮还轻巧,能装在车上到处跑,叫什么‘榴弹炮’,知道吧?还有,他们的燧发火枪也比你们做得精细……你要是见了笑哥儿,哦,公爵大人,见了公爵大人你再不老实,我们就和尼德兰人做生意了。”

    安德里安又是一通叽里噜咕。

    “你慢点说啊。”

    安德里安放慢语速,有些吃力地道:“卖炮可以,开工厂……不行,工艺是不卖的。还有,是‘鹰炮’不叫佛郎机炮,我们是……西班牙。”

    “好好,西班牙。我告诉你,公爵大人可没有我这么好脸色,他要是和尼德兰人合作了,就直接把你咔嚓了。”

    王珰长叹一声,拍着对方的肩,语重心长地又说道:“马里奥啊,我们是朋友,我还是希望你能和我们合作,不然我还要学尼德兰人的语言,我也不想的,你知道吗?”

    “卖炮可以,开工厂?不行。还有……只能和我们西班牙?贸易。”

    “提条件是吧?你要是不懂工艺就早交待。等见了公爵大人要还敢扯谎,他就咔嚓了你。”

    安德里安脖子一缩,眼睛一转?不再理王珰。他转而指了指街上的人群?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今天是龙抬头嘛?祭祀龙神,祈祷今年是个好年景呗。”

    王珰随口说着,掀开车帘看去,远远的有人在舞龙?又见前面搭了一个高台?下面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不时有人大喊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快停下。”

    王珰忽然叫停马车,快步向高台那边走去,嘴里喊道:“葛先生。”

    葛翁山正捧着一堆种子在与百姓讲解,闻言转过头?见是王珰过来,摇了摇头。

    王珰拨开人群到葛翁山面前,行了一礼,道:“见过先生。”

    再抬起头,他又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表情不像是见先生、倒像是见一起坐过牢的狱友。

    “大呼小叫,你成何体统啊?”葛翁山板着脸道。

    他身后的王宝斜睥了王珰一眼,又觉羡慕、又觉不满。

    ——呵,傻瓜一个,一天到晚到处瞎晃。

    “先生在做什么?学生能帮忙吗?”王珰道。

    “发些种子,再告诉百姓这些作物该怎么分配着种……今年是个好年景呐,二月二日新雨晴,草芽菜甲一时生……哦,这些你小子不懂,不用你帮。”葛翁山说道,语速慢得王珰差点睡过去,末了道:“你又是从哪过来的?”

    “学生去了青州一趟。”王珰道:“笑哥儿要在那建枪炮厂、火药厂。”

    王宝打断道:“这么大的事他交给你?”

    “那没有,我就帮忙接待一下夷人,再谈点生意。”王珰抬手一指,道:“看,那个红胡子就是,我还跟他学佛郎机话。”

    葛翁山一摸胡子,郑重道:“你堂堂华夏汉人,怎能跟着一个蛮夷学那些粗鄙之语?成何体统?”

    若是别人听了、许是要和葛翁山争辩一二,王珰却是嘻嘻一笑,道:“先生说的是,就是笑哥儿和齐王逼着我学的,不像话。不如先生和他们说说,免了学生这遭罪?”

    “哼。”王宝心眼坏,马上就告状道:“先生,他巴巴地跑过来就是要扯你的虎皮作大旗,别中他的计。”

    “好你个王宝,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葛翁山也不理会两个小子吵闹,眯着眼远远望了那安德里安一会,缓缓交待道:“老夫看这个夷人,貌似憨厚、实则奸滑,你和他打交道注意些。”

    王珰一乐,道:“先生也看出来了?这马里奥原就是个夷将,被贺琬捉了。他听说我们想找工匠制作火炮,他便说自己会铸炮,其实屁都不懂。但他知道哪里能买到火炮,也是有用的。这次笑哥儿和尼德兰人谈,拿他当个陪托,压压尼德兰人……”

    话音未了,葛翁山在他头上一拍,道:“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这些是公务,你怎好轻易说出来。”

    “和先生说说,有什么打紧……”

    葛翁山道:“我朝的铸炮工艺不输于夷人,早在延光初年,时任工部尚书的黄克赞便募匠人仿制红夷大炮二十八位,我朝泱泱大国,冶金之术远高于西夷,以铁、铜复合铸炮,更胜于西夷大炮……不行,这事老夫得去和国公说说。”

    “先生勿急。”王珰嘿嘿一笑,拉住葛翁山,低声道:“笑哥儿知道的,所以已经先建了铸炮厂,这次是想把那个榴弹炮的工艺弄过来再铸更好的野战炮,再参照一下夷人那边制火枪的技艺……”

    “是吗?老夫不懂这些,老了啊。”葛翁山老眼眯了眯叹息一声,又向王珰问道:“你如今在哪个衙门任职啊?”

    他之所以有此一问,因为周衍如今只是齐王,不能再依楚朝中枢旧制任官,属下臣子都只能算是王府属官,王笑干脆借此机会依照脑中印象,重新划分了官制。

    葛翁山对此也苦恼……像他以及何良远、左经纶这样的老臣不愿去南京投奔新皇,担任齐王属官又不妥,于是便成了什么‘国务顾问’,让人摸不着头脑。

    王珰听了,老老实实答道:“学生在商务处任职。”

    “商务处?”葛翁抬起头,咂着嘴,像是记不起来。

    王珰于是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我们商务处的部堂大人就是我二堂兄王珠,我大哥王珍任农业处的部堂……说起来,等齐王殿下称帝了,商务处就可以改叫商务部,军机处就可以叫军机部。就像是六部被分为十二部,这么一说老师就懂了吧?”

    “原来如此,商务处啊。”葛翁山点点头,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

    与葛翁山聊了一会,王珰又将安德里安送到驿馆,与人交接之后便乘马车回府。当然,他的小宅院其实也称不上什么府。

    家中人口也不多,王珰有个使唤的小厮、碧缥从王家带了两个贴身丫环、小儿子有三个奶妈,再加上前阵子买来的那个张嫂。

    好在王笑不是真的要逃到海外,王珰也终于保住了自己这个小宅院,对此也是颇为高兴。

    他走进院子,只见碧缥正领着两个丫环与张嫂在院里撒灶灰,这是二月二的习俗,名曰‘撒灰引龙’,就是拿灶里的草木灰撒一圈,因为这条灰线又细又长,形似传说中的龙,寓意把象征吉祥的龙请到家里。

    “二月二、打簸箕,大囤满、小囤漾……”

    碧缥一边念叨着,一边拿着铜钱放在灰上,一转头看到王珰,很是高兴。

    “相公回来了?”

    夫妻二人说了几句,王珰捏了捏儿子的脸。

    “啊,可算回来了,真不想当官啊。”

    王珰说着,拉着碧缥便要回屋躺着。

    “还没熏虫呢。”碧缥低声应了一句,向张嫂咐咐道:“张嫂先把屋里熏了吧……妾身去收拾一下,相公稍坐。”

    王珰打了个哈欠,在院里坐下来,不多时,却见吴培带着两个下人在门外探了一眼,走了进来。

    吴培以前天天和王珍一起花天酒地……不对,一起吟诗作对,因此王珰对他也很是熟稔。

    “咦?吴大哥。你怎么来了?”

    “你不知道吗,我与你是比邻而居。”吴培笑着指了指隔壁一间宅院,又道:“今日龙抬头,我给你送给吃食过来。”

    王珰早看到他身后那两个下人每人各提着一个食盒,应道:“果然每次见到吴大哥都有好吃的。”

    吴培将食盒里的菜一道道摆出来,嘴里还说个不停。

    “这是猪头肉,自古供祭总要用猪牛羊三牲,后简化为三牲之头,猪头即其中之一。今日宜吃猪头肉。”

    “这是春饼,今日吃这饼便叫‘吃龙鳞’,哈,今日龙抬头,吃的都以龙为名,吃面条名曰‘吃龙须’,吃馄饨为‘吃龙眼’,吃饺子为‘吃龙耳’,面条馄饨一块煮为‘龙拿珠’……”

    王珰不用他说,嘴里便已塞满了吃食,笑嘻嘻道:“怎么不在家与嫂子一起吃?却拿这些酒菜便宜了我。”

    “在家已吃过一遭。”吴培道:“你嫂子不让我多吃,只好拎出来再吃一遍。”

    “哈哈,嫂子也是为了吴大哥好。啊,我的牙咬猪头肉好累。”

    “今日多吃龙食,祈祷五谷丰登……”

    两人在院中边吃边谈,隔着墙,听到那边两个丫环领着张嫂拿着蜡烛熏虫的动静。

    “张嫂,你得像我们这样,一边熏一边唱‘二月二,龙抬头,蝎子蜈蚣不露头’。”

    张嫂便跟着哼了两声。

    又有个丫环问道:“张嫂,你没熏过虫吗?”

    “没呢,我们这不兴这些。”

    接着便听到有敲击声传来,那是长竿敲击房梁的声音。又听丫环唱道:“二月二,照房梁,蝎子蜈蚣无处藏。”

    接着便听张嫂跟着哼了几声,唱得十分难听,远不如丫环唱得悦耳。

    吴培听得有趣,笑道:“你这仆妇不是京里带来的?”

    “不是。”王珰嘴里塞着嘴,大咧咧道:“我在这边买来的。”

    “是吗?家口查清楚了吗?”

    “放心,我都问清楚了,她就是济南城外的苇沟村人,丈夫前几年死了,人伢子说了,知根知底的。”

    吴培点了点头,稍有些疑惑道:“山东这边二月二不熏虫吗?”

    这只是一桩小事,他随即抛诸脑后。

    两人就在院中坐着,将盘里的菜肴扫了个干净,吴培起身告辞。

    “吴大哥不再坐坐?”

    “不了,还有公务,今晚还不知要熬到什么时候。”

    王珰拍了拍肚皮,打了个哈欠,自语道:“天色也晚了,我明夜再去见笑哥儿吧。”

    “明日怕是不成。”吴培道:“明日我与国公爷去趟东阿……”

    “去那做什么?”

    “不该你问。”吴培在王珰头上一拍,施然而去。

    王珰吃饱喝足,脑中半点也不想公务,悠哉回到屋里,抱着碧缥便笑道:“好碧儿,今天你来扮一扮西夷国那边的女王,如何?”

    “啊?妾身不知那女王该怎么扮。”

    “为夫来教你……哦!上帝保佑你,我的女王陛下……”

    ~~

    稍稍胡闹了一场,王珰眯了个迷糊觉,睡得正香却被碧缥推醒过来。

    “哦……女王陛下,为何唤醒你卑微的仆人?”

