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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怪诞的表哥     我非痴愚实乃纯良txt下载     我非痴愚实乃纯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50章 救皇帝

    孟九站在远处的一块小山崖上。

    海风吹来,衣袍翻飞,他的身形更显枯瘦。

    但他眼神中却满是杀意。

    很多年以前,他就服伺在吴王身边。正是他把吴王一手拉扯长大。

    那时候先帝还在,天下可能已经不是很太平,但也没乱到如今这种地步,总之在吴王身边时孟九过得还不错。

    他在内书堂读过书,学业出众。如果不是宦官出身,也许考个进士也是可以的。但当时他也没这么大的野心,就想着等吴王就藩了,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也不错。

    后来吴王一天天大了,却不肯去就藩。孟九跪在他面前哭求了很久,终于是没能说服他改变主意。

    再后来,吴王满门身死,孟九颠沛流离了一辈子……

    这天下间与延光帝周缵有私仇的人极少,孟九算一个。

    当然,如果不是楚朝这样的局势,一个流落在外的阉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撼动九五之尊的天子一丝一毫。

    但偏偏世事无常,人生际遇难料。

    今日,孟九追击周缵至此,也见到王笑。

    若是别的时候遇到,他或许会与王笑聊一聊,但今天不行,今天他要杀周缵。

    唐节领兵绕道突袭之时,孟九便也下令让人从另一边绕过去。

    趁着唐节吸引了楚军注意,这两千人已冲到附近,他们也不去与宣大官兵缠斗,到了海船边便开始全力凿船。

    孟九见事清晰,知道楚军人少必不能胜,今日要想逃脱无非是行船离开。

    凿了船,周缵就必死。

    至于王笑是投降还是如何,羁押起来便是。

    孟九处事比唐节可要干脆利落得多……

    ~~

    “杀啊!”

    “保护陛下……”

    “砰砰砰……”

    杀喊声,火铳声中,海船下面的海水已是一片血红。

    一时间许许多多人抛尸船下,浮在海船周围随浪花泛动。

    这批瑞军显然是死士,只小半数人护着同袍与楚军厮杀,大半却是不停执刀劈在船板上。

    终于,裂木声响起,海船一点点向下沉去。

    “秦玄策!你到那艘船抛锚过来!”王笑大喝道。

    “走啊!”

    一声大喝响起,却是孙白谷向这边冲过来。

    他身穿重甲,半个人都浸在海水当中。

    浑身伤口遇到盐水极痛,别人都是惨叫不已,但孙白谷脸上半点没有痛楚的样子,只是大喊道:“开船啊!”

    王笑这是第一次见孙白谷。

    他记得自己给对方写过一封信,劝其放弃宣大,回守京师。

    孙白谷如今人在这里,放弃的远远不止是一个宣大,想必还有他一世的名声。同时他还背叛了不少同僚与同袍。

    一时间,王笑恍惚有些看不透他为什么要这样,像是唐节看不透那些楚臣为何要殉国。

    那些人是为了个人的利益名声吗?显然也不全是。

    王笑信上曾说“当此危局,社稷生黎皆系督帅一念之间”,但现在,两人甫一见面,没有时间寒暄,也没有时间商量对策。

    只有一句“开船啊”,这句话瞬间又埋葬了所有没上船的人的性命。

    “保护陛下!”

    孙白谷又喝了一声,领着麾下人马迎着瑞军便杀上去。

    这是他最后一句话。

    那边秦玄策极是勇猛,爬上另一艘海船,奋力掷出锚,勾住王笑的船。

    那边王笑也极是果绝,下令连开数发炮弹,让海船晃动起来,缓缓被拉动。

    但他们的勇猛果绝与孙白谷的悲凉相比起来,忽然像是失了颜色。

    ……

    海船缓缓离开,好一会儿,海面上又浮起许多尸体。

    并没有孙白谷。

    他甲胄太重,显然是浮不起来的……

    海面上,王笑离开时下令发射的炮响仿佛还在回响。

    这时代还没有鸣炮礼。

    若有,大概便是他为孙白谷做的最后的追悼。

    或许多年以后不知内情的人再谈起这段故事,会说大楚太子少保、总督宣大军务粮饷部院孙白谷为保护皇上力战身死,怀远侯鸣炮以表敬意,从此有了咆炮礼。

    或许也有人会说,孙白谷忠臣义节不输陆秀夫。

    但总之,这千古兴亡,也就是许许多多人的“一念之间”而已……

    ~~

    海面上,摇摇晃晃的船被修好,舀掉了积水。

    王笑目光看去,扫了一眼救上来的人。

    宫中贵人、文武大臣、宣大士卒,救上来的大概有一千余人。

    除了延光帝,御驾中有陈圆圆不稀奇,居然还有淳宁身边的鲁嬷嬷,也不知在皇帝车驾中干什么……

    至于后面的重臣,左经纶、卞修远、高成益……嗯?一不小心居然把何良远救上来了。

    王笑虽不太喜欢何良远,但在这一瞬间,或许是因为是刚从辽东战场回来,他居然莫名地感到有些亲切。

    面对这些人,王笑自然有许多话要问。

    他首先便走向左经纶。

    左经纶此时已极是疲惫,他年纪大了,纵马狂奔了两三天,能撑到现在已是极难得。

    王笑看着左经纶,满腹的问题到嘴边,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他张开嘴,又闭上,如此几次,便听左经纶叹道:“驸马放心,你的人应该都没事……”

    下一刻,浑身湿漉漉的秦玄策“嘭”的一声便摔在甲板上,却是从另一艘海上跳过来的。

    他快步冲到左经纶面前,开口便急问道:“左大人,明心还好吗?”

    左经纶不愧是一朝重臣,到了这种时候还能拿腔拿调,抚着长须,微带着喝骂的语气道:“叫祖父。”

    秦玄策一愣。

    “祖父……”

    待左经纶将详情说了,王笑心中稍安,便又去见延光帝。

    本来呢,脱离了战场,他应该先来拜见皇帝。但……他不在乎这些。

    ~~

    舱房中,延光帝佝偻着身子坐在那里,看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

    一旁的鲁嬷嬷和陈圆圆正看着他,眼神中都带着些许戒备之色。

    到这种时候,若说延光帝还有什么要让人戒备的,或许只能是因为他已有了死志。

    “父皇。”

    延光帝缓缓回过头,样子看起来有些可怜,又有些可怕。

    王笑也有许多话要和他说,想来他也有许多话想对王笑说。

    但话到嘴边,两个人依旧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再一想,事已至此,其实不说也罢。

    安静了许久之后,延光帝叹了一口气,道:“回来了也好……也好。”

    说罢,他重新转过头,望着北方,而原本属于他的京城、臣子、百姓,正在越来越远。

    “父皇放宽心,先歇一歇,都会好起来的。”王笑道。

    “都会好起来?”延光帝轻蔑地笑了一下,声音里有些讥讽,“你知道周眉与周衍是如何待朕的?若非是你在背后唆使支持,他们敢吗?”

    本已不想说的话又脱口而出,延光帝自己也觉得有些没意思。

    沦落成这样,再说这些也只会显得下乘了,他便又闭上眼。

    “父皇不要动怒,回头我去说说公主,让她给父皇赔罪。一家人哪有过不去的坎。”

    延光帝一愣。

    这种逼宫政变的家国大事,从这小子嘴里说起来轻描淡写的,竟好像寻常百姓家里的琐事一般,这让他一时有些无言以对。

    “这么说,你倒还是个忠心的?”依旧是讥嘲的语气。

    “忠心不敢当,儿臣必定会孝顺。”王笑应道。

    ‘忠心’他自问做不到。但孝顺嘛,把老头子照顾好,再为了老头子的心情哄一哄、骗一骗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皇父且先安心,歇好了身子,到了南边让殿下归政于你,到时重整旗鼓、收复河山……”

    话虽还是那样的话,从王笑嘴里说出来分量便不同。

    延光帝虽然不可能相信,但紧张兮兮的神经还是稍稍松了一些。

    那边王笑又安排人铺了被褥,让人硬扶着延光帝躺下。

    连续半个多月颠沛流离地逃亡,难得在安全的环境中裹着松软的被褥,延光帝还想要抗拒,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爬不起来。

    海船摇摇晃晃,丢了江山的老人像个孩子一样对所有事都作不了主,只能长叹一声。

    过了良久,他终是沉沉睡去。

    王笑退出船舱,鲁嬷嬷便跟了上来,低声道:“驸马爷,老奴是奉了公主的命令来的,要看好陛下……”

    “我知道,你做得好,回头重重有赏。”

    听了这一句话,鲁嬷嬷咧开嘴便是喜不自胜。

    方才她听王笑说要归政陛下之类的,便吓了一跳,此时见驸马果然还是公主这一边的才心中大定。

    王笑转头看了几眼,见延光帝身边所剩无几的侍卫宫人都是生面孔,便问道:“这些人……”

    鲁嬷嬷便低声道:“驸马放心,这些都是皇后娘娘与公主殿下的心腹。”

    一副又神秘又得意的样子。

    ——好嘛,这媳妇和丈母娘把老岳丈架空了。

    王笑微有些无语,却是问道:“还有父皇身边原来有几位太监与我相熟,东厂王督公,刘安,汪贤这些人呢?”

    “王督公在齐王殿下身边,陛下身边别的太监则被娘娘调开了,这战乱之中,老奴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好吧。”

    王笑有些遗憾,接着便见陈圆圆推开门出来,探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陈姑娘有何事?”

    陈圆圆低着头,似有些为难。

    王笑还当她有什么重要事要说,过了一会,却听她低声道:“敢问……有没有……吃的?”

    王笑此时才想到他们奔波逃命这么久,怕是早已经饿得不行。

    “唔,是我疏忽了……”

    ~~

    安排完延光帝这边,王笑又去见了高成益。

    高成益与王笑麾下别的将领不同,他并没有什么报国之心,一心只想着向上爬、赚个富贵。这次跟着出京,其实是想攀附着齐王,谋一个从龙之功。

    时至今日,许多人也并不觉得楚朝要亡国,无非是像宋室南渡再偏安百余年,高成益便是这样认为的。

    孙白谷选择从东路突围时,高成益还以为自己立了大功。等后来发现齐王没跟来,这边只有一个延光皇帝时,他郁闷得恨不得晕过去。

    今日若非王笑赶到得及时,高成益此时大概已经投降了。

    但王笑来了,情况便大有不同。这个怀远侯如今已给人一种“跟着他就能建功立业”的感受。

    这边王笑仔仔细细地向高成益问清了楚军与瑞军的兵力以及战况,便在地图上推演起来。

    高成益目光看去,只见王笑已手指在地图上划着,嘴里默念着什么,那份笃定与在京城时完全不同。

    好一会儿,王笑指在地图上重重一点,缓缓道:“大哥他们应该会在这里渡黄河,他们的兵力应付吴阎王还是危险……我们去支援他们。”

    高成益目光看去,只觉侯爷好有杀气啊。

    但他一走神,便没看清王笑点的是哪里,接着他一愣,心中暗想道:“我们?我们才多少人?”

    但看着王笑眉眼间那坚毅的神情,不知为何,他脱口而出便是:“末将领令!”

    王笑转头看了他一眼,很有些莫名其妙。

    “你不要急,我还没下令……”

第651章 去接应

    船行海上,一间船舱中灯火如豆。

    王笑在烛灯下看着地图,时不时拿起几粒豆子摆在上面推演,眉宇间显然有些为难之色。

    过了一会,因遇到了点风浪,船便晃动起来,地图上豆子不安份地滚动着散落开来,铺得乱七八糟。

    王笑便看着它们陷入沉思。

    “推演得了战局,推演得了天意吗?”他轻声念叨了一句。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秦玄策走了进来。

    “那个唐节还挺能打的。”秦玄策说道,表情有些不爽。

    王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随口道:“看起来比你厉害不少。”

    “什么不少,其实也就亳厘之间。”

    秦玄策说着自己也觉吹得过了,压低声音道:“我是来问你,要不要我去把何良远做了?”

    “把何良远做了?”王笑微有些诧异,问道:“他还不老实?”

    “现在倒是老实,但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出幺儿子,不如趁早做了干净。”

    “留着吧,他名义上还是首辅,回头到了山东,如果朝廷全都只剩齐王一党,何以服众?”

    秦玄策便“哦”了一声,低声骂了一句:“便宜这老东西了。”

    说话时还随手捏起桌面上一粒豆子嚼了。

    “哎。”王笑轻叹一声,却没来得及拦住他。

    “怎么?吃你东西还不行。”

    “不是,我推演呢,你把我吴阎王的右翼吃了。”

    “吃了就吃了,有什么打紧。”

    王笑便也不再纠结这事,低声喃喃了一句“就当是天意好了”,从抽屉中又拿了一粒松子摆在地图上,缓缓道:“明日船便能到滨州,我打算带一队人去接应大哥他们……”

    “好,我去帮你把吴阎王全军都吃了。”

    王笑摇了摇头:“我是说,让你继续护送父皇他们到莱州……你别拿这种眼神看我,除了你,别人办这件事我不放心。另外,你不要小瞧了父皇。他一辈子浸淫权术,绝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你留意些,左经纶、何良远、钱承运、卞修永这些人为了权力,随时有可能倒向父皇那边……”

    秦玄策虽然不满王笑让自己留下,但听完一大堆絮絮叨叨的嘱咐,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毕竟除了能文能武又机灵的自己,王笑这边确实没有别的人可用。

    秦玄策接着又反过来叮嘱道:“高成益不太靠得住的,你把蔡悟真带上,他身手……还行,羊倌他们你也带上。”

    “行。”王笑道,“我让小运和耿当留下来。”

    “老蛋太傻了,我懒得看他,让他跟你一道去。”

    秦玄策虽是如此说,等出了王笑的舱房,却又跑到耿当那里仔细交待了一遍,让他保护好王笑之类。

    “俺这次一定不会办砸。”耿当重重点头……

    ~~

    次日,船行到滨州靠岸,王笑挑选了六百人下船。

    秦玄策虽想早些见到左明心,但他知道护送陛下南下也很重要,便指挥海船继续南下。

    何良远在船舱中瞥见这一幕,捻须微微沉吟起来。

    ——如今这海船上只剩下一个秦家的二世祖坐镇,或许老夫可以借机替陛下夺权……

    脑中念头一起,何良远便开始思量起来。

    他这边才有了定计,忽然,秦玄策一脚踹开他的房门,带了两个兵士便冲进来。

    “把这老小子捆了!”

    何良远一惊,喊道:“竖子!你想做什么,老夫……唔……”

    秦玄策拿起布条便塞住何良远的嘴。

    “可闭嘴吧你……”

    当时蔡通禹在锦州造成的损失秦玄策听说后便在心中引以为鉴。

    与这些老狐狸斗志毕竟麻烦,不如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先捆起来,省事。

    他拍了拍手,走出何良远的舱房,嘴角还挂着些冷笑。

    ——论计智,自己果然不输于王笑……

    ~~

    王笑推断王珍如今应该是在河间府与济南府交界一带,大概是德州的位置。

    他却不急着去德州,而是先赶往济南城。

    因他只带了六百人,这点人投在数十万大军交战的战场上并不能改变太多。之所以只带六百人,因为海船上只载了四百匹战马,让部分兵士双人一骑勉强能急行军,但战力也要大打折扣。

    王笑如今骑术已颇为娴熟,行路上还要顾着双人一骑的士卒,倒也颇为从容,一边驰马一边还能与羊倌谈话。

    过了一会,高成益便也凑到王笑这边。

    王笑不太信得过他,余光瞥见,自然而然便换了话题。

    高成益倒也不是想探听什么机密,只是有心投靠王笑,便想凑过来套个近乎。

    他还当王笑在与羊倌说什么战仗之事,打算好好表现一下,没想到听了一会,却只听到一堆如何养孩子的事。

    大抵上便是侯爷麾下一位秦将军驻守皮岛,将一双子女寄在侯爷这边带回楚朝,如今在羊倌的夫人那养着。另外,侯爷又有一只什么小活物也养在那边。

    总之话里话外大概是在说羊夫人照料三个孩子十分辛苦云云。

    高成益对这种事不太了解,便没能如预想中那样在侯爷面前表现一番,心中颇有些懊悔。另一方面,他也对羊倌能与侯爷有这样亲近的关系感到十分羡慕。

    谁又能想到一年多以前还是王家拿钱来巴结他,如今他想巴结王家子却如此艰难。

    王笑倒也知道高成益的心思。

    但人与人之间,志同道合才能真的亲近。哪是只靠巴结的?

