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0章 兜圈子
王桦臣四下看了一眼,只见几个太后的心腹正守在牢房外。
他便将头凑过去,轻声道:“秦将军,你过来些。”
“王大人不必再劝了。”
“你过来些,老夫保证让你大吃一惊。”
秦山河就是不凑过去。
接着,他忽然听到王桦臣又无奈又气急的轻声说了一句……
“你说什么?!”
“王笑已经投降了。”
秦山河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投降的人还少吗?连老夫这样的都投降了。”
王桦臣说着,从袖子中拿出一纸书信,摊开在秦山河面前。
“看到了吧?王笑亲笔写给你的,‘我已降,事已招供,并为秦将军在太后面前作保,愿往后同为大清效力……’”
“不可能……”秦山河看罢,蓦然红了眼,喃喃道:“他怎么能降?那我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他猛然怒吼起来。
“我倒底是为了什么?我砍了我爹啊……”
“他怎么能降了?怎么能降了……我爹拼了命的要保他啊,我爹不会看错人的……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全都一个样?”
“你王桦臣,他王笑,你们这一个一个都来督抚辽东,一次一次说要帮我们秦家……为什么?为什么全他娘都要这样?!”
“我爹本来都让我投降了啊,他不是傻子……他也知道楚朝守不住……但你们每次都能骗他继续卖命,现在,他把命卖了……你们就这样做的?是我亲手砍了他啊……”
“为什么?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能不辜负我们?哪怕就一次……为什么?!”
……
王桦臣默然良久。
良久,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没有办法啊。这些日子以来,老夫听着战报,听着王笑如何如何大胜,老夫就想起了从前。那时候,我也是在这辽东与清军死战……但,又能如何呢?还不是败了?”
“当年我受命督抚蓟辽,何等的意气纷发,誓要将这一身肉骨埋在辽东。但打到最后,你知道有多难多苦吗?我们为楚朝争,为天下人争。但我们都清楚,楚朝守不住的。这样每天打仗的日子,所有人都倦了。就让它早点结束,有何不可?”
“你以为我们都想做叛臣?大势如此,不是别人要我们投,是天要扶清,是天要灭楚!人如何能逆天?这世道,不是我们想怎样就怎么样的,人活着,认命吧。”
“你也看到了,王笑与我,与所有楚朝高官都是一样的。是,我们这些人都不值得你托付,所有人都是一样的。那你又何必再为了别人而活?放下吧,什么家国忠义,你背负得够久了,你没有对不起楚朝,是楚朝对不起你。把身上的担子抛了,想通了,你大可以活得很轻快……”
王桦臣一句一句说着,就像是他看到了秦山河肩上压着的沉重包袱,像是他在把这些包袱一个一个从秦山河身上卸下来。
秦山河转过身,背对着王桦臣,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墙面上。
到最后,他忽然喃喃了一句。
“为什么还要逼我?我只是想去死而已……”
~~
“为什么还要逼我?”
与此同时,睿王府,多铎大吼了一声:“王笑死不死的,这重要吗?”
他很是烦躁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又对多尔衮道:“楚军都被我们全歼了,就算走了一个王笑又能如何?十四哥你为什么一定要找他?若不是为了搜查他,你现在已经是皇帝了,结果呢?就因为怀疑济尔哈朗和我勾结他,白白错失了大好良机!
我早就和你说了,王笑死了、死了。一个十几岁的小毛孩,找找找,十四哥你是不是脑子被驴蹄了?我勾结王笑?我拐了福临?你自己听听,这是人话吗?!”
多尔衮目光锐利,死死盯着多铎,道:“你实话说,福临是不是在你手上?”
“我……”
多铎仰着头吐了一口气,又重重拍了拍光亮的脑门。
“我没有!我为什么要拐他?!”
“在昭陵,你斩杀的那人到底是不是王笑?”多尔衮再次问道。
“是!他已经被我剁烂了!”
“你还敢嘴硬?别以为我没证据。”
“好好好,不是!行了吧?”多铎气极道:“那又怎么样?我一刀斩下去。就当他死了,这事到此为止了不行吗?”
“为什么当时不说?”
“说了就像这样啊!你又开始了,疑神疑鬼,犹犹豫豫,你就不能听我的,直接杀了豪格,冲进皇宫登基称帝吗?”
多尔衮道:“留着他,必要成为大清祸害。如今这事,便很可能是此子在背后煸风点火,故意引发我大清内斗。若不查清楚便贸然行动,中了他的奸计又如何?”