    “相公你别闹了,国爷派人唤你和他一起去东阿县呢。”

    王珰揉了揉眼,迷迷糊糊道:“几时了?”

    “卯时。”碧缥道:“相公你以后若是上朝,还得起得再早些。”

    王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嘴里嘟囔道:“该死的笑哥儿。”

    他洗漱更衣,临要出门,才发现自己的小厮桂皮昨天一夜都在上吐下泻,搞得面如金纸不成人形。

    王珰皱着眉,拿手在鼻子前挥着,向桂皮问道:“吃了什么弄成这样?”

    桂皮站都站不稳,瘫坐在地上,道:“小的……昨天就吃了吴大人带的龙食……”

    “胡说八道,我和吴大人吃的不比你少。”

    “五少爷。”桂皮急得浑身都是虚汗,有气无力道:“小的真没吃别的。”

    “说了多少次了,叫我老爷。”王珰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你这样是去不成了,算了,我自个儿去。”

    碧缥急急跑到院里,拿了一包糕点想给王珰带上,又觉他自己拎着太累,也不知往哪塞。

    “相公你这出远门没带下人怎么行……”

    “去趟东阿胶又不远。”王珰打了个哈欠,无所谓地道。

    碧缥目光看去,见张嫂正在洒扫院落,便道:“张嫂子,你随老爷去一趟吧。”

    “诶。”张嫂应着,放下扫帚,双手在腰间擦了擦……

    ~~

    王珰上了马车,先是对王笑行了礼,又老老实实向王笑身边的唐芊芊磕了三个头。

    “见过恩公。”

    王笑手中的笔一指,笑骂道:“你见我这个国公也没这么大礼数。”

    “那不一样啊,在京城,七殿下可是保下了我的。”

    “唔,自家人不必客气。”王笑随口道,大腿便被唐芊芊拧了一下,两人手指一勾,王笑脸上依然一副威严。

    王珰笑嘻嘻站起身,嘟囔道:“笑哥儿你年纪轻轻,一天到晚脸色像我爹和大伯一样,也忒没意思了。”

    “我比爹和二叔能治你,别给我嘻嘻哈哈,说正事。”

    “是。”王珰脸色一正,道:“马里奥的底细我打探清楚了,他们那群佛郎机人几十年前就占了琉球,十几年前被尼德兰人打败了,他们就只在琉球北边叫鸡笼的地方还有据点。三年多以前,尼德兰人又把他们打败了,马里奥就逃到吕宋岛。前不久他又想去占琉球,又被尼德兰人打败了,逃命的时候被贺琬捉了。这小子是骗我们的,他根本就不会造炮。但他知道哪里能买到炮……”

    王笑点了点头,淡淡道:“他有什么诉求?”

    “他想和我们做生意。”王珰道:“他说要是我们能答应只跟他们西班牙人做生意,他可以低价卖枪炮给我们。他还说,尼德兰人杀了很多琉球人,说他们在那边收苛捐杂税、奴隶百姓,劝我们出兵收复琉球,怂恿我们和尼德兰人干架……”

    “那是因为他们正在菲律宾和荷兰打仗……异想天开,到现在还盼着垄断远东的贸易。”王笑冷笑一声,道:“你告诉他,西班牙称霸海上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他们必然要输掉与尼德兰的战争,也要输掉与欧洲诸国的战争。让他转告他们的国王……”

    话到这里,他低头向纸上看了一眼。

    王珰忙道:“国王‘非礼视视’。”

    “让他转告菲力四世,要想和我大楚做生意可以,提出平等得贸易条约……”

    “啊?”王珰一愣,问道:“我们真要和他们做生意?葛先生说那些夷人不是好人。”

    王笑耸了耸肩,道:“知道他们有多少钱吗?近一百五十年以来,他们从世界各地掠夺的白银就有将近两万吨……”

    “什么叫‘吨’啊?”

    “嗯,大概是……三亿五千万两,吧?”王笑提笔稍稍算了一下,缓缓道。

    王珰一愣,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这个啥,西班牙,有多大?”

    “不怎么大。”

    王笑随口应着,又从唐芊芊手上接过一叠资料,翻了翻,两人又低声交谈了一会。

    “这是贺家的……这是文家的……可以算个大概……”

    接着王笑眯了眯眼,方才对王珰道:“七十年间,我楚朝卖给西班牙的瓷器、丝绸,合算起来大概是……六千万两银子,相当于一年八十五万两,四万大军一年军饷,这还是我们楚朝那些人瞎搞海贸的情况下……”

    他随口说着,抬头看向天空,轻声感叹道:“这罪恶又让人眼红的……资本原始积累的黄金时代啊。”

    王珰眼睛一直,不由自主地便向后退了两步。

    “笑哥儿啊,这么大的事,交给我办……不好吧?要不……你换个人?”

第736章 东阿县

    “不成器的东西。”王笑叱骂了一句。

    王珰脖子又是一缩。

    王笑骂过之后,忽想到王珰刚才说自己的那一句‘忒没意思’,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这国公爷当得。

    他手指轻轻在摆在马车中间的小案几上敲了敲,缓缓道:“正因为此事重要,我才交给……”

    王珰听到这里,正感到荣幸,却听王笑道:“我才交给二哥。二哥掌管商务处殚精竭虑,你要多帮帮他。你不过是与西班牙人打点交道,少在我眼前叫苦叫累。”

    “哦。”

    “知道我为何交给你办吗?”

    王珰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你不要脸。”

    “啥?”

    “你够不要脸。”王笑道:“眼下我可用之人不多,此事若交给旁的官员,有些事他们碍于脸面,难免让人占了好处。贸易这种事有时候就该锱铢必较。”

    “但我心里没底啊。”王珰苦着脸道:“我还这么年轻,啥都不懂。”

    “其实很简单,他们很希望能与我们贸易,主动权掌握在我们手上。”

    马车一路向西,王笑试着用简单的语言向王珰讲解。

    “一百五十年前,西班牙资助哥伦布的航海探险,发现了新大陆,开启了海外殖民……”

    王珰问道:“什么叫殖民?为什么不占下那些地方开疆扩土?”

    “你不需要理解得太深,你只要明白,一切都是为了利益……比如,用枪炮和军队征服土著民,抢劫作物、矿产。”

    “这我明白,就是抢。”

    “抢总有抢完的时候,那怎么获得更长期的利益?”王笑道:“一开始,办法都比较简单,比如贩卖黑奴……再后来,奴役当地的人为他们拼命生产。但用军队去压榨人口,成本还是太高,可以再想些其它办法,比如贩卖大麻,让你为了这一口吸的,把身家性命都给他们交出来。

    比如,用你这地方的原料与人力生产出商品,他们运回去享受、卖给别的国家、重新卖给你,就能够源源不断地压榨你的血汗供他们享乐。再比如,进行文化输出,让你学他们的语言、信仰他们的宗教、崇拜他们的文化,他们到了世界各地都能享受人上人的待遇……”

    “噢!”王珰一下站起来撞在车顶上,疼得他抱头痛叫。

    “那他们想和我们大楚做生意,也是想殖民我们大楚吗?”

    “不全是。”王笑道:“但也要看我们够不够强大,若我们不够强,他们就能像荷兰占领琉球那样占领我们更多的地方。若我们够强,他们就会用别的办法来赚我们的银子、来进行文化输出。”

    王珰道:“那就是我们也想赚他们的银子,他们也想赚我们的银子呗。”

    “他们比我们要迫切。”王笑道:“他们想和我们贸易,一是为了利益,二是为了需求。他们非常需要东方的丝绸瓷器茶叶,以及香料?为了香料不惜发动任何战争……”

    “香料?”王珰很有些诧异,问道:“卤猪头肉的那个香料?”

    “不错。甚至可以说大航海最开始就是为了香料……丝绸、瓷器对于他们而言是奢侈品。香料才是必需品,而且价同黄金。”

    “为什么啊?”

    “他们是吃肉为主食,习惯在入冬前宰杀大量的牲口,制成火腿之类的东西,所以常吃的是臭肉而不是鲜肉。香料是他们保存食物、改善口味的必需品。大航海也是因为奥斯曼帝国崛起?垄断了东西方的陆上通道?他们不得已只好寻找海上新道路。

    从印度、东印度群岛运香料到欧洲大陆,能获得十二倍以上的利润。因此东印度群岛被他们称为‘香料群岛’,这也是荷兰为什么建立所谓的‘东印度公司’?也是西班牙和荷兰为什么在菲律宾打得不可开交……”

    王珰一拍脑门?完全明白过来。

    “笑哥儿,我知道了。就是他们一开始为了找香料,找到了新大陆、殖民了很多地盘?变得有钱了。接着他们争起来了?现在是他们当中谁能和我们做生意?谁就能占大头……”

    王笑点点头,又道:“你说说我们要怎么做。”

    “我们有丝绸瓷器也有香料?先和他们做生意、赚他们的银子?造大船造大炮,而后占了香料群岛、掐着他们的喉咙继续赚他们的银子,再造大船大炮,一路殖民过去……”

    “明白了?”

    “明白了。”

    王笑又交待了他一番,末了道:“这次让你跟我去东阿,一是让你在东阿再建一个陶瓷厂,二是看看别的特产你拟到货单里……”

    “哦,那我把马里奥带到济南,这两天他找不到我怎么办?”

