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5章 旧朋友
德州城新建的军营有三处,城北、城东、城南,城东的军营便包括十二连城的旧地,占地最大,便作为骁骑军的营地,王笑的督帅大营也设在这边。
但这里再大,也不足以供骑兵操练。德州城小,容纳了这么多人之后,许多事都不太方便,却也只有等吴阎王退兵之后再作打算了。
这一天东城这边依旧战火不断,王笑站在城楼上看着城墙上的厮杀。他虽然早就习以为常,但不经意间眼中还是闪过忧虑。
说吴阎王攻不下德州,其实也就是说给别人听的。现在士气振奋,满城信心十足。王笑自己心里却明白,吴阎王要攻城并非没有别的办法。
德州漕仓粮食再多,撑得了三五月,也总有吃完的时候。如果吴阎王从别处拉些大炮过来轰城,迟早还是能破城。或者他南下去打济南,去打莱州,这些地方城破了,德州的士气与民心也要大跌……
到时王笑就算有办法应对,但忧虑还是有的。他并不希望手上现有的兵力再受到太大的折损,不然冲出去硬战一场也不是真的毫无胜算。
他赌的是吴阎王已经没多少战意了,瑞朝正在论功行赏,吴阎王很可能急着想入京分地盘抢位置争兵权。
而唐中元刚拿下京城,急需把这个成果消化掉,瑞朝的现有架构有很大的问题,要好好调整才能适应其目前的疆域;东征了这么久,士卒都需要休息整备;钱粮也吃紧,并没有马上南下侵入山东的基础……这次东征,唐中元也该明白今时不同往日,以后征伐不能再以战养战,动兵之前要‘粮草先行’。
换言之,只要德州城暂时守住,磨掉了瑞朝的信心,让吴阎王和唐中元觉得强攻下来不划算,也就可以了。只要德州表现出足够的‘难啃’,哪怕这座城丢了,接下来还有济南,还有开封,还有莱州,他们便只能暂时放弃追击。
王笑打仗与别的将领不同之处便在这点,他着眼的不是一城一地的战场,而是整个形势。
当然,这种判断是基于对敌人的猜测分析,偶尔也会遇到敌人不按常理出牌的情况。如果唐中元或吴阎王又或者瑞军当中跑出来一个大将发了疯,拼着两败俱伤也要硬打,那情况就可能很糟糕。
王笑每天都到城楼上呆一会,一是为了鼓舞自己的这边的军心士气,二是为了看看瑞军的军容,再通过一些小细节,比如兵卒有没有磨洋工、每次发动攻势的频率,试着看出吴阎王的战意……
他没有披着战甲亲自上场,而是穿着一身蟒袍,收拾得体面而威严。
如今的情况与在辽东时不同,他更重要的作用是成为将士的主心骨。亲自上场厮杀能在背水一战时给麾下将士给予血气,但在如今他不上战场更能让城内兵民有充足的信心。
这种信心,也是要展现给吴阎王看的。
“今日攻势不急,吴阎王似有退兵之意。”
宋礼缓缓说道,不管心里服不服,他不得不承认王笑回来之后颇有扭转乾坤的样子。楚军不再像丧家之犬一样逃窜,稳守城池、军心可用,击败吴阎王也不无可能。
但他一句话说完,王笑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也不知认不认同。
王珠便道:“不对。他们不是要退兵,而是在等援兵。”
他其实懒得开口说话,但王笑不表态,他也只好出来说,总不能让怀远侯亲自来反驳宋礼。
“还有援兵?”宋礼眉头便皱起来。
如今城内形势虽然还好,但除了粮食,许多物资都已快要用完,再被围下去,上升的民心士气便要开始往下跌,到时便不是短时间内能解围的了。
在宋礼的立场看来,齐王离京南下,总不能真在这德州城困守三五个月……万一南京那边派人把陛下接走,一切可就麻烦了。
因此,他希望王笑能尽快击退吴阎王,让齐王振奋天下人心,再尽快与陛下会合,到时让陛下传位给齐王也好、由齐王继续临国也好,总之好过在德州城内空耗。
立场不同,他与王笑在意的重点也不同,王笑想要控制伤亡,宋礼则认为这种形势下,可以让将士为国牺牲。
此时听说反军还有援兵,宋礼便拱手道:“若如此,侯爷何不趁现在突围?”
虽然明知道不该说,他还是说了出来,他必须要为齐王争取更多,这是作为臣子的职责。
王珠有些不耐烦,稍等了一会,见王笑依旧不说话,便淡淡道:“军机处收集情报之后自然有定论,宋大人不知兵事,不要多言为好。”
宋礼颇为无语。
军机处最后定下要怎么打,还不是王笑说的算的?自己以大局劝说王笑,他偏偏不搭理自己,让臭脸王珠出来抬杠,还什么‘不知兵事’,欺人太甚!
似乎查觉到宋礼的不满,王笑终于开了口。
“反军那边来的应该是唐节的东征军,这支人马不好对付。”
说着,他语气愈发忧虑,又道:“唐节骁勇善战,我等若出城应战,万一败了,又失城池之利,恐危及殿下性命……”
宋礼听着这样的语气,终于不好再劝。
王笑又道:“此事,宋大人知道便是,切莫传出去,误了军心。”
“好吧。”宋礼长叹……
待下了城楼,王笑与王珠对视一眼,微有些揶揄。
“你何必吓唬他。”王珠淡淡道。
“哪里就说得上吓唬他,事实确是如此。”王笑道:“给了他们太多信心便开始贪心不足,若是不敲打一下,又开始催着打,以往楚朝那么多场仗,不就是这样被他们像这样指手划脚到最后一败涂地……呵,大局为重……”
王珠微有些讥意,又道:“往后你自己找个跟班,休再让我出头替你与人争执。”
“一般人不敢与他相争,还是二哥脸又臭,说话又刻薄,跟他又有过节……唔,还能洞察我的心思,最是适合做这样的事。”
王珠眉头一皱,转头就走。
——这三弟如今极喜欢调侃自己,偏偏又是这个身份地位,不好当众教训……懒得理他。
王笑回来十天,王珠确实已经有些烦他了。
~~
看着前面的宋礼与王珠都是气呼呼地走掉,王笑不由笑了一下。
犹记得初来乍到之时,宋礼曾设计对付了王家一次,自己吓得不轻。到如今,自己随便就能把宋礼的心思看破并打压下去……世事变迁啊。
他倒也不是得意,不过是微微感慨。
接下来要忙的还有很多,去军机处与秦山海、董济和、夏向维商量如何应对唐节、见一见鬼泥鳅了解城中民夫的情况、找齐王再下几道诏令……
他跨上战马,还没进内城,便见前面一辆马车被拦在内城门那边。
忽然,听到有人大喊了一声。
“有刺客!”
……
场面倒也没有很乱。
亲卫们挡在王笑马前,想拉着他的马向后退。
王笑看情况不像是有人来行刺自己,道了一句“无妨”,又问:“谁被行刺了?”
得到的回答让他惊了一下,接着有些……啼笑皆非。
总而言之便是,有人拿小石子把王珠的头砸了一下。
王笑想看看是谁这么大胆,目光望去,便见前面那辆马车上有人掀开车帘露出半张脸来,却是左明静……
~~
“是左姑娘砸了我二哥?”
“不……不是。”左明静低了低头,有些窘迫起来。
此时二人正坐在城内一间茶馆当中,因王笑见她们的马车被兵士扣押住上前询问,又替她们解了围。左明静犹豫片刻,还是提道“我有话想对侯爷说”,他们便这般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旁人虽有些诧异,却也只当她是为了问左经纶的消息。
为了避嫌,他们便坐在茶馆大堂,开着门窗,但地方宽阔也不必担心有人听到。
“唔。不是你,那便是宋姑娘了?”
左明静解释道:“兰儿并没有想砸王二公子的头,我们想去军营送衣物,被拦了下来,她一时生气,便丢了石头。”
她这番话句句是实话,但真实的情况却不是这样。
事实上,宋兰儿虽没想砸王珠的头,但确实是想砸王珠。因为她看王珠不顺眼。
原本两个人没什么交集,但从沧州到避雪店,以及在避雪店被围的那些日子里,王珠负责所有人和事,有好几次都惹恼了宋兰儿。
比如因为各种事和宋礼争吵,还立了很多规矩,行礼要丢掉、不许大家打水洗脸、每个馒头都必须吃完……宋兰儿忍不住表示了几句不满,便被他狠狠地训斥了几句,还派了一个仆妇专门盯着她,说的是“别让那蠢丫头出来误事”。
后来宋兰儿哭了一场,也未必没有一部分原因是在王珠那受了委屈。
但想着王珠多少也算是保护了自己一家人,她便没有打算太厉害的报复,砸他一下也就恩怨两清了。
她没想到砸到了王珠的头,更没想到才出手就被人捉了起来,还是当着自己亲爹和怀远侯的面被捉的。
这边左明静也是吓了一跳。
她确实也没想到宋兰儿现在这么嚣张……
当王笑策马过来询问的时候,左明静也结结实实慌了神,到此时才将心神稳住。
下一刻,王笑严肃起来。
他久居上位,一摆出这样的表情便让人有些害怕。
“我二哥真的很生气,此事……”
左明静才稳住心神,闻言又有些担忧起来。
“此事还蛮有趣的。我二哥那家伙,小小的教训一下也好。”王笑忽然笑了笑。
语气还是从前几个朋友一起玩的时候一样。
左明静听了这语气,心神终于平静下来。
并不仅是为今天这件小事,而是长久以来的不安似乎也随着这个语气平静下来。
她扬着嘴笑了一下,抬头看向王笑,想问一问左明德的事。
但好一会,她开口却只有一句话。
“侯……你如今战功、权柄引人注目,但越是这种时候便越是危险,还请小心为宜……”
~~
这天下午,左明静端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心中忽然有些释然。
她最后还是没有为左明德请托什么。
但她也不觉得遗憾,也不再像原先那样失落。
或许一开始,她就不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第666章 吴阎王
王笑回来后这几天之所以并未去见左明静,倒不是忘了……或许是因为蔡念真和布尔玳的死以及布木布泰的恨意让他有些警醒,他觉得还是少招惹人家比较好。
他与左明静算是见过几面比较合得来的朋友,对她有欣赏有仰慕,她红颜命薄,他偶尔也哀其际遇,能帮点忙便顺手帮一把。但若走得太近了,对她也未必是好事。
王笑却没想到今天她会过来再提醒一句,这样的厚谊倒让人有些‘最难消受美人恩’的感觉。
“左姑娘说有话要与我说,便只是这个吗?”
“嗯,既是路上遇到了,便冒昧提醒一句,我德薄才疏,见笑了。”
这样两句话之后她便道了别,依旧是那副仕女模样,稍显得有些疏离。
王笑心里便莫名地有些空落落,带着这种情绪,他一路行到军机处。
所谓军机处,名字借用得很气派,其实不过是在军营不远处收拾了一间破旧屋子出来。除了门口董济和亲自手书的牌匾很遒劲,别的地方都透着一股简陋,土墙已经裂开,屋檐上破了好几个口子。
传递消息的士卒来回穿梭,院子中一群工匠画着地图、制作着沙盘。王笑对沙盘的要求极高,做出来很有难度,工匠们争执不断,满院都是吵闹声。
见王笑进来,他们也只是一抱拳唤了一句“侯爷”接着又继续争论。
‘减少繁文缛节、提高办事效率’也是王笑要求的,这虽是小事,但三军上下行事作风也利落了不少。文臣那边自然也有反对的声音……这年头做什么事都有人反对,但反正现在王笑说一不二。
进到大堂,到处也是挂着地图,一群账房噼里啪啦敲着算盘算着军需。
堂屋中央放着刚做出来的德州城沙盘模型。秦山海、董济和、夏向维、王珍围坐在那里,如打麻将一般。
这几天吴阎王攻势不急,秦山海便也不用上战场临阵指挥,倒也省得别人把他搬来搬去。王珍其实不通兵事,病也没有痊愈,于是来做些不太累的后勤。
后面的一把椅子上,秦小竺转了半个身子,趴在椅背上,似乎在看墙上的地图,王笑绕过去一看,她原来在呼呼大睡。
王笑对此颇为无语,也不叫醒她,走到沙盘前看了两眼。
董济和、夏向维正在推测反军援兵的位置,秦山海闭着眼,显然比他们更快有了判断。
王笑便拈起两枚兵马模型摆在地图上,道:“到这里了,利津县。”
秦山海点点头,表示他也是这么想。
董济和抚须沉吟,道:“若如此,两日后唐节兵马便至。”
“所以吴阎王放缓了攻势,为了等援军到?”夏向维问道。
“恐怕不是这么简单。”王笑道:“依吴阎王的性格,他可以打不赢我们,但唐节如果抢了他的功劳,他也未必高兴……我本以为这两天他会加紧攻势。没想到反而放缓了。”
说着,眼神中的忧虑便又浮了上来。
今日到城楼观战,他便察觉到有些不对,但一时想不出来,便特地过来与人商量。
“侯爷是担心吴阎王还有手段?”
“这家伙虽比不上建奴能战,但水淹开封,怕不是易与之辈。”
秦山海与王笑对视了一会,忽然皱皱眉。
“会不会是这样……”
过了一会,王珍沉吟道:“不会吧?依反军如今的声势,若再如此,得不偿失。”
“对方是吴阎王。”
几人商议一会,王笑道:“就依秦帅所言布置下去,小心无大错。”
……
那边秦小竺听到王笑的声音,迷迷糊糊醒过来,揉了揉眼,见王笑果然来了,倒也有些小小的开心,脸上趴出了一条大印子也不以为意。
她如今责任淳宁和许皇后那边的护卫,平时也颇为忙碌,每天也就这段时间得空,正好这时候王笑都在军机处这边,便跑过来等着。
等王笑谈完事情,她便招呼他回淳宁那边用饭。
逃亡之中大家丢掉了许多规矩,得到的便是这样能一起吃饭的小小乐趣。
从军机处回到知府衙门的这段路他们一般不骑马,只乘坐马车,这样方便在路上说说话,秦小竺最喜欢的便是这段路。
正要上马车,便见夏向维追出来道:“对了,老师,军机处这边人手不足之事……”
带出来的官吏在半路上丢了一大半,人手自然是非常不足的。这件事夏向维已提过两次,但王笑其实是忘了。
现在又被问起,他便故作郑重道:“这样……举行一场考试吧。”
“考试?”
“如今城内能任事的人不多。军机处就算要人手也无处调拨,那便考试选拔吧。你与董先生出个卷子,不必依着四书五经,选些有实干才能之人。范围不妨从全城百姓当中选,自然是要能识字、懂筹算,多选几轮……”
王笑说到这里有了些兴致,侃侃而谈起来,什么海选、复试之类的信口开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为这事考虑了许多,竟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夏向维显然是有些愣住。
这事有些乱来……其实根本就是胡闹,把军机处这个新设衙门的体面往下拉了何止一筹,乱世当中那种中流砥柱的荣耀感都被磨灭了不少。
换成别人,肯定要反对这个提议的。但夏向维转念一想,忽然又振奋起来。
从百姓中选才,不拘一格。所谓民主民权,不正是如此开始一点一点做出来的吗。
——老师果然没忘记心中志向!
师徒二人便就着这个话题聊得愈发起劲。一个随口胡诌,觉得这个蛮有意思;一个心怀信仰,想要开创先河。
“比如,海选只要将识字又有实干才华的人选出来,然后笔试,出些与战事相关的题目,别把那些迂腐的人搞进来,最后再面试……也可以让他们到军中演练一下……”
秦小竺坐在马车上听着,心想如果这样考,那自己肯定也能高中啊。
她便问道:“女子也可以考吗?”
倒也还知道自己是个女子。
王笑本想说不行,转念一想,如今难得那些腐儒高官都被丢了,军机处更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便道:“不拘一格,只要实干。”
当然,如此一来也有许多弊端,诸如人家会觉得这个流亡的小朝廷不成体统之类,或者有损军机处的地位威信。
但他本也就是借个名字,没想要把军机处真的发展成一个执政机关,倒也无妨。若真有什么麻烦,他也相信自己应付得过来。
秦小竺得了这个回答颇为高兴。
她如今虽也出来做些事,却并没有什么正经官职,便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这事虽新奇,对王笑而言也只是一桩小事。与夏向维谈罢,让其出一个具体方案,王笑便与秦小竺上了马车。
“这事真的能行吗?你不会是在逗我玩吧?”
秦小竺方才的兴奋劲过去,又有些疑虑起来。
“自然是有阻力与非议,但我一定要这样做,谁还能拦我不成。”王笑道:“也有必要这样做,现在我刚出面做事,便有许多人想凭关系想谋个晋身,一开始定了唯才是举的规矩,往后才不至于乱套。”
他说着,见秦小竺脸上印子未消,便伸手去捏了一下,秦小竺一把拍开他的手,嗔到:“休占我便宜。”
她自己却是挽着王笑的胳膊在将头倚在他肩上蹭了两下。
“哈,我也要当官了。”
“哪里就算是什么官……”
马上才走出不远,忽又有士卒疾驰过来。
“侯爷,反军加紧了攻势……”
王笑眉头一皱,让秦小竺回去继续护卫淳宁,又把要去见鬼泥鳅的事推给王珍,自己又折返回城头。
那边董济和正听得夏维向要选拔人才入军机处一事,心中感慨就是不能让这些年轻人乱来,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不顾法理人情。
接着他们也听说城外攻势,脸色一变便连忙向城头赶来。
诸人陆续赶到,向城外看去,只见远处乌压压一片,反军阵线遮天蔽日地向这边涌上来。
“吴阎王这是不惜血本也要拿下德州?”