    ~~

    从滨州到济南四百里的路,一路上不时遇到逃难的难民,想必是百姓中有人担心在瑞朝治下不安生,携家带口地往南逃。

    快马疾行了一天一夜,六百余人终于到了济南城外。

    此时天还没亮,济南城门紧闭,高成益便拿出信令上前叫门。

    济南如今还在楚朝治下,却没想到守军拿了高成益的信令,却是许久没开城门。

    高成益正等得有些恼火,忽听王笑冷笑道:“看来是大楚神枢营主帅的信令不好使了。”

    这语气很是让人心惊。

    高成益不由暗想道:“这怀远侯不会要凭六百人攻城吧……”

    ~~

    高成益所认为的六百人攻城,也并非完全是瞎想……

    山东北联畿辅,与辽东、朝鲜隔海相望;南控江淮,为南京屏障;西距大河;东环渤海。居水陆之要冲,为南北之枢纽、漕运集散之地。山东位置之重要性不言而喻。

    但或许是因为位置重要,楚朝的山东兵制也颇为复杂。既有山东都司、备倭都司,及至朝鲜壬辰倭乱,鉴于日本入侵朝鲜,山东沿海局势危急,楚廷先是在登州设立防海副总兵,后正式设置山东总兵,驻登州。

    等到辽事愈乱,山东兵马又受到蓟辽总督、山东巡抚的调遣和节制,兵制愈乱,镇守武将也开始拥兵自重。

    备倭军也好,营州营、即墨营也好,山东兵马本多在沿海一带。如今已被姚文华这个蓟辽督师和吴培这个山东巡抚调遣走了。

    至于山东都司……

    延光十一年九月,清军由蓟镇青口山入塞,右翼由岳托、杜度率领,左翼由多尔衮、豪格、阿巴泰率领,分别沿太行山和大运河南下。杀楚朝辽东总督与宣大总督,深入二千里,攻占一府三州五十五县二关,俘获人口四十六万余人。

    当时这‘一府’,指的便是济南城。

    那一年的济南城,山东巡抚宋学朱和历城知县韩承宣率领军民拼死抵抗,但终因寡不敌众,孤立无援,在坚守了十个昼夜后,城破。

    宋学朱一介文臣,巷城之中杀清兵数人,面目中刀被擒,不肯投降,在城楼上被活活烧死。韩承宣亦是战死。

    济南城破后,多尔衮恼怒城中官民拼死抵抗,屠了城中男女老幼军民共十五万余人,又俘虏了德王及大批百姓,放火焚城,整个济南城被焚掠一空。

    及至延光十四年,清军再次入塞,德州到徐州,“徐、德数千里,白骨纵横,又旱蝗大饥,民父子相食,行人断绝……”

    王笑来到济南城的这一天,济南城并未从凋敝中恢复过来。

第652章 济南城

    济南城内,知府施光卓已被人叫醒过来。

    施光卓是延光六年进士,初授江西德化知县,父丧服满后,起补广东茂名县令,升南京户部主事,因督饷有功,延光十五年擢知济南府。

    此时听说神枢营主帅在城外叫开城门,他瞬间就睡意全消。

    “陛下到济南了?”

    报信的人却也不知,施光卓想了想,便还是亲自赶到城墙往下望去。

    黎明前的黑夜中,只见城下影影绰绰,没有车驾只有马匹,根本就不像陛下来了的样子。

    这样一来,施光卓便不敢开城门。

    谁知道这来的是什么人,要是反军或是其它什么人马来诈城门,再被屠一遍如何是好。

    这些年清军、流寇不断犯境,光是济南知府就死了两任。前车之鉴,施光卓自然也多了几分小心。

    城下人见这么久不开城门,显然已经不耐烦起来。又有军汉叫城,道是怀远侯亲至。

    过了一会,吊篮中吊起一道信令,还真是怀远侯信令。

    侯爵这种东西,说来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这大楚哪个州府没有亲王。但怀远侯在辽东的战功早已传开来,谁人不知。

    另一方面,山东兵力多在登莱沿海,而那边的文武官员早都以怀远侯的人马自居。

    施光卓对那些人也很有些羡慕,别的不说,莱州知府吴培只是巴结了怀远侯的二哥便一跃为山东巡抚;如今的山东左布政使钱承运去年才被夺职下狱,也是因为投靠了怀远侯短短一年内又重回从二品大员之列。

    这俩人升迁之后却也不来济南,依旧窝在胶东,拥兵自重,显然是打算拥护齐王割据一方。

    如今陛下逃离京师,天下风云变幻。今夜,齐王一党的首脑人物怀远侯终于亲自来了济南……

    施光卓想来想去,愈发踌躇起来。他并非没想过投靠齐王,问题在于齐王往后前程如何?

    ——他会是像平定安史之乱的唐肃宗李亨?还是像南渡偏安的宋高宗赵构?甚至像亡国身死的宋少帝赵昺?

    施光卓并非没有选择,事实上,他书房的秘柜里不仅有唐中元的诏书,还有郑元化的秘信。

    反正这天下不管谁当家,地方上总还是需要他们这些官员任事。

    现在,王笑亲自来了,这是他的第三个选择……

    施光卓举棋不定,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便又派人去请山东右布政使俞兴国、济南参将江举仁等一众文武。

    三人拿着怀远侯的信令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也不开城门,只在那一板一眼地讨论印信真伪、来的是否真是怀远侯。

    这举动看起来很是傻气,让人觉得这些当官的都是蠢材,一道信令真伪也分辨不出。

    但施光卓却明白归根结底还是俞兴国与江举仁各有想法。

    俞兴国似乎是更倾向于投靠到江南皇孙那边;江举仁则是害怕与瑞军打仗,有心投降。

    “城门可不轻易打开,万一是反贼假冒,派人来诈开城门,到时必定满城生灵涂炭。我等镇守一方,自该谨慎才是。”

    “布政使大人所言极是……”

    江举仁说到一半,忽听“砰”的一声响,却是城下官兵放了一铳。

    接着便有人大喝道:“怀远侯入辽杀虏,领三万男儿牵制建奴主力,解中原危局,今又亲率大军回援,护送陛下南归。尔等不开城门,是否已叛我大楚、欲与侯爷兵戎相见?!”

    城楼上济南文武听得‘大军’两字,脸色一变,登时不安起来。

    却又听城墙下有兵卒大喝一声:“老奴与奴酋人头在此!”

    施光卓目光望去,只见城下士卒拿着两根长竿,一个挑着一个骷颅头,一个则是完全腐烂的首级,虽不知是否真是老奴与奴酋的人头,但也让人望之心骇。

    再想到王笑的战功,他心里便没来由地颤抖起来。

    “怎么……怎么办?”

    一众文武面面相觑,正有些茫然之际,忽听到巨大的吱呀声响起。

    “谁在开城门?!”

    江举仁大喝一声,脸上已是一片铁青。

    ~~

    东面的济川门缓缓打开。

    王笑策马而入,眼中带着冷意。

    济南城内一众文武是小心谨慎还是各怀心思他自然清楚。今天也就是他先来了,若是王珍他们被吴阎王追击至此,济南城依旧不开城门,其后果……他想到都觉得愤怒。

    马蹄踏进城门,只见一员披甲大汉在城门旁拜倒,呼道:“末将济南游击将军徐典,拜见侯爷。”

    王笑转头看去,目光在徐典身上打量了几眼。

    ……

    徐典时年二十七岁,军户出身,延光十一年建奴入塞,楚廷抽调济南守军北上援守德州,徐典便在其中。楚军在德州战败之后,徐典随溃军回到济南,见到的便是满目疮痍的情景。

    他父亲徐阳随巡抚宋学朱战死城楼,他全家十七口亦尽数死难。

    徐典在被烧成灰尽的残坦间大哭了两天,袭了父亲的军职,七年间从副千户一路升到了游击将军。

    他从来没忘记血海深仇。

    济南城内,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王笑让人挑起所谓的‘老奴和奴酋的人头’之时,就知道必定有人会为自己打开城门。

    人头虽是假的,他在辽东的彪炳战功都是真的……

    “徐将军请起。”王笑道,“为何现在才开城门?”

    徐典方才起身,应道:“末将并未得到开城命令,是听说来的是侯爷,方才自作主张开城。”

    “若来的是假的怀远侯又如何?”

    “假不了,末将验过信令。”

    “既已验过信令,为何你上峰不下令让你开城门?”

    话虽是反复询问,徐典却也明白王笑的意思。想了想,答道:“想是诸公有自己的考量。”

    “好!”

    王笑赞了一声,也不知在赞什么。

    徐典的腰板挺了挺。

    他明白过来,眼前的怀远侯不玩那些虚与委蛇的东西。

    “你麾下有多少人马?”王笑开山见山问道。

    “末将麾下三千六百人,实额二千人。”徐典抬手指了指城楼上的兵卒,又道:“这里一千人皆仰慕怀远侯北驱建虏、击杀奴酋的丰功茂德,皆愿为侯爷鞍前马后,绝不移志。”

    王笑向城墙上望了一眼。

    ——三千六百兵额,能用者一千人……所幸还有这一千人吧。别的地方只怕还要更糜烂。

    他点点头,道:“你随在本侯左右。”

    徐典大喜,高声应道:“是!”

    ~~

    城楼上,济南一众文武已连忙赶下来迎接王笑。

    事情发展到现在,再拿不知信令真假来作借口显然是不行的,一干人心中也没底。

    “下官老眼昏花,夜色之中看不清楚,不敢擅专,因此请右布政使大人来问,开城门便迟了些,请侯爷恕罪。”施光卓当先行礼道。

    王笑目光在他脸上一扫,淡淡道:“兵危战凶之际,谨慎些也是好的。”

    他脸色让人看不出喜怒,济南一众文武心中便愈发慌张。

    “侯爷星夜兼程,想必十分辛苦,下官这就备好屋舍让侯爷歇……”

    “不必了,济南参将何在?”

    江举仁便上前抱拳道:“末将江举仁,见过侯爷。”

    “你过来。”

    江举仁一愣,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

    王笑拿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俯下身低声问了一句:“反贼可有给你来信?”

    江举仁心中一惊,下意识便想把手按在刀上。

    紧接着,王笑身旁数名大将便向这边看过来,眼中尽是威慑之意。

    王笑见了江举仁反应,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之色,笑了笑,手又在江举仁肩上拍了拍。

    “紧张什么,又不只有你一人收到,去,把信拿来给我看看……”

第653章 德州帮

    德州。

    德州是山东的西北门户,位于河间府与济南府之间,此地位置的重要性在于——京杭大运河。

    楚朝的这条京杭大运河,南起浙江杭州,北达北直隶京城。纵贯南北,穿过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流经浙江、南直隶、山东、北直隶四省,全长三千余里。

    这条大运河说是“楚朝命脉”也不为过。

    运河上所过之地,便皆是楚朝重镇,南面的徐州、淮安、镇江、扬州自不必说,北面的通州、天津、沧州、德州……

    德州素有“九达天衢”、“神京门户”、“运河名城”之称,楚朝的四大漕仓之一便有德州漕仓。

    聚群之处,必有江湖,随着漕运而兴起的还有漕帮。

    运河上三教九流的人都有。

    从皇城南下任职、从江南北上进京的官员;在运河上南来北往的富商大贾;进京赶考和落第回乡的书生;开国时的十万漕军的子孙后代从军籍中流失;为生计奔波的水手、纤夫、舵手……

    总而言之,漕帮本身就鱼龙混杂,与其打交道的人也是盘根错节。便成了庙堂与江湖间一个独特的势力。

    德州帮便是漕帮中势力颇大的一个帮派。

    德州帮的兴起大概要往前追溯两百余年,最开始只是运河上讨生活的水手船夫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抱团在一起形成的船帮,到如今已是颇具威名的江湖大帮。

    德州帮却也不是完全独立,而是与运河上的各地漕帮关系颇为紧密,有些像是漕帮在德州的堂口。但这个堂口,却比一般的江湖帮派还要声势浩大。

    如今随着楚帝南逃、唐中元占领京师。天下易主或许在眼前,德州帮也需要作出抉择。

    德州帮的大堂便设在运河旁,毗邻德州十景之一的“剑冢秋风”,正是“西风猎猎长河畔,独对斜阳卫水流。”

    这一代德州帮的‘当家’名叫丘艟,江湖人称“鬼泥鳅”,因他眼小嘴突、身形修长,长得便像泥鳅,后来杀名渐起,旁人便在他诨号之前加了个‘鬼’字。

    德州帮的‘老管’浑名‘花爷’,因他身上的刺青不是什么青龙白虎,而刺了一大朵牡丹。

    花爷原是个刁衿劣监,所谓“刁衿劣监”便是没什么钱的穷酸秀才,虽然穷却有些见识与门路,当不了官便混在漕口上。

    他年轻时喜欢上一个青楼名妓叫作牡丹,后来牡丹被个大户赎去做妾、又被弄死了。花爷杀了人坐了牢,又被鬼泥鳅捞出来,在这德州帮慢慢混成了老管。

    此后他便不再提自己姓甚名谁,怕污了祖宗,别人便只称他作“花爷”……

    此时帮内议事,还有德州帮另外几位首领,诨号无非是‘解牛刀、走地蛇、灰狗’之类,听起来土气,手底下却都有真招。

    先开口的是花爷,站起身缓缓道:“兄弟们都知道,皇帝老儿从京城逃了。南北的漕运也停了一段日子了,接下来我们德州帮两万兄弟怎么吃饭?这事也该议一议。”

    “议啥子议?这事是俺们说的算吗?再说了,换了谁当皇帝,他还能不走漕运不成?”

    应话的是灰狗,他看起来削瘦如狗,手底下功夫却不弱,早年在码头上拉货和人起了口脚,一个人放倒了八条大汉,入了鬼泥鳅的眼,这些年也是为德州帮出生入死、渐渐混成了首领。

    说话间,灰狗手里还拿着一根大葱嚼着。

    这大葱却也不是一般的大葱,乃是济南府章丘的女郎山大葱,《章丘县志》云“葱以产女郎山者为最”。

    山东这边有个传说,道是王母娘娘花园里的大葱姑娘发现人间发生瘟疫,当即挥动衣袖,吹葱香到大地,赶走了疫婆,救助了百姓。但也因此违反了天条,被贬到人间。

    去年鼠疫横行,山东一带许多人平时便喜欢嚼用大葱来防疫,灰狗便特地买了五车大葱平日嚼着。

    “你这葱味,歹毒得很!”

    此时灰狗一开口,花爷皱了皱眉,扇了扇鼻子,一时便忘了自己说到哪了。

    好一会他才想起来,便侃侃而谈道:“谁当了皇帝都得走漕运,这话是不假。但如果天下分了南北,北边是瑞朝、南边是楚朝。往后哪还有那么多船北上,到时兄弟们该怎么办?”

    一句话,大堂中一众豪强面面相觑。

    “就是说啊,朝廷要真分了家,可袄心死咧。”

    “嘿,没想到俺还得管谁来当皇帝这事。”

    “兄弟们咋说?俺听说皇帝老儿就在德州城东面不远,不要俺们替他把京城打回来?”

    “哈哈,没准他还封个官给俺们当当,要想和俺拜把子可咋整?”

    “扯嘛,你揍得过人家反贼几十万大军吗?”

    “又不是俺一人,漕帮几百万人一个一口沫子就把反军淹了。”

    “不对啊,这事,津帮、罗祖教他们怎么说?总不能俺们德州帮带头……”

    说到这里,花爷再次站出来摆了摆手,道:“肃静,听当家说!”

    鬼泥鳅这才缓缓站起身,开口道:“老三说的不错,天下漕帮是一家,这事关系我们整个漕帮,不光是我们德州帮说的算的。但现在,麻烦来了,北面的通州帮、津帮那些糕子都已经投靠瑞朝了,他娘的徐、扬那边的意思又是这天下还是楚朝的。”

    灰狗道:“这不放屁嘛?才说的天下漕帮是一家。”

    “让他们几个堂口揍一架,哪边赢了俺们听哪边的……”

    “闭嘴!”

    鬼泥鳅喝了一句,又道:“大家伙都知道,现在楚朝的齐王、瑞朝的吴阎王,两边他娘的都在德州东边,马上要揍起来了。

    老子德州帮两万帮众,跟着混饭吃的还有两三万人,树大了他娘的就招风,现在两边都派人来找过老子。另外,瑞朝这边还想要德州漕仓内的粮食。漕仓给不给,弟兄们要帮谁,今日得有个说法。”

    花爷便又起身接着补充道:“前些日子,胶东那边来了人,许了承诺,说是往后他们顾着山东这边的运河;但如今看来,吴阎王兵势更歹毒些,瑞朝这边今天也来了人,说是兄弟们要是帮瑞朝,往后这大运河上便由我们德州帮作大,瑞皇还有封官。要信哪边,兄弟们议议……”

    一席话,大堂中便又是一阵七嘴八舌。

    原先这些人觉得该帮楚朝的皇帝老儿,但议到最后却觉得瑞皇的出身与自己这些人更投机。

    换言之便是:“让瑞朝的新皇帝早些拿了天下,往后这运河上,俺们德州帮当龙头老大!”

    “对!老三说的对……”

    鬼泥鳅心中早有定计,听了堂上的议论,到最后也不说话,挥挥手驱退一众首领,自己便向后院走去。

    ~~

    偏厅中,一名青年男子正坐在那饮茶,见鬼泥鳅进来,他笑了笑,道:“丘帮主来了?”

    “李大人觉得这茶怎么样?”鬼泥鳅问道。

    客房中这人正是李柏帛。

    “我不懂茶。”

    “瑞朝的大官就这样?”鬼泥鳅话却不客气,“一点品味也没有。”

    鬼泥鳅虽是江湖豪强,其实门路通达,黑白两道都混得风生水起。连济南府的德王在被建奴掳走之前也是他的主顾之一。

    德王一系原本封地就在德州,因初代德王嫌德州不好,请求改封到济南。没想到在延光十一年遭遇那样的浩劫。但鬼泥鳅也不心疼,他的主顾中又不是只有这一个亲王府。

    至于德州城中官员,到这边上任个几年十几年的,势力也比不上根深蒂固的德州帮。正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连德州知府有些事尚且还要看鬼泥鳅脸色。

    此时鬼泥鳅大咧咧嗤了一句,李柏帛闻言只是笑了笑,问道:“丘帮主考虑得如何了?”

    “吴阎王大军就在城外,你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草民还能怎么办?”