    “晾着。”

    “我懂了。”

    王珰老老实实地应下……

    ~~

    王笑见过王珰,又让人去请来吴培。

    吴培昨夜秉烛办公到天明,神色不免有些困顿。

    逃到济南的中枢大臣,或去了南京或选择致仕,因此吴培这个山东抚巡名义上算是如今楚朝‘寿昌皇帝’治下在山东最大的官。

    “国公,这是下官整理的关于山东田地的名册……山东的田地分为几种,一种是皇庄和宗室王公的田地,当年福王就藩,河南田地不够,并取山东、湖广田益之;一种是军屯,军屯是卫所田地,本是官田,但早已徒具虚名,百余年来,权贵纷纷侵占军田,军户子弟无地可耕,早已人不聊生。”

    王笑点点头,转头对唐芊芊道:“江大人,帮我记了一下,等分完田地,回来着手改这卫所制度,还有,从元代继承过来的这个‘分户定工’制度也得改了……”

    唐芊芊瞟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提笔在册子上记下来。

    王笑方才示意吴培接着说。

    “山东田地绝大多数已归于缙绅权贵之手,他们皆特权与功名,不用交税。所有的税赋,包括后来加派的辽饷、练饷,皆是落在自耕农身上。农民不堪重负,沦为流民或佃户,田地又落入缙绅之手,如此循环,我大楚税赋越少、百姓越苦、而缙绅权贵越富……”

    王笑转头对唐芊芊道:“江大人,再帮我记一下,税收也得改了……”

    吴培接着道:“除了这些,还有一部分逃税田。因我朝考上举人就会免除土地赋税,因此读书人一旦中举便大肆圈占土地,有些自耕农还把田地挂名到举人名下逃税……”

    “唔,科举也得改一改,江大人记一下。”王笑看着唐芊芊执笔记下,轻叹道:“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他说着掀开车帘向外看去,只见道旁的农田有的正有人耕作、有的还荒芜在那里。

    分田自然是不容易,但如今已开了春,也只能排除万难,把这件事办了。

    “山东占田最大的家族,是曲阜的衍圣公孔家。”

    吴培笑了一下,眼中有些轻蔑,缓缓道:“自汉高祖十二年封孔圣人第八世孙为奉祀君起,再到宋至和二年改封为‘衍圣公’,孔家世袭之爵位传承至今,已有一千百八四十年。衍圣公一系世代腾黄、地位显赫。

    衍圣公府占有的土地,广达近万顷。更不提其族下还有黄粮庄、佃户村。这些村庄往往全是孔家佃户,每年交租粮,不管丰年灾年,一律照数交纳。如有拖欠,轻则惩罚,重则捆绑吊打,送官府治罪。”

    王笑道:“唔,分了他家的田,正好表明我分田的决心。”

    “此事怕是不容易。”吴培道。

    “容不容易先不谈,吴大哥是读书人,对此事如何看?”

    “不同的读书人有不同的看法。”吴培缓缓道:“下官,还有王珍、贺琬他们,一向不是那种尊儒重道的读书人。孔圣人是孔圣人,其后世子孙并非每人都能成为圣人,他们顶着祖宗名头,世代享着民脂民膏,却毫无风骨可言。

    靖康之变,衍圣公孔端友南逃、其弟孔端操主动投降金军;宋、蒙元、金并立之时,天下竟是出现了三个衍圣公;再到蒙夷兴起,衍圣公孔元用又率领孔府审时度势倒向了忽必烈,为表耿耿赤子之心,孔元用亲率族人加入元军,清剿汉人‘反贼’;终蒙元一朝,他们对山东百姓如同地狱一般的惨状装聋作哑,没有半句上表,没有一字抗议,只管当他们的衍圣公。”

    吴培说到这里,又道:“唐中元拿下京城之时,孔胤植得到消息便在自家府上供奉大瑞皇帝龙位。所谓孔先师后人,所作所为都只为保全世家大族地位……但下官虽对衍圣公府毫无敬意,却不能代表天下读书人。”

    王笑默默听着,他也烦衍圣公,但主要是因为后面的一些事。

    比如清军一进京,衍圣公府第二天就投降了,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是他们,最快剃头上《剃头折》的也是他们;再到日本侵略,孔家又鼓吹中日“同文同种”,宴请日军头目等等……

    ——当然,眼下这些事还没发生,也不能拿这些罪名治人家。

    王笑这般想着,道:“说东阿县的情况吧。”

    “是,从东阿、阳谷、郓城、宁阳、泗水、曲阜,这一片的良田,大多都属于衍圣公府。其中,东阿境内良田有很多属于刘中砥,刘中砥是这一代衍圣公孔胤植的四女婿。”

    王笑翻着手中的资料,轻叹一声。

    “唉,最近太忙了,要对付个人,出发了还没开始了解他……先说孔胤植吧。”

    “是。”吴培道:“相比国公爷你,孔胤植不管是爵位还是官职都更高,他是世袭罔替的国公,官任太子太傅……因上一代衍圣公孔尚贤无嗣,孔胤植入继大宗并继任为衍圣公。他的嗣祖母是敬宗皇帝的孝康敬皇后的侄女;他的亲生祖母是宣城伯的女儿;他的嗣母是当年严阁老的孙女;他的元配夫人是河南布政使之女;他的继室是先帝时鸿胪寺卿之女……”

    王笑不由赞道:“来头很大啊。”

    “下官说了,论官位,他比国公爷你高。”

    “唔,没关系,我手上兵比他多。”王笑道:“说说刘中砥吧。”

    “是,孔胤植有四个女儿,大女婿任南京刑部主事;二女婿在京城,于唐贼中任太常寺卿;三女婿任杨州同知;四女婿便是这刘中砥,于兖州府任推官。东阿与曲阜都属于兖州府管辖,因有孔家这个大靠山,刘中砥这些年在东阿掠夺了不少良田,有的挂在他父亲名下,有的挂在他两个兄弟名下……”

    “那就先敲山震虎,打一打这个刘中砥好了。”

    ……

    队伍缓缓而行,王珰上了自己的马车,掀开帘子往外面看了一眼,见王笑这次带的侍卫很多,他这才放心不少。

    他还挺担心跟着王笑出门会发生什么意外,比如有刺客之类。

    “侍卫真多啊,可以安心眯一会了。”王珰放下车帘,自言自语道。

    他浑然没发现张嫂的目光正盯着他。

    “那啥,张嫂啊,给我铺把被褥铺一下,哎哟,我得躺会。”

    “诶,老爷,这路颠得很,我给你铺厚些。

    王珰点了点头,对此很是满意。

    张嫂又问道:“老爷,这国公爷怎么总是呆在马车里不出来?”

    “他懒呗。”

    “瞧老爷说的,我看国公爷那马车上好几个大官来来回回的,公务也太忙了。”

    “张嫂你快点帮我铺啊,管他做什么。”

    张嫂憨厚地笑了笑,道:“我听说国公爷很是英俊,本以为能远远看上一眼……”

    王珰忽打断道:“谁和你说的?”

    张嫂一愣,整理被褥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街上……街上听来的。”

    她说着,理了理头发。

    “哦,我还以为碧儿跟你这般说的。”王珰松了一口气,笑嘻嘻道:“碧儿可是说过,我比笑哥儿俊俏些。”

    他说着随手拿起一块糕点塞在嘴里嚼着,往铺好的褥子上一躺,任马车摇摇晃晃,自己闭上眼睡过去。

    张嫂亦是舒了一口气,将从头发上拿出来的那根毒针重新插好……

    ~~

    到了东阿之后,张嫂难得看到王珰显出与平常不同的一面,有些认真起来,偶尔念叨着要在东阿发展什么阿胶工艺,拿着一本《神农本草经》不时翻一翻,接着又忙起建什么陶瓷厂。

    张嫂对这些事不在意,只是心中冷笑。

    ——小小年轻,异想天开,当自己能做成什么事?

    她见到王笑的次数不多,每次远远遇到,都见王笑和一个名叫江随的官员在一起。

    张嫂是不信世上有这样漂亮的男人的,她认为江随要么是王笑的男宠,要不就是女扮男装……

    当然,这些与任务无关。

    而任务的进展也很是不顺利,王笑走到哪里都带着许多侍卫。

    直到抵达东阿的两天后,张嫂终于捉住了一个机会……

    ~~

    “想必明天刘中砥应该就要赶到东阿了。”王笑道。

    “你欺负他的老爹,他还不得赶过来。”唐芊芊道:“你要分田,难处不在于这次分刘家的田,难处在于你分了刘家田地之后,要面临的反扑。”

    “分田也很难,刘老头都不肯配合啊。”

    “若换成我,我也不会配合你。”唐芊芊笑了笑,道:“万顷良田是人家名正言顺的财产,你说要便要了,不叫‘抢’叫什么?”

    “怎么能叫抢呢?我是把田地分给农民,铲除封建地租剥削,实现耕者有其田,从而解放生产力……”

    王笑随口说着,唐芊芊只是笑而不语。

    王笑只好也笑了笑,又道:“好吧。我说得再天花乱坠,刘老头子也不可能答应的。首先呢,这些田原本也就不是他的,是孔胤植赏给他的小外孙的,暂时挂在刘老头子名下罢了。呵,数万人的衣食着落,衍圣公随手小外孙就像过年包个红包一样,当然,对孔家来说这不算什么……再说了,哪有人真的听我说几句,就把万顷良田给出去?他啊,这是非要等我动了刀、把他砍了、强占了他的田地,他才满足。”

    “所以,你现在不砍他,就是再等刘中砥来,最好是孔胤植也来。到时候砍了刘中砥,吓一下孔胤植?”

    “对啊,你看,事情很简单。”

    唐芊芊道:“你有刘中砥的罪证吗?”

    “还没有,我让小柴禾找了,就算是要抄家灭族的罪证,哪有什么是锦衣卫找不到的?”

    唐芊芊故作吃惊地以手掩着口,怯声道:“国公爷,你比我们反贼还凶呢……人家反贼再凶,也不敢分孔家的田呢……”

    王笑颇觉有趣,才伸手去搂他,却被一把推开。

    “别闹,大白天得。”

    “那有什么。”

    “有什么?外面都在传我与你天天黏在一起,毁了我‘江随’的名声……”

    王笑无奈道:“我的名声才真叫你毁了。”

    “别闹了,你忘了?吴大人约了你一会微服出游,去鱼山听梵呗……”

    “唔,他是说鱼山上有个尼姑庙。”

    唐芊芊无奈,推了他一把,道:“明明说的是山上的素斋好吃。”

    她对和王笑一起闲逛其实也颇为期待的,毕竟两人似乎还是第一次出门只为游览山水……

    ~~

    与此同时,王珰有些苦恼道:“张嫂,给我找双软底的鞋。笑哥儿真是烦死了,非要去爬什么山……”

第737章 鱼姑庙

    鱼山位于东阿县城西南,属泰山西来余脉。因其形似甲鱼、或因山顶有鱼姑庙,故名鱼山。

    两辆马车行到鱼山脚下,一行人开始登山。

    今日是微服出游,王笑带的侍卫不算多,耿当带了几个亲信随同保护,吴培领了几个心腹下人,王珰带了个张嫂……

    人少就自在得多,王笑与唐芊芊牵着手走在山道上,也是难得有些逸趣。

    偏偏吴培邀王笑登山不真是为了游玩,下了马车就凑在王笑身边,嘴里说个不停。

    “国公爷可知‘梵呗’?”