“怕是让秦副帅说中了……”
城外,如潮水一般的人群终于涌到了近处。
“这些人……这些人都是百姓啊……”有兵士喃喃着,气氛有些艰难起来。
王笑皱了皱眉,他最烦这一手了。
~~
世上做很多事都会有后遗症。吴阎王决了黄河淹了开封,不仅是淹死了数十万人,还导致黄河下游千万人流离失所。
他攻下开封后走了,却都不知道黄河泥沙含量极大,决堤之后大量的泥沙滚滚而下,再次淤塞了下游的入海通道,洪水四下泛滥。楚朝两百余年大力治理黄河所修筑的堤坝尽数毁于一旦。决堤后数年后黄河灾祸频发,泛滥千里,每次受灾人口以百万人计,为祸之烈,以百年计。
但就算吴阎王知道这些,他也不会改变当时的选择。千万人的生死命运相比一人的得失,他当然要选择自己的富贵前程。
黄河下游那些无辜之人或合家身死或痛失亲眷,哭声震天。或许吴阎王被千刀万剐一万次也难赎其罪,那又如何呢?他依然是镇南军的大帅,是瑞朝开国的大功臣。世人骂他恨他咒他,却也怕他畏他敬他。
他命就这一条,罪孽比海深,但就算要偿命,也只是死一次而已。
这件事对他个人而言,似乎没什么后遗症。
若说有,便是他习惯了用这种简单暴虐的方式来解决事情。
可惜德州城虽是运河名城,水量却不大。水淹不成,吴阎王只好换一个方式来攻城。
当意识到楚军不好打之后,他便开始洗掠附近的百姓,景县、吴桥、故城、陵城……所有县城及下面的村庄,镇南军所到之处洗掠一空,短短数日间便掳掠了十万百姓。
吴阎王舍不得折损自己的老营兵力,也知道以楚将的指挥能力和楚军的士气自己不是对手,还不想把功劳让给唐节……那就用自己的老办法。
从起事以来,他一直都是裹胁百姓攻城的,正是凭这样的方式,叛军才能越滚越大,直到有如今的声望。
唐中元靠着当婊子攒够了家当、如今却想要立牌坊。吴阎王只觉得虚伪,他吴阎王脚踏实地,不要这牌坊!
第667章 老手段
十万百姓被驱赶着,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扶老携幼便向德州城扑了过来。
这场面极是壮观。
乌云压城,天地间全是一片哭喊,将楚军的士气与信心也狠狠地压下去。
“攻城!”
瑞军旗帜翻飞,号角声响起,与哭喊声共谱。
密密麻麻的百姓如蝼蚁一般已奔到楚军箭矢的范围,楚军已能看清他们的凄惨的面容,他们当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一个个极是可怜,有人拿着锄头、柴刀等各式各样的武器,更多人却是什么都没有,不像来打仗,倒像是来逃难。
杜正和张了张嘴,想要喊一句“放箭”,最终却没有喊出来。
他这辈子杀过许多人,自然也知道慈不掌兵。但……杀一个人与杀一万无辜的人有什么不同他虽然说不出来,但感受毕竟还是不一样。
这一声令下,下面那么多人便是像牲口一样被杀掉……他甚至望到冲在最前面的有人男人抱着个孩子,那孩子也就如他的儿子一般大,正在放声大哭。
他努力维持着冷静,又想到德州也没有那么多箭和弹药,就算放箭又如何呢?最终还是杀不完的……
这般想着,就连守城的信心都开始动摇。
“放箭!”
就在杜正和迟疑的这一瞬间,一声厉喝响起。
杜正和转头看去,只见王笑亲自抢过一张弓,张弓射出,城下一个难民应声而倒。
“放箭!不得犹豫!”
箭雨如蝗,向城外的人们席卷而下,遍地都是血泊,哭嚎声惊天动地……
~~
丁横跑在难民当中,他原本就住德州城东北方向的丁庄,两天前被掳过来。他二十余岁,头发稀松,瘦骨如柴,看起来像四五十岁模样。他家中亲人在七年前建奴入塞时便已经死光了,只有他躲在一个树洞当中逃得了性命。这七年日子也没有好过,苦苦捱到现在,还是被袭卷到兵祸之中。
被掳来之后也只有今天早上吃了碗极稀的粥。然后被逼着列成队列,开始攻城。
瑞军并没有给他们分发太多武器,那些锄头柴刀分发完了,没领到的人便赤手空拳向前跑着,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如何,反正后面的瑞军怎么吩咐便怎么做。
他们也不敢反抗,谁要是跑得慢了便一刀劈下来,他们没打过仗,反抗也是反抗不了的。
丁横东边队伍的中段,同村的人都被打散了,周围的难民他并不认得,此时右边是个干瘦的老头,颤颤巍巍的;左边是个妇人,手里抱着个五六岁的女娃,边跑边哭哭啼啼。
队伍中多是这样的人,说是攻城,无非是要让楚军杀到没力气。
前方箭雨袭下来,有人惨叫着倒下去,有人惊呼着想要逃,被瑞军砍倒在地上,于是队伍继续前行。
丁横旁边那个老头实在跑不动了,摔倒在地,也被一刀砍死。
负责驱赶这队人的小头目叫孙三财,是镇南军的老卒了,很是凶狠。砍死老头后依然不停催促着。
前面的地上已留下一地尸首,他们踏着血迹跑过去,丁横左边那妇人一脚绊倒,摔在尸体上,手里的孩子掉在地上哇哇大哭。
“军官……俺真跑不动……”
妇人话音未落,孙三财又是一刀劈下。妇人咽了气,孩子哭得更大声,肝肠寸断,让人忍之不闻。
孙三财却是执着刀又跨出一步。
丁横吓得头皮发麻,却鬼使神差地飞快抱起那孩子,低着身子嚅嚅道:“军……军爷,俺带,带……带着这娃儿跑。”
他声音极小还带着口音,孙三财虽没听清,但看着面前恐惧哀求的脸还是明白他的意思。狞笑道:“去攻城,把这娃摆到军官前面。”
似乎觉得这事很有意思。
城墙上箭雨袭落,挂着绳子的巨大的木桩在城墙上摇荡着,嘭的一声击在云梯和守攻的百姓头上,白色和红色的液体四溅,尸体不时掉下来,在城墙下堆得老高。
丁横佝偻着身子,抱着孩子冲到墙上,目光看去,只觉如置身地狱。
“上云梯!”
怀里的孩子还在大哭,丁横一手抱着她,一手扶着极不稳当的云梯,浑身都在颤抖。脚才踏上去,一声轰响,巨大的木桩砸在云梯上。
云梯倒下,丁横摔在一片尸体上,好在他爬得还不高侥幸未死,后面又有人踩过来,他躬起身子,将小女娃护在身下。“嘭”的一声,一具尸体砸在他身上。
“别在那装死!快上去!”孙三财一手持盾护住头,一手持刀继续逼迫。
浑浊的泪水顺着丁横满是血污的脸流下来,他心里无声地呐喊着。
“苍天呐,你开开眼吧……”
~~
德州城内,许许多多人围在府衙前痛哭。
城中百姓多有亲友住在城外,眼看那么多人被裹胁着攻城继而丧命于城墙下。他们便纷纷跑到外城想求官军高抬贵手,被官军驱散之后便跑来哭求齐王。
“殿下!俺姥爷就在城外住啊……他都八十一了啊……俺求你放过他们吧……”
哭声震天。
耿叔白迅速领着锦衣卫过来驱赶,于是哭声更是凄惨起来。
周衍听了心中不忍,不顾劝阻执意出来,第一眼便看到锦衣卫正在拖开一个老妪,那老妪手指抠着地砖,指甲早已掉了,血流不止,衣服也被扯破,身上瘦骨嶙峋,却死也不肯走,不停哀号。
“王爷啊!俺的儿子就在城外啊……他死了俺也不活了……”
周衍头皮发麻。
他年少血热,望着那一张张哀求可怜的面容,又听说城墙上正在屠戮百姓,整个人便魔怔在那里。
好一会,他似乎是在心中作了某个决定。
“去城头。”
一众官员心惊不已,连忙把他拉回来,周衍这次却极是执拗,不声不响便又往外走去。
宋信是最明白他的,挥退旁人,苦劝良久,最后死死跪在他面前抱着他的双腿。
“殿下!你不能去啊殿下……此事便算是你去了也与事无补,只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便让怀远侯去杀,你只当现在还不知此事……若是以后百姓有怨,殿下只需说是微臣拦着你,到时殿下杀了微臣平息众怒便是……”
周衍嘴唇嚅了嚅,有些不可置信。
“先生?”
两个字吐出来,声音很轻。
“殿下,你明白的……要守城绝不能心软,此事怀远侯做得没错。殿下若是出面阻拦,德州城或许便因此失守……切不可啊……”
“先生?”
周衍似乎有些疑惑,喃喃道:“你是……我的宋先生?”
“殿下……”
“宋先生以前并非如此教导我的……他说‘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他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但现在你说德州城破了,我会死,所以,因为我不想死,便要让人屠尽这城外十万无辜百姓?然后,为了自己的名声,我还要杀掉自己的先生?”
宋信抬起头,脸上也是老泪纵横。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把齐王教得很好,有志向、肯纳谏、懂仁治、假以时日必定能成为贤君,但就是太年轻了,年轻不是什么错,错的是如今的时局。
时局变化太快,年轻的齐王还没能适应和转变过来,不够虚伪、不够心硬,换言之便是太天真。哪怕他已经比几乎所有十五岁的孩子要成熟稳重,但还不够。
“事不能这么看啊殿下……”
“你是我的宋先生吗?”周衍又问了一句:“告诉我,我与这城外十万人,孰重孰轻?”
宋信长叹一声,缓缓道:“殿下重。”
殿中安静了一下,城外杀喊声依旧,远远回荡开来。
“我们读圣贤书,‘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但我们其实是不信的。我教给殿下的,是一个手段,需要假以时日,殿下便能运用自如……”
周衍闭上眼,摇了摇头。
宋信再说的什么他已经没在听了。
他觉得够了,一切都够了,希望、失望、再有希望、再有失望。起起伏伏,已经到他能承受的极限。
哪怕王笑回来了,他也没有觉得轻松些。这几天‘齐王’的声望因王笑做的那些事被推到了顶点,但今天又被猛地扯下来。
连自己最信任的先生,也不过只是想把自己教成父皇那样。
真不明白他们忙来忙去换一个天子是为了什么……
民心易变、局势易变,就连先生口中的道理也一直在变,但他已经累了。
他终于看明白了,监国就已经很难,当皇帝会更难,以前觉得父皇无能,自己一定要中兴天下,但现在看来,自己连父皇的一半没达到。
呵,少年心气,自以为是……
周衍想了想,解下自己的王冠,解下那一身王袍,只穿着中衣站在那。
“松开吧……殿下、殿下,先生在意的只有殿下……我不当这个殿下了,以后我也不想当什么陛下……你松手,或者把我送出去交给吴阎王。我这一条命,担不住那么多人的命,累。”
宋信愣在那里……
“此事,殿下自己说的可不算。”有人走进堂中。
宋信脸上还是浊泪横流,转头看去,却见来的是王珠。
王珠依然是那副冷峻的表情,但额头上有个大包,平白将那份冷峻气质击碎,显得有些……滑稽。
~~
与此同时,德州东城墙。
杀喊声中,丁横抱着小女娃颤颤巍巍上了城墙。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安全地爬上来的,居然没有被砸下去。
但即便上了城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攻城,于是将那女娃抱在怀里,佝偻着,偏过半个身子,嘴里喃喃道:“官爷……放过俺们吧……求你……娃还小……”
畏畏缩缩的话语如蚊吟一般。
官军没有应他,只是注目远望着。
远处,瑞军后方的营地里腾起一团火光……
事实上,守城的大锤已经停止了摇摆,箭雨已经许久没有落下,丁横这才得以安安全全地爬上城头。
丁横转过头,看着那巨大的烟柱,嚅了嚅嘴,大喊道:“别攻城啦!官军要赢啦!”
……
“秦副帅成功了。”城楼中,王笑飞快低语了一句,喝令道:“高成益、林绍元!领贲锐军接应百姓入城!”
“是!”
“秦山湖!领五千骑随我出城迎敌!”
“这……侯爷……”
“听军令!”
“是!”
第668章 镇南军
“大营起火啦!”
“是是……是楚骑偷袭了大营……起火啦!”
瑞军将士喊着话,内容说了和没说一样,无非是重复着既已发生的事实,也没有什么主张。
当然,吴阎王暂时还没指令下来,他们也不知道该接着攻城还是回援。
恐慌蔓延开来,被裹挟而来的百姓也不再攻城,趁着这机会抱头鼠窜。
瑞军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迅速制止住,百姓冲乱了他们的阵线,局面便一发不可收拾。如洪流般乱涌的百姓乱冲起来,瑞军再提刀砍下去便也拦不住他们。
攻城似乎是不能再继续了。
一片慌乱之中,猛的便听战鼓响起,城头上楚军帅旗挥动。
“咚!咚!咚……”
“不想死的让开城门!”
随着这一声大吼,德州东城门大开,五千骑兵鱼贯而出。
战马的蹄铁有些不耐烦地刨在地上,杀气蓬勃。
这是真正久经沙场的战士,与被裹胁而来的百姓根本不同,那震天的威势在对比之下更显得骇人。
“是官军!是官军出来啦……”
百姓根本不听他们在说什么,扯着嗓子乱喊。
“砰!砰!砰……”火铳击向空中,声势可怖。
“不想死的让开!”
城外百姓这才吓得纷纷掉头就跑。
五千骑兵出城,如赶羊一般将他们向前赶去,驱赶着他们冲破瑞军的阵线,前面的瑞军不知发生了什么,拦也拦不住,被蜂拥着推倒、踩踏、惨叫。
惨叫声将恐慌蔓延开,许多瑞军纷纷转身就跑。
“别拦路!”楚骑大喝不止,“不想死的离反军远点!”
百姓散开,楚骑如一支锥子从布袋中突破出来,当先一排人马皆是浑身浴血。
他们渐渐提起速度,马蹄声越来越响,终成奔雷之势。
绕了一圈之后,五千骑调转马头、冲整阵型,向城墙下的瑞军杀去……
城墙下,孙三财刚把自己负责的百姓赶上城头,回头便见了大营的烟雾,他还在发愣,忽然楚骑杀来,连忙带着自己的人随将官迎上去。
楚骑掠过时一刀挥下,孙三财举起盾牌一挡,“当”的一声重响,他只觉虎口巨痛,盾牌掉在地上。
又一名楚骑执刀劈下来,孙三财就地一滚,转头见阵线已被杀得七零八落,他吓得不轻,赶紧连滚带爬向大营跑去……
~~
瑞军大营。
吴阎王早已数不清他这辈子攻下了多少城池,开封、武昌、凤阳、襄阳……这些都是墙高城坚的大城。只要围下了城,抢了周围百姓的粮食,裹胁着他们冲上城头,官军再能打,杀到后来也会累也会精神崩溃,总有打下来的时候。
楚朝不是没有名将,论武艺、论能力,强于吴阎王者比比皆是。但面对这样的手段也都不好应付,毕竟立场不同,也不如他狠。
这样好用的手段,唐中元却多次下旨禁止吴阎王劫掠百姓。
禁止是一回事,如今吴阎王是为瑞朝办事,想来回头唐中元也不敢过份苛责,无非又是一群如妇人般的谋臣叽叽歪歪,除此之外还能如何。
李柏帛从来都是最叽叽歪歪的一个,这次也是苦劝了他几天,今天再来竟是平静了不少。
“吴帅若一定要这样,可否答应我一个要求?”
“你先说……”
吴阎王才侧耳去听,寒光一闪,一支匕首已倏然刺到他颈边。
“嘭”的一声,吴阎王向后一避,一拳重重击在李柏帛胸上,将他如破布袋一般摔出去。
“李柏帛!你疯了?!”
他向来知道这书生有些迂腐,没想到这次却是这样不由分说便动手。
“吴开茂,你才疯了。”
李柏帛从地上支起身,呕了一口血,脸上已是一片忿愤之色。
“陛下好不容易在收服民心,你何敢倒行逆施……大瑞基业若因你而毁于一旦,你万死难赎……罢手吧,现在罢手,陛下还能宽宥你。”
“敢行刺老子,老子现在就杀了你!”
“来啊!”
李柏帛大喝一声,穿着书生袍子的身影摇摇晃晃,在吴阎王这样的可怖战将面前却毫无惧色。
手中长刀才扬起来,吴阎王忽然眉头一皱,接着派人到李柏帛营中查探,果然不见了汤小霜,却是昨夜便出了军营。
——李柏帛这婊娘养的,一边刺杀自己,一边让婆娘跑去告状。若现在杀了他,回头孟九和唐老三必定拿这借口收拾自己……全他娘的是婊娘养的。
“好你个狗货,一条破命就想捏老子的把柄……押下去!”
