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0章 入济南
终于要去济南了,缨儿很是高兴。坐在马车上便忍不住向王笑问道:“少爷啊,是不是以后就不用打仗了?”
“暂时安定下来,三五个月内应该不会有战事吧。”王笑道,心中推算着。
唐中元如今山海关在握,以他的实力,加上辽阳城一战,自己也折损了清兵一些兵力。就算清军入塞,他守上几个月应该是可以的。接下来若或能联寇抗虏,也不知能不能把清兵拦在德州以北……
缨儿不太了解时局,想像中还以为搬到济南之后就能安安稳稳地生活,此时听了有些失望,鼓了鼓腮帮子道:“才三五个月啊。”
王笑道:“三五个月之后,再打个三五年,也许就天下太平了……”
“那么久?”缨儿瞪大了眼。
王笑也不好再说也许要更久之类的,搂着缨儿道:“不久啊,到时候我就天天在家里陪缨儿,下下棋,再生个孩子。”
缨儿有些羞,转了转身不理他。
过了一会,她掰着手指头又道:“我听别人说,皇上重用了少爷,往后就能收复京城,重整河山。是不是呀少爷?”
“那些人瞎说的。”王笑道:“一会有人到马车上来,缨儿可不要再提‘收复京城’哦,她听了可不高兴。”
“哦。”缨儿道:“少爷要在车上见官员吗?那缨儿回去和公主殿下同车吧?”
“没事,你认得她。”
“缨儿哪有认什么人啊。”
接着便听马车外有人问道:“国公召下官?”
“上来吧,有些事须与江大人议论。”
“是。”
轿帘掀开,缨儿忙缩在王笑身后,假装自己是个捶背捏肩的丫环,也不去看来的是哪个官。
“国公打算重新划分田地?”那官员看了看车厢内的资料问题。
“是啊,这楚朝根基都烂了,不知道该怎么理清……”
“既然如此,不如连根拔起。”
“那树就死了,树死了,那些枝叶又该如何是好?”
“总是能再长的。”
“你别闹了,帮我一起看看……”
“偏和你闹……”
王笑与那江大人说着,缨儿虽未仔细去听,话也传到她耳里。她听不懂这些奇怪的东西,只觉得少爷和官员说话怎么是这样的口吻。话到最后江大人的声音还忽然变了。缨儿吓了一跳,接着目光瞥去,她不由“咦”了一声。
那‘江大人’正转头看她,眼神中有些笑意。
缨儿很是发愣了一会,突然惊喜道:“芊芊姐!你怎么来了?!”
唐芊芊将手中的卷宗往王笑膝间一弄,便上去搂住缨儿。
“好缨儿,姐姐可想你呢……”
王笑颇为无语。
“喂,你把我资料弄乱了啊……”
好一会儿之后,缨儿这小丫头显然已经被唐芊芊迷昏了头脑。
“缨儿,到了济南和我一起住好不好?”
“好啊。”缨儿脆生生便应道。
淳宁公主对她当然也很好,但显然她与唐芊芊更加亲近一些。她也没有去想过淳宁与唐芊芊之间是不是要拉拢自己这样的问题,总之是迷迷糊糊便答应了下来。
这种事王笑也自懒得管?他知道唐芊芊自有她的分寸。无非是担心自己不常去看她罢了……
这一路从德州到济南倒也风静浪平。王笑有时在淳宁、小竺、钱朵朵所在的马车上呆着?有时与唐芊芊、缨儿一起呆着。感受到离京以来久违的安逸。
或许说是声色犬马。
济南城在眼前展开,大队人缓缓从东面的齐川门入城。
他们虽是从北而来?但济南北面的会旋门入城之后便是大明湖……北面入城便不够气派。
太子进入行都?彰显威仪,这不是虚礼,而是涉及到许多实际的问题……
这一天没有战火?楚朝的庙堂社稷终于算是迁到了行都。让人觉得有种搬完家之后既松了口气又对未来有所期待的感觉。
百废待兴啊。
一身国公朝服的王笑策马行在百官最前方?一路接受着两侧的欢呼跪拜。
拐进舜耕大街?行宫便在眼前。
行宫不大,规模比北京皇宫不知小了多少倍,但红砖金顶依旧带着皇家气象?隐隐还能看到行宫后面大明湖的澄碧水光。行宫前有官吏捧着书卷来来回来?少了些往日的官僚气?多了几分振奋。
王笑心里想着接下来好好核理政事、安顿民生、治理兵务,只要唐中元能守住京城一年?德州能再拒敌一两年?给自己发展两三年光景?到时候还是能守住这一片江山……
“轰!”
一声巨响?只见行宫一间殿宇上方猛然爆出火光?一道浓烟直直窜起。
“吁……”
“护驾!护驾!”
“怎么了?有刺客……”
“陛下遇刺了吗?怎么了……”
“敌袭……”
接着,杀喊声从行宫当中传来,官员从行宫中奔走出来,远处的百姓四处乱跑,嘴里喊个不停。
这一瞬间,王笑忽然想到了自己奔袭沈阳城的情形。但这一刻,他能体会到当时济尔哈朗是什么心情。
队伍中一片混乱,官员、将领、家眷、宫人仆役士卒惊慌失措大嚷起来。
“怀远,不,虢国公,发生了什么……”
“姐夫……”周衍想从马车上出来,才探头便被一众人堵了回去。
“殿下!快!护驾,保护殿下……”
“虢国公,发生了什么……”
“都闭嘴!”王笑大喝道,“谁敢再拉本公,立斩不饶!”
他挥手将那些扯着自己袖子的大臣甩开,还在姚文华这老头子身上踹了一脚。
“拦开!”
怒火、震惊、疑惑、担忧……种种情绪泛上来,他一瞬间又将他们压下去。策马脱离人群,大喝道:“耿叔白!保护好太子殿下与诸位大臣!”
“是!”
“督标营列阵!守大队四周,旦有人想靠近,格杀勿论!”
“是!”
“速让济南参将徐典来见我……秦玄策在哪?让他马上控制四城的火炮……”
“是。”
“小柴禾!带八百人随我来。”
“是……”
一道道命令布置下去,王笑脸色铁青,领着小柴禾与八百锦衣卫便向行宫冲去。
行宫越来越近,到此时,王笑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样的感觉已经许久没有过了,自步入庙堂以来,他万事算定,直到今天才又感到落在了别人的算计之中。
“孟九,是你吗?”
下一刻,王笑抬起头,只见一颗炮弹越过大明湖、越过行宫,向自己这边落下来……
“快跑!快……”
“砰!”
一声巨响,马嘶与惨叫,数不清的碎肉击在王笑背上,气浪冲来,王笑的人与马都被掀翻在地。
后面的队伍中,无数恐怖的呼声响起,淳宁掀开车帘,正见到炮火在锦衣卫当中炸开,她用手捂着嘴,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第711章 会旋门
一身甲胄的秦玄策跃下城楼,落在战马之上,大喝道:“去会旋门!”
他本在城东的齐川门上,既是守卫,也是想迎一迎家人。
他今天本来很是高兴,想着与左明心阔别已久,总算可以见面了,正满心期盼着,便听到城内一声巨响……
马蹄如飞,秦玄策奔到北城,城墙之上一声大呼,便有一排箭矢袭落下来。
“娘的。”
秦玄策手中长枪旋舞,叮叮当当一阵响,跨下战马已栽倒下来。
好在对方人数似乎不多,箭雨并不密集,楚军抛下伤亡,将战墙攻上去。
阶梯上一路都是守城士卒尸首,秦玄策一路杀上去,只见百余黑衣人正守着这一段城墙,又有几个黑衣人正在城墙上在操作大炮……
“去死啊!”
长枪如疯魔乱舞。
秦玄策是真有些疯了。今日若是王笑他们从北面入城,怕是此时大队人马都要被这些人击中。
想到左明心、王笑、秦小竺这些人全在队伍中,秦玄策几乎咬碎了牙。
“去死!”
有刀劈在他身上,他丝毫不知道痛,只有长枪如暴雨般不停刺出……
楚军人数虽多,但对方一百人守着这条狭长的阶梯,楚军一时也难以攻上去。
这些黑衣人又是悍不畏死之辈,哪怕是受了重伤,也不停挥刀向楚军劈下来,将死之前更是抱着楚军向城墙下一起摔下去……
秦玄策转头看去,只见那边几个黑衣人已又将一枚炮弹塞进炮膛,再次开始调整炮口。
“冲过去!”
他毫不犹豫地便将手中长枪掷出去。
“嗖”的一声,长枪贯在一个操炮的黑衣人身上。
秦玄策手中没了兵器,迎面便有一刀单刀向他劈来,他俯身一撞,用头撞在对方腹中,背上中了一刀,将对方扑到,抢过对方单刀便乱劈下去,状若疯虎。
“啊!啊……”
被劈烂的血与肉飞溅……
厮杀许久,楚军终于冲破黑衣人的防线,秦玄策如冲上去,一刀劈断火绳。
再等到百余黑衣人被楚军杀尽,他重重喘息着,浑身都被汗和血浸得湿透。
“他娘的。”
他再也无力站着,摔在地上。低头一看?只见地上有人用刀歪歪扭扭地划了一行字。
“以汝之道?加倍奉还。”
秦玄策一愣,扯下一个黑衣人的面巾,看着那恶狠狠瞪着的双眼?他只觉背上寒毛都立起来……
~~
王笑支着身子站起来,耳边嗡嗡嗡地响着。
“国公……”
小柴禾扶着他?嘴里嘶喊什么。
王笑也听不起,摆了摆手,目光看去?只见身后被炸出一个大洞?满地都是血肉模糊?八百锦衣卫一瞬间死伤了两百余人。
这手段?他很熟悉……
扶额摇了摇头,他喊道:“去?派人救治伤员,让殿下的车驾不要妄动,火炮轰不到他那里……进宫。”
喊完这些,他向行宫当中走去。
穿过朱红色的宫门,到处乱跑的官员、侍卫向他跑过来。
大殿之中,满朝的衣冠文武飞奔出来,嘴里侯爷、国公喊个不停。
王笑皱了皱眉,道:“发生了什么?父皇呢?!”
一群官员七嘴八舌地说起来。王笑耳中嗡嗡的,听不清楚,心中那种烦躁愈盛。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臣等正在准备迎接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王笑吼道:“父皇呢?!”
隐隐有杀喊声从行宫后面传来,大殿外何良远与左经纶等一干大臣便纷纷转身,打算向那边跑去。
“都别动!”王笑道,“请诸位大人先到太子殿下身边护卫……锦衣卫与宫中侍卫,都跟我来……”
一路向行宫后面跑去,不安感越来越强。
宫娥太监们喊叫着、奔逃着,前方的杀喊声愈来愈大……
到现在,王笑还未见到延光帝。
他脚步愈来愈快。
穿过一道回廊,一群宫娥尖叫着窜出来,见到锦衣卫她们又怕又喜,散作一团,其中一名宫娥晕头转向也不知该往哪跑,嘴里大叫着便向王笑这边跑来,脚一绊便摔向地上。她惊慌之下目光看去只见眼前的华服公子极是俊俏,脑中愈晕,向王笑怀里便扑过去。
“保护国公!”
几名锦衣卫大喊着拉开王笑,那宫娥‘嘭’的一声摔在地上。
“哎哟……”
“父皇人呢?!”王笑喝道。
“我我我……奴婢……”
王笑皱了皱眉,快步又向前走去。
“奴婢见见……见到陛下和陈姑娘向那边跑了……”
“什么时候?!”王笑迅速转身,一把握住她的衣领将她整个人拎起来。
那宫娥被他提在手上,脸色一红,浑身软下来,握着王笑的手也不敢挣扎。
“什么时候?!”
“半……半个时辰以前……”
“嗯?”王笑微微一愣,提着那宫娥到面前,盯着她的眼,冷冷道:“你在骗我?”
“没有没有,奴婢绝不敢骗国公,就是陛下向西边跑了……”
“走,带路……”
~~
济南名为‘泉城’,行宫内泉池颇多,道路蜿蜒,一行人奔至西宫西面,忽见前方两队侍卫正在厮杀。
其中一方回头一看,见王笑与锦衣卫奔来,大喜道:“国公爷来了!国公爷,他们是刺客……”
“侯……国公爷,他们才是刺客……”
王笑一皱眉,抬手一指便喝道:“杀!”
小柴禾二话不说便领人杀上前去。
下一刻,几支利箭倏然从屋檐上向王笑射来!
“保护国公……”
一众亲卫迅速拥上,倒下几人之后迅速拥着王笑躲在一棵大树后面。
只见屋檐上又是十余皇宫侍卫打扮的刺客如鸟一般掠下来,跃过一众锦衣卫头顶便向王笑杀来。
那小宫娥吓得手足无措,如八爪鱼一般抱着王笑,被亲卫拿刀敲了两下才松开……
王笑没空管她,转身看着亲卫与他们厮杀,眼睛眯了眯,脸上愈发有些怒气。
不一会儿,刺客接连倒下,王笑目光看去,只见场上只剩三三两两的人。
“留活口!”
最后三名刺客被锦衣卫摁在地上,王笑走上前,掏出火铳指着其中一个大汉叱道:“谁派你来的?”
那大汉竟是笑了起来,眼睛眯着一条缝,精光从中迸出,接着他咧开嘴,说出的话只有含糊不清的声音,尽是残酷的狠意。
王笑目光看去,见这人口中只有……半截舌头。
“你他娘的……”
“砰!”
一声铳声,血溅了王笑满手。
“报,只有领头那人有舌头,但已经死了……”
“先别管他们,继续找父皇……”
走到行宫西面,那宫娥指了一道宫门,道:“陛下就是从这边走了……去了哪里奴婢就不知道了。”
“押下去。”
那宫娥回过头又道:“国公爷,奴婢名叫……”
王笑早已快步走过宫门,显然也没去听她说名字。那宫娥失望地垂下头,心里却想道国公怎么了,还不是被我摸了一遍……
~~
行宫中各处还有人在厮杀,刺客大概有百余人,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王笑没有心思去理会他们,这点人马随后自然有楚军来平定。
王笑表面上还很冷静。但这一次,他心里已经有些乱了,他只想尽快找到延光帝。
在行宫西门附近他找到一个几个昏迷的太监,附近还掉着一个包袱,里面的东西不见了。
“父皇在这里披了一件衣服,那是……出宫去了……”
想到这里,他抬头看向宫门。心中泛起些希望。
——只要没死就行……
出了行宫西门,只见行宫之外隔着一条大街,屋舍俨然,半点没有延光帝的身影。
“分头找!”
“是。”
“吩咐下去,严守行宫,不行任何人走脱……徐典呢?秦玄策呢?传令让他们立刻捉拿城内叛贼……”
“国公爷,前面五龙潭发现有具尸体!”
王笑脑中“当”的一声。
——若是父皇没了,自己的一切努力基本上也要化为泡影……
第712章 五龙潭
五龙潭。
五龙潭位于行宫以西,南临趵突泉,北接大明湖,原是大明湖的一隅,被称为净池。相传潭深莫测,每遇大旱,祷雨则应。元代时百姓在潭边建庙,内塑五方龙神,自此改称五龙潭。
此处泉眼众多,构成泉群,风景颇好。
丛木中隐有一亭,名为“渊默亭”,亭匾上暗括一个“龙”字,乃取《庄子·在宥》中“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之意。
从亭中观去,只见翠柳如云,碧丝蘸波。假山叠叠,上垂青藤,复植松柏。
延光帝周缵坐在亭中,望着四下的风景,眼中有些悲伤,也有些释然。
陈圆圆来回踱着步,有些焦急。
过了一会,延光帝叹道:“你走吧。”
“陛下……”
“你是什么身份,朕一直知道。你是薄命作红颜,朕是薄命作君王,没什么好探究的。”延光帝缓缓道,“这数十年下来,外虏内患,努尔哈赤、皇太极、唐中元、张献忠……这些人自诩英雄。在朕眼里,鼠辈尔。趁着天灾人祸,偷取朕祖宗留下的江山。至于他们会哪些手段?以女子为武器,鄙于不屑。”
“朕是天下正统,居九五之位,偏天要亡大楚,此非人力所能抗,呕心呖血了一辈子,以后青史只会讥笑朕是个亡国之君,可笑。但至少你是知道的,不是朕输给了他们,朕是输给了天……”
陈圆圆道:“我明白,陛下的胸襟气度、仁德道义,我都明白。”
“既明白,便走吧。”
“陛下?你放心,我能带你逃出去的。”
“逃不掉的。”延光帝叹了一声,道:“朕看到这‘渊默亭’三个字就明白了,逃不掉的……”
“不是……”
“希望有朝一日四海清平?你这样的女子不必再颠沛流离。”延光帝打断道?又道:“若说朕还有什么愿望,只盼那些不孝子孙不会给朕一个下谥。”
陈圆圆微微有些无语,却忽听假山那边有脚步声传来?不一会儿,转出一个圆乎乎的中年男子?打扮富贵。
“看,陛下你放心?我能带你逃出去的。”陈圆圆喜道。
延光帝轻笑一声,目光望向天空。
“草民李鹏儿拜见陛下,吾皇万岁。”
名叫李鹏儿的中年男子上前跪拜,接着又道:“陛下请随草民来,草民以备好藏身之处……”
延光帝并不起身?目光中有些悲悯地看着他。
李鹏儿愣了一会?又道:“陛下放心,草民找好的这个藏身之处,无人能找到。”
“是吗?”