    王笑心想自己只知道花呗,只好摇了摇头。

    “梵呗即和尚念经的声音。”唐芊芊道,说着瞥了吴培一眼,眼神中的意思大概是死胖子你走开。

    “江大人所言甚是。”吴培点头应道,仿佛没看到王笑与唐芊芊牵在一起的手,自顾自地说起来。

    “魏陈思王曹植,太和三年徙封东阿,时为东阿王。曹植深爱声律,属意经音,尝游鱼山,忽闻空中梵天之响,清雅哀婉,其声动心,独听良久,而侍御皆闻,曹植深感神理,弥悟法应,乃摹其声节,写为‘梵呗’,撰文制音,传为后世,这便是‘鱼山梵呗’。”

    王笑其实不感兴趣,但吴培既然说了,他也只好拍手道:“唔,原来如此。”

    “以微妙音声赞同于佛德,斯之谓也。”吴培赞叹了一句,又道:“因此这鱼山之上,不仅有鱼姑庙,还有曹植墓、有梵呗寺,皆可谓古之胜迹遍布。”

    王笑微笑颔首,对吴培这个导游还是满意的。

    “说到这梵呗寺,梵呗寺始建于曹植的梵呗亭,于唐代扩建为寺,于我楚朝发扬兴盛,香火旺盛。”

    话到这里?吴培忽然话锋一转?道:“国公爷可知道这梵呗寺名下有多少田地?”

    唐芊芊微微有些不满,俯耳在王笑耳边,将梵呗寺田产的数量小声说了?又嘀咕道:“还说带人家来吃素斋,一天到晚就是忙这些公事?哼。”

    被哼了一声,王笑耳朵里痒痒的,强装镇定?道:“两万亩?还挺富的。”

    吴培转过头?好像没见到两人交头接耳的样子?叹道:“这还只是梵呗寺?这东阿县里还有净觉寺、华岩寺、神通寺等等,缙绅大族再加上这些寺庙?广占良田、不交税赋,试问百姓上哪里耕作、朝廷上哪里征税?”

    话到这里,一行人正好走到‘曹子建祠’,吴培道:“若将这东阿县的田地分为十斗,孔家、刘家占八斗,寺庙与缙绅几乎占了两斗,普通百姓怕是一升也占不到。”

    “梵呗寺这一万亩田地,来路有问题吗?”

    “没问题。”吴培长叹道:“但问题就在于来路干净啊。大部分都是当年德王、东阿王的赐田,祈祷国泰平安,保佑历代先皇长寿安康。天下间这样的田地还有很多,而且‘钦赐田地,粮税全免’,只说太祖年间,赐给南京灵谷寺的田地便有二百五十余顷。皇室爱赐皇院田地以做功德,两百余年来,早已数不胜数……除了赐田,还有一部分是官宦士绅施舍田产给寺院,时人觉得置田若干亩,为饭僧计,此最胜之功德。”

    “这些田,寺庙自己种吗?”

    “有些寺庙自己种,但像这样的万亩良田,僧人也种不过来,或者是租佃农户,或者转包给豪绅。这其中还有不少别的勾当。比如当地豪绅不想交税,将田地记挂在寺院头上……”

    王笑闻言好笑起来,道:“这东阿县,八成的田地都是孔家刘家的,再加上这些,哪还有多少税赋?竟还能收上税,倒也都是‘能官’。”

    “无非还是逼压贫苦百姓啊。”

    这楚朝烂到这种地步,让人恨不得干脆打碎了重塑……

    “国公打算如何分田?”吴培拱手问道。

    “继续按我们规划好的分,还有何疑虑?”

    “下官是说分了田地之后,国公与齐王殿下不但得不到民心,还会失去天下民心。百姓不会因为几亩田地而感恩戴德多久,相反,那些没分到田的百姓只会怨恨。还有这些失了田地的官宦缙绅豪强,更厉害的是儒家、佛家……”

    王笑打断道:“得不到民心,但能得到粮食。”

    他抬起头,看着青天,缓缓道:“他们不满?那我就告诉他们,我不是匡扶楚朝社稷的国公。我是另一个唐中元、另一个强盗。我来,就是来打劫的。他们只有两条路选,被我‘文明’地打劫、或被我野蛮地打劫……”

    ~~

    王珰跟在王笑后面,气喘个不停。

    在他看来,出来登山游玩真是没意思死了,看戏、斗蛐蛐,哪样不比这登山强?

    王珰并不想巴结王笑,所以也不是为这个来的。实际上,是吴培怕单独与王笑、江随相处尴尬,非要拉着他来。

    “好累啊。”王珰叹了一声,转头一看,不由讶道:“张婶你这……一把年纪了,登起山来还这么……健步如飞啊。”

    “瞧老爷你说的,俺一个乡下人爬这点小山不算啥的。”

    “是吧?”王珰看着张嫂的背,有些垂涎欲滴。

    ——要不要让她背我?唉,算了,笑哥儿又要骂我不像话了。

    “呸,还国公呢,爬个山连步辇都没有……”

    ~~

    好在山并不高,爬了不多久便见到一座庙,名‘鱼姑庙’。

    “相传,当年曹植来到东阿后,由于频频迁徙心情忧闷失落。在鱼山结识了鱼姑,且在鱼姑的感召下,精神振奋,宏业大展。谁知道好景不长,鱼姑离他而去。”

    吴培又开始解说起来:“原来这鱼姑天帝义女,因贪恋下界的锦绣河山及曹植的才华,私自下凡定居鱼山。曹植为怀念鱼姑,便在鱼山上修了这座鱼姑庙,并为鱼姑塑了金身……”

    王笑愈发觉得吴培真是个好导游。

    王珰喘着气往南面看了一眼,道:“那边还有座庙。”

    “那是梵呗寺。”吴培道:“我们一会从那边下山。先在鱼姑庙吃了素斋再去。”

    说到这里,他难得有些高兴起来,又唤人上前叫门。

    不一会儿,一个漂亮的小道姑打开门缝,有些疑惑地往外望了一眼。

    王珰不由道:“咦,这里叫‘庙’,但居然是个道观?”

    “几位施主何事?”

    吴培走上前,也没有拿出什么山东巡抚的气派,只是和颜悦色道:“这位师太有礼,鄙人听闻这鱼姑庙的素斋口味不错,因此想来尝尝……对了,这是布舍银子。”

    王珰颇觉古怪,心想说这是道庵又不是酒楼,哪有这般说话的道理?

    果不其然,那小道姑双手道:“施主说笑了,鄙庵并非酒楼。”

    王珰连忙上前,拿过吴培的荷包,道:“我等是听说鱼姑娘娘灵验,特来拜拜,再布施些功德。”

    “原来如此,几位施主有请……”

    王珰有些小小的得意,低声对吴培道:“到了庙里,要说人家的神仙不错。你却说什么口味不错,真是的……”

    ~~

    在殿上拜了鱼姑娘娘,便出来一个老师太,态度就可近得多,领着王笑、唐芊芊、吴培、王珰去用素斋。

    张嫂则与别的扈从一齐被安置在偏殿。

    她转了转头,目光望去,便见那个名叫耿当的傻大个从怀中掏出几块饼来。

    “素斋有什么好吃的?看俺们这饼里夹了肉的。兄弟们都带了吧?”

    “带了带了,还是耿将军足智多谋。”

    “耿将军,国公爷不会有危险吧?”

    “这地方就几个道姑,再说了,有唐……有江大人在,不会有事的。”

    张嫂听着这些,心里暗骂了一声。

    “一群蠢材。”

    她站起身来,搓着手便往殿外走去。

    “嫂子要去哪?吃肉饼吗?”

    张嫂低下头,作出一副羞答答的样子,不安地搓了两下手。

    耿当便明白过来,很热心地一指,道:“净房在那边。”

    张嫂出了偏殿,一路走到鱼姑庙后面一片树林中,发出了几声如同云雀的叫声。

    好一会,终于有类似的鸟叫声应和着,接着,两个人从树干上跃下来。

    其中一人身影健硕,另一人却身体小小,仿若孩童。

    “人呢?”

    “我带了九个人来,就在山背面。”

    “不用他们,我们仨便能动手。”张嫂压低声音道:“今天是个好机会,他没有带护卫,现在就在那边院子里用斋饭。我去引开前面护卫。塞布里、塔娜,你们去捉了他。记住,娘娘要我们捉活的……”

    ~~

    塞布里与塔娜飞快穿过厨房,进到张嫂指的那个院子。

    手中的刀已出鞘,寒芒逼人。

    塞布里铜环般的眼睛一瞪……

    接着,他整个人愣住。

    院子里并没有人,饭桌摆在那,上面空空如也。

    ——人呢?说好在这里用斋饭的啊……

    “分头找。”

    两个勇士没有多言,从两个不同方向在鱼姑庙中寻找起来。

    ~~

    手指捅开窗纸,塔娜踮着脚目光看去,只见这间小屋中一个中年胖男子坐在那,前面是一个妙龄姑子。

    “这位师太,鄙人是想来用素斋,这素斋……”

    “施主,贫道就是你的素斋,请施主来用。”

    那姑子声音如莺啼一般,说着身子一转,显得颇为曼妙。

    塔娜懒得看,摇了摇头,踮起脚向别的屋子走去,心中暗骂道:“南蛮子都是些狗官。”

    ~~

    “该死,说好在那边吃斋饭的。”

    塞布里心中抱怨着,捅开一层窗户纸。

    只见屋内一个少年正坐在那里,四下转着头。

    塞布里眯了眯眼,呼吸稍稍重了些。

    王笑?

    屋门被人推开,走进一位妙龄姑子。

    “咦,斋饭呢?”那少年道。

    他说话有些漏风,塞布里心中不确定起来,准备再看一会。

    “施主还真是来用斋饭的不成?”那姑子浅笑着,手中的拂尘抚过那少年的额头。

    “啊?这……这是怎么回四?”

    漏风声愈发严重。

    “施主没听说过吗?扬州瘦马、杭州船娘、大同婆姨……”那姑子咬着唇,声音缥渺。

    “泰山……泰山姑子?”

    “施主好渊博哦。”那姑子道,“贫尼法号妙云,本在此间往东一百四十里的泰山修行,两月前为避战祸,迁至鱼山,幸遇施主,请施主一同修行。”

    那少年跳了起来,有些慌张,道:“这这这……今天,我我……我还是下次再来吧……”

    塞布里目光看去,终于见屋内的少年转过头来。

    缺了一对门牙,不是王笑。

    塞布里于是向别的屋子再找过去。

    ——今日确实是个难得的好机会,王笑也必定只有一个人……

    ~~

    塔娜也另找了一间屋子,踮着脚向窗纸的小孔中看去。

    屋中一个极俊美的男子……好像又不像男的,总之是一个男装打扮的俊美少年坐在那,身前一个姑子盘膝坐着,满脸都是绯红,不时抬眼偷偷瞥着那美少年。

    “哦?泰山姑子?有趣。”

    “公子,我……贫道还,还没出过阁……我们来东阿只有两个月……我今日见公子是第一次开脸……”

    “你愿意陪我?”那美少年伸手捏了捏那姑子的下巴,笑道:“真的想好了?”