先押了李柏帛,他便又召来亲信,吩咐道:“他那婆娘必是去利津县找孟九和唐老三,带人追上去,若能在她到唐老三军中之前就追上,杀了。”
“大帅,算时间……怕是追不上了。”
“先去,追不上再想法子。娘的,早晚做了他们。”
恨恨啐了一口,吴阎王心情大坏,下意识转了转头,目光中似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远处,一支骑兵不知何时已绕到了大营附近,正向后面奔去……
有一瞬间吴阎王只觉得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
只这揉眼的功夫,楚军又奔出老远,他们大概有四千人左右,速度飞快。
这样的奔袭速度吴阎王的老营精锐是无法达到的,首先马匹没有这般神骏,骑术也达不到这样炉火纯青到人马合一的地步。
“快!拦住他们!”
来不及了。
这边命令才传下去,楚军已绕到大营后方,也不做调整,直接便向营地扑上来。
营帐挡着视线,看不清楚,只听到突兀的杀喊声划破天空。
“袭营!”
“楚军袭营了……”
一会之后大营后方一道烟火腾空而起。
那是屯粮的地方。
营地里一片慌乱,吴阎王连忙指挥中军去围剿……
与此同时,几骑残兵从西边绕过战场奔过来。
“报!”
“报大帅,西面有一支四千人的骑兵,半个时辰前突然从运河边林中窜出……突破了我们的包围,不知去向……”
不知去向?
怒火上涌,吴阎王脸上一片通红。
“不知去向!他们已经到老子的大营了!”
一句怒吼,他手中长刀掷出,“噗”的一声把那报信骑士钉在地上。
他明白楚军是如何来的了。
唯一的可能便是在自己攻城前,对方就从西边出城埋伏着,等到这边发动攻势,他们便突然破围而出,绕道攻自己的大营。
换言之,自己放缓攻势的障眼法被对方看破了、自己的信马跑的还没对方四千人绕了一圈快、自己的一切战略都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从谋略、治军各个方面,对方主帅都不止高了自己一筹。
屈辱、愤怒、狂暴,无数情绪翻滚上来,但吴阎王也知道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飞快调动后面的兵马压上去,要让这支敢焚烧自己粮草的楚骑围得无路可退。
这一点人也敢来冲营,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大军在纷乱中慌忙转向,组织合围。
有的兵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的兵卒甚至见到火光冲天还以为瑞军已经败了,将领的喝骂声起此彼伏,好不容易才转过方向调整阵型。
接着,报信纷至沓来。
“报!那些百姓不肯再攻城,冲乱了我们的阵线……”
“报!楚骑从东城门冲出来了……”
不用他们传信,站台上的吴阎王已经望见了那边的情景。
五千楚骑如龙般在瑞军中横冲直冲。
大营腾起的烟火、四散奔逃的百姓、突如其来的慌乱……战场上各种因素堆叠在一起,攻城的瑞军已无心杀敌,在楚骑的突杀下阵型支离破碎,已经开始后撤。
楚骑并不急着扩大瑞军的伤亡,而是极为有序地来回分割他们,冲散他们,然后才冲撞、砍杀,扩大他们的惶恐。
大溃逃还未形成,但很明显,对方的主帅极有经验,正在有条不紊地加速瑞军的崩溃,越来越多的瑞军已向大营奔逃过来。
吴阎王不停地下着命令。
场面太乱,他的兵马太多,他的指挥能力显然远远比不上对手,往往瑞军这边还没来得及变阵,形势便已发生了变化。
手忙脚乱……他完全跟不上对方的节奏。但好在他兵力更多,要做的便是尽快稳住阵脚,再凭兵力优势拖住,只要拖到久战,让楚军减员、疲惫,那优势还在这边。
胜负几乎只在接下来的短短时间了。
厮杀、奔走、冲撞、呐喊,战场上每个人都在无暇他顾,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调起来,巨大的喧嚣在天地间不停回荡。攻城的数万瑞军汇聚在一起向着大营撤退,五千骑在他们身后不停砍杀驱赶,如惊涛骇浪一般向瑞军大营涌过来。
“向两边跑!老营的弟兄们,准备顶上去!他们就五千人……拦住他们!”
吴阎王放声大吼,声震四野。
接着,他便看到正在驱赶瑞军的五千骑士中一杆大旗迎风招展。
王笑?
王笑亲自出城了?
吴阎王感到嘴里干得厉害,想了片刻,又大喝道:“把后阵兵马也调回来,去拦住他们……”
“大帅,军营和粮草……”
“别管他们了!给老子传命下去,击杀王笑者,官升三级,赏银万两。先击败这边……”
刚刚转向调整好阵型的瑞军又重新调回头来。
若是从天空俯瞰望去,瑞军将德州城围成一个大圈,散乱着,而东面大营这边组成了数个密密麻麻的方阵,笨拙地移动着,越来越散乱。前后各有一支楚骑,相此瑞军,它们小得可怜,却更整齐紧密,也更灵活,看起来更有力量。
~~
营地后方,烟雾冲天。
楚骑绕着起火的粮仓奔跑着,保持着井然有序的阵型,时而挥刀砍下冲上来的瑞军。
“副帅,反军没有包围过来……”
秦山海转过头望去,用仅有的一只手抬起千里镜,整个人差点从马上掉下来,背着他的将士连忙扶了一下。
视线中,远处的战场上一片尘土飞扬。
“有人出城接应了!”
秦山海心中叫好,感受到极有默契的配合。
“向东面奔五里,绕回去与他们汇合。”
“走!”秦山渠大喊一声,策马跃过营栅,同时拖刀勾住木栏,大喊着奋力向前拉。
一声巨响,营栅轰然倒在地上,扬起一地烟尘。
“哈哈哈……”
借着吴阎王被王笑吸引了视线,改变了命令之时,四千骑兵果断在瑞军合围之前毫无眷恋地冲出大营……
~~
大营正面。
“向两边跑!敢冲阵者杀无赦!”
三万镇南军老营将士大吼着,横刀立马。如磐石立在在激流当中。
撤下来的攻城队伍中,孙三财正拼命狂奔,忽听前方传来这样一句喝骂,下意识便向右转身。
他前面一个瑞军反应没他这么快、还在继续向前跑,突然一刀临面砍来便被砍倒在地。
“啊!”
一声惨入耳,孙三财吓得心肝乱颤,脚下跑得很快,避开老营。一直到了大营右侧才被人喝止住。
“别跑了!那百户……你手下人呢?娘的,到右翼去……”
孙三财见到处乱糟糟的,也不知自己的阵线在哪。他便又回头看去,只见瑞军这边老营兵马正严阵以待,杀气振天。
——还好还好,自己没冲阵。
孙三财长舒一口大气,心想一会老营必定能打败那支楚骑。
……
镇南军老营都是悍卒,在这乱世之中,他们跟着吴阎王、凭手里的刀杀人抢掠,成了活得最快活的一批人,刀就是他们吃饭的家伙。
论杀敌技艺、论悍勇之气,他们自问不输于边军,还要比边军心狠手辣得多。
一路追击楚帝到现在,镇南军老营未必受到太大的伤亡,甚至体力都不怎么消耗。他们拥护吴阎王更甚于唐中元,吴阎王投桃报李、也极是爱惜他们。
——现在,到了为大帅效力的时候了。
前方溃逃的瑞军如流水般散开,往两边跑去。
马蹄声、杀喊声越来越近。
终于,几名慌乱逃窜的瑞军被长刀斩断成两截,长刀扬起,大片的鲜血溅开,骏马撞开尸体长嘶一声……
血色之中,楚骑冲到了镇南军老营面前。
“冲突他们!”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王笑直接下令。
第669章 有胜机
今天出城,最开始的目的只是为了策应秦山海、接应百姓入城。但战场上瞬息万变,从跨上战马的一刻开始,王笑便不再思考,所做的一切决定都是凭本能。
瑞军的慌乱让他看到了一丝破敌的机会,于是调动着将士不停加速大瑞军的溃败,试着冲破吴阎王的中军……
到现在,要与镇南军老营交锋王笑其实也是始料未及,但没有时间给他去犹豫。
如两块巨石撞在一起,“嘭”的一声,硬碰硬。
骁骑军长刀斩下,不再像刚才那样一刀就劈死一个人,往往是“当”的一声便被镇南军挡下来,下一刻,镇南军的长刀也同时挥过来。
打到现在,硬战才刚刚开始。
血色在两军之间绽开,双方都是悍卒,强壮又不畏死,每一对士卒的厮杀都比刚才的冲阵要更加惊心动魄。
楚军的优势在于他们已经纵马跑了起来,击溃了瑞军攻城人马之后士气正旺。但他们的劣势更大,他们人数少、体力和马力都已消耗了许多。
要是被拖住形成久战,让吴阎王重整好大部人马再围上来,他们便要陷在这里。
但以五千人对阵三万人,他们依然没有丝毫退意。
这五千人大部分是关宁铁骑,也有蒙古骑兵、宣大骑兵,还有一小部辽东来的包衣……当大部分的关宁铁骑已对主帅有了绝对的信任,别的同袍便也被带动着、陷在这种狂热之中。
“我们当时就那点人,怀远侯还是连奴酋都能杀掉,他总是有办法……”
他们有着类似这样盲目的必胜之心。
镇南军也有信心,在他们想来,自己这边人多又凶悍,肯定是能赢的。
双方便这样厮杀着,一开始伤亡也差不多,拼的便是哪边的气势能压倒对方。
如果始终没有一方能把对方的气势压下去,那无非是以这样几乎对等的损伤拼到最后,一方全军覆没。当然,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战阵厮杀又不是几个人斗殴,往往在出现一定程度的伤亡之后,士卒们便能看明白胜负到底如何,便可以决定是战是撤……他们又不傻。
但如真拼到最后,那必然是楚军败,他们只有五千人。
偏偏这五千人还全都是一副自己肯定能赢的样子,就十分让人莫名其妙。
——他们为什么这样?
镇南军潜意识里有些疑惑,隐隐开始担忧起来……
~~
“是侯爷亲自来了!”战场另一边,秦山渠望着那杆飞扬的大旗,振奋不已,嚷道:“我们去接应侯爷!”
秦山海并不急着回答他,拿着千里镜扫过战场的每一个角落。
他整张老脸都皱了起来,似乎在考虑某个决定。
今日出城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但随着战事的推近,吴阎王已露出了越来越多的破绽……接着下是按照原来的打算与侯爷合兵归城、还是继续扩大战果?
秦山海望着那远处那杆招展的楚旗,陷入了一瞬的沉思。
他执兵以来,少有如此拿捏不定的时候。
“若是侯爷还在城头指挥,倒是可以放手一博……可惜他亲自领兵出来……”
“为何要亲自领兵出来?”
脑中一个个念头闪过,秦山海突然喃喃道:“看远些,看远些,着眼于全局……”
下一刻,他恍然大悟过来!
接了这么多百姓入城,若还被困在小小的德州,绝非好事,粮草和守城的压力只会更大。
那么……
“骁骑军听令!随我攻反军右翼!”
“诺!”
“锥形阵,秦山渠你前锋,秦山水、秦玄明各领两翼……”
四千骑重新调整阵型。
马匹再次小跑起来,缓缓跑动起来。
这一次,他们的速度并不快,向着吴阎王的大营行进着,仿佛是在蓄力……
~~
吴阎王稍稍望了一会老营与王笑部的厮杀。
他不停地下令让将士收拢退下来的攻城兵马,打算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些兵马调整好、重新压上去围住王笑部。
今天这一战他吃了一个大亏,但总算暂时将局势稳住了。接下来那两支楚骑应该要汇合、脱离战场。
但吴阎王想试着将王笑留住。只要做到这一点,今天还不算输。
大营周围,退下来的瑞军还在心悸不已,大喘着粗气,在将官的喝令下重新排好阵列,当中还混着许多抱着鼠窜跟着瑞军一起跑过来的百姓,被一脸茫然地赶出阵中,一片混乱。
忽然。
“大帅!楚军杀过来了……”
吴阎王望去,只见那支四千人的楚骑竟是在缓缓向这边而来。
就那么点人,杀过来了?
这边右翼确实有个破绽,因吴通带了四万人去攻打临清,吴阎王便又调了一支人马护着自己的右翼,此时被溃军冲散,阵型还是乱糟糟的。
但即便如此,也不是对方四千人能破阵的。
顷刻之间,吴阎王做了判断——围魏救赵之计。
这四千人的目标必定还是要吸引兵力让王笑那部人马抽身!
跑得这么慢吞吞的……
“让右翼顶住,让老营继续死战,拖住王笑!”
~~
德州城头,争吵声正愈来愈盛。
“高成益!机不可失!马上下令让贲锐军出城!”董济和的双手都有些颤抖起来。
高成益语气有些艰难地道:“侯爷并未下令……”
“你没看到吗?秦副帅已经动了,现在只要让贲锐军出城,反军必败!破营良机,转瞬即逝,快!”
“但……”高成益道:“若是秦副帅是虚晃一枪,接应侯爷入城又如何?”
“虚晃一枪?蠢材。”董济和大急,压着声音飞快骂了一声,扶着城垛又拿千里镜向外看去,大喊道:“看!侯爷派人回来了,他必是要让你率兵出城,等信报来就晚了,快,现在就去!”
高成益还在犹豫。
他真的很想投靠怀远侯,也愿意事事听怀远侯的安排。但今天这件事对他而言确实有些为难。
王笑出城时确实对董济和交待了一句“请董先生见机行事”,但当时情况紧急,匆匆忙忙的,董济和能做主到什么程度也没有具体说。
现在没有军令,高成益若是下令让贲锐军出城,回头要是出了问题,这责任他担不起。反过来,接应百姓入城,守好城池,无论如何也让人挑不了错来。
还有,高成益在之前就是神枢营总兵,也是最早结交王家、投靠齐王的一批人。董济和何许人也?辽东来的一个老幕僚,原本没有一官半职,军机处设立还不到半月,具体有何权责都还不清楚。
就这样一个老幕僚,指手划脚,能听他的?
因此,高成益也不答应,只是望着远处那几骑骑兵向这边奔来,好声好气应道:“董先生不必心急。若是侯爷派人来传令,本将自然会领命……”
“在其位,谋其职,如今侯爷与秦帅于瞬息万变之局中杀出机会,正该你派兵接应,一举定下胜局!你如此局势尚且看不清白,畏畏缩缩,可有半点总兵的样子。若事事都要侯爷吩咐,要你何用?!”夏向维已大步跨出来,指着高成益便又道:“侯爷之所以出城,便是要亲自领军寻找胜机。因此出城前特意交待董先生见机行事。你是要误大事否?”
高成益压着怒气,道:“本将听令行事,何错之有?”
“侯爷已让军机处参谋兵事,现在军机处要你马上领兵出城!”
“是‘参谋’兵事,而非调度兵马。你们一无正式信令,二无武职在身,凭什么听你们的!”
城头上还在吵闹不停。
忽听一声大喝,众人目光看去,只见城外林绍元、蔡悟真竟已排好两万贲锐军步卒、又有耿当三千督标营,直接向战场那边冲去……
高成益心中“咯噔”一下,便觉得自己这次判断错了。
这事绝不能算什么过错,自己是听侯爷的命令而不是军机处的命令。但最后如果胜了,自己怕是要在诸人心中落下一个‘无能’的印象。
而事实上,早在今天之前,高成益便已经感觉到,怀远侯其实不怎么器重自己……
一转头,他忽见那边城楼上宋礼正看着这一幕。
发现高成益目光转来,宋礼便拱了拱手,轻轻一笑。
~~
七百步……六百步……
秦山海闭着眼,数着马蹄一下下踩在地上的声音。
五百步……
“提速!冲阵!”
一声令下,骁骑军的锥形阵大阵猛然砸进瑞军左翼!
如一根巨锤狠狠砸下。
剧烈的冲撞、惨烈的厮杀,右翼的瑞军还没来得及整理好队列便迎来这样的冲杀,登时乱作一团。
他们不是吴阎王的老营精锐,战意不高,又经历了德州城下的撤退,心中正有些惶惶,鼓起勇气迎击楚军的只有少部分人,在高大的马匹面前,没有阵型保护的步卒显得脆弱而可怜。大部分人楚军叫喊着逃开。
“娘的……又来!”
右翼的瑞军当中,孙三财还没找到自己的人和位置,楚骑又撞上来,惨叫声大起,又是一片慌乱,与在城墙下时如出一辙。
孙三财还在犹豫着是战是逃,却见楚骑中一员猛将杀到离自己不远处,手中长枪刺出、挑起,便将一名瑞军从腹部到胸腔都拉扯开来,“嘭”的一声摔在自己面前。
孙三财目光看去,那尸体满肚子的肠子流出来。
再一抬眼,只见那员楚将似在向这边望来……
“啊!”
周围根本就没有同袍可以给予信心,上下级兵将也找不到,孙三财不敢接战,连忙转身就跑,嘴里疯狂地叫唤着。
像这样逃跑的人还有很多,楚军右翼如同一件破破烂烂的衣服,才挂起来,一棍子砸下便将它拍在地下……
第670章 退敌兵
吴阎王瞳孔一缩。
猜错了!
对方不是要围魏救赵,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只有九千骑兵出城,居然就想攻破自己的中军大营?