    “吴阎王奉令追捕楚朝余孽,并非是为了你们德州帮来的。”李柏帛道:“德州漕仓这批粮食原是楚朝的。我大瑞奉天承运,接过楚朝的江山社稷。那这批粮食也就是我大瑞朝的。”

    “话不能这么说,德州城如今可还在楚朝治下。”

    “德州知府已经投降了。”

    鬼泥鳅一愣,转头向门外看了一眼,只见四处风平浪静。

    “德州城投降之事暂时还未声张罢了。”李柏帛笑了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我等着来一出请君入瓮,让楚朝余孽自己撞进来。”

    鬼泥鳅便知道至少在这德州城,楚军大势已去。

    他想了想便道:“三年前,德州府衙欠了我漕帮银子,将漕仓抵给我们了。如今你们要漕仓,这银子……”

    “且不说那是楚朝官员私下抵的,只说如今,这里是大瑞朝。”

    “没这样的道理。”

    “道理是谁定的?朝廷的话便是道理。”

    鬼泥鳅脸色便沉下来。

    “我两万帮众,还有靠着我德州帮的船工、纤夫,可都还是要吃饭的。”

    李柏帛抬手虚按了两下,笑道:“丘帮主不要急,我此来就是为了这些人吃饭的事。”

    他站起身,负过手,微微叹息道:“三千里大运河,百万漕工衣食所系。陛下派我来,便代表他对此事的重视。”

    李柏帛之所以来,便是看到了京杭大运河的干系重大。

    它不仅关系到百万漕工,各地百姓的粮食需要官府收购、组织押运,运河不通,则产粮多的地方无法发卖,粮食的贫乏的地方得不到赈济。

    另一方面,楚朝定鼎燕京,军国所需便全仰赖东南,每年至少需要有四五百万石的漕食从江南运到京城。而如今京城粮草已空,瑞朝急需迅速攻领东南,但占领东南又需要大批军饷。这似乎陷入了一个死结。

    要解这个死结,李柏帛思来想去,还是落在运河之上。

    比如,要攻略山东,只要先占德州、临清、济宁等几个运河沿岸的城池,便相当于掌握了山东的命脉;同理,占了徐州、扬州,则楚朝也将难以在江南图存。

    控制漕帮,便是李柏帛着手解决这个问题的第一步。

    他虽然聪敏,但也是刚开始学着治理一个大国,许多事还只能一步步去试。

    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大瑞从蓟镇夺回来的钱粮马上就要用尽,许多人等着新皇帝的封赏,无数百姓需要赈济……瑞朝太缺钱粮了!

    李柏帛出发之前,便听说军中许多人又开始劝陛下纳捐。

    他这次如果拿不到钱粮回去,那便只能在京城纳捐。

    李柏帛知道,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因此,他对德州漕仓志在必得。

    要替陛下拿到这仓粮食,他不仅要劝降德州的官员和漕帮,更难的是他还要和吴阎王争。

    吴阎王若拿到这批粮食,绝不会乖乖交给陛下。

    从这一方而言,吴阎王是李柏帛此行的主要对手之一;但另一方面,李柏帛又要全力配合吴阎王击杀楚齐王周衍。

    这其中关系错综复杂,极难把握。让人很有种“打江山易、守江山难”的感慨……

    思及至此,李柏帛便对鬼泥鳅又是劝说了一番。

    言下之意无非是拿官爵代替银子。如果德州帮愿意助大瑞朝控制运河与漕仓,必有封官,往后尽力效命,或许能成为开国勋爵。

    意思虽简单,从李柏帛嘴里说出来却极是动人。

    鬼泥鳅早有定计,闻言终于下了决心。

    接着,李柏帛与他又交待了一番,便领着他出城去见吴阎王。

第654章 障眼法

    吴阎王此时正领兵把楚军包围在德州城东的避雪店附近。

    避雪店原本叫‘刘家店’,后周显德五年,赵匡胤领兵途经此处,天降大雪无法行军,于是驻扎此处。两年后,赵匡胤皇袍加身,代周称帝,大宋建国后,此处便改名叫‘避雪店’。

    楚军想南逃,但队伍里各式各样的人都有,自然是逃不快,便被吴阎王再次围住。

    关宁铁骑、神机营、山东兵马皆是精锐,吴阎王不敢硬攻,便打算继续包围到楚军断粮。

    楚军粮草本就不多,想来应该是撑不了十天半月。

    至于吴阎王这边虽然还有粮草,但他打算借着这边追截楚帝多私藏些钱粮,才打算派人去攻打德州,李伯帛就来了。

    吴阎王连孟九都不怕,自然也不会怕李柏帛。

    但一则李柏帛带了圣旨,不许吴阎王劫掠,二则李柏帛能只身到德州城劝降总归是好事。

    不劫掠就不劫掠吧,吴阎王也不想在唐中元眼皮子底下做得太过分。

    他这边不想太过份,没想到唐节却相当过份,竟派人来管他要粮。

    唐节与孟九领人沿海岸继续追击楚帝,让其麾下李鸿基领了两千人到吴阎王军中,说得十分好听——“就不劳烦吴帅了,末将自己将粮草押运到三殿下军中。”

    搞得好像吴阎王会答应给粮草一样……

    两人正在帐中扯皮,那边士卒禀告:“李军师来了。”

    李鸿基也不回避,打算让李柏帛再帮自己要粮。

    他目光看去,却见李柏帛身后跟着几个漕帮豪强,个个豹头环眼,看起来颇为凶悍。

    李鸿基本是陕西驿卒,曾因丢失公文被裁撤,走投无路才投得反军。此时看那鬼泥鳅双眼透着精干凛冽之气,心中便想道:“也就是楚朝皇帝没把运河上这些人的饭碗摔了,不然这帮人若是造反,怕是楚朝的天下早就丢了……”

    待李柏帛听说唐节要粮一事,却是替吴阎王大方了一次,劝其把粮草给唐节便是。

    吴阎王依旧不肯,冷哼道:“楚军有些战力,难以强攻。我大军还不知要围多久,回头要是粮草告磬,走了周衍,你们担待得起吗?”

    “吴帅勿虑,我今日来便是为吴帅献上一策,智计楚朝余孽。”李柏帛笑道:“我已说服德州上下文武投降大瑞朝。请大帅佯败一场,放开西面的包围,让他们楚朝余孽进入德州城,另埋伏一支精兵于城内,到时城门一关,取周衍性命如瓮中捉鳖……”

    吴阎王目露沉思。

    李柏帛便又道:“此计,一则可以尽快平定楚孽,二则也可避免吴帅损兵折将。对了,我知道这次追截楚孽,吴帅耗费糜巨。这样吧,等战事稍平,德州漕仓中的粮草吴帅自取便是。”

    吴阎王这才点点头,却是又道:“我军中粮草已不多,现在便让德州开城门,把漕仓粮草运来。”

    “不可。”李柏帛道:“我等眼下暂时不取德州,便是要作出德州还在楚朝治下的样子,要是现在惊动楚朝余孽,他们不肯入瓮又如何是好?对了,丘帮主,漕仓中如今还有多少粮食?”

    李柏帛说罢,便引鬼泥鳅出来。

    鬼泥鳅看似粗豪,却对这些事极为熟稔,娓娓道来。

    “淮、徐、临、德四仓,支运天下粮草十之三四,楚开国年间,一年运粮四百五十万石,四仓便兑运二百八十万石。睿宗年间,德州漕仓储粮过多,年久不用,以至于谷多腐烂,便开始每年支运三十五万石至京城……最近这些年都是荒年,存粮渐少,但京城并不知漕仓中准确存粮数目,加上瑞皇入京时正好有一批兑运粮送达,如今漕仓中有粮一百万石。”

    ‘一百万石’这个数目入耳,吴阎王微微变色,目光看向李柏帛,假客气地问道:“这些粮食……不用押解进京?”

    李柏帛笑了笑,道:“等吴帅歼灭周衍,陛下还要让吴帅平定江南。又何必来回押解?”

    吴阎王闻言便思忖起来。

    ——有了这些粮食,又可以招兵买马,扩大自己的兵势。到时候取了江南,自己手中有兵有地有钱,看唐中元还如何动自己?裂土称王,更甚者划江而治也并非不可能……

    他知道李柏帛是一个人来的,料其玩不出什么花样,便点头应下。

    那边李柏帛带人退下,出了吴阎王的大帐,便请鬼泥鳅先走,自己则是与李鸿基私语起来。

    鬼泥鳅看着李柏帛与李鸿基走远,却是又重新返回吴阎王的帐中。

    吴阎王见他折返,微微一愣。

    鬼泥鳅小小的眼睛如细缝一般,闪过一丝精光,低声道:“我与大帅投机,自当投靠大帅,哪能与姓李的那穷酸书生为伍。有一桩事,思来想去,还是告诉大帅……姓李的其实是骗你的。”

    “此话怎讲?”

    “这些年灾荒不断,楚朝哪还有粮食?今年那批兑运粮才运到临清,我们大瑞皇帝便已取了楚京,漕运便搁下了,粮食还在临清。德州漕仓其实根本就没有粮食……”

    “李柏帛为何要骗我?”

    “他这边让大帅拿粮食支撑战事,还分给三殿下军中,只给大帅打个白条。回头事情办完了,大帅打开德州漕仓,没有粮食又能如何?”鬼泥鳅道:“他再找个借口,让大帅你率军回京。他自己必定要再去临清漕仓取粮。”

    吴阎王闻言大怒,却是又冷静想了一想,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大帅若不信,只需派人到德清漕仓中一看便是……”

    ~~

    与此同时,李柏帛正对李鸿基道:“你速返回三殿下军中,让他与孟军师不必再追楚帝。楚帝既已乘海船跑了,他们追不到的。不如回头替陛下取了德州漕仓的粮食。”

    “可是吴阎王……”

    “放心,我让鬼泥鳅去使了一招障眼法,到时将他骗去临清便是。”李柏帛嘴角挂起一丝笑容,缓缓道:“给他来个偷梁换柱……”

    ~~

    次日,吴通从德州城内出来,没有披甲,只一身寻常装扮。

    他脸色极是难看,因昨夜奉了他父帅吴阎王的命令到漕仓验检粮食。那一个个麻袋捅开,只有外面的一层是有粮食,而里面的麻袋捅开,却全都是沙子。

    李柏帛果然个骗子。

    吴通只觉心中忿郁至极——自己吴家父子为大瑞出生入死,这次还死了吴伯。新皇却还要从吴家的兜里掏粮食。

    这般想着,吴通心中便有了计较。等擒杀周衍,自己便要让父帅沿运河南下,直捣临清,占了临清漕仓,让李柏帛这个死骗子吃个闷亏。

    此时德州城早已戒严,名义上还是楚朝领地,但德州帮自然是有办法出入自由,鬼泥鳅便带人一路送吴通出城。

    送走了吴通,他们回城之时便见许多难民排在城门。

    灰狗倒也有几分热心,策马上前便向城门的难民喊道:“别等了,城门不会开的,向南边逃吧。”

    “还逃个啥子,天下早晚让瑞朝打下来。”花爷骂了一句,便拿出官府的令牌上前叫门。

    他才穿过难民,人还未到城门前,忽有人在他肩上一拍。

    “嘻,老花头。”

    花爷转头一看,微愣之后,脸上便泛起喜色来。

    “嘿,羊偷儿,有两年没见了,你这头发……”

    “进城再说……”

第655章 江湖气

    德州帮的大堂。

    一行人回到大堂才敢放开说话,鬼泥鳅领着一个面相油滑的大汉便向众首领引见起来。

    “哈哈哈。兄弟们都来见见……这位,羊倌,京畿道上响当当的神偷儿,哈哈,别看我羊兄弟长这样,当年可是李督师亲卫营中的好汉。”

    鬼泥鳅说着,脸上极有种以引为荣的神情,接着又拍着胸膛道:“五年前,老子和花爷到通州押货,正是羊兄弟和白老虎兄弟救了老子的命。”

    一众首领便纷纷赞叹,抱来几个酒坛、拍开封泥便直接向羊倌敬起来。

    “谢羊兄弟救俺们大哥!”

    鬼泥鳅又是哈哈大笑,看向羊倌身后几人,眼睛便亮了亮。

    “这几位是?”

    “道上的兄弟。”羊倌嘻嘻笑道:“一会再给你引见。”

    “好!老虎兄呢?这次没和你来?”

    “说来话长,他……”

    鬼泥鳅拍了拍羊倌的肩,哈哈大笑道:“那就一会边喝边说……来人,快,准备酒菜。”

    一番咋咋呼呼的热闹之后,一道道酒菜搬上来。

    德州人豪爽好客,招待人既是“三提水”又是“十大碗”,所谓“三提水”,便是上菜顺序分三次,先来个四个大盘,分别是爆、炒、扒、烧四道菜;再来四个大盘,分别是炸、炒、溜、甜四道菜;最后再来四个大盘,分别是三菜一汤。

    而十大碗则是从三提水演化而来,分别是:黄焖鸡、黄焖鱼、肘子、汆丸子、米粉肉、甜饭、高丽肉、芥菜肉、虎皮鸡蛋、白菜海米汤。

    今日见了故友,鬼泥鳅与花爷极是高兴,什么三提水十大碗也不管,早派人回来吩咐有好酒好菜尽数拿出来,摆得满桌子都是大菜,又把馒头堆得如山一样高。

    “羊偷儿,有两三年没来山东地界上了吧。”鬼泥鳅才落座便指着羊倌的头便道:“你这头发哪去了?莫不是偷了谁家的老媳妇,头发被人揪了?”

    羊倌摸了摸头上的帽子与短鬓,道:“前阵子去了辽东一趟。”

    “你小子莫不是投了建奴?”

    “嘻,猜的倒也不错。”

    羊倌笑了笑,手里还拿着个大馒头嚼着,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

    座中却是静了一下。

    “你休要说笑。”花爷哈哈笑道:“定是你这偷儿谢了顶,跑来打趣。”

    他以前是个穷秀才,也有一点点学问,此时为了缓和气氛,拿着筷子敲着碗便唱道:“呀!头发遍周遭,远看像个尿胞。如芋苗经霜打,比冬瓜雪未消。有些儿腥臊,又惹得苍蝇闹鏊糟。只落得,不梳头,闲到老。”

    一众大汉又是哈哈大笑。

    “没在说笑。”羊倌却是正色道:“老子剃了头、投了大清朝,今儿过来便是要与几位哥哥们商量商量,如今清朝那边睿王主事,想要趁着反贼灭楚之际入主中原。哥几个若想有个富贵前途,不妨投降过来……”

    话到这里,座中德州帮众人面色一变,气氛登时尴尬起来。

    “啪!”

    一声响,灰狗将手中筷子在桌上一拍,大骂道:“乃乃个熊,还当来了个好汉,原来是个吃里扒外的王八三孙子!啐……”

    一口痰啐在地上,灰狗站起身,眼中已满是冷意,另外几个首领亦是纷纷起身。

    鬼泥鳅脸上的笑容凝住,放下手中的杯子,郑重看向羊倌,又问道:“羊偷儿,不说笑。”

    “不说笑。”羊倌道:“山东这地界,八旗兵不是没来过,他们能打不能打,哥几个也不是没见过。在这运河上做苦力捱了几辈子,你们就不想趁着这时局捞场大功业?”

    “别说了!”

    鬼泥鳅重重在案上一拍,杯盘锒铛作响。

    “羊偷儿,你救过老子的命,今天这番话老子就当没听过。要是你肯回头,老子还当你是救命恩人,要是还想当汉奸。从此你我一刀两断!”

    羊倌脸上仍带着贱兮兮的笑,又问道:“想好了?”

    “没得想!”

    “花爷,你怎么说?”

    花爷摇了摇头,将手里的酒碗一丢,站起身,叹道:“这辈子干了下三流的行当,已经是辱没了祖宗。要是再当了汉奸,还活个什么劲?羊偷儿,你我的恩义,也就到此为止了。”

    羊倌便道:“怎么?你们投得了反贼,我却投不了清廷?”

    “那他娘能一样吗?!”

    那边德州帮诸人还在大骂,羊倌哈哈一笑,转头对身边一人道:“怎么说?早与你说了,我漕运码头上这帮兄弟都是好汉,瞧不起谁?”

    那人不屑地撇了撇嘴,从怀中掏出两锭大元宝一抛,被羊倌接过、揣进怀里。

    见这一幕,花爷摇了摇头,苦笑一声,便又重新落座。

    鬼泥鳅眉头皱了皱。

    “羊偷儿,你几个意思?”

    下一刻,羊倌从身后一人手上接过一个包裹便向他抛过来。

    鬼泥鳅一把接过,解开一看,却是愣在那里。

    “乃乃个熊,这都烂了你还拿来……”

    灰狗心中好奇,目光看去,只见那包裹中是个腐烂的人头,烂肉和石灰混在一起,让人见之作呕。

    “当家的……这他娘的谁啊?看样子是个建奴……”

    “额尔克戴青。”羊倌道:“建奴那边的三等侯。”

    “俺又不认得这人。”灰狗道。

    羊倌伸出手,拿起桌上的扒鸡撕下一根大鸡腿,道:“老子这一趟跟着怀远侯去辽东,杀的可不止这一个三等侯,建奴的贝子、贝勒、郡王、亲王……还有他娘的皇……”

    “皇太极?!”花爷脸色一变,又倏然站起。

    “羊偷儿,你是跟着怀远侯去的辽东?!”

    羊倌还未及回答。

    “你刚才是在试探俺们?”灰狗大喊一声,整个人已冲过来,凑在羊倌面前。

    “乃乃个熊,你试探俺们?!”

    一股大葱味扑面而来,羊倌只觉头一晕,整个人都有些发懵,应道:“试探你就试探你,想咋的?”