    “嗯……”一声轻轻柔柔,颇为娇媚的鼻音。

    “好嘛,这鱼姑庙的素斋真的不错。”

    “公子,人家……”

    嘭的一声,那美少年一记手刀,将那姑子打晕过去。

    屋外,塔娜一愣,呼吸稍重。

    “什么人?!”

    随着这一声清喝,那美少年随手一抚,拿下姑子头上的发簪便甩过来。

    塔娜才要闪避,那发簪已破开窗纸,从塔娜耳边穿过。

    “啊……”

    塔娜惨叫一声,用手摸去,才发现右耳已然破开,一片血淋淋。

    与此同时。

    “砰!”一声铳响在鱼姑庙里回荡开来。

    “砰!”接着又是一声。

    塔娜才要向那边扑去,忽听又是一声惨叫响起。

    “啊!”是塞布里在惨叫。

    还掺杂着女人的尖叫。

    下一刻,一根裂开的木棍从窗纸中捅出来,直刺塔娜的喉咙。

    塔娜就地一滚,果断抛下塞布里,掠过庙墙,消失在树丛之间。

    ~~

    小尼姑妙婵年方十五,她十岁起就被‘住持’庄龄师太养在泰山脚下的一座‘斗姥庵’中调教。

    斗姥庵以前本来叫‘惜春院’,后来学着别人也改成了道院,生意便好起来,庄龄师太有野心,想把生意规格做上去,也很是认真地学了学道法,收了不少小女孩从小调教,立志要与权贵人家做买卖。

    两月以前,江北大军攻打济南,庄龄师太便领着姑子们跑到东阿县来。庄龄师太找了两个姑子,拿钱色贿赂了东阿县令,占了鱼山上的鱼姑庙,还重新修缮了一番。

    “哈哈,从此以后,我们也是山上的姑子了……”

    在泰山,山上的姑子就是比山下的要正宗。

    今日这鱼姑庙其时还没开张,但有人来,庄龄师太就明白对方是什么来头,东阿县令不久前才派人上山,说是莱国公和巡抚大人要上山吃素斋。这边还没来得及准备,没想到人就来了……“还真是急性子。”

    于是庄龄师太挑了四个她最满意的姑子,又让妙婵、妙娟这两个最出色的来接待四人当中最像国公爷的两个少年。

    至于那个门牙漏风的,一看就不是国公。

    妙婵身穿一身精葛缁裙,长领元缎滚边的莲瓣,再加上配套的首饰做衬托,原本看着清静无欲的道姑,摇身一变,成为兼含出家人的超脱与世俗女子妩媚并存的俏丽佳人。

    “国公爷,贫道……”

    妙婵咬了咬唇,偷眼瞥了王笑一眼,脑中道法已忘了个精光。

    聊了两句,也不知怎么的,她却是把所有东西都抖了出来。

    “所以,是东阿县令胡志亭把这鱼姑庙让给你们的?”

    “是,国公爷。”妙婵假意盘腿坐累了,换了一个并腿坐的姿势,将那缁裙下那双好看的小腿展露在王笑面前。

    “那你们有田地吗?”王笑又问道。

    “啊?我们没有田地的。”

    妙婵挺了挺身子,感到自己胸前并不大,稍有些遗憾,她只好努力挺直,让王笑看到自己纤细白皙的脖颈。

    终于,王笑眼间一亮,目光在她身上看了看。

    “咦,你这道服真的蛮好看的,能不能送我几套?”

    妙婵身子一颤,瞥了王笑一眼,轻声道:“国公想要贫道身上这一套吗?”

    她觉得自己还不够媚,决定再做些什么。

    于是她想伸手去拉王笑的手来摸……

    下一刻,窗户被人破开,一名大汉跃进来,探手如鹰,直扑王笑。

    妙婵吓呆在那里……

    ——煞风景的狗刺客,误老娘好事!

    “砰!”

    一缕硝烟漫开。

    塞布里知道王笑有火铳,早有提防,身子一转,硬生生躲了过去。

    他目光看去,只见王笑抬着火铳对着自己,火铳口还冒着轻烟。

    塞布里二话不说,探手又向王笑捉去。

    这一下十拿九稳。

    然而王笑没有躲,只是伸手在火铳上,转了一下。

    “咯哒”一声轻响。

    “砰!”

    “啊!”妙婵大叫一声。

    子弹从塞布里腹中穿过,血飞溅开,健壮的身体轰然摔在地上。

    ——这怎么回事?他明明打过一铳……

    塞布里脑中这个念头才闪过。

    “咯哒。”又是一声轻响。

    “砰!”

    伴随着塞布里的惨叫,第三枪击穿了他的右臂。

    王笑一脚踩在塞布里肩上,笑道:“转轮燧发火铳……注定要被淘汰掉的设计,但还是把你这个大清的勇士打倒了……说吧,你还有多少人?”

    “嘭”一声响,房门被人踹开,唐芊芊大步走进来,在屋内扫了一眼,目光便落在妙婵身上。

    “出去。”

    妙婵楚楚可怜地又向王笑看了一眼,这次王笑却是看都不看她。

    她知道自己成为国公侧室得美梦算是碎了,只好在心里又骂了好几句“狗刺客”,失魂落魄地走出去。

    王珰与她迎面走过,转头看了她一眼。

    ——啊,这个后摆是这么裁的……哈记下来了,回去以后让碧儿也这样做一件……哈哈……

    ~~

    “砰!”

    一声枪响,耿当大惊。

    张嫂眼中精光一闪,换了个表情,冲进偏殿。

    “将军,我刚才看到一个汉子捉了国公爷往大门出去了……”

    “什么?!”耿当脸皮一变,大步追出。

    “砰!”

    众人一愣,耿当喝道:“你们继续追,你们随俺来!”

    说着,又调头向庙中跑去。

    张嫂暗道不好,跟着耿当跑了两步,忽听远处有云雀的叫声,她停下脚步,找了个偏僻处重新翻出去……

    树林里,个子如同孩子的塔娜半边脸都是血,手里捉着一只野鸡,竟是在生吃。

    ……

    “该死,那江随是高手。”

    “塞布里也失手了。”

    “没事,我接着潜伏,还有机会。”

    “王笑今天护卫不多,我们带人杀过去?”

    “别急,弥尔达今日也要动手,等他动手了,我们把人带走……”

第738章 梵呗寺

    “就捉到一个。”王笑道,语气有些不满足。

    “刚才我那边也来了一个,逃掉了。”唐芊芊冷笑道:“身手倒是挺敏捷。”

    “所以我让你用火铳……”

    “不……要。”唐芊芊拖长了声音,有些幼稚的样子,又道:“我抛暗器不比火铳慢。”

    王笑道:“但我怕你累到。”

    唐芊芊笑了笑,倚在王笑怀里,道:“你也少用这个,刚做出来的东西,炸膛了怎么办?”

    “咳咳。”屋外有人咳了两声。

    屋中唐芊芊与王笑不情不愿地分开,过了一会,吴培与王珰走进来。

    王珰拍着心口,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吴培却是叹道:“只捉到一个啊。”

    “不急,今天应该还有。”王笑随口说着,“对了,这素斋……”

    “是下官搞错了。”吴培道。

    事情说来也简单,他问东阿县令胡志亭这边有哪些好吃的,当时胡志亭问道:“巡抚大人想吃什么?”

    吴培于是笑了笑,应了一句:“本官荤素不忌,哈哈。”

    或许是这笑容落在胡志亭眼里显出些别的意味来,或许是吴培咽了咽口水的动作实在不成体统,胡志亭便‘明白’过来,于是推荐了这鱼姑庙里的素斋……

    没想到是这样的素斋。

    ……

    让人把塞布里押回去审,一行人重新动身。

    王珰凑到吴培身边,压低声音道:“吴大人,你胆子也太大了,敢带笑哥儿来……”

    吴培摇了摇头自嘲道:“我若是知情,那便单独带国公来了。”

    “谁让你满脑子想着吃……啊,好饿。”

    “前面的梵呗寺应该真的有斋饭。”吴培伸手一指,说道。

    王珰道:“那能不能先吃了斋饭,你们再分他们的田?”

    “你竟是能看出我们是要来分田。”

    “傻子才看不出。”王珰道:“说好了,先吃了斋饭,再提分田的事啊,好饿。”

    张嫂跟着王珰身后走着,心想自己这个‘主子’就跟个大傻子似的,要不是命好生在富贵人家,早活不下去。

    ~~

    一行人到了梵呗寺,拜了佛,布施了些银子,于是一人吃了一碗素面,吴培亮出巡抚名号。知客僧便忙去将方丈请来。

    “这素面也忒贵了,还难吃。”

    王珰才抱怨了一句,被吴培喝止住。

    “别说了,但难吃确实是难吃……”

    不多时,一大群和尚来迎,梵呗寺是大寺,僧侣颇多,于是场面盛大。

    这一代方丈法号‘真悟’?一派得道高僧的模样,身上的袈裟颇为鲜亮。

    只看真悟这身袈裟,王珰便低声向吴培道:“这老和尚看着不像修行之人,倒像权贵富户。”

    没想到老和尚耳尖,竟是听到了,笑容满面地缓缓道:“阿弥陀佛?老衲今日若换了一件破布衣?小施主便觉得老衲像修行之人否?”

    “施主就施主,你为何叫我‘小施主’?”王珰一指王笑,道:“笑哥儿与我年岁相仿?你可敢叫他小施主?”

    真悟依旧满面笑容?道:“老衲以心智论大小,不论年数。”

    “我看你就是见人下菜。”

    真悟并不与王珰争论,对王笑道:“施主这边请。”

    穿过一个佛堂?佛堂中有个老和尚衣着朴素?是用碎衣布补缀而成?正盘腿坐在那念经。

    “师兄。”真悟唤了一声。

    老和尚正专注参禅,闭着眼也不答话。

    “这是老衲的师兄?真净。”

    真悟笑着介绍了一句?请王笑几人进到旁边的禅室,各自在蒲团上盘腿坐下。

    “施主今日大驾光临鄙寺,想必不是为了烧香拜佛?”

    王笑道:“实话实说,我想分了贵寺的田地。”

    真悟手中佛珠停了下来,转头向知客僧吩咐道:“去把田册拿来吧。”

    不一会儿,一个小箱子被摆在王笑与真悟之间。

    真悟和尚手中的佛珠又转动起来,缓缓道:“梵呗寺传到这一代,诸位师兄弟当中,老衲悟性不是最高,佛理不是最精深,最后却由老衲做了这方丈,国公可知为何?”