“是……陛下请随草民来。”李鹏儿说着,脸上颇有些神秘的表情。
~~
王笑走进渊默亭?凝视着地上的尸体。
那是个中年男子,长得胖乎乎的?口中流出黑血,显然已毒发身亡。
“查清楚这人是谁!”
“是……”
过了一会,小柴禾带上一名老者。
“禀国公,此人是小老儿的主家,姓李,名鹏儿,也是这五龙潭的主人,于五年前买下这片地方……”
王笑皱了皱眉,喝道:“他为何孤身于此?不带仆人护卫?”
“这……小老儿不知,只知今日主家是一个人出了门……”
“他既买下这里,为何不建宅院?”
“主家之所以买下此处,是……是为了找门神公的府第……”
“门神公?秦琼?尉迟敬德?”
“是秦公。”那老者道:“据说唐时秦公曾在五龙潭侧建府第,其后人就地建祠,留有一石碑,上书‘唐左武卫大将军胡国公秦叔宝故宅’,又有元代人称‘此唐胡国公秦琼第遗址,一夕雷雨,溃而为渊’,说是秦公故去之后,其后人惹怒了唐皇,唐皇下旨抄家,结果忽然雷雨交加,秦府倒塌,从下方显出一个巨大裂坑,有水涌出,成了今日的五龙潭。所以许多人都说门神公的府第就在这潭下……”
“潭下?”
王笑看了小柴禾一眼,小柴禾拿起一块石头丢进潭里,听了一会,道:“禀国公,不过十余尺深。”
“派人去看看。”
“是……”
那老者急道:“国国……国公爷,小老儿说的是真的啊。相传这五龙潭每逢由治世入乱世之时便有异相发生。十余年前发生过一次,那年济南大旱,大龙潭潭水也缩到九十尺。接着大家发现,潭中鱼龟都不见了,怎么捞也没见到一只。甚至那些半人高的大鱼也不见了,后来,干旱过去,那些鱼龟竟又回来了……这潭里一定是有古怪的……”
“五年前也是,那天夜里闷得很,小老儿睡不着,起身一看,只看到天上白得发亮。接着就听到‘轰隆隆’的大响,好像天塌地陷一般,小老儿跟许多百姓顺着声音赶过来,就看到这五龙潭整个塌下去,潭底裂开一个大口子,鱼儿都聚在那里,像是在等什么……我们丢了石子下去,那真是深不见底了……”
“我们找了个水性好的汉子下水去探,他他……他看到水下有个府第,上书‘秦琼府’,里面好像还有人住,但是太深了他不敢细探。第二天,再来一看,就见潭上漂着许多古书……小老儿说得句句属实啊,这潭底有五龙翻身呐……李员外也就是那次之后才花了大银子将这片地方买下来……”
王笑是不信这些的,轻笑了一句:“这么说,这家伙还是个考古爱好者。”
他走到潭边,凝视着潭水沉思起来了。
过了一会,那下手的亲卫浮出水面。
“禀国公爷,潭底有一条裂缝,深不可测,人不能进……”
王笑点点头,道:“上来吧。冷不冷?去披件衣服……”
“卑职不冷。”那亲随爬上地面,道:“水是暖的。”
“暖的?”
王笑用手探去,那水果然是温的……
“搜!附近必有秘道,每个角落都不许放过……”
“是!”
“国公,这是?”
“哪有什么龙在潭底翻身,这潭底有溶洞,溶洞中水流一直往上涌,时间久了压力越来越大,导致了坍塌。”王笑道:“这个胖子要找秦琼府,很可能在附近挖了秘道……”
~~
延光帝缓缓走在狭长的地下暗道中。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依然还带着帝王的气度。
在他前面,陈圆圆搀扶着一个削瘦的老者走着。
不一会儿,三人走进一片宽阔的地方。
地上湿漉漉的,放着几口箱子,摆着床榻和被褥。前面的石壁上有条裂缝,裂缝那边有隐隐水声传来……
老者用手中的火烛点燃壁上的火把,丢掉火烛,探头往裂缝下面看了一眼,嘴里‘啧’地赞了一声。
“鬼斧神工呐。”
如此叹了一句,他指了指陈圆圆,叱道:“人家是九五之尊,你便打算让他像只耗子一样在这洞里藏着?呵……”
陈圆圆不敢吭声,在地上跪下来,低头不语。
老子转过头,看向延光帝,脸上泛起一个笑容。
不知为何,笑容显得有些谄媚。
“到了。”
“既到了,你想和朕说什么可以说了。”
“殿下,许多年未见了,你不记得老奴了?”
延光帝皱了皱眉,缓缓道:“你是谁?”
“孟九。”
“朕问你是谁。”
孟九脸上的皱纹愈深,笑道:“也是,确实是过了太久,老奴已完全变了样子……还记得当年,殿下还赏过老奴一快糕点……”
“你是吴王身边的……阿九?”
“难为殿下还记得老奴。”
“哈。”一声轻笑,延光帝仿佛觉得啼笑皆非。
“老太监,狗奴才,你为了吴王那个蠢东西……你竟是为了那个蠢东西……”
孟九低着眼,垂着走,仿佛自己真是个宫内点头哈腰的老奴才。
但他那眼神中,却有着冷冷的嘲笑意味。
延光帝一瞬间如炸开一般勃然大怒,指着孟九的手指都在颤抖个不停……
“你!你……朕做错了什么?!你凭什么?!当初朕才是太子,朕才是名正言顺的潜龙,是那个蠢材觊觎帝位,是他大逆不道!你这个阉货到底是哪来的底气为了那样一个蠢东西处心积虑来搅乱朕的江山……你他娘的。”
“殿下确实没有做太多错事。”孟九笑道。
延光帝怒气愈盛,嘶吼道:“那凭什么?!那凭什么!是你们来逼朕的……”
“但殿下唯一做错的……”孟九道:“是斩草不除根。”
第713章 五龙现
延光帝一愣。
孟九摊了摊手,道:“你除掉吴王,于情于理,老奴不敢指责殿下。但为何要留下老奴呢?你知道老奴在苏州织造府、南京教坊司那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吗?老奴日子过得越苦,就越恨陛下……”
“你……你他娘的……”
孟九脸上笑容愈盛,缓缓道:“如果殿下登基之后把这天下治理得好。也许老奴逃出来以后也能隐姓埋名,过些平平稳稳的日子。也许心里的恨意就消了……但偏偏……殿下你知道你治下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
延光帝怒气梗在喉头,整张脸涨得通红,一时竟是答不出来。
“你不知道。”孟九轻笑道:“你在皇宫中撤掉几道御膳,少点几支蜡烛,就以为自己是明君……”
他指了指陈圆圆,又道:“我这徒儿,她爹是货郎,以前挑着扁担在苏州卖货,日子过得苦,她娘长得漂亮,夫妻们就被人像蚂蚁一样捏死了,连个敢替他们说道一声的人也没有。她从小跟着她姨父,你知道她姨收了多少银子便将她卖了?三钱银子,那还是她从小姿色就好,你看,一条人命都还不值三钱银子……哦,这些,她也已经忘了,也忘了我当年是怎么救她的……”
“师父……”
陈圆圆恸哭一声,不敢抬头。
孟九道:“后来我就在想啊,我这条命值多少钱呢?殿下你觉得老奴值多少?”
延光帝吼道:“这天下传到朕手上就是这样的!朕夙兴夜寐……我去还要朕怎样?!”
“老奴是个残废,是个阉货。”孟九笑道:“老奴这样的人,怕是一钱银子都不值。所以那天老奴在雪地里咬着树根,就在想,为何不用这样一钱不值的性命,将你这九五之尊拉下来呢?”
“你是个疯子!”延光帝啐骂道:“朕不是因为你……是天要亡朕!”
“是你咎由自取。”
“你放屁!”
“殿下知道吗?你就京城时老奴就能杀你。”孟九道:“但老奴不想,我想要亲见着你发疯。你看,你还是把江山都丢了,你的儿子不能容你,你的孙子不能容你。”
他脸上的笑意愈发残忍,向前走了两步,盯着延光帝的眼睛。
“在京城时你就想死,你死不了,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自己手中。你像丧家之犬一样逃,现在呢?觉得有希望了?”
延光帝闭上眼。
“你走到这一步,老奴想问问你,值吗?将你的亲生兄弟全家赶尽杀绝……值吗?”
“是他逼朕的……”
“那你为何不把我们这些当奴才的一块儿杀了?!”
孟九尖细的叫声在洞穴里回荡起来,如同鬼魅。
“你当我们这些阉人没有忠义?!你靠着你的士大夫治天下,把我们这些阉人奴才当什么?阿猫阿狗吗?”
“祖宗礼法说得分分明明,我们当阉人奴才就该把主子当成天,我的天塌了?你留着我的命做什么?我活着有什么用?既不能传宗接代,也不能光明正大做人,我活着有什么用?!”
延光帝睁开眼?看着眼前这一张可怖的脸,喃喃道:“朕做错什么了……你要这般对朕……天下人都要这般对朕……”
“谁让你是皇帝?!”孟九尖叫着?“你是皇帝……我不找你还能找谁?这些……”
他指了指陈圆圆。
“这些……”
他指了指自己。
“所有的一切,就该由你来担?谁让你是皇帝?!谁让你是名正言顺的皇帝……你活该要比我的殿下过得苦!”
延光帝眼神渐渐空洞起来。
“我来担?我担……我担……我命就在这里……拿去吧……”
“你就一条命,担得起吗?担得起吗?”
“你还要我怎样?!”
良久,孟九又是如鬼魅般笑起来。
陈圆圆跪在地上哭求道:“师父……罢手吧……”
孟九并不理他?掏手入怀?捧出一卷圣旨?道:“对了,陛下……”
他还是第一次叫延光帝‘陛下’。
“陛下?你的谥号已经有了。看看吧,这是你的亲孙子给你封的。”
延光帝退了一步,偏过头不去看它。
孟九也不急?摊着那道圣旨站在那,静默如木桩。
“你这辈子,早已经盖棺定论了啊,挣扎有何用呢?我的陛下,认命吧。”
好一会?延光帝终究还是转过头?注视了那道圣旨一眼。
接着,他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本就是被压垮的身子又佝偻了许多……
“呃。”
延光帝努力闭上嘴,拦不住血从嘴缝中流下来。
“陛下!陛下……师父……”
陈圆圆大哭着……
~~
“轰”的一声响。
王芳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只见天上抬了一道雷。
“吓死咱家了。”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心口,下一刻感到有些异样……
因王芳被王笑拿着把柄,在京城时他就有些偏向周衍一党,自此不太被延光帝信任,但还挂着东厂督公一职。
许是这东厂督公还有些份量,王珍出京时便也将他带上。
出逃京城以来王芳一直都很低调,这会躲在德州来的队伍当中也不敢怎么露头。只盼着等局势稳定下来还能在宫内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此时一拍心口,王芳愣了一下,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
“这……是谁放进咱家怀里的?”
王芳愣愣打开信,整个人惊呆住。
好一会之后,他飞快向周衍所在的轿子跑去,却被一群护卫拦下来。
“殿下……殿下……老奴要事禀报啊……”
“这这这……这是陛下留给殿下的信……”
周衍接过信,摊开一看,竟是自己父皇的亲笔。
内容倒也简单,延光帝先是痛叱了周衍一通之后,道是得到消息称有人要对自己这个皇帝不利,身边无人可信任,就先离开了。又说若自己不幸遇难,你周衍以后要是复兴楚朝了,给自己的谥号可从‘敬’与‘懋’当中选一个……
周衍看罢,既觉哭笑不得。
下一刻,他一双手都颤抖起来——皇父给自己的信,为何会出现在王芳怀中?是谁给他的?
~~
五龙潭。
“轰”的一声雷响,王笑抬头看去,只见天上乌云密布。
“要下雨了?”他喃喃道,愈发觉得压抑起来。
“国公爷!找到了……这里有一条秘道……”
“快!”
王笑大步走去,只见一片锦衣卫正从假山后面推开一推石门。
入门而下,越走越深。
“父皇?父皇你在哪……”
“行宫当中的刺客儿臣已经平灭了,父皇出来吧……”
没有人回话,只有王笑的呼喊声在洞中回荡……终于,眼前出现一点光亮。
王笑顺着那光亮大步奔去。
“国公爷,小心埋伏!”
王笑根本无心理会,向着深渊中那道火光不停奔去……
“父皇!父皇……”
~~
被押来答话的老者站在五龙潭边。
雷声时响时停,正是静如尸而动如龙。
“轰隆”一声雷,大雨磅礴而下……
一条锦鲤似受不了雨前的闷热,突然从水中跃出,又落回水里。
有锦衣卫吓了一跳,惊道:“怎么有这么大的鱼?”
“那是虎头鱼……相传这五龙潭,若是虎龙相见,必生乱相啊!”
下一刻,水瀑爆开,五龙潭轰然炸开!
“嘭!”
锦衣卫被水浪掀翻在地,一抬头只见有一道影子跃出水面,倏然消息在假山之间。
老者摔坐在地上,慌张拜倒道:“五龙显身啦!龙王爷饶命……”
……
不远处,渊默亭静静立在那里。
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
第714章 失败者
石洞中火把的光亮只有微微一点。
血从延光皇帝的嘴角溢出来,滴在那道所谓的圣旨上。
那圣旨只是草稿,连个盖印都没有,笔迹有些笨拙,但他看得出来确是自己的长孙周昱亲笔,上面并没有太多内容,更像是一个孩子在练字。
而练字的内容只有二十余字,‘钦天守道敏毅敦俭弘文襄武体仁致孝成皇帝’,后面还有几个‘统’字很是用心练了几遍。
自古接位的皇帝子孙都会给父祖上美谥,‘考成皇帝’也好,‘统宗皇帝’也罢,乍一看其实也是颇为不错的谥号与庙号。但延光帝眼中只有无尽的悲凉……
“汉绥和二年,汉成帝刘骜驾崩,谥号孝成皇帝,庙号统宗。”孟九缓缓道:“陛下你熟读经史,想必是明白这位汉成帝是如此荒淫无道。哈哈,元成多僻,哀平短祚,贼臣王莽,滔天篡逆。
陛下且看看,在小皇孙眼里你这个皇祖父是什么样的人……汉成帝放任外戚专权,使太后王氏一族专制朝政,埋下王莽篡汉之祸根。而你,违逆祖训,重用王笑,他又何尝不是另一个王莽?
汉成帝宠信赵飞燕姐妹,任其迫害后宫,导致自己血脉断绝,最后只能由侄子继承大位。你呢?独宠陈圆圆,废皇位、放任王笑弑杀储君……在你那小皇孙眼里,你这个祖父便是葬送祖宗基业的千古昏君!”
“你闭嘴!”延光帝咆哮道,满嘴的血都流下来。
“老奴不说,陛下自己也明白的。”
孟九话到这里,却是拍了拍袖子,轻轻唱起来。
“木门仓琅根,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燕飞来,啄皇孙……”
歌声回荡着,延光帝想要去撕那道圣旨,却始终撕不开。
到最后?他只能无力地将它丢在地上?用力踩踏着。
孟九仰着头唱着歌,歌声渐渐被笑声打散?他声音细尖地笑起来:“陛下何必呢?小皇孙的生父被杀了,他孤苦伶仃逃到南京?在他眼里,你确实就是如此。”
“朕不是!”
“又怎样?!没有人在乎你追谥。这个谥号、这个庙号,其实就是他在告诉天下人,皇孙周昱会成为汉光武皇帝那样的君王,在你这样的昏君葬送了社稷之后,将由他来中兴楚朝社稷。他把你比作汉成帝,把周衍比作汉哀帝,把王笑比作王莽?把自己比作光武皇帝……这才是他要告诉世人的!”
“陛下,你也只是一枚棋子。”孟九道,目光盯着延光帝极是真挚,缓缓道:“所有人都背叛你了,永远不会有人在乎你的感受……九五之尊,不过如此。
哈哈哈哈,你和我这个阉人一样,也是被人作践的命!”
“你杀了朕啊!杀了朕啊!”
“陛下?陛下……”陈圆圆大哭着。
延光帝佝偻着背,缓缓转过身,如捉住救命稻草般有些惊喜,喃喃道:“圆圆,来杀了我……朕不会死在这个贱奴手上……”
陈圆圆跪在地上,低着头。
孟九脸上的笑意愈发可怕起来。
“我的陛下啊,你让老奴说什么好呢?”他张着嘴,看着石洞上的火把,想了想,道:“从何说起呢……陛下真以为她一颗真心便轻易给了你吗?”
延光帝如遭电击,不可置信地便向后退了一步。
“她要是这么容易被你降服,老奴为何要安排她进宫?”
“你在骗朕……你在骗朕……她有无数机会可以杀朕……”
“杀?”孟九眼神愈发有些残酷,反问道:“陛下觉得自己值得被人刺杀?”