若说王笑一开始就有这么大的胃口他是不信的。两支骑兵出城很明显是为了解今日之围,不然楚军就会带更多的兵马,而那样自己也会有所防备。所以,是在解围的过程中,他们发现了自己的破绽,于是毫不犹豫地冲上来,一支骑后拖出自己的老营,另一支从右翼直直杀过来……
吴阎王想着这些,觉得有些骇然,对战事的变化能敏锐到这个地步,他是做不到的。更别提两支兵马相隔那么远,不可能相互沟通……那就只能全靠默契与配合了。
迅逼把握战机、默契的配合、当机立断的决断力,如或是要较量这些能力,彼此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上。
但哪怕到现在,吴阎王也未必会输,他还有一营亲卫,他自己也是猛将。冲来的楚军只有四千人,他可以领着亲卫营上去挡住。
只要挡住,人数优势慢慢就能显现出来,还能赢!
于是吴阎王再次提起他的大刀。
下一刻,德州城方向,楚军的大军已经向这边涌过来,两万余人声势浩大,奔在最前面的将领一身黑甲。
虽看不太清,吴阎王直觉那就是杀了自己次子吴伯的林绍元。
——拼命一搏,拦下那四千楚军、杀了王笑、杀了林绍元、攻破德州,擒下周衍……
——没有必要为了瑞朝拼命,又不是老子的天下……
吴阎王脑中思绪万千。
是战?还是撤?
而秦山海的四千人已突破整个右翼,如利刃一般向这杀过来。
“撤!”
~~
“死吧!”
秦山湖一刀劈下,眼前的一名镇南军老卒惨叫一声栽倒在地。
“来啊!你他娘再凶啊!”秦山湖兀自大喝不停,须发皆张。
他是在关外长大的,自虏患以来,他几乎一直活在战乱之中,从小到大,认识又死去的人多不胜数。
而眼前这些狗东西,拿着刀砍些军官百姓,便以凶狠为傲,狂妄地自认为战力便与边军无异。
这让秦山湖觉得生气。
“贼杀才,敢跟你爷爷叫嚣。”说话间又劈翻一人。
战到现在,镇南军老营的伤亡已然高过骁骑营的伤亡,心中也终于有了恐惧。
他们不敢再认为自己不逊于边军,只盼着大帅尽快派兵上来支援。
但支援还没来,鸣金之声已响起。
“大帅让撤军了!”
“撤……”
这一战戛然而止,吴阎王撤得太果断。
镇南军老营迅速脱离战场,随着主帅的大旗向东奔去。
剩下的步卒逃得并不快,林绍元那边已带着贲锐军冲上来,迅速掩杀上去,逃得掉的溃兵撒丫子漫山遍野地乱逃,逃不掉的跪在地上求饶,乌泱泱一大片。
“必胜!必胜!”
楚军的欢呼声响彻整个德州城……
~~
王笑驻马立在战场上,落日将他的身影拖得老长。
楚军伤亡不算大,但短短两个时辰的攻城被掳来的百姓便有两万余人倒下,他回头望去,整个城池都是一片血红。
此时此刻他倒也没什么得意,只是有些感慨……吴阎王这人能力一般,性情暴虐,但一有权势,轻易便能让数万人身死。
“还是要把他杀掉才行,可惜太会跑了。”他轻叹了一句。
但总而言之,终于还是打退了吴阎王。
德州之围以这样的方式解了,这一战比他想像中要快,似乎有些侥幸。
或许也不能称为侥幸,他和秦山海原本的指挥能力便高过吴阎王,辽东兵马的战力也胜过镇南军,劣势就只是人少。
吴阎王若是按部就班围城,只要不露破绽,那就还有优势。但既然敢耍花样,那就如同一条布勾了丝,王笑与秦山海拿着这条丝,便能将这条布愈扯愈破。
倒是林绍元能迅速反应过来,带兵压上,这让王笑很有些惊喜。待了解了详情之后,他心中不由想道:“军机处还是有作用的。”
这件事王笑自己没有吩咐清楚,高成益确实没做错什么,王笑也不打算处置他,不然往后别的将领做事难免畏手畏脚。
眼前要忙的事还有很多。
楚军攻占了吴阎王的大营,迅速扑灭了粮仓的火势,清点下来,所余粮草还有近十万石。这让王笑微有些吃惊。自瑞朝东征以来,吴阎王一路劫掠,得到不少钱粮,这他是知道的,但三十万大军开销,今天又被烧了一把,却没想到还有这么多。
他吃惊的另一方面在于,吴阎王有这么多粮草还到处抢掠,看来所图不小。而且今日一有败势,粮草又是说丢就丢,看来是抢来的不心疼,回头还要到处去抢。
这家伙是个祸害。
于是,王笑想除掉吴阎王的想法又强烈了一些。
另外,在大营还发现了被关押起来的李帛柏,王笑暂时没空理他,只吩咐继续关着。
德州之围既解,宋氏兄弟与不少臣子便提出让齐王南下济南,王笑并不答允。
吴阎王大军虽退,但未伤及根本,等其稍作休整必还要再围追过来,何况唐节兵马就在不远,让齐王现在继续往南跑,无非又是在路上被追上,远不如在德州迎敌从容。
既打算继续在德州迎敌,王笑便让秦山海领了大部分兵马驻扎在城外大营,同时连夜安排人在德州城与大营之间修筑防御工事。
德州城小,三军入驻之后已经拥挤不堪,如今又来了这么多百姓,王笑便把百姓中的青壮留下,打算日后整编成军,把妇孺全部送到德州城以南的平原县,这些人将由王珍带人安排治理、由秦山湖领突骁营护送。
如此,德州、城外大营、平原县三者之间互为犄角,反军再想包围便不容易。
“行动范围就扩大了很多嘛……”
~~
孙三财这次运气不太好,没能跟着镇南军逃掉。
交战之时,他从右翼逃散,非常聪明地没有去冲中军大阵,而是跑到大营里,打算等大帅击退了楚军再出来。
因肚子饿了,他当时还回自己帐中拿了点干粮嚼着。
等鸣金声起,他再想逃便逃不掉了,只好跪在地上求侥。
楚军倒也没杀他,把他俘虏了,卸了他的盔甲,缴了他的武器,拿烙铁在他额头上盖了个刺印,痛得他哇哇直叫。
他看不到自己额头上被刺了什么,但看别人还是能看到。
居然是一个‘盗’字……
这怎么能行呢?自己是造反的,就算被官兵捉了,也不该如此羞辱!
虽不忿,他也不敢反抗,只能在心中哀叹——回头就算逃回去,有了这个刺字当官也不自在了。
这次被俘虏的人很多,放眼望去有似乎有两三万人,被分为十人一队,一队由一个楚兵看管。用绳索把脚绑在一起,如粽子一般,队伍中要是有一人敢闹,楚兵手一拉,十人就一起栽倒在地上……于是像更粽子。
他们被安排干各种各样的活,孙三财这队便是送去挖战壕。
那战壕长得不像话。位置是由一个楚将骑在马上拿着刀一边跑一边在地上划出来的。
那楚将围着城外大营和德州城跑着跑着就看不到人影,老半天才回来。
“哈哈哈!挖得和锦州城的第一条沟一样大就行……”
孙三财极是恨他。
——锦州来的王八蛋!
接下来就是没日没夜地挖战壕,饭倒是给吃,但除了睡觉不给休息。
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规矩,还会评比‘优秀战俘’之类的,比如孙三财这样挖战壕的一共一千个小队共一万人。楚军会在这一千个小队中选出一百个小队,被选中了就不是俘虏了,给肉吃还发银子,也能轻省自由得多。
至于怎么比,就是看哪个队挖出来的土多。
孙三财根本就不屑当什么狗屁‘优秀战俘’,他迟早是要逃回镇南军跟着大帅当官的。
偏偏他队里的另外九个人疯了一般,也不肯睡觉,没日没夜地挖,宁可累死也要挖最多的土。
挖了两天,孙三财头昏眼花,几乎要栽倒在壕沟里。
两天后,忽然听得远远有马蹄声响起。
“反军来了!”
孙三财精神一振,抛下手里的铲子就往壕沟上爬去。
“哎哟!”
一声惨叫,他身上的绳牵被队友一扯,摔了个四仰八叉。
“干什么干什么……还不快挖?加把劲啊!”
“不是。”孙三财压着声音道:“大帅来救我们了……别拉老子……先看看再说。”
好不容易爬出壕沟,只见那个看守他们的楚兵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很有些讥笑。
“心向反军……哈,你们这一队当不了优秀战俘了。”
“官爷啊!”队友纷纷哭求起来:“就只有他这样啊,我们几个是冤枉的啊。”
“是呐,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呐……”
孙三财心中大恨,也懒得理他们,趁机向壕沟外看去,只见远远的人马奔腾,瑞军大旗迎风而来。
“是三殿下的兵马来了!”孙三财心中振奋……
但唐节的兵马并没有如他所想的一般冲上来,而是远远地望了一会,接着调过头,往更远处安营扎寨。
孙三财正望眼欲穿,下一刻,那楚军在他耳边冷笑道:“看够了没?”
接着一鞭子又狠狠抽下来。
“还不接着挖……”
第671章 两书生
征东军在德州城北面安营扎寨。
唐节在帐中解了盔甲,随意躺下,道:“不好打。”
谢仲翻着地图道:“殿下很少有说不好打的时候啊。”
“将士们累了。”
唐节的声音有些惫怠。
从东征开始他就在奔波,这次沿着海岸追了那么久,到青州又与守军打了一仗。粮草也没有了,楚朝皇帝却连人影也没见到,又再绕到德州。连他这样铁打的身子骨也吃不消,麾下将士确实也疲倦。
谢仲自然是明白这些的,叹道:“是啊,孟九郎这次意气用事了,非要拖着我们白跑一趟。”
“除了累,将士们士气也不高。”唐节道:“本想着击杀楚帝领个大功,现在人家上船跑了,鬼知道是在哪靠岸,孟说猜是莱州,但也许去南京、杭州呢?说不定一直漂到福建漳州……”
“楚帝跑了,可周衍却还在。”谢仲道。
语气里的意思仿佛是还不如让周衍跑掉。
唐节直接得多,道:“鸡肋。杀了也没用,还难打。我们疲师久战,未带攻城器械。他们却是以逸待劳。王笑能击败吴阎王,不可小觑。”
“问题在于,我们不能不打。”谢仲道:“楚帝父子一个也未能捉到,陛下那里不好交待。”
“是啊。”唐节随口说了一句,躺在那不起来,似睡未睡。
他虽惫怠,情报还是烂熟于心,又道:“三天时间,北面这条壕沟挖得有两个人深,西边是运河……东面是他们的大营,加固了不少,南面的平原县驻扎着他们的骑兵,三个地方互犄角,围也不围不住。但我不信他们能一直窝在德州,等着看吧,王笑或周衍若敢动,我们还是有机会……”
谢仲翻了一会地图,时不时摇头自语道:“若不是吴阎王自作主张,裹胁百姓攻城,何至于此啊。他只需围着城池,等殿下一到,大军一齐攻城,德州必下。现在粮草丢了、大营丢了……呵,交了个烂摊子过来。”
“原本我过来就是想收拾吴阎王。但现在李柏帛也被捉了,孟九改主意了,不肯再动他。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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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此同时,孟九正对汤小霜道:“吴阎王如今驻扎在德州城东的糜镇。我派人问过他,说是……元瑜被楚军俘虏了。”
“被楚军俘虏了?”汤小霜惊道,“相公就在中军,吴阎王能逃掉,相公怎么就逃不掉……”
她已将吴阎王违抗旨意劫掠百姓一事与孟九与唐节说了。
当时李柏帛让汤小霜先离开,只告诉她尽快让东征军赶来阻止吴阎王。并未言及自己要打算刺杀吴阎王。
但孟九一见汤小霜便明白了李柏帛的心意。
他与李柏帛交情匪浅,知其为人秉性。
吴阎王的所做所为,李柏帛深恶痛绝,这次吴阎王当着他的面如此行事,他绝不可能束手旁观的,支走汤小霜之后必有动作。
他也许会刺杀吴阎王,那定然是不会成功的。接下来他死在吴阎王手上,却是在向孟九明志。
孟九知道李柏帛的秉性,李柏帛却也知道孟九的秉性。
孟九这些年放任吴阎王为祸,哪怕其人多次违悖唐中元也不下手除掉,因为孟九知道吴阎王还有用,同时也不在会死于吴阎王之手的人。
死的人再多,又不是孟九的亲朋故友,他不在乎。
但李柏帛知道孟九在乎自己,两人相交多年,平常虽不说,但自有一份旁人难以体悟的交情。
孟九不会为百万人的死动吴阎王,却会为李柏帛一人之死除掉吴阎王。
“你看,我死在吴阎王手上了。我只有一个心愿,除掉他。这次事我求了你很多年,你不答应,现在我死了,答应我。”
——这才是李柏帛真正想让汤小霜告诉孟九的。
说不上什么好主意,也说不上磊落。但他没办法,他读圣贤者,想要经世救民。难怕造反当了反贼,也还是想要经世救民。
这是他心中的道。
吴阎王决了黄河,他事后再怒,也不会因为这事自杀。但这一次吴阎王当着他的面驱使十万人送死,他如果什么也不做,便失了心中之道,也与杀无异了。
这次事,李柏帛没有更好的办法,这样做更多的还是因为无奈。乱世之中,就算是瑞朝数一数二的谋臣也有无奈……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吴阎王那么快就败了。
现在李柏帛既然未死,孟九暂时也不太在乎吴阎王劫掠百姓一事,唐节倒有问起,他无非是说一句:“眼下事情已过去了,回头让陛下决断吧。”
孟九关心地反而是如何把李柏帛救回来。
此时将李柏帛被俘之事告诉了汤小霜,她一开始不信,等确定了消息便道:“我去救相公回来。”
“胡闹。”孟九低叱一声,道:“我自会想办法救他,只是有件事你需实话与我说。”
“军师但问便是。”
“我听说你被王笑捉过,他又把你放了?”
“是……”
过了一会,孟九沉吟着,低声喃喃道:“或许,有个一举三得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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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州城外楚军大营。
三天不见阳光,终于走出牢房,李柏帛眯了眯眼,有些适应不了眼前的光亮。
片刻之后,他再睁眼看去,只见帐营上原本的瑞旗已成变成了楚旗,有红襟黑甲的楚军列队从校场走过,排得整整齐齐,更远的地方,有人正在叮叮当当加固着营防,一切井然有序。
自己被押在牢里的时间中,胜负已分,大营易主。
想到这里,李柏帛微微苦笑。
他身上的绳牵被解下来,眼前是个书生,三十岁左右模样,温文尔雅。
“王珍王正礼?”
“久仰元瑜兄大名了。”王珍微微笑了笑,“今日方才得空来见,恕罪。”
他送了第一拨百姓到平原县,马不停蹄地又赶回来接第二拨人,得知王笑还把人家李柏帛关着,便在出发前来见一面。
彼此虽不相识,但王珍觉得自己曾经的一念之间……或许会和李柏帛走上同一条路。
“客气了,李某不过是被俘虏的手下败将。”
李柏帛说着,目光再次向远处望去,远远的大校场上,大概有两万余人站着似在列队,歪歪扭扭的,看起来像是在练新军。
三天时间,对方修整营寨、编练新军,或许还做了更多别的事,确实是很忙。
王珍也不拘着他这样到处看,抬了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道:“舍弟还在城外,请元瑜一晤。”
他的马车在去平原县的路上给了别的难民,此时只有一辆驴车。
老驴鼻子打了个响,缓缓向德州城行去。车上王珍与李柏帛并坐,看着不像是押解战俘,倒像是两个好友同车而行。
“秦山海治军之能,高吴阎王远矣。”出了大营时李柏帛回望一眼,如此评价道。
王珍道:“秦帅护国老将,非是打家劫舍的流寇能比的。”
李柏帛点点头,叹道:“可惜护国老将护不了国,乱世凶年民不聊生,自有草莽并起。若我大瑞天子能得王兄与秦将军这样的英才辅佐,必能早平天下、拨乱济危。”
王珍笑了笑,道:“今日来见李兄,我并非是想争个对错。乱世凶年也并非一天两天了,许多人想要拨乱济危,各有各的看法,各也有各的主张。争是争不出什么来的,不如且行且看,路嘛,总是摸索出来的。”
“哈。”李柏帛轻笑一声。
“今日却是为了一桩私事想问问李兄。”王珍倒也沉得住气,此时才开口道:“舍弟王珰在瑞皇那里,可还无恙?”
“王兄既敢让他出使,想是算到了七殿下不会让陛下杀他。”李柏帛道,末了又道:“对了,他不是读书的料。”
两人对视一眼,王珍拱拱手:“多谢。”
李柏帛转头又向路旁望去。
北边在挖濠沟、布拒鹿、建瞭望塔,那些战俘们颇为卖力,每隔一段距离支着大锅熬着粥,隐隐有肉香飘来。
这些都是小手段,难得却是将这些小手段使出来,却不致于乱套。
李柏帛想了想,自问也能做到这种程度……不对,做不到。还需要有足够的威信让所有人听令。在吴阎王军中若想让人如此有规划、有效率的,不可能。
更远点,隐隐能看到一条黑线,想必是唐节大军下寨之处。德州城不好攻,唐节也不敢草率进军了。
李柏帛又转头向南面看去,有人在修路、伐木、采石……板车来来回回很是热闹,更远处一片山坡上竟还有人在翻地,似乎打算种菜。
这可还是在打仗呢。
王珍顺着李柏帛的目光看去,山坡上农人的身影忙忙碌碌。
“种些萝卜,眼下就要入冬了,只能种些类似这样的菜。此物种下去,四季不同名,春曰破地锥,夏曰夏生,秋曰萝卜,冬曰土酥。正是‘金城土酥净如练’,熟皆可食,腌藏腊豉,以助时馔,凶年亦可济饥。”
文人种地,一副纸上谈兵的样子。
李柏帛想到自己在陕西开荒时又何曾不是如此,摇头轻笑,又道:“兵危战凶之际种这些菜……王兄觉得德州城能守得住?”
