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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怪诞的表哥     我非痴愚实乃纯良txt下载     我非痴愚实乃纯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35章 你谁啊

    唐中元收复了山海关、得到蓟镇的钱银缓解了燃眉之急、决意攻克楚京之时。千里之外的清朝腹地也还有一点战火未熄。

    趁着大清皇位交替之际,一群包衣叛军占领了宽奠堡,又以其为据点,不断攻略附近村寨,煽动包衣叛乱。

    不到一个月,他攻破墩堡三处、村寨十四处,迅速壮大到八千余人。为首者叫汪旺,自封“平辽将军”,一时间于建州一带风头无两。

    终于,盛京城的变乱随着新帝现身再次平定下来,大清朝廷开始着手剿灭这场小小的叛乱。

    负责带兵平叛的是额尔克戴青。

    额尔克戴青蒙古人,迎娶了济尔哈朗的长女,又袭父爵封三等侯。此次他只领了五千蒙古八旗,短短几日间便连续收复两处墩堡。

    包衣叛军看起来声势浩大,战力却很低,几场仗下来便溃散了大半人,遁入宽奠堡的只剩不到四千主力。

    额尔克戴青并不急着攻打,只让兵士围住宽奠堡。

    这一夜月黑风高,一声马嘶陡然划破寂静的夜空。

    “他们要突围!”清军中有人大喝道。

    额尔克戴青早有预料,披着甲出了营帐,月色中果然见有包衣叛军从宽奠保突围而出。

    他要剿灭这伙叛军也不难,关键是不能走了几个叛军首领,以及其中的骑兵。

    哪怕把包衣都杀干净,万一走了这些带马的匪首,他们还是能聚啸出下一场叛众。

    额尔克戴青便只指挥半数兵马杀敌,让麾下骑兵依旧严阵以待,只等击杀匪首。

    双方厮杀了一会,忽见宽奠堡中有八百骑兵奔出。

    “来了!别走了汪旺、杨仁!”额尔克戴青大喝道。

    突然,“轰”的一声巨响,宽奠堡城墙上火炮吐出炮弹,砸在额尔克戴青中军阵前。

    那八百骑兵竟是不逃,倏然直取额尔克戴青大营。

    清军迅速回拢阵线来保护主帅。

    额尔克戴青脸上一阵冷笑,丝毫不将这些包衣叛军看在眼里。

    果不其然,清军箭雨一下,包衣叛军又是死伤惨重。

    “散开突围!”

    忽听叛军中一声大喝,有马无马的叛军突然尽数散开,漫山遍野地乱逃而去。

    额尔克戴青目光望去,一时也不知道匪首在哪个方向。

    “追!”

    ……

    逃了一夜,一股三十余人的包衣叛军终于将清军甩开,正是首领汪旺、杨仁一群人。

    他逃到‘错草岭’的一片深林当中,马匹再也跑不动了才停下来,杨仁翻身下马,猛然跪在汪旺面前大哭起来。

    “大哥,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出的馊主意让你干票大的,怎么会这样……死了那么多弟兄……全都是我的错!”

    汪旺早已红了眼,却是道:“主意虽是你出的,最后却是我定的。打赢了仗你们唤我将军,威风都归我,打输了罪却要你扛?没这个道理,你起来。”

    杨仁却是不肯起身,重重磕了几下头,嚎哭道:“全怪我自作聪明,看了几篇兵书就想卖弄……害死了那么多弟兄,大哥你不杀我不能正军法,求大哥一刀砍了我。”

    “我们早不是包衣奴才了,你别再搞这种磕头的做派,起来!”汪旺骂了一句,又道:“还真当我们这些人能反了建奴不成,大家伙不再给人当奴才,轰轰烈烈干了几票,早就不亏。”

    劝了几句话,汪旺也没力气再劝,俯着抱着杨仁,拍着他的背,轻叹道:“不打紧的,不打紧的。”

    周围一众包衣叛军也纷纷劝道:“就是,将军说得对,大家伙喝酒吃肉,过了一阵快活日子,值了。只要将军和杨军师还在,回头收拢了弟兄们,我们还能继续抢他娘的……”

    杨仁心中既是感动又是羞愧,眼中泪水更甚。

    下一刻,忽听几个到前方探路的叛军大喊道:“将军,前方树林里碰到几个人……有些奇怪。”

    “有人?!”

    汪旺惊呼一声,领着一行人便那边奔去。

    深林中,六个汉子似乎是打猎回来,肩上扛着两只死羊,撞见这伙人他们便想要避开,却被汪旺带人截住。

    “你们什么人?!”

    这六个汉子竟也不慌,其中一个面相谦卑的中年人走上前,上下打量了汪旺一眼,赔笑道:“这位兄弟稍待,让我当家的与你说。”

    说罢,他转头对那几个汉子道:“别跑了,先把人放出来,别憋死了。”

    汪旺目光看去,只见那几个汉子将死羊放在地上,竟然当场就开始剖。

    包衣叛军们咽了咽口水,心道这几人莫非要在这林子里烤羊……

    过了一会,那些人一掀羊腹,汪旺眼皮就是一抖。

    目光看去,赫然见到一个人裹着一块血淋淋的布从羊肚子里钻出来。

    “娘的,真是闷死我了。”

    那人将身上的破布丢在地上,大喊一声,俯身便捧着地上的落叶抹脸。

    等他站起身,原来却是个少年,模样俊俏,两鬓的头发却很短,看起来有些古怪。

    接着,另一具羊尸中又钻出一个少年,长发束冠,相貌竟还能比先前那个更俊俏,气质也更沉稳些,从别人手上接了布擦过脸,目光便向汪旺看来。

    “你不是清军?”他问道。

    汪旺一愣,他当然不像是清军,他早已割了辫子,如今一头短发,与清军完全不同。

    他原本是包衣奴才,这些日子当了叛军首领,也渐渐有了些气势。但眼前的少年问话时那种泰然之气,竟是压得他下意识便自觉低了好几等。

    “老子乃大楚怀远侯麾下平辽将军!”汪旺喝道。

    “不错,平辽将军在此,你等还不纳头投顺?!”一众叛军大呼道。

    “哈。”那短鬓少年笑了起来,肩膀不停抖动,也不知在笑什么。

    “怀远侯麾下……平辽将军?哈哈哈……”

    越笑越是大声。

    汪旺颇觉有些尴尬,怒道:“不许笑!本将军杀了你信不信?!”

    “哦。”那短鬓少年随口应了一句,脸上笑意依旧不停。

    另一个沉稳少年却是轻轻摇了摇头,道:“敢问平辽将军,此处离鸭绿江还有多远?”

    汪旺并不回答,反而喝问道:“你们是谁?!”

    突然。

    “哈哈哈哈,怀远侯麾下平辽将军!”短鬓少年再次大笑起来,捧着自己的肚子蹲在地上,站也站不起。

    汪旺真的有些怒了,扬刀便指着他,喝道:“你笑个屁啊。”

    那边沉稳少年便拍了短鬓少年一下,道:“你别笑了,人家生气了。”

    “可是……我忍不住,我看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哎哟……”

    那少年笑着笑着渐渐却又大哭起来:“怀远侯麾下大将……呜呜……祖父……”

    这一会笑一会哭的,看得汪旺嘴角又抽搐了一下,他转头与杨仁对视一眼,道:“这小子是个疯的。”

    “看来是疯的。”

    汪旺道:“万一他们泄漏了我们的行踪给建奴,不如杀了?”

    杨仁想了想,道:“将军不妨看看能否招降他们?”

    两人还在商量,忽然,林中有孩子的哭声响起。

    汪旺等人转头看去,只见林中不知何时已站了一对满脸褶皱的老夫妇,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婴。

    “乌布里不哭,乖,不哭。”那老妇人哄道,听声音却很年轻。

    说着,那对老夫妇便向这边走来。

    那老头驼背很严重,撑着一条拐杖,看起来颤颤巍巍。

    汪旺觉得这事有些古怪,手中的刀便握得更紧了些。

    偏偏古怪的事还没完,接着,树林间又出现一对老夫妻,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这次这老妇却有些丰满,那老头则有些油滑气。

    再接着,一队乞丐又中林中出来,为首一人骨瘦如柴,手里拿着一根竹竿,低着头看不清容貌,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不好惹的感觉……

    这几伙人加在一起已有近二十人,竟如商量好的一般往这边聚过来。

    汪旺隐隐感到对方不好惹,侧头看了杨仁一眼,又问道:“要不要先拿下?免得一会他们人更多……”

    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一道劲风便袭到他眼前!

    只见那驼背的老头突然直起身板,手中拐杖化成长刀劈势,锋芒逼人,有万夫不可挡之势。

    那削瘦的乞丐动得亦是极快,兔起鹘落间手中竹竿突刺,直取杨仁,仿佛彗星袭月。

    下一刻,那边十余个汉子亦是迅速扑上来。

    “保护将军!”

    三十余个叛军亲卫大呼一声便向前迎去……

    汪旺、杨仁说来是叛军首领,如今也习武不辍,但武艺依旧很一般。三五个回合便按倒在地。

    三十余个叛军也是顷刻间被打翻半数,余下人一哄而散。

    汪旺还未缓过神来便被踩在地上,只觉不可置信。

    便见先前那气质沉稳的少年走上前,道:“要拿人就要果断,犹犹豫豫的做什么。我问你,鸭绿江有多远?”

    汪旺极不服气,吼道:“老子手底下有多少人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那少年道:“鸭绿江有多远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早说嘛。”

    那少年随口嘟囔了一句,转头对那个也不知道驼不驼背的老汉低声对答了几句,忽然道:“唔,这里是宽奠堡附近啊,那我很熟,不用问路了,继续分头走吧。”

    “那这些人?”

    “灭口?”

    汪旺没想到对方这么狠,登时吃了一惊。

    “你你你……大家都是楚人,你怎么能这样?!”

    杨仁亦是大喊道:“我们领楚人反抗建奴,你们不能杀我们。”

    他喊了一句,自己又大哭起来。

    “我们八千弟兄起事,没死在建奴手里,却死在楚人手里……苍天,你睁开眼看看吧……”

    “瞧你们这点出息。”那少年问道:“看样子,前面有建奴在搜捕你们?”

    “不错,不然老子早召集弟兄弄死你们了。”

    “打仗打仗不行,尽给人添乱。”

    那少年似乎叹了一口气,又问道:“建奴有多少人,何人领军?”

    “五六千吧,不知道谁领军。”

    “你们呢?八千人剩多少人?”

    “都在这了……不是,你谁啊?敢对老子发号施令。”汪旺怒道。

    一句话,周围几个汉子纷纷笑起来。

    那少年蹲下身,看着汪旺的眼睛,很是诚恳道:“这位平辽将军,不好意思,我就是怀远侯王笑……”

第636章 随便赢

    汪旺和杨仁一开始并不相信眼前的少年就是怀远侯王笑。

    等到反复确认,他们终于相信了这个事实、并打算向怀远侯投效的时候,便再次遇到一个很尴尬的场面。

    王笑似乎并不想接受他们的投效。

    听起来,有人率众来投是很好的一件事。但这些包衣战力确实很差。一群乌合之众搞破坏可以,打起仗一点用都没有,还容易拖垮军心。

    要让他们形成战力还要花时间练军,还要花银粮养。

    回楚朝招募新军,花同样的时间精力银粮,完全可以更快地练一支更强的部队,兵源要远远好过这些瘦弱又没骨气的包衣……

    但现在摆在眼前的问题在于:有一股五六千人的清军在前面,拦住了去路。

    于是,王笑便沉思起来。

    “我等愿在怀远侯帐下效犬马之劳。”

    汪旺、杨仁再次大呼了一声,抬头看着他的脸色,心里有些紧张。

    怀远侯也不是那么好攀的。

    哪怕这个侯爷现在是落魄之时,但也不是随随便便跑来几个包衣奴才出身的人喊两句话就能投其麾下……

    好一会儿,王笑才道:“好吧,我帮你们把这股清兵打退。”

    旺汪、杨仁一愣。

    他们本以为王笑是要带他们回楚朝,没想到得到了这样一个回答。

    这林子里加起来还不到五十人,打退五千人的建奴?

    但王笑神情很平静,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们先把经历都详细说清楚。”他说道。

    旺汪与杨仁便分别说起来。

    王笑默默听着,只在最后分别对两人各说了一句。

    “唔,你是海州城附近那个村的……唔,你是阿林保家的包衣……我与你们倒也有些缘分。”

    说罢,他蹲下来,拿手扫开地上的落叶,拿树枝就开始画地图。

    “宽奠堡我来过,周围的地形还算了解。这是宽奠堡,这是错草岭。听战状,建奴五千人大概分布在这些地方,每股兵力其实并不多……”

    “我们若能收拢回两千人,便能想办法将对方的兵马分散开。逼得他们中军主力只留下一千人……”

    “到时最快能回援的便是驮道岭这支人马,但支援也要两个时辰,只要在这个时间内击败敌方主将,这一仗还是能赢了……”

    “秦将军,五天时间,可有把握将两千包衣训练出来?我不要求令行禁止,只要能打顺风战便行。”

    秦山河道:“可以。”

    “蔡兄,可有把握两个时辰内冲锋破敌,斩其主帅?”

    蔡悟真道:“愿拼死一战。”

    “好。”王笑道:“连夜收拢人马吧……”

    ~~

    杨仁有些口瞪目呆。

    在拿下宽奠堡之后,他觉得自己对兵法也算是略知一二。

    但现在,他才明白打仗这种事不是读几卷《孙子兵法》就能通晓的。

    相比王笑、秦山河、蔡悟真、秦玄策这些人,杨仁显然还没入战法的门。

    旺汪和杨仁本打算逃脱了建奴的追捕再找一个山头收拢溃兵。秦山河的做法却完全不同,他将三十余人组织成一小队骑兵,竟是奔回战场,遇到溃兵就让旺汪将人喊回阵中。

    他远远就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马蹄声,还能判断出敌人有多少人,遇到大股追兵便迅速撤走,遇到小股建奴便亳不犹豫冲上去驱散。

    秦山河、蔡悟真、秦玄策几人都是猛将,在这样小股的遭遇战中,一将之勇便显示出极大的作用,清军若没有上百人的追兵,完全不敢来与他们抗衡。

    旺汪叹服于他们的勇猛武艺,杨仁却能隐约看明白秦山河打仗极是厉害。

    事实上,就连王笑都对秦山河感到叹为观止。

    先前他只见过秦山河个人的勇武,到此时他才完全见识了秦山河真正放开手打仗是什么样子。

    用王笑的话形容,大概便是……操作细腻,走位风骚,出手果断,了然于心。

    他不由对秦玄策道:“你三叔确实是个打仗的天才,不谈威望,只论战法造诣,他确实是秦家最有天赋的一个。”

    这秦家,包括了秦成业、秦山海。

    秦玄策却只是冷哼一声,道:“他不是我三叔。”

    一直到次日晌午,他们便收拢了一千五百余包衣溃军,其中骑兵四百,步卒一千余人。

    接着,蔡悟真领兵断兵,一千五百余包衣叛军便缓缓退入一道名叫西岔的峡谷。

    ……

    额尔克戴青有些吃惊。

    他本以为已经平定了叛乱,没想到包衣叛军的首领竟能有这样的手腕,一天一夜之间将溃散的乌合之众重新收拢。

    问题不止如此,汇集情报后,他发现对方展现出的领军能力、对地形的了解、甚至是个人的勇武,已完全不同于先前。

    额尔克戴青便下令收缩阵型,让一千人继续追击溃兵,亲领近四千人逼向西岔峡谷。

    峡谷地势并不适合大军展开,额尔克戴青担心有埋伏,不敢贸然深进,下令让斥候探路,徐徐逼近。

    清军才到西岔谷口,忽有消息传来,道是叛军又开始收拢溃军。

    额尔克戴青大怒,派人冲进谷中一看,只见峡谷内空空如也,叛军显然已从另一边逃之夭夭。

    接着,叛军重新收拢到两千余人,并再次开始劫掠村寨就食。

    额尔克戴青追在后面追了几天,很是恼火地发现,自己竟是追不上他们。

    究其原因,这附近多是山地,步卒行军并不比骑兵慢,更重要的是:额尔克戴青的指挥水平显然要比对方主将差了不少。

    下命令的果决程度、调动兵马的速度、阵型的安排、对地势的利用……各方面的差距加在一起,那股包衣叛军竟是从容不迫地折返穿行,让清军摸不到边。

    额尔克戴青无奈,只好分兵追击叛军。

    同时,他隐隐也感到一些不安,觉得这样的战法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

    ~~

    而这个时候,王笑也已打探出额尔克戴青的情报。

    “这家伙是济尔哈朗的女婿,蒙古人,作战倒也勇猛。但他并不擅长在山地作战,这是他的第一个破绽。”

    “第二个破绽,他一开始就小看了我们,只带了五千人来剿,这个兵力不足以包围我们。我们一旦开始游击,他就只能分兵,否则摸不到我们。”

    秦山河便接口道:“他分兵,就是我们的机会。”

    “不错,可以决战了……这里是驮道岭,这里是芳沟岗,两处山岭看着很近,但中间隔着山谷,短时间内难以翻过,我们便在这里伏击他。”

    王笑说着,手在地上划了一个小圈,代表芳沟岗。

    ~~

    芳沟岗。

    额尔克戴青领兵追到山顶,突然又失去了叛军的踪迹。

    他越来越觉得对方的战法有些眼熟。

    忽然,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当时大军围剿王笑时的焦虑感再次浮上来。

    他便迅速下令,派人到义州再调一支援兵。

    接着,有斥候大喊道:“叛军在那里!”

    额尔克戴青目光望去,只见对面的驮道岭上树木摇动,人影绰绰。

    “快追!”

    下了令,额尔克戴青心中忽有些担忧,又觉得自己反正追不到对方,他便不出动中军,只让麾下两千余骑去追,自己领中军在这边山岭歇息。

    山风阵阵,好不容易等两千清军赶到对面山谷,对面果然已不见了叛军人影。

    额尔克戴青知道今天又是白跑一趟,恼火地下令收兵。

    突然。

    “杀!”

    杀喊声猛然而起,满山遍野的叛军突然从清军背后杀出,径直向额尔克戴青中军杀来。

    额尔克戴青转头看去,心知自己中了埋伏,迅速让麾下将军列阵。

    一千余清军都是精锐,死守阵列,竟是让包衣叛军几次冲锋都不能冲破防线。

    双方在山岭间杀得激烈,不停有人倒下。

    包衣的损伤明显要大过清军,杀了一个多时辰后,人数占优的包衣便又有了溃散之势。

    终于……

    “撤!”

    随着这一声喝,包衣叛军开始后撤。

    额尔克戴青大喜,目光望去,只见那边旺汪已转身要跑,便忙喝令麾下人马追击上去。

    这边清军才动,突然又是一阵厮杀声响起。

    额尔克戴青转头一看,这才真正吃了一惊。

    只见两百骑兵从另一边窜出,飞一般向自己冲来。

    ——对方居然这么沉得住气?现在才把杀手锏放出来……

    “快走!”

    额尔克戴青连忙领了一百亲兵要逃。

    马蹄奔得飞快,不等他逃出五十步,忽见又有两员大将各领五十骑兵斜斜向这边插来。

    ——这才是最后的杀手锏?