“你……”
“当她把进宫刺杀陛下的人毒死,当她告诉陛下她不想再当反贼,陛下心里很得意吧?看,朕是天子,连世间绝美女子都为朕倾心……陛下心里这么想的吧?到了现在,她终于成了陛下你最后的慰籍……哪怕到现在,还有一个人爱慕你,护着你逃。就像这石洞里这最后一点火把的光。”
孟九一句一字地说着,延光帝踉跄向后退去。
“我要杀的不只是你,我要杀的是你这个皇帝。”孟九眼中渐渐疯狂,“这皇权阉了我、毁了我的一生、把我生而为人的尊严一遍一遍地踩。那我便要把你这个皇帝的尊严也拉下来踩烂!我要在你临死,把你最后一点的体面也剥下来,让你知道皇帝和太监没有区别!
你看你,你就是一个又窝囊又没用的老男人,你这辈子做成了什么?连杀掉你亲弟弟一家你都不能做干净,祖宗传下来的江山社稷在你手上毁了……你为人君、为人兄、为人父、为人夫做对了什么?竟还妄想有人爱慕你?”
延光帝看着眼前那满是嘲讽的眼神,整颗心仿佛都要爆开。
“是天要亡我!不是你说的这样!是天……”
孟九脚步停住,平静、微笑、阴冷。
延光帝的愤怒如火,却宣泄不出。
“老奴告诉陛下一个道理吧……陛下是失败者,失败者得不到任何的真心。”
他很诚恳,眼神与嘴角却无比残忍。
延光帝如同孩子般耸着眼睑,转头看向陈圆圆。
“他是在骗朕的对不对?告诉朕……他在骗朕……”
陈圆圆缓缓抬起头,脸上还有泪痕,眼中带着一抹悲伤。
“师父养了我十二年……所以,陛下,抱歉……”
“噗!”
一口气喷出,延光帝脸子一晃,缓缓倒了下去……
——这辈子……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孟九杀人从不用刀。”耳边有人轻叹了一句。
“父皇?父皇你在哪?”远处有隐隐的喊叫声传来。
接着便是一片黑暗……
过了一会,一双手颤抖着,缓缓盖在延光帝脸上。
“父皇……”
~~
王笑跪在地上,捧着延光帝的尸体。
他没有哭,但一双眼已经变得空洞。
好一会,他拾起地上的那一道圣旨看了一眼,收在怀里。
身后的锦衣卫大哭着跪在地上。
“陛下啊!陛下……”
“别嚎了!”王笑眼中满是血丝,吼道:“凶手还没出去,给我找!”
“陛下啊……是!”
下一刻,一点火光已在石壁的裂缝中亮起。
“是火药……”
“国公快走!”
“弄灭它!”王笑喊道。
忽然,一道人影从石洞顶上掠下,一掌重重拍在要去熄灭火光的锦衣卫头上。
“有刺客!”
“快走!”
“嘭!”
一声巨响,石壁轰然碎开!
碎石与汹涌的水流激射而来,将数名锦衣卫击翻在地……
“国公……快走!”
王笑抱着延光帝的尸体转过头,只见水流轰然砸下来!
背上一痛,还未反应过来,水流已将他击在石洞顶上,顷刻间淹没整个地底隧道。
一刹之间,只看到不会水的锦衣卫挣扎着,口中气泡吐个不停缓缓落下去,有人向隧道外游去……
接着,水底一片黑暗。
王笑想喊人,但开不了口。
他抱着延光帝的尸体,想了想,向裂缝所在的方向游过去。
自己从隧道下来并未看到凶手,说明对方还在石洞,炸开石壁应该是为了脱身……那石壁后面很可能是五龙潭。
王笑什么也看不到,怀中延光帝愈来愈重,像要拖着他向下坠去。
艰难地游过裂缝,眼前隐隐有光亮从上方照下来,深得可怖。
口鼻中不能呼吸,水压似要将他的五腑六腑都压出来,喉咙痒得厉害,想咳,但不能……
王笑奋力向上游去,延光帝的尸体勾在石缝上。
他终于松了手……
下一刻,一块大石从水中落下来,砸在王笑肩上!
“咳……咕噜咕噜……”
他整个人便向下沉去。
脑中一片昏沉,眼中似看到一片宅邸,接着便是一片黑暗……
第715章 身后事
大雨瓢泼而下,让人看不清眼前的情景。
“五龙显身啦!龙王爷饶命……”
五龙潭边,老者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喊着。
忽然,又是一片水声大作。
“龙王爷饶命……”
老者抬眼看去,只见一袭黑金色浮出水面。
他目光再一凝,才发现那是一个人。
“咦……国公爷?”
下一刻,又是‘嗖’的一声,又一道身影倏然破水而出,水花飞溅,白衣一闪,还不待老头看清,已消失在假山后面。
“追刺客……”
“是国公爷!快捞国公爷……”
小柴禾跃入水中,咕噜噜灌了一大口水,才想起自己不会水性,翻起无数水花。
“咕噜……快救国公……也救老子啊……咕……”
“快追刺客!刚才那两个刺客……”
~~
“寻龙千万看缠山,一重缠是一重关。关门若有千重锁,定有王侯居此间。”
低吟声中,天地坍塌下来,窒息感愈来愈烈。
王笑感到自己被一块石碑压着,挣也挣不开,他用脚去踢,脚却被人握着。
“松开啊!”他大喊道。
“国公爷,别走啊,我们一起摸金。”
“你是谁?我不认得你。”
“小人姓李,名鹏儿啊。”那胖子说着,将他往水里拽去。
王笑大喊道:“去你的,摸你娘的金。”
李胖子笑了笑,指着水下,道:“看,那些都是国公爷害死的人,他们守着大清朝的龙脉。”
王笑目光看去,赫然见到那水底密密麻麻都是尸骨……
“放开!你放开我!”
……
王笑大吼一声,整个人都坐起来。
“少爷。”
“夫君。”
“王笑。”
“笑……公爷。”
床边四个女子围上来,有人用袖子给他擦了擦冷汗。
“做恶梦了么?没事的没事的……”
“咳咳咳……”
王笑咳嗽着,用手去摸自己的脚腕,喃喃道:“谁?谁握着我的脚?”
“夫君。”淳宁想了想,握住他的手拍了拍,道:“没事了……没事了。”
王笑歇了两口气,平静下来,看了淳宁一眼,问道:“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
“父皇……找到了?”
“夫君找到父皇了吗?”
王笑又是咳了两声,问道:“和我一起下去的锦衣卫,出了来吗?”
“没有,只有夫君一人活着回来……”
“我怎么回来的?”
“似乎是有人把夫君推上水面。”
王笑握着自己的脚腕?想了想,道:“你听我说,马上派人封锁五龙潭。派信得过的人……快!”
忽然只听外面一阵钟声响起,隐隐还有哭声飘荡开来……
王笑一愣?喃喃道:“我昏迷多久了?”
“一天一夜。”
“他们……捞了五龙潭?”
“是。”
“谁下的令?”
淳宁握住王笑的手?轻声道:“你知道的,动静那么大?瞒不住的。”
王笑无奈地呵了一声?点点头叹道:“是啊?瞒不住啊。”
他转头看向缨儿,伸手让她过来抱了一下。
“缨儿啊,我和你说的?三五个月的太平日子没有了,对不起……又要打仗了。”
“少爷。”缨儿大哭,“少爷……你好好的就好?缨儿不想你有事……”
“嗯,你们先出去?小竺?你带她们去?我有话和淳宁说。”
等三个女子都出去?王笑看向淳宁,问道:“你都知道了?”
淳宁转过头,听着远处的钟声。
钟声悠长,到现在还未停歇。
“猜到了。”她想了想说道,“但现在确认了。”
“难过吗?”
淳宁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般低下头,低声道:“我……我觉得我应该难过,但难过不起来……我好讨厌自己。”
“没事的。”
“但是……我应该难过的。”她愈发不安。
“你不用逼自己去难过。”王笑轻叹道:“等到哪一天,你能真正体会到他的心境,或者忽然想起他,到时再觉得难过也不迟……”
屋外的钟声良久不停。屋中王笑缓缓说着,淳宁静静听着,到最后,她忽然趴在王笑怀里恸哭起来。
王笑拍着她的背,许久之后两人站起身,换上一身缟素,向行宫而去……
~~
“陛下宾天了!”
大哭声响彻济南城。
马车缓缓而行,淳宁犹豫了片刻,将头靠在王笑肩上。
王笑掀开车帘向窗外看去,只见长街上的颜色都黯淡下来。
过了一会,只见一个白衣官员在前面站定。
王笑让人停下马车,对淳宁道:“你先进宫吧,我需要了解些情报。”
“好……”
王笑下了马车,目送着淳宁远去,让亲卫退远,独立走到唐芊芊面前。
“这次的事我事先并不知情。”唐芊芊低声道。
“我知道的。”王笑道。
他有些无力地闭上眼,叹息一声,抱住唐芊芊,低声道:“怎么办……我功亏一篑了……你想要联楚抗清,但我已代表不了楚朝了……我接下来所有的布置全完了……”
唐芊芊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柔声道:“没事的,不管怎样,我都给你兜着。”
好一会,王笑问道:“济南城内如何了?”
他知道,唐芊芊在此等他,一定是已在他昏迷时将事情梳理好……
远处,淳宁掀开车帘向后望去。
接着低下头捏着自己的手指。
“夫君能安慰自己,但安慰夫君的人却不是自己呢。”她如此想道……
~~
济南行宫。
“殿下,我们要马上见到虢国公!”
“姐夫还未醒。”
“没时间了!陛下早不遇刺晚不遇刺,殿下你一进城就出了这样的事,消息一旦传到南京,指不定他们要怎么污蔑殿下……殿下你应该马上登基,召告天下!”宋信急道:“臣请殿下马上召见虢国公,确保济南文武都是拥护殿下继位。”
“本宫派人去请了,被皇姐挡回来了……”
周衍话音未了,殿中如同炸开一般。
“那就再派,局势如火,迫在眉睫啊。还有,吴培他们重分田地一事也必须马上停下来,当此时节一旦失了山东大户的拥护,后果不堪设想啊。”
“虢国公未醒,臣请殿下急令德州秦副帅严防反贼借机再次出兵。”
“殿下,城中流言四起,有传言虢国公勾结后宫刺杀陛下,甚有传言说是殿下指使……此事蹊跷,应速查。”
“殿下,臣认为应该马上封锁济南,延缓南京收到消息……”
“封锁?陛下必是南京那边派人刺杀的,封锁得了吗?!臣请陛下尽快登基,下旨召周昱来行都吊唁……”
“殿下……”
周衍得到父皇殡天的消息到现在,都还没来得及悲伤,只觉耳边一阵嗡嗡嗡。
偏殿中所有人都在争吵,大殿上恸哭之声如要将殿顶掀开。
他恨不得大喝一声“都闭嘴”,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接下来他的每个人反应甚至表情都可能决定他和楚朝的命运。
“虢国公来了。”忽有人进来通传道。
宋信手一拱,便道:“臣请殿下速见虢国公……”
第716章 查始末
一身白布麻衣的王笑踏进行宫大殿,在延光帝的灵柩前行了礼。
那棺材也是临时找的,一切都显得寒酸。
贵胄重臣们跪在地上恸哭着,却也有人边哭边向王笑问道:“虢国公……陛下……我的陛下啊!陛下是怎么宾天的……”
“我到的时候,父皇就已经驾崩了。”
“何人所为?!”
“没看到,一进地洞,石壁就塌了。”
两句话之后,王笑也不再答话,目光在殿内何良远、姚文华、白义章、左经纶身上扫了一眼,道:“左老大人,关于父皇的丧事……”
发出了一个私聊邀请。
左经纶正不声不响地跪在前面,闻言想要起身,整个人却摔在地上。
王笑上前扶住他,搀着他向殿外走去。
整个行宫都是哭声,两人穿过石阶,王笑才开口问道:“左大人还愿意支持殿下吗?”
“老夫的立场,国公还有怀疑?”
王笑道:“事关存亡,我不得不慎重,只问老大人……若殿下不再是太子,你还支持他吗?”
左经纶老眼中目光一凝,沉默良久才道:“比起郑元化,老夫更知道什么叫天下正统。”
“好,谢过老大人。”
两人又谈了一会,那边周衍带着宋信与宋礼,快步从殿中出来,迎向王笑。
还未开口,王笑问道:“殿下还信得过臣吗?”
周衍一愣,道:“姐夫何出此言……”
他微微咳了咳,当着诸君的面便道:“本宫与虢国公如同一体,交洽无嫌。”
王笑拱手道:“那请殿下再给臣一天的时间,先操持国丧。之后如何定夺,明日再见分晓……”
一句话说完,在宋礼诧异的目光中,王笑转身向行宫外走去。
罗德元如今竟算是礼部高官,正跪在几筵殿外的阶下,见王笑往宫处走,他便拦住他,边哭边道:“虢国公,你成服不对……”
说着,拿出一条黑角带,嘴里低声道:“公务再忙,请国公再哭丧两个时辰。”
王笑接过那黑角带戴上,目光看去,见罗德元是真的伤心。
“节哀顺变。”王笑叹道:“卞修永怎么没来?”
罗德元才愣了一下,心想你是天子之婿如何能叫我这个外臣节哀顺变,接着他翻了翻册子,道:“卞大人听闻陛下宾天,晕厥过去了。”
话音未了,王笑已离开了行宫。
边走边吩咐道:“让耿叔白来见我。”
“是……”
~~
吴培从存放延光帝灵枢的几筵殿中出来?抹着脸上的泪水?一路向官署走去。如今皇帝新丧?所有的官员要在官署中进行斋宿,不得归宿。
因此吴培吩咐下人带了些家当过来,此时到了官署,他拎着包袱走进自己的公房?见四下无人?伸手向包袱中掏去。
接着,他掏出了一个……火烧饼。
咬了一口?已经凉透了。
面皮有些硬,肉质也差了许多。
“陛下啊……”他嚼着火烧饼,又哭了出来?边抹着泪边吃。
一块饼还没吃完?房外有人通传道:“大人,钱大人来了。”
“知道了。”
吴培仔细地擦了擦嘴,拿水漱了口,方才向官署偏堂走去。
钱承运、傅青主、秦玄策这些同党都在?一个个饿得两眼发直的样子。
“国公爷醒了。”
“是啊?刚才在几筵殿见到了,并未与我等打招呼。”
“我等办事不利,国公怕是生气了。”
“尽快把事情查清楚吧……”
“秦总兵先说吧。”
秦玄策正吸着鼻子?有些孤疑地瞥着吴培,闻言才反应过来,道:“偷袭会旋门并用火炮轰击行宫的确定是建奴细作无疑了。那批黑衣人虽无活口,但我找人认过,百姓招供说他们大多是延光十二年以后入城的。我搜过他们的住处,从他们的习惯判断是来自关外……”
“问题是,他们如何控制的会旋门?”
“徐典,你来说。”
徐典很是惶恐,抱拳道:“末将接管济南守备营时日尚短,军中有大量建奴细作,末将未及清洗……请诸位大人治罪。”
钱承运冷笑一声,道:“时日尚短?三个月过去了,你手下校将底细都摸不清。”
傅青主抬了抬手道:“此时不怪徐将军,我看过济南守备营兵册。济南为山东首府,情况复杂,江举仁在任之时与山东大户来往密切,麾下校将鱼龙混杂,身后各有势力。国公在济南数日便起念要重整守备营,但时间仓促,本打算从德州回来再着手。没想到啊……”
吴培道:“他们夺取会旋门时,调开城上守军,用的谁的信令?”
“山东知府施光卓。”秦玄策道:“这老小子已经被我拷了,推说什么都不知道。”
“行宫内的刺客呢?”
“不是同一批。”
“不是同一批?”
“那些杀手,十天前才进的城。进宫前割了自己的舌头,一点线索也没留下……更没人见过他们?”
“那是怎么进的行宫?”
“他们拿的是……殿下的腰牌。”
吴培、钱承运、傅青主面面相觑。
“不会吧?”
“确实是殿下的腰牌,在殿下进城时,他们同时进了行宫。”
……
“这些国公爷都知道了吧?”
“江随已报给国公。”
“那便等国公吩咐吧……山雨欲来啊。”
几个同党商议过,吴培走出偏堂,不一会儿,秦玄策跟了上来,低声道:“给我两个。”
“小秦总兵说什么?”
“火烧饼,给我两个,不然我告诉别人你在陛下丧期还吃肉……”
~~
马车上,王笑沉思良久,道:“我需要见孟九一面。”
“我不知道师父在哪。”唐芊芊道:“他这次来济南,并未与我说过……”
“那我们去找他。”
唐芊芊抬头看向王笑,眼神中有些担忧起来。
“不去可以吗?”
“你放心,没事的。”
不一会儿,车厢外,耿叔白道:“国公,找到了……”
~~
济南城内,一间普通的民宅中,卞修永正来回踱步。
过了一会,卞康平一身粗布打扮,摄手摄脚步入宅中。
“怎么样?”
“陛下已经宾天了,尸体也捞出来了。”
“郑元化派来的人呢?”
“说是风声紧,城门还在戒严,他们过两天再出城。让大兄你回去继续蛰伏在周衍身边……”
卞修永恼道:“我怎么还敢回去?!王笑已经醒了!”