“与能不能守住无关。”王珍指了指山坡上那样些人,道:“打起战,大家逃来逃去,我从京城逃到德州,凭着漕仓的兑运粮暂时还能吃饱,但能吃到什么时候呢?几十年前,每年的兑运粮有四百五十万石。如今只有一百万石,这本是供给整个北方,军需、赈灾、平抑粮价……如今被我们吃了,打败了吴阎王,很威风。但接下来呢?”
“逃来逃去,没有人种地,粮食早晚要吃完。到时候不论谁坐了天下,也还是这样人吃人的荒年。你我是读书人,想着经世济民,有些人还想着励精图治。觉得平定天下了一切都会好,但没粮食就是没粮食。”
李柏帛点点头,又道:“但现在种了,等回头我们打下德州,你们依然是白忙一场。”
“能不能打下德州先不论。”王珍道:“你们若真打下了,要毁了这些庄稼,要逼死这些人……有可能。但也可能不会,或者多少还能剩一些。到时候他们不管是楚朝的百姓还是瑞朝的百姓,总归是能有一口吃的。”
“另一方面,现在让他们做这些事,免得让这么多人聚在城中闲着生乱。同时也是给他们一种‘心理暗示’,反军不可怕、德州城能守住、接下来会好起来……心里想着这些,便有了信心与希望,兵危战凶不可怕,人就怕没有了希望……”
驴车缓缓而行,轮子吱吱呀呀。
李柏帛看着路上的情象,听着王珍说着。因吴阎王带来的激愤与灰暗的感觉一点点消下去。
德州城外的情象他看到的只有冰山一角,但已经给看到贫简当中有种欣欣向荣的势头。
他知道如今在德州城主导一切的就是王笑,王笑显然是故意创造出这种‘欣欣向荣’,把所有人都安排去劳作,有些事有意义,有些事没意义。但在逃亡之后,这种充实的氛围会给人希望……
如果王笑是带着周衍逃到莱州或逃到济南就开始做这些事,李柏帛并不会感到诧异。但这里是无险可守的德州城。
未免还是……太过于狂妄了。
至于王珍为什么和自己说这些,李柏帛一时也有些猜不透,想着对方或许是想招降自己。
他是不可能投降的。
楚朝气数已尽,回天乏数。哪怕王笑暂时看起来有些胜势,也只是把北方最后的精锐聚集在一起才有的结果。
诺大个楚朝,北边一共也只有这些精锐了。
回光返照而已。
想着这些,李柏帛轻轻摇了摇头。带着些遗憾,也有些骄傲。心道也只有自己一手辅佐的瑞皇才会是天下的救主。
“李兄回去之后,若是哪天真能攻下德州,那些作物不妨留下来。”驴车进了德州城之时王珍如此说了一句。
李柏帛微微一愣,这句话包含了太多意思。他却忽然想到对方或许不是狂妄,而是无奈。
“定不托王珍所托。”
随着这些对话,载着两个书生的驴车进到德州城……
第672章 反过来
德州城内,王笑正在与鬼泥鳅叙话。
“德州是南面到京城的门户,如今也是北方南下山东的门户。眼下的反贼流寇还在其次,若是建奴南下,运河沿路德州、聊城、济宁、徐州、扬州……这几个地方被拿了,半壁江山也就瘫痪了。我们只能守住这个山东门户,守住了,父皇又在山东,江南名义上还是楚朝的,到时运河还能再活起来。这是你们德州帮支持我的原因,也是我离不开你们德州帮的地方。但,德州无险可守……”
“无险可守,便只能凭将士的血肉之躯来守。战事起了,百姓要后撤、粮草炮火各种物资要运来、伤员要运走……这些,我要全交给你。不仅是运输,我还要你把路都修起来,防御工事修筑起来。当然,这是后话。”
鬼泥鳅郑重抱拳道:“绝不让侯爷失望。”
王笑点点着,接着道:“临清如今落在吴通手上,我们拿回来之前,运河暂时是不好走了。你也别把目光只放在这一条河上。眼下许多地方该陆运便要陆运,该海运便该海运。先在德州与平原县与东大营之间修三条路,要让骑兵能已最快的速度相互支援。”
“接下来,就不仅是这三地之间了,从德州到济南,从济南到莱州,从莱州到滨州,再从滨州到德州……”说到这里,王笑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圈,沉吟道:“这一片大地方,我建立防线,人口物资迁移,除了海上的一段路,其余都是陆路。战乱之中,走陆路不比以前走运河,现在就得让你手下的兄弟们操练起来……总之要经营好这一片地方,你心里有个数。”
鬼泥鳅看着地图上这一圈,努力记了很久,再抬头便道:“侯爷,我记下了。”
“好。”王笑点点头,又交待了几桩工事的修筑,鬼泥鳅一一应下。
离开前,鬼泥鳅想了想又回头问道:“侯爷……那个……军机处……谁都可以去考吗?坐过牢的可以吗?”
“嗯?”王笑微讶,上下打量了鬼泥鳅一眼,道:“可以,但那笔试也不简单,要懂兵法……唔,还要会筹算的。”
鬼泥鳅挠了挠头。
他长得就凶,配上这样羞赧的表情便颇为奇怪。
“不是我,是花爷想去考。他一直觉得在运河上讨生活给祖宗丢脸……”
“那如果花爷不在了,你帮中事务忙得来吗?”
“我找别人做事行。”鬼泥鳅一拍胸脯,道:“当然是要成全兄弟。”
王笑微有些好笑,却换下一副严肃的表情。
“考上了再说,别想找我走门路,军机处这个考试,公平公正公开。”
鬼泥鳅才走,王笑正要处理别的事,耿当便探进头来道:“侯爷,大公子带李柏帛来了。”
王笑想了想,却是道:“先不见……”
~~
王笑既没空见李柏帛,王珍还要去平原县,也只好先把李柏帛留在军机处。
他们一路上聊得投机,到此时王珍却是毫不客气,让人带了一条链子便将李柏帛铐在那里。
“李兄,冒犯了。”王珍很是客气周到地又拱了拱手方才离开。
李柏帛苦笑不已,对王笑兄弟的行事颇有些无奈。
这是间普通的屋子,也没什么摆设。偶尔有人走过,倒也能听到一星半点关于楚军这边不太要紧的事。
“眼下竟有这样好的机会,我若是能考上,或许便能成为侯爷的心腹……”
“我们本就是在军机处,你何必还要去考?”
“不一样的,如今在此画些地图,人家只当我们还是匠人,考上了可就成了官了。”
“哈,匠人又如何,我们这米粮领得可不比哪个官少。再说了,又不是正经科考,说到底就算是考上,那也是侯爷向齐王推举来的官职。又岂人有将这当成正经功名。”
“不同的,不同的,我军出城一战,董先生与夏先生的见识胆略胜那高总兵远矣,往后这军机处必要大放异彩……”
声音渐行渐远,李柏帛在屋子听着,微微又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有人推开屋门走了进来。
李柏帛虽未见过王笑,却还是第一眼便知道是他。
“我还以为楚侯公事繁忙,不会这么快见我。”
“倒也不是因为公事繁忙,我只是不和大哥一起见你。他说你是天下英才,见一面、再劝一劝,也许能说服你投降。但我觉得何必呢?”
“确实不必。”李柏帛笑道:“反过来,你原本不想见我,也是怕自己被我说服吧?”
“口气不要这么大,你现在是我的俘虏。”
李柏帛道:“我今日见了王珍,人品才华确实让人心折。他对苍生有怜悯水心不假,但恐怕不是这楚朝社稷的忠臣……如今楚侯如今战功赫赫,成了楚朝的中流砥柱,北方精锐皆系于楚侯之手。”
他说到这里,笑了笑,忽然问道:“你可有代楚自立之心?”
“李柏帛,你很聪明。”王笑道,“可惜你猜错了。”
“那就是猜错了一半。就算你没有这份心思,王珍却未必没有助你成事的意思。他与我是同一种人,我明白他的。”李柏帛道:“他知道我不会投降楚朝,却还要让你见我。所以,他想让我投降,只怕不是投楚朝,而是投于你。”
王笑也不回答,颇有些无奈的摊了摊手,道:“就说了不该见你。”
“王珍的心思既被我看出来了,楚侯不妨杀了我?”
“你既然能看出来,别人或许也能看出来。但无所谓,我没这心思,谁也冤枉不了我。”
李柏帛笑了笑,问道:“楚侯不想杀我,是因为七殿下?”
“唔,你这读书人坏得很,偷看了我的信?”
“没有。只是侯你既然肯放回我家娘子,想必还是心里有七殿下。”
王笑道:“所以呢?想让我也把你放了?”
李柏帛缓缓道:“楚侯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吧?乱世纷扰,你若是想代楚自立,当初便不该去辽东,直接经营胶东一地岂非更好。或者如今,你已挟持了楚帝,根本就不必理周衍死活。你若真想扶楚,也不该捉着这么多兵权,你支持周衍政变夺权,行事没有半点忠臣的样子。甚至还与我们七殿下私定终生。若有朝一日周衍真的稳定局势,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这些,你不会看不明白。至少我知道王珍已经看得很清楚。我实在是想不通,你做这些意图到底在哪里。或许说,你自己也不明白想要什么?”
王笑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我没想当皇帝,也没想当权臣。我就想安安稳稳的活,不用朝不保夕,也不会受人压迫。不用给人下跪作出一恭恭敬敬的样子,也不会毫无理由地被人杀掉。我大概可以是一个平民百姓,但依然可以过得富足,不会担心哪天有人能冲进我家里来。”
“呵,说来简单。若是仔细一想,这世上有几人能做到这样活着?”
“是啊,但我想那样活。”
李柏帛道:“楚侯若真心作这般想,大可以投到我们瑞朝。我保证侯爷可以这样活着。”
“你保证不了。”
“我保证。”李柏帛很诚恳,“我了解陛下,只要你愿意投过来,陛下能许诺你与七殿下的婚事,保留你的兵马,丹书铁券,优容一生。侯爷就算信不过我,也该信得过七殿下。”
“你保证不了。”王笑也很诚恳,“我投过去,唐中元就算不杀我,我还要担心着建奴杀到我的家里。”
“有何区别呢?我说了,陛下可以保留你的兵马,你在楚朝这边是如何做的,到了瑞朝依旧可以一样的行事……”
“不一样。”王笑道。
“一样的。”
“不一样……”王笑道:“唐中元给的权力和周衍给的……不……”
他话这里,他停下来,稍稍的茫然之后,轻笑起来。
在李柏帛脚上的铁链上踢了一脚,王笑道:“你给我记住,你是我的俘虏。”
一个俘虏,居然敢反过来招降捉住他的人。
——我在辽东当俘虏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这般想着,他也懒得再与李柏帛多说,转身便向外走去。
“七殿下病了。”李柏帛又道。
王笑脚步停了停。
“她在陛下面前作了保证,说王家会投降,结果王珍领着楚帝跑了。在霸州之时,东征军本已追上楚军,七殿下担心王家家眷有失,私自放开通道,王珍才得以突围一路逃到沧州。她一介女儿之身,花了无数心血才得以在义军中崭露头角,如今尽数功亏一篑……”
一席话说完,王笑没有回头,走出门。
李柏帛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吐了吐气。
还是没能说服王笑。
从接回汤小霜之后,他便开始想过这件事。可惜还是没有说服他。
罢了,今天算是认识了,路还长……
~~
屋外,王笑也吐了一口气。
他来见李柏帛,这是这几天做的事当中最没有意义的一件。
他对李柏帛没有就没抱任何目的。
于是,他没有端着侯爵的威严架子、故作深沉,只是像个普通人那样过来随便聊聊,因为对方是芊芊的旧识,所以就过来认识一下。
没想到自己如此坦荡,对方却还想劝降自己。
——简直就是不怀好意……
第673章 不发现
德州城内的日子在与瑞军的对峙中忙碌而平静的过着。
这几天城门虽然还是戒严,但也已经不是之前封城的状态。百姓如果要出城,被搜索一番便也可以出去,进城就比较麻烦,需要有五户人家联名保证不是反贼的细作,或持着官府的信印。
城外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各种防御工事的修筑,城内却有种详和的氛围。
除了与瑞军之间打战事,如今最让人关注的便是军机处要以考试选人。
反对的人很多,虽然被挑调过来的文武大臣都是王珍认为的实干之臣,但这事实在是太过于不靠谱。
此例一开,往后若是哪个权臣想要把持朝政,也如这般自己出个题目选官,那天下成了什么样子?
当然,眼下这个天下只有小小的德州城,顶多再加上一个平原县。虽然这样,但齐王以后可是要中兴大楚的……
宋信、宋礼兄弟对此事保持了袖手旁观的态度,一群反对此事的臣子便又分为两拨跑去找姚文华和白义章。在沧州城之时,内阁首辅和次辅都向东逃了,如今齐王这边官职、声望最高的便是这两人。
这两人一个是王家亲戚,一个也与王家交系匪浅,群臣自然也知道他们屁股做在哪边。来找他们也只是来施压。
没想到姚文华与白义章一听,也是义愤填膺。拍案便骂道:“怀远侯岂敢如何行事?!诸君且随老夫到殿下面前参他一本!”
两拨官员并不知道两人的话一模一样,但一听便也知道不好。
“老大人,要反对此事,岂能把怀远候明着扯进来……”
“你们来找老夫,如今却先怯了?别人怕他,老夫不怕他!”
果然,到了齐王面前,姚文华率先站出来道:“怀远侯是何居心,先设军机处,又私开科举……”
“谁造谣此事是怀远侯所何?”周衍脸一沉便不悦起来,“此事是孤的主张。往后是否只要孤一有诏令,你们便要说是怀远侯的主意、接着万般诋毁?!给孤仔细地查,到底是谁暗中造谣!”
群臣口呼不敢,目光偷偷看去,只觉齐王殿下面色透着一股假的感觉,虽是在发怒,却有种木然的感觉,似乎是懒得与自己这些人说话,只是在随口敷衍。
但总之,话说到这份上,大部分反对者也无话可说。
王笑如今的权势和手段摆在这了,再反对也无用,不如缄默。
倒也有部分更刚直些的兀自对周衍苦劝不已,周衍也不答复,只将他们打发到平原县去。
军机处的考试便这般决定下来,开始发布公告,让人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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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笑却是对这件事已不太关心,该说的既与对夏向维说过了,他便着手开始准备一些别的事情。
比如可以试着打掉吴通的兵马。
吴阎王派长子吴通领了五万人攻打临清城。根据王笑的判断,这五万人真正能战的应该只有一万精兵,战力一般的兵马一万左右,剩下的应该是用来运送粮草的杂兵。
临清城在德州西南,亦是运河沿岸重镇,四大漕仓之一。
信报传来,吴通率军围住临清之后,临清便已投降,如今他应该准备把粮食运到糜镇。
王笑只要能打败他,则瑞军只在德州北面、东面,接下来辗转腾挪的余地便高得多。而瑞军没有粮草,攻不下德州便只能撤军……
这一战难得并不是怎么打败吴通。而是如何不引起唐节和吴阎王的注意。
若是这边出兵,唐节借机掩机上来,德州城丢了,楚军没了粮草与信心,现在稍好的局势瞬间便要掉回低谷。
因此对于王笑这个主张,秦山海、董济和、夏向维都并不赞同,认为太冒险。
“唐节与吴阎王虽不敢来攻,但却派了大量探马时刻盯着我们这一州一县一营,我们军队一动,他们便得到消息,必定来攻德州。到时就算打败吴通,也是得不偿失。”
“德州漕仓粮草多于临清,反军兵马亦多于我们,越拖下去对我们越有利,老师何必行险一搏?”
王笑沉吟道:“越拖越有利,只是对于我们与唐节、吴阎王的战事而言。对于整个大势而言,拖下去对我们是不利的。反军不退,齐王久陷德州,父皇不能现身,拖得太多,天下越乱。莱州、皮岛、济南……我们必须尽快将这些地方连成一片。而要打退反军,吴通是个关键,他最弱,却有最多粮草。”
“但我们没办法瞒过唐节与吴阎王的视线……”
“再想想吧……”
~~
王笑走出军机处,感到完全没有头绪。
眼下的局面看起来还不错,但他已经使出了全力去支撑。
这些事并不比在辽东时简单,在辽东打建奴,虽然建奴兵势强大,但他要考虑得只是如何进行最大程度的破坏。就食于敌,双方的压力不同。
但现在,做的远远不仅是要击退瑞军,还有各方各面的东西要操心。
“想不到办法啊。”
直到深夜,他从地图上抬起头,悠悠叹了一口气。
淳宁便也抬起头,道:“夫君也不必急于一时,便是在这德州城中也蛮好的。”
“只在这德州可没办法延绵大楚国祚。”王笑苦笑道。
“兴亡有定数,夫君撑到现在,已经尽力了。”淳宁站起身,将地图折上,道:“歇下吧。”
两个人依然是那样躺下,王笑侧过头,看到淳宁双手覆在腰上,躺得笔直,闭着眼睫毛微微弯着,脸上吹弹可破……
“她真的是蛮可爱的。”
心中这般想着,王笑便又有想到自己为何不和她……唔,当时与芊芊说好了,竟是差点都忘了。
“我也有守身如玉的时候……”
日子过的真快啊,一转眼都过去这么久、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脑海中各种有的没的,始终无法集中精力考虑正事……
是夜王笑作了一个很长的梦……
~~
“少爷今天不去处理公务吗?”