    额尔克戴青脑中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寒芒一闪,一左一右两支长矛倏然刺出,“噗噗”两声猛然贯进他的喉咙!

    ~~

    远处的山林间,王笑听人禀报了战况,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

    这些包衣的战力还是太弱,出其不意,两千打一千都这么吃力。若是换作关宁铁骑,就这点建奴,早都吃干抹净了。

    但再如何,有他和秦山河联手,一个负责战略,一个负责临阵指挥,只这领军的水平,就高出额尔克戴青好几个层次。

    这一仗,也就是随便赢一下。

    牛刀小试而已。

    此时战场上秦山河已从汪旺手中接过指挥权,开始领着包衣们掩杀溃兵。王笑则是躲在林间……帮他带孩子。

    一旁还有邓景荣、塔尔玛、巴特玛璪这几个不会打仗的妇孺,十余个护卫守着这里。

    既然赢了,王笑心情便放松下来,拿了一根草茎逗弄秦山河的小女儿乌布里,将小女娃逗得咯咯直笑。

    忽然。

    “侯……侯……侯爷。”邓景荣用发颤的声音喃喃道。

    王笑转过头,便愣了一下。

    只见林间一只大老虎正死死盯着自己,龇牙低吼着,显得极是凶狠。

    这只老虎却已经受了伤,脖子上插着一根长矛,也不知道是清军刺的还是包衣叛军刺的,总之长矛插得很深,不时有血从它伤口上流下来,看样子也活不了多久了。

    王笑这边还有护卫,倒也不怕它。

    但听着它腹中的低吼,他颇有些不明白它在生什么气。

    “又不是我捅的你。”

    如此嘟囔了一句,王笑下意识护在秦山河的一双儿女身前,瞪着那只老虎,想用气势将它逼退。

    老虎与人群对视了一会,对他们手上的铁器似也有些畏惧,却是依然狠狠盯着他们。

    下一刻,它倏然扑上前。

    “拦住它!”

    护卫们大喝一声,纷纷扬刀将前迎去。

    有人被虎爪一扫便浑身血肉模糊,有人被咬了一口伤口便惨不忍睹。

    也有刀劈在老虎身上,激得它不停怒吼。

    这场人与兽的战斗竟是比战场上还要惨烈血腥。

    王笑已领着几个妇孺跑到一边,看了一会,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忙下令道:“都拦开!让它过去……”

    护卫们便纷纷从两边绕开。

    那只老虎重伤力竭,已是奄奄一息,也不追着他们咬,拖着伤腿便向王笑方才坐着的地方缓缓爬去,趴在山壁前拱着草堆……

    王笑看了一会,迈开步子,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侯爷……”

    “没事。”

    那老虎转过头又咆哮了一声,声音很低,断断续续的。

    一人一虎对望着,那老虎也无力再暴起伤人,只是盯着王笑,眼神中有威慑,却也有哀求。

    过了一会,草丛里动了一下,显出后面一个小小的山洞。

    一只小小的老虎慢慢地走出来,一副蹒跚学步的样子。

    它还很小,像是才出生不久,大小如同一只小猫,通体雪白带着黑色的斑纹,还不能完全睁开的眼睛里满是茫然。只是拿头不停蹭着大老虎,似乎想要喝奶。

    王笑大概知道这种白色的老虎很是少见,往往是因为病变、先天不足,没有正常的黄黑色它捕食时就不能伪装,在野外便容易饿死。

    大老虎身子俯得越来越低,看着王笑,眼中的哀求之意越来越浓。

    王笑不知想起了什么,眼中渐渐泛起悲意……

    良久。

    王笑蹲下手,拿手指缓缓地、轻轻地在小老虎头上碰了碰。

    “白老虎,我带你回家了……”

第637章 龙骨大

    芳沟岗一战,被歼灭的清兵其实也只有几百人,若真要按楚朝的方式计算战功,砍到的一个三等侯的首级、一百余个真奴首级,虽然难得却也算不上很厉害的大捷。

    总之额尔克戴青一死,秦山河率众掩杀一番,清军溃去,没有人挡着通往朝鲜的路。这对于王笑而言已然达到战略目的。

    等战后清点好伤亡,秦玄策便提着额尔克戴青的人头对王笑强调了一遍:“是我先捅死这个建奴的。”

    那边蔡悟真无所谓和他争这些,闻言仿佛没听到一般。

    羊倌对论功行赏的公正性颇为在意,也不给秦玄策这个面子,对王笑道:“卑职亲眼所见,奴将是蔡将军先捅死的……当然,也就是在毫厘之间。”

    “知道了,等回到楚朝我为蔡将军报功。”

    “怎么就知道了?”秦玄策道。

    他倒不是在意战功,只是对蔡悟真不满,有心分个高下,便又向蔡悟真道:“你自己说。”

    “我要杀的是多尔衮。”蔡悟真应了一句,意思是不在乎这种无名之辈是谁先杀的。

    秦玄策自觉气势又输了一筹,颇为受挫。

    王笑明白他心里的疙瘩是什么,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过去的事……蔡将军心里也难受。”

    “他难受个屁……”

    秦玄策话到一半,才发现王笑身后的巴特玛璪怀里抱着一只小东西,他便咦了一声,道:“你哪里捡的小猫?”

    “猫你个头。”

    待王笑将事情说了,秦玄策与羊倌便对这只小白老虎很是爱护起来,还特地熬了肉汤喂它。

    王笑与秦玄策身上沾着羊血味还未洗净,白老虎很是喜欢这种气味,嗅着他们的手啃个不停,也就是它还是只小奶虎,啃不出力气,不然一口就能将他们的手指咬下来。

    王笑倒也知道老虎其实不好养,这种动物蛮聪明,也蛮讲感情。但等养到大了,要和人玩拍拍手之类的小游戏就很麻烦,准确地说是非常麻烦……嗯,就算只是被它长着倒刺的舌头舔一下都很麻烦。

    当然,这是它长大之后的事,如今既有因由,他便很是郑重地打算把它抚养长大。

    秦玄策对这件事极是热心,很难得地不再去给秦山河和蔡悟真摆臭脸。

    战场收拾完毕,王笑便对汪旺与杨仁道:“我答应过帮你们打赢这一场,如今已做到了。明日我便要离开这里,往后你们行事不可太过张扬,小心发展为宜。记住,兵不贵多,而贵于精……”

    话到这里,汪旺与杨仁忽然一下跪下来,齐声道:“侯爷,我们想跟着你。”

    王笑还未开口,羊倌便已嘻嘻笑道:“你们武艺又不高,又没什么学识,侯爷要你们跟着吗?”

    他是李建如旧部,对这些投降过、给建奴当过奴才的人虽谈不上看不起,但总归觉得侯爷麾下都是热血之士,网罗太多降将……不太好。

    这话虽不好听,说的却是实情,汪旺、杨仁脸色便有些讪讪的,羞愧不已。

    “说不能这么说,他们能聚起八千人抗虏,还是很有领导天份的。”王笑道,“想要活着是人的本能,当了奴才也好,降臣也罢,也就是因为有人一直努力挣扎着活下去,才有子孙后代的光明。”

    他之所以这么说,无非是想到后世之所以还有自己,那自己的祖先应该也是降了清王朝的。

    ‘生存繁衍’和‘忠君报国’孰轻孰重或许不好说,但经历了这一切,王笑自己却也更多了一份包容……

    但这话古里古怪的,周围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也就是说这话的是王笑,他们还能暗道一句侯爷真是高深莫测,换了旁人,他们就要啐他一脸。

    那边秦山河与蔡悟真默不作声。

    汪旺与杨仁却是当王笑在夸自己,不由大喜,接着又连连哀求要为王笑效力。

    “你们先起来。”王笑道:“我并非轻视你们,只是我此番想去朝鲜找艘海船归楚,带不了你们太多人,以免目标太大,遭建奴追击。”

    汪旺本已起身到一半,闻言重新又跪下来,重重磕了一个头,道:“小的愿不再当什么平辽将军,只愿为侯爷马前卒。”

    杨仁也是随他跪下,道:“小的也是。”

    “你们那些弟兄们,你们就不管了?”

    汪旺一愣,又有些纠结起来。

    杨仁却是道:“小的这次看明白了,小的如今尚无领兵之能,贸然号令包衣起事,无非是妄送他们性命,实在是……力有不逮。建奴五千人围剿,小的领八千人还一败涂地,侯爷与秦将军却能整合溃兵打败建奴,其中差距云泥之别。只要能追侯爷,小的愿意作牛作马。”

    “你居然还会用成语,倒也说不上什么云泥之别,建奴不知道我在这里,没派什么厉害角色而已。”

    王笑说罢,见杨仁很是坚定诚恳,便又问道:“为何想跟着我?”

    杨仁道:“小的想跟随侯爷杀建奴,当英雄!”

    汪旺道:“小的原先只是觉得跟随侯爷才是对的,杨仁一说小的才明白为什么,跟着侯爷混,我以后才能让更多人不再做奴才!”

    两人话虽幼稚,态度却是诚恳,王笑便点了点头。

    他心中早有定计,便道:“既然如此,你们选两百骑兵随我入朝鲜,再让两千人分批入境。我暂时没办法带这么多人回楚朝,但我们或许可以重占皮岛。”

    ‘重占皮岛’四字入耳,秦山河转过头,眼中难得有了些光彩。

    那边王笑继续道:“占领皮岛之后,我需要你们守岛一个月。一个月内,我会派船送来援兵、粮草,或者派船接你们回去。这是九死一生之事,你们可愿意?”

    “愿意!”

    “孤军呆在岛上,缺衣少食,也没有地方逃,你们可要想好。”

    “愿意!”

    王笑没想到这两个当过包衣的青年有这样的热忱和不畏死的决心,倒也有些刮目相看,这事便这样决定下来。

    他又吩咐人去剥清兵的衣甲,再次整备。

    ……

    三日之后,两百余人骑兵绕过长甸堡,渡过鸭绿江。

    王笑本来还担心国界守备森严,但过江时才发现,朝鲜对清朝的疆界并未派重兵防守。

    大概有种……反正防也防不住,干脆省点钱银的意思。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朝鲜国主李倧过得比延光帝周缵还穷、还憋屈。

    清朝与李氏朝鲜贸易来往、互派使节颇为频繁,鸭绿江上便也搭了几座桥。只这几座桥有两国兵马守卫,别处便不见人烟。

    王笑若是要找无人处扎木筏过河也不是不行,但他偏偏要从桥上走。

    他选择的是长河岛附近的一座桥,差不多是后世丹东国门的位置,毕竟这里方便建桥。

    两百余人一副清军打扮,王笑头发长,便干脆扮作朝鲜人,自称李京树。一行人又是拿出多尔衮的信令、又是拿出范文程的信令,大摇大摆便被朝鲜守卫迎进了境内。

    过了河,王笑回过头,看向辽东绵绵群山,恍然只觉经年隔世。

    那天出了盛京城,他知道西归之路必有重重兵力围追堵截,果断决定向东从朝鲜过境,再次开始他擅长的辗转腾挪……直到现在,终于离开了清朝。

    他把蔡念真葬在盛京城外的秀湖畔,被一同葬下的还有他与布木布泰之间那场南柯之梦。

    “总之……再见了,清王朝。”

    王笑心中念叨了一句,想了想,觉得自己或许该再加一句“我还会回来的。”

    ——不行,太像一个挫败的反派了……

    ~~

    “建奴不知道我在这里,没派什么厉害角色”——这句话是王笑对杨仁说的。

    但在他渡过鸭绿江之时,朝鲜国义州城内,英俄尔岱正翻开一封信报……

    “章京大人,是否支援要出兵支援郡主额附?”传信的士卒问道。

    ‘郡主额附’指的便是额尔克戴青,因他迎娶了济尔哈朗家的格格。

    而额尔克戴青之所以派人到义州求援,一是因为义州虽是李氏朝鲜的城池,却有清兵驻扎;二是因为英俄尔岱就在义州,英俄尔岱是当时离宽奠最近,又足以对付王笑的人。

    “不必支援了,若我猜得不错,额尔克戴青已经败了。”

    英俄尔岱说着,嘴里低声自语起来。

    “王笑出现在宽奠堡?看来是打算从朝鲜坐船出海归楚,额尔克戴青拦不住他……那算时间,他该渡过河了。”

    英俄尔岱想到这里,站起身,拿出地图看了一会,手指摩挲着地图,又喃喃道:“从铁山……去皮岛。”

    ~~

    他塔喇·英俄尔岱,时年五十岁,正白旗人。他虽属正白旗,却是皇太极的铁杆心腹。早年便凭战功从一众大清将士中脱颖而出,被皇太极器重。

    当年李建如建立关宁锦防线、封锁后金,致后金陷入极度缺粮的困境,正是英俄尔岱出使朝鲜,‘说服’朝鲜筹米三千石,以二千石相送,一千石发卖边市,又许民往边上交市,以通有无,让皇太极度过了登位之初最困难的时期。

    其后,英俄尔岱又多次出使朝鲜,不断加强两国贸易,后金才得以通过与朝鲜互市得来的物资与蒙古交易马匹,武装骑兵。

    崇德元年,皇太极改元登基,英俄尔岱再次入朝,要求朝鲜国主李倧一起劝进皇太极登基。当时他一进王京便被软禁,他果断抢夺马匹逃出城门,此举把李倧吓得不轻,连忙下令边臣加强边界守界,英俄尔岱竟是掉头斩杀李倧信使,抢夺王令。接着,他返途遇到当时皮岛楚军拦击,竟是还能率众突围、全身而退。

    时年十二月,皇太极讨伐朝鲜,开年便攻破南汉山城。依然是英俄尔岱出面和谈,让朝鲜与楚国断绝关系,向清朝称臣。

    对于朝鲜而言,英俄尔岱几乎是比国主李倧还要有威望的人,他们称他为‘龙骨大’,对朝鲜国务,他有极大的影响力……

    往后这些年来,英俄尔岱所立之功早已数不胜数,皇太极屡赞其‘办事明决,朕实嘉之’,在皇太极所拟功臣名单之中位列第二,出任议政大臣、户部尚书。

    如今新皇登基,英俄尔岱再次出使朝鲜递交国书,此时正是从王京返回盛京途中,于义州休整。

    对皇太极,英俄尔岱是由衷的忠心;对王笑这个害死皇太极的人,英俄尔岱也是由衷的恨。

    如今王笑既然敢撞在他前面,他眼中便浮现出无限的杀机……

第638章 铁山郡

    铁山郡。

    铁山郡属朝鲜平安西道,是铁山半岛上最大的城池,位于鸭绿江入海口。而从铁山半岛出海,不远处便是皮岛。

    皮岛在西朝鲜湾,离旅顺直线距离不过一百五十海里,离天津不过三百五十海里,离登州不过两百海里。

    王笑知道义州有清兵驻扎,不敢靠近,渡过鸭绿江之后便绕过义州,一路奔至铁山郡才敢入城歇息。

    两百余人包了三间客栈歇了一夜。次日,王笑和秦玄策便在这铁山郡逛了起来。

    王笑也不敢带别的人,怕他们清军装束吓到朝鲜人,反正有秦玄策在也足够护卫。

    逛了一圈,秦玄策颇觉没意思,道:“这比锦州城都破。”

    也不知是铁山郡穷还是整个朝鲜都穷,街人行人大多都是面黄饥瘦、麻木不仁的样子。看起来亳无精神气。

    此时本就是朝鲜王朝开始衰弱昏暗的时期,先后历经了壬辰倭乱、丁卯虏乱、丙子虏乱,耕田破坏,人口锐减,百姓负担极大,本就不多的粮食还要供给清朝……总之一派民生凋敝的情象。

    对比起来,楚京哪怕在乱世之中,也比铁山郡繁华一千倍。

    他们之所以跑出来逛,倒也不是王笑不着急回去,在这与楚朝隔海相望的地方,他心里早已归心似箭。

    但不管是归楚也好、先占了皮岛也好,他既要等两千包衣叛军陆续潜伏过来,也要先找到海船。

    找海船本该不是一件难事,但两人连续找了四家商行,竟是没有一只船可以出海,甚至连禁海的原因都打听不出来。王笑隐约便感到有些地方不对……

    找到第五家商行,王笑便也不急着找船,反而先和掌柜攀谈。

    这是家卖瓷器的铺子,铺面颇为豪阔。

    王笑虽不像王珰那样了解古玩,但见得多了,倒也有一点点眼力,看得出这铺子都是汝窑瓷,必是从楚朝进的货。

    于是他一口气便挑了好几套瓷器,一掷千金的作派。

    那掌柜吓得不轻,忙不迭便将东家请出来。

    这商行东家叫朴元尚,五十余岁,头戴一顶黑笠大帽,看着温文尔雅的,不像生意人,倒像一个老儒生。

    彼此见过面,朴元尚一见王笑气度便有些目露异彩。

    “在下李树京,汉城鹭梁津人,早年在楚朝燕京国子监攻读,月前才归,想做些茶业生意。”王笑用朝鲜语说道。

    “原来是李公子,这年头还能到燕京就学,李公子可是宗氏子弟?”

    朴元尚却是以汉话应道,他汉话醇正,言谈间竟与楚朝无异。

    王笑与他对视一眼,各自会心笑一笑。大概是这年头能用汉话对答,自然能显出一股高尚不凡……他懂。

    “朴老板误会了,在下只是请托了一位好友,他叫金在奎。”王笑便用汉话道,“可惜我学无所成,愧对友人一番苦心。”

    朴元尚虽不认识金在奎,却知道安东金氏乃朝鲜望族,家中子弟多有入楚进学者,不由对眼前的李京树更是刮目相看。

    “李公子风采照人,又在燕京国子监入学过,归国后必定前程似锦,为何却要做……做生意?”

    “只是觉得有意思。”王笑道:“朴老板这铺中瓷器,是从楚国汝州进的吧?”

    “李公子好眼力!”朴元尚笑道:“鄙人最喜汝窑瓷,观其釉色有‘雨过天晴云开处,千峰碧波翠色来’之妙,其釉厚而声如磬,是我们这做不来的,做不来的……”

    王笑又不是王珰,对这些不感兴趣,便又问道:“朴老板多久进一次货?是这样,我想找几艘海船,竟是找不到,实在是怪事。”

    朴元尚四下看了一眼,却是道:“这事不好在外面谈,不如这样,鄙人设一薄席,我们边喝边谈,如何?”

    “如此,却之不恭了……”

    朴元尚设了席,彼此饮了几杯,又与王笑说了些趣事,愈发觉得投机。

    王笑也不急,酒过三巡才将话题又引到海船上面。

    朴元尚道:“李公子问对人了,最近这禁海一事,旁人不知缘由,鄙人却是知道的。实不相瞒,鄙人的内舅,便是郡守崔大人。”

    “哦?”王笑并不知道什么崔大人不崔大人的,忙又敬了一杯,道:“失敬,失敬。”

    朴元尚低压声音道:“这件事,我本不好说的。但李公子风采让人折服,我心里极是亲近……还请李公子切勿对他人言。”

    “这是自然。”

    朴元尚声音压得更低,又道:“其实……皮岛又被占了。”

    王笑微微一愣。

    他还当是什么机密之事,不过是皮岛又被占了而已。

    这几十年来,皮岛有几年是在你们朝鲜手上的?