    王笑道:“想必是你擅于待客、结交官绅。”

    “是啊。”真悟叹道:“我等修行佛法,终还是免不了要吃五谷,要穿衣避寒。这些是俗事,老衲将这些俗事料理好了,让寺中其余人可以潜心修行。国公爷觉得……老衲是功德、还是罪过?”

    王珰在上山时便听到这梵呗寺有田一万亩,对这和尚没有好感,此时心中不由暗骂他不要脸。

    王笑只是笑了笑,道:“如此说来,方丈这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境界?”

    “国公谬赞了。”真悟道:“这些田产,大部分是当年德王、东阿王在济南时赐与鄙寺的,一是为祈祷国泰民安;二为保佑陛下长寿安康;三为王府上下祈福……鄙寺收了这些田产,僧众日夜伺俸佛祖,祈祷佛祖保佑,若用世俗之语来说,这也算是‘受人钱财、终人之事’,也算是为其度厄,何咎之有?国公爷要分田是好事,但收没鄙寺的田产,可有道理?”

    王珰听这老和尚又是拿出王爷、陛下、百姓,又是拿出佛祖来压,心想:“要靠讲道理的话,这田地大概是要不到了。”

    “道理我这里有很多。”王笑道:“老和尚是想谈佛法,还是想谈律法?”

    “田产乃世俗之物,自应以世俗之律法来谈。”真悟叹道,“就算是你是国公,强占鄙寺田产,也是犯了大楚律例。”

    “受人钱财,终人之事。”王笑忽然笑了笑,道:“你们收了这些田地,替皇室侍奉佛祖,但佛祖并没有保佑我大楚啊。东阿王一脉早已断了传承、德王一系全家被建奴杀掳,这便是你们祈来的福?我大楚国不泰、民不安,连陛下也驾崩了……你看,你们这些寺庙收了钱却不办事啊。”

    真悟似乎愣了一下,又道:“那是施主们心不够诚……”

    “哈。”

    王笑站起身来,脚踩在那木盒子上,又道:“懒得搭理你这神棍,现在我要代表大楚皇室……把这赏赐的田地收回来。”

    ——退货退款。

    真悟抬起头,平静下来,看着王笑,缓缓道:“国公就打算拿这个理由收回山东所有寺院的田产?怕只会让人贻笑大方吧?”

    “不需要理由。”王笑道:“要谈律法、先消除特权。建立在特权之下的律法,没什么好谈。”

    “国公不必如此偏激。”真悟缓缓道:“要分田,鄙寺可以帮国公,只需要国公肯扶鄙寺成为……”

    “我来不是和你谈条件的。”王笑打断道:“我是来抢的。”

    他脚下一踢,小盒子滑过禅室的地面,一直滑到耿当脚下。

    “第一家,收好……”

    下一刻,窗外响起“噗”的一声,大片的血在窗纸上洒开。

    耿当才弯腰去捡装满田契的木盒,一支弩箭贴着他的背“嗖”的一声穿过。

    唐芊芊纵身一扑,将王笑扑倒。

    “国公爷你这样,会失了……”

    真悟嘴里话到一半,弩箭猛地钉进他的喉咙!

    咯咯两声之后,老和尚便没了声息。

    “有刺客!”

    “杀王笑……”

    十余人从窗台跃进禅室,与护卫们厮杀在一起。

    ……

    佛堂上,佛祖金身低眉含笑,满眼仁慈地望着众生。

    老和尚真净盘膝而坐,手中执着犍稚、敲着木鱼。

    “师父,杀过来了……前面的那群香客忽然杀过来了……”

    法号本慧的小和尚踉跄跑过来,拉着真净便喊道:“快跑吧师父……啊!方丈师叔……方丈师叔圆寂了……”

    真净也不抬头,依旧敲在木鱼嘴里念念有词。

    “皆为一切诸佛之所护念,皆得不退转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梵呗之音回响在佛堂之上,吐纳抑扬,法相庄严。

    王笑从旁边的禅室转头看去,见到真净这样的神态,不由心想这老和尚莫不是武艺高强?

    下一刻,一群和尚被十名大汉从佛堂外赶起来。

    劈砍声、惨叫声不停,顷刻间一群和尚倒在血泊当中。

    一柄大刀向真净劈下去。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真净嘴里的经文已经换成了往生咒。

    但他显然不会什么武艺,瘦瘪的脖颈在刀锋之下显得颇为脆弱。

    ——好吧,这里又不是少林寺、和尚都会武功。

    刀劈下。

    “砰!”

    王笑开了一铳,一名大汉栽倒下去。

    剩下的九名大汉转身向王笑这边杀来。

    “他们的刀淬了毒!”耿当转头看了一眼地上侍卫的尸体,大喊道。

    “走!到寺庙外……”

    ~~

    张嫂故作害怕地缩在王珰后面。

    事实上,王珰比她要害怕得多,整个人几乎已经缩成一团。

    张嫂目光扫去,并未在刺客中发现弥尔达的身影。

    ——那就不急,看来弥尔达也知道王笑不好对付,因此留了一手。

    张嫂捏着手中的银针,只等双方打到差不多了,她再出手将王笑劫走……

    侍卫们护着王笑出了禅室,一路上不停有侍卫倒下,不时有杀手向这边杀来,王笑却依旧很镇定。

    镇定到让张嫂觉得他是有备而来。

    一路都能看到和尚的尸体,王珰吓得不轻,脚一软便摔倒在地,张嫂无奈,只好提起他跟上王笑。

    终于,一行人逃出梵呗寺大门。

    张嫂打量了一眼,发现王笑身边只剩五名护卫,而对面的杀手还剩三十余人。她盘算着等着五名护卫一死,自己该如何掠走王笑……

    她抬起头,看到一棵大树上树叶晃动,想必是塔娜躲在里面接应自己。

    任务进行到了关键时刻,张嫂有些紧张起来,捉在王珰后颈的手下意识地一捏,疼得王珰哇哇大叫。

    下一刻,王笑一挥手,树林间箭雨倏然袭下,向他们身后追来的杀手们射过去。

    惨叫声接连响起。

    张嫂离得近,隐约听到王笑轻笑了一句。

    “呵,大清的巴图鲁们……”

    张嫂低着头,心中盘算着……眼下只有五个护卫,要不要劫走他?

    接着,她看到那个名叫江随的官员目光向这边扫了一眼,又不敢妄动。

    ——该死!

    树林间一队百余人的侍卫冲出来,向杀手们砍杀过去,不多时,场上的杀手一个个都倒了下去。

    张嫂这才反应过来,王笑早有布置,心中又是惊讶又是后怕……但好在自己还没暴露。

    ~~

    王笑今日来鱼山,目的有很多,比如拿了梵呗寺的田产、挖出潜藏在山东的建奴细作、顺便陪唐芊芊游山玩水……

    除了斋饭不太让人满意,大部分目的还是达到了。当然,也有些波折,比如建奴细作凶残地把梵呗寺屠了大半,这也是他没料到的。

    “本来只是想来抢劫田产,现在真悟和尚死了,就很麻烦。”王笑叹息一声。

    唐芊芊对此不以为意,道:“只能把那个真净推出来了,只怕他还不如真悟那个俗人好对付。”

    “是啊。”王笑转头看着,叹道:“死了不少人唉,这次建奴的细作该挖得差不多了吧?”

    “人数对上了。”唐芊芊道:“顶多还有几个漏网之鱼。但师父说过这群人的首领弥尔达‘有些手段’,还是要审审看弥尔达死了没……”

    两人一路说着话、重新回到佛堂,只见堂中满地的尸体,真净还是盘膝坐在那。

    “真净大师,你师弟死了,往后你来当方丈……我只有两点要求,一是出面支持我分寺院田地给贫农;二是做个见证,真悟是建奴细作杀的。”

    王笑随口说着,走到真净身后,又道:“不答应的话,我杀了你整个寺庙。”

    见真净不答,他伸手一拍,坐在那的真净便缓缓倒下去,竟是已经死了。

    王笑皱了皱眉,有些苦烦起来。

    “这寺院没有别的德高望重的和尚了?”

    “没有了。”唐芊芊道:“如此一来,旁人只会以为是你夺田杀人,名声怕是要毁了。”

    “算了,也无所谓。”王笑道:“就让他们觉得这梵呗寺是我屠的好了。也许接下来办事还更方便……”

    话到这里,吴培快步过来,低声道:“国公爷,刘中砥来了。”

    “哦?来得倒是很快……”

    明面上看,吴培是巡抚、刘中砥只是推官,此时吴培的反应就显得太过重视。但孔家在山东经营一千八百年,根深蒂固……换言之,权力并不看官职高低,看人脉背景。

    另外,王笑也觉得权力不看官职高低。

    吴培道:“孔家这种大家族,向来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刘中砥急忙忙地跑来,应该是为了投靠国公爷……想来东阿县的田地他会献出来。”

    “不够。”

    “国公?”

    “东阿县的不够,我要他们在山东所有的田。”

    随着这一句话,王笑走出梵呗寺。

    只见一个风尘仆仆的官员领着一群衙役官兵,在自己前面跪下。

    “下官救驾来迟,请国公恕罪!”

    刘中砥,字德昂,时年二十七岁,生得相貌堂堂,延光十四年二甲进士及第,时任兖州推官。确实说得上是青年才俊,很好的女婿人选,当然,孔胤植是衍圣公,能挑到好女婿并不稀奇。

    “刘大人请起……”

    ~~

    曲阜。

    曲阜知县孔贞堪在上首坐着,道:“德昂去东阿县了?”

    孔贞堪时年四十二岁,论辈分,他是当今衍圣公孔胤植的叔辈。

    “去了,想必此时已经见到那王笑了。”

    答话的叫孔兴弼,时年二十三岁,辈分是衍圣公孔胤植的子侄辈。

    孔兴弼有个举人功名在身上,如今在尼山书院任学录,本打算过两年去考个进士,没想到京城却丢了。

    “依我说,王笑要田地,给他便是了。”孔贞堪道,“这边给了他田地,回头再去买、再去占,便当是花银子保平安,有何不可?”

    “叔爷想得简单了。”孔兴弼应道:“依侄孙看,王笑此人,野心极大。不是善与之辈。”

    “不是善与之辈?还有人敢动我们孔家不成。”孔贞堪抚了抚长须,叹道:“去年,吴阎王过归德府,我派人去请见,告诉他衍圣公供奉他大瑞皇帝,又献了两千两银子。你知道后来怎么样吗?”

    他问完,自顾自答道:“连吴阎王这样的粗鄙草莽,都知道我们孔家动不得。他回信给我啊,‘天下可以易主,衍圣公世系雷打不动’,呵,王笑再凶残,还能比得上吴阎王否?”