“嗯,不去。楚朝驸马不得干政。”
缨儿笑了笑,有些得意的样子道:“但是少爷很厉害啊,大家都希望少爷能做很多事。”
她与钱朵朵就住在淳宁这个院子里。
这却是淳宁的意思,对外自然有些借口,如今这情况旁人也不好说些什么。
于是两个小姑娘也得以每天早晚都见王笑一面,心里十分高兴,对公主殿下这样宽厚的安排也很是感激。
今天王笑起得早,也不想惊动淳宁,便跑到缨儿这边屋子里来。
王笑与缨儿缩在床上抱着轻声说话,钱朵朵也还未醒,倦着身子睡得很香。
“缨儿现在交了新的朋友,还记得你芊芊姐吗?”王笑忽然问道。
“当然记得啊,缨儿可想她了。”
“那我把她抢过来怎么样?”
缨儿偏了偏头,问道:“为什么要抢呢?”
“因为她爹不许她跟我啊。”
“少爷这么好,为什么她爹不许呢。”
“她爹在反贼那边当了很大的官……”
缨儿便道:“那少爷把芊芊姐抢过来,让她爹在这边也当一个官。”
“那怕是不行。”
王笑微微有些发笑。
缨儿说得有些幼稚简单,他却也不想去想太复杂的东西,便这样随意而安详地倚着。
过了一会,缨儿轻轻扭了一下,低声问道:“少爷,你累不累啊?”
她被王笑抱在怀里,整个人都坐在她腿上,便很担心把自己少爷坐坏了。
“不累。”王笑闭着眼,贴在她的脸,道:“以前我和枕着你的腿呢。”
“那不一样哦……”
缨儿转过头,嘴唇滑过他的嘴角,嘴里的话语不由停了一下。
王笑感受到她嘴唇滑滑嫩嫩的,目光看去,只见小丫头红着一张脸,双丫髻睡得有些散开,睡衣下白白腻腻,肚兜上绣着鸳鸯交颈图……
他稍稍转了转头,吻住缨儿的嘴唇……
小丫头眨了眨眼,似乎有些被吓到,又很是羞赧与惊喜。
“唔~”
过了好一会,她轻轻推了推王笑。
“少爷……大清早的……”
“缨儿不想玩七巧板吗?”
耳边王笑问了一句,缨儿脸上一片通红。
“朵朵……朵朵在边上呢……”
“我们悄悄地拼……她发现不了。”
缨儿心里极是慌张,心想怎么可能发现不了嘛。
却听王笑接着道:“要是发现了,一起玩。”说着还转过头轻声问道:“小红朵,醒来了吗?”
缨儿整个人都羞成一团,但是王笑又亲下来,她闭上眼脑中便是一团浆糊。只能隐隐约约地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出声……
“少爷啊……”
~~
钱朵朵这几天觉得很心安。
终于和缨儿成为朋友,一路逃亡之后得到公主殿下的接纳,每天都可以见笑郎一面……总之她很欢喜。
这天还未全醒的时候便隐隐约约听到王笑与缨儿的说话声。
她睡得迷迷乎乎,既想再赖一会又想起来与王笑说说话,忽然但听到那句‘要是发现了一起来’,登时吃了一惊。
——那个的时候……自己那样子……才才……才不能让缨儿看到……
“唔~”
她一动也不敢动,身旁的动静让她脸烫得似要将枕头都烧着……
第674章 想办法
天边云卷云舒。
德州城头上,有人抬眼看了看天色,疑惑地低声嘟囔起来。
“都这时候了,侯爷今天怎么还不来?”
“蠢材,肯定侯爷料定了今天反军不会来攻城啊。”
“但前几天反军也没攻城,侯爷不论有什么事,每天都是先来城头。”
“侯爷的行踪要你管吗?你是反军的细作吗?”
“你才是细作!看,放饭了,哇,今天的是牢丸汤……”
牢丸汤却不是所有兵卒都能吃的,只有老卒才有。如今楚军从德州城以及流民当中招蓦了许多新兵,这些新兵喝着白粥,闻着远处传来的肉香垂涎欲滴。
“看什么看,好好练,等上过战场、杀敌建功什么好东西没有?!”校官们大喝着走过。
不多时,王笑策马而来,登上城头看了一会。
“侯爷今日来得晚了,可是城中有变故?”
“无妨,只是有些私事。”
“昨日新兵已招蓦完毕,末将还以为今早点卯之时侯爷能亲自见他们……”
“我想了想,还是等他们能熬得过头几天的操练再说。”王笑淡淡道。
“是。”杜正和一抱拳,道:“侯爷所虑极是,末将这般告谕下去,看他们敢不用命。”
谈话间,王笑已极目望着北方,笃定道:“我就知道唐节还不敢来攻。”
“他疲师远来,想必还要休整几天。”杜正和有些忧虑起来,道:“唐节治军比吴阎王高明得多,怕是不好对付。侯爷请看那边,探马巡查的范围、距离、轮换的时间,都把握得恰到好处……再看东面,吴阎王的探马……呵。”
王笑若有所思地道:“你觉得若是我想出城偷营,能瞒得过他们吗?”
“瞒不过。”
杜正和眼力极强,眯眼望了一会,又道:“只有东面是吴阎王的探马,北面、西面、南面皆是唐节派人盯防……侯爷是想送走殿下?但哪怕只是派十人小队护送,要想从平原县到济南都很难瞒过。”
“我不是想送走殿下,是想带一万人出城。”
“那就更不可能了……”
王笑微微颌首,继续想着这件事。
等他到了军机处,便见羊倌端着一碗牢丸汤坐在台阶上晒着太阳,一边与夏向维说着什么。
“行啊,怎么不行?只要换气的时候不让人发现,老子都能一路游到临清。”
“还是不行。”夏向维道,“每段运河都有水闸,反军探马范围内水闸就有五处,你一人能过去,还能几千人一起过去不成?哪有那许多会水的兵士。”
羊倌吸溜了一口碗里的汤,道:“那你自个儿想啊,来问老子做啥,老子要能出得了主意,老子就来考你这军机处了……侯爷。”
“有点将军的样子。”王笑随口笑骂了一句,迈过门槛,进到堂中。
夏向维便捧出一叠书,道:“老师,这是城中所有能找到有关于临清城的书……”
“报!那本《金瓶梅》是末将给夏先生的!”羊倌站得笔直,大声喊道。
全院人都回头看他。
“那么大声干嘛?”
“末将有将军的样子!”
王笑无语,拿起笔筒便摔过去:“滚去守城。”
~~
“临清闸上是个热闹繁华大码头去处,商贾往来之所,车辆辐辏之地,有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
这天从军机处出来,王笑手中便捧着一本《金瓶梅》在看。
以前看不觉得什么,现在再看,这兰陵笑笑生还真是极熟悉临清城。
临清城在楚朝开国之初不过是个八千人口的偏僻小县城,因一条京杭大运河,每年从江南来的大量的粮食与工业品由此中转,数以万计的船支由此经过,它渐渐成了楚朝北方政治中心与江南财赋之地的纽带、莺歌燕舞声色犬马的商业大都会,鼎盛之时全城人口有七十万。
初看《金瓶梅》只见床第之欢,这般一看,方知临清繁华热闹,人情风物不逊江南。
正是广招集往来商客、四方游妓……好不豪气!
——看来德州城还是差了一点,唔,其实也还没有好好逛一逛德州城,有空可以带她们游玩一下……
如今自然也没有时间真的跑到城里瞎逛。王笑又仔细一想,结合羊倌与夏向维的对话,又将临清城的见闻结合起来,脑中终于隐隐有了一点思路。
“去城东大营,再把羊倌叫过来……”
~~
孙三财如今已被看守他的楚兵当成了刺头,被盯得很紧,日子也过得苦不堪言。
这一日他正在辛辛苦苦地挖沟,忽有一队楚军过来,喝问道:“孙三财,你原本是反军百户,是也不是?”
孙三财吓了一跳,以为这是要清算自己,脖子一缩,手上挖得更加卖力,装作一副拼命干活没听见的样子。
“是!孙三财就是百户!”与孙三财同队的俘虏指着他大喊道。
他们早想把这个拖累人的刺头剔出去,此时捉到机会,一个个纷纷告状。
“孙三财以前到处劫掠,杀了不少百姓……”
“他跟着反军造反好多年了,是铁了心造反的……”
“他干活不卖命,一直想着逃回反军那里……”
楚军手一挥便喊道:“带走!”
孙三财大惊不已,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死了死了这下死定了。”
接着,被押送去拷问,没想到楚军校官的问题却是:“你认识吴通不?”
孙三财还未回答,忽听远处一声惨叫,他目光看去,只望见有楚兵抬刀将一个战俘斩首,被斩首的那人却是他认得的一个千户。
“认得,认得!少将军……不不,吴通与小的一起喝过酒。”
“你们见过几次面?”
“几次?”孙三财喃喃道:“那可太多次了……小的很早就加入义军……不不……反军,每个月都能见到两三次……小的是最早跟吴通的一批人。”
“那你怎么还是个百户?!”
“小的其实……也是被迫从贼……”
“说实话!”
“是是。”孙三财脖子一缩,只好道:“小的比较……怕死,就……没什么功劳……”
又被盘问了好一会,他便被带到一座帐营中,不一会儿,走进一个将军。说是将军,长相却不怎么威风,反而有些贱兮兮的,臊眉耷眼,两撇胡子颇显油滑。
“说,吴通是什么样的人。”
到这时,押出来的二十多个瑞军将校已经只剩六人了,孙三财又惊又怕,又觉得侥幸,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他那人好吃肉,一顿要吃一锅肉。大帅,不,吴阎王说过,要不是造反,他都养不起吴通……吴通操练的时候还喜欢坐在一边抠脚……”
说着,孙三财偷眼看了那将军一眼,见对方也没有不耐烦,反而让人拿着纸笔将这些小事记录下来。
“他武艺很高,一般的汉子五六个近不了身,杀起人来也是不眨眼,大家伙都很怕他,就怕他万一翻脸了、一拳就能干翻小的们……之前有个弟兄说了句没过脑子的话,吴通二话不说就把人踹成了残废……”
说到这里,有人从帐外走进来。
孙三财也不敢抬头,目光偷偷望去,只看到一双靴子和袍底,那袍子极是华贵,边角勾着金线,绣了一条也不知是龙还是蟒的。
——这他娘,这是怀远侯来了?大人物哇……
“继续说。”
“是。”孙三财道:“吴通好色,养了十几个粉头,但转战别的地方就又丢了再找。小的每次劫了女子,都会挑上两个姿色最好的给他送去……他喜欢那种……”
说到这里,他手一挥,捏着嗓子娇唤了一句:“哎哟!奴家……噫!奴家~”
“他喜欢这种……来劲的,会来事的,但要白白净净漂亮的,长得一般的他就瞧不上,最好还能唱个曲跳个舞那种……这次大帅,不对,这次吴阎王本来要派别人去临清,但吴通知道临清那边粉头多,抢着要去,这差使才落在他头上。不然他早被军爷们打趴下俘虏了……”
“别拍马屁,好好说!”
“是……”
王笑走出营帐,便对羊倌吩咐道:“看好了这些人,别让反军知道我们要对付吴通。”
“是。”
脑中的思路隐隐有些成形,但最关键的一点却还没想透。
今天了解了许多情报之后,“如何击败吴通”这件事有了更大的把握,可以用更少的兵马、更快的速度。但如何瞒过唐节的视线,却还是一筹莫展……
第675章 找灵感
对于淳宁而言,善待缨儿和钱朵朵,这或许是她笼络自己那位擎天大柱的夫君的一种手段。
当然,手段这种事听起来很有心计,但淳宁也觉得自己如果当个妒妇、把王笑后院搅得鸡犬不宁的话,许多事也不必再往下走了。
她私心里有种预感,王笑有一天可能会想要离她而去。她并非那种脑子一热就以为自己把握住他的女人。
之所以有这种不安全感,原因或许是她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好妻子,身为公主而不能久伴王笑、对秦小竺难言的情愫、婚事也掺杂了太多的政治利益、甚至还没有夫妻之实……最后这一点或许是她没有吃醋的原因,但不吃醋或许又是因为她并未喜欢王笑到要吃醋的地步,她并未想过要吃醋这件事。
觉得自己不是好妻子、感到不安全感,这种感觉有,但淳宁也并未因此自怨自艾,她平静地、自然而然地,以一种谦逊而和洽的态度去与王笑相处。
楚朝社稷走到现在的地步,公主这个身份是好是坏她看得很清楚,不足以成为她的倚仗,也不足以只凭这个身份留着王笑。她与王笑的相处,更多的是一种平等。
‘平等’二字说来有些奇怪,但从成亲伊始,王笑给她的感觉就是这样。他平等地对她,不喜欢向她叩拜,但也不因她是女子而轻视。
淳宁能感受到这种平等,还能认同接受平等。
她并不知道的是:当今世上能接受这一点的女子真的不多,至少布木布泰与钱朵朵都没有这种概念,自认为高于王笑或自认为低于王笑。
但总而言之,淳宁想要融洽。
这段时间,她平常若是不太忙,便会与秦小竺、缨儿、钱朵朵一起聚聚。努力做好一个‘大妇’,又学着用王笑那种视人平等的态度。
今天却似乎一整天没见到缨儿。
等到傍晚,淳宁便向钱朵朵问道:“怎么一天都未见缨儿?”
钱朵朵脸一红,低着头,手里的针线刺的位置偏了老远,轻声道:“她她……她不舒服。”
“不舒服?”
秦小竺正在练字,闻言便一下站起来:“别是病了,我去看看。”
“不用看……她没事,就是贪睡。”
钱朵朵胆子小,缨儿也不算胆子大,早上偷着与王笑玩了七巧板,便不敢跑出来见淳宁,一整天呆在屋子里,连见钱朵朵都有些害臊……
秦小竺手里的毛笔已经放下来,又道:“我还是去看看吧。”
“我看你是不想再练字了。”
淳宁说着,吩咐宫人送碗粥到缨儿屋里,又拿起秦小竺的笔帖看了看,边看边摇头。
“就你这样还想考军机处?”
“那怎么了?王笑的字可比我的丑多了。再说了,考军机处又没说要看字迹。”
“夫君如今的字还是不错的,偏就只有你还是这一手的奇形怪状……”
钱朵朵听她们话题岔开,心中舒了一口大气。
秦小竺鼓了鼓腮帮子,道:“反正考的时候不看字迹。你不如教我读《六略》啊,我自己看不懂,一看书我就困……”
“字才练了这一会功夫。”淳宁无奈,末了还是微微叹道:“好吧。”
“朵朵,我们去书房呀。也把粥送过去吃,一会天就凉了。”
“我我……我就不去了,在院里再坐一会。”
“好吧……”
院中安静了下来,少女绣着花,不时回头向院门望上一眼,心想:“他哪会这么早回来……”
过了好一会,听到脚步声与对话响起。
“驸马,公主殿下正在书房。”
“好……”
钱朵朵回过头,眼中亮起光彩。
但终于见到王笑,她不由还是想到早上身边那些动静,整张脸又发烫起来。
王笑才进院子,便见钱朵朵端坐在石桌旁,手上还拿着针钱,回眸望来,如花似玉。她今天穿了一袭白绫袄儿,套着浅青色的对衿比甲,莲裙下绣鞋露出一点,并着脚尖踩在石凳边,清丽娇柔的模样。
接着,她脸上的笑意变成羞意,起身便往屋里跑去。
这丫头提着裙子跑得虽是极好看,速度却实在慢,王笑两步上去便将她拉到怀里。
“跑什么?”
“我我我……笑郎你饿不饿?我去端碗粥……”
“不饿,你跑什么?”
钱朵朵一抬眼,看着王笑的面容,早上那场面再次浮现起来……缨儿的声音,王笑的声音,什么“七巧板拼成蝴蝶……”又“拼成莲花……”
“拼得紧么?”
“少爷……呜……太紧了……”
钱朵朵回想到这里,脚下一软,亏得被王笑搂住……
王笑看着眼前这张俏脸上满是红霞,不由凑在她耳边问道:“早上我与缨儿拼七巧板,你发现了?”
钱朵朵大羞。
——怎么可能不发现嘛,明明知道人家已经醒了,偏又要来问……
脑海中乱七八糟,她完全不知要怎么回答。
下一刻,王笑道:“一碗水得端平,我们来浇花……”
钱朵朵:“!!”