    “好!”灰狗大喝一声,赞道:“好汉子!刚才骂你三孙子是俺的错。俺干了这一坛给你赔罪……”

    话音未落,他举着那大酒坛便是咕噜咕噜地牛饮。

    羊倌便将灰狗拉了拉,道:“行了行了,知道你是直来直去的好汉子。坐,坐下来我与你当家的有话说。”

    诸人重新落座,鬼泥鳅的目光便在羊倌身旁那几人身上扫视了一圈。只见他们个个带着杀气,那种凶悍却与自己这些江湖人完全不同……

    其中一个年轻人戴着帽子,脖子上围了块破布遮着下巴,又低着头,看不清模样,但浑身那种威势却是掩都掩不住,显然有些不凡。

    鬼泥鳅也不多看,转头与花爷对视一眼,果然见花爷的目光也落在那年轻人身上。

    那边羊倌说起辽东之事……

    听着听着,堂中一众豪强便渐渐红了眼。

    建奴洗劫山东两次,杀山东二十余万人,又俘获人口数十万,堂中人皆有亲朋故旧或被杀或被掳,听得这一段事便不由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待得知白老虎身死,鬼泥鳅与花爷放声大哭。

    他们本以为白老虎只是这次没和羊倌一起来,却全没想到他已埋骨异乡。救命之恩未报,两人便又拿了牌位,咬破手指以血写了“恩公白老虎”放在堂上,洒酒奠祭……

    良久,诸人又哭又醉,堂中一片杯盘狼藉。

    鬼泥鳅已是哑了嗓子,红着一双眼,看向羊倌,道:“我知道你今天来想要干什么,你想要扶楚?但你来晚了啊,我已经投了瑞朝……这瑞朝总归还是我们汉人的朝廷,我看那吴阎王军容盛大,想来很快能安定天下。昨日我见了李柏帛,这小子也厉害啊。三下五除二拿了德州漕仓,替我们罩着漕运……我真没办法啊……算了,啥也不说了,说到底,老子也要考虑这两万帮众的生计……”

    “我知道。”羊倌笑了笑,道:“不逼你。”

    花爷便道:“羊偷儿,真不是当家的想反楚朝,实在没办法啊,这运河上多少张嘴等着吃饭?兄弟们都是拖家带口的。那李柏帛说的不错,‘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他能看到这一点,这瑞朝想必也差不到哪去。要是能尽快平定了战乱,对大家伙都好……”

    他酒喝得多,脸色泛红,说话也语无伦次起来,但看着羊倌,眼神颇为真诚。

第656章 投哪边

    鬼泥鳅又灌了半坛,打了个酒嗝,道:“我们山东汉子,直来直去,最讲义气。羊偷儿你若要我帮楚朝……可以!但这两万帮众,我不能带着他们送死……这样,老子不做这当家了!我随你走,还你的救命之恩,行吧?!”

    羊倌也有些微醺,摆了摆手道:“我说了,不逼你。”

    “不是你逼我。”鬼泥鳅哈哈大笑,醉态愈浓,重重指了指自己的胸腔,“我,山东好汉!一诺千金……我祖父……祖父订了一门亲,还没过门,见都没见过,女方就过世了,但就算过世了,她也还是我祖母!族谱上她是大房,我阿嬷是继室……就是这样,一诺千金!我祖母家里家道中落,我爹给他们养着,为什么?因为那就是他的娘舅家……我也给他们养着,那就是我的祖母家!”

    “好。”花爷拍案大喊道:“当家的一诺千金。”

    “你别吹捧老子。”鬼泥鳅一挥手,又道:“羊偷儿,你救过老子的命……说,老子要怎么报答?!”

    羊倌摆手不停。

    “醉了醉了,老泥鳅你醉了……嘻嘻,醉泥鳅……”

    “我没醉。”鬼泥鳅仰头长叹道:“老子是怕啊,怕老子还没来得及报恩,你他娘的就嗝屁了。”

    “哈哈哈。”堂中又是一片哄堂大笑,也不知是悲是乐。

    笑罢,羊倌起身道:“我今天来,真不是要逼在座的众兄弟,但有些事得给大家掰扯明白了。这漕运之事,绝不是李柏帛说的那样简单……”

    “哈,说漕运,你羊偷儿还能比我泥鳅儿懂?”

    忽有人道:“懂不懂的,李柏帛这件事做得肯定不对。”

    这声音颇为清朗,一众人转头看去,只见座中那个一直不声不响、气度不凡的年轻人已站起来,解下头上的帽子和脖间的围布,露出一张极俊俏的脸。

    “若我猜得不错,德州漕仓应该还有三十万石到一百万石粮食。除了近三十万石的储粮,或许还有今年的数十万石兑运漕粮……我问你,李柏帛是否要将这些粮食全部押解进京?”

    鬼泥鳅闻言一愣,下意识答道:“是。”

    “京城缺粮不是一天两天,却从未说过要搬空德州漕仓,你们以为是为什么?真当满朝文武忘了这事不成?”

    鬼泥鳅与花爷再懂漕运也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对视一眼,却是答不上来。

    “不是,你谁啊?”灰狗见这年轻人年岁挺小,语气却不小,打了个酒嗝便问道。

    羊倌便颇为狗腿地往这年轻人身后一站,朗声道:“你们眼前这位,就是楚朝驸马,破建奴、杀皇太极的怀远侯。”

    鬼泥鳅与花爷早就隐约猜到,闻言倒不算太诧异。堂中另外几位首领却是大惊,酒也醒了大半,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接着,众人反应不一,个个惊呼着上前拜见。话语间皆是“仰望已久、平生大慰、幸甚至极”之类,颇有些梁山好汉见宋江的样子。

    也是因为王笑这次来的是遭过清兵洗劫的山东,市井间早将辽东一战他击杀皇太极之事添油加醋大说特说。若这里是江南,人家可能就觉得他不过是个立了点微末寸功的小小侯爷。

    德州帮诸人一番拜会,便要拿酒去敬王笑。

    王笑难得有些豪阔,举碗敬了诸人一杯,笑道:“这酒不错,德州墨露。”

    花爷闻言微讶,不由笑道:“侯爷竟也懂酒。”

    “不算懂。”王笑道:“我家中本是做些酒水生意,这才略知一二。墨露,德州名酝,色如黛漆,味比醍醐。”

    鬼泥鳅一拍大腿,大笑道:“哈哈,不错不错,京城王家也是我们漕帮的老主顾了,王家每年从德州走船三大艘,运的济南秋露白、青州金玉露、章丘羊膏酒、德州墨露和罗酒……都有!都有!”

    “对对对,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王现公子前些年来往南京与京城,每次路过德州都是我招待的。”花爷凑趣道,“没想到我们和侯爷还有这样的渊源……”

    既有这样的渊源,彼此对话便又亲切不少。

    王笑知道这些山东汉子虽爽快仗义,但仗义是私事,德州帮在这时节做何抉择却是公事。私交再好,也未必能改变鬼泥鳅的选择。

    果不其然,一番热闹寒暄之后,鬼泥鳅又解了些酒意,赔罪道:“侯爷勿怪,我仰慕侯爷威名是真。但……这漕帮兄弟往后的生计……眼下这局面……”

    言语间十分为难的样子,显然下一刻又要说不做当家的云云。

    “丘帮主勿虑,这我明白。”王笑道:“方才说到德州漕仓。京城这些年缺粮,却也极少动德州漕仓的粮食,道理很简单,山东、河南各地有灾荒要赈济粮;各方官府要支禄米;各地军伍要兵饷;辽东战事频发,还要运饷供登州营、即墨营支援辽东……总而言之,不可轻动。

    当年建奴入寇,朝廷调济南兵马支援德州,看似出了昏招,实则正是因德州漕仓不容有失。

    换言之,这么大个朝廷,开销本就吃紧,粮钱分派是极复杂的事情,要把一枚铜钱掰成两瓣用。德州知府欠了你们德州帮的银子,将漕仓抵给你们,他以后拍拍屁股走了,下任知府必是不认账,无非是从别的地方再给你们些好处,看似官商勾结,却也是一种……省银钱的艺术。可惜,李柏帛不懂这种艺术。”

    王笑说到这里,堂中一众江湖豪强其实是听不太明白的。但看着他侃侃而谈的样子,却有种高深莫测之感……

    “再说了,大运河时常淤塞,浚疏要银子、往常维护也要银子,只说这运河上的劳役,仅德州一段,洪夫的役银一年便要两万两银子,还有坝夫、堤夫、浅夫、溜夫、闸夫、泉夫等又要多少银子?他瑞朝可有这个财力?

    李柏帛与你说往后他罩着这条运河,可提过这些事?他瑞朝钱粮吃紧到要把漕仓这一点存粮都运走的地步,只怕三年五载内正常漕运都保不住,何谈其它?他们瑞朝这些官,能先学会治理便不错了。

    但建奴觊觎我中原锦绣河山,八旗大军虎视眈眈。真的有时间让唐中元坐稳江山、慢慢学习治国之道不成?别的不说,战乱了这么久,漕运也停了这么久,你们德州帮还能撑得住吗?”

    鬼泥鳅愣了愣,还未说话。那边灰狗已拍案喊道:“侯爷是明白人!当家的,我们还是跟侯……”

    花爷便连忙拉了拉他。

    王笑目光瞥见这一幕,眼中愈发笃定,又道:“我不妨试着推演一下,看你们投了瑞朝之后会如何……唐中元拿了德州漕仓的粮食,他依然不足以应付眼前的局面,别说南下,他甚至稳不住北方。漕运?建奴一旦打来,他很可能还要败逃陕西……到时,你们怎么办?”

    话到这里,德州帮众人吃了一惊。

    鬼泥鳅想了想,脸色变幻数次,终于拜倒道:“请侯爷赐教……”

第657章 李柏帛

    “山东,出好汉的地方,弄根葱,弄头蒜,咱们喝他两盅……”

    德州帮客房中有人哼着歌,跑调得厉害,声音却颇为清朗。

    送客入屋的鬼泥鳅与花爷却极喜这样的词,他们也没觉得这样怪怪的调子上不得高雅之堂,只觉侯爷唱到了自己的心里,恨不得再喝去他两盅。

    等他们走了,王笑拿水洗了把脸,推开窗吹了吹风,感到脑袋清醒了些。

    一群草莽大汉铜锣般的大嗓门在耳边喊了一晚上,此时的清静便让人大松一口气。

    他便在窗前坐下来,从怀中拿出地图继续推演起来。

    多了一个李柏帛,王笑在海船上推演的所有战术便只好作废,全部重新来过。

    “李柏帛……倒也蛮聪明的,可惜还是稚嫩了一点。年轻人初涉国事,失之于稚嫩啊……”

    月光下,少年摇摇头叹息了一声,像卢正初那样以老气横秋的姿势在椅子上半躺着,合上眼,嘴里嚅嚅评价了一句。

    ~~

    李柏帛并不知道有人说他稚嫩。

    “老了啊,年轻时熬两三个晚上丝毫不觉,如今不行了。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

    李柏帛的妻子汤小霜正给他披了件衣服,他便如此感叹道。

    他时年不过三十三岁,最近鬓角却已长出了几缕白发,脸上也满是风霜。

    汤小霜听他感慨,有些嗔怨道:“老什么老,也就是近来辛苦些,回头歇两天便好。”

    “歇怕是歇不了的,陛下才取京城,如今这时节正是公事最繁重之时。”

    “那你这次出京也不知道多带些人来。”汤小霜道:“当自己是诸葛丞相不成,食少事烦,岂能久乎?”

    她虽是出身绿林,但既然丈夫有才学,她有心学,便偶尔也能像这般应和两句。

    李柏帛便忙摆手道:“比不得诸葛丞相,这是万万比不得的。”

    话虽如此说,他得了妻子这一句类比,心情倒也不由自主有些开心,如小孩得了夸赞一般。

    “有何比不得?”汤小霜成心哄他,又道:“只说大瑞如今疆土便已胜过蜀汉,以后你还要助陛下一统天下。”

    李柏帛又觉惭愧、又觉一腔豪情溢上来,一时便不知如何应答,好一会才想起把话题转回来。

    “这次出京不是我不多带人,实在也是无人可带,大瑞朝没有治国英才啊。等孟先生回了京城,许是能好些……”

    说着,他执着毛笔又沉思起来。

    汤小霜不敢打搅他,坐在一旁拿着针线缝补衣裳。

    过了一会,李柏帛喃喃自语:“今次该是没有纰漏了……鬼泥鳅是重诺之人,必不会反悔……德州知府冯致知,我早与他通信,想来也不会反复……为何这心里总觉得不安?”

    汤小霜低声嘟囔了一句:“你就是这磨磨叽叽的性子呗。”

    这话她自己也觉好笑,低着头笑了笑。

    李柏帛却是听到了,转头道:“不是我磨叽,孟先生和三殿下追楚帝到沧州海边,让王笑救走了,这人若是再赶过来,以其在关宁铁骑中的威望,只怕楚军战力还要翻一番……”

    汤小霜眉毛轻轻一挑,颇有些好奇,凑近道:“便是芊芊上次与陛下说的那个?”

    “许是吧。”

    “什么‘许是’,你知道这事吧?”汤小霜愈发好奇。

    李柏帛沉吟道:“那又如何?儿女私情、家国忠义,这人投降或不投降我大瑞朝,未必便能为一己私情所左右,总之各为其主……”

    话到这里,他见汤小霜眸子愈亮,心中便暗道不好。

    果不其然,汤小霜又凑近了些,问道:“我问你,若我是楚朝公主、你是瑞朝功臣……若要你为了我,你投还是不投?”

    李柏帛沉默了一下,好像是愣住,脑中却已飞快思考起来。

    “军师。”下一刻,有人在帐外唤道。

    ——活下来了。

    李柏帛心中感叹一声,一本正经地应道:“何事?”

    “楚济南府参将江举仁来了,拿着军师你的信件。”

    “江举仁?”李柏帛问道:“是他自己来的还是领兵来投?”

    “只带了两名亲卫。”

    “人在哪?”

    “在吴帅营中。”

    李柏帛点点头,转向汤小霜,正色道:“那为夫便先去了。”

    ~~

    一路上,李柏帛脑中便开始考虑这件事。

    江举仁与楚朝一般武将大同小异,贪财怕死之辈。

    但大瑞拿下京城后,李柏帛还是写了封信去招降他。一则是因为济南墙高城坚不好强攻。二则是因为山东地方实在不好拿,楚朝山东巡抚吴培、山东左布政使钱承运都是齐王死党。右布政使俞兴国倾向南京的皇孙,济南知府施光卓态度含糊,算来算去,也只有江举仁可以作为突破口……

    李柏帛本以为这件事需要等自己到了济南当面劝降,没想到江举仁竟自己跑来了。

    进了中军大营,便见江举仁单膝跪在吴阎王面前,果然是投降了大瑞朝。

    “王笑到了济南。”吴阎王指了指江举仁,又对李柏帛道:“让这个降将和你说吧。”

    他前阵子死了个儿子吴伯,心情便不怎么好,这些天下来人瘦了很多,看起来更加阴郁可怕。

    江举仁似乎有些被吴阎王吓到,说话也是吞吞吐吐的。

    “这位便是李军师吧……罪将久仰大名,平生渴慕,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对了,罪将已经投降了大瑞朝……”

    他如果是自己一个人投降过来,对李柏帛而言也是毫无用处。

    劝降江举仁,为的本就是拿下济南城,至少也要拿下济南守军。又不是大瑞朝这边缺个猛将……何况江举仁显然不怎么猛。

    但李柏帛现在的关注点也不在这方面,开口便问道:“王笑到济南了?细说。”

    “是。”江举仁道:“他是两日前到的济南,半夜在城外叫开城门。我本不想给他开城门,但他亮出名号,城门校将私自开门迎了他……”

    话到这里,李柏帛露出有些无奈、又有些不出所料的表情。

    这便是势,辽东之战之后王笑已形成了他的势。权势这种东西就是有多少人认同你,你便有多少权势。如今王笑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往济南城一坐,那座坚城就愈发难攻。

    另外,王笑以这个速度从海上直接赶到济南,为的必定是接应周衍这批人。

    李柏帛心中叹息——娘子还说我磨磨叽叽,我这分明是未雨绸缪呐。

    那边江举仁接着道:“王笑进城之后,罪将麾下游击将军徐典马上便投靠了他。他们又搜查出李军师的来信,夺了罪将的兵权……”

    “信看完了要烧掉啊,蠢材。”说话的却是吴通,一脸鄙视的神情。

    江举仁留着信本是为了等瑞军破城时用以保命,此时也不敢顶嘴,只好道:“罪将想着,大瑞势如破竹、不必担心这些……”

    “别说这些小事,接着说。”

    “是,被夺了兵权之后,罪将便被关押起来,幸得军中忠义兵士相救,又因罪将在济南军中还有些旧望,才得以逃了出来……”

    “没让你说这些。”吴阎王拍案骂道:“让你说接着王笑如何了。”

    “罪将逃出济南城之时,只见城中军民厉兵秣马,想必王笑是要来接应齐……楚朝余孽。”

    李柏帛便又问道:“他有多少人?”

    “进城时只带了数百人,但据说他从辽东带回了精锐万余人,他到济南之时,大部人马据说已走到青州……”

    吴阎王与李柏帛又仔细盘问了江举仁一番,所得到的也只有只言片语。

    王笑从辽东带回万余精锐?

    这件事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击杀皇太极这种更不可思议的事他也做过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王笑在辽东的行迹扑朔迷离,可以作为推测依据的线索太少,实在不太好判断。

    对于济南城的动向,江举仁那两名亲卫也所知也不多,只说王笑在济南调粮草供其一万余精锐,因粮草不足,又征用了许多民夫与马车。

    李柏帛将这些零零碎碎的情报汇总分析,隐隐约约便得到一个大致的猜测……

    吴阎王也是皱眉沉思,忽然拍案喝道:“王笑要取临清!”