    孔兴弼笑了一笑,道:“王笑要分田,叔爷该知道吧?”

    “知道,那又如何?等他碰了壁,自然会回头。”

    “侄孙也是这么和四姐夫说的。”孔兴弼道:“我们孔家,可以成为让王笑碰头的‘壁’,但可不会成为帮他分田的刀。”

    孔贞堪惊道:“怎么?你们敢去惹王笑?”

    “不是我们要惹王笑,而是他想把我们‘杀鸡儆猴’。”孔兴弼道:“要分田,他第一个动的就是四姐夫,为什么?为的还是看我们孔家的反应,说明他就是冲着我们孔家来的。这个人,眼里死盯着的,是我们孔家的家业。”

    “所以呢?”

    “叔爷啊,世道乱了。瑞朝、楚朝、清朝,甚至四川搞得厉害的张献忠,我们孔家不在乎谁取了天下,反正不管谁坐了江山,也离不开我们孔家的支持。所以,我们谁都可以投诚,这天下各方势力当中,也都有我们孔家的人。

    世家大族,要想长长久久地生存下去,鸡蛋就不能同时放在一个篮子里。但,眼下这时局,有一个篮子它就是放不了我们的蛋。”

    孔贞堪一愣,喃喃道:“你是说王笑和齐王这个篮子?”

    “是啊。”孔兴弼好整以暇道:“一千八百年来,三国两晋南北朝的乱世,甚至金人、蒙古人,所有篮子都能装我们孔家的蛋,为什么?他们要我们的名声,我们能帮他们稳定天下。但,王笑不同,他是要‘杀鸡取卵’,他盯住的是我们孔家的家业……事情不是这么做的,他不对。”

    “这是……家主的意思?”

    “不错。”孔兴弼缓缓道:“南京朝廷、瑞朝,宗伯都打点好了。不久前,北面的清军攻到了蓟镇,那边得睿亲王也派人联系了宗伯……换言之,这天下是谁的,孔家都能屹立不倒。一千八百年的传承,绝不能在我们手上断掉。”

    “所以呢?”

    “睿亲王提了一个要求,宗伯一直在犹豫。”孔兴弼道:“但王笑既然先翻了脸,那便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话到这里,他眼睛一眯,冷咧咧吐出一个字。

    “杀!”

    ~~

    鱼山。

    “刘大人请起……”王笑站在刘中砥身前道。

    张嫂眼睛一眯,忽然发现那刘中砥身后有个随从看起来颇为眼熟。

    ——弥尔达?

    张嫂一惊,暗道不好。

    下一刻,弥尔达忽然一抬手。

    “嗖!”

    一支弩倏然射向王笑。

    只隔着短短的距离,显然是躲不掉了……

第739章 圣公府

    “嗖!”

    弩箭在王笑瞳孔中放大,他避无可避,于是心中有些自嘲地想道:“印象中,孔家一向都是膝盖软得厉害,谁来了就投靠谁。这一次倒是难得硬气了一回。”

    张嫂与王笑之间隔着好几个人,她眼看着弥尔达扣下弩机,心中叹息道:“这次弥尔达确实差事办得漂亮……看来任务要失败了,奴婢有负太后所托啊。”

    刘中砥依然跪在地上,将眼底自信的光芒隐去,心想:“自古以来分田变法者,从来不会有好下场。王笑,你去死吧……”

    场上每个人心思不同,更多人还是呆在那里。

    一瞬间,弩箭已到王笑脖子前。

    血花溅出。

    忽然一只素手伸来,一掌将那弩箭拍开。

    唐芊芊眉头微蹙,掌心已破了皮……

    “去死!”满语的暴喝响起。

    弥尔达迅速从袖中拿起一柄匕首、向王笑扑去。

    此时距离弥尔达扣下弩机不过一瞬间,耿当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再想要扑上去已是来不及。

    匕首刺下,直取王笑。

    “噗!”

    一声响,一支箭矢从弥尔达胸前透出。

    刘中砥正保持着起身的动作,忽然有血溅出来,溅在他脸上。

    刘中砥心一沉,目光瞥去,弥尔达正在缓缓倒下。

    怎么办?

    此时他手底下还有心腹家丁十二人,王笑近在咫尺;

    但,清朝来的杀手已经死了,不知道王笑有多少伏兵。

    ——动不动手?

    刘中砥看着弥尔达身上的箭羽,瞬时下了决定。

    “国公爷!下官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重新跪下去,重重磕了一个头……

    ~~

    “该死,才走神了一下。”

    不远处有一棵大树,树冠上,花枝握着弓,她目光落处,弥尔达已经倒了下去。

    她对自己的箭术有信心,不再看弥尔达,在刘中砥身上看了一眼,又扫了扫四周。

    忽然,花枝皱了皱眉,又拿出一支箭扣在弦上。

    远处一棵树上,影影绰绰的,像是藏着人……

    一箭“嗖”地射出?那树冠微微晃了晃?并无别的反应。

    花枝这才松了一口气,再转过头,却是惊得差点从树上掉了下来。

    只见那边唐芊芊已经昏倒在王笑怀里……

    ~~

    “芊芊!”

    王笑才舒了一口气?却见唐芊芊脸色苍白?眼睛已闭了过去。

    “弩箭……有毒……”

    “要解药,都给我搜!”

    “是。”

    护卫们散开来,摁住刘中砥带来的人,又在死掉的刺客身上翻找起来。

    同时树林中还有护卫不停冲出来。

    张嫂偷眼四下一瞥,暗自庆幸没有轻举妄动。

    刘中砥低着头、听着身后的脚步声?也是庆幸不已……

    下一刻,一支火铳抵在刘中砥额头上。

    王笑喝道:“解药呢?!”

    “我我……我不知道,国公爷?下官对此事毫不知情啊!”

    刘中砥伏在地上?脑中飞速运转着。

    ——事到如今?王笑未必知道是自己与清朝刺客合作,他也没有证据。自己只要不承认?孔家能把自己保住……

    “解药呢?!”

    王笑又叱骂了一声,唐芊芊头已抵在他肩上、完全晕了过去。

    “芊芊……”

    王笑拿起她的手掌一看?只见上面有一道伤口?周围已经起了乌青。

    他没再犹豫,低头将她伤口上的瘀血吸出来吐掉。

    再吸、再吐……

    接着花枝冲了出来,从王笑怀里抢过唐芊芊,急得冲王笑大喊道:“吸有用吗?解药呢?!”

    ~~

    刘中砥将头抵在地上,故意演出瑟瑟发抖之态。

    他并不怎么害怕,事情他已经考虑过了,王笑在乎的是分田,只要还有理智就不会动自己。

    ——东阿的田地可以给他,为官之道嘛,有商有量……

    刘中砥等了半晌,稍稍抬起头,见王笑正在向地上啐了一口,一个丑丫头正对他大吼大叫。

    ——这丫头,好大的脾气,敢骂国公?

    接着,王笑一转头,看到了刘中砥的目光。

    “唔,你还在呢。”

    王笑于是抬起火铳。

    扣下。

    “砰!”

    血花溅开。

    “呵,青年才俊?”

    刘中砥缓缓倒下去,脸上还挂着不可置信之色。

    “四姑爷!”

    刘中砥身后被押住的家丁们中有几名死士瞬间挣扎出来,向王笑等人扑去。

    “给四姑爷报仇啊!”

    “保护国公爷!”

    耿当领着人冲上来,不由分说,手中的刀便劈下去……

    ~~

    “啊!”

    王珰怪叫一声,摔倒在地上,一名孔家死士被侍卫劈断了胳膊,却还张牙舞爪地向他扑下来。

    “啊啊啊……”

    王珰闭上眼,喊得喉头都痛。

    有血洒在脸上,温热又粘稠。

    接着,他背上一片疼,好像有人提着他丢到后面。

    王珰再睁眼,视线中,前方的王笑拿着火铳抵在一个刘中砥的死士腹上。

    “砰”的一声,死士腹部炸开,血喷出老远。

    这画面让王珰浑身寒毛都竖起来。

    此时距离弥尔达扣弩、王笑枪杀刘中砥也只过了短短的片刻,王珰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知是谁救了自己,只感到胆颤心惊。

    ——我再也不要和笑哥儿一块出门了……

    “砰!”

    王笑打死一名死士,转头四下看了一眼,只觉视线中一片五彩斑斓,眼皮重的厉害。

    头昏昏沉沉,耳畔的声音也变得模糊。

    “国公爷……”

    “王笑。”

    迷迷糊糊中,大玉儿从草原走来,冷笑着,伸出手,在他肩上一推。

    “本宫不会放过你。”

    黑暗压下来,他被大玉儿推倒在地。

    ……

    耿当离王笑最近,看他脚下踉跄着要倒下去,连忙扶住他,接着便听到王笑声音极低地念叨了一句——

    “我赌你会给我解药的……”

    ~~

    东阿县衙仿佛炸开了一般。

    国公遇刺、梵呗寺遭屠、推官大人被打死了……对于东阿县令胡志亭而言,哪一桩都是要命的大案。

    张嫂体会不到胡志亭这种焦急的心情。

    她只是有些举棋不定。

    这天夜里,她穿过驿馆旁的小巷,一直走到无人处学了两声云雀的叫声。

    有了回应之后,张嫂四下一看,从窗户掠进一间客栈的屋子。

    叽里咕噜的满语响起。

    “该死,我大腿上又中了一箭。”塔娜恨恨道,“那丑丫头好厉害的眼力。”

    “我们一开始没发现她躲在那里。”张嫂道:“问题是,她有没有发现我?”

    “应该没有,她一直就在那寺庙外面的树上,死丫头。”

    “弥尔达死了,多尔衮派来的人全军覆没了。”张嫂道,“现在只剩我们了。”

    塔娜不在乎弥尔达死不死的,按着自己的腿,咬牙切齿地骂着射中自己的丑丫头。

    张嫂又道:“问题是,王笑要被毒死了……”

    塔娜白眼一翻,道:“所以呢?”

    “太后娘娘说了,她要活的。”

    塔娜眼中带着恨意,又摸了摸耳朵,道:“你打算救他?”