    朴元尚只当王笑吃惊,便又道:“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伙海盗占的,但谁不知道是大楚在背后主导?这是想再开东江镇啊。”

    王笑心里已然知道怎么回事。

    ——这是……二哥?

    他便问道:“这和禁海有何关系?”

    “龙骨大大人在义州。”朴元尚道,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低声道:“龙骨大这次来,是为了递交国书,郡守大人本想着,等他走了,我们说服楚朝把皮岛还回来。没想到啊,龙骨大返程到义州,忽然不走了。”

    “不走了?”

    “是啊,要是皮岛被占一事被他知道的,恐怕又是一场兵祸。郡守大人如今也是提心吊胆,拼了命的捂住风声。”

    王笑闻言便沉吟下来。

    他手上关于英俄尔岱的情报不多,却也知道这是个厉害角色。

    “这样的事,如何捂得住?”

    “捂不住也得捂。”朴元尚长叹一声,“要不然怎么办呢?虏寇一旦知晓,必定又要出兵,丙子虏役才过了多久?我皇楚朝鲜如何还能再受得起一起兵戈之祸?唉,弱国夹在两国之间,何等无奈、何等可悲,国主难啊……”

    他说着,竟是慢慢红了眼眶,执起酒壶狠狠地灌了几口。

    王笑也不知他在悲伤什么,他话语间有四个字却是引起了王笑的注意。

    “皇楚朝鲜?”

    朴元尚一愣,苦笑着摇了摇头,又自饮了一杯,叹道:“说习惯了,李公子切不要传出去,以免给鄙人生祸。”

    “这是自然。”

    “我们朝鲜在大楚诸藩国当中列为第一,国主曾言‘楚国犹吾父也’,历代以来我们国书自号‘皇楚朝鲜’,但如今……但如今……再没有皇楚朝鲜了……”

    话到这里,朴元尚突然大哭起来。

    “呜呼哀哉……丙子一战,建虏破境,辱我国主、掳我世子,父子两国恩情被生生断绝……呜呼……失父之痛,切齿之辱啊……”

    王笑与秦玄策对视一眼,皆有些愣住。

    ——这老家伙这是在干嘛?刚才还好好的啊。

    却见朴元尚又执起酒壶长饮了一口,脸上浮起一片酡红,一把便摘掉自己的帽子,高声吟起诗来。

    “辽东别有一乾坤,斗与中朝区以分。洪涛万顷围三面,于北有陵连如线。中方千里是朝鲜,江山形胜名敷天。耕田凿井礼义家,华人题作小中华……”

    “呜呼……耕田凿井礼义家,华人题作小中华……煌煌礼仪之邦,屈膝外虏之下……呜呼哀哉……”

    “李公子,你从华夏归国……故国却已不再是小中华了啊……”

    朴元尚哭着哭着,却是越哭越大声,俯在桌上捶着桌面,杯盘叮当作响。

    秦玄策将嘴里的菜嚼下,喃喃道:“他……他这是醉了?”

    “是吧。这酒量也真是……”

    王笑极是无语。

    ——花了那么多银子买你的瓷器,我消息都还没探明白呢。

    忽然,朴元尚直起身,将满脸泪水的脸凑在王笑面前,很是神秘地道:“我告诉你,李公子……我告诉你,总有一天,建虏要败的……他们到时会退回老巢宁古塔,在败归途中,蒙古会攻击他们,他们便会转到朝鲜境内……借道我们的平安道和咸镜道回宁古塔……我好担心啊。”

    王笑又是一愣,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们都是这么认为的啊!”朴元尚道:“建虏拿下山海关的时候……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呃……大楚多强啊,所以我们要准备起来……一定要守好边境。啊,我这心里,真是太担心了。”

    王笑本来还以为他有什么先见之明,原来根本就是看不清局势,不由心道这老家伙真是笨死了。

    ——你担心个屁啊。

    “哈哈。”朴尚元哭着哭着,忽然又笑起来。

    “李公子,你气宇不凡……我把女儿许配给你如何?我觉得……呃……你很不错。不对,我女儿好像已经嫁人了……你等着……我让她和离……你等着……”

    王笑眉头一皱,倏然便从桌边站开,微感到有些惊恐。

    “朴老板,你醉了,我们就先告辞了。告辞……”

    ~~

    回了客栈,王笑脸上便浮起忧虑之色。

    他还是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藩属国对宗主国那种崇敬,很有些被震憾到。

    最重要的是,只言片语的消息当中,他已经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味。

    “英俄尔岱怕是已经知道了皮岛被占的消息……他要来了……”

    王笑才对秦玄策低语了一声,突然,屋门被人撞开,羊倌与汪旺冲进门来。

    “侯爷,不好了,建奴包围了铁山城……分批入境的弟兄,有六百人被他们捉了……”

第639章 崔明吉

    因为皮岛被占,铁山郡守崔明吉这段时间过得胆战心惊。

    皮岛那么点大的小岛,土地荒芜产不出多少粮食,本没什么要紧。但这地方的战略位置被楚、清两国重视,一旦出了问题就是大事。

    皮岛与附近的渤海诸岛,甚至包括旅顺、铁山,这些地方曾被楚朝占据,即赫赫有名的“东江镇”,对后金有极大的牵制、袭扰作用。

    东江镇风头最盛之时,以数场大捷使辽东震动,让后金惊恐万分。

    当时无数辽人涌入皮岛避难,人烟繁盛,仿佛海上之都会。

    但岛上产不了粮,从登州、莱州、天津海运粮饷不仅榨干了楚朝国力,甚至就连朝鲜为了支援东江镇,每年也花费了三成的税赋。

    直到丙丁虏乱之后,清军攻破皮岛,岛上楚朝军民数万人死难,东江镇的楚军势力完全覆灭。

    朝鲜投清之后,楚朝也曾派水师想要重建东江镇,但楚朝海军实力一般,朝鲜这边又先得到消息,击毁了楚朝战船。

    此后这些年,朝鲜官民的日子,过得是又屈辱、又安生。

    以前给楚朝上贡,人家楚朝煌煌大国,每次都有下赐。朝鲜恨不得天天上贡,还被楚帝勒令不得频繁上贡。如今给清朝上贡,这些蛮夷不通礼数,不给下赐也就罢了,要银要粮,开口就是天文数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些税赋自然是要压在朝鲜百姓头上,自己都吃不饱还要供清朝,苦当然是苦得不能再苦。

    好处就是朝鲜终于安生下来,楚军和清军终于不在这附近打仗了。

    现在安生日子才过了几年,就在一个月多之前,一群海盗开着大船,不由分说便炮轰朝鲜战船,接着派兵登陆占领了皮岛。

    这些海盗出其不意,而且船坚炮利、战士勇猛,比楚朝水师要厉害得多。

    但显然,又是楚人要重建东江镇了。

    问题是,现在的大清可不是当年的后金了。

    崔明吉真的很头疼。

    “啊唏,怎么就偏偏要跑到本官的辖下,啊唏,本官恨不能把这个破岛轰没了……”

    上报国主之后,崔明吉一方面派人登岛交涉,一方面努力将这事捂下来。

    接下来是战是和、是帮楚还是帮清,至少要等龙骨大走了再说。

    到时候没准能悄悄处理了呢,比如再好好劝劝楚人,再给些银子,没准把皮岛要回来呢?

    弱国外交,实在也没有更多办法。

    占领东江的楚军倒也好说话,同意了崔明吉暂时不要惊动英俄尔岱的要求,趁着这段时间在皮岛上修建防御工事。

    这边朝鲜官员们则是天天盯着英俄尔岱的行程,就怕万一事情泄露。

    没想到,英俄尔岱在义州停了下来。

    崔明吉真的是吓死了。

    这一天,打探英俄尔岱行程的人没有回来,他很是不安,正在屋子踱步,忽听人慌张禀报了一句。

    “大人!不好了!龙骨大率兵围了铁山郡……”

    “什么?!”崔明吉一个激灵,脸色变得煞白。

    这事情的可怕之处在于,昨天他还得到情报说龙骨大在义州,今天对方就围了铁山郡。

    这说明,自己派去的眼线早被对方识破了啊……那皮岛之事岂非瞒不住了?!

    崔明吉嘴里“啊唏”个不停,慌慌张张便向城外赶去。

    到了城外,只见清兵守着城门,一个个望之可怖。崔明吉通传之后,便有清兵领着他往英俄尔岱营中走去。

    他还在清军阵中走着,忽听一声令下。

    “行刑!”

    崔明吉转头看去,直惊得瞳孔都要裂开。

    只见六百多个头发短短的人被按在地上,排成乌泱泱一大片。

    随着那一声“行刑”,六百人身后的清兵扬起刀,齐齐斩落!

    崔明吉身子一抖……

    这些年逃奴越过朝鲜边境之事屡有发生,英俄尔岱三年前就曾亲自处斩过四百逃奴。但这次崔明吉亲眼看到这样的壮观的斩头场景,还是吓得他肝胆俱丧。

    一连串的惨呼与咔嚓声中,六百人头齐齐落地,城外的土地上瞬间留下一大片血泊。

    “这可是六百人啊……”

    崔明吉脑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浑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英俄尔岱身前。

    “下……下官……见过龙骨大。”

    英俄尔岱带着些礼貌的笑容,望之让人心生寒意,缓缓道:“崔大人似乎不想见到我?”

    “下官……想,下官日日盼着一睹龙骨大风采。”

    “是吗?你们朝鲜国好大的胆子,纵容楚人占据皮岛、又收留入境的大清逃奴!怎么?是想趁我大清新皇即位之际,重新投向楚朝?”

    崔明吉大吃一惊,飞快在地上跪下来,高呼道:“不敢!不敢!龙骨大听下官解释……皮岛……皮岛我们必定马上收复,马上收复!”

    英俄尔岱冷笑。

    “你们若收复不了,我可以给你们代劳。”

    崔明吉骇极,连忙又道:“收复得了!下官一定收复!国君已下了旨意,必定收复皮岛……还有逃奴跑到我们朝鲜境内之事,下官真的不知道啊。”

    他真的很诚恳。

    两个大国交战,一个小国夹在当中,他作为一个小国官员,在这一刻真的极是无辜,也无奈。

    英俄尔岱根本就不在乎他是无辜还是无奈,走上前,用手掌捏住崔明吉的整个头颅,仿佛要把他的脑袋捏碎。

    “我大清先帝当年是想要把你们这个弹丸之地纳入疆土,是我,出面为你们斡旋,保留了你们这个小国。怎么?让你留着这样的衣冠,你这废物还瞧不起我?”

    “下官……下官绝不敢……”

    “那你为何瞒我?!”

    一句厉喝,英俄尔岱一把捉住崔明吉的头发,将他整个人提起来!

    崔明吉头皮几乎被他掀开,痛得满脸泪流,哭嚎道:“我……我太怕了!”

    “龙骨大大人,我真的太怕了,皮岛不是我们让给楚人的啊,他们抢的!他们抢的啊……我们没守住……我怕被你责罚,我怕大清出兵,这才隐瞒的……”

    “龙骨大放心,我们马上就会收复皮岛,绝不敢再麻烦大清出兵。真的……马上!”

    英俄尔岱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却不肯放开手,又问道:“王笑在哪?”

    “谁?”

    “王笑。”

    “下官没有开玩笑,下官一定马上派水师收复皮岛。”

    英俄尔岱微叹道:“你还不知道王笑是谁啊……”

    “下官愚笨,下官有罪。这这……铁山郡地处偏远,消息不那么灵通。”

    崔明吉胆颤心惊,英俄尔岱却变得有些神神叨叨起来,又喃喃道:“你还记得我的先帝爷吗?先帝爷……以武功戡动乱,以文教佐太平,你知道他是何等的雄才伟略吗?”

    “我我我……”

    “崇德二年正月,你们朝鲜国主连国都都丢了,你们躲在南汉山城,居然还敢向燕京方向依往年旧例向楚朝皇帝贺新年……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和先帝就在城外拿千里镜看着你们,你们在行宫外,对着燕京叩拜……见到这一幕,你知道我有多生气吗?我恨不得炮火一轰,就要将你们这些狗奴轰成碎片。但陛下是怎么说的呢,‘此其分内事,且容之’,陛下是何等的胸襟气度?!”

    说到这里,英俄尔岱蓦然红了眼,提高音量带着哭腔道:“这样的千古明君,驾崩了啊……我亲眼看到真龙殡天的一幕!”

    崔明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浑身颤抖着不敢应话。

    英俄尔岱道:“你记住,敢弑真龙天子的人就是……王笑。我要他的脑袋,去拿给我。”

    “我?下官?”

    崔明吉一愣,心里忽然预感到,这件事要比他想象的还要麻烦……

    好不容易,英俄尔岱终于放过他,他离开清军驻地,一路回到城内,方才揉着头皮低声骂起来。

    “啊唏,疼死了,死蛮夷下手也没点分寸,啊唏。”

    “啊唏,奴酋又不是我杀的,跑来捏我的头,靠拿我朝鲜国贡你才当的户部尚书,狗东西……”

    这一趟出城被英俄尔岱吓得不轻,但崔明吉却还是记住了一件事。

    ——杀了奴酋的人是王笑啊……该怎么捉他呢?

第640章 接侯爷

    三日之后,皮岛。

    “小运,有侯爷的消息了!”

    耿当大步冲在庄小运面前,忍不住又兴奋地喊了一遍:“有侯爷的消息了!”

    他极是振奋,脸色涨得通红,眼中却又带着些焦急。

    庄小运正在督建工事,闻言身子一颤便急问道:“真的?侯爷在哪?!”

    他们奉王珍之命到莱州,再由王珠安排上了海战,随海盗攻下皮岛。

    如今登岛已有一月,他们时常派船只到旅顺、金州一带打探消息,偶尔倒也有关于王笑只言片语的情报,或是说他已经死了,或是说他已经投了。

    庄小运和耿当虽不信这些,但心中却也日渐忧虑起来。

    既然有王笑投降的消息,庄小运便猜测他如今应该是被建奴俘虏。

    耿当的回答却是出乎他的意料——“侯爷就在铁山郡!”

    “真的?”庄小运极是惊喜,目光望向隔着海的铁山半岛,已是按捺不住心情。

    “我们去救侯爷。”

    耿当就是这个意思,忙不迭点头道:“对,你快整兵,俺去通知战船。”

    下一刻,庄小运不知想到什么,微微一愣,喃喃道:“怎么会……”

    “什么怎么会,快去救侯爷啊。”

    “不对。”庄小运低声道:“太巧了,我们占了皮岛,侯爷就出现在铁山郡?你这消息是哪来的?”

    耿当道:“铁山郡传出来的,如今满城在搜捕侯爷,建奴还带了三千人围城……”

    庄小运皱眉道:“不会有诈吧?万一是骗我们过去呢?”

    “俺觉得不会。”耿当摇了摇头,道:“建奴怎么能猜到我们是来救侯爷的,又怎么知道用侯爷引我们过去?”

    “我们在金州、旅顺附近打探消息。建奴未必就猜不到,我们等贺大哥运粮回来再问问他?”

    “隔得那么远,建奴怎么就能知道?”耿当道:“现在建奴就在搜侯爷,贺大哥没有十天半月回不来,俺得尽快去救他。”

    庄小运还有些犹豫,他手上仅有两千人,贸然冲到铁山实在没有把握。

    耿当倒也知道庄小运的顾虑不无道理。

    他挠了挠头,有些懊恼道:“俺也觉得危险,但万一真是侯爷……”

    一句话,庄小运瞬间下了决心,道:“我们去。”

    ~~

    是夜,庄小运与耿当把麾下两千人全都带上战船,悄然行到一片滩涂登岸。

    两千人小心翼翼摸到铁山城外,透过树林看去,只见清兵将城门围得水泄不通。

    此时贸然攻城与送死无异,他们又不知王笑在哪,登时有些为难起来。

    守了一个多时辰,庄小运正感到棘手之际,忽见清兵大帐中亮起火光,一派人马喧嚣。

    接着,马蹄声起,一队清兵策马向这边城门奔来,大喊道:“发现逃奴大部踪迹,你们从那边包围……”

    又过了一会,远处的山林间有厮杀声传来。

    庄小运拿着千里镜望去,只见那边清军正在围剿一千余人,那些人头发短短的,也没有辫子,既不像清军也不像楚军,颇为怪异。

    “是侯爷?”耿当低声问了一句,几乎要扑过去。

    庄小运一把按住他,沉吟道:“再看看。”

    那边一千余人显然不是清兵对手,很快被杀得伤亡惨重。

    庄小运与耿当担心王笑便在其中,额上便急出大汗。

    但他们不敢确定,一时便有些难以决断。

    紧接着,忽听城内一阵喧嚣,不多时,南面城门被人打开,两百余骑倏然冲出,向那边的清军攻去,显然是要去救那一千余人。

    这两百余骑人数虽不多,却是杀气凛然,隐有强军之势。

    “拦住他们!”城内一片喧哗,一拨又一拨朝鲜士卒冲出来,向那两百余骑追杀过来。

    “拦住!莫走了王笑!”

    一句喊声入耳,庄小运与耿当一个激灵,热血涌上脑中,再也顾不得别的,大喝一声:“动手!”

    两千人冲出树林,义无反顾便向战场冲杀上去。

    到此时,庄小运却忘了一件事。

    哪有这么巧的事,他今夜刚来,便能正好遇上王笑……

    ~~

    城墙上,英俄尔岱脸上浮起一丝笃定的笑容。

    事情发展到现在,一切都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已收到芳沟岗之战的详情,知道王笑接手两千包衣叛军击败了额尔克戴青。

    他还知道,占领皮岛的就是王笑的人。王笑用了那么多次海船,这确实并不难猜。

    那么,楚军早不来晚不来,王笑身陷大清他们就来了,显然要接应他。

    于是,英俄尔岱便布置今夜这一局。

    他根本就没指望崔明吉能找到王笑,为的就是放出消息,将皮岛上的楚军吸引上岸。

    今夜发生的这一切,就像是他布置了一个陷阱、放了食物,现在猎物进来了,便可以收网了。

    英俄尔岱挥了挥手。

    城墙上火炮轰然一响,炮弹炸在庄小运与耿布的军阵中,一片血肉纷飞。

    同时,铁山城外,忽然亮起一支支火把。

    林间、城内、清军的营地中,一支支伏兵杀出,悍然杀向楚军当中。

    与此同时,攻击着包衣叛军的清兵掉过头,五百骑迎着从城中冲出的两百骑兵撞上来,迅速将他们包围在一起。

    另有一千人亦是向楚军的队伍杀去。

    这两千清军对方一千包衣叛军一直是留着余力,不然,凭这些包衣的战力,只要两百清兵便能将他们冲溃。

    “杀啊!”

    炮火,箭雨,火铳……短短时间内,两百余骑兵身陷重围,两千楚军伤损惨重。

    耿当被炮火的冲力掀翻在地,爬起身来已满脸是血。

    “侯爷!”

    他望着那两百骑兵的方向,蓟场战场的情景忽然又浮现在脑中。

    俺又办砸了?