    打仗这种事,除了兵马,粮草亦是重中之重。王笑前阵子还在海上,如今匆匆赶到济南,若真有万余精锐,推算他们的行军速度,那必定没带粮草。

    站在王笑的角度下,接下来便该先取了漕仓,再率军来接应周衍。

    问题是今年江南的兑运粮在临清还是在德州?

    于是,吴阎王一句话说完,便盯着李柏帛的眼睛,试图看出些什么。

    李柏帛这般被看着,忽有些进退两难。

    事实上,兑运粮就在德州,他本打算在平定楚军之后将吴阎王骗去临清,再自取德州漕仓。

    但现在,李柏帛知道王笑就要来德州了,那……该不该告诉吴阎王呢?

    “不是临清,临清漕仓存粮不过十万石,关键还是在德州。”李柏帛叹道。

    吴阎王心中冷笑。

    ——果然,这李柏帛到现在还在骗自己。

    这般想着,他反而愈发确定鬼泥鳅所言不虚……

第658章 入瓮城

    汤小霜独自在帐中坐了良久,李柏帛终于回来,神色却不是很好。

    “怎么了?”

    李柏帛将事情说了,末了叹道:“我使了一招偷梁换柱,没想到弄巧成拙。现在吴阎王真以为王笑要取临清漕仓。”

    汤小霜微微变色,问道:“你不将实情告诉吴阎王?若是误了军情……”

    “他不信。”李柏帛道:“除非我把设计让鬼泥鳅骗他之事和盘托出,不然他是不会信的。但如此一来,我后手便用尽了。德州漕仓这批粮食一旦落在吴阎王手里,影响比走脱了楚帝还要严重……”

    他来回踱了几步,道:“王笑没那么快来,我们还有机会。吴阎王急着派兵南下临清,他大军一动,楚军很有可能会借机突围。我已设法说服他,先将楚军歼灭再南下临清。”

    “来得及吗?”

    “明日便动手。”

    汤小霜一愣,道:“但三殿下和孟先生还没到……”

    “等不了了,周衍要杀、德州漕仓要拿,这两桩事想要办成,我只能行险一搏。王笑的人马已到济南,没时间了,只能明日便动手。”

    李柏帛说完,便郑重对汤小霜道:“我想让你进城一趟,看看德州城可有异动,盯紧德州文武以免生变。”

    “好。”

    “本想着如今取了京城,往后不用夫人再出手,但这次实在是没人手可用。”李柏帛叹了一声,又交待道:“你武艺高,但也要小心行事。若是察觉不对,马上出城报我。”

    “我知道。这些年什么麻烦没见过,德州城小事一桩。”

    汤小霜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换了一身布衣,抹灰了脸,执起长剑便悄然隐没在夜色当中……

    李柏帛则是又出了自己的帐篷,回到吴阎王那,连夜调兵遣将。

    黎明时分,德州府东城两道城门悄悄打开,吴阎王麾下大将许人凤领了一万精锐进了城。

    他们在瓮城中摆上柴火,以油布盖着,又在地上淋上猛火油。接着,一万精锐与德州守军便隐在城墙上,身边还摆着一桶又一桶的猛火油。

    许人凤也不解甲,检查了周围的情况以及兵卒的火箭,最后倚在城垛坐下来。

    他在等,等楚军进了城,便在这瓮城上一把火将他们烧个精光……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光大亮。

    阳光从东边缓缓升起,喊杀声也远远响起……

    ~~

    避雪店。

    天光初亮之时,吴阎王便对楚军发动了攻势。

    数十万人的大战又是杀得尸横遍野。

    楚军粮食并不多,显然已开始节省分派,士卒的精神也不如前几天饱满。但也还没到很饿的地步,振起一腔血勇也颇具气势。

    关宁铁骑被安排在南面,几次冲阵都带给瑞军极大的压力。

    吴阎王便亲领中军守着南面,这次能否一战歼灭楚寇,首先便是看他能不能封死楚军南下的道路……

    战场上士卒密密麻麻,如乌云一般。双方从清晨杀到傍晚,直杀得天昏地暗。

    因人实在太多,瑞军后排的士卒执着刀站了一整天都还没当面见到楚军,只能听着震耳欲聋的杀喊声枯站着。这却也不是什么易事。战场上紧张的氛围压迫着他们的神经,每一刻都是巨大的折磨。

    相比而言,秦山海的指挥艺术显然要比吴阎王高出不少。

    哪怕是乱战之中,秦山海还是努力一点点地调整阵形,让士兵们能轮换着杀敌。

    要做到这一点需要极大的耐心与高超的指挥能力,一天下来,秦山海浑身都被汗水浸透,因为脱水,整个嘴唇都显得苍白。

    但就是类似这样的小优势堆叠起来,七千关宁铁骑领着两万锦州步卒,对阵三倍于己的瑞军老营精锐,鏖战一天也未落下风。

    未落下风,但,突围不出去。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楚军已是力竭。

    吴阎王指挥能力虽不如秦山海,却也是百战老将,终于将前方的久战的兵卒换上,让后排的生力军压上去……

    “杀!”

    战场一角,秦山渠提刀劈下,浑身上下都被鲜血浸湿。

    他的大刀已然起卷,每次劈在敌军骨头上都要卡一下。他的虎口也破了,血流不止。

    “他娘的!突不出去了……”

    又杀了一人,秦山渠也终于没了力气,大骂一声。

    “嘭”的一声,一员瑞军趁他分神便冲上来,刀劈在他胸甲上。

    凭他盔甲坚固,这一下也是摔下马来,浑身都疼得厉害。

    纵横沙场一辈子,最后死在吴阎王手上总是不甘。秦山渠鼓起最后一丝战意支起身,提起刀挡了一下攻势,又有几柄长刀向他砍来……

    下一刻,忽听西面战场一片欢呼。

    所有人一愣,林绍元策马冲来,救起秦山渠便向西面奔去。

    “怎么了?”秦山渠目光看去,不可置信地喃喃道:“西面的登州营打赢了?这怎么可能……老子还没赢……”

    但再不可能,事实摆在那里。

    南面的关宁铁骑不能突围,西面的登州营却已击溃了瑞军。

    只见那边瑞军四散逃去,登州营欢呼着,一边追击,一边招呼同袍突围。

    秦山渠虽然觉得有些不服气,但也还是由衷感到高兴,大呼一声便道:“儿郎们,随老子断后!”

    “快突围啊!老子给你们断后……”

    楚军士气大振,呐喊着开始向西突围。

    四面的瑞军四散逃窜,别处的瑞军在一阵慌张之后才重整好阵型,向楚军追上去……

    双方都有步卒,行进得并不快,边战边走,又抛下一地的血骨与尸首。

    吴阎王的中军始终跟在南面追截着,阻拦楚军南下。

    一逃一追当中,德州城一点点浮现出它的身影……

    ~~

    “报!德州知府已准备打开城门迎接齐王殿下,军情紧急,请速入城!”几匹快马飞速返回到王珠面前禀报道。

    马上的骑士浑身是伤,说话间身子又晃了晃。

    王珠沉着脸,思忖片刻,果断下令道:“进城!”

    他身后的马车上,宋礼掀开车帘道:“吴阎王这么久不取德州城……太可疑了……”

    “没办法了。”王珠四下一看,语气飞快道:“没办法了,这一路无处可为凭障,就算这是反贼的计,那也是阳谋。”

    一句话,‘没办法了’四字他一共说了两遍。

    若还有一点别的选择,王珠不会说这四个字。

    从京城逃到沧州,他大哥王珍已如油尽灯枯一般病倒。王珠接手过南逃人马之后,面临的是更复杂的局面。

    各路兵马还没磨合、粮草也已告磬、走丢了皇帝和孙白谷之后楚军士气开始渐渐低迷、士卒体力耗尽、伤兵的问题也显现出来……而瑞军那边经过沧州一役则是变得小心谨慎。

    整合山东兵马、北上接应、再到领军逃到避雪店……这些日子,王珠已使尽了浑身解数。

    但,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他一介商贾之子,也是初次经历这样的大战。到了这一刻,对方的大军逼过来,他已经没有选择……

    “赌一把吧。”王珠道,冷淡的神情中是无尽的疲倦。

    “唉,只能寄望于德州官员还忠心楚朝了。”

    宋礼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长叹一声,回了车厢,在摇动的马车中对周衍跪下来,满面泪流。

    “殿下啊……愿天佑我大楚……”

    ~~

    “来了。”

    城墙上,许人凤搓了搓手心里的汗珠,低声下令道:“放开外城、紧闭内城,等楚军进来了,片甲不留!”

    外城吱吱呀呀打开,仿佛德州瓮城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

第659章 猛火油

    这一支楚军有关宁铁骑、神机营、山东兵马以及少量的宣大骑兵,七八万兵马还护送着齐王及近三千官员、勋贵、家眷……急逃之中却也没有很乱。

    神机营先行入城,山东兵马护卫着车驾入城,后面便是关宁铁骑断后。

    秦山渠横刀立马拦在城门外,大喝道:“城上的,开炮啊!轰他娘的反军!”

    城下一片杀喊,城墙上却未听到炮声,连箭矢也未落得几支。

    秦家诸将对视几眼,隐约感到不对。

    接着便听德州知府冯致知探头喊道:“弹药潮了,将军快入城……快关城门了!”

    那边吴阎王大军已掩杀上来,飞箭如雨向这边袭来,要抢在关城门之前突破关宁铁骑的防线。

    关宁铁骑不敢久战,此时也不容多想,向城中退去……

    前头齐王的马驾早已入了瓮城,后面秦小竺正骑马护着淳宁的车驾,忽然皱了皱眉,吸了吸鼻子。

    她向来鼻子灵,一闻便发现是猛火油的气味,再四下一看,见瓮城中四周摆着一排排黑乎乎的布,虽不知里面摆着什么,她却也马上就知道不好。

    才要喊出来,秦小竺却也怕影响军心,掀开车帘便飞快地对淳宁道:“德州官员怕是反了,城内有埋伏。”

    淳宁正端坐在车内,此时场面她其实也害怕,脸色都有些泛白,手脚也是冰冰凉凉的。但她还是努力绷着神情,显出一派淡定模样。

    “你别喊出来,快派人告诉二哥与诸位将军便是。”

    秦小竺依言吩咐了几名亲卫,自己握着长刀戒备,心中忽然有些茫然。

    她以前觉得自己很厉害,仗着武艺高超,天不怕地不怕的,还放过‘誓杀奴酋皇太极’之类的豪言,京中那些时日也都是她在保护王笑。

    但回到辽东之后,她的武技在战场陡然便黯淡下来。十人敌、百人敌的技艺不足以改变什么或保护谁,秦小竺便发现更多的时候是王笑与祖父在保护着自己。

    后来,她离开王笑与祖父、再回到关内,入了京城,其实心里很不好受,但想着要保护好淳宁,这才一路强撑过来。

    现在这德州的瓮城横亘在眼前,散着极危险的气息,外面还有数十万的反军。秦小竺才知道,拿着刀的自己其实是保护不了淳宁的。

    她忽然有些急得想哭,就算不能像她这个年纪别的小姑娘一样梨花带雨地哭,能流出眼泪来也好……

    此时确实也有与秦小竺年纪相仿的小姑娘正哭得梨花带雨。

    宋兰儿本来不想哭的,但她的情绪已经压了一路了。

    她虽然不像别的官宦人家的女儿一样养尊处优,但从小也是书香门第里长大。这一路南逃各式各样的场面以前哪有见过?一个月不曾洗漱了还只是最小的事,时不时便是打上一仗,她们虽一直躲在马车上,那些可怖的杀喊与惨叫却不时都能听到,压得人心口堵得慌。

    偶尔掀开车帘向外看去,便能看见远处的血色和残肢。

    害怕还只是一方面,有时正好碰到兵士抬着担架路过,上面的伤兵惨不忍睹。想到他们是为了保护自己这些人落成这样,对宋兰儿她们也是巨大的煎熬。

    宋兰儿本是拼命让自己不许哭出来,但今天从突围开始,马车便跑得飞快,磕在一块石头上,车中几个小姑娘都颠了起来,宋兰儿一头撞在车顶,脑袋上磕出了个大包。

    这本来只是一件最小的事,却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一个没忍住,终于大哭起来。

    车中另外几个小姑娘便连忙哄她。

    缨儿有些憨傻,钱朵朵胆小,左明心身子不好没什么精神,也只有左明静还算冷静,拍着宋兰儿的手,说了些真正能安慰人的话。

    此时已没人还顾得上她们有没有掀开车帘,左明静一边劝慰着宋兰儿,一边掀起帘子向外看去,只见瓮城之中密密麻麻都是人,城墙上有官员大喊着安抚兵卒的情绪。

    “齐王殿下可在?下官德府知府冯致知……敢问是哪位将军领军?还请以城中百姓为念,先约束将士,下官再开内城门……”

    忽听一声巨响,随着关宁铁骑入城,外城的城门被轰然关上,将反贼的兵马隔绝在城外。

    四下安静了一会,接着再次喧闹起来。

    “开城门啊!”楚军大喊着。

    似乎是内城门还未打开,巨大的瓮城中沸腾开来。

    左明静有些不好的预感,想了想,解下头上的金钗攥在手里。

    她低着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钗子,指尖捏得有些发白。

    “情况怕是不好。”左明静低声道。

    马车中几个小姑娘愣了愣,宋兰儿止了哭声,眼里的泪水却还是止不住。

    左明静又道:“要是落在反军手里只怕是……一会我们……”

    她说着,抬起手,拿钗子指在自己的喉咙上。

    这一下,几个小姑娘便全都哭了出来,一边学着她解下钗子握在手里,手都不停地在抖。

    “朵朵,你敢吗?”

    “嗯,敢。”

    “来,我们握着手。”

    左明静说着,左手拉过几人的一只手放在一起,低声道:“都不要怕……”

    缨儿的一只手被她们几个压在中间,另一只手上握着一个檀木簪子。

    这簪子是她少爷送她的,她想起少爷送自己簪子时的情形,眼里的泪水便大颗大颗流下来。

    她自然也是很害怕,但此时之所以哭,倒也不全是因为害怕,只是觉得……自己最后还是没等到少爷回来。

    明明说好去宣读个圣旨,偏偏走了那么久。平常这样想着她其实颇为委屈。但此时眼中委屈便全变成了遗憾。

    自己今天要是死在这里了,往后也不知谁还能照顾少爷。

    小丫头越想越伤心,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

    缨儿的哭声在这一片嘈杂中实在是不起眼,因为队伍里哭的人太多了,前面几辆马车上,皇太也在哭,太后也在哭……几乎所有家眷都在哭。

    其中还有些人不仅哭,还跑出来闹事,比如……王康。

    王康本来就不想离京,被王珍直接捆了出来,心头憋了一肚子火。要不是看自己的儿子指挥着大军、好像是楚朝的中流砥柱一样,他早便要发作。

    此时到了这种地步,王康终于忍无可忍,冲下马车,一路拨开人群跑到王珠马前,指着王珠鼻子便大骂道:“蠢材,朝廷都被你带到死地了!”

    在他眼里,大儿子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让朝廷抛弃京城,让他又惊又怒。现在大儿子病倒了,这二儿子干得比大儿子还差!

    要不是自己这两个蠢材儿子,陛下未必守不住京城,京城的城墙多高啊……总之好好的生意不做,非到掺合到这些政事当中,结果弄成这个样子,不骂一顿简直难消心头之气!

    王珠正策马站在那打量瓮城,倒也不如何惊慌,而是眼中带着思索。突然被父亲冲上来骂了一句打断了思路,他眼睛一斜,很是有些无语。

    “来人,把我爹架回去。”

    “孽子!大事不好了看不出来吗?!还不快……”

    王康话音未落,一支火箭倏然从他身边射过,惊他心肝乱颤。

    与此同时,城墙上一声厉喝,无数火把与火箭袭下来,腾起漫天大火,楚军陷在瓮城当中无路可退,有人瞬间被火焰吞没,惨叫声划破夜空。

    “放箭!”

    ~~

    “放箭!”

    瓮城那边,也是箭雨袭落。

    蔡悟真当先从窜出,手中长矛掷出,闪电般刺在一个守着内城门的德州守军喉中。

    “敌袭!”

    守军的惊呼声中,蔡悟真已奔到他们面前,拨出地上尸体上的长矛便向守军刺去。

    “杀啊!”

    羊倌、耿当、高成益等人飞快冲出来,接着则是鬼泥鳅、花爷、灰狗等德州帮诸人,分别向各道内城门杀去。

    城中还有无数大呼声响起。

    “当家号令,助朝廷除反贼、护运河!”

    “杀反贼,护运河啊……”

    一个个身影从城中房舍出冲出来,有的拿着单刀、有的拿着长棍,各式各样的兵器都有……

    ~~

    瓮城中火势渐起,楚军正陷在一片惊慌之中。

    “中埋伏了!”