气息吹在耳朵里,她脑中嗡的一声,浑身麻着,整个人已被王笑横抱起来。
裙下绣鞋踢了踢,不知所措地勾着。
王笑轻轻踢开屋门,用脚掩上门,绕到里面,却见榻上缨儿正背身躺在那里,似乎是睡着了。
桌上一碗粥只喝了两口。
地上一双绣鞋,一只翻过来落在榻下,一只却落得老远。
王笑是最知道缨儿的,平日里鞋子摆得整整齐齐,现在这样……也不知这丫头是怎么一溜烟跑到榻上装睡的。
——淳公让缨儿与朵朵同住一屋,必是为了防着自己,但没关系,自己脸皮厚……
心里这般想着,他将钱朵朵轻轻放在榻下。
钱朵朵闭着眼,腿也紧紧并在一起,轻声道:“笑郎,别……缨儿……在……”
话虽如此说着,环在王笑脖子上的一双柔荑却也没放开。
王笑俯下身子,亲上去……
她微微有些微抖,过了一会,许久的相思终于泛滥上来……
“唔~”
~~
“笑郎啊……你去了那么久……人家好想……好想你……”
“唔~”
钱朵朵平时并不敢吐露心声,每天抄写些相思诗句以解忧。
直到这个时候,她的柔肠百结才完全倾诉出来,紧紧抱着王笑,泪水流了满脸,也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喜……
“我知道,‘人比黄花瘦’嘛……小花朵瘦了呢。”
钱朵朵便知道自己抄默的那些诗句被王笑看到了,又喜又羞,这种时候都也不容她多想,只是轻轻哼着。
“唔……衣带渐带……终不悔……”
“我是说,这里也瘦了呢……”
“呜……呜!”
~~
缨儿双手紧紧捏住自己的衣襟,心里真的是惊得不行。
虽然以前芊芊姐在的时候总是抱着自己说一起玩一起玩,但最后还是没动真格的,现在这个就就就很……
是因为德州城的院子实在小,只能让自己和朵朵一个屋子……她在心中如此劝慰自己,接着又想到今天早上,朵朵也是这样听着自己那样哼吗?
真是羞死人了……
怎么还不停?一会被公主殿下发现就完蛋了!
完蛋了完蛋了……
听着耳边的声音,缨儿羞得几乎要哭出来。
“笑郎啊……呜!”
“疼……”
缨儿不由心想——朵朵好没用啊。
她很想转过头看一眼,却是不敢。
下一刻,她整个人一抖,发现自己的脚被人握住。
“好花朵,乖……”王笑轻声说着。
“笑郎……我……疼……”
缨儿都能感觉到钱朵朵抖得厉害,她却也没功夫管她,因为王笑正抚着她的脚。
“少爷不知道我醒着,少爷不知道……”缨儿心里不停给自己打气。
接着,她脚下一凉,王笑已一把褪下她的罗袜,用手整个握住。
“好痒……”
缨儿飞快地看了钱朵朵一眼,心里“哇”了一声——娇艳欲滴……
接着,她就被王笑抱了起来……
“唔~”
“少爷别……唔……”
~~
几曲屏山展,残眉黛深浅。为甚衾儿里不住的柔肠转……
~~
玩耍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但等三个人在榻上躺着,再看到王笑身上的伤疤,缨儿与钱朵朵又大哭了一通。
接着,两个女孩子一左一右抱着王笑,说着体己话。
“其实……公主殿下说过,要是那个……让我们不要吃药呢,说是有了孩子也没关系,吃药伤身子……但就是到时候就不能再住在这里了。”
“唔,她这么说的?”王笑道:“那到时候我给你们再弄一个大院子,天天来陪你们……”
“哪能天天来,现在我们就很开心了……”
说到院子,过了一会缨儿又问道:“少爷,那我们在德州呆多久呢?京城没了,我们家在哪里呢?”
她真的很满意自己京城的院子,离王家也近,院子也漂亮,总之什么都好。如今没了虽然也没关系,但还是有些小小的遗憾。
钱朵朵也是,她好不容易才从钱家搬出来……
“有可能在济南呆段时间,或是莱州……以后可能回京城,也可能去南京,还不好说。”
说到这个,王笑又想到正事,微微有些烦恼起来。
“不说这个了,少爷你也别想这些了,太累了……”
“好啊,不说这个。那缨儿刚才是假装睡着是吗?”
“哎哟……那朵朵早上也是假装睡着的。”
“我我……”钱朵朵羞着又将头埋进王笑怀里。
此时夜色已深,王笑却也不走,一直到两个小丫头都睡着了才起身。
给她们盖好被子,他穿上衣服,轻手轻脚地从屋子里离开。
月明星稀,他穿过院子,回到屋里。却见淳宁还在烛灯下写着什么。
“多点些火烛,别坏了眼睛。”如此提醒了一句。
“夫君回来了。”淳宁给他接过衣服,方才道:“如今烛火也不多了,这样就看得清。”
“烛火不多了……”
王笑微叹一声,目光扫过桌上,见淳宁是在给秦小竺整理兵法的领悟,便笑了笑道:“回头考题不从这里面出。”
淳宁微微一笑,道:“那今天,我与小竺算是白忙一场了。”
这样的玩笑彼此都听得出来,倒也有些默契。
这一夜歇下之前,王笑终究还是随口问了一句:“那个……你发现了吗?”
淳宁稍愣了一下。
“夫君是说……发现了什么?”
“唔,没什么……”
次日起来之后,王笑洗脸时又观察了一遍淳宁的脸色。
——她明明就是发现了,故意装成……
想到这里,温热的布在脸上擦过,王笑一愣,脑中蹦出一个念头。
“故意装成没发现?”
要想瞒过敌人、派兵出城,怎样才能不被发现呢?
故意装成没发现……
第676章 报名费
军机处的选拨考试终于可以报名了。
名额并不多,只取三名参谋、五十名吏员。
这参谋是有正式官职的,如今品级还未定下,但等反军完全退军……甚至等到齐王登基之后,就是这样没有品级的临时官职最是前程无量。
左明德这次参考,对前三甲志在必得。他不要当什么吏员,他要在这种危急存亡之秋尽快步入中枢、然后大放异彩。这正是乱世出英雄的时候。
夏向维可以,他左明德也可以。
大家都是举人,原本都是混同一个圈子的,夏向维在永平府很有些才名,什么‘永平四秀’嘛,左明德也听说过。甚至永平四秀当中的阮康平在京城之时也常与左明德在文会中遇见。
阮康平是卢正初的学生,左明德则由左经纶一手教导。彼此经常针锋相对,左明德自问能力与学问都还是胜过阮康平一筹。
——由此推之,夏向维大概与自己也只在伯仲之间。当然,其人运气不错,早早就押对了宝,得以幸进……
心里想着这些,左明德乘着马车一路行到德州城西的运河大街,只见前方人潮涌动极是热闹。
不得已,他下了马车,向后面车上的宋兰儿与左明静道:“前面人多,马车过不去,你们不妨在此等我,我报了名就回来。对了,兰儿你可有想吃的,我带……”
话音未了,一身男装打扮的宋兰儿已跳了下来。
“我们也去。”
“这……人这么多……”
“唰”的一声,宋兰儿手中的扇子打开,轻轻扇了扇,风度翩翩的模样。
“我也是要去报名的。”
“你还真要去报名?”
“当然啦。”
宋兰儿说话间,左明静也下了马车,她今日也穿了一身男装,自有一份恬雅淡定,远看像是哪家清秀公子,但若近看却也还是能看出是女子装扮的。
左明德颇为无奈,只好让下人在前面开路。
这次的军机处考试放在城西贡院,离钞关不远,又在贡院旁清出一片原先堆放货物的大场地。场地宽阔,许是之后还要演练军法之类的。
一行人踱步到贡院准备报名,竟是要排队,而且报上左府名号也没有用,还不能让小厮替站。
“看到没,那边白阁老的儿子、姚尚书的孙子、德州商社副帮主都在排队……”
既如此说了,左明德只好站在队伍末尾。
没想到竟还真的是女子也可以报名,只是和这边是分开的,报名的女子并没几个,左明静与宋兰儿过去不多时,便派人来向左明德道:“二小姐和宋姑娘遇到了朋友,派小的知会一声,让公子一会自行回府。”
左明德颇为无语,只好自己排着队。
他转头四看,见到几个公子哥忿忿不平地离开,嘴里还骂道:“不能让小厮替本公子排队?这不成心为难人吗?”
也有小厮在周围挠头捉脑的,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显然是来替主家报名,被告知要本人亲来。
左明德不由心中讥笑——值此国难当头之际,一点小事尚且不肯亲力亲为,还能指望你等做何事?
只这一个报名,就刷下了不少人。自己果然出众……
排在左明德前面的是个瘦瘦小小的汉子,转头间左明德看到他一双眼睛微微有些倒吊着,目光极是炯炯有神,能让人忽略他长相上别的特点。
这汉子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也不算很臭,但让人不太舒服。
似看到左明德审视的目光,那汉子咧开嘴笑了笑,抱拳道:“某身上有些臭,公子见笑了,这是驱野兽的药草味。”
“无妨的。”
“某家名史工,人称我‘史壳郎’。”
“屎壳郎?”左明德微微一愣,道:“就是黑牛儿那个……屎壳郎?”
“不错不错。”史工哈哈一笑,手在头发间一摸,却是摸出一个小小树枝模样的东西。
左明德定眼一看,却是一只怪怪的虫子。
“这……这是……”
“竹节鞭,这虫儿最是聪明,会装成叶子或树枝。”史工大笑起来。
他把那竹节鞭放回头发上,不一会儿,那虫子完全变为黑色。
“某家就爱琢磨这些虫儿,因此得了个屎壳郎的外号,哈哈哈。”
他似乎极满意这样的外号。
还真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了。
左明德微微苦笑,拱手道:“在下左明德,幸会高人。”
“原来是左公子,某观公子气度,想必是读书人?中过举?”
“不错,史兄如何得知?”
“不难看出来。”史工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公子眼光卓绝,看得出这军机处的门道。某刚才看了一下,今日来的举人可不算多。那些读书人多半是还想着以后还能到南京科考,嘿……”
左明德有些讶然。
他第一眼见这史工,只当对方是个粗鄙之人,没想到竟有这样的眼力。这下是真起了结交之意,便问道:“史兄觉得,这军机处会考些什么?”
“某觉得,不必去想它考什么,不变应万变就是。”
“好个不变应万变。”
两人对视一笑,各自会心。
不一会儿,队伍排到他们,史工先进去,不多时却是又走出来,抱拳向左明德道:“左公子可否借某五十文报名费,两日之后笔试时,某必还左公子。”
左明德一愣。
五十文钱对他而言实在是不算多,只是他确实也没想到史工会没有这个钱,如今德州城内有的是活干,只要有把子力气赚五十文实在不难。
也不多言,左明德一个眼神,旁边的小厮便拿出一锭碎银子交在史工手里。
“这……”
“史兄收下便是,这一时半会也兑不开,不要误了正事。”
“如此便谢过了。”
那史工也有几分豪爽,拿了银子便又重新进去。
左明德身后一人便上前低声向他道:“左公子。冒昧了,刚才你们说话在下也听到了,你何苦借给他银钱,让他报不了名……我们先去掉一个对手,岂非美哉?”
左明德目光瞥去,见是一个文人打扮的青年。
那青年见他转头,拱手道:“在下鞠赡,字洪明,乃德州秀才……”
左明德也不应对方,又转回头,心中冷笑。
——穷酸秀才,小人一个,就这点涵养竟也跑来报名。
不多时,轮到左明德。
走过回廓,推开门,堂中摆着一排桌案,上面笔墨纸砚都有,椅子上的人却不知去了哪里,厅堂里空无一人,左右各有四道门,也不知是去到哪里。
似乎是负责登记的人已经离开了……
只稍等了一会,左明德反应过来——考较已经开始了。
“好一个军机处,果然是不要迂腐之人。”
目光梭巡,桌案上的纸上有些经义题目。
“不是这个。”
不见眼的角落上有个纸团,似是废纸。
他想了想,俯身捡起来,纸上是一首诗。
——大恩无心罩一人,故人一去只半身。秦王斩了余元帅,人间始暖报春知。
狗屁不通的诗……哦?原来如此。
“右三。”
他笑了笑,踱步往前走去,推开右边第三道门。
第677章 史壳郎
门外又是一道回廊。
左明德走到回廓尽头,只见前面是间屋子,门口摆着桌案,桌案后面一个吏员正在与史工说话。
似乎没想到左明德来得这么快,那吏员抬起头,脸上有些诧异,笑道:“这位公子大才,但还是先等一会吧,前面这位还未登记完。”
“无妨。”
史工也转过头,一抱拳,咧开嘴笑了笑。
左明德亦是一抱拳。
——这种小考题,简单。
但下一刻他忽然想到,史工进了屋,是走到这里、然后才出来借银子的,那其实比自己要快得多……
“你觉得兵法是什么?”那边吏员向史工问道。
“某觉得,兵法或者这个法那个法,都是万法自然……”
那吏员微微皱眉。
“黑牛儿推粪球是兵法,那么小的身子能推动那么大的粪球……”
史工说着,却又从头上把那只竹节鞭又拿了下来。
“大人你看,这竹节鞭也是兵法,它怕被鸟儿吃,就把自己变成树叶。它产的卵,看起来和种子一模一样,蚂蚁会把它的种子运到窝里,把外面吃掉,剩下的就丢在窝里,这样,小虫就能在蚂蚁窝里平安孵化……所谓三十六计,偷梁换柱、浑水偷鱼,无不是从这虫儿的生存之法当中得来的……”
左明德张了张嘴,有些吃惊,有些被震撼到。
那吏员手里的手笔停在那里,道:“你说的这么多,我怎么录?”
“不必录了,让他进来。”屋中有人说道。
左明德听得出那是夏向维的声音。
——呵,这书生,一会竟还要考我。
史工进了屋,便轮到左明德,先交了五十文钱,又填了一份极详细的资料,身世、地址、功名……总之他所有的资料几乎都填了。
“这些我们有人核对,可不能作假。”
“绝无一处是假的。”
“好,还有几个问题……”
末了,那吏员问了几个问题,左明德中规中矩地答了。
进到屋中,见到了夏向维。
“哦,是左兄。”夏向维起身笑道:“难得左兄这样的高才肯来军处机……今日只是‘海选’,左兄才华便不必试了,且这边请。”
“真不必试?”
“效率为重。”
“好。”
离开前,左明德飞快转头瞥了一眼,却见夏向维桌案上,自己的卷宗与一小堆卷宗放在一起,旁边是一大堆卷宗。
——看来自己果然是出众的那一批。
下一刻,他余光中看到夏向维手中单独拿着一份宗卷收进袖子里。
那是史工的……
等左明德完成了整个报名过程,走出来,发现在吏员那登记的并不是排在自己身后那个秀才。
那秀才竟是连第一关都没过。
“呵,岂不美哉?”
一路离开贡院,左明德便已感到了压力。
以往在士林中,只觉得天下英才不过如此,但如今一旦放开界限,把读书人的框架打破,然后随便遇到一个落魄草莽,竟就是天生的兵法奇才。
“还真是……天下之大啊……”
~~
“我有一个想法。”王笑道:“你看前面那个场地,够大吧?我搭一个台子,办一个总决赛,开幕的时候,找个人上去报幕,‘下面有请本次比赛的导师,他是谋士、是兵法大家、是开国功勋,他帮助草头天子,从三十骑到的百万雄师,计破潼关、智取西安、屯兵陕西、收复蓟镇,奠定了大瑞王朝的基业,他就是大瑞参政使、彭阳伯,李柏帛李元瑜’,怎么样?这样一来,规格就很高了。”
李柏帛面无表情地看了王笑一眼,似乎觉得他脑子有问题。
“可以,楚侯要是真打算如此,李某一定捧场。”
“你这人开不起玩笑的。我不过是说说,要真把你这个反贼放上去,人家一看,造反的还有这气派?到时人心便散了。”
“楚侯今日把我带过来,就为了开玩笑?”
“倒也不是,是有件事与你商量。对了,你顺便帮忙看看军处机的考试题目……”
“我是反贼,”李柏帛道:“侯爷要反贼帮忙,没想过我会拒绝吗?”
“你是这方面的大家,就当是兴趣、私事。两个国家之间尚且可以交流,何况我们都是汉家王朝之人。”王笑说着,直接便将考题卷宗放在李柏帛手上。
接着又道:“我家娘子想让我拿给她看,我都没给。到现在,你可是第一个看的。”
李柏帛无语地摇了摇头。
“楚侯说得不错,都是汉家王朝。”
点到即止地说了一句,李柏帛拿起考题看了一会,叹道:“若是十年之前,有这样的晋身之道,我如今或许走的是不同的路。”
“不错,我要收服的就是你这样不安份的投机分子……”
不一会儿,夏向维走进来,手里拿了一份卷宗。
“老师不妨看看这个人。”
“哦?”王笑微有些讶然,道:“不过是海选,你便有看中的……”
“此人竟是一文钱都没带。到了之后,故意排在左明德身前,到最后竟真让他借到了银钱。”夏向维说道,他已向人打听了。
“哦?不过是五十文,真有能力,不收也是可以的。”
“他没问能不能晚些缴,听说需要报名费,在人群中扫了一眼,便选定了左明德。怕是以为是考题吧。”
“哈,天真。”
王笑接过那卷宗瞄了两眼。“有些意思”如此评价了一句,又递给李柏帛。
“元瑜怎么看?”