“这是他们的意思。我……”
卞修永又是来回踱步,沉吟道:“你再去告诉他,今夜我要亲自和他们谈。不尽快安排我们去南京,我就把事情捅给王笑。”
卞康平道:“但这些都是凶人,万一要是想动我们怎么办?他们可是连陛下都敢杀。”
“我自有安排,让他们投鼠忌器,不敢动我们。”
“大兄啊,事情太大了。”卞康平声音有些颤抖起来,喃喃道:“这些人太凶了……不如我们自己跑吧?”
“蠢货,这乱世当中你能跑到哪去?”
“早知道这样,不如当时就在京城投了瑞朝算了,没准我还能在五城兵马司……”
“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何用?你当时敢雇人去劫王笑,现在真要你有胆气了,你胆子哪去了?”
卞康平苦着脸道:“不一样的啊,谁知道那小子从辽东回来完全不一样了。还有南京这些人,那是真敢杀官啊!”
“不成器的东西!别嚎了,去把话传了,等到了南京一切都好……”
卞康平苦着脸出了门。
卞修永有些忐忑地等了良久,在屋中闭着眼假寐,却睡不着。
有人推门进来。
“怎么说?他们答应了吗?”
卞修永说着,一转头,神情忽然如见了鬼一般……
第717章 来谈判
“小柴禾?不,柴……柴大人,你怎么来了?”
“卑职见过卞阁老。”小柴禾假模假样地行了一礼,脸上表情却有些狰狞,“阁老觉得……阿嚏……卑职是怎么来的?”
卞修永强自镇定下来,抚须长叹道:“老夫担忧陛下,因此找了这个清静院子里想些事情。”
“是吗?这钟声和哭声阁老都听不到?还有卑职身上的丧服……阿嚏……”
“陛下宾天了?!”卞修永悲呼一声。
“别演了!”小柴禾大喝一声,手中长刀一劈,将卞修永一条胳膊径直劈下来。
惨叫声疯了一般地响起。
卞修永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
小柴禾又打了个喷嚏,用脚踩住卞修永的伤口,将鼻涕抹在他脸上。
“你他娘的,都察院左都御史,清流!最他娘应该是刚正不阿的官……阿嚏……你看看你自己是什么德性!老子就是京城一个开赌场的,国难当头老子都还没跑,你这个往日收老子银子的就他娘想跑了?”
“啊……你怎么查到的?不可能……你不可能查到……”
如果没有这一刀,卞修永能抵赖一辈子。但这一刀下来,他知道锦衣卫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绝不敢这样对自己这样的重臣。
“哈,老子怎么知道的?行宫一出事,锦衣卫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你。”
“不可能……我做得天衣无缝……”
“缝你娘,你族弟卞康平雇人绑架国公爷的兄长王珰,老子盯了你很久了。”
卞修永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居然!
居然因为卞康平那蠢材办的蠢事,自己一辈子的富贵前途毁于一旦?
小柴禾狞笑一声,踩着卞修永,道:“不着急,咱们一桩一桩说……你为什么绑架王珰?”
“那小子和卞康平有过节……”
“去你娘的!”小柴禾又是一刀将卞修永的一截手指剁下,道:“卞康平已要招了,他本打算绑国公爷。你再有一句不实,老子就砍你一根手指……”
卞修永养尊处优一辈子,受不住这样的痛苦,只好惨叫着点头。
“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但要我认罪,休想。”
“知道这是灭九族的大罪你还敢做。”小柴禾冷笑,“你与人勾结弑君,是也不是?!”
“我没有!我……我只是帮郑元化做了几件事……”
“你都做了什么?”
“我……我调开了会旋门的部分守军、拿了行宫地图和侍卫的衣牌给他们、派人给了徐典假消息将他骗到南城……”
“为什么要这么做?”
“郑元化……他派人告诉我,让到南京入阁……我想着齐王势力不如皇孙……王笑……王笑还想分田,迟早要败亡……”
“你还与建奴勾结?”
“我没有……建奴并未派人联系过我。”
“和你联系的人是谁?”
“南京皇宫的一个老太监。”
“哈,蠢材。”
~~
夜幕缓缓降临。
马车在一条巷子中停下。
被绑着双手的卞康平跌跌撞撞走到一间院子前,喃喃道:“就是这里了。”
“叫门。”
过了一会,院门被打开,一支长剑径直贯出来,刺穿卞康平的喉咙。
耿叔白一惊,持刀护在马车前。
“无妨的。”王笑道。
院中并未有人杀出来,过了一会后,有个苍老尖细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既然来了,进来吧。”
王笑咳嗽了两声,由唐芊芊扶着向那院子走去。
“国公……”
“没关系。”
步入院中,关上门,走到大堂,只见孟九坐在一张椅子上?陈圆圆站在他身后,擦着剑上的血……
孟九看了王笑一眼?开口只有两个字。
“跪下。”
唐芊芊一愣,道:“师父。”
“你别说话。”孟九依然看着王笑,道:“跪下。”
王笑沉默了好一会,脸上泛起一丝苦笑?道:“我不跪、你也得和我谈。”
“你不跪,我不谈。”孟九道。
“你还在城内?就是等着我来找你谈。”
“我是在等你来求我。”孟九道?“你不必与我博弈?我是阉人?我是疯子?你不跪?我就是不谈?我无所谓死多少人……”
“师父!”唐芊芊又唤道,话语中已带着些恼怒。
“他想和我谈?就先跪下。”孟九道,“你拦他?就是在害他。”
“师父若要他跪,你我师徒情分至此为止。”
堂中安静了一会。
孟九终是摆了摆手?有些无奈地对王笑道:“罢了,你能来?说明你小子是个能成大事的,够资格与我谈……你们两个出去,别在这碍事。”
陈圆圆闻言,转身向外走,唐芊芊却不肯走。
孟九又道:“我已经因为你,让了他一手棋。你再不走,那就真没什么好谈的了。”
王笑拍了拍唐芊芊的手,笑道:“没事的。”
他由她扶着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看着唐芊芊走出去,方才对孟九道:“你杀了我父皇。”
“周缵不是我杀的,他是被他自己害死的,从他登上皇位的那一刻起,他的下场就是注定的。”
“这城中有三拨人,一拨是建奴的细作、一拨是郑元化的刺客,还有一拨便是你。你利用那两拨人制造混乱,让陈圆圆骗我父皇离开行宫……是吧?”
“是又如何?”
王笑道:“你很厉害,从几年前就在布局。我不如你。”
“你年轻,早晚能赢过我这老朽。闲话少说,你明白自己的处境,不然你不会来。”
“是。很无奈,你杀了我父皇,但我没办法找你报仇。”王笑叹道:“若我猜得不错,南京已经出兵讨伐济南?”
“不错。”
“他打算扶周昱登基,说是我和周衍杀了父皇。”
“不错。”
“有多少兵马?”
“多少?”孟九讥道:“你觉得你还能赢?”
“似乎不可能。”王笑苦笑道:“我看到父皇尸体的那一刻,真觉得我完了。但你还肯见我,说明我还有价值。”
“你确实完了。等楚朝兵马来讨伐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我大瑞也会出兵,助楚朝平定弑君之辈。”孟九道:“你也知道,建奴又要入塞了。瑞楚两朝也该联手共驱外虏。”
“说得那么大义凛然,还不是郑元化只想要半壁江山,唐中元想要休养生息。”
“这么说也好,总之我们两边一起讨伐你。你要有能耐,接下便是。”
“我接不下。”王笑道,“所以我才来找你。”
“你不跪我,没得谈。”
“你性情不要这么古怪。”王笑长叹一声,缓缓道:“我比郑元化更值得信任。”
“呵。”
“我与建奴交过手,我明白他们的战力。这么说吧,郑元化绝不会真的与你们联手抗清,就算他想,他也做不到,他掣肘太多了。南京那套班底已经烂透了,皆是鼠目寸光之辈。他们只想苟安江南,只会放任你们和建奴殊死一战,但你们打不过建奴的……”
“你又有何用?”孟九讥道:“德州、临清、济南、莱州、登州。城池不过五座,兵马不过六万,你若真有本事,大可等度过了这一关再来与我谈。”
“我需要时间。”
王笑揉着自己的额头,脸上满是疲惫,缓缓道:“实话实说。眼下郑元化再出兵,我确实打不过。我麾下的人马打了太久,他们太累了……我真的需要时间。所以,今天我来找你不是来捉刺客,我是带着诚意来和你谈。”
“既是谈判,你不该把底牌露给我。”
“我们都是性情中人,又不是什么政客。”王笑道,“说说我能给你什么吧。第一,蓟镇战事一起,我会从皮岛出一支奇兵,直捣建奴腹地。第二,我会让朝鲜不再向建奴称臣。这两点,我能让你们的压力小至少一半。而郑元化做不到。”
孟九冷笑。
“第三,我可以给你们红衣大炮,让你们更好地守住京城,以后还可以给你们提供火药、燧发火铳。”
“第四,若是殿下登基,我们可以承认你们瑞朝的正统之名……”
孟九脸上讥意更浓,道:“这些都不够。”
“我只要求你们这一次不出兵。”
“我说,这些都不够。”
王笑嘴唇有些苍白,缓缓道:“若你们能击退建奴,我就把殿下送到海外,山东势力投降瑞朝,让你们平定四海,可好?”
“这是后话,说不准的事,我不在乎。”
“你想要什么?”
孟九闭上眼,喃喃道:“我也不知道……”
“呵,没你这样谈判的。”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孟九缓缓道:“但,你身上有秘密,我要知道这个秘密。”
王笑脸上的苦笑凝固住,只觉眼前人阴沉得可怖……
第718章 要什么
“我的秘密?”
王笑静默了片刻之后,微微笑起来,缓缓道:“我有太多秘密了,你想听哪一个?”
“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王笑道:“这不是秘密。”
“我十七岁的时候,在内书堂读书,是聪明的一个。”孟九道,语气有些缅怀,道:“教我们那些小太监读书的是葛翁山先生,一代大儒。连他都说,若我没有阉了身子入宫。是块能考状元的材料。但就算如此,我十七岁时也作不出‘北国冰封’这样的词,世间有人能在那个年纪有那样的气魄,呵,难以置信。”
他身子向前倾了倾,又道:“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心性。我活到这个年纪,回头看过去。只觉得自己少年时真真是个傻子。那时候我还有热忱,愿为吴王去死。虽然明知道他是个昏了头的蠢材。”
王笑道:“但你现在还是在为他报仇。”
“我不是为他报仇,是解心结。”孟九道:“你不要打断我,我年纪大了,怕记不得说到哪……哦,说到心性。你太沉稳了,我在京城打探了你很多消息,发现你从来没有意气用事过。哪怕这次这场刺杀,大炮就落在你身后,我杀了周缵,让你给我下跪。竟然也没能逼着你生气……你小子啊,比我这个老头子还要暮气沉沉。”
“没办法啊。”王笑道:“身上担着几万人的命。”
孟九摇了摇头,道:“少年总是热血的,你太奇怪了。更奇怪的还是那些想法。七殿下和我说过你那些东西,义军局限性、那些民主思潮、那些格物致知的东西……一开始,我嗤之以鼻。但到了京城,我第一件事便是去了你那京郊产业园。”
“我问了很多产业园里的人,看了很多东西。我开始在想,你对经商的理解是怎么做到这样的?再后来,我想到你在辽东的所作所为,忽然反应过来,你对天地万物的看法都与我们不同。于是,我再次想到七殿下说的那些,呵。”
他身子又向前倾了倾,缓缓道:“你说,汉代之时,可能想到后世会有科举?宋代之时,可能想到有一天会废宰相立内阁?你的想法?原来不是不能实现的。但需要时间,一百年,两百年……问题是,你一个十多年的少年,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房山,见过次数最多的人是你的丫环。这些?你是怎么想到的?你以前还是个痴呆?我根本不信你尚配了公主,沾染了什么皇家之气便忽然开了窍。周氏那些子孙我最了解,算起来还是蠢材居多。”
王笑道:“你不信生而知之?”
“我不信。”孟九道:“你休要以为这世上只有我觉得奇怪。就你这些想法?认为你有秘密的人绝不仅我一个。”
“哦?”
“你太不凡了?已不是木秀于林的程度。别人不揭穿你,或许是不了解你,或许是想利用你。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王笑若有所悟?微微沉吟道:“自欺欺人?”
孟九冷笑?道:“这天下人都是绿豆,你是一颗黄豆?洒在其中?当真以为别人不奇怪?你家人沾了好处,盼着你能光宗耀宗,闭口不提;你的心腹手下自以为聪明,觉得押对了宝;你的敌人……死了太多了。也就是我,我是真小人,心中有好奇,便要问清楚。”
王笑长叹一声。
他忽然又想到了缨儿——若没有缨儿,这一刻自己会很慌吧?
“好吧,你想知道。我告诉你……其实啊,我是妖啊。”王笑莞尔道:“你看我这长相,怎么说呢,我是狐狸变的。”
孟九愣了一下。
这还是与王笑交手到现在为止,他第一次愣住。
“你若没有与我谈的诚意,杀了我或走吧。”
王笑目光很诚恳,又道:“我很有诚意,我说过,我肩上担着几万人的命。”
“我要你的秘密。”孟九道,“为了探明白此事,我曾找人试探过王康老儿……”
“哦?试探出什么了?”
孟九摇了摇头:“蠢材一个。”
“我是痴呆,一朝开窍便是生而知之,这是实话。”
“你身后没有高人指点?我说的不是王珍那样的书生,我说的是真正的高人。”
“许是上苍?”
一丝怒气泛上孟九心头。
王笑迅速捕捉到这一丝异样,舔了舔唇,感到一丝机会。
“孟军师,你明白的,我到现在除了和你议和已经无路可走了,不然我今日就是来杀你的。实话实说,我在痴呆之时,曾见过一片天地,目睹了清军是如何入主中原,也知道他们是如何屠尽汉人百姓,瑞朝的大抵的命运如何我也算看到了。你可以当作这是上苍在指引我……”
“你休要哄我!”
“我说了,你不信。”王笑眼神笃定起来,道:“很明显,你们义军一开始丝毫未将东虏放在眼里。自认为取了京城便得了天下。那芊芊已调查过,我相信你也探查过,你们义军那些乌泱泱的兵马,是八旗骑兵、乌真超哈炮兵营的对手吗?你查过,你知道的……”
孟九盯着王笑看了良久,但遇上王笑那坦荡的眼神,一时看不出东西。
接着,孟九身子向后一仰。
这是不再感兴趣的意思,显然并没有被王笑打动。
王笑眼神凝重起来,心中有些失望。
——猜错了?这变态到底在想什么?
他擦了擦手里的冷汗,将怀里那封诏书拿出来。缓缓道:“这是你留给我们的,用来让我们指责郑元化弑君?想必郑元化那里,你也给了他我们害死父皇的证据……唔,该是那封父皇叱责周衍的信,陈圆圆擅长模仿笔迹。所以,你想让楚朝内乱。因为你知道瑞朝短时间能无暇南顾,甚至有危及存亡之祸。所以,你才让陈圆圆将我从五龙潭救出来,你也想联楚……”
孟九道:“我没有想联楚,为的只是让你们互相残杀罢了,哪怕你们都知道是计也没有用,郑元化必须讨伐你,否则周昱继位名不正言不顺。”
“我不值得你这样费心思吧?”
“要是周缵不死,你们有天子之名,郑元化无论如何也不敢出兵济南。我不知道你打算用什么样的手段,或是经商、或是拉拢南京官员,你必是有计划慢慢控制江南。”
“好吧。”王笑道:“我真的是呕心呖血了很久才做好的计划。只要父皇在,江南至少能成为我的一点小助力。”
他摊了摊手,苦笑道:“全完了……所以我给你的条件已经很好了。”
“我告诉过你,我是阉人。”孟九道:“我活在世上,不求子孙后代,只求自个儿心中快意,你给的那些条件对我没有用。我让你跪,是要看你这样的天子骄子不如我这个阉人,这才是我让圆圆救你的缘由!但七殿下既拦了,我可以退一步。我要你的秘密,你却又不说。呵,还问我要什么?哈哈,我什么都要不了。”
王笑道:“你不必这样,活得太扭曲了……”
“你没经历我毕生遭遇,凭什么说我活得扭曲?你这样的人人活得好好的,坐在我面前张嘴便说,换作是你过我这辈子,你肯吗?”孟九脸色狰狞起来,缓缓道:“你要觉得我对周缵太狠,让你来选,像周缵那样过一辈子、像我这样过一辈子,你还会选谁?”
他看了王笑一会,见王笑不答,自己便笑起来,道:“看吧,到最后,他这是一生也还是好过我的……”
王笑道:“我是说,你活得太扭曲,很辛苦。”
“别给我来这套。”
“或者,你再换一个要求?”
王笑仿佛如玩笑一般,心中却渐渐有冷汗下来。
他今天来见孟九,本以为自己将心里的所有怒火硬生生压下来,对方也还肯见自己,便算是有五成把握。
但到此时他才发现,孟九比他想象的还要难缠。让自己下跪,窥探自己的秘密,变态但真让自己没了办法……
死变态。
孟九眯了眯眼,问道:“王笑,你这样做值吗?”
“嗯?”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样支撑,你自己想过没有?”