    “啊……”

    惨叫声不停,但此时他们已毫无办法。

    神机营最先跑起城中,此时多集中在内城墙下,箭雨落下,火势一起,他们伤亡最大。

    杜正和疯了一般喝令兵士向城墙上的敌军射击,但再喝令也止不住麾下兵马无头苍蝇般乱撞,将身上的火引给更多的人……

    关宁铁骑是最后入城,集中从外城墙下,情形并不比神机营好多少。

    秦山湖、秦山渠、秦山水、林绍元等人分别领着人马试图从城内的石阶上冲上去杀城墙上的反军,但那石阶早已被封住,他们只要靠近便是无数箭火洒下来,城墙附近被烧得火势冲天……

    秦山海与董济和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绝望。

    没死在建奴手上,最后却如此窝囊地被活活烧死,甚至都算不上战死沙场。如果可以选,这种归宿绝不是他们能接受的……

    周衍已走出马车,站在车辕之上。

    这些日子他确实是毫无表现。但他小小年纪,要在这一路南逃的过程中给王珍、王珠最大的信任,让他们放手施围,周衍自己这边也是扛住了极大的压力。

    现在,这满眼的火光中,他回顾这些时日,宫变夺权、抛弃京城,仓惶逃窜到这里,被活活烧死在瓮城中……曾经中兴楚朝的理想,看起来就是个笑话。

    “是啊,父皇没有做到,我也做不到的。”他喃喃着,想到以前那个意气纷发、心有鸿鹄之志的自己,才知道那是何等的可笑。

    后人读史,大概便是……京师危时,皇四子衍软禁君父、弃城而逃,半路又抛下君父及大部分文武百官,逃至德州,被人烧死在瓮城之中。

    像只‘鳖’,也像个跳梁小丑。

    想到这里,周衍无声地痛哭了出来。他不是怕死,而是想到没有人能明白自己的内心,就像是有千年、万年的孤独感袭上来。

    “给孤拿一把剑吧。”他低声道。

    “殿下……”一众文武纷纷跪倒,火光映着每个人的脸,尽是一片绝望。

    忽然,内城门轰然被打开!

    城内,德州帮帮众让开道路。

    ……

    王珠转过头,目光看去,只见一群人拥簇着一个策马的少年。

    任王珠平日再刻薄,眼中还是泛起一丝温暖的笑意,还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明了。

    “快!进城啊!”

    大吼声划破夜空,德州瓮城中与城墙上的数万人心境各不相同。

    “王笑?”

    杜正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大吼道:“护殿下入城!”

    随着神机营穿过城门,瓮城中所有人也陷在绝处逢生的狂喜当中。

    与此同时,一声声讶异的惊呼在人群中响起。

    “王笑?”

    “驸马……”

    “怀远侯……”

第660章 回来了

    漳卫河缓缓流淌,与南运河一东一西将德州城夹在当中。

    楚朝初期,漳卫河亦是运河的一段,朝廷在德州城东修筑十二连城护卫德州漕仓,占地极广。

    后来漳卫河泥沙淤积,御河湮灭,失馈运之利。楚廷在德州城以南修南运河,又将仓廒移入德州城内。而原本的十二连城便空置下来,后遭遇大火、焚毁一空。

    延光五年,建奴入寇,德州官府便借用十二连城的旧址修筑了蜿蜒曲折内城墙,形成了一个巨大、又形状独特的瓮城。

    正是借着十二连城与旧仓廒的宽阔之地,李柏帛才定下这请君入瓮之计。

    但德州外城虽只有两道城门,在内侧却有十二连城原本的诸多城门需要控制。

    今夜,大火再次在这里燃起漫天红光。

    许人凤埋伏已久,见外城门轰然关闭,便喝令动手。王笑也是听到外城门关闭的声音,同时下了令。

    “放箭!”

    攻势才起,双方同时发动,烈火夺去楚军生命的同时,王笑的人马和德州帮帮众也冲杀出来,随着第一道城门打开,将一道又一道城门打开。

    火光中,楚军如潮水般涌进德州城。

    “神机营,上城墙!”王笑大喝一声,扬剑指向城墙上的反军。

    才逃出生天的楚军还没来得及喘口大气,又只得纷纷掉头沿着城内的阶梯向城墙上攻去。

    王笑又眯眼看了一会,忽然又喊道:“秦玄炳,带几部人随我来!”

    ~~

    东侧城墙上,看着神机营已冲上来,许人凤大惊失措。

    他一边指挥士卒防卫城墙,一边向城外看去,只见城外吴阎王的人马还在封堵外城门。

    “别堵了!城内有变!快入城歼灭他们!快……”

    “城内有变……”

    城外瑞军一愣。

    他们收到的指示原就是带楚军入城,封堵住城门,再一把火烧死他们。此时听得城墙上有人这样喊,一时也不知是真是假……

    与此同时,城门里面,秦山湖手里的刀“当”的一声掉在地上。

    一开始他隔得太远,看不到那边的详细情况,但也知道危险之中有人替自己这边开了城门。直到听到楚军中有人叫喊着什么,他整个人便愣了一下。

    “驸马……”

    “是怀远侯来了……”

    这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像是辽东战场上一次一次达成不可思议的战果后的振奋和惊喜。

    秦山湖转过身,努力想看看那边,但只能看到一个又一个攒动的人头。

    “真是侯爷来了?爹呢?爹回来了吗?”他喃喃着向秦山渠问道。

    秦山渠张了张嘴,像是有些傻了。

    接着他“哇”的一声大叫,却是城墙上一支利箭射在他的腿上。

    秦山渠拔下箭,再回过神来已是红了眼眶。好像因为中了一箭哭了起来一样……

    下一刻,秦山海的军令便传了下来。

    “守住城门!”

    秦山湖一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俯身去捡自己的大刀。

    “啊……好烫!”

    他握着滚烫的刀柄,心中也是一片滚烫。

    “守住城门!别让反军进来,德州城现在是我们的啦!”

    一声声大喊在城墙间回荡开来。

    “关宁铁骑的弟兄们,撑住!侯爷回来了……”

    ~~

    城外,李柏帛抬头看着德州城内的火光才松了一口气,便听得有人通传“城内有变”,脸色陡然一变。

    吴阎王才以为大功告成,正在吩咐吴通领左翼人马直奔临清取漕仓,得到消息,他先是诧异了一下,接着狐疑起来……

    “不会是城内楚军在诈我们吧?”

    他迅速吩咐士卒架起高台,让人登高一看,便见到城内一片厮杀的情景。于是马上下令搬开城门外的大石,入城歼灭楚军。

    “报!楚军死守城门,暂时攻不进去!”

    李柏帛皱了皱眉,拱手道:“请大帅速派兵马从另外三面城门入城……”

    同时间,德州城内,汤小霜手中长剑已架在德州知府冯致知脖子上。

    “狗官!降而复叛,老娘杀了你!”

    “李……李夫人,下官真……真不知情呐!”冯致知悲呼一声,双手捏着兰花指抬得高高的,一动也不敢动,满脸苦涩地道:“下官都是按你们吩咐的办的,这这这……真是不知情啊。”

    汤小霜脸上满是杀气,手中长剑又向冯致知的脖子上压了压,剑锋划破他的皮肤溢出血,把他吓得哇哇大哭。

    “狗官!还不招。”

    “下官真的真的不知情……”

    看冯致知如此,汤小霜放下长剑,道:“快,去把另外三面城门打开!”

    他们此时正在城墙上,冯致知四下一看,只见楚军已逼了上来,到处都是乱哄哄的厮杀,不由愣道:“这这这……怎么去……”

    下一刻,汤小霜一把提起冯致知的后脖颈,便向城下跃去!

    “啊!”

    冯致知闭着眼,耳畔风呼呼地吹,胡子散成一团,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死了要死了……”

    “嘭”的一声,他摔在地上,脚下一片剧痛。

    “噢!”

    但虽然极痛,却没有死,冯致知小心翼翼睁开眼,只见汤小霜向前奔了十几步稳住身形。

    “狗官!还不快走。”

    “是是是,但这……下官脚扭了……”

    剑光一闪,汤小霜又是一剑划在他身上。

    “走!”

    冯致知惨叫一声,觉得这真是太苦了。他也只好忍着脚上的剧痛向南门奔去,委屈得满脸流泪。

    ~~

    乱变起时,缨儿正握着木簪子鼓着勇气想着要扎自己的时候,便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惊呼。

    “是怀远侯来了……”

    只这一声,缨儿如遭电击,整个人颤了一下,惊喜地一把站起来,头在车厢上撞了一下。她也不知道痛,只是喃喃道:“是少爷!是少爷来了……”

    她探出头向马车外看去,却是除了乱哄哄的人什么也看不到,只好又回头拉着钱朵朵一个劲地问。

    “你听到了吧,是少爷,是少爷!”

    钱朵朵已经像是傻了一般,脸上满是泪水,嘴里喃着什么不敢念出来,心里却是不停道:“是笑郎来了……是他来了……”

    缨儿得不到回答,不停摇着钱朵朵的手,满心的欢欣鼓舞。

    马车已经又跑动起来,开始向城内驰去。

    外面还是一片乱战,有箭雨袭落、有火龙卷过来,她们却如视而不见一般,探着头不停向马车外面看去。

    左明静与宋兰儿只好一人拉一个,将她们拉回车内。

    “小心些,人来了你一会总能见到,别急……”

    那边左明心虽未探出头,却也是不停向外望着,极盼着秦玄策也在。

    好一会儿终于冲进城内,虽还是一辆辆马车聚着、一群群人继续哭哭啼啼,但比起刚才凶险的情景却要安全得多。

    缨儿按捺不住,探头四下看去,只见许许多多的兵马在城内围成一个大圈,将自己这些人护卫在当中。

    但少爷呢?

    她目光找了许久,才见到大少爷与二少爷在齐王车驾前说着什么,秦小竺与公主的车驾也在那边,附近还有兰儿她爹和一群人。

    若是平时,她肯定是不敢上前的,但此时却也顾不得许多,便一溜烟跑过去。

    近了一看,却见大少爷脸色腊黄,倚在车辕上没什么精神,二少爷脸色很严肃地在指指点点与人说些什么。

    她虽然跑过去了,依然不敢上前打扰,只好一脸焦急地等在外围。

    过了一会,却是宋礼转头间见到她,招了招手,问道:“缨儿姑娘何事?”

    语气很是和蔼,还带着些奇怪的尊敬。

    缨儿不知道宋儿她爹今天怎么这么和气,忙道:“禀宋大人……我我我想找我家少爷。”

    “哦?”宋礼一抚须,便吩咐护卫让开道路。

    缨儿转头看了看,小心翼翼地走过人群,走到王珠面前问道:“二少爷,那个那个……嗯……少爷呢?”

    王珠正在与高成益低语着什么,闻言转过头,见是缨儿,便道:“我和大哥都在这里,何事?”

    缨儿一愣,低下头道:“奴婢想找三少爷……”

    “就三少爷是你的少爷?”

    缨儿还以为二少爷生气了,心里吓了一跳。抬头一看,见王珠脸上带着些莞尔的笑意。她不由又心想二少爷居然有心情打趣,看来少爷一回来情况就好起来了……

    “三弟还有事,你先去大嫂那等着吧。”王珠又道。

    缨儿连忙行了个礼,慌慌张张地走开。

    直到现在她才觉得自己刚才真是疯了,怎么就敢跑到这么多大官当中去找少爷。

    心里一阵后怕,她脚下愈快,结果没走几步忽然听有人道:“缨儿,你过来。”

    抬头一看,却是秦小竺骑在马上对自己招了招手。

    秦小竺显然与左明静她们不同,一身盔甲,微仰着下巴,看气势就比较厉害,缨儿只好连忙过去。

    秦小竺下马拍了拍缨儿的头,又道:“今天吓坏了吧,一会王笑就来了,你到淳宁的马车上等着吧?”

    秦小竺自己的眼睛也是红红的,好像是刚才哭过,但还是一副照顾人的样子。缨儿想问问她怎么了,但又知道眼下的情形不好问,只好忍住。

    至于让缨儿到淳宁的马车上呆着这事,秦小竺最近时不时就有说过。但缨儿比较怕她们,还是觉得左明静那边呆着更自在。每次被秦小竺招呼着在这边坐了坐,第二天便又跑到左明静车上。

    但现在被逮到了,她也只好乖乖爬上车。

    车厢中,淳宁坐在那也不知在想什么,见了缨儿上来便笑了笑,又拿了一包核桃仁递给她吃。

    淳宁每次都是这样安静温和的样子,但缨儿就是有些怕她,也许是因为心虚……

第661章 占德州

    德州城南门。

    汤小霜拎着冯致知奔到这里,却见南门这边人影绰绰,一队一队楚军正在搬动大石封城门。

    城墙上一片杀喊,显然这些人已击退了德州守军、夺得了南门的控制权。

    因德州西门临着运河不好攻,汤小霜当机立断,便马上提着冯致知往北门冲去……

    “哪里走!”

    忽听一声大喝,有人持刀从侧面冲出来。

    “当”的一声,汤小霜手中长剑挡了一下,身后便有楚军围攻上来。

    “你不必去北门了。”有人策马停在前面,开口道:“德州四面城墙我都已经占下。”

    汤小霜抬头看去,见马上是个少年,丰神俊朗的模样,却有上位者的威势。

    “你是王笑?”她边挥着剑边喝问了一句。

    王笑不答,抬起手,手中火铳“砰”的一声响,向汤小霜打了一铳。

    汤小霜就地一滚,狼狈躲开。

    与此同时,几个楚军冲上来,毫不犹豫将手中长刀贯进冯致知的身上。

    三刀六洞,这位德府知府登时便断了气。

    王笑开了内城门之后便又跑来控制德州几处城门,此时正急着回东城控制局面,便也不再看汤小霜。

    ——这女人再能打,还能打得过几人?

    “杀了她。”

    吩咐了这一句,他调转马头,才走了两步,忽听身后汤小霜喊道:“王笑,你忘了唐芊芊了?”

    王笑一愣,握着缰绳的手便停在那里……

    ~~

    德州城东。

    “砰、砰、砰……”

    火铳声不停响起,一个个瑞军惨叫着掉下城墙。

    刚才他们在城墙上向下放火箭,楚军毫无办法。

    但现在神机营登上城头,开始向瑞军射击,便轮到他们毫无办法。

    城墙上狭长,地方小不好施展,但神机营却最适合这样的地形,每一轮火铳齐射便收割掉许许多多的瑞军。

    乱战当中,许人凤的头盔都丢了,心情又悲又愤,却是毫无办法。

    他并不觉得麾下兵马的战力不如神机营,只是偏偏遇到这样的地形。可笑的是,今夜本是自己想利用这个地形全歼楚军。

    “杀过去啊!”他不停大喝道。

    但没有人再听他的,就算杀过去又如何?出不了城,城内都是楚军,自己这批伏兵根本就没有生路。

    所有瑞军疯了般向后退去,求生的本能让他们无法冷静思考,只能推搡着同袍,将战友推下城头,惨叫着摔死在地上。

    “我投降!”终于,有人大喊着跪下来……

    许人凤知道大势已去,转头向城外看去,只见城外密密麻麻的瑞军还在攻打着城门。

    远处,终于有瑞军架着云梯过来。

    “兄弟们!不要投降……大帅马上就要攻上城头了!杀过去啊。”

    “砰砰砰……”

    神机营还在推进阵线。

    城外的云梯也在向这边推来。

    许人凤不停地转着头两边看,再也无心厮杀,他只想等着云梯架到城头。

    他要逃出这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良久。

    血铺满了城头,云梯也终于架在城头上。

    许人凤身边已经没剩下多少人,他已经能看到神机营抬起火铳正对着自己。

    没有犹豫,他飞快冲出去,握住一根滑竿便向城外滑去。

    ——今天败了一场,没事,回头把这场子找回来……

    “砰!”

    一声铳响,许人凤的头颅爆开来!

    ……

    杜正和放下火铳,一脚将云椅踢倒。

    “必胜!”

    德州城头,楚军一片欢呼……

    ~~

    瑞军在德州城外又攻了两波,终于如潮水般退下去。

    一场大战从清晨打到深夜,每个人都疲倦至极。

    李柏帛眼中满是血丝,看着夜幕中的德州城,心都在滴血。

    “这就不打了?!”他向吴阎王咆哮道:“继续攻城啊!”

    “攻不了了,士卒累了。”

    李柏帛一愣,想到自己的娘子还在城中,浑身泛起一阵寒意。

    “吴帅,你听我说,德州城内漕仓……”

    吴阎王转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忽然一把提起他的领子,吼道:“听你说?!若不是你出的馊主意,怎么会这样?!”

    唾沫腥子溅了李柏帛一脸,他还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吴阎王却是将他重重往地上一抛,转身就走。

    李柏帛怅然若失,他不知道汤小霜如今是被楚军发现了还是在城内找地方隐匿下来。因此心中极是忧虑,迈开脚便向德州城走去。

    一路上从退下来的瑞军当中逆流而过,李柏帛也不知自己想找什么,他只是走到城外,在楚军射箭范围外静静地看着城池,像在品尝这场失败。

    下一刻,忽听旁边的瑞军中有人惊呼一声。

    李柏帛目光看去,只见一个吊篮从城上缓缓放了下来。吊篮中正是被捆着手脚的汤小霜。

    这一眼,李柏帛惊喜得浑身颤栗,一颗飘忽不定的心也终于落地。

    吊篮落地,他也不再管楚朝箭矢范围,冲上前便要去接汤小霜,有护卫拉了他一下、却没能拉住……

    楚军也不放箭,任城下那对夫妻相扶着逃开。

    “李先生。”城楼上有人喊了一声,“这次多亏你提醒,我放回尊夫人,算是还你一半恩情了。”

    李柏帛身子一僵,回过头望去,只见城墙上人影绰绰,喊话的人已离开。

    哪有什么提醒之恩?这样离间计……呵,拙劣。

    等李柏帛与汤小霜才回到帐中,夫妻二人对视一眼,见对方都是灰头土脸,汤小霜便抿了抿嘴,却是轻轻一笑。

    “输了一次而已,没什么的。”她道。

    李柏帛方才的茫然无措感顿去,终究是无奈地笑了笑,叹道:“许久没这样输过了,唉。”

    “那王笑写了封信让我带给芊芊。”汤小霜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轻声问道:“要拆吗?”