“还管这么多?!”多铎喊道:“犯得着想那么远吗?你先当了皇帝,要杀谁不行?眼下这机会难得……”
“别给我兜圈子。我就问你,王笑是不是在你手上?是他唆使你拐了福临?”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激我宫变,甚至等我称帝后,你再挟持福临对付我,自己当摄政王……”
多铎吼道:“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所以说王笑蛊惑你。”
“为什么你老要把脏水往我头上泼?”
“为什么你三番四次窝藏包庇王笑?”
“我没有!”多铎吼道:“我跟你说不明白了是吧?!说来说去你就是怀疑我。”
多尔衮抬了抬手,示意多铎冷静一点,这才缓缓道:“我并非信不过你,只是此事蹊跷,不可不慎。福临不会无缘无故失踪,王笑没死……我心里有个感觉,此事很可能是他所为。”
“这不重要了。”多铎瞪着眼,狠狠道:“别理他了,这次你听我的。我们直接冲入皇宫,你来当这大清的皇帝,豪格若敢反,直接杀了。”
多尔衮笑了一下,似乎有些无奈,又似乎觉得这事可笑。
——多铎啊,你越是这样,我越得怀疑你。
——但,也许是王笑算到了你会这样,故意把脏水往你身上泼?
他也不理会多铎,独立沉思起来。
王笑还没死的消息,是布木布泰手下的一个侍卫暗中传过来的。
“当时娘娘派人扮成王笑冲出昭陵吸引楚寇回来,没想到被豫亲王砍了。”
因这一句话,多尔衮确认过,当时多铎砍死的确实不是王笑……
他不得不怀疑多铎。
另外,多尔衮心里知道福临不是自己捉的,那便有许多种可能。
一是布木布泰藏了福临,想让自己跳出来,借机除掉自己这个摄政王;二是多铎想推自己上位,甚至还要对付自己;三是豪格……他有这个脑子和魄力吗?
整件事如藏在迷雾当中。
下一刻,多尔衮眼中精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
“好!这次便听你的。”
多铎一愣,喃喃道:“真听我的?”
“信不过别人,本王还能信不过你这个同胞兄弟吗……”
第621章 第四夜
同一个夜里,济尔哈朗真的感觉到太累太累了。
从自王笑踏入大清腹地里,他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谁也没想到这区区三万余人能搅这么久,他济尔哈朗又不像王笑年轻力盛、经得起折腾,他早已经疲惫不堪。
他每天还有大量让人焦头烂额的政务要处理,大清的村落墩堡被抢掳一空、许多旗人被弄成残废、粮食紧缺、流民不断叛乱……
还没想到的是,王笑败了之后还不肯安生,盛京戒严近一个月,昭陵又生了一场大乱。
闹得太久太久,济尔哈朗心力交瘁,几乎要油尽灯枯。
好不容易新皇登基,忙完了大典才过了几天安稳日子……结果,新皇帝不见了!
济尔哈朗扪心自问,觉得自己真的错了。
——就不该帮圣母皇太后扶幼帝继位。
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什么正事都不会做,一天到晚只会争权夺势、惹麻烦。
多尔衮却是真有才干,争权夺势虽不算厉害,军机政务却是处理得极好,还心有大清社稷。
要不是济尔哈尔立场不同,他都恨不得支持多尔衮为帝。
但偏偏就是这个‘立场’,才是决定他做选择的关键。
此时济尔哈朗正不停吩咐人寻找皇帝,忽听人禀报道:“睿亲王派人来求见。”
多尔衮只传了一封口信,内容也很简单:有一伙叛军打下了宽奠堡,让济尔哈朗调正蓝旗去平叛。
济尔哈朗明白多尔衮的意思——我们和好吧,接下来我又要抢皇位了,这次你别掺和,我给你一个功劳。
多尔衮这个举动与太后那边一比,少了些权谋之术,却平添几分大气,是实实在在为大清的江山考虑。
对此,济尔哈朗颇有几分心折。
他对这个提议也有点意动,确实还是尽快调兵平叛才是对大清最好的选择。至于盛京城,就让他们闹吧,自己明哲保身也好……
下一刻,又有人禀报道:“郑亲王,范文程大人来了。”
济尔哈朗疲惫地摸了摸脑门,知道自己又要被站队了……
~~
这一个夜里,盛京城风波诡谲,布木布泰却是难得好好补了一觉。
她满怀心事,一开始睡得并不安稳,但渐渐地,王笑的怀抱让她有些莫名的安心。
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她还是草原上那个小女孩,还有人在保护着她……
忽然,王笑身子一颤。
布木布泰睁开眼,烛光中看到他额头上满是汗珠,眉头紧锁。
过了一会,王笑睁开眼,表情有些茫然。
“做噩梦了?”