“没想过,一步一步就走到如今的境地。”王笑道:“但值的。”
他脑中忽然想起许多人……
“好。”孟九道:“将来你和七殿下生的第一个孩子,让其给我承继香火。”
“为什么?”
“我说了,你很不一般。”
这是孟九今夜第三次提出要求,在被王笑拒绝了两次之后。
“我忽然觉得你很可怜。”王笑道,眼中渐渐不悦起来,“我和你谈的是家国存亡,你满嘴却只有私心隙怨……”
“当”得一声响,一柄匕首钉在王笑坐着的椅子把手上。
孟九道:“你也可以选择杀了我。对了,你刚才问了,我可以告诉你。江北四镇十二万兵马,五军营五万兵马,南京将出兵十七万,号称三十万大军讨伐济南。我们大瑞将由深州、景州、义州出兵城出兵八万,郑元化已答应到时供给粮草。”
“你们有病吧?!”
“你终于生气了,来,杀了我。”孟九眼中尽是疯狂。
“你当我不敢?”王笑眉头一皱,拿起那支匕首便站起身……
第719章 不可忍
“其实,一开始师父就不会让你进宫的。”陈圆圆缓缓道,“你是瑞皇的女儿,我不一样。我只是一个伶人,会的不多,也只会在人前演戏……周缵,他还能怎么办呢?他说他是帝王,帝王治不好国,亡了天下,总不能还想着什么罪咎也不担,独自逃生苟活。他说他怕自己死之前担的罪咎太少,不能替苍生赎罪。”
说到这里,她抬着头看着月亮,道:“当皇帝真可怜啊。从头到尾,我都只觉得他真可怜。但我又能怎么办呢?我也只是一颗棋子,他也不是真心喜欢我。”
“你怎知道?”唐芊芊道。
“男人这种东西,在乎的永远还是自己。他心心念念想的还是世人怎么看他这个皇帝。当日在渊默亭,我可怜他,于是杀了李鹏儿劝他走。他不走,因为他要的是帝王的尊严。他最后气死了,也不是为了我,是因为他没有了最后的尊严。后来我一想,原来师父都算好一切。”
“哪有什么算好的。”唐芊芊道:“楚朝根基烂了,神仙也救不了,楚帝亡国是必然,师父只需要知道这个必然,派你到楚帝身边,让你找个机会将他带出来羞辱一番。这只需要看到了事物的本质,提前布置就好,不是多高明的手段。”
“你不要这么冷静。”陈圆圆将头倚在唐芊芊肩上。
“我只是在告诉你,这是楚帝因果,他这次不死,还要受更大的罪。”
“嗯。”
唐芊芊冷笑道:“偏偏他死了痛快,这些罪却要别人来给他受。”
“你小情郎是有能耐的。”陈圆圆道,“你们这些能耐人的事,我管不了。但我提醒你一句,有人要杀你那小情郎。”
“谁?”
“好几拨人。”陈圆圆道:“大概是义军打下京城的时候,沈阳那边暗中派了许多细作入关。师父得到消息,派人查了一下,发现有三拨人,其中一拨潜入京城。另两拨人一路南下,这次都在济南。”
“你是说建奴在济南有两拨人?”
“济南城不仅有建奴的这两拨人,还有郑元化派来的一拨人。这次师父到了济南,查访之后,只得知其中一拨建奴细作的首领叫弥尔达,他应该是冲着王笑来的。他们本打算在王笑从济南去德州的时候动手刺杀王笑,师父故意打草惊草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又在郑元化的人手入行宫刺杀的时候,设法让北城守军卖了个破绽,两边同时动手制作混乱,以拖延王笑的时间。”
唐芊芊原也大概知道孟九是利用卞修永来混水摸鱼?这说起来也并不是什么厉害手段?四两拨千金而已。但她眉宇间却有些担忧起来。
陈圆圆又道:“师父说?王笑这人行事太无所顾忌的。在京城就敢抄那些勋贵的家?在辽东敢掘建奴的祖陵,在山东使下作手段暗杀吴阎王的儿子……这些事,别人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敢做。更别说他还护着楚朝天子逃到济南?这是竖靶子让人来打。济南成为各方势力的眼中钉?实属他咎由自取。
师父还说?这小子马上就要走投无路了?想必到最后也只能来求和。原话是‘他如今也只能指着和七殿下的情分求着瑞朝放他一马了’?这些话?是师父让我告诉你的,让你不必给这小子好脸色?有陛下和大瑞朝在你身后撑着。”
“我不必他们假惺惺。”唐芊芊有些不悦地转过头。
“你若要留在济南,小心些便是。”陈圆圆道:“建奴的另一拨细作很有些手段?潜入济南之后,连师父也没探到他们的行踪?估计也是冲着王笑来的……”
话到这里?宅子四周火把通明,一队人马包围过来。
唐芊芊还未起身?陈圆圆已拍了拍她的手,道:“没事?看看吧……”
~~
“嘭。”
王笑才执着匕首站起身。忽然屋门被人踹开,一列列侍卫鱼贯而入,将孟九围住。
不一会儿,周衍大步跨进屋中,手执一把镶金御剑站到王笑身边。
“姐夫,你没事吧?”
王笑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我得到消息,有人要对你不利,马上便带人赶来了。”周衍还是那一身缟素,脸色苍白中泛着红,显是一路赶来颇为焦急。
王笑一转头,见王珰畏手畏脚缩在门后面,便喝骂道:“是你教唆殿下出宫的?!混帐东西。”
王珰心中大为冤枉。
——自己什么都没做,好心好意去劝慰周衍,被拉出来受冻不说,还要挨骂?
他却颇为义气,低着头不说话。
“姐夫不必怪他,是我……”
“殿下请回吧。臣与这人谈些事情,无妨……”
“太子殿下既来了,不问问老朽是谁?”孟九忽然开口道,神情像一个和蔼的老人。
周衍一愣,下意识便道:“你是谁?”
“老朽就是个反贼,贱名殿下许是听过,孟九。”
周衍闻言一愣,他确实是听过孟九之名。
接着,他便听孟九又道:“你父皇便是死在我手上。”
周衍脑中“嗡”的一声,一脑怒气轰上胸膛,手中长剑毫不犹豫便向孟九刺下去。
“殿下!”
侍卫大呼着,同时齐刀斩下孟九。
孟九也不躲,坐在那好整以暇地看着迎面刺来的长剑。
“都住手!”王笑大喝道,一把拉住周衍。
“放开!”周衍挣扎着,喊道:“我杀了他!”
“殿下你听我说……”王笑死死抱住周衍的腰一把将他拖开,一边喝止着侍卫一边对周衍解释起来。
“……若因一时激愤,二十余万人两面夹击,一切都完了。你杀了他又如何,南京朝廷咬定是我们弑杀君父,派兵歼灭了我们,我们连争辩的机会都没有。以后青史所载,只会是你周衍弑君叛逆,被侄子平灭。”
周衍道:“凭什么,父皇不是我杀的,是他……”
“凭什么?有强权才有话题权,活下去才有机会。殿下,让我和他谈。”
“放开我!我要杀了他!我绝不受如此大辱!”
“我心中怒气绝不逊于殿下,今日若有别的破局之法,我必不敢拦殿下……大道理我不知怎么与殿下说,但哪怕为了让数万将士挣一口喘息的机会,这些耻辱仇恨咬着牙含着血你今天也得吞下去……”
“王笑!”周衍嘶吼道:“你放开我,我告诉你,若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在眼前不能杀他,我何以为人子?何以为人君?这太子我不当也罢!你放开我,我杀了他!”
他脸涨得通红,用剑指着孟九,吼道:“他这个贱奴阉货怎么敢对父皇动手?!这样的背主狗奴不杀,你要我与他媾和?与杀了我何异?!你放开,你放开我我还当你是我的股肱大臣……王笑!”
孟九抬起头,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幕。
“王笑啊,你放开他吧,你还能真的手把手教他怎么当一个君王?一个连养气都没学会的孩子,你就要把他扶上帝位,这不是害他吗?怎么?打算一辈子这样一口一口地喂他?”
“狗奴!去死吧!来人,杀了他……杀了他!”
“都住手!谁敢动本公砍了谁!”
孟九叹息道:“小殿下,你很生气,为什么呢?为了尽孝、为君父报仇?你这辈子又见过自己的父亲几次?”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周衍的面前。
“你愤怒,因为我是一个阉人奴才!你的父皇不该死在一个阉人手里……”话到这里,他笑了笑,道:“但自古以来死在阉人手里的皇帝太多了,哦,所以你更生气的是,我甚至都不是一个权势滔天的宦官,我只是一个到处躲躲藏藏的贱奴才……”
“去死!”
孟九已站在周衍身前,周衍挥着剑,只差一点便能够到他。
偏偏就差那一点。
“王笑!你就看着他这样羞辱本宫?!”周衍怒发冲冠,吼道:“你们要一直这样羞辱本宫?”
“殿下,你记不记得臣和你说过,你要是任得过臣的话,给臣一天的时间。”王笑语速飞快,“一天,臣只要说动孟九,我们能守住济南的……”
“你闭嘴!”周衍双眼通红,不停用手肘击在王笑腹上。
“这就是你说的让本宫信你?信你能放过弑君的背主狗奴?你和他根本就是一丘之貉……杀了他!你们到底是听本宫的还是听他的?”
“不想死的都住手!”
“王笑你就是这样用本宫给你的权势,本宫信你隐你忍你,你便是这样悖逆本宫的意思?!他们说看到陈圆圆救你出来,说是你勾结反贼弑杀父皇,我还替你说话……现在看来是我看错了人!你放开!放开,我告诉你,本宫不会再信你了……”
王笑手中的力气松了一点。
周衍愈发歇斯底里,不停挣扎。
“大局为重?你和那些人都是一样的,满口子大局为重,还不是为了你们的私欲,欺君罔上,大楚就是这样败在你们这些人手上……”
王笑忽然放开手。
周衍身上力道一松,一剑便向孟九刺去。
“啪”的一声重响,一巴掌重重拍在周衍脸上。
剑掉在地上,“当”的一声,周衍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王笑……
“你打我?”
满堂的侍卫都惊在那,王珰嘴巴张开,大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王笑脸上余怒未消,喝道:“你要匡扶天下是吧?!你觉得这事容易,随性而为,想怎样就怎样?随你意气用事,这天下就被你想当然地就征伐了?!你光想着三千越甲可吞吴得风光,先想想勾践怎么吞了夫差的屎……我告诉你,你的处境比勾践都不如。”
周衍一愣。
王笑吐了一口气,脸色平静下来,淡淡道:“你要杀便杀吧,无所谓了。”
“你打我?!”
“是,今夜我过来,低声下气地求他,我吞下的怒气、我忍下的愤怒,你既然都不屑。那这一巴掌,我们两清了。”
王笑说着,自嘲地笑了笑,道:“我也累了。我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厉害,江山社稷,这个命题对我而言太难了。从今以后,殿下要如何做便自行独断吧。但有一条,愿意跟我走的人我会带走。”
“孟九你想杀就杀,他确实该死。”
说完这最后一句,他笑了笑,转身向外走去。
王笑心里也忽然想到很多,今晚孟九问他值不值,他说值,当时他脑中想的是身后那些生死相随的人。
但这些事一路做下来,真正又得到了多少呢?
这一刻,对于王笑个人而言,海阔天空。
反正,想要的只是太平而已,既然在这片天地,太平争不来。不如放手去别处找,往后带着自己的人扬帆出海,世界浩阔,自有一份太平安乐,何苦这此呕心呖血?
“穿越来两年了,做了这么多事,也有了许多同伴,以后去东南亚找块地方慢慢发展,好像也不算太差。”
王笑心里想着这些,恍惚中又听到缨儿问自己那句“可不可以不打仗哦”,嗯,不打仗就蛮好的……
第720章 复个盘
周衍转过头,看着王笑的背影,忽然发现这一刻对方是无比的轻松。
侍卫们执着刀盯着孟九,等待着虢国公或殿下吩咐一句。
孟九眯着眼,盯在王笑身上,眼中满是思索。
周衍俯身拾起长剑,想要刺向孟九。
“我答应你了。”孟九忽然冲王笑道,“我大瑞朝不会出兵济南……另外,我手里还有郑元化的行军路线图。”
“无所谓了,你去死吧。”王笑道,说着迈过了门槛。
孟九摊了摊手,负在背后,苦笑着向周衍道:“那你杀了我吧,小殿下。”
周衍愣了一瞬间,方才的热血凉下来。脑中终于开始思考接下来的结果。
王笑走了,也不知会带走多少人。
南北两面同时攻伐而来,还打着自己弑杀君父的旗号,该怎么守……
脑中嗡的一声,他仿佛看到郑元化在南京宫城扶着周昱登上帝位,高喝道:“周衍弑君篡位,人神共诛!”
下一刻,他回过神,只看到孟九眼中带着平静的笑意,似能看到自己内心的恐惧。
“小殿下,你真的做好争天下的准备了吗?这比你想的还要残酷,老朽认为王笑刚才的比喻不太恰当,毕竟不是所有勾践都有机会尝到夫差的屎。总之,你想好了就动手吧……”
手中长剑在抖,周衍只觉骑虎难下。
王笑已走出院落,临走时还拎起王珰。
“笑哥儿,这……”
“走吧。”
“吱呀”一声,院门打开。
王笑便看到淳宁正站在那里,伸出手正要推门。
“夫君……”
屋檐上。
唐芊芊目光看去,能看淳宁与王笑说着什么。
她对这个楚朝公主颇感兴趣,便一直盯着她。
过了一会,淳宁派人进屋,似乎是传了什么话,王笑回头向屋檐这边看了看
两人便乘车离开。
不多时
周衍带人离开。
接着孟九也缓缓走出院落。
陈圆圆低声对唐芊芊道了一句“保重”,跃下屋檐
向孟九追去。
“师父。”
“走吧。”
“嗯……”
孟九想了想
叹道:“周缵如今死了,那还是便宜他了。为师本想打下南京后再杀他
但既然陛下与七殿下决意联楚抗虏,那他现在就必须死。”
“徒儿不明白这些
师父怎么说
我怎么做便是。”
“多动动脑子吧,这世道,没人能护你一辈子。”
陈圆圆虽没想弄明白这些,孟九还是缓缓说了起来
像是在教导弟子
也像是在复盘……
“要联楚抗虏,我们就必须杀掉周缵。否则王笑手里握着这个天子,两三年内便能整合江南,到时建奴打跑了,我们瑞朝也就完了。郑元化比我们更想杀周缵
可惜,他派来的人是蠢材
斗不过王笑。我只好亲自出手了。周缵一死,周衍与周昱想要帝位
只能打起来。如此,我大瑞才能选一方联合。明白了吗?”
“明白。”
“自古联盟
讲究远交近攻
和郑元化联手将王笑一劳永逸地解决掉
与我大瑞极有利,因此我倾向于联合南京。但七殿下主张联合王笑,也不无道理。扶弱抑强比远交近攻重要。登莱、皮岛皆在王笑手中,蓟镇战事一起,王笑的作用确实比郑元化要大……”
“所以师父这两天留着济南城,就是为了等王笑来谈?”
孟九抬头看向天空,眼神有些不解。
“不全是,一开始我并没有决定好。扶弱抑强……我担心的是,王笑与郑元化,到底谁弱谁强?”
陈圆圆低头不语。
孟九自言自语道:“看起来郑元化更厉害。但我仔细一想,王笑其人怕是更不简单,甚至于他到底是如何年纪轻轻便能如此老辣呢?想不明白啊。我甚至想过,是不是每逢乱世,便有苍天眷顾的大气运之人,此事我早晚要探个明白……说回今夜,我一开始让他下跪,他若真跪了,我绝不敢与他合作。”
“嗯?”
“楚汉争霸之时,项羽要烹杀刘邦之父,刘邦是怎么说的?”
“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
“乱世争雄,也只能是有这种烹父求羹的心性,真能成就大业。”孟九道:“王笑今夜若真能跪下,我才叫真服他。但其人就太可怕了,大瑞若要扶弱抑强,我绝不会选他。”
“再后来,我直言问他有什么秘密,他不肯据实相告……让我放心不下啊,此子藏得太深。连我都不能从他眼中探出一点底细。若不是知道七殿下在屋上,当即我便要出手杀他……”
陈圆圆又是低头不语。
“一直到最后,周衍来了,我才算是看出了一点名堂。”
“所以周衍也是师父找来的?”
“是啊,王笑摔了周衍那小子一巴掌,总算是露了底。”孟九淡淡道,“王笑纵有经世之才,心志还是不足。他再有能耐,也不能阻挡我们大瑞取得天下,算是不足为虑了。有了这一巴掌,王笑、周衍就算还能相和,迟早必有间隙。一块瓷器有了裂缝就是有了裂缝,修不好的。最重要的是,王笑说不再辅佐周衍,那话是真心的。呵,自古英雄都是屡屡挫败而不馁,他不行,他一开始就没有那颗硬如铁石的心……”
他说到这里,想了想又道。
“王笑一走,周衍绝不是郑元化的对手。那楚朝两边的战事一起,怕是郑元化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打下济南。到时郑元化必不会真心与我们联合,只会坐视建奴与大瑞开战。如此一来,大瑞就太被动了……
没办法,我只好选择与济南联合。周缵这个女儿也不是易与之辈,人来了,三言两句便能明白局势,杀父仇人便在眼前,她也不来看一眼,派人与我说王笑要走,她不打算拦……又让周衍与我和谈。呵,最毒女人心,这女瓜子比我这个太监还狠。”
陈圆圆道:“师父便没想过这是王笑的诡计?”