    李柏帛一愣,摇了摇头,道:“算了,非君子所为……”

    下一刻,帐外又有人通禀道:“军师,吴将军来了。”

    李柏帛出帐一看,只见吴通也不御甲,盔甲上还带着灰尘,双手抱在胸前,脸上带着审视之意。

    “听说楚孽把尊夫人放回来了?”开门见山便是一句问话。

    “是。”

    “为何?”

    “此为对方的离间计尔。”

    吴通冷笑一声,目光又上下打量了李柏帛一眼,颇带着讥讽之意,转身便走。

    李柏帛叹息一声,眼中忧虑愈盛。

    ~~

    德州城内。

    火势渐渐平息,士卒们来来回回收拾尸体、抢救伤兵。

    王笑要做的事很多。

    安排兵马守卫德州四面城墙、清理德州城内投降反军的官员、安抚楚朝这边许许多多人的情绪、准备房屋供所有人休息……

    做这些的时候,有一件事他其实有些想回避。

    ——秦家子弟还不知道秦成业战死之事。

    坟山一役的详情以及那之后自己是如何逃回楚朝……他不可避免地要对秦山海他们叙述一遍。

    王笑不太想去说这些。

    他只好借着公务繁忙,忙着将手中的事一件一件安排下去。但天光渐亮,他身后跟着的人也越来越多。

    终于,整个德州城稳定下来。

    王笑对鬼泥鳅交待了几句,让他领着帮众下去歇息,然后,他发现,找不到别的事来拖延了。

    一转头,便看到秦山海、秦山湖、秦山渠等人紧紧盯着自己。

    “我……当时……我与秦老……”

    “侯爷!”

    秦山湖冲上来,抱着王笑便是嚎啕痛哭。

    他盔甲冰冷,身上散发着恶臭,大嗓门哭起来也是响得让人脑壳都疼……王笑却觉得这些,莫名的让人高兴。

    “侯爷不用说了……末将都听羊倌说了,从锦州出来时爹也与我说过,他就没想活着回来……哇呜……侯爷不用再说了……”

    王笑一愣,也不知心里是轻松了些,还是更沉重了些。

    秦山湖却还在大哭。也不知这样一个粗莽汉子怎么就这么能哭。

    哭到最后,他便只反复叨叨着一句:“侯爷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回来了我们心里就有底了。”

    王笑本来极想问一句“你们怪我吗?”之类的,但此时却也问不出来。

    等秦山湖终于松开手,他便过去与秦山渠他们也一一拥抱。

    身体撞在对方的盔甲上“嘭”的一声响,然后拍拍他们的背。

    王笑浑身被撞得生疼,最后又见董济和推着秦山海的轮椅看着他,老泪横流的脸上带着些破涕为笑的欣慰笑容。

    王笑便上去也与秦山海“嘭”的一声撞了一下,把人家的轮椅向后撞了好远,然后又上去抱了下他。

    秦山河哈哈大笑起来,关宁铁骑所有人便也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响彻整个德州城楼,整个军心士气与先前完全不同……

    ~~

    王笑自然也极想去见见自己的几个女孩子。

    他在辽东的时候每天想着她们,但此时知道她们没事,他倒也不敢先去见她们。

    倒也不完全是因为‘近乡情更怯’,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先见了谁都不太好。

    于是他又去见了王珍与王珠。

    王珍领着小半个楚朝社稷逃到沧州之后便病倒,将事情交在王珠身上,如今王珠将人带到了德州也是精疲力竭,终于可以将担子还给王笑。

    回头看来,三兄弟竟是如‘接力’一般。

    此时彼此相见,兄弟三人对视了一会,却是有些无言。

    先打破沉默的是王珍,开口却是颇为迂腐的话。

    “可去见过齐王殿下了?你出门这么久,如今归来,当先去拜见殿下,再见过父亲……如此再来见兄长。”

    他大病之中,说话还是有气无力的,又道:“此君臣、父子之纲。”

    王笑道:“这是不大哥你病了吗,我便先来看你。”

    他卸下怀远侯的威严姿态,有些死皮赖脸的一句话,三人又回到以前兄弟对话时的熟稔气氛。

    稍叙了几句别后情况,王笑又道:“二哥也太笨了些,今天若不是我来相救,你岂不是中了别人的计?”

    “我知道你在城内。”王珠淡淡道。

    “哦?”

    “直到去年禁酒之前,王家还在德州采购山东酒,你让人在德州城墙上插了两支旗,别人不知,我却知道那是当时王家酒行的船旗。”

    王笑点点头,笑吟吟道:“我可不止留了这一处提醒,二哥只看出这些?”

    王珠冷哼一声,漠然道:“只看到这些,便足够我确认。”

    “那若这次我不在,二哥打算如何突围?”

    “你有完没完。”王珠道:“说正事,接下来你打算如何突围?”

    “突围?”王笑随意道:“我不突围。”

    王珍、王珠微微一愣。

    “以瑞朝的国力,要顾及山东本就勉强。如今我们已到境内,手中有兵,德州城内有粮,何必要突围?吴阎王怕是还没想明白,我们逃到这里,已经不必再逃了……”

第662章 心归处

    吴阎王确实也不知道王笑不打算再突围。

    在他看来,楚军逃到德州城与在避雪店没什么两样,也就是城池高大些而已,但反正还是被自己大军包围着。

    就是损失了齐人凤与一万人马,这点倒颇为可惜,但也没有比吴伯的死更另他难过。

    总之这一趟怪李柏帛出了个馊主意。

    ——大瑞朝就是像这样做事瞻前顾后的读书人太多,不然也许早都把楚朝灭了。

    再想到汤小霜无缘无故被王笑放出城来……吴阎虽不至于怀疑李柏帛与王笑勾结,但也还是决定再也不听李柏帛的。

    因德州一战,瑞军士气低落了不少,他便又下令休整两天,同时派吴通领老营右翼兵马先去取临清漕仓。

    李柏帛只歇了一个多时辰,天一亮便听说军令,又跑来极力反对。

    “吴帅,我实话对你说吧。今年江南的兑运粮真的运抵德州了。是我让鬼泥鳅诈你去临清、又让他们用泥沙把粮食掉包出来,实则粮食还在德州城内……

    如今王笑与楚军都在德州,粮草充足,我们必须马上全力攻城,不可给他们时间休整,否则再难攻下城池……

    先前骗你是我不对,但这次我所言句句属实。我大军粮草不如对方充足,僵持下去不是办法,否则到时人困马乏,粮草不济……”

    李柏帛劝到嗓子冒烟,吴阎王只有一句话:“把李军师请出去,别让他再靠近本帅大帐!”

    昨日一番苦战从清晨打到深夜,兵卒已是疲惫不堪,今日主帅又下令休整,整个瑞军大营便也不再有动作。

    德州城内城外,除了战场上留下的痕迹还未清理,倒也称得上详和。

    这种情况是在王笑预料之内的。

    “放心,反军一两天内不会再攻城。”

    做出这个判断,王笑又与两个兄长谈了一个早上,商量了德州城防的布置、接下来的战略规划等诸多事情。

    从开始布局到昨夜的战斗、再到战后的安顿。他既没睡也没吃东西,出来后便倚在墙上打了个哈欠,想着……先去见谁好呢?

    哦,那就先去见爹吧。

    走到王康所在的屋子,听说王康还在睡,王笑正打算走,却听屋里说了一句:“进来吧。”

    这屋子也不怎么豪阔,就是临时征借的一间民宅,比王家的环境自然是没得比,床铺裤褥也很糟糕。要不是这一路逃命来吃了许多苦,王康肯定是住不惯的。

    此时他坐在床榻上,倚着身子,半白的头发也没梳,看起来就有些狼狈。

    “去了这么久,你还知道回来。”第一句话就是板着脸训斥。

    王笑也知道自己辈子怕是休想从他嘴里听到什么好话,这时代讲究‘严父’,王康显然是深受这种思想的荼毒,不管心里怎么想,嘴上都是要叱责几句。

    当然,王笑也不在意这些,笑了笑便道:“孩儿在外,很是挂念父亲。”

    “少给老夫打马虎眼。”王康果然又是叱骂了一句,“这次的事,是你让老大做的吧?奉天子南下,亏你想得出来!”

    王笑不觉得王康能有什么见解,闻言便又是一脸茫然,想要含糊过去。

    王康却是长长叹息一声,道:“我王家祖宗事业在京城,数代受朝廷庇护,安居乐业、享清闲富贵,你更是被点为驸马,这是国恩深重……

    你们几个孩子大了,做事有自己的主张。老夫也看不明白你们想要做什么,但,天地君亲师,纲常秩序不可乱,你们……好自为之吧。”

    说罢他深深看了眼前的三儿子一眼,因见其黑眶发黑,原本还想说继续的话却又收了回去,挥了挥手,又道:“去吧。”

    也就是这两个字,没有什么‘早点歇息’之类的。王笑却还是能感受到一点关切,行了一礼,往外退出去。

    出屋前,他便听到王康躺回被褥时还自言自语低声念叨了一句:“本来就最烦经离叛道的,结果一个个都这样。”

    王笑:“……”

    他本来以为王康要说的无非是王家在京城有多少多少产业、多少多少银子,你们几个逆子胡搞一通,害老夫要住这样破烂的地方之类的。

    老头子的眼界才能大概只能够在京城做生意做得还可以的地步。再往上的朝局政治,天下大事,他看不明白,年纪大了要学也晚了。

    但,老头子有自己的一套理念和生活习惯。

    王笑本来觉得自己没什么对不起王康的,若不是自己,这老头子在京城就算没死,等回头反贼纳捐索粮,也要被剐下一层皮。但现在他发现,自己是打破的王康的理念,逼着王康按自己‘先进’的习惯生活……

    一个傲慢的现代人,强行逼迫一个古代的老人换一种观念生活,还自以为在为他好。

    而王康是不知道反抗的,只能一次一次的训斥,而他自己也知道,这些训斥没有用。

    同时,因为这三个儿子,他也一直在忍受着这些理念和习惯一次次被打破。

    换言之,就是……不省心。

    想着这些,王笑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

    除了告诉自己“以后要做得好一些”之外,他还有一些别的感受。

    今天王康虽然没让他刮目相看,也没什么温暖人心的话语,但这种严父式的管教,以及他因为自己而不省心……这些,都让人有种回家的感觉。

    “是啊,回家了啊。”

    德州城虽不是京城,这里虽然没有王家、缨府、公主府,但家人都在这里,确实是回家了。

    于是王笑脸上的苦笑便慢慢化成一种放松下来的笑容。

    然后,他踏出这间宅院,便看到秦小竺坐在门槛上。

    她身上的轻甲还没卸下来,一柄大长刀摆在地上,身形看起来有些疲惫。

    王笑有些心疼,便站在那静静看着她。

    过了一会,秦小竺回过头,见到王笑,她眼神极是复杂,有惊喜、有想念,也有些难过……

    王笑便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来。

    “秦老将军……”

    “其实,我以为你和祖父都……不在了。”秦小竺低声道:“这些日子,我每天盼着你们回来,但我心里,一直没办法断了这个念头,我以为……以为你们都不在了……”

    她说到这里,转头看着王笑,眼睛里亮晶晶的,有泪水,却似乎又有些别的东西。

    “所以,你能回来,我真的很惊喜。”

    惊喜二字出口,她却是放声大哭起来。

    “呜……呜……你终于回来了……呜呜……祖父……王笑啊……”

    她因为终于得到秦成业去世的消息在难过,也因为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与煎熬一瞬间释放出来,于是哭得很是大声……

    屋中,王康翻了个身重新支起身来,将头发挠得更乱——自己那个不孝子又在招惹女娃子了,都是当驸马的人,一点分寸也没有!

    但王康也没出去喝骂一声还是怎样,只好拿着枕头盖着自己的耳朵。

    屋外,王笑抱着秦小竺,任由她哭了很久很久,又任由她将眼泪鼻涕都揩在自己身上,肩上的衣服湿了一大片。

    “你靠到这边来,你四叔先前把鼻涕蹭在我那边肩上……”

    两人抱得很紧,良久之后,秦小竺止了哭声,又贴着王笑的肩蹭了一会才站起身来,整个人又重新有了锐气。

    “走吧,”她拉起王笑的手,很是自然而然道:“我们去见淳宁。”

    ~~

    德州府衙已经被征用、临时作为齐王的落脚点。

    王笑由秦小竺领着,进了府衙便向淳宁所在的屋舍走去。

    按道理而言,他应该先去见见齐王,另外许皇后和太后也想见见他……按道理而言,由秦小竺这样带着他过来也不成体统。

    但唐中元攻下京城就是如今世上最不按道理的事,这种情况下,也没有太多人能再顾及这些。

    淳宁知道王笑此时疲惫,将这些召见直接都挡了,对许皇后和太后说过两天再见不迟。总之,她如今说话极有份量……

    王笑与秦小竺穿过回廊,进到厅中,却见里面不止有淳宁,还有缨儿和钱朵朵。

    听到房门推开,三个女子同时抬起头,王笑便微微有些……手足无措。

    这显然与他想像中归家的场面有些不同,他原本想着回来见了缨儿或钱朵朵,肯定是要亲亲抱抱举高高之类的。

    但此时,几道目光对望着,确实是有些尴尬的。

    缨儿、钱朵朵盼着王笑回来盼得望眼欲穿,若不是眼下这种场面,她们便要扑到他怀里哭上好一会。

    偏偏眼下,在淳宁面前,她们也不敢表露,只好以满是欢喜的目光看着王笑……

    淳宁将她们都请过来,倒也不是为了给王笑为难,她的想法很简单——

    驸马刚刚回来,事多人乏,要见缨儿或者钱朵朵也不方便,让他们先见一见,也好安下心来。另一方面,若是驸马回来后万一先是在缨儿或钱朵朵那边……她这个公主难免也要被人指指点点。而且,依驸马平日的行事,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夫君回来了。”淳宁笑了笑,却是先将目光移到秦小竺身上,对她道:“看你,还披着甲,到我那边找两件轻便衣服换上。”

    说着,拉秦小竺向门外走去。

    她们身后,甘棠很是不满地皱了皱鼻子,终究还是跟了出去……

    缨儿与钱朵朵站在那,眼巴巴地看着王笑,似乎想动,对视了一眼,又双双低下头。

    王笑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走上前,一把将两人一起揽进怀里。

    “少爷……少爷啊……”缨儿终于哭了出来,将头埋在王笑怀里。

    钱朵朵不敢当着缨儿的面称呼“笑郎”,只好羞红了脸,眼中也是泪水涟涟……

    总之这一天里,有太多人抱着王笑大哭一场。

    等到后来淳宁再回到这边、秦小竺带着缨儿与钱朵朵去歇息,王笑低头一看见肩上襟上都是眼泪,不由好笑道:“这衣服怕是重了三斤……”

    话虽如此,他其实是感到暖心的。

    那边甘棠拧了热毛巾给王笑擦着脸,淳宁想了想,却是道:“夫君还没拜我三拜。”

    王笑回来了,她想说的、想问的有很多,但到最后……想来想去还是以刚成亲时的话语开了头。

    “先欠着。”王笑应道。

    两人其实不算熟,成婚不久便分开。此时总算找回了些最初成亲时的感觉,彼此都觉得有些好笑。

    接下来王笑喝了碗粥,甘棠备了热水让他洗澡,这种事他向来不用人服伺,淳宁便在屏风后面支了个凳子端坐着。

    “我好像有两个多月没选过澡了。”从王笑这句话开始,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更多的还是说些王笑离开之后京城的情况,淳宁也很想了解王笑在辽东的遭遇,但夫妻俩都知道眼下还是先沟通关内的情况更要紧……

    两人颇为正经地商量着一些事,淳宁听着身后王笑的声音,偶尔也能听到水声,感觉到这是离京以来,最最安定的一天。

    说着说着,某句话之后,屏风后再没了回应。

    淳宁有些疑惑地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探头往屏风后面看了一眼,只见王笑头倚着木桶竟已经睡着了……

    她便这样站了一会,表面上还是一副端庄娴静的模样,心里却犯了难。

    “这可怎么办呢?”

第663章 有变化

    如果一直是太平盛世,淳宁觉得自己大概会是在十王府孤老一生的命运。而如今遇到这样的乱世,也悲也苦,往后的人生似乎也随着天下动荡成了一片未知。离京逃亡,她虽然看起来还很平静,心里其实也感到巨大的彷徨。然后随着王笑回来,所有人忽然间像是有了主心骨一般。

    但另一方面,淳宁对王笑其实是不太熟悉的。成亲之后一个月的相处,也经历了一些事,两个人大部分时候也就是吃吃喝喝逛逛,她虽然也知道自己的驸马也许算得上厉害,但更直观的感受还是他有些孩子气似地贪玩,喜欢拿新奇的事物逗自己,“这个你也没吃过吧?”类似这样喜欢看自己有些微窘的样子。

    有时候淳宁也觉得奇怪,为何他就能做到那样气定神闲谈笑间将事情办成?看起来分明就不怎么费力。

    她其实对他是有些好奇的。

    于是趁着现在,王笑在澡盆里睡着了,她第一时间是站在那稍稍打量了他几眼。

    此时还是午后,屋中氤氲着从窗纸上透进来的微光,王笑仰着头倚在那,脸色有些疲倦,皱着眉头,直挺的鼻梁,嘴微微张着显然是说话说到一半睡着的,下巴勾勒着坚毅的线条不再像原来那样柔和,脖子上是一片伤疤,被热水蒸得发红。

    然后,身上又是许许多多的伤疤,圆圆的箭孔、长长的刀痕,错落而密布……

    成亲那段时间,有次他换衣服时淳宁不小心扫过一眼,那时候他要瘦些,但是并没有这些伤痕。

    想着这些,想象着他辽东之行的经历,她忽然觉得一颤栗从指尖传到心里。

    王笑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呢?她从未在他眼里看到过什么野心,她知道他是那种宁可一辈子不当官只为了能多睡一会不用去早朝的人。

    她便想起新婚之夜,她问了他一句“你肯帮我们吗?”王笑没有犹豫,应了一声“好”。

    再往后,他没再说过这个话题,做什么都是轻轻松松的样子,但其实……背后也是不容易的吧。

    淳宁吸了吸鼻子,又往前走了一步。

    脚落下,很轻,宫裙在地上往前拖了一段。

    她的目光顺着他的胸膛往下,往水里扫了一眼,脸色一红,紧张地转过头,有些慌起来。

    现在怎么办呢?