“没有。”王笑随口答了一句,转头看了一眼窗外,道:“天快亮了,有消息了吗?”
布木布泰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梦里似乎听到福临在喊我‘额娘’。”
“他不会有事的。”王笑道:“到现在还没消息,说明我的推断很可能是对的。”
“嗯。”
布木布泰轻轻应了一句,她感到有些冷,又往王笑怀里蹭了蹭。
“这些年来,福临就没有从我身边离开过这么久。”她开始低声说着福临小时候的事……
说到后来,她偶尔也会说些儿子让她不满的地方。
“有时候想想真不值得,我一直是在为他活着,但又如何?那孩子最崇爱的还是他的皇阿玛,不管我做了多少,都比不上他皇阿玛称赞他一句……
他三岁那年,皇太极赐了他一柄小弓,那孩子真是恨不得睡觉都抱着。我当时有多心寒你知道吗?皇太极是怎么对我们母子的?凭什么?凭什么我的儿子还要这样对他?
那孩子崇拜他的大阿哥,他的十四叔、十五叔,觉得自己以后也会是个贤明的亲王。呵,爱新觉罗家的好儿孙。”
王笑道:“小男孩嘛,都是那样的。”
布木布泰摇了摇头:“我是哈撒儿的子孙,我的儿子身体里流着神元皇帝的血脉,却是这么没骨气的东西……但再失望又如何?他总归还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话到这里,她眼中便又泛起了担心。
王笑知道她说这些或许是为了让心里好受些,他便拍了拍她,低声安慰了几句。
突逢此事,布木布泰觉得王笑已经成了自己的主心骨……
这一天,依然是各种消息不断传进宫来。
布木布泰在与王笑商议之后,将各种事一桩一桩安排下去。
她将三岁的博穆博果尔接到永福宫,又派人控制住娜木钟。
这件事说来其实有些残忍,有种自己的儿子丢了,便拆散别人母子的意味……总之,布木布泰与王笑,早已都不是什么好人。
济尔哈朗果然还是再次投靠了这边,这是由他的立场而定的,意料之中的事。
秦山河被重新起用,领了十个牛录的正黄旗汉军。
中宫又传旨让蔡家祯派了五千人进入盛京城寻找皇帝。
正蓝旗的小旗主阿巴泰也是完全被拉拢到这一系。
范文程又去了一趟豪格府……
诸事准备妥当,唯一让布木布泰不安的是——依然没有福临的下落。
这是皇帝失踪的第三天,这一天过完,许多人都会意识到他们的新皇帝大概是找不回来了。
接下来,他们关心的就不是找到皇帝了,而是谁来当下一任皇帝。
所有人都在枕戈待旦,等待着变乱的发生。
像是要汇聚出涛天巨浪,然后狠狠拍下来……
而雍和苑内,王笑一整天都在闭目养神。
这是他‘五天内逃脱’这个计划的第四天,这一天过完,明天就要离开了……
~~
入夜。
屋子中泛着烛光。
布木布泰从主殿再次进了雍和苑。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又来这里,但她不想呆在寝宫。
她在榻上坐下,比昨夜镇静了不少,恢复了几分平常雍容模样。心里虽然还有忐忑,她却不是不怕输,怕的是失去自己的儿子。
“明天若还找不到福临,他们就要动手了。”王笑道。
“我知道。”布木布泰低声应了一句。
“安心吧,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我们的兵力能够稳住皇宫,主动权在我们手上……”
王笑缓缓说着,一副运筹帷幄、鞠躬尽瘁的谋士模样。
布木布泰的心思却不在这里,她已经忙了一天,该做的都做了。她只想让王笑再抱着自己……
她是太后,之前她对待王笑仿佛是对待一个……面首,想要如何便直接吩咐。
但现在,她希望王笑像昨夜一样主动地抱着自己。
现在是她最脆弱的时候,她想要那种缱绻温柔,那种太后的威仪命令不来的体贴与关怀。
偏偏王笑还在分析局势,头头是道的样子。
“没有纰漏了,你我联手,不会输……”
“抱我。”布木布泰忽然道。
她声音很轻,还有一点颤抖,白皙的脖颈上泛起了小小的疙瘩。
王笑微微一愣,觉得这女人真是奇怪——彼此都那么多次了,为何还要害羞?