“想过,但不像。他是真的失望,我能看到他身上那种放手之后的轻松……蓟镇战事在即,我不能冒险让郑元化迅速吞掉周衍……”
“那要是以后养虎为患呢?郑元化只老老虎,王笑是只小老虎。他还很年轻,以后未必不能有更狠绝的心志。”
孟九叹道:“那是后话,总之今夜,我是尽力了。往后若有变故,当作我看走眼了便是……”
马车缓缓而行。
“夫君生气了吗?”淳宁问道。
“没有,”王笑道:“你刚才见到孟九,不想报仇吗?”
“不知道诶,就是想了想夫君忍辱负重是为了什么,然后便也明白了。”淳宁将膝上放着的江北四镇的行路地图拿了起来,又道:“夫君你看,我拿到了这个。”
“还不知道是真的假的……”王笑话到这里又停住,想到自己刚才说过不干了。便问道:“你觉得我有秘密吗?”
“夫君指的是什么?和别的姑娘……”
“不是。”王笑马上打断,问道:“你觉得,我和世人不同吗?”
“自是和世间别人不同的。”淳宁笑了笑。
她一身缟素,显得有些清瘦。
“你有没有觉得……我太过聪明,有些不太正常?”
淳宁捋了捋头发,道:“哪有人这样夸自己的。”
“哈?”
“其实,是有人说夫君多智近妖,以前封嬷嬷便常在后面嚼舌根,她还偷了夫君的头发要拿去给薛后作法事,想要给夫君驱魔……不安好心。”
“然后呢?”
“我让甘棠去她屋里找了封嬷嬷自个儿的头发,把它换掉了。”淳宁道,“怕夫君听了不高兴,这些便没让人说出来。”
王笑不由笑了一下。
淳宁瞥了他一眼,低下头,道:“刚成亲之时,我其实也想过这些呢……”
“然后呢?”
“后来你带我去吃了小点心……我就想,哪有妖怪是这样的啊。之后再回想起来,还觉得蛮傻气的。封嬷嬷和薛后也蛮傻气的。”
“是挺傻的,唔,我是说封嬷嬷她们傻。”
“夫君,我让衍弟给你赔个不是,好不好?”
“不用,他没做错什么。”王笑叹道,“今夜做错事的人是我。”
淳宁稍有些不似往常般镇定,欲言又止。
王笑道:“我并非是生殿下的气。他这个年纪,若真的老谋深算如政客一般,才是更可悲的事。我只是不想为了权谋,再去泯灭他身上的个性。现在想来,还是我太自私了,觉得他不明白我的苦心,这才打了他。明天我会去向他赔礼。”
“那夫君还是想离开衍弟吗?”淳宁缓缓道,“所谓夫唱妇随,我也该随你一起走的。但能不能等我处理一些事?我想再帮衍弟一把。”
王笑微微眯了眯眼,似乎想看穿淳宁是真心还是故意感动自己。
但看不出,他便放弃继续打量她。
“你想怎么帮他?”
“守住济南。”淳宁道,“若是现在走了,南京那边大肆宣扬起来,天下人必会认为父皇是我们害死的……”
“出了海,还管这些。”
淳宁抬头看了王笑一眼,又低声道:“其实,我是想着在夫君面前显得辛苦些,过几天你也许还能再出来帮我。”
见了她这一幅又诚实又带着狡黠的样子,王笑不由笑了出来。
“其实,我是诈孟九的。”
“嗯?”
“说要走,我是演给孟九看的。我思来想去,他应该不会放任郑元化马上吞并了我们。”
淳宁目不转睛盯着王笑,眼睛中尽是惊喜。
不知为何,王笑觉得这一刻她看自己的目光是与往日全然不同的。
好一会之后。
“你别看我了。”
“嗯。”淳宁低下头,不由自主笑了一下。
想了想,她又问道:“那衍弟知道吗?这次也是你们一起演的?”
“他不知道。我是看到他来了,才想到孟九是在试探我……”
王笑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又道:“但话说出了口了,我好歹也是国公爷,出尔反尔,很没有面子的。”
“那让他给夫君一个台阶下吧?”
“唔。那也好……”
然而,次日,预想当中的台阶并没有来……
第721章 老大臣
周衍失魂落魄地回到行宫,立刻召见了宋氏兄弟。
今夜百官都在行宫为延光帝守灵,宋信、宋礼也都还是一身盛服,一边哭一边还得考虑局势,加上不曾休息、进食,脸色显得很是疲惫。
才照面,宋信马上开口道:“殿下,臣今夜思来想去,担心南京那边恐有……”
“本宫和王笑闹掰了。”周衍不等宋信说完,突然开口道。
宋信噎了一下,迟疑着问道:“殿下,这是又在与虢国公作戏于臣看?”
“殿下,此事可一不可再啊。”宋礼道。
——殿下你别和我们演了,这次我们是不会信你的。
周衍惨然一笑,将今夜之事大概说了。
宋氏兄弟如遭重创,脸色更加惨白。
“王笑纵容弑君恶徒,还敢出手打本宫,践踏君臣纲常,是可忍、孰不可忍?”!周衍义愤填膺道。
像是在与老师告状的委屈学生。
与反贼和谈一事最后由淳宁拍板定下,他知道分寸、道理也都明白,因此最后也未曾反对。
但被打了一巴掌,他只是想和先生们说说自己的委屈。盼着他们能安慰安慰自己,骂王笑两句,那事情也就吞下去了。
宋氏兄弟却是吓到语无伦次。
“殿下,臣请殿下立刻亲自向虢国公赔礼!”
“殿下,臣附议,请殿下速与虢国公言归于好!”
“你们……”周衍不可置信道:“两位先生都疯了吗?王笑拦着本宫杀的是谁?是弑杀父皇的至奸至恶之徒,诛尽九族、千刀万剐都难泄本宫心头之怒。他居然拦住本宫……”
“殿下不仅是先帝的儿子,殿下更是天下万民的君啊!”
周衍大怒,吼道:“先生以前不是这么教本宫的!先生说的天地纲常、忠孝礼法自己都忘了吗?本宫受此大辱,你们却要本宫去认错?那还谈什么忠孝,谈什么纲常?”
“殿下,是臣的错。”宋信大哭,泣不成声,哽咽道:“是臣教殿下教错了,臣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殿下担这样的重担。但千古以来,朝堂之争就从不像臣教殿下那样的对错明分啊。宋氏南渡、靖康之耻是何等的奇耻大辱?宋高宗的父兄又何尝不被金国百般折辱?宋高宗又是如何做的?绍兴议和,遣使者到金国求和,接受金国的册封。我们如今处境,比宋时还要不如,但好在今夜虢国公已替殿下谈妥了,殿下只需要向虢国公低个头,相比宋高宗的耻辱,已是好了许多……”
“本宫和你说了多少次了!本宫不要做赵构!”
“殿下不愿做赵构?那便要做公子扶苏、做汉哀帝、做晋怀帝、做晋愍帝!”宋礼忽然大喝一声:“殿下看不起赵构,但臣今日斗胆告诉殿下,千古以来,下场比赵构屈悲凄惨的君王储君数不胜数。等哪天殿下的才能胆识能胜过赵构、治下兵力民力能强于南宋,等到那一天,殿下再来与臣谈你的宏图壮志,到时臣自会撞死在柱上以谢今日冲撞之罪!”
“你们……你们要让世人从此以后怎么看本宫?!”
“世人怎么看殿下?”宋礼气极反笑?道:“殿下身系天下存亡?还管市井蠢夫如何看?!”
周衍吼道:“放纵弑君杀父之徒、与反贼议和苟存。从此以后青史昭昭,骂名皆由本宫一人背负?你是为了自己的富贵,要陷本宫于不孝不忠之境地!”
“殿下!”宋礼气得浑身发抖?红着眼道:“殿下!眼下这个局面,你还管世间蠢蠢百姓如何看待?他们张张嘴随口就来,能为殿下去杀孟九为先帝报仇吗?能为殿下抵挡南北数十万大军吗?能为殿下收复失地振兴大楚吗?
殿下为了一点面子虚名,要付出的却是什么?身死之后不会有一个人为殿下说话,成王败寇,青史只会为胜者书写。等你身败名裂,他们抹了抹嘴皮子转头便去对周昱歌功颂德。这就是殿下想要的英名吗?到时候殿下连赵构都做不了,殿下还不如赵构!”
周衍脑中嗡的一声?又向后退了两步,只觉脸皮都被宋礼扯下来。
宋礼也是豁出去了,上前两步还要开口再说,却宋信一把拉住。
“殿下,是臣等言语失当了,臣等有罪。”宋信道。
他注视着周衍,语气平和下来,缓缓道:“幸而有公主殿下出面。殿下放心?局势还不算太糟……虢国公是务实之人,殿下去向他赔个不是,请他击退周昱叛军。局面会有所好转的。”
周衍红着眼,不答。
“今次南京使了些下作手段,其实殿下实力未伤、大军犹在。只需要君臣精诚一心,臣相信,殿下必能度过此噩。”
宋礼听兄长这般说了,也跪下行礼向周衍道:“是臣妄言了,请殿下治罪。臣只请殿下放下成见,与虢国公共渡难关……”
好一会,周衍咽了咽嘴唇,如泄了气一般,道:“本宫知道了。”
“臣为殿下安排车驾……”
“明日再去吧。”周衍有气无力道:“虢国公想必也歇下了。”
“也好……”
宋氏兄弟出了殿,长舒一口气。
他们是在周衍监国之后入仕的,自认为是周衍的臣子而非先帝之臣,也并不觉得皇帝被害是多大不了的事。
江南要打就打吧,迟早也是要打的。
至于好不好打?那是王笑的事……
“殿下太年轻了,有心气啊。”
“年轻人嘛,好脸皮……”
~~
周衍本就知道要向王笑服软,如果宋氏兄弟能替自己义愤填膺一下,他心气也就消了。还能反过来故作大度说两句不生气。
但现在想到父皇被害自己要忍,被打了一巴掌臣下竟还劝自己忍,更觉心烦意乱。
坐了好一会,他才重打起精神,照例去见了许皇后。
许皇后正在哭灵,听了周衍说的这些,道:“两位宋先生实是为你着想,依他们所言便是。另还有一条,我儿该马上拉拢朝臣,如左经纶、何良远,否则周昱一旦诏告天下,这些先帝重臣又不再支持你,局势就坏了。”
“儿臣明白。”
“君臣间总有政见不合之时,你明日去见虢国公赔个不是,事也就过去了。好在联北伐南的大计虢国公还是办成了……对了,丰泽伯想见见你。他总还是舅舅,你见一见吧。”
“是。”
周衍心中愈发失望。
——竟是没一个人肯关心父皇的死吗?
不多时,许灿披着丧衣到偏殿觐见,却是听说了周衍要处置他一事,前来求情。
周衍要处置许灿无非是因为许灿劝王笑让延光帝退位。
如今延光帝都没了,周衍也不再打算处置他,于是答应下来。
“舅舅安心便是。”
许灿大喜,走之前忽又提了一句。
“殿下若有烦心事,可问计于何首辅。何首辅……可神了。”
许灿离开之后,周衍思来想去,想到那‘可神了’三字,还是召见了何良远。
“臣见过太子殿下。”何良远才在周衍面前跪倒又低声哭起来。
他今夜在前殿守灵,脸上泪痕未消、显然对先帝极是哀悼。
周衍听着何良远的哭声,亦觉悲从中来。
这大概是今夜唯一关心父皇的人了。
“臣有罪,臣见到殿下,又想到先帝的音容笑貌,情不自禁……惹得殿下伤心,实是臣的大过!”
“何卿忠心,本宫自是明白的。”
周衍不算信任何良远,也不打算全盘托出,沉吟道:“本宫得知消息,周昱早已算到父皇宾天,可能会出兵济南,何卿如何看?”
这个‘算到’,他已在暗指,只等何良远顺势一问。
没想到何良远却是惊道:“殿下与虢国公不和了?!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周衍一愣。
“何卿怎么知道?”
何良远重重磕了一个头,道:“殿下会问计于臣,必是出了大事。殿下若信得过臣,可全盘告知,臣肝脑涂地,绝不辜负殿下厚恩!”
——还真是,‘可神了’。
周衍小心翼翼将许多细节隐去,才说了几句,何良远忽又打断道:“殿下今夜带了多少人去?”
“宫中侍卫百人。”
“宋信、宋礼酸儒,险误殿下大事!”何良远急道:“此事秘,万一走漏了风声,殿下放过反贼,世人如何看殿下?臣请殿下速让这些侍卫把紧口风。”
“有百余人,要如何做?”
“此事可交于臣。”何良远应道。
周衍微觉有些欣慰。相比宋氏兄弟整天指手指脚。何良远就让人舒心得多,既聪明又能干,还进退得体……
“殿下,关于虢国公一事,两位宋大人所言不错。但,行事有些迂腐了。”何良远又道:“联北伐南才能破局,这不假,但殿下若先去向虢国公赔礼,未免有失妥当。弑杀先帝的真凶不惩、与反贼联合……万一事情传出去,殿下的名声可就完了。殿下大可呆在行宫之中为先帝守灵,只当作今夜未出过宫。以后若是万一事发了,那也是虢国公一人所为,与殿下无关。”
周衍道:“但若是他真的撒手不管了?”
“不会的。他必放不下手上的权柄。”何良远笃定道。
“他不过是使一招棋,以退为进胁迫殿下。殿下这次若服了软,往后他只会愈发刚愎自用,殿下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殿下请信臣一次,臣断言,虢国公必能为殿下守住济南。殿下该防的,是日后他轻慢殿下……”
周衍若有所悟。
——父皇用的老臣,和宋信宋礼这样没有经验的新官就是不一样。
何良远微微眯了眯一双老眼。
平心而论,他并不想得罪王笑。但想再拥有权势,他必须得到周衍的信任。今夜是最好的机会,捉住这一点机会,随着周衍的意思出谋划策,自能让周衍对自己刮目相看……
第722章 面纱下
半个时辰后,一名锦衣卫将信报送到王笑手中。
“殿下见了何良远……哈,有趣。”
心中如此想着,王笑站起身,向淳宁道:“我出去一趟。”
他出了门,也不乘车,一路走到唐芊芊的住所。
唐芊芊也才回来不久,才卸了男装,换了一身轻便衣裳,拿起花枝今天搜集来的信报看着,见了王笑进来,她抬起头笑了笑,道:“今天舍得抛下你那小娘子了?”
“没什么舍不舍得。”王笑随口说着,在她榻上坐下来,又道:“其实我和她不算很熟悉。”
“不熟悉你还利用人家。”唐芊芊道。
这句话颇为莫名其实,王笑道:“互相利用。”
“她需要我来帮忙维护周衍。我需要周衍的名义来控制人心。她是一个很好的合作伙伴……”
“比我还好?”
“你不一样,你把感情掺杂进来了。”
王笑微微偏着头,沉吟道:“有些事我以前不想和你说得太明白,也不想规划得太远。但今天我想向你明言。”
“嗯?”
“我希望世间变好。”王笑道:“并非是我有经世济民之志,或者把自己当成什么圣母圣子之类,而是我活在这世间,如今这乱世过得太辛苦了,所以想结束这乱世。”
唐芊芊在他身旁坐下来,轻轻将头倚过去。
“很多人都想。”
王笑道:“我之前和你说过,如你瑞朝能抵挡清兵入关,我可能投降过去。并非是在骗你……但我知道,你们挡不住。其实,我只信我自己。”
“嗯?”