    ……

    “杀!救侯爷,冲出去!”庄小运大喝道。

    耿当心中一颤,将脑中的杂念抛开,迎着面前的清兵就扑上去。

    “轰!”

    又是一声炮火,夜色陡然被白光照亮,他们看到那支小小的骑兵队伍中有几员猛将还在拼命搏杀,状若疯魔。

    庄小运眯着眼,努力望着那边,想在那当中看到王笑。

    有那么一刹,一支长枪猛然扬起,上面挂着一名竭声惨叫的清兵。

    “玄策!”

    耿当与庄小运瞬间热情盈眶,哪怕此时他们已陷在九死一生的危局之中,却也觉得不虚此行……

    ~~

    城墙上,英俄尔岱转头看了崔明吉一眼,问道:“找到他们的藏身地了?”

    “是,确实就藏在城中,下官已搜查了那两间客栈,并未找到别人,王笑应该就在那支骑兵当中。”

    “让你的人去把楚人的战船夺下。”

    英俄尔岱吩咐了一句,目光又重新落回战场上。

    一千包衣叛军或逃散或跪地求饶,已不能再战;两百骑兵与两千楚军已陷入包围……楚人几乎不可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翻盘。

    到这里,英俄尔岱已经胜券在握。

    但他不是额尔克戴青那样的蠢材,他想要考虑得更全面。

    ——如果自己是王笑,在这种困局中会做什么?

    过了一会,英俄尔岱几乎想了全部可能,并想好自己要如何应付,眼神中便愈发笃定起来。

    回程途中,随手收复皮岛、又解决了王笑……自己总算没有辜负先帝啊。

    那边崔明吉对属下吩咐完,又凑上前躬身道:“龙骨大大人,是否需要下官再派兵帮忙围剿……”

    这一下稍稍挡了挡英俄尔岱的视线,英俄尔岱皱了皱眉,喝道:“让开。”

    崔吉明身后便有个随行的年轻人上前去扶他。

    英俄尔岱嫌弃地偏了偏头,目光再次落在战场上。

    突然,寒芒一闪。

    英俄尔岱闪身想避,一只匕首已贯进他的腹中!

    “啊!”

    “保护将军……”

第641章 互猎者

    匕首刺进腹部,英俄尔岱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在流失。

    他面前的年轻人一身朝鲜吏员打扮,相貌极好,一副漠然的神情,眼中却带着决绝的杀意。

    这是谁?

    英俄尔岱有些疑惑,但一刹那间便想到一个可能——

    王笑?

    电光火石间,王笑手中的匕首拨出、又再次狠狠地捅了下去。

    “噗、噗”干净利落的两声响,王笑松开手,一个转身迅速跑开。

    一切发生得都太快,周围的亲卫只看到崔明吉在英俄尔岱面前鞠躬禀报一句,然后他的亲随去扶他,接着那亲随突然就跑开,而英俄尔岱已在缓缓往下倒……

    “保护将军!”

    “捉住他!”

    呼喝声才起,亲卫才来得及动,王笑已奔至城墙边,手在墙垛上一撑,整个人便跳下城墙……

    英俄尔岱捂着腹部,血从伤口不停流淌。

    他仿佛不关心自己的死活,只是愣愣看着城墙,无数念头在脑海中炸开。

    王笑怎么可能在这里?

    他跑来刺杀我,然后从城墙上跳下去?

    这么高的城墙,掉下去他怎么可能活?

    “崔……崔明吉……你好大胆……”

    英俄尔岱轰然摔在地上,嘴里喃喃道。

    崔明吉已然懵在那里。

    下一刻,清兵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将他按倒在地上。

    “将军!”

    一时间城墙上一片慌乱的呼喊声,夹杂着崔明吉的嚎哭。

    “龙骨大大人……下官什么都不知道啊……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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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前,铁山郡。

    王笑坐在那,也不知在想什么,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小小只的白老虎在桌上趴着,半闭着眼,每次王笑的手指靠近,它都伸出小爪子试图去拍一下,乐此不疲的样子。

    屋中旁人却没有这一人一兽的闲心,早已急得火烧眉毛。

    “侯爷,杀出去吧?”羊倌道:“建奴刚到,趁他们立足未稳我们也许可以护侯爷冲出去……”

    蔡悟真显然也是这么想,正默默拿着长矛擦拭着。

    汪旺与杨仁不敢在这种场合插话,连连点头。

    王笑却也不答,漫不经心地逗弄着小老虎,蹙着眉头沉思。

    又过了好一会,秦玄策问道:“你想好了?怎么逃出去?”

    “我没在想怎么逃。”

    秦玄策有些恼,一把将小老虎抱开,道:“都什么关头了,你还不想,你在想什么?”

    王笑却是道:“我们之所以让三万关宁铁骑突袭盛京,是因为建奴入塞,我们想要牵制他们,对吧?”

    秦玄策不明白他为何说这个,愣了一下,道:“对啊,都这种时候了,你说这个干嘛?”

    “要牵制建奴,东江镇……或者说朝鲜的位置其实是更适合的。”

    王笑叹息一声,缓缓道:“若是东江镇还在,辽东一战,我们或可打出不一样的结局。又或者说,若东江镇不失,建奴未必敢屡屡入塞。”

    “我当然知道,但这都是多久以前的陈年旧事了,现在我们都要被建奴围死在这破城里了。”秦玄策道。

    王笑问道:“你还记得我们在国子监遇到那个金在奎吗?他与我们说过丙子虏乱……”

    “你怎么老提他。”秦玄策道,“我们现在是在逃命啊,当然是先把你送回去重整旗鼓。”

    “重整不了旗鼓,建奴的兵势你也知道,短时间内我们如何再练一支精兵与其抗衡?辽东之战的战果不差,其原因不是在我,而是因为关宁铁骑能战。中原颠乱,九边精锐这些年早已被建奴消磨殆尽。你要送我一人回去,又能有多大作用?”

    “你……”

    王笑抬了抬手,又道:“回去自然要回去。但我们不妨先把眼光放长远些、把眼界放宽些。”

    “最开始,我在国子监听金在奎说丙子之役,并未往心里去,毕竟是朝鲜人的事嘛,与我何干?当时我只是京城中一个小驸马,便只有小驸马的眼界。但现在,我明白了皇太极的整个战略布局,丁卯、丙子两次入侵朝鲜,解决的绝不仅是一个朝鲜小国。”

    王笑说着,手指划了一个圈,缓缓道:“建奴、楚朝、朝鲜,三国围绕着这渤海,你可以视为一个圆环。一开始,我们与朝鲜合力对付建奴,两边一起挤压建奴的生存空间。萨尔浒之战后,朝鲜前任国主光海君奉行中立,被臣民废黜,李倧继位便是打着‘崇楚排金’的旗号,到了丁卯之役后,朝鲜投降建奴,但依然奉我大楚为正朔。直到丙子之役……相当于,这个圆环断开了。皇太极解决了朝鲜,圆环的这一头便不再对建奴有压迫作用,建奴便可以从容在另一头挤压我们楚朝的空间。”

    王笑说着,又一次在空中又划了一个圈。

    “明白吗?这是一个圆环,但现在是断的。”

    秦玄策有些无语,道:“所以呢?”

    王笑又拿出一只手,一起划了个圈,道:“我要把它接上。”

    “换言之,我要重建东江镇……不对,远远不止是重建东江镇,我要在建奴的身后开辟第二战场。关宁铁骑突入他们腹地只是第一次,接下来只要他们想南下,我们就继续出兵牵制、袭拢,绝不让他有个安稳的后方。”

    “要做到这一点,朝鲜的态度很关键。此事不容易,积弊太久了……相比我们楚朝,皇太极做的确实是太好。父皇未必昏庸,但他坐拥大国,对朝鲜的问题还是不如皇太极重视。用人方面,楚朝官制暮气沉沉,父皇难免顾忌太多,用人往往从制衡方面考量。皇太极却不同,只看他摆在朝鲜的这个人,英俄尔岱,一人就能让朝鲜上下畏之如虎……”

    秦玄策只觉王笑说来说去,半天不知所云。便道:“所以这和你怎么逃出去有何关系?”

    “有些事比‘我逃回去’这件事更重要,我不在乎往后是楚朝当家还是瑞朝当家。我去辽东的初衷便是阻止清兵南下。现在皇太极死了,你们或许觉得我应该回去,享受击杀奴酋的功劳、重振一下人心。但,我不能忘了我的初衷。眼下有一个很好的机会,英俄尔岱正好也在铁山郡……”

    秦山河听到这里,心中渐渐笃定起来。

    从王笑的话语间,他已经听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英俄尔岱再厉害,终究只是个臣子,王笑考量问题的方式却已远远高过他。

    王笑所想的根本不是怎么逃亡,他目光所看的地方,是更大的局势。

    英俄尔岱围住铁山城,将王笑围在城中。但另一方面而言,王笑想要的是联合整个朝鲜围住建奴。

    那么,论境界,谁才是对方的猎物?

    ……

    “我想要破一破朝鲜人心中的恐惧。”王笑缓缓道,“所以,走之前,我要先除掉英俄尔岱……”

第642章 李京树

    朴元尚宿醉一场,再醒来时便觉头有些疼。

    他从榻上爬起来,便听下人禀报说清兵围了铁山城一事,又听说郡守大人连夜搜查了城池,说要找什么楚寇。

    “多事之秋啊。”朴元尚叹了一句,又问道:“李公子呢?”

    “昨日老爷醉后,李公子便自去了。”

    “怎么不让他留下?”朴元尚怪罪道,“如此俊杰名士,正该用心招待……”

    话才到这里,忽听有下人通禀道:“老爷,有客求见,是昨日来的李京树公子。”

    朴元尚闻言大喜,忙不迭便亲自去迎。

    彼此寒暄过,李京树便笑道:“本不该再来叨扰朴老板,只是昨日晚辈害得朴老板大醉一场,放心不下,故特来探望。”

    一句话,朴元尚心中熨帖不已,暗道对方年纪轻轻便礼数周到。

    “昨日是鄙人太失礼了,贵客在前却自己先醉倒,失礼了失礼了。对了,李公子若要海船,只怕得再等些时日了,这又赶上封城缉盗……多事之秋呐。”

    “晚辈不打算寻船出海做生意了。”李京树道:“昨日听朴老板一席话,晚辈想到如今危难之际,我虽微末,也该报效家国,而不该追逐俗利。因此,晚辈打算再苦读两年,去考科举。”

    朴元尚闻言,眼中赞赏之色更浓,问道:“李公子家中可有门路?”

    他之所以有此一问,因为朝鲜的科举名义上虽是平民也可应试,但实则被‘两班’子弟垄断。两班即文武两班,指的便是朝鲜的士大夫家族,这些世家门阀把持着朝鲜的土地、财富,同时也把持着朝鲜的官位。

    换言之,朝鲜所谓的科举选官,实则是士族在世袭过程中选拨家族子弟。

    而几代以来,士族繁衍,为了防止两班子弟的快速增长,朝鲜士族极看重嫡庶,庶子被称为‘庶孽’,只可以考取杂科,如译科、医科、阴阳科等,这些人被称作‘中人’。

    金在奎便是‘中人’,但他是独子,为了晋身,他父亲才设法将他送入楚朝国子监攻读……

    此时朴元尚问了,李京树便道:“家父早年在汉城为医官,已谢世多年,晚辈幼年便出来谋生,虽赚了些银子,这科举的门路却是……”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又道:“但再难,我也想去试一试。”

    朴元尚便赞道:“好志气。李公子自燕京游学归来,许能高中也未可知,只是现在离馆试还有两年,你不如就在这铁山郡攻读?”

    “晚辈正有此意。”李京树道:“铁山郡依山傍海,风光秀丽,晚辈打算赁一处宅院读书。”

    “鄙人就有闲宅!”

    朴元尚一拍掌便站起来,吩咐下人去把自己的一处宅院腾出来。

    李京树推辞一番推不掉,便拿了银钱出来。朴元尚不想收,偏偏对方放言不收就不租他的宅子。

    朴元尚连着两天在对方手上赚了大笔银子,心下过意不去,便又让人帮李京树搬家。

    ……

    李京树的家口倒也简单,一个寡居的姐姐带着两个孩子,一个丰腴的仆妇,还有一只白色的猫……这猫也不知是什么品种,长得跟个老虎似的。

    搬过家,朴元尚与李京树关系便更进了一步,以兄弟相称。

    在他看来,这年轻人气宇不凡,往后前程必定不可限量,如今早些结交,自是千好万好。

    收拾好家当已是傍晚,朴元尚让人买了酒菜,两人就在这别院中对饮。

    闲谈了几句,谈到那只小猫,李京树便道:“那不是猫,是只小老虎,对了,这城中怎么买不到牛筋、鹿筋?我这小老虎也要长牙了,想买些筋皮给它嚼,竟是问了许多处都没有……”

    朴元尚道:“这些东西都是要拿到边市给女真人做弓弦的,市面上自是没有。贤弟反正要的不多,我有个朋友便是做这买卖的,派人替你去讨些来便是。”

    “不敢再劳烦朴兄,我自登门去买便是。”

    李京树向朴元尚问了地址,两人又小饮了几杯。

    “我听说,楚国怀远侯王笑如今逃到铁山城中,郡守大人正在搜捕?”

    “不错。”

    “我在燕京时,远远见过那王笑一面。当时因他击毁了一艘我们的战船,我朝使节金荩昊大人当街质问于他,被他一铳崩了脑袋。此人心性狠毒,若是逼得急了,怕会对崔大人不利……”

    朴元尚大吃一惊,呼道:“王笑……这么凶狠?”

    “不错。”

    朴元尚想了想,忽道:“昨日我与贤弟说过吧,我内舅便是这铁山郡守崔大人。贤弟既然见过那怀远侯王笑,不知可否随我到内舅面前,与他详述一番?”

    李京树微微一滞,似有些不愿意。

    朴元尚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让贤弟帮我们认人有些为难,毕竟那也是杀了奴酋的枭雄。但没办法啊,龙骨大就在城外,若不依他所言,万一兵祸再起又如何是好?”

    李京树便沉吟起来。

    “对了,贤弟若想科举,不如先到我内舅衙中任一幕职,趁这两年多结交官宦,通通门路。正好今日我为你引见,我朝科举一途不看才学,只看家世,贤弟再刻苦攻读又有何用?不如多结交人脉,往后必有一飞冲天之时。”

    这个提议他并不是现在才想起来,先前不说无非是因为彼此关系没到这一步,此时李京树租赁了他的宅子,他又见过其家口,自认看清了对方底细,再加上有求于人,这才提出来。

    李京树想了想,带着些为难的语气道:“那好吧……”

    ~~

    崔明吉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忽听人说朴元尚来见,便让他进来。

    彼此落座,朴元尚说明来意。

    崔明吉闻言微微皱眉,道:“这人的来历你可打探了?其人年纪、相貌可是正符合龙骨大要拿的王笑。”

    “这城内像这样年纪、相貌的可多了。他若真是王笑,如何还敢这般明目张胆地跑到我们面前?”朴元尚道:“这李京树是朝鲜人……”

    “朝鲜人又如何?朝鲜人未必就不是楚人扮的。何况他还在燕京游过学。”

    “大兄放心吧。楚人中能扮我国人的都是在我国生活了许久,那王笑不到弱冠之年,又是驸马,长年呆在燕京,如何能扮?楚人瞧不起我们,有几人会说我们的话?还是那样地道的京畿道口音。一会大兄一见他便知。”

    朴元尚说着又道:“他家底我也探了,带了两个女人,两个孩子,一只猫,不对,小老虎。总之没有半点逃命的样子,大兄不必起疑。”

    崔明吉点点头,方才道:“让人进来吧……等等,我出去看他。”

    ~~

    崔明吉走到外厅,透过屏风看去,只见那李京树坐在客椅上,果然是气度不凡。

    崔明吉又招手唤过一个婢子,低声吩咐了一句。

    不一会儿,那婢子便捧着个茶盘过去。

    “李公子请用茶斯密达。”

    李京树点点头,伸手接过茶盏,似乎被烫了一下,连忙将茶盏放在边案上。

    等那婢子出去,他拿手捏着耳朵,自己就在那“啊唏”了两声。

    “啊唏,米气达……”

    崔明吉目光看去,见对方神态动作果然是朝鲜人无疑,甚至比朴元尚看起来还要像朝鲜人。

    他这才缓缓踱步出去,在上首坐下。

    双方见过礼,一番对答,李京树不仅描述了王笑的外貌,言谈间透露出的才智也让崔明吉刮目相看……

    “若让晚辈来猜,王笑能逃到铁山郡,许是扮成了女真人,甚至还可能拿着清廷信令。大人不妨有的放矢,先搜查城中留着辫子、没头发之人,必能顺藤摸瓜找到王笑。”

    崔明吉沉吟道:“那些女真人们蛮横惯了,本官如何敢动他们?”

    “大人不必动他们,只需要将这个推测告诉龙骨大,难题也就顺势抛出去了。”

    崔明吉大喜,当即便答应朴元尚的提议,用李京树为幕僚……

    到了次日,他却又把李京树唤来商议。

    “本官发现近日城中来了一批两百余人的女真人,个个带着马匹,推测王笑便在其中。但,我报给龙骨大,他却让本官不必打草惊蛇,你怎么看?”

    李京树思忖了一会,拱了拱手道:“东翁,学生有个推测……昨日东翁便已开始搜查城池,恐已惊动了王笑。但学生能想到的,龙骨大应该也能想到,那他为何要让东翁你传出风声,而不是先探出王笑下落,然后出其不意拿人?”

    “自然是先围了城,王笑便逃不掉了。”

    “学生却觉得。龙骨大不确定王笑是不是在这两百人当中。比如,王笑也可能是让这些人吸引他的注意,自己只身逃往皮岛。毕竟现在大船不好找,小筏却还是有的。”

    崔明吉一挑眉,喃喃道:“有道理。”

    “所以,龙骨大先制造风声,是想看皮岛的楚军会不会出来。若出来,说明王笑必在城中。同时,他还可以将皮岛的楚军一网打尽。”

    “那,如果皮岛的楚军不来呢?”崔明吉问道。

    “那龙骨大必要征船亲自攻打皮岛……”

    听了李京树一通分析,崔明吉忽有透彻之感。

    ——原来那狗蛮夷是在利用自己,阿唏……

    ~~

    两天下来,崔明吉对这李京树倚重愈盛,决定到哪都带着他。万一遇到事情也可随时商量。

    却没想到,这一天夜里,这李京树突然一匕首刺出来,狠狠刺在英俄尔岱腹中……

第643章 宗主国

    崔明吉并非没有怀疑过李京树,但他不了解王笑,潜意识里觉得一个被追杀的人应该是另一副样子,紧张、惶恐,而不是像李京树这样从容。

    从容到匕首在英俄尔岱身上捅了两下之后都没有再多看一眼,利落地抽身而去。

    就好像是个老练的刺客。

    但这……杀的可是龙骨大啊,这个可以决定朝鲜整国命运的人,这个每次出使都让朝鲜风声鹤唳的人。

    这一刻,英俄尔岱摔倒在地,崔明吉被人推倒按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王笑跃下城头。

    崔明吉有些茫然……这掉下去不就死了?