    在水里睡着了,一会水凉了肯定会生病……那就得扶出来。

    她闭上眼,再往前走了两步,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脸色愈发有些红。接着伸出手,缓缓碰到王笑臂上,想把他拉起来。

    碰到的一瞬间她有些慌,又想起在秦小竺背上划伤痕的时候。

    “是自己的夫君呢。”

    如此给自己打着气,用力一扶。

    好重。

    木桶里的王笑动都没动一下。显然,以她的力道是不可能扶起来的。

    本来还打算把他抱到床上去……但她其实没预料到有这么重。

    淳宁闭上眼,又有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把甘棠叫进来?那丫头也没多少力气……那把小竺叫过来?感觉似乎不太妥当……叫缨儿来吧,她一直伺候他的,要不然找两个健妇过来把他搬出去好了……但,就会别人看到了……

    心里想着这些,淳宁又睁开眼,想着要不要怎么遮一下先。

    往水里看了一眼,脸上烧得发烫,她正想闭上眼,却感到一道目光向自己扫来。

    她视线一移,便见到王笑已睁开眼,正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

    看着那一袭宫裙飞也似地逃出屏风后面,王笑微觉得有些好笑。

    ——居然偷看自己洗澡,不像话。

    他起身,擦了擦身子穿了衣服,臂上那种细细滑滑的感觉让人心里痒痒的。于是出来后目光便不由往淳宁手上瞥了两眼,见那一双素手果然是极好看,怪不得碰在身上那样舒服……

    淳宁好不容易才敛了神色,重新摆出平时那种庄严的派头,被他一看,脸上不由又有些发红起来。

    “醒了便好,孤还担心你着凉了。”强撑着说了一句。

    王笑心中好笑,却也没继续让她为难,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又道:“对了,父皇我接回来了,算时间,应该到莱州了。他精神不太好……”

    语气像是小户人家谈起长辈,只说些老人家身体如何之类的,像是没想到皇位权力这些。

    这事其实昨夜已从高成益口中传扬出来,这边都已经知道了。此时淳宁却从王笑的语气中敏锐地发现,王笑比她对父皇要更亲近些。

    她和周衍对延光帝的感情颇为复杂,从小便没见过几次面,每次见面也只是几句礼数的对答。若说该要孝顺也只是礼教要求的,而非真的是父子父女间有多少感情。到如今反倒是相互防备更多一些。

    因此,在沧州城时,王珍做主让这边与延光帝分开突围,淳宁与周衍虽事先不知情,但事后也未因此责怪过王珍。“天家无父子”这是他们浅移默化中早就接受了的事,换位而处,延光帝若是抛下他们,他们也觉得理所当然。

    但王笑有些不同,他是真的与延光帝相处过的。算计利用这些当然有、还占了大部分,但也有放下时政如常人般相处的光景。王笑嘴里的“父皇”,对皇权的敬畏其实很少,更多的还是“老丈人”的意思。

    因此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老头子睡眠很成问题,回头要调理一下”之类的话,淳宁便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这段时间她和许皇后、周衍谈起延光帝,说的都是什么时候让他退位由周衍登基、之后该如何防止他夺权、其心腹又该如何处置……

    淳宁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实在是心肠狠毒,眼眶便又有些发红起来。

    “好了,别哭了。今天哭的人太多了。”王笑伸手在她眼边擦了一下,又笑道:“都会好的。”

    淳宁抬起头,看着眼前人的笑容,一时有些恍惚。

    他还是轻轻松松的样子。

    若不是看到他身上那些伤,她便又要以为他真的是举重若轻……

    下一刻,她嘴里又被塞了一个东西,她一愣,整个人便呆住。

    “你吃啊。”

    她咬了咬,甜甜的,也不知是什么。

    “阿胶糕,我从济南带的,你没吃过吧?”

    又是这样。淳宁微微感到有些气恼,但……还蛮好吃的。

    王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用力擦了擦头发,自语道:“好困,长头发好烦……”

    说着,往榻上一躺,没了声音。

    淳宁目光看去,见他趴在那,手里的毛巾还没放下又睡着了。

    她便也不叫宫人进来,亲自将他的鞋脱了,又拿起毛巾给他擦着头发,然后褪了宫裙在他身边躺下来,拿被子把两个人都盖住。

    做这些的时候她感到一切都很自然,本来就是一对正名言顺的夫妻,便不觉有什么害羞的。

    午后的阳光映在纸窗上,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变得柔和起来,像是回到了他们刚成亲的时候,一切战乱都还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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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德州城有了变化。

    这座运河名城在楚朝原本也算得上是繁华重镇,但随着唐中元东征、建奴入塞,漕运渐渐停了下来,德州城前段时间便有些萧条。

    大量的人逃难去往江南,而北边也有逃难到德州的人,人口结构也因为战争有了不小的变动。同时,小股的山贼流寇借机劫掠,没了管束的官兵开始劫掠。失了生计的人、外地来的盗贼也让治安愈坏,一副乱世景象。

    城中百姓本以为楚、瑞两朝在德州地界开战,会使这世道更乱。但随着齐王进入德州,接下来发生的事,却似乎与他们预想的有些不同。

    征战固然还在继续,但德州城却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开始构建秩序。

    齐王殿下正式就藩德州,要在城南修建齐王府。

    这消息说来让人有些诧异,楚朝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要在德州修王府,要么就是太傻,要么就是太狂妄。当围在城外的二十余万瑞军不存在不成?

    但击杀了奴酋的怀远侯已经归来,正在城中。这么一看,就有些视吴阎王大军如无物的意味了,让人觉得局势要稳定下来……

    寻常百姓关注的却不是这些,而是修齐王府的工钱。

    王府的选址在城南的一片大海子,德州城多的是这样的海子,要修王府便要把这些海子填上,极耗费人工。这次不是征用民役,而是用战俘以及投降反贼的官员家眷,因这人数不够,齐王便下旨‘雇佣’百姓修建,干一天,两升米或一百文钱。

    因这工钱丰厚,诏令一下,满城沸腾。

    更让人沸腾的还不仅是王府的修建,齐王一行还有大量的皇亲、官员、军官,因齐王已经监国,入城之后又封赏了许多人,要建立许多宅院及各式各样的衙门。另外,城墙要维护,军营也要建,总之是要大兴土木,赚工钱的机会实在太多。

    诏令下达的第一天,官府便组织人手开始填海子、修城墙,干了一天便给民夫结银子、发禄米,无数人欢欣鼓舞。

    同时,齐王还下旨,让‘德州漕运商行’作为皇商,负责‘承建’德州城内所有‘工程’。

    许多人并不明白这‘德州漕运商行’是什么东西,等后来一看才明白过来,这不就是德州帮吗……

    却也有人想到,等海子填好,德州城内的木料、石料、土料这些都不够了怎么办,反军可还围在城外呢。

    便有人道:“到时候反军肯定被揍跑了啊。”

    “就是,打败建奴的怀远侯和关宁铁骑都在城内,瞎操什么心!”

    散布着这些消息的人大声嚷嚷着,等到周围一群人信心倍增,便接着往下一个地方去鼓舞民心。

    大兴土木的同时,德州城的治安也迅速地被提升起来。

    锦衣卫接管了城池,对盗贼、强盗、细作进行了大清洗,以极短的时间将德州城筛了一遍又一遍。

    德州百姓拿到工钱与米粮,填饱了肚子,又感受到城内的秩序之后,心里的那秤称便又重新往楚朝这边偏移了些。

    “毕竟楚朝才是天下正统!”

    虽然是因为很现实的理由,但话说出来还是非常大义凛然。

第664章 军机处

    城外吴阎王的大军已经开始攻城……

    齐王的小朝廷并没有组织百姓上城头守城。

    德州城内的军队数量已经足够多,甚至有些太多。若不是漕仓中有足够的粮食,德州的防御或许要毁在兵卒太多,而不是兵力不足上。

    依眼下的兵力及粮草,短时间内吴阎王并不能对他们造成太大的压力。

    于是这个小朝廷反而是借着这个时机,开始整备军队。

    当然,这事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首先做的只是封官,将兵马重新整合。

    所有兵马被打散,依着京师三大营的旧制分为三军,把登州营、即墨营、锦州营擅用火器、擅射箭的士卒与神机营合编为控戎军;把其它步卒合编为贲锐军;把所有骑兵编为骁骑军。

    接着,齐王一道诏令,以王笑为督帅、节制三军兵马。秦山海袭父荫,封宁远伯,任为三军副帅。又任杜正和为控戎军总兵;高成益为贲锐军总兵;秦山湖为骁骑军总兵……

    这样的划分未必科学,甚至是有些潦草,但大体的框架算是暂时搭了起来。

    王笑又把自己的心腹如刘一口、羊倌等人都塞到控戎军当中。如此一来,杜正和上有王笑、秦山海节制,下有将领分权,平常作战无妨,却也很难再反出齐王一系。

    而贲锐军虽是让高成益为总兵,但王笑也把林绍元、蔡悟真这些人调过去,高成益官职原本就高,扩军之后算是依然得到器重,但从掌握神枢营的骑兵变成贲锐军的步兵,又有林绍元在,就算他无能又不勇,也不至于拖了后腿。

    三军兵种不同,作战需要相互配合,王笑这个总领三军的督帅掌控起来也更为方便。

    另外,王笑又选了三千人,建了一个督标营,任耿当为督标营参将。

    他还额外设立了一个军中的参谋部门,因不太会起名,便颇为随意地叫作“军机处”,让董济和、夏向维他们任军中参谋。

    若说这与之前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董济和原先由秦家发银子,夏向维虽没领到过银子,但理论上该由王家发。但反正以后都改成由朝廷发,相当于省了一笔小钱。

    这一切都还很粗糙,更像是为了眼前的局面临时调整、作为应付。

    但楚军这边有功者得了封赏,加官进爵,也是士气大振,很有些面貌焕然一新的意思。也刺激了许多人建功立业的心思。

    耿叔白、小柴禾没能去辽东,如今看刘一口、羊倌披了将军衣甲好不威风,心中羡慕,便跑来找王笑请命调到军中,被王笑一句‘回头再说’敷衍过去。

    这样有些粗略地整编过三军之后,吴阎王的攻城便像是在给王笑磨合三军。

    控戎军负责在城上开炮、放铳、射箭;贲锐军守着城头不让反军攻上来;骁骑军在城下策应,偶尔会出城侵扰反军……

    楚军便这样一点一点地熟悉着新的同袍、一点一点地蜕变出一些……流亡王朝精锐部队该有的样子。

    有粮食、有军队、有政权、有威望,还有一些民心,德州城守得固若磐石,除了城墙上每天还有厮杀,城内竟有种与乱世不相符的安详……

    ~~

    左家的家眷在德州城内住的地方原先是一户商贾的,户主人逃难去了南方,宅子便空置下来,收拾一番后也颇为整洁干净。

    宋信、宋礼兄弟也住在这里,如今左经纶不在,左家二代又都在外地为官,他们便视左明德为户主,依然是客居左家之意。

    但实则,暂时而言宋氏兄弟在这个流亡朝廷当中权力地位已然很高,现在的情况便是他们在看顾左家。

    当然,他们在左家人面前还是以幕宾自居,不论是态度还是心意都无可指责。

    但左明德不可避免地感到有些……不自在。

    他喜欢宋兰儿,以前他是左府公子,宋氏兄弟庇托于左家,现在情况却反了过来。这其中的差别也只有真真体会了才能明白。无论怎么劝自己想开,左明德也难免还是介怀。

    “你说祖父为何就要随陛下走?我如今这个年岁如何支撑门户?莫不是以后这一大家子的生计都要靠宋先生来照顾?”

    也不知他是在生左经纶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这几天便跑到左明静、左明心姐妹这边叹气抱怨。

    一开始她们还好言劝慰,但左明德心结不解,几次之后,左明心也烦了起来,蹙眉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大哥若想要光大门楣,自去建功立业,跑来问我这个秦家的媳妇做甚?”

    左明德微微一愣,脸上有些挂不住,怅然落失地向外走去。

    左明静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缝补,抬头看着兄长落寞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轻声道:“眼下这情形,怕是短时间内不会再有科考,大哥攻读了这么久不得施展,难免失落。宋先生想让他出面做事,他觉得这样被举荐上去脸面无光,故而推掉了。”

    “朝廷这个样子、京城都丢了,总不能再走科考正途,若是放不下脸,还何谈作官?”

    “若让我猜,大哥怕是想投军,凭战功任事,也好过让宋先生向齐王举荐。”

    “投军?大哥不会武艺……”左明心讶然,话到一半却明白过来,“姐姐是说,他想去军机处任参谋?此事却不是宋先生能作主的。”

    姐妹俩对视一眼,左明心一点就通,明白过来。

    此事看起来是左明德莫名其妙地跑来抱怨,但他本没有必要做这种无聊的事情。之所以如此,还是想让左明心帮他一把。

    楚朝一直以来重文轻武,但看最近的势态,齐王倚重武将的倾向已经非常明显了,驸马王笑更是凭军功权柄日重。左明德看得很明白,跟着宋家兄弟到齐王面前任官,由幕宾举荐,丢脸不说,也是没有实权到头来成天夸夸其谈。绝不会比到军机处任参谋有前程。

    但他脸皮薄,不好意思直接求左明心,便借着为左家忧心的话语来提醒左明心,希望她主动帮忙到秦家请托门路。没想到左明心最近本就心烦,一时没听出来,他抱怨得多了,反而将她惹恼。

    左明静本不想让左明心为难,见他们兄妹起了口角,才只好将事情点明。

    此时左明心会意过来,却是愈发蹙眉,低声道了一句“大哥也不直说”,继而思量着,似有些为难。

    好一会,她沉吟道:“姐姐也知道的,我与玄策成亲时,秦家并未派人进京。如今玄策不在德州,秦家人也没来与我相见。这件事虽小,他们大概也会答应,但我若是现在去请托……”

    难免让人看轻。

    “我明白。”左明静温和地笑了一下,道:“所以前两天大哥说起,我也未点破。今日与你说了,只希望你别怪他发乱牢骚便是。”

    说虽如此说,左明心却也忧虑起来。

    左明静只好拍了拍她的手,又笑道:“此事你不必挂心,我来想办法便是……”

    这是她们进入德州城的第十天,城内虽然平静,城外却还是战火纷飞。城中的每个人都很忙,下人奴婢都被调去为战事做后勤,哪怕是她们这样的官宦家眷,也被动员起来做些缝缝补补的事。

    这样的日子当中,左明静的心境也极是复杂。

    一方面,充实忙碌,能做些事情,她感到有些安心,比起在何家空闲度日却被人指指点点的日子不知好多少。但另一方面,她莫名地有些失落。最近缨儿和钱朵朵已极少在她面前露面,显然满心放在王笑那边……

    那天,淳宁公主派人来接着钱朵朵时,左明静确实有些感到诧异,她大概也能猜到淳宁是什么用意。既感慨这位公主殿下的气度与冷静,又觉得……自己不该想这些的。

    总之这十天以来,她并未见到王笑。事实上,是从王笑离京前那匆匆一瞥之后,她便未再见过他。

    说来,这并没什么稀奇的,怀远侯忙不忙勿论,本也没有理由要来见她,甚至她就不该想着要见一面这件事。

    但就像左明德没办法让自己豁达,人生在世,许多情绪不是自己觉得该不该便能掌握的。

    而左明德这件事,若依左明静的本意,他这种时候便不该去谋什么前程。但她也知道,若自己袖手旁观,任由事情发酵下去,往后左家与宋家,大哥与自己姐妹之间难免生隙,怕是再难和睦如初。

    兄长有难处,妹妹也有难处,那她也只好想办法。

    但事实上,她也没什么办法……只好依旧摆出那副恬静的模样,低头缝补着衣裳,嘴里还笑着劝左明心道:“你也放宽心,等回头解了德州之围,你自然也能见到你家夫君。”

    姐妹俩说着话,过了一会宋兰儿跑进来,额上还有细细的汗珠,笑道:“补了几件了?”

    “这些都补好了……不急,一会才有人上门来领。”

    “我去送吧。”宋兰儿笑道。

    这些衣服是替楚军将士补的,前几天都是有人送来,也有人来收走。今日听宋兰儿要去送,左明静便问道:“怎么了?宋先生在那边?”

    “嗯。”宋兰儿点点头,显得颇为高兴。

    左明静微微一愣,似想到什么,犹豫片刻,轻声道:“我与你一同去吧。”

    她们又让人到附近几家收了缝好的衣服,一齐装在马车上,乘车向军营行去。

    王家如今暂住的地方便在隔壁,路过之时左明静稍稍掀了掀帘子,目光看去,那边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出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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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痴愚实乃纯良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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