“这件事我藏得很深,今天你师父把它揭破了。实话就是,我只信我自己。我呢,也想要谦虚一点,低调一点。但我心里也觉得,天下人是绿豆,而我是一颗黄豆。并非说我的才能比别人高多少,而是说不管由谁来改变这个乱世,都做不到我希望的那样。只有我自己能做到……”
王笑苦笑一声,道:“很狂妄吧?所以,我从来都不敢启齿,努力伪装起来,摆出一副守护楚室的样子,跟你说的时候也是大义凛然的样子。”
“但事实上,我辅助周衍就是因为他年轻好控制。我不肯投降瑞朝就是因为我知道唐中元会限制我的权力。”
“我要做什么,怎么做。其实我心里很明确。建锦衣卫、抄勋贵是为了钱粮;去辽东,是为了功名和军队;放弃京城,是为了让瑞朝与清朝交锋;守在山东,控制胶东半岛,再从皮岛出兵侵扰?是为了抑强扶弱;不下江南是因为那里世家倾扎,不像山东能让我大刀阔斧……”
“我占着临海之地?拉拢海盗?收购火炮;奉迎楚朝皇室,号令四方将士。这些,一开始就是我两位兄长计划好的。他们开始计划的时候?我说‘我哪有什么王霸之心’?是真心、也是虚伪。我虽不想当什么皇帝?但我心底其实是自大地觉得……只有我能构建我想要的历史走向。”
“真是太自大了,所以我从不敢开口和任何人说,说出来了,将会有一大半人背弃我。但你师父说得对,我是自欺欺人而言?表面上谦逊?其实就是……一颗黄豆。”
唐芊芊有些不知该如何言语。
“当然?可能许多人也知道?董济和、夏向维他们也不是傻子。只是把事情掩藏在这个表象之下,其乐融融的就很好?揭开了,难免就会很麻烦。”
“今夜我告诉周衍我要放手?那一刻我心里是真的轻松?这样的时候总会有,偶尔会动摇,想着投降或者跑路。但心里另一方面呢,我知道,没有我、他不行,而且我也不会放弃胶东之地,这个地方在我接下来的规划中很重要。”
“你看,我多虚伪啊,当时我心里一遍遍想着‘去到海外、不打仗也很好’,但我都算好了啊……这次,不仅是孟九在扶弱抑强,从我们和南京之间做选择。也是我在扶弱抑强,扶着瑞朝打压更强大的清朝。”
“你知道我更虚伪的是什么呢?我觉得有一天我也许会伤害到周衍,虽然我并不想当皇帝,一点都不想。但我想贯彻我的想法,我不能保证我不会伤害到他。所以我不太敢碰淳宁,有时候我和自己说,这样做是因为你,都是借口罢了,有时候我会连自己也骗过去。”
“这些,都是藏在心里最深处,平时连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大好人。今天晚上,孟九他差点就看穿我了……哈,其实是有一点被吓到的。”
王笑仰着头看着窗外,缓缓道:“把这一切都揭出来,果然是让我难以面对自己啊。”
唐芊芊良久无言。
这些,与她心里对两人以后的规划其实是完全不同的。
她忽然宁愿王笑什么也没告诉她。
王笑缓缓道:“其实,我不说,你也是能猜到的……你只是不想去猜。你努力着联楚抗虏,希望有一天我们在瑞朝治下安安稳稳地过。我呢,明知道瑞朝会败亡,想等着到时候让你陪在我身边。”
“但孟九看明白了啊。他杀了父皇就是不容许我整合江南。我今天见过他之后,想到与其哪天让他和你说,不如我自己先告诉你。”
唐芊芊抬头看着王笑,烛光上,他的侧脸若隐若现。
她轻声道:“我知道的,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并没有很了解你……但你告诉我这些,是希望我怎么做?”
“陪在我身边,不要去想瑞朝楚朝,就陪在我身边,可以吗?”
唐芊芊想了好一会,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我和笑郎是一种人呢。”她轻叹道:“唐中元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娘家里是湖广大族,他杀了我娘亲一家,抢了我娘。后来仗打输了,便又抛下了她……后来遇到师父,带我到了唐中元那里,我本不想认他的。但为了什么还认他作义父呢?”
“他偶尔也会待我很好,我有时候也会骗自己被他感化,所以才出来为义军做事。但其实我也是喜欢权力,我也想让这世道按我的想法来。”
她看着王笑眨了眨眼,又道:“你当时要娶楚朝公主,我就知道我们是同一类人。”
“笑郎有自己的抱负,我虽生为女子,但也有自己的抱负……并非说我忠于唐中元,或想要为父亲尽孝道。而是十二年以来,我真的很拼命。试着改变义军、试着改变天下,我亲眼看着义军在一点点变好,看着他们不再只杀烧抢掳,看着他们学着安抚百姓,有了名号,有了目标,这些,也是我的心血。我拼命做了这么多,虽然比起你的成就,等到以后这些可能只是不值一提。但轻易将它们抛下,只到笑郎身边,我便不是我了。”
“所以,你有自己要做的事,我也有想做的事,不妨到最后看看谁能成好了。你哪天要是走投无路了,我也算是你的退路呢……当然,那些都是以后再谈的事,至少在眼下,瑞楚两朝联盟。这一切也还在我的意料之中。”
两人安静下来。
相比淳宁,唐芊芊更能让王笑心安。
他将心里最深处的东西揭开之后,便又重新将它埋了起来。像是自己也将这些忘了一般。
好一会,唐芊芊倚着王笑的肩像是睡着了。
但她闭着眼,口中却缓缓说起从陈圆圆那听到的情报。
“济南城中有两拨建奴细作……”
“慢慢查吧。从父皇进入济南到现在不到半个月,其中多半时间我还在德州。一时半会的不能完全掌控住济南也正常,回头筛出来便是。”
唐芊芊想了想又问道:“圆圆她那般待周缵,你会担心我也是骗你的吗?”
“我又不知道陈圆圆和父皇是如何相处的。”
“师父这次是提前动了手,正因为对你有顾忌。你风头太劲了,各方都盯着你。”唐芊芊道,“你生师父的气吗?”
“说气也气,说不气也不气。那是他的立场,他是父皇的仇人,又不是我的朋友下属。”王笑道:“回头想想,我根本就保护不住父皇。在我进入朝堂之前,孟九就安排了陈圆圆入宫,之后她什么也不做。问题就在于她什么都不做,她有太多机会杀掉父皇了,在京城、在逃亡的路上、在莱州、在济南,任何时候她想动手父皇就死了。偏偏她不动手,于是我将她忽略了过去。章丘一战之后,我有一瞬间考虑过这件事,但……最后想着父皇也蛮可怜的,不忍心把她从他身边调开。”
说到这里,王笑又道:“早有人提醒过我,我风头太盛了。但没办法啊,没有时间给我韬光养晦。这次被摆了一道也好,不至于再被当成靶子。郑元化、孟九等人布置了十数年,我入仕以来不到两年,本就不能指望事事占尽先机。
争天下这种事,还能盼着对方永远不出招、容得我顺顺利利地安心发展不成?你看刘备当年那才叫屡屡挫败。世上别人又不是傻子。郑元化、孟九铁了心要杀父皇,该来的总会来的。这就好比一群人打架,我武功本就是最低,要是还期盼着一点打都不挨、就把别人打趴。那也别争了,躺下做白日梦好了。”
“但你的局面依然很危险,江北四镇很可能已经出兵,就算我大瑞不出兵,你也很难应付。”
“这就很过分啊,你们瑞朝也不帮我打他们。”
唐芊芊道:“义父和师父忌惮你甚于郑元化。”
“唔……”王笑点点头,若有所思。
第723章 有脾气
盛京城。
布木布泰慵懒地躺在靠椅上,看着苏茉儿送来的秘报。
“这么说,多尔衮大军应到了乌兰木图附近?”
“是,再有不到一月,想必应该能突破古北口。”
“未必。”布木布泰沉吟道:“山海关如今谁守着?”
“唐中元派了一个叫索沛的守着,看其部署,应该是会让其三子唐节守蓟镇……”
布木布泰对这些事似乎并不关心,问过一遍只是点了点头,闭目沉思起来。
过了一会,她又道:“福临今日也不会来请安了吧?”
“娘娘,陛下想必是学业繁忙……”
“学业?”布木布泰冷哼一声。
嘭的一声,殿门被人推开,福临领着几个小宫阉走进来。
他阴沉着一张小脸,显得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身后几名小宫阉很是惶恐地低着头。
便有宫娥忙上去关门。
“陛下,娘娘身子不爽利,陛下不好这般推门……”
“朕做什么还要你们这些奴才插嘴不成。”福临低声暗骂了一句。
隔着屏风,布木布泰眼也不睁,只是摇了摇头。
苏茉儿忙绕过屏风,向福临轻声道:“陛下,娘娘如今不好与你发火,但你也不该没了分寸。”
福临眉头一皱,终还是有些怵苏茉儿,也不吭声,隔着屏风道:“儿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金安。”
“知道了,去吧。”
“孩儿想见见母后。”
“不必了。”
“孩儿已多日未见母后。”
“本宫说不必了。”
福临还想再开口说些什么,抬头看了苏茉儿一眼,作势要退。
苏茉儿转身之际,他脚下疾走,忽然绕过屏风。
只见布木布泰半躺在那,身上盖了一条毯子。
目光在那毯子上扫了一眼,福临咬了咬牙,也不做声,转身就走。
他只觉身后自己娘亲的眼神如箭一般射过来,心中又忿闷又生气,大步不停,跨出永福宫。
“陛下,去摔跤吗?”有小宫阉跑上前问道。
如今太后娘娘也不太管陛下,宫里人便都想着多弄些好玩的哄陛下开心。
“不摔。”福临恨恨道。
“那陛下去……”
“啪”的一声响,福临一巴掌摔在那宫阉脸上。
“朕做什么要你管吗?!”
“奴才罪该万死。”
那宫阉跪在地上求饶不停,只觉小皇帝这些日子脾气越来越古怪。
最后福临到底也没惩治他,只是让人吩咐带塔塔海来见他。
塔塔海乃是阿巴泰第四子岳乐的长子,论起来是福临的堂侄子。年纪却比福临要大,今年已经十一岁了。
十一岁?就很让福临羡慕。
好一会,塔塔海到了?他虽只有十一岁却已人高马大,看去有十六七岁?唇上还有些须子。
塔塔海向福临磕了头?两个半大的孩子便煞有其事地聊了起来。
“朕让你查的事,查得怎么样了?”福临板着脸问道。
塔塔海心想小皇帝你一点实权都没有,这又不是什么差事办成了还有奖赏,明明就是托着交情拜托的,还这么个架势。
“我查了一下?太后确实让我阿玛调了一批能手到南蛮子那边去了,有三个月了吧……”
“去做什么了?”
塔塔海道:“我问了我阿玛?阿玛揍了我一顿。”
“知道了?朕以后会赏你。”
“我不是为了陛下的赏。”塔塔海咧开嘴笑道?“派去的人里面,其实有个我阿玛的亲兵?是最最能打的一个?名叫塞布里。我去问了他家里人,说是,去捉个人回来。”
福临咬了咬牙?又问道:“是‘杀’个人还是‘捉’个人?”
“捉。反正塞布里的婆娘就是这么说的。”
福临低着头?眼睛向上瞪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表情有点凶狠?但他年岁还小,倒也不如何吓人。塔塔海也不怎么怕他,大咧咧又道:“我阿玛过阵子也要出征了。我也想随他去,杀南蛮子,抢东西,占他们的地盘,陛下能派我去吗?”
福临不应。
“我要是能去,早点立了战功,以后帮陛下打仗,我现在射箭可准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福临却是忽然转身就走,招呼也不打一声。
“陛下……”
身后小宫阉们追过去,才发现他是要去净手。
“都别跟来!”
“喳。”
过了好一会,福临才出来,脸色有些难看。
其中一名小宫阉会意过来,忙扶着他回寝殿,又让人去告诉塔塔海先回去。
接着等福临进了寝殿,那小宫阉才紧紧忙忙又去找了条裤子。
“又尿裤子了?”
“想要活命,闭上你的嘴……”
~~
“这孩子,如今怎就成了这样。”
永福宫中,布木布泰轻轻叹了口气。
苏茉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娘娘还是少烦些神吧,眼下还是身子骨要紧。”
话到这里,她将宫人都赶了出去,回到布木布泰身边,蹲下身低声道:“娘娘,再往后怕是瞒不住了,该早做打算的,再下去,要打掉也……”
布木布泰抚了抚肚子,皱眉道:“传旨下去,本宫要回科尔沁。”
“什么?”苏茉儿一惊。
布木布泰不应。
“娘娘,不可啊!”
“准备下去吧,本宫要尽快启程……”
~~
“哇”的一声,孩子的哭声响起。
“生了生了,是个男孩。”奶娘从屋中奔出来。
王康大喜,手中拿着银子四下发散,嘴里笑道:“都有赏都有赏。”
他本来就有四个嫡子,如今再添了个庶子,说来也不是什么太值得高兴之事。
但四个嫡子都不太孝顺,他便打算将这个最小的儿子养成一个孝顺的,因此极是得意。
王笑正站在院里打了个哈欠,手里被塞了一枚银子,只好道:“谢谢爹了。”
那边王宝也领了一枚银子,嘴里低声道:“爹,如今还在国丧,你别这么笑。”
“逆子,要你多嘴。”
王宝只好低下头。
要说国丧,如今最高兴的就是他。
——与那个钱怡的婚事终于可以往后拖一拖了。没想到啊,一个官宦家的女儿也能那么丑那么凶……
王宝如今虽从狱里出来,但日子过得与从牢也没什么区别,无非还是跟着葛翁山读书。让人郁闷得很。
今日难得见到王笑,他便打算跟自己这个三哥好好求求情,一是求他让自己别娶钱怡,换个别官宦千金;二是求他让自己别再读书。
“三哥,我有事和你说。”
话才出口,王笑道:“你别跟我说,去和大哥说。”
“凭什么啊,王珰每天都在外面玩……”
“关你屁事。”
王笑懒得听他纠缠,转身出了王家。却是蹲在门口拿树枝划着石阶,显得有些百无聊赖。
从远处看去,只见一群侍卫将一个人围在中间,那人却是蹲在地上玩蚂蚁。
过了一会,王笑目光透过侍卫的缝隙瞥过去,远处几个人影已闪过街角……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叹道:“接下来去哪呢?”
“唔,去看看趵突泉吧。”
自问自答地说了一句,王笑领着侍卫便向趵突泉走去。
王家如今在济南的宅邸离趵突泉很近,然而没走几步,只见秦玄策从长街那边策马跑过来,拉着王笑到一旁,低声道:“你在干什么?一堆事情没处理,几位大人忙得焦头烂额,你却在到处闲晃?”
“闲晃什么?我姨娘生儿子我回来看看。”
“是吗?男孩女孩?”
“没注意听。”
“你到底在干嘛?”
王笑瞥了他一眼,道:“不是和你说了,我打算走了。让你赶紧收拾收拾,你收拾了吗?”
“收拾什么收拾,怎么可能走。我秦家老少妇孺才在莱州安定下来。真能再去海上漂泊不成?是不是陛下死了,你脑子坏了?”
王笑道:“我姨娘刚生完孩子,等她能动了,我王家就离开济南,先到莱州,再出海。你要跟我走的话早点收拾。”
“你别逗我了。”秦玄策道:“你要说刚生孩子,我六嫂、我三姐都刚在莱州生完孩子,走也不了,还有我二十一弟的媳妇也快生了。”
“你秦家人真多。”
“我刚在济南弄了个宅子,南面临着趵突泉,北面临着漱玉泉,与李清照故居毗邻。明心喜欢得不了,我们以后生的儿子必是才子,女儿必是才女。这才刚住进去没两天,你说要走,去什么鸟不拉屎马拉屎呀的地方,我绝不答应。”
“那叫马来西亚。”
“你别闹了!”秦玄策微有些恼怒起来,又道:“连我都不想走,别人谁还跟你走?别闹了,我和吴培他们没能顾好济南,我们跟你跪下请罪还不行吗?”
话到这里,他声音渐渐大起来,长街远处有人向这边瞥了一眼。
王笑道:“我没和你闹,我和殿下说了要走,他没来留我,我还能腼着脸硬留下来?”
秦玄策压低声音道:“我给你传了消息收到了吗?何良远想把前天晚上殿下带去的那些侍卫灭口,被我拦下来了,如今那一百多人都在我营里,你说怎么处置。”
“何良远故意的,他本就没想将这些人灭口,盼着把消息传出来让我下不来台。”
“他还敢惹你,我们宰了他。”
“宰了他干嘛,如今陛下没了,他这样的先帝重臣就很重要了,你别想动他一根汗毛。”王笑轻轻笑了下,道:“他这人也蛮有意思,不会因为何伯雍的死找我报仇,也不会因为我救过他对我感恩,做什么都是为了权柄。”
“真不能宰?”
王笑低声道:“他对我有大用。”
秦玄策也是将声音低压,问道:“你不走了?”
“不,我把他也掳走。”
“你还在和我闹!”秦玄策气到想哭。
但他想到也只有说些正事王笑才会和自己好好说话,于是问道:“那一百多人怎么处置?”
“由他们去,消息走透了也无妨。”
两人说着这些上了马车,秦玄策四下一看,低声道:“怎么就无妨了?这可是放跑了弑君的大罪人。”
“谁说父皇就是孟九杀的?”王笑讶道。
“我都审了那些侍卫了。”
“那又怎样?谁在乎你怎么看?殿下马上就要召告天下了,父皇是被郑元化派人刺杀的。行宫内的起注官都看到了,那么多刺客一下子杀进来。”
王笑随口又道:“周昱马上也要昭告天下,父皇是我和殿下逼死的。南京那边的史官大概会这么记……齐王无礼,帝怒叱曰,死狗,那堪付托后事。遽令南京,召皇太孙,王笑秘而不宣,乃屏左右,拉帝入内,血溅屏风,冤痛之声闻于外,崩。”
秦玄策一愣,道:“但那些侍卫都听到了。”
“他们说他们的,又没证据,天下各种说法多了。主要还是看谁说,周昱不这么说,殿下不这么说,唐中元更不会这么说,谁理小人物怎么说?何良远真正想放出来的消息就是我和殿下争吵一事。一边把消息放出来,一边劝阻殿下给我台阶下。”
“不错。”秦玄策道:“那些侍卫我及时控制住了,孟九一事并未传出来。但你和殿下争吵之事已风声四起,必是何良远这死狗散布的。你既然知道,还中他的计?”