    但下一刻,他马上反应过来,王笑死不死的对自己不重要,眼下最重要的是朝鲜和清朝的关系。

    “快,请大夫!龙骨大,你信下官……下官真的真的不知情……”

    英俄尔岱倒在地上,努力睁着眼看去,却是喃喃道:“去……看看王笑死了……没有?”

    一个清兵迅速冲到城垛边,却是从城垛上拾起一个带着绳的铁钩子,提起来一看,只有一条长长的牛筋绳,下面空无一物。

    “将军……楚寇王笑……跑了。”

    好半晌没有人回答,那清兵将手上的牛筋绳绕了一圈,转头看去,只见同袍们都一脸不可置信地站在那里。

    而地上的英俄尔岱已经没了声息……

    “将军!”

    一阵悲哭。

    崔明吉看着英俄尔岱的尸体,身子僵在那里。

    自己该怎么办呢?清兵一定不会放过自己的……

    下一刻,一支长矛激射而来,噗的一声贯穿一个清兵的身体。

    黑暗中,有人突然大喊道:“救郡守大人!”

    “别过来!”清兵搭起弓便向崔明吉的亲兵射去。

    “动手!”

    “砰”火铳声响起。

    “杀啊……”

    崔明吉有一瞬间几乎要大喊出来喝止住自己的人,他自然能分辨出这是楚人在设计挑拨自己与清兵。

    但一刹那,他突然转念,接着就地一滚,趁着按着自己的清兵没反应过来之际滚了出去。

    肥胖的身子滚出很远,竟是出人意料的灵活。

    “快救我!”

    崔明吉大吼一声,手脚并用爬了起来。

    弓箭、火铳对射了一轮之后,清兵与朝鲜兵撞在一起,血肉飞溅在地上。

    崔明吉背上中了一刀,疼得哇哇大叫,却凭着惊人的求生欲又逃出了十步之远。

    朝鲜兵离得本就不远,崔明吉这一下便已快要冲回自己人当中,却听“噗”的一声,一支利箭钉在他腚上,崔明吉一声惨呼,只道自己肯定要死在这里了。

    下一刻,又是一支长矛激射而来,将他身后一名清兵刺倒在地。与此同时,朝鲜兵拥上来,死死护住他。

    “啊唏,吓死我了,疼死我了……快!守住!别让他们过来!”

    “崔明吉!你敢杀我家将军,欲反乎?!”清军中有牛录赶来,大喝道。

    崔明吉躲在亲卫当中,有了些底气,又觉平白受伤实在冤枉,边跑边大喊道:“本官说了不知情就是不知情!”

    他跑下城头,回头看去只见城头上一片混乱,朝鲜兵人数虽多,却完全不是清兵对手。

    “大人,守不住了,怎么办?”

    崔明吉咬了咬牙,道:“快去把偷袭楚国战船的人马撤回来。”

    “那皮岛……”

    “铁山郡要是没了还要皮岛做什么!快去。”

    他也不敢再呆,也不管身后打得如何,由士卒拥着一路往府衙逃去。

    一路逃,他一路也在考虑今日这事该如何收场。

    整个丙子之役,清军在朝鲜死的将领也就一个杨古利。现在倒好,英俄尔岱在自己面前莫名其妙地死掉了。自己该如何向国君解释?国君又如何向清朝解释?

    崔明吉忧愁不已,却忽然听属下一员将官凑上前,低声道:“大人设计杀了女真狗官,冲这份忠心与谋略,卑职愿与大人共谋大事……”

    崔明吉一听,心中大怒。

    ——谋你娘的大事,是我设计杀的吗?我是那么不顾大局的人吗?!

    下一刻,他看着那将官狂热的眼神,心中忽然一动。

    接着他转头看去,只见一个个朝鲜将士目光中皆有些狂热与崇敬。

    崔明吉愣了愣,话到嘴边便变成了:“噤声,休要再提。”

    他一路逃到府衙,却见朴元尚飞快冲上来。

    “大兄,大事不好了!”

    崔明吉当然知道大事不好,闻言皱了皱眉,骂道:“还用你说。”

    朴元尚却是凑在他耳边,低声道:“李京树给大兄留了一封信。”

    进了府衙,崔明吉背上的伤口还未处理,腚上的箭矢还未拨。却是先将王笑的信抽出来看来……

    “三百年血诚事大,恩义深重。义同君臣,恩同父子。壬辰倭乱之日,苟非我楚朝动天下之兵援尔邦,尔邦今安在耶?今尔等忘罔极之恩,乃助胡虏害中华人耶?!”

    开头一句喝问,崔明吉仿佛看到李京树的模样与王笑合二为一,化成一个极具威严的怒容……

    ~~

    同一片月色下,王笑策马穿过战场,高呼道:“英俄尔贷已死!我乃楚朝怀远侯!杀奴酋者便在此,谁敢来杀我?!”

    城外的清兵一惊,抬头看去,只见城墙上一片乱糟糟,并无旗令回应。

    战场上,庄小运、耿当一听,只觉一股热血激在脑中,浑身都有些颤栗。

    “侯爷!”

    汪旺与杨仁高声冲着包衣败军的方向大喊起来:“兄弟们,别再逃了,别再投降了!奴将已死,是怀远侯杀的,我没有骗你们,我就是怀远侯麾下大将,平辽将军……”

    “杀建奴啊!让楚人、朝鲜人、建奴都看看,你们不是包衣,你们是能战之士!杀啊……”

    那边秦山河突然发力,一把大刀连续劈开几名清兵,一人一骑浴血突出重围,向王笑奔去。秦玄策紧随其后,大喊道:“干完最后一票,侯爷带你们回楚朝,杀!”

    他们冲至王笑身边,三人便放开马速,策马狂奔。楚军、清军追在他身后战成一团。

    有箭矢射来,秦山河与秦玄策挥舞着兵器挡下,王笑俯着身子躲过几支,身子也中了几支,他却不以为意。

    庄小运、耿当奋力追赶,想要冲过去保护王笑,奈何清军马快,他们拼尽全力却追赶不上,只能眼看着数不清的清兵纵马追在王笑身后。

    王笑没有再去看身后的战场。

    今夜来杀英俄尔岱,他已经做好了会死的准备,甚至,他也做好了秦玄策、庄小运、耿当都战死在这里的准备。

    为什么?因为杀了英俄尔岱对他而言很重要。

    时至今日,天下还有许多人依然视女真为蛮夷、瞧不起蛮夷、觉得蛮夷就是没头脑的蠢材,觉得他们壮大到这个地步只是运气。

    但建州女真自崛起以来,统一诸部、收复蒙古、盘据辽东、平定朝鲜……接下来还要南侵中原,已经给真正与他们作战过的人带来了无尽的恐惧。

    在这个时代,女真是满万不可敌的神话。

    而这其中,秦家最畏惧的是皇太极,朝鲜最畏惧的是英俄尔岱。

    今日,王笑要杀的不是英俄尔岱这个人,他要杀的是朝鲜人心中的龙骨大。

    这是个开始,有了这个开始,接下来才有让别的还在为华夏奋斗的人有重开东江镇的可能,才有让别的还在为华夏奋斗的人有在抵挡住清兵南下的可能。

    这比他王笑的命重要。

    接下来,他还要打赢铁山郡这一仗……

    ~~

    那边清兵得不到号令,一千余人便径直向王笑追去。

    英俄尔岱已死,这些清兵丢了主将的性命,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严厉的惩罚,除非他们立下大功,比如击杀王笑……

    王笑逃得快,他们也不慢。

    马蹄翻飞。

    良久,逃着、追着,前面已传来海浪的声音。

    黑夜中,海与天的轮廓便在眼前,一艘艘海船在勾勒出巨大的身影。

    “开炮!”王笑用尽全力喊道。

    有箭矢又射中他的马匹,他座下马匹长嘶一声,跪倒在地。

    “开炮!”

    王笑用尽全力爬起来,跑着大喊……

    “开炮!”秦山河喊道,声若惊雷。

    他与秦玄策调转过马头,驻马迎向清兵的阵列。

    “杀了他们!”

    身后的清兵叫喊着,冲得越快。

    “轰!”

    炮弹从海船上落下,轰然在清兵中炸开……

    ~~

    铁山府衙。

    崔明吉捧着信,手微微有些颤抖。

    良久,朴元尚见他神情有些迷茫,问道:“大兄?”

    他伸手接过崔明吉手中的信,仔细看了一遍,只觉字字诛心,蓦然便红了眼。

    “尔邦背弃君父之国、屈膝夷狄之酋,此尔等之奇耻大辱,亦我大楚之辱。试看建虏攻我京畿,事决存亡,大楚英烈执剑决死而争,偏师捣其巢穴,斩奴酋于马下。今奴将伏尸,血溅五步,唯有一言相告:虏患可平,群丑可灭,华夏千古志气不可轻辱,尔等苟安之辈侍奉建虏如其臣妾,与亡国何异,犹妄敢自诩小中华哉?倘执迷不悟,必遣兵征尔小国!”

    ……

    这些年来,对整个朝鲜而言是丧权辱国、任蛮夷欺凌;对他朴元尚个人而言,是从礼仪之邦的贵族沦为被女真踩在脚下的下等人。

    这其中的耻辱感,每每想来都让他觉得心中有无限痛楚。

    此时王笑这一封信似将一道伤疤揭开。透过纸墨,他仿佛看到国君身穿蓝衣对皇太极三叩九拜,而楚朝战士却是奋起抗争于血战之中击杀皇太极……

    投降与抗争之间的对比,如何让他不羞愧?

    思及至此,朴元尚放声大哭。

    他捧着信跪坐在地上,老眼中不停有泪流下来,口中悲嚎不停。

    “忠君报国……我们读书识礼,便是这样忠君报国的?君父受辱,五十万人被掳为奴隶,我有何颜面再自诩读书识礼之人……”

    他说着,伸手去解头上的发髻,将满头半白的长发散开,披头散发,跪在地上便朝着楚京的方向嚎啕大哭。

    崔明吉却是道:“王笑是在吓我们的,遣兵来征?大言不惭。”

    他想坐下,偏偏腚上还插着一支箭,便拉了一张桌案,将身子趴在上面。

    “啊唏,疼死了。”

    抱怨了一句,崔明吉又道:“有什么办法?建奴就是那么能打。当年双岭一战,建奴三百骑兵就杀得我们四万大军溃不成军……三百人杀四万人啊!能有什么办法?再屈辱、再难受,也只能受着。我堂兄当年力主求和,为的是什么?是个人的荣辱吗?还不是为了保存宗庙与百姓。”

    “可是……楚军击杀了奴酋啊……”

    “那又如何?”崔明吉道:“运气好罢了,今夜所见,王笑不过匹夫之勇。他这封信是吓我们的,你不必怕。”

    朴元尚大哭道:“我不是怕,我是悲啊……国不国,君不君,民不民。我等与亡国之民何异?!”

    “别嚎了,一会清兵又来了……”

    忽然,门外有兵士冲来,大喊道:“不好了!楚军攻进城了!”

    崔明吉一愣,问道:“清军攻进来了?”

    “郡守大人,不是清军……是……是楚军攻进来了。”

    崔明吉愣住。

    “这怎么可能……”

    ~~

    当海岸边的炮火轰然大作,炸得清兵血肉横飞。

    秦山河与秦玄策毫不犹豫便向清兵冲过去。

    仿佛他们不是两个人,而是两千人、两万人。

    刀起刀落、长枪纵横,匹夫之勇竟是杀出了一往无前的气势。

    接着,海船上冲下一百余水手来救王笑,执着火铳对着清兵就是一轮乱射。

    清兵在死了主将、在遭受船炮的轰击之后,心态在这一瞬间终于崩溃。

    他们似乎到现在才想起来,自己面对的是王笑,是破盛京、淹辽阳、杀先帝的王阎王……

    溃逃终于形成。

    就好像几年前的双岭之役三百清兵追着四万朝鲜溃军疯狂追砍,这一夜,铁山城外一百余楚军追着一千清兵也开始了疯杀的追砍……

    他们一路跑回铁山城,溃军冲进城外还在厮杀的战场。

    庄小运与耿当的这一支楚军、包衣叛军、仅剩的百余骑兵,全都士气大振。

    他们加在一起本有近四千,清军不过三千。此时士气易变,胜负之势便在一瞬间翻转过来。

    “将军已经死了……快撤!”

    “撤……”

    清军终于溃散。

    蔡悟真已从城头上下来,正杀得浑身浴血,提矛犹想要追。却被王笑喝令住。

    “让他们撤!”王笑道,眼中泛着冷意。

    他知道这些清兵没了主将,一路逃回清朝境内也不会有人拘束,一定会烧杀抢掠朝鲜。

    那就让他们去烧杀抢掠……

    那边庄小运与耿当眼中满是亢奋与狂喜,不顾身上的伤势,迈步便向王笑奔来。

    “侯爷!”

    王笑却没时间与他们寒暄,只是抬了抬手指着城门,大喝道:“重整阵列,杀进铁山城!”

    庄小运一愣。

    他在皮岛时,觉得朝鲜的官员还蛮好说话的。但既然王笑下了令,他没有迟疑,大喝道:“传侯爷号令!重整阵列,杀进铁山城!”

    ……

    包衣叛军与楚军合兵一处,只有三千余人。留下五百人守着南门,两千余人便径直向府衙杀去。

    长街之上,朝鲜士卒担心清军问罪,早已拉开防线。待看到来的是楚军,他们不由愣了一下。

    “杀!”

    那边朝鲜军还在发愣,王笑却已毫不犹豫地下了令。

    “砰!”

    庄小运麾下的铳兵早已点燃火绳,子弹击得朝鲜军中一阵人仰马翻。

    楚军如利箭般迅速扑上去。

    “砰!”

    朝鲜军中有火铳射出,前排的楚军身前绽出血花,被击倒在地。但楚军也冲到朝鲜军面前。

    这是没有悬念的一战,楚军才大胜了清军一场,正是锐不可当之时,此时再对上朝鲜兵,仿佛狼如羊群……

    终于,朝鲜兵们大喊着溃散逃去。

    有血迹泼在府衙前。

    王笑一步一步走进府衙。

    这两天他其实一直呆在这里,对这个府衙颇为熟悉……

    崔明吉与朴元尚缓缓走出来。

    崔明吉浑身都在颤抖,躲在亲卫身后,望向王笑,嘴里喃喃道:“李先生……”

    “我不是李京树。”王笑道:“我是楚朝驸马、怀远侯王笑。”

    “侯爷,你……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给你的信收到了?”

    王笑执着刀又往前走了一步,他半个身子都是血,看起来极是可怖。

    随着他走这一步,楚军亦是向前一步。

    崔明吉大惊,接着亲卫又退一步,腚上的箭支顶在朴元尚身上,疼得他又是一头冷汗。

    “我我我……收到了。”

    王笑冷笑了一下,道:“遣兵征你们这弹丸小国,我不是在开玩笑。”

    “侯爷,丙子之役后,贵朝陛下……尝言‘属国世称忠义,力屈降奴,情殊可悯’,陛……陛下尚且不怪罪我国,你你你怎么能……”

    “所以呢?!”

    王笑大喝一声,又向前踏了一步。

    “我父皇宽宥尔等,尔等便敢肆无忌惮助纣为虐?!你既敢助英俄尔贷捕杀我,现在却不敢担后果?!”

    这一声怒喝极是有威势,崔明吉大骇,扑通一下便在地上跪下来。

    “下官错了!下官错了……”

    他重重磕了一个头,俯地大哭。

    “侯爷啊,下官能怎么办啊……我朝鲜国三百年来受大楚庇护,兵备松弛,真的是……是不会打啊,我们打不过啊……”

    说实话,崔明吉真的是委屈,真的想哭。

    ——自己又没主动去招惹谁,分明是英俄尔岱和王笑跑到自己地界来干了一仗,结果倒好,一个个跑来欺负自己……

    他悄悄抬头看去,见到王笑身旁的庄小运,忙又大呼道:“庄大人!你替下官求求情吧,你入皮岛以来,下官可是一箭一弹都未向你放过……下官真的……真的好难啊……”

    见庄小运不应,崔明吉又连忙去拉朴元尚。

    “元尚,你也跪下,向李公……不,是向侯爷求求情,你们有交情……”

    朴元尚被他一拉,身子摔在地上,他也不说话,只是悲哭。

    家国至此地步,倭人能来欺辱、夷人能来欺辱、现在连楚人都来欺辱,夫复何言?

    自从国君在奴酋面前一跪,整个朝鲜便像是被打断了脊梁,逢外族便跪,夫复何言?

    ……

    远处的厮杀声渐渐停下来,府衙内只剩下崔明吉与朴元尚的恸哭之声。

    良久,有士卒从王笑租赁的宅院中将塔尔玛、秦山河的一双儿女、巴特玛璪、白老虎接出来。

    王笑转头看了一眼,这才开口对崔明吉道:“你二人于我有庇护之恩,今日我暂且放过铁山郡……”

    “谢侯爷!”崔明吉大喜。

    “皮岛我占下来了,接下来我要重建东江镇。”王笑道:“把我的书信交给你们的国君,告诉他,再不悔改,下次绝无宽宥!”

    说罢,王笑转身就走。

    “对了,这是我第一次提醒你们。以后我还会再来。”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看着楚军终于如流水般退出去,崔明吉瘫在地上,只觉浑身上下再无半点力气……

    ~~

    两日之后。

    秦山河站在皮岛之上,看着海上的船帆,眼神中有些黯淡。

    “你真的不回去?”

    “叛国弑父之人,有何颜面回去……”

    远处海天一色,他早已望不到故国山河……

第644章 国易主

    大楚延光十八年,九月初九。

    南京城。

    钟山盘桓于城中,仿若一条卧龙,‘蟠龙’之名指的便是这雄浑山势。

    巍峨的南京紫禁城背靠钟山山脉龙头处的富贵山,比北京皇城还要恢弘壮丽。

    这一天正是双九重阳,皇孙周昱便到钟山南麓孝陵拜祭楚朝太祖皇帝。

    孝陵禁苑内松涛林海,时有鹿鸣声响起。

    在这样帝王之气盛极之地,郑元化登上高峰,衣袂翻飞,仿佛仙人。

    他没有去看西边风光秀丽的玄武湖,而是极目向北远眺。

    “居然撑到了现在啊……京城早该破了才是……”

    老人眼中带着些疑惑,低声自语着,似在对天上的云说。

    过了一会,禁苑内忽有些动静,郑元化向山下望去,只见几骑驰来,与温容修说了些什么,一行人便向山上爬来。

    “来了。”郑元化抚着长须,眼中泛起些精光。

    那几个风尘仆仆的兵卒上了山,却也不向郑元化行礼,为首之人只是抱了抱拳,口唤:“郑大人。”

    他们虽是楚军装束,浑身上下却有着一股匪气。

    “你们可得手了?”郑元化淡淡问道。

    “楚帝跑了,想必我们陛下如今已入主京城……”

    郑元化眼中泛起不悦之色,低声叱道:“跑了?”