语气好像李柏帛是他的下属一般。
一份东西没看完又塞一份过来,让李柏帛很是无语。但目光一扫,却是“咦”了一声。
好一会儿。
“此人不简单……当今天下善兵法者,或是征战十数年,或是孙白谷这般阅尽兵书、投笔从戎,否则便如秦山海山家世熏陶。楚侯算是天才,也是经历数战。但此人,却是天生的。”李柏帛缓缓道:“天赋……这种是最可怕的。”
王笑不由笑起来:“哈,捡到了。”
“他兵法天赋比楚侯强,楚侯不嫉妒?”
“不嫉妒。我这个军机处,会很厉害的。”
李柏帛点点头,面无表情地指出考题中几处不妥。
王笑让夏向维改过,接着脸色慢慢郑重起来。
“说正事吧。今天把你带过来,其实是一桩事想问……要不要和我一起除掉吴阎王这个祸害?”
“嘁,楚侯又在说笑?”
“没说笑,条件可以谈……”
第678章 滚粪团
一番长谈之后,李柏帛沉思良久,道:“此事我作不了主,需要和孟九商量。”
“好。”王笑道:“这样吧,你手书一封,我让人送到唐节营中。”
“不怕我耍花样?”
“你耍不了花样。”王笑随口说了一句,让人端上笔墨纸砚。
李柏帛提着笔,有些犹豫起来,忽又问道:“楚侯莫不是在使诈?”
“我明明很诚恳。”
“我却觉得楚侯句句在骗我。”
王笑淡淡一笑:“天不着风儿晴不得,人不着谎儿成不得。你也可以骗我,到最后无非是看谁能骗过对方罢了。”
“好吧。”
一封手书写罢,王笑拿来扫了几眼,并未发现异常,便收在怀中。
“如此,谢过了。”他先是道了一声谢,翻脸无情般又吩咐道:“把这个反贼押回去,严加看管。”
李柏帛苦笑不已,被押到门口时却忽然回头问道:“楚侯最近莫不是在看《金瓶梅》?”
“哦?何以见得?”
“今日相谈,一句‘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一句‘人不着谎儿成不得’,我竟是现在才明白过来,此书说的是临清城内之事,你不是要杀吴阎王,怕要取临清吧?”
王笑抬手一指李柏帛,道:“好你个李柏帛……”
“好你个李柏帛,竟也爱看这样的书。”
王笑既不承认不否认,李柏帛只好无奈地笑了笑,任人押着出去。
夏向维不由砸舌道:“哇,这书生好厉害啊,几句话就能看出来老师在看金瓶梅。”
“他诈我的。”王笑随口道:“我说话旁征博引,何止一本金瓶?他不过是算计到我该取临清,从结果反过来推,故弄虚玄罢了。”
“那也很厉害啊。”
“没什么厉害的,去把花爷叫来。”
“老师,他虽是江湖豪强,派他去怕是不太行。”
“一时也没别的人选,先叫来吧。”
~~
今日虽只是报名,但因为有些测试,能成功报名的人却也不多,到现在也仅有三十余人,花爷倒是报上了,只是表现并不出众,他的卷宗被夏向维放在普通人的一堆里。
派人去传了花爷,等的时候夏向维压低声音悄悄对王笑道:“老师,原来花爷名叫‘花露浓’啊,怪不得只让人叫他的诨号。”
“哦?”王笑微微一笑,过了片刻才道:“取笑别人的名字,你不像话。”
“是老师先笑的。”
“我不是笑这个。”
夏向维接着道:“其实是李太白那句‘桃花带露浓’,他是书香门第出身,父亲花举岩曾任德州学正,有趣的是,花举岩这个名字今天不止在花爷的卷宗上有。”
王笑拾起桌上那份卷宗又看了一会,道:“唔,这个史工,师承这一栏填的也是花举岩。”
“是,我特意问过,史工自言家境贫寒,本是读不起书的。后来德州学正花举岩有次碰到他,觉得这孩子聪明,给他启蒙,又让他到州学旁听,史工才得以读书习字。再后来花举岩病逝,史工却也并未去科考……”
不多时,花爷到了。
他样子有些忐忑,因他自认为今天表现不是很好。又觉得怀远侯将他找来或许是为了给他透透考题。
——那自己怎么办呢?舞弊又不太好,但不舞弊……怕是要考不上了。
见了礼,却听王笑问道:“你常年打理德州与临清码头的船运。我问你,临清城,尤其是玩乐之处,比如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你可熟悉?”
花爷一愣,下意识便问道:“侯爷,这这……这是考题?”
“与军机处的考题无关。”
王笑不由有些好笑,这花露浓怕是考得有些魔怔了。
“你便当做这是我给你的考题,我有桩事想让你到临清城办。”
花爷心中一喜,暗道又能为侯爷办事了,若办得好了未必不比入军机处还有前途。
“侯爷,小的已经很多年未再去过娼楼妓馆……但临城清小的还是熟悉的。”
王笑又问道:“你水性好吗?”
“小的是在这运河上讨生活的,水性还是可以的。”
“知道我让你到临清做什么吗?”
花爷微微一滞,思忖了一会,坚定道:“只要侯爷吩咐,小的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是另一回事,但眼下他显然是没能回答出这个问题的。
王笑手指轻轻在桌上敲起来,目光审视着花爷,似对他的能力还有些顾虑。
花爷对上这样的目光,额上微微有些冷汗。
“老师,不如让学生一起去?”夏向维拱手道。
“文弱书生去不了。”王笑说着,转头看向花爷,道:“不难猜的。”
那边花爷低着头,努力思考着王笑问自己的问题。但始终集中不了精神,感到压力渐大。
他知道自己很可能是考不上军机处的,要想在怀远侯这边搏一个前程,机会就那么多,把握不住再想出头就难了。
忽然,他灵光一闪。
“侯爷是想……”
王笑抬抬手,缓缓道:“不是我信不过你,此事难办,人手我还要再想想。”
花爷便明白过来,自己反应太慢,侯爷不敢用自己了。一时心中颇为遗憾。
“侯爷,小的有个朋友,这次要办的事……或许小的可以带上他一起去,一定不让侯爷失望。”
“此人信得过?”
“信得过。”花爷道:“他性子怪癖,但颇有些不凡,论本事,小的是真佩服他。当年小的杀人入狱,也是他到德州帮说服了当家的将小的救出来。”
“史工?”
“侯爷竟也知道此人?”
王笑轻轻笑了笑,道:“有本事的人一旦露了锋芒,盖是盖不住的,去把人找回来吧。”
~~
史工被重新叫回贡院,一路进到这间阁楼,却并未表现出太多惊讶。只是在见到王笑时稍稍皱了皱眉,似有些不喜。
花爷见他表情,忙拉了他一下,悄声道:“干啥?侯爷当面,你怎么回事?”
“侯爷身上有艾草的气味,驱虫的。”
这一句话声音并未刻意压低,王笑也听到了,从腰间掏出一个香囊,抛给亲卫,道:“先拿出去吧。”
史工这才上前拜见,径直问道:“侯爷可是想取临清城?”
“好嘛,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眼下这德州城的势态,打败吴通、取临清,是上策。”
王笑点点头,又道:“要想看到这一点说来简单,但也需要很多情报分析,你是如何做到的?”
“某以为这可能会是这次的考题,因此特地了解过。”
“你很好,干脆利落直接。”王笑手里翻着他的卷宗,缓缓道:“看得出来,你不求富贵,否则也不会从来不参加科举。来报考军处机是为了什么?”
“某想叫世上不再打仗。”
王笑哑然一笑。
——哈,这家伙的愿望是世界和平……
“你每天无非在山里玩虫,打不打仗与你何干?”
“这……旁人唤某史壳郎,某能否冒昧用这屎壳郎来与侯爷说道?”
“好。”
史工咧开嘴笑了一下,道:“屎壳郎喜欢推粪,它靠这团粪吃饭、靠这团粪**、靠这团粪产卵……这团粪就是它的一方天地。同样的道理,某是一只屎壳郎的话,这大楚社稷便是某的粪团,某吃喝拉撒都在这团粪里,现在这粪团要被打碎了,某便不答应。”
屋中几人沉默了一会。
夏向维与花爷对视一眼,皆有些……无言以对。
“我很欣赏你的比喻。”王笑道,“你知道自己是打仗的天才吗?”
史工应道:“要这么说,许多虫儿都是打仗的天才,独角仙文能以退为进,武能以力扛鼎,要想弄口吃的,打起架来暴厉凶猛,但它们打架就是为好好活着,而不是弄死别的虫儿。能吃饱,它们也就想趴着晒晒太阳。”
“所以,你想做一个昆虫学家,而不是兵法大家?”
“敢问侯爷,何谓‘昆虫学家’?”
“就是专门研究昆虫的……术业有专攻嘛。”
史工咧嘴笑着,摆手道:“某不过喜欢虫儿,算不上‘业’的。”
“现在算不上,以后算得上,会有那天的。虫儿的价值,值得我们有人专门研究。”王笑道:“说正事,谈谈你认为该如何取临清?”
史工显然颇为高兴,在心里念叨了一句“嘿,昆虫学家”,嘴上却是道:“取临清,难。”
“若只要让你设计杀掉吴通呢?”
“某杀掉吴通,侯爷能带兵赶到临清?就算反军主将被除,至少也要有三千精锐来控制局势。”
“能。”
“某愿去试试。”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王笑点点头,道:“六天之内,杀掉他。”
“不行,某还不了解情报。”
“这是情报,你先看。”王笑说着,随手递了一份宗卷过去。
史工仔细看了好一会,抬起头,又是咧开嘴笑了笑。
“成。”
“明日出发,在第六天动手,成事之后我还要你打开临清城门。”
“成。”
又谈了些细节,末了,王笑看向花爷与史工,道:“两位怕是不能再参加军机处的考试了,但我保证,这件事办成,朝廷给你们该有的位置。”
花爷抱拳道:“万死不辞。”
“愿与诸君将大楚这个粪团越推越大!”
第679章 小情绪
办完这桩事,王笑准备离开贡院。
他今日之所以过来,还有个原因却是陪着秦小竺来报名的。
本来以为秦小竺会很快,没想到这么久还没过来。
想必是这个丫头被那题目难倒了……
“真是笨死了。”
王笑只好去接她,转过回廊,秦小竺正好从那边走出来,两个人手便很自然地挽在一起。
“怎么样?你是不是想了很久?”
“才没有,我一下子就解出来了。”秦小竺得意道:“只要不是考四书五经那样的,我也很聪明的好不好。”
“是吧?我怎么觉得很久了啊。”
“才不是,我告诉你啊,我一进屋看没有人,喊了几句又没人应我,我就把八道门一道一道推开了啊,哈哈。”
“那外面都是走廊,你找一遍时间也来不及的。”
“傻子才找,我跳到屋顶上一看就看到了啊。”秦小竺理所当然道,“我是最快的一个。”
“哈。”王笑问道:“小竺觉得兵法是什么?”
“兵法?没有兵法,打仗就是要打胜仗!”
气势凶狠地说了一句之后,秦小竺忽然瞪了王笑一眼,道:“你不要叫我‘小竺’。”
“干嘛。”
“怪怪的。”
“哪里怪怪的?”
“反正就是怪怪的。对了,然后我出来看到了左明静宋兰儿她们,她们就没我快。到最后她们考得肯定是不如我……”
“然后呢?”
“然后我就和她们聊了一下啊,等外面人散了她们就走了。”
两人说着这些琐碎的小事,渐渐走远。
回廊后面,宋兰儿探出头,四下望了一会,方才缩回去,低声道:“你看,我说的没错吧?秦小竺果然是和他有瓜葛,她都不像以前那么男人婆了。这姑娘胆儿可真大,殿下的男人也敢碰。”
左明静向院子那边望了一眼,低下眉眼……
而那边携手离开的少年少女其实并不在乎会不会被人撞见,自然而然地一起乘车离开了贡院。
“那你今天怎么样啊?”
“今天就是认识了一个喜好玩虫的人……”
“啊,虫好恶心……”
“我也有养虫啊。”
“我怎么不知道?什么虫?”
“一只吊睛白额大虫,嗷!”
“你再嗷,再嗷我摁了你信不信?”
“嗷~”
~~
“喵呜~”
与此同时,莱州城内一间大堂中,小白老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在秦玄策怀里蹭了蹭,又重新趴下睡着。
秦玄策也跟着打了个哈欠,道:“都议了这么久了,你们还要议。”
“方才是与朝臣议论,现在是我们几个‘同党’议论,不一样的。”吴培笑道。
延光帝以及一干重臣来到莱州,给了山东巡抚吴培许多压力。但此时坐在堂上,他依旧是很平静的样子。
吴培时年三十四岁,长得很胖,却不显得笨拙,一双眼睛透出温和感,让人望之亲近,少了几分官威,但浑身气度看起来还是不凡。
座中还有钱承远、傅青主等,倒也确实都是‘同党’。
“要我说,你们便不给何良远放了,回头还要防着这老小子。”秦玄策道,“总之把人交给你们了,你们这边若是出了差错,别来问我。”
钱承运不紧不慢饮了口茶,道:“他现在是内阁首辅,每天被你捆着像什么话?放心吧,在我们地盘上,他翻不出花来。”
“那我要带人去德州接应王笑了。”秦玄策抱着小老虎站起身来,“还请傅先生给我五百匹马,三天的粮草……”
“秦公子不必心急。”傅青主笑道:“我和吴大人的意思……是把陛下护送去济南。”
“现在?”秦玄策一愣。
“不错。莱州偏僻,并不适合为行都。而且陛下离京日久,再不传诏天下定下行都,人心必要生乱,南京那边也要生事。”
“你们几个这是找事啊……”
座中吴培、钱承远、傅青主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扶着颌下的胡须。
“相信这也是怀远侯的战略意图。只要他解了德州之围,天子亲至济南,局势才能算是暂时稳住了……”
“但要是德州之围不能解怎么办?”秦玄策道:“你们知道反军有多少人马?这种时候把陛下再送过去,稍有万一,就是大麻烦。”
“不能再犹豫了。”吴培缓缓道,“我等都是文臣,如今莱州城内唯有秦将军你可领军护卫陛下,希望秦将军能担此重任……”
“我?你们这是赶鸭子上架。”
堂中几人却不是再理他,交头商量起给秦玄策的官职。
“护送陛下,至少也该是参将。”
“嘁,陛下都在这了,此事由老夫来操办,给这小子一个副总兵官衔……”
~~
“父皇该是已经到莱州了,那边有可能会把他到护送到济南来。这样我们一旦取了临清,加上天子坐镇济南,局势就稳住了。”王笑缓缓道:“当然,为了稳妥,他们也可能不会来。又或者来了,但我们没取下临清,反军得到了那二十万石粮草,继续围困德州,同时派兵南下济南,追杀父皇,局势就会很麻烦……”
周衍抬起头,有些茫然。
王笑又说了一会,最后道。“眼下的局势大概就是如此。”
“好。姐夫其实不必与我说的,放手做便是。”
“嗯?殿下最近情绪好像不太对。”
沉默了一会,周衍问道:“姐夫为何要辅佐我呢?”
王笑又是“嗯?”了一声。
周衍想了想,缓缓道:“我们都知道的,我不足以振兴天下,以前我以为社稷成这样,是因为父皇无能。当时想着若是让我来治理,我一定要好好做。但只是有想法是不够的,真的做了,我发现我并不如父皇。
这担子太重,我担不下的。逃亡到现在,也有太多人因我而死了,何不把我交出去?也许天下很快就会太平呢……皇姐说得不错,兴亡有数、更替有时。”
王笑道:“做事就是这样,没做之前觉得自己行,开始后觉得自己不行。所以这个‘不行’,比之前的‘行’,其实算是一种进步吧,殿下只是进了一步,不必因此自怨自艾。”
“但因为我,死了很多人啊。”
“有时候也不必这样想。你是齐王,我是怀远侯,我们平常想事情难免复杂,朝堂之上,是非善恶被搅得让人看不清。这时候不妨想得简单一点。比如,那些人是吴阎王害死的,殿下想保护他们,那么,吴阎王是坏人,殿下是好人。好人对付坏人,就想这种简单的道理吧。”
周衍抿着嘴,沉思了一会,道:“这是经不起推敲的。”
“你不要老是推敲。在我看来,父皇、殿下,唔,还有淳宁,你们把事情看得太重了,把江山社稷当成自己的东西,它带来的压力你们都想扛住。但我觉得,这江山社稷并不是谁的,不该有人享它的所有好,也不必有人担它的所有坏。当然,说这些道理没有用……我开导不了殿下,人生在世,就算辛苦也只能由你自己慢慢熬。”
“姐夫还没说为什么要辅佐我?”
“因为我是你姐夫。”
周衍转头看了王笑一眼,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抿了抿嘴,将话咽了回去。
——你这家伙风流得很,这句话不可信。
王笑见了他的表情,叹道:“好吧,还有一个原因,殿下会用人。”
“我会用人?”
“殿下用我而不疑,让我做起事情很顺手。”
周衍听了,有些无语,转过头张了张嘴,又沉默下来。
“想说什么?没关系,直说好了。”
“不是什么用人不疑。”周衍道:“我们心知肚明,我只是没办法罢了。”
“殿下觉得我是权臣?”
“是,但我也知道,这些事我自己是做不好的。”
“但殿下心中依然觉得不快活?”
周衍想了良久,缓缓开口道:“是。”
……
又过了好一会,屋外的太监们便听到屋中声音渐大。
“是!曹阿瞒还觉得汉献帝会用人!”
“殿下!你过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