“不然呢?消息都传出来了,我腼着脸贴上去,威信何在?”
“你是在敲打殿下?”
“不是。”
“那你到底要干嘛?”
“我真要走,你去把你的宅子卖了吧。”
“我不信。”秦玄策道:“你必有其它计划。但如今真不是耍性子的时候,我已派探马南下打探……江北四镇怕是真要动兵了。”
王笑一脸笑吟吟,忽然伸手一推秦玄策。
秦玄策措不及防,掉下马车,连跃了两步、支住身子。
“王笑,你有病吧?!”
第724章 很古怪
王珰看着街角那间还没开门的泰记干饭铺咽了咽口水。
——好想吃肉啊……陛下你怎么就崩了呢,一百天都不能吃肉,一百天,才过了三天。
“小少爷,那家把子肉是做得最好的,平日里啊,隔着老远都能闻着香。”一个中年妇人凑到王珰身边絮絮叨叨说道。
她是王珰刚买回来的仆妇,手里还抱着些扫帚之类的用具。
“张嫂,都说了不要叫我‘小少爷’,要叫我‘老爷’,我自个儿开府别居了,是一家之长,明白吗?”王珰随口敲打了她一句。
“是是,咱老爷是个能耐人,小小年纪就当了官自立门户,太有本事了……”
这么一说,王珰也开心起来。
周衍在济南城西赏了他个宅子,虽很小,但环境不错。王珰把婆娘儿子接出来,一家三口过得就自在得多。至于王秫为什么能同意,无非是王家在济南的院子也不大,住太多人也挤得慌。
这两天朝臣都在忙国丧,王珰不急着去鸿胪寺上任,也没人管他。他每日里买买东西,逗逗老婆儿子,只觉逍遥自在。
乱七八糟的事也不是没有,比如他大哥王现在南京做生意也许会有麻烦;比如王笑和周衍闹掰了,他夹在中间不好做……
王秫为这些事急得焦头烂额,好几次找到王珰敲打。
“小崽子你整天一点也不急,你还是不是我王家西府最有出息的孩子了?!”
“咦,孩儿什么时候成了有出息的?”王珰很是惊讶,“现哥、笑哥儿哪个不比我有本事,我跟在后头操什么心?孩儿能把自个儿的日子过好,少让父兄劳心、就很不容易了呢。”
类似这样的对话时有发生,王珰打定主意就是不去瞎掺和。
此时他买了几个仆妇,走在回家的的路上,忽听长街上一声大吼。
“王笑,你有病吧!”
王珰跑过去伸长脖子看了一眼。
——咦,笑哥儿和玄策也吵起来了?他怎么一天到晚找人吵……啊,少管闲事为妙。
才想逃开,他肩上被人一拍,还未转身已被人摁住。
“啊……你们……”
“这小子鬼鬼崇崇……咦,原来是五公子,请和卑职来吧。”
王珰被带到马车上?只见王笑好整以暇坐在那?才见面便叱责道:“不去鸿胪寺上任?在街上瞎晃什么?”
“我刚搬了家?出来买点东西。”
王珰才小心翼翼应了一句,耳畔忽又听王笑说了一句奇奇怪怪的话。
“卧醒额普弄德泼图古西?”
王珰心中一惊,冷汗便流下来。
“这这这……那个佛郎机人我我没见到啊……”
“你不去鸿胪寺当然没见到!”
“我错了。”
王笑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叹道:“你不学?回头们到了海外?你怎么生活?要一个不小心被那边吃人的土著捉到?你求饶也求不了。”
“啊?”王珰一愣。
“去把你那宅子卖了吧?要走也没几天了?赶紧收拾。”
“啊这……”
“王笑!你到底要干什么?”秦玄策冲上来马车?掀着车帘怒气冲冲地骂道。
“闲着也没事,去你家坐坐吧。”王笑转头看向秦玄策?那副板着脸教训人的表情瞬间又变为笑吟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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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楼望去,能望见远处青松挺拔舒秀?隐隐有水石相激之声传来,声如漱玉。
左明静道:“买下这样的宅子?你夫婿也是费了一番心思。”
“济南再好?终也是丢了京城。”左明心轻叹一声,“这两日我时常在想?我居在这庭院之中,岂不是另一种‘直把杭州作汴州’?”
“这样的话你千万莫与你夫婿说?征战本就凶险,你再与他说了,无非也是让他为难。”
“知道的,未曾与他说过。”左明心道:“相聚不过数日,又赶上陛下崩了,他宿于灵前,也难得见上几次。”
“总归是会好的。对了,那边便是易安故宅?”
“哪称得上易安故宅?”左明心摇头道:“只能称得上是易安居士之父李格非的故宅,易安居士少时便迁至汴京,不过是因《漱玉集》以这漱玉泉命名,后人供景抒情罢了。玄策也没去打听清楚,说来,他买这宅子还是让人骗了银钱。”
她如此说,无非是不想太显得自己过得好,惹得左明静自怜。
左明静只是笑了笑,看着远处的屋檐道:“称得上的。李格非乃苏东坡先生门生,李易安也曾在那掬水梳妆。你住在这里沾染才气,以后生的孩子必是一代才子。”
“那天秦家几位叔伯也是这么说的,说秦家总算能出个文人……”
两人谈了一会,左明静道:“今日过来也算是认了门,我这便回去了。”
还未走,又有婢子匆匆跑来禀告秦玄策回了府,又有虢国公来访云云。
左明心应了,向左明静问道:“都是故交,姐姐可到前头一见?”
“我一介孀居妇人,哪去方便见了?这就告辞吧。”
左明心挽留不住。左明静从后门乘车出了秦宅,绕到路边时不由掀帘看了一眼。
大门前停着一辆马车,想必是来客已经进去了。
远处几个身影正从树干后探头出来,倏得一下便又收回去。
左明静微微一愣,对自己的丫环低声道:“你进去告诉……”
话到这里,她有些犹豫,想了想改口道:“我有东西落了,须再去拿一趟。”
~~
大堂上。
“怎么不把隔壁的易安故居买下来?”
“买得起吗我?”秦玄策道:“不在我家逛逛?”
“没什么好逛的。”王笑在客座坐下来,招了个亲卫低声吩咐了两句。
那亲卫转身便向秦府外走去。
“你不看我这宅子,跑来做什么?”
“歇个脚,一会办点小事。”
“一天神神叨叨的,不知道你要干嘛。”秦玄策嘟囔一声,“我去换身衣服。”
王笑道:“你就是这么待客的?喂,记得身上的成服不能换啊,要穿一百天……”
“不用你教。”
秦玄策没好气地丢下王笑,自己跑到后院去见左明心,算是假公济心回家一趟。
大堂上,王珰忍不住向王笑问道:“笑哥儿,真要出海吗?”
“是啊,你回头也收拾一下。”
“可是,你和太子殿下……”
王笑看着屏风处,目光一滞,忽然站起身向屏风后走去。
王珰愣了一下,也不去看,下定决心少管闲事。
偏偏屏风后有细细碎碎的低语声传过来。
“左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见明心,但适才出门之时,发现有人在暗中盯着国公,怕是要对国公不利,因此特回来提醒一句,还请小心……”
隔着屏风,王珰听了一愣,心中担心起来——万一又有人把自己错认为笑哥儿,那可怎么办?烦死了,今天就不该跟着他一起出门!
屏风后又是几声低语。
“看来国公早知道了,是我冒昧了。”
“左姑娘留步。”
“国公?”
“厚谊不知何以为报,过两日送左姑娘一个礼物吧……”
接着脚步声响起,王笑又转了回来。
王珰目光瞥去,见这笑哥儿玉树临风的样子,也不知他到底在干嘛。
“看什么看,闭上你的嘴巴。”
王珰不是多事的人,老老实实应下来,只拿眼看着王笑,心想:“完蛋了完蛋了,我和他一样俊俏,还都装着素白麻衣,好危险啊……”
不多时,先前被派出去的那个亲卫回来,禀道:“国公,人带到了,就在那边院里。”
“唔,走吧。”
……
王珰迷迷糊糊地便跟着王笑到了附近一座宅院,抬头一看,只见一块牌匾上‘龙泉漱玉’四个字龙飞凤舞,他不由惊叹一声。
“哇,这匾有些年头了。”
进到堂中,只见四下摆放在古书玉石。王珰目光一扫,嘴里啧啧称赞。
“这些古玩,都都……都是真的?”
“我不知道。”王笑随口说着。
“我知道啊,都是真的!这得要多少银子啊……”王珰赞叹不已。
王笑也不理他,道:“把人带来。”
不一会儿,侍卫便带了一个小胖子进了堂。
这小胖子十七八岁模样,看起来颇有些富贵气,却也是一服孝服。
“草民李开诚,见过侯爷。”
“这宅子是你的产业?”王笑问道。
“禀侯爷,这是草民祖辈的产业,五天前家父过世了,如今这宅子也能算草民的产业。”
王笑淡淡道:“你父亲可是姓李,名鹏儿?”
“是。”
“你们五年前来到济南,买下这座宅、自称李氏后人,又在北面买下五龙潭?”
“禀国公爷,不是自称,草民远祖李公,讳名格非,乃是苏轼门生、生了才女李清照……”
“还敢狡辩?”王笑蹲下身,笑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当了反贼细作?”
李开诚满脸错愕,接着呼道:“草民冤枉啊!”
王笑也不多说,从袖子里拿了一枚信牌在李开诚眼前一晃。
“啊这……”
李开诚眨了眨眼,这次是真的错愕,喃喃道:“国公,你是我们七……”
“知道了?还狡辩吗?”
“不敢在国公面前妄言。”李开诚低声道:“就是……小的不在这位七爷手下做事,小的是高军师麾下。”
“高兴生?”
“是。”李开诚道。
王珰吓了一跳,咋舌道:“哇,是那老小子?他派人到济南来了?”
探头又看了看大堂中的古玩,他暗骂道:“原来这姓高的老小子不是不识货,果然是故意拿个破碗骗我……”
“你闭嘴。”王笑向李开诚道:“接着说,你们何时开始当细作的?”
“是,家父八年前便在义军效力,但并不是细作,家父是……是专为义军搜集银钱的。”
“怎么收集?盗墓?”
李开诚微有些羞涩,道:“是,小的祖辈确实不是什么李格非、李清照这样的文人名士,小的祖辈皆是以摸金为生。我爹投奔义军之后,高军师见我爹有这门手艺,便让他打理钱粮。以前义军抢掳了不少财宝,我爹便带到江南发卖。再买药材、铁器送回义军……”
“有时候,打听到哪里有什么王候古墓,我爹就会去挖。五年前路过济南,他听说那五龙潭里有秦琼府,便让人开挖。这间宅院,是我爹买下来养老的,想等以后义军成事了,便在这当个名士之后,但我们也不时常过来。这次我们本在徐州,一个月前孟军师要用人手,把我爹借调到他那,派来济南。五天前,我爹出门办事就没再回来,和楚朝皇帝一起死了……”
王笑问道:“你知道他怎么死的?”
“不知道,尸体不……不是被你们锦衣卫收走了吗?”
“孟九让你接下来做什么?”
“潜在济南,打探楚朝消息。孟军师说之后他会再派细作,让我等着人来接替。”
王笑又问道:“城内建奴的细作、南京的细作,你知道多少?”
李开诚道:“孟军师让我们查过,建奴有个细作藏在城南一间金氏布行当中,我们派了个人盯着。南京来的人藏在济南大族张家……”
“徐州也有你的人?”
“没有,但我爹常年和徐州一个巨商做生意,我们卖财宝古玩给他,他帮我们找各种义军需要的东西。”
“你把这人的情报抄录一份给我。”
“是……”
过了一会,王笑将一张纸收入袖中,踱了两步,缓缓道:“你们在济南城还有多少人?”
“这……有三十二人。”
“包括孟九埋在宫里的眼线?”
李开诚一愣,道:“小的不知道孟军师在宫里有没有眼线。”
“把你的人全撤出去,回去告诉孟九,要合作就要有合作的诚意,再敢派人盯我,来一个我弄死一个。”
“是……”
李开诚松了一口气,再站起身,又听王笑道:“对了,这个院子,卖给我吧?”
“什么?”
“这个院子,你卖给我吧。做价几何?”
李开诚抹了抹额上的汗,喃喃道:“国公玩笑了,国公想要拿去便是……这是地契。”
“那怎么行?”
王笑又在袖子里一摸,摸到刚才王康给自己的那锭银子,随手放在桌上,笑问道:“这可够?”
“够、够……”
“再写份文契吧,便让人说我这个国公卖占民宅。”
“是。”
“一会出了门,若有人问,便说我来买了你的宅子……”
王珰眨了眨眼,只觉得今天的这一切很是新奇,他就很想和这个李开诚交个朋友。
——哇,摸金啊,得见到多少古玩。哇,笑哥儿拿十银子就买了这么大个宅子,咦,笑哥儿说要出海,那还买宅子做什么……
~~
行宫。
周衍踱了两步,焦急道:“不行,我得去和王笑赔礼。”
“殿下不可。”何良远道:“眼下真是需要殿下沉住气的关头。”
“还沉住气?本宫怎么沉得住?是何卿你说的,王笑不会真的放手不管。可现在他放手了啊,也不调兵来守济南,江南的大军一到,本宫还能怎么办?”
“殿下勿慌,虢国公只是在吓唬殿下。”何良远道:“殿下你想,从没有人逼他放权。他只要原意,随时都可以号令群臣。他要做什么事又何曾需要问过殿下的意见?之所以故意不出面,就是要让殿下先服软。这是要打殿下你的脸啊。”
周衍道:“还是因为何卿你不能及时约束那些侍卫,泄了口风。害得王笑下不来台?”
说到这里,他眯了眯眼,扫了何良远一眼,有些警惕起来。
何良远愕然道:“殿下不会以为是臣故意走露风声吧?”
“本宫自不会怀疑何卿。”周衍道:“但为何偏偏只有本宫与王笑争吵一事传出来?为何那些侍卫会从何卿手中被秦玄策抢去?”
说是不怀疑,话里的意思却全是怀疑。
何良远又是一愣,道:“殿下明鉴,此事绝非微臣所为!”
周衍显然不信。
“殿下,老臣所言据实。老臣绝没有要放出传言、逼虢国公下不来台的意思。”何良远饱满真挚地说着,他想了想,忽然惊道:“臣明白了……是虢国公自己放出的传言!”
周衍耸了耸肩,显然是不信。
“殿下,真的!真的是虢国公自己放出的与殿下不和的传言!”何良远语速飞快,又道:“臣明白了,所以他才这样。他故意让老臣来见殿下,让秦玄策把那些侍卫控制起来、再放出传言,然后他甩开政事,作出一副怀才不遇的模样。他就是要形成一种假象,让世人以为是老臣在离间他与殿下、让世人以为是殿下在忌惮他。”
“他为何要这么做?”
何良远稍稍沉吟了一会,道:“臣思来想去,他怕还是想要打压殿下的威信。原本消息没传出来,殿下就算向他服个软,也只是稍损颜面。但如今风声四起,殿下再向他赔礼,那就是真的颜面扫地了……”
周衍烦懆地摇了摇头。
事情已经过了两天,他心中的气性也消了不少。而本觉得这只是自己和王笑两个之间发生争吵的一桩小事,但随着王笑的举动,这件事似乎在沿着不可控的方向滑去。
“我得去向王笑赔礼!”
“殿下,不可啊。他就是在向你施压,殿下只有坚持住才能度过这一关……”
“施压?”周衍道:“万一他真的不管了,本宫可就完了。”
“不会的。”何良远笃定道:“他必不会放手的,没有人舍到抛下他手中这样的权势。”
“万一呢?”
周衍执意不肯再听何良远的,才吩咐人备下车驾。下一刻,一名内侍进到宫内,低声向周衍禀报了一句。
周衍有些愕然,转头向何良远道:“半个时辰前,王笑在济南城内买了个宅子。”
“殿下。”何良远拱手道:“此事正说明臣所言不错,他从未想过要真的放手,他这是在提醒殿下,让殿下向他服软啊。”
“那……本宫要怎么做?”
“殿下要扛住,只有扛住,朝臣才能明白殿下才是君,而不是被王笑捏在手上的傀儡……”
周衍长叹了一口气。
谈到最后,他还是倾向于相信何良远的。
何良远不同于宋氏兄弟。宋氏兄弟与他议事从来都是讲究效率,一件事该怎么做直接便告诉周衍结果,而不谈周衍的感受。何良远却是前因后果都耐心向周衍说明,依着周衍的感受商议方案,更让人有当上位者得感受。
半个时辰之后,周衍又召见了王珰。
“听说你今天和姐夫一块出门了?”
“是啊,好累。”
“你们做什么了?”
“去秦玄策家逛了逛,然后笑哥儿把秦家隔壁的宅子买下来了。”
“你觉得姐夫真想走吗?”
“他嘴上一直说要走,但看他做的事,好像没有啊。”王珰叹道:“殿下不要和笑哥儿置气了好吗?我夹在中间很辛苦啊。”
这一天,周衍与王笑依旧没有和好如初。而济南诸臣都没想到的是,这一桩原本很小的事,慢慢酝酿着,终于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