    “他还有多少兵马你并非不知道,军师让我告诉郑大人,他未必拦得住,让你准备好后手……”

    郑元化背着手,远望着天边,仿佛没听到一般。

    那人无奈,只好道:“我家军师自然也会尽力围劫,但楚朝中枢也不像你说的那样无能。”

    好一会儿,郑元化才叹息一声,道:“齐王囚君父而篡权,老夫可以动他。但陛下绝不可在长江以南出事。”

    如此一句,对方便也会意过来。

    ——郑元化这边可以杀周衍,周缵还是要自己这边杀。

    “知道了,我这便回禀军师。”

    “这怕是我们最后一次合作了,往后好自为之……”

    ~~

    同一时间,唐中元策马进入京城,满城百姓欢呼雀跃,盛况空前。

    战乱了这么多年,这个流寇终于攻克了楚京,成为了中原的帝王。

    这些年转战四方,经历过无数次惨败,无数次重伤濒死,他踏着累累白骨,终于以一介布衣之身开创了一个新的朝代。

    “陛下万岁万万岁!”

    夹道欢迎的百姓是由衷地欣喜与亢奋。

    他们相信自己终于熬过了一个分崩离析的乱世,迎来了一个承平盛世。一如唐、宋、楚,总之接下来或许便是两百年、三百年的太平。

    至于原来的陛下……

    旧陛下名为‘御驾亲征’,却是在破城前夕自己逃了,弃满城百姓、宗庙社稷不顾,这样的人如何配为天子?

    正是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倒也并非没有人心向楚朝,只是王珍与左经纶在费心归统之后,将满朝文武带了大半,心向楚朝者几乎都走了。

    当然,他们再仔细,总还是有遗漏。

    楚朝原礼部尚书梅景胜在重开东厂时便愤而致仕,如今眼见天子弃城而逃,他悲从中来,白衣披发便跑到午门前撞死了,其学生九人亦随其自尽。

    同时京城中不愿在反贼治下为官为民而自尽者还有二十余人。

    但仗义死节也好,冥王不灵也罢,午门前的血被洗净之后,半点也不影响别人欢迎他们的新帝……

    唐中元的御驾行从永定门缓缓行到皇宫,一路上百姓欢呼雀跃,“万岁”都不足以表明他们的憧憬与期盼,他们跪在道旁喜极而泣,给新朝的气象添上一层又一层的喜气。

    而皇宫前,一排排没被带走的官员跪在那里,忐忑不安地向唐中元投降。

    等新帝大度地接受了他的投降,便更是一番其乐融融、气象万千。

    一道道宫门缓缓打开,御驾过承天门入宫。

    又是一片山呼万岁,百姓们目含热泪看着唐中元进入皇宫,既觉不舍皇帝陛下,又觉新皇正该入驻皇宫。

    良久之后,唐中元换乘御舆,由人抬过螭陛穿过,步入皇极殿,在龙椅上坐下来。

    十数年堆积的愿望一朝成真,喜悦自然是极喜悦,但到这时喜悦也已经在漫长的仪式中熬光了。

    唐中元靠在龙椅上,舒了一口气。

    ——他娘的,总算是结束了。

    接着,他缓缓开口,问得第一句话就将眼前的气氛消得一干二净。

    “吴阎王那边战况如何了?”

    殿中静了一下,满朝文武、新旧大臣正沉浸在迎新君亢奋当中,暂时没人想这件事,闻言全都踌躇起来。

    好一会,却在太原投降的楚朝旧臣伊光耀出班应道:“陛下,如今再称呼臣下浑名恐不妥当,还请称吴将军官名为宜……”

    ~~

    从这句话开始,唐中元的心情便慢慢转向恶劣。

    他渐渐发现,自己似乎陷在了一个困局当中。

    一支无形的、巨大的手开始向他压下来。

    以前他是流寇,楚军围剿他,他跑掉就可以,他可以输无数次。

    但现在局势翻过来了,现在是他围劫楚帝,这才发现这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

    本来楚朝与瑞朝正在和谈,谈到正有进展之时,唐中元察觉到王珍有带楚帝逃跑的意图,便果断下令攻打燕京。大军以唐节为先锋,唐中元亲领中军。

    没想到王珍竟还多安排了一手,唐节的先锋军行到昌平,便被孙白谷埋伏了一把。

    当时唐节正率军要渡过沙河,他本就狂傲,又觉得自己看穿了王珍的伎俩,想要抢在王珍带着楚帝逃跑前出其不意包围燕京,再加上立功心切,便有些大意、被孙白谷半渡而击。

    好在唐节骁勇,再次亲自断后,伤亡倒也不算惨重。

    但孙白谷既然布下埋伏,唐节偷袭燕京的计划显然已经告破,至此他才明白,王珍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接下来,唐中元便急令吴阎王包围燕京、封锁楚帝南逃路线,东路大军也不急着行军,与孙白谷且战且进,稳扎稳打逼向燕京。

    那边吴阎王领了军令也极是高兴。

    东征之初,他本以为等自己绕过太行山,唐中元必已打下京城,便也不着急行军,一路攻城掠地,没想到竟还能赶上攻克燕京的功劳。

    他这边大喜过望,率军才向燕京进发,却又在雄县又与山东兵马打了几仗,双方互有胜负。

    吴阎王急着抢下攻破燕京的首功,拼了老命全力进攻,终于打败秦玄炳,一路追到白洋淀,才突然发觉过来:楚军是要吸引自己的人马,怕是要让楚帝趁机南逃。

    等他再回过头北上,楚帝与楚朝重要的臣子已逃出燕京。

    ~~

    是时楚军还有宣大军、神机营、神枢营、关宁铁骑、亲军十二卫,加在一起近七万人。

    这七万人如果守卫京城,分散到十二道城门以及皇宫,兵力其实很薄弱。

    但这七万人开始南逃,唐中元便至少需要调动四十万大军才可以围堵住他们。

    瑞军东征虽然号称百万大军,其实两路大军满打满算不过三十余万,其中还多是杂兵。

    除了兵力捉襟见肘,唐中元还因为更多事感到焦头烂额。

    他本想亲自领兵追杀楚帝,但京城不能没有他坐镇。

    京城百姓需要他安抚、百官需要他招降,他不入京城不足以定人心。

    但一进京城,他便被无数琐事束缚住。

    他才发现,自己不仅是兵力不够,更严重的问题是,能做事的臣子不够。

    他唐中元一人一天能做多少事?从出城到进皇宫,一路上供万民瞻仰就花了整整一天,接下来要祭天、祭地,要封赏,要立章程,楚朝旧臣要筛查,城中留下的楚朝勋戚要清理……

    而这个时候,他的旧部们却满心满脑地想先挑选京城的宅邸,闹出无数乱七八糟的事。

    归附的楚臣如伊光耀这样的便开始指手划脚想要拘束他的言行,担心亲皇帝闹出什么沐猴而冠的笑话。

    原本被唐中元倚为臂膀的大学士刘循,往日里智计百出,但显然也没有一国宰辅的治国经验,各个衙门的关键官员被王珍与左经纶抽调走之后,整个中枢仿佛暂时瘫痪了一般。刘循短时间也没办法将架子支起来。

    包括李柏帛,唐中元往日将他视为大才。但其实李柏帛不过举人出身,未曾出仕过,楚朝三百年下来官制繁冗,绝非西安城瑞朝的小朝廷那样简单,他一入中枢便也是两眼一摸黑。

    ……

    唐中元自己都不知道的是,他坐在这金鸾殿上,和曾经的楚帝周缵一模一样的焦头烂额。

    内忧外患。

    逃亡的楚帝要围劫;辽东要布防;朝廷一塌糊涂;钱粮又开始告罄……

    唐中元仿佛深陷泥沼,实在抽不身来,只好令吴阎王总领三十万大军继续围劫楚帝。

    ~~

    吴阎王收到旨意,心中十分不满。

    功劳也分好坏的,攻克燕京是大功一件,杀掉楚帝也是大功一件,但杀楚帝就得担千古骂名。

    ——谁知道以后唐中元会不会把自己这个开国大功臣杀掉,到时候他是圣名垂千古的皇帝,自己却要替他把千夫所指的罪名担下来。

    但心中再不满,吴阎王也不敢敷衍。如今马上就要论功行赏了,若是放跑了楚帝,担不担罪名不说,封赏肯定要大打折扣。

    他也只好全力围攻。

    好在楚军兵马虽多,但带着一众文臣、嫔妃、家眷等乱七八糟的人有上万人之多,行进倒也不快。

    双方一路鏖战,从顺天府打到河间府,杀得京畿大地一片狼藉。半个月后,吴阎王终于在沧州将楚军围下来。

    但在这个地方围住楚军,吴阎王也压力极大。

    沧州,意为“沧海之州”,因其濒临渤海。此地处于九河下梢,北依京津,南接山东,乃京杭大运河纵贯之地。

    此时山东兵马在沧州以西的献县整备,楚军若向西突围与其汇合,吴阎王便很可能拦不住他们。

    而楚军若向南,便是山东境内,也不知道是否还有勤王兵马接应;若向东,楚帝便可乘船离开;楚军甚至还可以调头向北,从天津出海。

    ~~

    大楚延光十八年、大瑞兴禾元年,九月二十四日。

    沧州城外五里,岳庙中,吴阎王正与麾下将领议事。

    这岳庙乃是岳飞第十一世孙在楚朝太宗年间移居沧时州所建,吴阎王驻军在此,便将岳庙占下作为自己的营地。

    香案后摆着三尊塑像,岳飞正襟危坐,其子岳云和岳雷手持兵器站立两旁。

    殿中,吴阎王大马金刀地坐着,他的两个儿子吴通与吴伯正站他面前,其身后则是一众将领。

    众人议了好一会,孟九才进来,环顾了一眼,似乎觉得吴阎王这样的人与岳飞同处一殿有些可笑,便摇了摇头,脸上微有些讽意。

    “孟监军来了。”吴阎王的长子吴通招呼道,“大军这粮草可不够了……”

    孟九也不搭理,理了理衣冠,走到香案前,郑重其事地给岳飞的塑像上了三柱香。

    吴通冷哼一声。

    ——这老太监装模作样,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孟九上过香,方才在吴阎王身旁的位置坐下,开口道:“粮草不多了?镇南军一路攻城掠地,以纳捐之名可是拿了不少钱粮。怎么?这就吃完了?”

    吴通不悦,斜瞥了孟九一眼,道:“那是镇南军的口粮……”

    话音未了,孟九打断他的话,转向吴阎王问道:“大将军想与陛下分家不成?”

    吴通大怒,抬手指着孟九便喝道:“陛下派你监军,你却想挑拨离间?!”

    孟九抬眼盯着吴通,眼中一片寒芒,缓缓道:“小子,把你那点小心思收起来。陛下和大将军共创基业,情同手足,别因为你这种龌龊心思,逼陛下落一个苛待功臣的污名。”

    一句话阴森森的,吴通心底一凉,他脸上死撑着还想怒叱,吴阎王却摆了摆手道:“都别吵了。”

    他说着,转头看向孟九,道:“监军误会了,并非我镇南军藏着银粮不肯拿出来。大哥既然让我统率……”

    “是陛下。”孟九道。

    吴阎王眼皮微微一抖,点头道:“是,陛下既让我带兵,我当然对所有兄弟一视同仁。上个月镇南军被楚朝山东兵马击败,钱粮被劫了不少……”

    孟九眼也不抬,却是从袖子缓缓掏出一本册子,自己翻开来看。

    吴阎王见了,眼中隐隐泛起一丝杀意,嘴里的话锋一转,却是道:“总之不论如何,粮草再支撑月余还是可以的。”

    那边吴通与吴伯对视一眼,心中也对孟九极是不满。

    自古开国功臣的下场可鉴,何况是吴阎王这样水淹开封声名狼藉的,他们父子心中明白,唐中元往后难免想对自己下手。要想自保,只有攥紧了手上的兵权,而要兵权,首先便要有粮草。

    因此,南路大路借伐楚之际一路抢掠,所得钱粮尽数被他们父子藏下。

    本以为事情做的隐秘,没想到还是被孟九记录在案……

    接着,却听孟九叹了一口气,道:“大将军有难处,陛下自然也理解。粮草是小事,议到这里便是了。”

    一句话,气氛终于缓和了些。

    孟九又道:“眼前最重要的,还是不能让周缵逃了。”

    吴阎王点点头,问道:“监军怎么看?”

    “楚军以孙白谷为帅,但关键在于王珍,此子有几分手段,弃京城跑到沧州,这地四通八达,既可走海路,又可走陆路,还山东兵马接应。大将军若想硬攻,怕是防不住。不如围而不攻,等楚军粮草耗尽,必有人将周缵献上来。”孟九道,“对了,陛下已派了三殿下请来助阵,不日即到。”

    吴阎王一听,面色便阴下来。

    唐中元自己坐镇京城,让他统兵在外,不给钱银就算了,还担心他拉拢别的兵马、派唐节来制衡。

    等回头自己的钱粮被吃干净了。再回到京城,好处都给别人占光了。

    想到这里,吴阎王便摇头道:“不行,如此未免夜长梦多……”

    下一刻,却听兵士冲进来,急报道:“大将军,楚军攻营了……”

    ~~

    远远的战场上有厮杀声响起。

    岳庙中安静下来。

    岳飞的塑像一动不动,脸上始终带着不怒自威的神情。就仿佛是亲眼看到一群贼子的私心算计之后,在为这千古江山感到悲悯……

第645章 战沧州

    几番画角催红日,无事沧州起白烟。

    沧州城墙上,王珍看着城外的旌旗招展,确实有些“春风秋月两茫然”的感慨。

    他骨子里还是文人,从小读的是忠君报国的圣贤书。如今家国倾覆,他一手定下放弃京师、奉天子南逃的主张,要说心中没有悲怆那是假的。

    南逃这段时间,楚朝这边许多人在骂他,瑞朝那边有不少人开始称道他的手段。仿佛是一夜之间天下尽知王珍之名。

    是忠是奸、是功是过,王珍其实是在乎这些的。他不像王笑,王笑看起来愣头愣脑的,骨子里却不太在乎名声。相比起来,王珍作为文人更爱惜羽翼,他平日里可以豁达、可以痛骂楚朝,但真等亲手把事情做了,他还是觉得感到负罪、感到痛苦。

    但不开心是一回事,做下去是另一回事。他活到三十岁,为人处世早已不是为了自己开不开心。

    这些日子,他勉力支撑,带着半个朝廷逃亡,至此已是使了浑身解数,整个人也累到了极点。

    孙白谷能看出王珍的疲惫,便道:“你先去歇歇,若战事顺利再带陛下脱逃。”

    王珍摇了摇头。

    “我虽对战阵之事不了解,但总要亲眼见了才放心。”

    孙白谷也不再劝,只是抬起千里镜望着战场的局势。

    在京城时他们都没有凭借坚城利炮固守,到了沧州自然也不会在孤城困守。此仗的战法很简单,就是和吴阎王打。打赢了创造出机会便继续逃,打输了就撤回来再接着打。

    孙白谷已对将士许下承诺,只要护着陛下过了黄河,所有人都有封赏。

    如今离黄河越来越近,楚军士气也一路高涨。

    这一战,双方主帅心态并不相同,对孙白谷而言,只要陛下在、齐王在,他不怕战败。但对于吴阎王而言,每输一仗,楚帝便有可能逃之夭夭。

    不仅心态不同,他们战意也不同,孙白谷丢了宣大、丢了京城,如今除了天子他已经没有可以失去的了,因此他战意高昂,做好随时战死的准备;而吴阎王还在想着封赏,还在顾忌着麾下将士哪一部是自己人、哪一部是唐中元的人。

    所以,孙白谷有信心……

    ~~

    号角声起。

    沧州南面,作为前锋的关宁铁骑已冲入吴阎王的阵线。

    这支铁骑从辽东战场归来虽是残军,但对比关内的军队,他们依然是强力最强的一支。

    也称得上猛将如云。秦山湖、林绍元、秦山渠、秦山水、刘一口、秦玄明……一干将领冲锋在前,兵器落下便是血花飞溅,仿若杀神。

    此时排在前面的瑞军人数虽多,却并非老营精锐,只是普通士卒,抵抗不住他们的冲杀,半晌之后阵线便有溃散之势。

    战台上,吴阎王见此一幕,脸色便阴沉下来。

    “父帅,再打下去这些泥脚子怕是要散了。孩儿带老营兵马去杀杀他们的锐气。”吴通上前请战道。

    吴阎王摇了摇头。

    他和官军作战多年,自有一套战法——拿人命去耗他们的体力。

    “把右翼的八千人再压上去。”

    吴通便明白过来,那八千人是由唐中元的心腹将领童阳所领,死伤了他们也不心疼。

    ……

    童阳带八千人杀入战场,关宁铁骑的压力陡然便大了起来。他们纵使是精锐,若不能杀溃敌人,光靠砍杀便有体力耗尽之时。

    瑞军人数本就多,多了生力军,阵脚便稳了下来,楚朝锐气也慢慢不如先前。

    但厮杀了一个时辰,关宁铁骑还是杀得瑞军又隐有溃散迹象。

    童阳也是骁勇,见此情景,驰刀纵马便冲上前与秦玄明战了个旗鼓相当。

    他有心杀个边军将领提振士气,刀刀拼命、直逼秦玄明要害,誓要取对方人头。

    秦山湖见儿子吃力,拨马来救。

    童阳又与秦山湖对了几招,自知不是对手,退回己方阵线,开始向后撤。

    战台上,吴阎王望见了,知道童阳人马要顶不住了,又调左翼来支援。

    秦山湖抬眼望去,见瑞军令旗翻飞,知道再这样下去车轮战下去关宁铁骑便要被拖死,拍马直追童阳。

    秦山水、秦玄明正在附近,连忙跟上,三人亳不畏惧便突入瑞军当中。一时间数不清有多少刀枪向他们招呼而来。

    乱战之中,秦山湖长刀横扫,以万夫难挡之势扫开一片敌兵,秦山水捉住这转瞬间即逝间的时机,手中长枪猛地便向前掷去。

    兄弟俩常年在战场配合,这套杀敌技艺也不知练了多少次,一枪如流星疾袭,正击在童阳后甲,“当”的一声破甲而入,童阳摔落于马下……

    “童将军死啦!”

    瑞军中有惊呼声起。

    他们虽也打了这么多年战,但遇到的多是关内官兵,这般凶悍的楚将却也不多见,登时一片慌乱。

    这一幕落在远处战台上的吴阎王眼中,他知道眼下不是再顾惜自己人马的时候,忙将自己的老营兵马压上去。

    至此关宁铁骑已是力竭,再面对第三波敌军攻势,终于力有不逮……

    沧州城头上,孙白谷见关宁铁骑不到一万人便拖住近五万人的攻势,微有些惊喜,一道道军令不停发出。

    号角声起,沧州城东面城门大开,一列列骑兵鱼贯出城,正是高成益所率神枢营。

    神枢营并不向南面支援关宁铁骑,反而开始向东边突围。马蹄滚滚撞在瑞军当中,又开始一场厮杀。

    吴阎王微有些惊讶。

    “孙白谷这是要做什么……居然不支援南面?”