    “不然怎么办?太后要活的。”张嫂念叨着,真就像一个絮絮叨叨的妇人。

    “又不是我们杀的。”

    “但太后要活的啊……差事越来越难办了啊。”

    张嫂叹息了一句,觉得这事情有哪里不对。

    ~~

    这天晚上,游方郎中乔济良提了一杆‘悬壶济世’的挂幡回了家。

    往常这个时候,他婆娘已经做好了饭,他闺女也会跑到门边来迎他。

    但今天没闻到菜香,也没听到闺女的玩闹声。

    院中坐着一小姑娘,看个头只有十一二岁模样,眼中却透出一股小孩子绝对没有的狠厉与沧桑。

    乔济良放下手中的挂幡,又喊了他婆娘与闺女两声。

    没有人回应。

    “想必是出门了,这婆娘也不给老夫做饭。”他心中想道。

    乔济良目光再一转,落在院中那小姑娘脚下,只见一地的鸡毛和碎骨……看样子,这小姑娘竟是把自己养的那只母鸡给生吃了。

    “小姑娘,你生吃了我的鸡?”乔济良极是生气,骂道:“我可就指着这一只鸡下蛋的,你……”

    接着塔娜目光一瞪,吓得他一个哆嗦。

    也不知怎么的,对上她这眼神,乔济良莫名的害怕起来,喃喃道:“我我是说……你煮一煮也好啊,我家里……有灶的……”

    “粟末人就这么吃。”塔娜压着声音叱骂了一句,沙哑得如同锯子在割。

    乔济良又是一抖,小心翼翼道:“我婆娘、闺女……”

    “替我办事,她们还你。”

    乔济良恍然大悟,喃喃道:“姑……姑娘,你耳朵伤了、要老夫给你治一治?其实你不必如此,这诊金我本就可以给你免的……”

    “耳朵,不用你治。”

    “那是?”乔济良抚掌道:“哦!明白了、明白了,姑娘这侏儒之症……但老夫医术微末,实在是治不了这样的大症,请姑娘看开一点,所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呃!”

    塔娜突然如箭一样窜出来,伸手死死扼住乔济良的喉咙。

    “老家伙,太烦了。”

    她低声咆哮了一句,又道:“王笑中的毒,长白山,白眉腹蛇。”

    话到这里,她把乔济良摔在地上,拿出一个瓷瓶,满脸怒气地掷在乔济良身上。

    “解药。”

    “呃呃……姑娘你这是久病成医,精通医术?这是要小老儿去救国公领赏?这赏银我们怎么分……不不,赏银都给姑娘你……”

    “闭嘴!你要敢把我说出来,杀你全家……”

    ~~

    “全家都死了?”

    两天后,耿当走进了乔济良的院子,蹲下身看着院中的三具尸体。

    “都是被掐死的。”

    如今已是锦衣卫千户的崔老三满脸苦恼,叹道:“巡抚大人推断是建奴细作给了这郎中解药,因此我派了几个兄弟一直跟着这郎中,没想到还是让凶手得手了。”

    “有啥线索没有?”

    “这郎中救了侯爷,得了赏银一百两银子。”崔老三道:“银子还在身子。说明凶手就是建奴细作,杀人是为了灭口。”

    耿当道:“不用你说俺也知道。”

    “你再看这个指印。”

    崔老三在耿当身旁蹲下来,伸出手,扼住乔济良的脖子,道:“看到没?这凶手的手,比老子的手小不少。”

    “这大小,总不能是个孩子?”

    “也许他是这么捏的?”崔老三拿手比划了一下。

    耿当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鸡爪手?”

    “我让弟兄们查查东阿县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吧,尤其是外地来的小孩,或手有畸形之人。”

    耿当点点头,叹了口气。

    “娘的,闹了半天,还有几个漏网之鱼。”

    “国公爷没事就好。”崔老三问道:“国公爷醒了吧?”

    “没……没醒……”

    ~~

    “王笑死了吗?”

    “还不知道,总之最新传回来的消息,人还未醒。”

    孔贞堪与孙兴弼说着话,一路赶到衍圣公府。

    如今刘中砥的死讯已然传来,但尸体还在东阿县,因此二人分别从曲阜县衙、尼山书院赶回来商量。

    衍圣公府占地极广,比曲阜县城还大。大门上书‘圣府’二字,金字流光、冠冕堂皇。

    门楹两边,一对蓝底金字的对联更是气魄不凡。

    “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

    “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

    对联之中‘富’字上少了一点,象征‘富贵无顶’,‘章’字下面一竖直通上面,象征‘文章通天’,一派与天地并存、与日月同光之气派。

    孔贞堪与孙兴弼自然不能从大门进入,但在门前走一遭,那股圣人血脉的自豪又再次涌上胸膛。

    ——是啊,自己是圣人子嗣。

    从侧门进了府,又绕过一道‘圣人之门’又绕过‘重光门’,这重光门是一般官宦人家没有的,平时关闭,从两侧通行。只在皇帝出巡,或祭孔时才能在十三重礼炮声中开启。

    绕过重光门,前面便是大堂,大堂用来宣读圣旨,堂上摆着一道一道的红底金字官衔牌坊,数不胜数。

    “袭封衍圣公、紫禁城骑马、光禄寺大夫、太子太保、钦差大臣、奉旨稽查山东全省学务……”

    二人没走进大堂,从旁边绕过,前面是二堂,上面挂着“钦承圣绪”、“诗书礼乐”的大匾,是衍圣公会见四品以上官员,替朝廷考试礼学之地。至于三堂,则是见外客的地方……

    二人拐到西面,又穿过忠恕堂、怀安堂,一直进到南花厅,才停下脚步,在外面恭侯着。

    整个圣府都很安静,但其实是人来人往,只是每个人都放慢了脚步,不敢发出声音。

    只在这里,隐隐能听到花厅后面的学屋有读书声传来。

    孔贞堪与孔兴弼也不敢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等着。

    过了一会,出来一个中年男子。

    孔贞堪目光看去,低声道:“胤榕,你来了,这是?”

    他虽比孔胤榕长一辈,但说话间十分客气。

    刚走出来的孔胤榕点点头,负着手,有些傲然的样子,淡淡道:“你们来见宗长?还要再等等,德昂死了,事情麻烦了。”

    孔兴弼道:“十九叔,宗伯让你来,不会要真的给田地吧?”

    “给得了吗?”孔胤榕摇了摇头,冷笑道:“就算我们想给,怎么给?几百万亩的地,数十万的佃户,分布五省百余县城,算得清楚吗?”

    孔兴弼点点头,他心里对这些很清楚——孔家的地实在是太多,因此专门设置了‘管勾厅’来掌管收租,佃户交了租,账房就在户册上打个勾,因此叫‘管勾’。管勾厅下面还有屯官、总甲、小甲。

    管勾厅就是由孔胤榕管着,孔胤榕不可能会同意给出田地。因为现在他就是数十万佃户的皇帝,对数十万人予取予求。

    孔兴弼曾经听人说过,孔胤榕要是出了门,看上了哪个佃户的女儿,只要一个眼神下面的小甲就能将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十九叔,德昂死了,王笑来者不善啊。”孔兴弼低声提醒了一句。

    “那么办?”孔胤榕道:“关系我们孔家近万宗室的吃喝用度,这是命根子,他要动,只能和他拼了。”

    话到这里,他压低声音,又道:“宗长见了我之后,又见了兴弨。看来是要和王笑死磕到底了。”

    孔家是世袭公爵,是可以养兵的,家中有‘林庙守卫司百户’,相当于孔家的兵部。

    如今的是乱世,孔家的兵丁也养到了五千多人,常驻孔府守备的便有二千五百人。负责守卫司的便是孔兴弨。

    说到这里,孔贞堪吓了一跳,喃喃道:“这不会是要打起来吧?”

    “叔爷勿惊,哪里就至于打起来?”孔兴弼笑道:“自古以来,有谁敢碰我们孔家?王笑凶?凶得过完颜阿骨打?凶得过忽必烈?”

    一句话,孔胤榕也笑起来,拍了拍孔兴弼的肩表示赞赏。

    孔兴弼又道:“想必宗伯是想让兴弨去给王笑一点颜色瞧瞧,杀了衍圣公的女婿,我们若无反应,怕要让天下人小瞧了。”

    “不错。”孔胤榕应了一句,懒得多呆,向二人打了个招呼,径直离开。

    孔贞堪看着他的背影,很是羡慕。

    ——孔胤榕无官无爵,但掌管着家族的管勾厅,可比自己这个曲阜县令过得滋润太多了。

    “唉。”孔贞堪叹了口气,道:“要老夫说,给王笑点好处,事情到此而止也好。”

    孔兴弼冷笑一声,道:“宗伯自有计较。”

    孔贞堪抚着长须,道:“我们孔家在山东的祀田、汤沐田就有数万顷,这些都是免粮免租的,再加上胤榕把别的田地也充作免粮田……如今齐王与王笑想立足山东,就胤榕这么搞,一点税赋不交,人家哪吃得消啊?这不就逼上门来了吗?依老夫说,把税赋交了,化干戈为玉帛也好。”

    “怕是四姐夫死了,叔爷怕了吧?”孔兴弼道:“叔爷想得简单了,王笑要的如果只是税赋,绝不敢杀四姐夫。事情起了头,那就得拼下去……”

    话到这里,花厅中孔兴弨走了出来。

    孔兴弨二十六岁,虽掌握着林庙守卫司,但他并不是什么武夫,身材单薄,面庞削瘦,眼中却有着狠戾之色。

    “兴弨哥。”孔兴弼拱手行了一礼。

    孔兴弨也不答话,直接阴着脸走出去。

    孔兴弼与孔贞堪对视一眼,也不敢表达不满,只是向下人问道:“宗伯该见我们了吧?”

    “再等等,公爷还有一桩小事……”

    ~~

    与此同时,刚走了孔府侧门的孔胤榕正在疯狂地挣扎着,试图将脖子上的绳索扯下来。

    “呃……呃……”

    轿帘掀起,外面护卫的尸体倒了一地。

    一双沾着血得手在圣府的外墙上抹过,留下一道腥红。

    一排排黑衣大汉握着刀无声无息地传过,轻巧得如同猫一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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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痴愚实乃纯良介绍:
“我叫王笑,不是开玩笑的玩笑。”“要我娶公主?别开玩笑,我分明是个痴呆儿啊。”“哈?这个王朝都要灭亡了,我还会娶公主?当我痴呆吗?”“能不开玩笑吗大哥?我连你们公主的手都没摸一下,凭什么要我担负你们这个已经被消灭的、腐朽的、落后的封建王朝?”“我负责任地告诉你,我以前是个光荣的淘宝卖家。所以,这个皇位我不包邮。听不懂吗?痴呆。”“连个金手指都没有,差评!”“我王笑现在郑重地告诉你们,我,不是痴呆!我只是一个纯粹的人、一个高尚的人!”“痴呆怎么了?谁还是不家里的宝?”我非痴愚实乃纯良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非痴愚实乃纯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非痴愚实乃纯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