    孟九淡淡道:“他是想多面突围,看哪边形势好便护着楚帝父子往哪边走……”

    果然,不多时沧州西面城门也打开,这次则是杜正和领神机营向西攻来,因神机营多是步卒,孙白谷还调了一部宣大骑兵配合。

    三边交战,沧州城外的广阔天地尽数陷在喊杀之中。

    一个一个士卒执着兵器击在敌人身上,血腥而惨烈,无数个血腥的场面构建在一起,形成了数十万大军的恢弘战场。

    ……

    吴阎王额上有冷汗流下来,他压力渐大,这样的拼下去他纵使能赢,也必定伤亡惨重。

    唐中元如今贵为天子,部众死了没关系,还可以再征兵。但吴阎王以后再想恢复实力却难,他短时间内上哪再招募忠心耿耿于自己、又能战的士卒?

    但孙白谷心狠,要与他血拼,他也只能接招。

    此时他中军主力还有五万人,孙白谷还有两万余人。这是双方主帅最后一招后手,只有判断出孙白谷想突围的方向,他才敢把最后这张牌打出去……

    又鏖战一个多时辰,遍地血染。终于,东面战场上神枢营隐隐有溃败之势。

    吴阎王转过头,目光扫了扫西面,摇了摇头。

    ——神机营都是步卒,又不耐久战,孙白谷不会选西面突围。

    他重新望向南面关宁铁骑的战场。

    这是楚军战况最好的方向,关宁铁骑是楚军中最强的一支骑兵……吴阎王早就认为孙白谷必要选择这个方向突围,才将大营设在南面。

    现在东面神枢营已有败象,吴阎王终于确信这个判断。

    又战了一会,沧州城头上再一次旌旗摇动,南面城门大开,宣大军的骑军缓缓出城。

    “果然!”吴阎王心道。

    他转头看了一眼,只见东、西两面战势大好,迅速下令将老营主力压到南面战场,又从两面各抽调了一支队伍过来……

    “沉住气。”孟九眯了眯眼,提醒道。

    “我才是主帅。”吴阎王傲然道,眼中已有狠意。

    战场上,宣大骑兵渐渐跑动起来,形成冲锋之势。

    吴阎王远远望着,深吸一口气,有些紧张。

    突然。

    “东面!”孟九低喝了一句,语气飞快道:“宣大步卒没有出来,必是向东去了。”

    “不可能,关宁铁骑最强,他们怎么可能舍得下……”吴阎王犹自不信。

    他嘴里话到一半,却见南面城门中果然没有宣大军的步卒出来。

    而战场上,宣大骑兵在急速的冲锋中突然调转方向,向东面疾驰而去!

    “来不及了……”

第646章 分头走

    “准备带人突围吧。”孙白谷开口对王珍道,“我们带陛下从东面走。”

    “明白。”

    两人下了城头,一身甲胄的孙白谷径直向城中延光帝的行辕而去。

    王珍却是故意落后了几步,接着调头往另一边走去。

    他进了一处宅邸,左经纶与宋家兄弟正在堂中议事。

    “孙将军准备护陛下从东面突围。”

    宋信点点头,起身道:“我去通知齐王。”

    王珍却是抬手摆了摆,道:“让齐王从西面走。”

    左经纶抬起头,深深看了王珍一眼,喃喃道:“局势到这种地步了?我们七万兵马,还有秦家精锐……”

    “反军有三十余万人。”王珍道,“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放心,陛下和齐王还是分开走为宜。这件事我没与孙将军说……”

    堂中三人俱是老谋深算之人,自然看得明白,现在王珍打算带走齐王,这显然是要把孙白谷和陛下当成弃子、用以吸引敌军。

    ——没想到这王珍看起来温文尔雅,事到临头却如此心狠。

    “可是若没了陛下,殿下到时候即位的名份……”

    “管不了‘到时候’了。”王珍打断道,“形势严峻,容不得你们再考虑。”

    左经纶闭上老眼,长叹一声,道:“就这样吧……老夫随陛下一起走。”

    宋氏兄弟一惊,忙喊道:“老大人……”

    左经纶已颤颤巍巍站起身,缓缓道:“老夫辅佐了陛下一辈子,官至首辅。楚朝到今日的地步,别人逃得了责任,我左经纶难辞其咎。不管怎么说,老夫都没有弃陛下而逃的道理。”

    宋氏兄弟愣了愣,不明白左经纶为何到了最后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明明这么多年一直在支持齐王。

    左经纶却也不多解释,只是在出门前拍了拍王珍,叹道:“若是陛下这边有万一,替老夫照顾好左家吧……”

    ~~

    那边孙白谷走到御驾前,行礼道:“陛下,臣护送你出城。”

    轿子中的皇帝并没有回答他。

    孙白谷有些悲感,他甲胄在身不好跪下,只好低着头又道:“等护送陛下到了南京,臣愿自刎以谢天下。”

    皇帝依然没有回答。

    孙白谷站了一会,眼睛渐渐有些发红。

    “陛下……”

    “自刎?你自刎了。朕的京城就能回来吗?”延光帝说了一句。

    隔着帘子,孙白谷看不到皇帝的表情。却能听出他声音里那种心如死灰的萧索。

    “臣……臣……”

    剿了一辈子的匪,最后沦落到这样的结果,孙白谷实在无言以对。

    后面何良远听了他们的对话,心中冷哼。

    ——这个陛下,平日里巴不得有人带着他南逃,如今真逃了却还要拿腔作势,呵……

    这般想着,何良远看向孙白谷,用眼神示意道:快走吧。

    孙白谷跨上战马,亲自护在御辇边。周围是宣大军最精锐亲卫营,后面是亲军上直十二卫。

    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城门行去。

    ~~

    这支队伍人数极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分坐在一辆辆马车上缓缓而行。

    队伍中段便是齐王车驾,后面是曾经的许贵妃如今的皇后的车驾,淳宁公主便在其中。

    秦小竺亲自领了一支人数不多的人马护卫在左右。

    等队伍行过城门,齐王的马车还未出门,忽见锦衣卫指挥使耿叔白策马过来,上前对周衍低语了几句。

    接着,秦小竺便带人护着齐王与皇后马车从队伍中脱离出来。

    ……

    缨儿正坐在马车上。

    王珍安排人撤出京城自然也不会忘了她,但她没等到自己少爷回来,便一直不怎么开心。

    她对打仗的事并不了解,一开始以为王笑去辽东只是去宣读一道圣旨便回来,却没想到宣旨要这么久。

    从京城逃出时,陶文君也懒得对这傻丫头多解释,只说要去山东与王笑会合。

    缨儿为此还高兴了两天,等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反贼打下了京城……

    这一路逃亡,她倒也交了几个新朋友。

    此时她所在的马车上便有钱朵朵、左明静、左明心、宋兰儿。

    战乱之中,几个小姑娘每天同吃同住,便也交情渐深。

    但眼下这种情况,她们也没心情嘻嘻哈哈,更多的时候还是忐忑不安、也各自忧心忡忡……

    马车快要出城的时候忽然转了个头。

    车内几个小姑娘都吓了一跳。

    “不会要丢下我们吧?”

    宋兰儿轻呼一声,掀开帘子往外看去。

    马车外却有护卫忙低声禀道:“请贵人放心,先把帘子放下吧。”

    宋兰儿又四下看了一眼,放下车帘,拍了拍心口,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怎么了?”左明心问道。

    “不知道。”宋兰儿道:“但齐王、皇后、左家、王家,还有几位大臣的马车都出来了,应该不要紧。”

    左明心与左明静对视一眼,便已明白过来。

    缨儿不明白这些事,但她知道大少爷不会丢下家里人,便也不担心。

    另外就是,她刚才有一瞬间恍然以为是少爷回来了。

    但她自己也明白这样的想法有些蠢,便没开口说出来。

    “少爷啊,京城都丢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小丫头支着脑袋,心中默默想着……

    ~~

    孙白谷策马出了东城。

    有人过来低声向他禀报道:“将军,锦衣卫领齐王走了。”

    孙白谷微微皱眉,先是抬起千里镜看了东面战场一眼。

    宣大军加入之后,神枢营士气高涨,随着宣大主力不停向前推进。

    此时楚军杀破防线,反军东面防线已开始溃败,楚军中一片欢腾……

    孙白谷放下千里镜,又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宣大亲卫营和上直十二卫。

    “随他们去吧。”他如此说道,心中微有些叹息。

    东面城墙上,王珍也在看孙白谷,也在心中叹息。

    “孙督帅,后会有期了……”

    南逃这一路,他们再如何相互欣赏,道不同,终究还是要各走各的。

    沧州城这一战,吴阎王认定楚帝必会随战力最强的关宁铁骑突围;孙白谷便反其道而行,以关宁铁骑为饵,掩护楚帝走。但王珍觉得瑞军中还有孟九在,未必不能看穿孙白谷的布置。

    思来想去,王珍还是决定以楚帝为饵,掩护齐王走。

    至于怎么走?

    他知道,王珠必会带人来接应自己,这是他们兄弟间独有的默契……

    此时双方大军鏖战了一天,已是日暮西山之时。

    夕阳缓缓坠在西边的山岗上,像是摇摇欲坠的楚朝。

    而山岗下,马蹄声渐起。

    王珠确实来了……

第647章 太狂妄

    秦山海有残疾在身,但还是亲自与关宁铁骑一起杀出城外。

    童老五将他绑在背后,便不敢太往前,落在军阵中间好让秦山海随时调整阵型。

    当宣大军向东面突围,关宁铁骑中有人瞥见便不由喊道:“督帅又把我们卖了!”

    这一个“又”字,指的其实不仅是孙白谷,而是这些年来辽东战场上督师弃军而逃的事情并不鲜见。

    今日出战前,孙白谷让诸路兵马奋勇杀敌,说是若哪个方向能胜便带陛下从哪个方向突围。关宁铁骑将士自认南面战果最高,结果见孙白谷选择了神枢营,心中难免不忿。

    关宁铁骑出战最早、迎敌最多、陷阵也最深,面对的又是吴阎王的老营精锐骑兵,孤军深陷要想抽身却比另外两路大军难得多。

    换言之,孙白谷选择东面之时,便也等于抛弃了他们。

    这一点,董济和自然看得明白。

    他虽理解孙白谷这是无奈之下顾全大局的选择。但作为弃子的感受自然不同。

    他正在秦山海身旁,转头看了看,只见四方都有瑞军包围过来,便道:“陛下已向东,我们须尽快抽身……”

    “王先生不会丢下我们的。”夏向维喊道。

    这些日子他作为关宁铁骑与王珍之间的纽带,出力极多。秦家久在辽东,与朝廷一向互有忌惮,对宣府、大同的军队也有些看不起,强兵悍将多有些傲气,孙白谷不太压得住他们,王珍一介书生要指挥也力有不逮。全凭夏向维不停与董济和、秦山海沟通疏导。

    此时秦山海转头东望,只见东面瑞军已败、楚军正护着皇帝的大队人马离开,他们马车太多,走不快,因此吴阎王并不着急追,一边收拢败兵,一边继续围剿南面的关宁铁骑与西面的神机营。

    对吴阎王而言,眼下先把这两支楚军啃下来、回头再追楚帝,是最好的选择。过黄河之前他还有机会杀楚帝,歼灭关宁铁骑的机会却未必再有。

    秦山海明白吴阎王的意图,只在片刻的沉思之后便有了决断。

    “全力冲锋!我们直捣吴阎王大营……”

    ~~

    战台上,吴阎王粗阔的眉毛拧在一起。

    他本以为孙白谷既然抛下了关宁铁骑和神机营,这两支楚军士气一衰,便可以轻松歼灭,没想到关宁铁骑宁可拼命也不肯调头跑。

    他一边心疼着自己的老营精锐,一边想与孟九商议,一转眼却发现不知何时孟九已经走了。

    “监军人呢?”

    “方才下了战台,骑马往东面去了……”

    吴阎王一时也顾不上孟九,自顾自地纠结起来。

    眼下的情形,就算能歼灭关宁铁骑,也要损失惨重,拿自己的人马替大瑞朝歼强敌,值不值呢?

    一时拿不定主意,他便下令道:“把北面的人马调来,尽快歼灭西面的神机营,再齐攻南面!”

    “是!”

    一个个传令骑兵飞驰过辽阔的战场……

    夕阳映着沧州城外的山川,遍地血染。

    吴阎王知道,这一仗关系到整个天下的接下来的局势。

    他只要歼灭了关宁铁骑和神枢营,孙白谷就只剩不到三万人,楚帝跑不快的,他还有机会赢……

    下一刻,烽烟又起。

    马蹄声与脚步声从西面传来,似乎天地都在隐隐震动。

    吴阎王目光一滞,他希望来的是唐节,哪怕他并不喜欢唐节。

    但一杆大旗越来越近,那一个“楚”字飞扬在空中,击碎了吴阎王这一点希望……

    ~~

    “援军来了!”

    身陷重围中的楚军本已绝望,这一刻突然振奋起来。

    西面的神枢营将士是最先看到援军的。

    最开始他们本以为陛下会从南面走,自己转个身便能追上。

    但现在,连南面最凶悍的关宁铁骑都陷入重围。他们更感到了绝望。

    一轮一轮的射击,他们手中的火铳几乎已都不能再用,面对瑞军的攻势随时可能要投降或逃跑……

    援军便是在这时候来的。

    随着援军的身影在落日中显出轮廓,沧州城西面忽然城门大开,二千余骑锦衣卫鱼贯而出。

    “齐王殿下在此!”

    耿叔白大喝着,一马当先便向瑞军杀去。

    他身后,锦衣卫策马跟上,一边冲锋一边放声大喊。

    一声声大喝中,神机营将士蓦然红了眼眶。

    “殿下还在!殿下没有抛弃我们!”

    他们不知道这件事背后的阴谋算计,只知道在最危难的时候,齐王殿下没有随宣大军离开,而是回头来支援他们……

    “杀啊!我们护殿下杀出去!”

    大喝声中,神机营兵卒中拔出佩刀,杀向瑞军……

    ~~

    西面,来援的楚军之中,姚文华坐在马上,一身老骨头几乎要散架。

    但他心情极是激荡,仿佛将伤病都忘了个干净。

    姚文华真的没想到,命运会给他的人生这样的安排。

    活到八旬,从户部尚书升到光禄大夫、准备告老荣休,他本以为自己的一生已经圆满了,结果又被安排到辽东督师,他又以为自己要葬送在辽东……

    但如今,至少名义上,他统领登州营、即墨营、锦州营,整合五万人马北上勤王,先胜吴阎王一场,天下震惊。现在又要于沧州救下齐王。

    这是护国之功。

    家国到此地步,是他姚文华,以老迈之躯督抚辽东、蓟镇、天津、登莱四省军务,护驾救国,成为最后的擎天大柱。

    郑元化、卢正初、左经纶、何远良……这些人统统算个屁!

    姚文华想着想着,心情极是激荡,不由抬起手,指着前面大喊道:“快!快冲上去!”

    没有人理他。

    王珠策马行在他身旁,闻言只是瞥了他一眼,眼神中满是威慑。

    姚文华心中一惊,喃喃着说不出话来。

    王珠一个眼神吓住姚文华,便又将目光看向秦玄炳。

    这五万人名义上虽然归姚文华统领,其实军令皆出自秦玄炳的意见。

    没办法,王珠不懂打仗。而诸将中,只有秦玄炳打仗最有经验。虽然他是秦家子弟中并不太成才的一个,但辽东战场上的中流将领放在关内战场上,也勉强够用了。

    秦玄炳在锦州时便中了蔡通禹的离间计,被刘一口指着大骂“脑子被狗吃了”,而秦玄彪身死也给了他莫大的教训。

    之后秦山海也曾对秦玄炳教导了一番,道是为将者不可意气用事,他行事便也长进不少。

    此时秦玄炳看向战场,想了想便道:“全速冲锋。”

    这命令就和姚文华所言大同小异……

    ~~

    战场上,山东兵马轰然袭向西面瑞军的后方。

    瑞军腹背受敌,终于开始溃逃。如被捅了的蚂窝一般,败军四散而逃。

    这阵势极大,引得南面瑞军士气陡然一弱,关宁铁骑士气大振。

    秦玄炳勒马南望,望见自己的叔伯兄弟正在南面厮杀,提刀便喊道:“杀过去!”

    山东兵马与神机营合兵一处,便向南面杀来。

    “援军来了!”

    欢呼声中,关宁铁骑攻势愈发猛烈。

    ~~

    战台上,吴阎王看着战况,知道这一仗自己又是败了。

    他这一辈子与楚军主力打仗,败的次数要比胜的多得多,他如今能成为镇南军大帅,凭的主要是裹胁乱民抢掠四方的手段。

    反正这些楚军毕竟人少,又不像别的官兵能放得下脸来劫掠百姓,这一路南逃长路漫漫,吴阎王自信迟早还是能歼灭他们。

    吴阎王撤退也极有经验,一道道命令下去,让瑞军后撤,放开道路。

    他自己也走下战台,跨上战马领兵向东,一路收拢溃兵,一路便要去追赶楚帝……

    过了一会,身后杀喊声依旧。

    吴阎王回头望去,有些惊异起来。

    只见关宁铁骑竟然不逃,反而继续向自己的主力大军追击。

    这支人久战力竭、人数又不多。这种举动就实在太过于狂妄了。

    吴阎王怒从心起,便让次子吴伯领老营精锐一万人去给关宁铁骑迎头痛击。

    吴伯领了军令,提刀便向关宁铁骑杀去。

    他向来傲气,自认勇猛不输唐节,在义军中的名声却差了唐节不止一点半点,便有心重挫关宁铁骑涨涨威风。

    大骂声当中,溃兵从两边散开。

    老营精锐提刀在手,严阵以待。

    终于,关宁铁骑冲过战场,与他们撞在一起。

    “杀!”

    双方都是悍勇精锐,虽一支久战力疲,一支还是生力军,却也杀得难解难分,天昏地暗。

    良久,那边吴阎王已收拢好溃兵,稳住阵脚,徐徐后撤,便下令让吴伯撤退跟上。

    此时天色已暗下来,吴伯目光望去,见关宁铁骑已有败象,依然下令全力进攻。

    吴阎王接连传了三道军令,吴伯立功心切,全都置之不理。

    正在他眼见要击退关宁铁骑之际,西面楚军已然赶到,轰然撞在瑞军侧边。

    吴伯心中不甘,却也只好恨恨下令后退。偏他心气高,便学着唐节亲自领兵断后。

    平日里对付寻常官兵,吴伯这样倒也有些威风。却不想如今对上的是关宁铁骑。

    兵马交戈,却见乱战之中,对方一员猛将快马冲来,正是林绍元。

    “狗杂碎,敢来你吴爷爷马前送死……”

    话音未了,林绍元一刀斩下,“噗”的一声,鲜血直喷,一颗人头随着刀光落在地上!

    “小将军死啦!”

    惊呼声中,吴阎王猛然转过头,目光仿佛要夺人而噬……

第648章 归来者

    孙白谷护着延光帝与诸臣的车马连夜奔逃。

    他打算东行至盐山县,然后调头南下,从滨州渡过黄河便能到山东青州范围,那陛下也就暂时安全了。

    一路浩浩荡荡车马疾行,天明时分,他们终于到盐山县。

    孙白谷不顾将士疲惫,转向南下的官道,下令继续行军。

    忽听山林间杀喊声大作,一支劲旅从南面奔出截断官道,箭雨猛然向宣大军迎面袭下。

    “孙白谷,老子在此等你多时!”

    随着这一声大喝,一员大将持着长槊便领军向宣大阵中冲来,正是唐节。

    双方交战,唐节杀入阵中,如入无人之境。

    接着,西面、北面皆有震天喊杀声响起。一队队瑞军策马追来,看旗号却是孟九。

    “亡国之君还想逃?!我家军师早已料到你的伎俩!”

    瑞军大喊着杀来,楚军士气陡然一落千丈。队伍中间一众大臣惊恐不已,啼哭不停,场面一片混乱。

    孙白谷忽然想到王珍带齐王离开的举动,心中登时有些茫然。

    “保护陛下!”

    他大喝一声,指挥亲卫营向唐节迎上去。

    亲卫营是孙白谷最精锐也是最忠心的人马。他们也是将个人性命抛诸脑后,不要命地便去拦唐节。

    那边孙白谷咬咬牙,领着神枢营和上直卫骑士,护着延光帝的马步便向东面逃去。

    他再也顾不上楚朝诸臣与王公贵胄,除了延光帝近旁的二十余个能骑马的重臣,一万余人尽数被抛下。

    ~~

    “保护陛下!”

    “大楚万岁……”

    吼声从宣大亲卫营将士口中发出,他们一个个死战不退,以血肉之躯挡着唐节大军面前,又一个个慢慢倒下去。

    终于,唐节领兵杀光了眼前的亲卫营,浑身上下都是殷红的鲜血。

    他目光看去,只见漫山遍野都是没头苍蝇一样乱奔的楚朝官员、勋贵、家眷……哭声震天,让人惨不忍睹。

    而东面烟尘滚滚,孙白谷已领着楚朝皇帝跑得不见人影。

    “追!”

    “三殿下,敢问这些人如何处置?”

    唐节看着这被围在战场上的一万余人,微微一滞。

    这些人是王珍与左经纶挑选的,大多都心向楚朝,或者位高权重,或者身份高贵……换言之,他们几乎是楚朝一半社稷。

    纵使唐节在战场上杀人无算,但看着这些手无寸铁的人,一时也没了主意。

    人群中有人在痛哭,有人在哀求,却也有人努力爬上马车,颤颤巍巍地站在上面大喊起来。

    “老夫为朝廷重臣,重负君恩,不能戡乱,唯有死耳!”

    说罢,他提起长剑便自刎而亡。

    人群中又是一片悲呼,不时便有人跟着自尽。

    “图功为其难,殉节为其易。吾为其易者,聊存洁身志。含笑入九原,浩然留天地……”

    一时间,大哭声中混杂着求饶声,求饶声中又混杂着慷慨赴死的辞世悲歌。

    唐节看在眼里,只觉头皮一阵发麻。

    他似乎有些被震撼到,嚅动着嘴唇,最后喃喃道:“先押下……”

    唐节话音未了,西面的瑞军已扑上来,一阵箭雨袭下,惨叫声回荡开来,恍如人间炼狱。

    “奉军师之令,不受俘虏,杀无赦!”

    唐节转过头,想说些什么,却觉心中一片无力……

    ~~

    京城。

    沧州之战的信报快马加鞭送到唐中元御案前。

    唐中元看罢,双手都有些微微颤抖起来。

    这场对楚帝的围劫,耗费的时间、损失的兵力都已远远超过他的预料。

    同时,他没想到关宁铁骑有这样的战力……

    眼下的局面像是一匹他勒不住的烈马,向着未知的方向狂奔而去。

    关外的建奴、逃窜的楚帝、西蜀的张献忠、江南的郑元化……一个个难题和敌人摆在眼前,唐中元发现:自己的兵力、粮草、威望都不足以控制局势。

    他忽然有些后悔没有听从李帛柏的建议先巩固西秦之地、囤粮练兵。

    也有些后悔没有再等一等,也许再等一等,王笑还是能领着许多楚军投降。

    这般想着,唐中元微微眯了眯眼,心中忽然浮起一个念头——

    王笑还有投降的可能吗?他现在人在哪里?

    ~~

    京郊产业园。

    一辆马车停在道路旁。

    唐芊芊坐在马车上并未下来,她最近病了,伤风加上忧劳成疾,整个人都是恹恹的样子。

    过了一会,唐伯望在产业园绕了一圈,上前禀报道:“七殿下,园中的管事大多都被带走了,我们在京城时认得的那些老伙计已没剩几个,但王家老大还是留了人带话给你。”

    “嗯?”

    “是文有术,我让他过来说。”

    “嗯。”

    文有术本是文家掌柜,王笑抄了文家之后,文有术把文家藏银的地点招了,因此保全了一条性命。当时京郊产业园这边能写会算的人才不多,王笑便把他留下来给傅青主用。文有术‘履历’不太好,便一直没能成为王家心腹。但他也算产业园的老人,寻常事情也都了解。王珍出京时便将他留了下来。

    说来,文有术曾在五丰街煤铺对面的茶楼与唐芊芊见过一面,没想到如今再遇到,对方的身份已是天壤之别。

    “草民拜见殿下。”

    “说吧。”

    “是,王大公子离京时,曾对小的说,这京郊产业往后便交给七殿下了,账册等东西就在库房,小的……”

    唐芊芊并不想听这些,打断道:“可有说王笑如今在哪?”

    “王大公子说,驸马爷……”

    文有术话到一半,唐伯望忽然抬脚在他腚上轻轻踢了一下。

    文有术才反应过来,忙道:“他说怀远侯想必不日就会归来。”

    “真的?”

    “是,大公子说,王家二公子得到确信,已派船去接……”

    唐芊芊分不出王珍是不是在诓自己。

    又或许,她并不是分辨不出,只是并不想去分辨。

    良久,她掀开车帘,看着门头沟的一草一木,忽觉有些茫然起来……

    ~~

    同一时间,沧州城以西,阜城县。

    神机营、关宁铁骑、山东兵马跑到这里,终于暂时离开瑞军攻势范围,开始变道往南,向济南府出发。

    秦山湖盔甲上的血还未拭去,提刀便奔至王珍身前,喝问道:“孙白谷要卖我们关宁铁骑,你知不知情?!”

    王珍苦笑一下,默然以对。

    王珠策马向前,冷笑道:“怎么?替你解围,你却来问我们?”

    秦山湖眉头一皱,却是喊道:“我秦家儿郎绝不怕死,但若要我等掩护陛下逃跑,大可直说!何必在当时出城作战时放言哪一路先破敌便从哪路走?”

    “你自去问孙白谷。”王珠道。

    “老子问王珍知不知情……”

    “四弟!”秦山海喝令一声。

    “四叔……”秦小竺听到争吵,也是策马赶上来。

    “大哥。”秦山湖转向秦山海,道:“王珍一无官、二无爵,我们敬他是侯爷兄长才听他指派,要我们杀敌报国可以,却没有把人当棋子摆弄的道理……”

    “别说了!”

    “我知情。”王珍忽然应道,看向秦山湖又缓缓道:“我与孙督帅商议时,一开始就没打算从南面逃,因为吴阎王必定着重防守关宁铁骑。”

    “为何不告诉我们?”

    “怕你们心有顾忌,不敢深入敌营。”

    “信不过就说信不过,顾忌个蛋!”

    秦山湖忿忿骂了一句。

    他自己非要问,此时真问到了答案,却也有些不知如何应付。啐了一口血水,拨马便走。

    “侯爷就不像你这样……”

    王珍脸色有些发苦,下马便要向秦山海赔罪。

    如今丢下孙白谷,他心中也极内疚,加上许久没有歇过,没走两步,脑中一沉,人便晕倒在地上。

    那边又是一阵忙乱,王家这边便又有人出来与秦家呛了几句……

    秦小竺见了这一幕,便有些难过。

    她转头看着后面淳宁的车驾,在心里又问了一句:“王笑……你人在哪里啊……”

    ~~

    盐山县以东。

    马蹄翻飞,孙白谷领着延光帝一路向东逃窜,终于无路可逃。

    目之所见,眼前是一道巨大的海岸线。

    海上波涛汹涌,天地间响彻着海浪之声。

    身后追兵绵绵不绝,孙白谷已经没有多少人马了。

    这一路东逃,麾下的人马不时被调去断后。至此,宣大只剩不到两千骑兵,神枢营亦是只剩一千余人。

    另外,一群文武大臣也被丢得所剩无几,只有寥寥几名重臣还在。队伍中延光帝的御驾轮子也已松动,咯吱作响。

    孙白谷不知道自己还在坚持什么,他看着宽阔的海面,忽然便想到宋末陆秀夫负帝投海之事……

    千古江山,竟是又要重蹈覆辙?

    他想着,眼前一片朦胧,翻身下马,解掉盔甲,在延光帝的身前跪倒,重重磕了一个头。

    “陛下,罪臣剿匪不力,今日愿为大楚死节。”

    一句话说完,他站起身,重新穿戴好盔甲,持刀转向西南方向,望着远处奔来瑞军站定。

    “我等愿随大帅死国!”

    一声声大喝声中,两千宣大军或站在孙白谷身后,或围在御驾旁。

    车帘被掀开,延光帝终于缓缓下了车驾。

    他整个人像是苍老了二十岁,身子佝偻着,除了那身明晃晃的龙袍,浑身上下已无半点帝王之气。

    “朕……”

    他开口,声音哑得厉害。

    “朕无颜见列祖列宗……”

    一句话说完,延光帝迈开腿,向海岸走去。

    “拦住陛下!”

    诸臣才大喊一句,却见那边反军已冲了上来……

    “杀楚帝!”

    “保护陛下……”

    厮杀再次开始,每个人都陷在狂热当中。

    血战中,孙白谷盔甲已被斩破,浑身上下都是伤口。

    他眼前一片血红,想回去看看陛下,却被人一刀砍在腿上,他半跪在地上,缓缓转过头,眼前只有战斗中的混乱身影……

    突然。

    “轰!”

    一枚炮弹划过海面,击在瑞军之中。

    楚军一愣,转头看去,只见三艘海船不知何时已停在海面上。

    海船上,几杆大旗迎风招展。

    “大楚、怀远侯……”

    “是……王笑?”

第649章 及时雨

    王笑在从皮岛登船之后,便扬帆直接驶向天津,因他想见的人多在京城,便打算从天津港上岸回京。

    庄小运与耿当出发时京城还在,并不知道他们在皮岛呆的这段时间内京城已易主、天下已翻天覆地。

    这条航线并不算远,又是在渤海湾内,没有遇到太厉害的风浪。除了绕过旅顺口的时候有清军向他们轰了两炮,一路倒也顺遂。

    临近港口时他们也遇到一些勋贵乘船离开,王笑让人隔着海面喊问了几句,只听说陛下逃了之类却不知具体事由。

    再继续前行,便发现瑞军封锁了天津港,暂时不许海船靠岸。

    好嘛,去辽东一趟,回来发现楚朝亡了……

    王笑心中忧虑,沿着海岸一路南下,不时找人探问,倒也能打听出一部分情况,并大概判断出来王珍的位置。

    船行要比逃亡队伍快些,等楚军被围在沧州,王笑便想过王珍突围向东的可能,便把船泊在南排河附近等着,又派人登陆探听消息。

    今日遇上延光帝一行人,说来一半是凑巧,另一半却也在他意料之内。

    待听得喊杀声,驶出来一看,见楚军只剩这点人马,王笑心中也有些惊。

    他并不想与瑞军决一死战,以火炮震慑住瑞军之后,便下令船只靠岸去接楚军。

    海船并不敢泊在浅滩,在近处抛了锚,士卒们便踩着半人高的海水去接延光帝。

    那身穿龙袍的身影挣扎了几下,似乎不太想上船。

    王笑也不管那么多,勒令人将他绑上来……

    ~~

    唐节这两天一直有些昏昏沉沉。

    他从小开始征战沙场,一辈子见过无数死人,说句心志坚如磐石也不为过。

    但盐山县外,那么多士大夫相继死节殉难、一万人被孟九下令屠尽场景还是在他心里抹上一层阴影。

    当年吴阎王水淹开封,数十万人身死,唐节也有过迷茫。但那时候孟九告诉他,这就是乱世,乱世就是这样民不聊生。杀人是平定乱世的代价……

    孟九还说,等天下平定,世上便不会再有吴阎王。

    于是这一路走来,唐节虽知道自己犯了许多杀孽,但他心中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他做的是对的,他行的是‘霸道’,霸道尚功,不伏不偃甲。

    但……为什么天下既将平定之际那些人还要在自己面前选择殉难?

    这无道的楚朝到底有什么值得他们守?

    唐节年轻时遇到殉节者,每每骂一句“蠢货”便是了,但如今年岁渐长,他反而开始思考对方是如何想的。

    他大概能想得明白,但还不够通透。

    不通透,他便觉得有些堵。

    当然,这也不影响他继续追杀楚帝,只是已不再像之前那样兴奋。

    他追到海边,也不再身先士卒。只是驻马在队伍中静静看着一代帝王走向末路……

    当炮火轰下来时候,唐节愣了一下。

    他抬头望去,眯着眼辩认着那三艘海船上的旗帜。

    怀远侯……王笑。

    唐节觉得这件事颇有意思,拍了拍马,领人绕过战场,绕道到海边冲过去。

    奔到近处,他目光看去,正见甲板上一个风姿隽永的少年已扶着楚帝上了船。

    唐节从背上取下弓,搭满弦,箭去如流星,倏然射向楚帝。

    放弦的一刹,他一拍马同时向那边飞驰而去。

    海水没到马腿的一半,他座下骏马速度却依然不慢。

    那边箭到楚帝身前,“当”的一声被一个魁梧的青年持刀挡下。

    唐节也已赶到楚军阵前,手中长槊翻飞,连劈数名楚军。

    忽然又是“当”的一声,火花四溅,一柄长枪斜斜刺过来,接下了唐节一槊。

    只见一个披甲少年迎上来,嘴里喝道:“有两把力气,报上名来。”

    说话间两人又过了几招。

    “我乃大瑞皇帝第三子,东征大将军唐节。”

    随着这句话,唐节手中长槊一挥,划过对方头顶、将头盔击落下来。

    “呵,小崽子你呢?”

    枪槊翻飞之间,唐节问了一句,眼中颇有些挑衅。

    “大楚宁远伯第十四孙,云骑都尉秦玄策。”

    秦玄策才来得及应这一句,唐节已一槊劈在他眼前。

    他执枪一挡,整支银枪都被压弯下来,脸上的表情也渐渐吃力起来。

    忽然,唐节手中长槊化劈为扫,“嘭”的一声巨响,秦玄策整个人便被他击飞出去,摔在海浪当中。

    “刚才我让你的,知道吗?”

    秦玄策平生少有如此狼狈之时,翻身站起,擦了擦嘴角的血,大喝道:“再来!”

    唐节不屑理他,继续向海船冲去,又有一人从船上跃下,手中长矛猛然便向他刺下。

    两人交战数个回合,唐节见对方武艺虽不如自己,却招招狠辣,一副拼命架势,便拨马佯退。

    对方果然来追,唐节手中长槊忽以一个刁钻的角度一捅,击在对方胸口,将护心镜轰然捣碎。没想到对方也是狠,避也不避手中长矛又扎过来。

    唐节侧身一躲,肩上破了个血口。

    那边秦玄策又已扑上来……

    “不要命的疯狗。”唐节怒骂一声。

    他不想与二人缠斗,拨马退回自己阵中。以睥睨之态放声向王笑喊道:“王笑,我有话和你说!”

    “好。”

    王笑在甲板上应了一声,挥了挥手止住楚军追击,转身看向唐节。

    唐节目光望去,见甲板上已看不到楚帝的身影,王笑的手下正在拉别的人上船。

    他有心说服王笑投降,便打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晓之以理无非是说瑞朝如今的声势,动之以情自然要拿王笑和唐芊芊的关系来说。

    “我乃……”

    “砰!”

    王笑抬起手便是一声铳响。

    唐节才开口,目光便望见王笑抬手,身子迅速跳下马,在海水中翻了一个身站起来,眼中已是暴怒。

    下一刻,他却见甲板上一排排兵士持着火铳正对着自己。

    唐节往年作战,这样的燧发火铳见得次数不多,此时遇到这样一排,心中难得泛起一丝寒意。终于不敢再妄动。

    “刚才我让你的,知道吗?”王笑道。

    这句话不久前唐节才对秦玄策说过,此时王笑还给唐节,秦玄策极是得意,哈哈大笑起来。

    唐节有心发怒,但被这么多火铳指着却也不敢骂。

    “退开。”王笑又道。

    他大概也知道眼前这个大瑞皇帝第三子对自己并没有太大恶意,也许是因为唐芊芊,想劝降自己。

    这事并非不能谈,但眼下王笑却不能不先救延光帝。

    ——叫了那么久的“父皇”,不论延光帝心中是否忌惮自己,论起来毕竟也是岳父。自己封获侯爵,享着爵禄锦衣玉食,说一句‘累受国恩’确实也不为过。

    总而言之,人在眼前,要救,便要果断。

    “退开!”王笑装填了一枚子弹,再次大喝道。

    唐节眼神冒火,又看了一会甲板,终于还是迈开脚向后退去……

    ~~

    王笑松了一口气。

    其实燧发火铳这种东西,延光帝拿抄了文家得来的银子也只装配了一支武骧卫,后来又都被王笑在辽东战场上败了个光。如今海船上虽有一些,却也不是整排兵士都持着。

    此时只是作作样子吓一吓唐节罢了。

    吓退了唐节,王笑四下看了一眼,催促其他人加快登船。

    此时正面战场上瑞军已又逼了上来。孙白谷重伤之中依然领人死守外围,好让别人登船。

    仗打到这种时候已经极是惨烈,几乎这边每有一人登船,宣大军便有两三人战死。

    人命在这个时代,就是有高低贵贱之分。

    偏偏这些宣大军的士卒慷慨赴死时还以守卫了楚朝国祚为荣。

    王笑如今也不知该对此有何感慨,他自己何尝不是这样被人从辽东保护回来的?此时也只能希望大家快一点登船……

    忽然。

    “小心!”

    一声大喊中,一阵箭雨突然从另一面射过来。

    王笑转头看去,却见一支瑞军劲旅人数在两千人左右,已绕过正面战场,沿着海岸从侧面向这边冲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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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痴愚实乃纯良介绍:
“我叫王笑,不是开玩笑的玩笑。”“要我娶公主?别开玩笑,我分明是个痴呆儿啊。”“哈?这个王朝都要灭亡了,我还会娶公主?当我痴呆吗?”“能不开玩笑吗大哥?我连你们公主的手都没摸一下,凭什么要我担负你们这个已经被消灭的、腐朽的、落后的封建王朝?”“我负责任地告诉你,我以前是个光荣的淘宝卖家。所以,这个皇位我不包邮。听不懂吗?痴呆。”“连个金手指都没有,差评!”“我王笑现在郑重地告诉你们,我,不是痴呆!我只是一个纯粹的人、一个高尚的人!”“痴呆怎么了?谁还是不家里的宝?”我非痴愚实乃纯良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非痴愚实乃纯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非痴愚实乃纯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