“我睡不着……”
布木布泰似乎想解释些什么,低声道。
下一刻,她被王笑拥入怀中……
“嗯……”
她有些丰腴,却是试图想将整个人都猫进王笑怀里。
王笑能感觉到她强烈的不安,像是恨不得将整个身子都让他裹住。
“王笑,等找回福临,等他能亲政了,我带你回科尔沁吧……我们再也不来这盛京城,就在草原上放马牧羊……那时候你不必再这样关着……”
布木布泰说着,抬头看向王笑,只看到他眼中一片深邃,像是要把人的目光吸进去。
不知为何,她隐约有一种马上要失去他的错觉。
她愈发不安起来,紧紧抱住他,蹭着身子,连一双脚都躬了起来。
“到时候,福临亲政了,我们就躲在科尔沁,没人能管我们……我们……我们可以再生个孩子……”
女人的睫毛颤动着,丰润的唇凑了过去……
“唔……”
~~
“苏茉儿……你出……啊……你出去……”
苏茉儿脸上有些红,她执着匕首看了一会,还是缓缓退了出去。
接着,她倚在屏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听着屋内的声音,她能知道王笑没有对太后不利……
~~
这夜,有些不同于以往。
布木布泰将所有事都从脑海中排除出去,她和王笑不再去想谁征服了谁这样的问题。
只有全身心的投入与交融……
她觉得头发到脚趾都颤栗而酥麻,整颗心都被一种奇异的感觉包裹在一起。
像是在身体里开出了花……
她希望这个夜晚永远都不会过去……
第622章 第五天
但夜再长,终究还是会过去。
晨光透过窗纸,光中有浮动的尘埃,屋中还残留着昨夜的气息。
“娘娘,崇政殿上吵起来了。”苏茉儿禀报道。
布木布泰枕着王笑的手臂,闭着眼,如玉一般的脸庞泛着微红,又躺了好一会才再睁开一双美目。
“嗯?”
苏茉儿道:“他们想要另立新皇。”
布木布泰慵懒地支起身,将着袜的脚放进床下那双旗鞋,她能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浑散出一种往常没有的美感与自信。
她的腿有些发软,让王笑扶了一下,站起身,任宫人给自己穿戴。
她并不着急,接下来要发生的这场政变本就在意料之中。
“福临有消息吗?”
“还没有。”
榻上的王笑揉了揉额头,道:“如果猜得不错,崇政殿上最先发动的应该是多铎?”
苏茉儿应道:“是。”
“福临必在多铎府中。有豪格、济尔哈朗在,多尔衮没那么容易上位。我们只要先找到福临,那多铎、多尔衮都得完。”王笑又问道:“他们调兵了?”
“是,正蓝旗、正白旗都有所动作……”
王笑向布木布泰点了点头:“动手吧。”
布木布泰头上戴上一顶凤冠,气质陡然便从昨夜娇滴滴的小女人变成了威仪至圣的太后。
“告诉文馆、六部诸臣,无论如何也要为大清守住正统。”
“传旨给阿巴泰,豪格与多尔衮一有动作,立刻搜索多铎府邸。让他不惜一切也要找出皇帝,然后领皇帝杀回崇政殿、平乱叛乱。”
“是。”
“让秦山河领一支人马,从皇宫北面进宫,绕至日华殿。等阿巴泰找到皇帝,便直扑崇政殿,出其不意、击杀了多尔衮与多铎!不要活口、不许容情。”
“是。”
“告诉鄂硕,多尔衮一死,立刻斩其心腹,拿下正白旗。”
“让蔡家祯准备夺下大清门,配合济尔哈朗稳住皇宫局势。”
“多尔衮一死,豪格可以擒下,但若敢反抗,杀无赦!”
“是……”
一道一道命令下发下去,布木布泰也披上凤服。
她自己要做的是……万一找不回福临,她便要带着博穆博果尔到崇政殿,扶立另一任皇帝。
今天这个局是她和王笑一起布下来的,她很确定,多尔衮、多铎一党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她穿戴完毕,雍容华贵,整个人已满是自信。
“你给我画眉可好?”她向王笑问道。
“好。”
王笑看着晨光中这一张面容,眼神愈发深邃起来。
梳妆台前,王笑与布木布泰对视着,手中的眉笔轻轻滑过她的眉。
他比平常显得更沉静,似乎又添了些心事。
过了一会,有宫人又端了药碗进来,人还未进殿,却又有个嬷嬷急匆匆跑进来,俯身在布木布泰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布木布泰身子忽然僵在那里……
~~
“王笑……”
铜镜印着女子的面容,她眼中泛起无尽的失望。
“王笑啊……”
她低声又念了一句,抬眼注视着王笑。
握着眉笔的手在空中停了下来,王笑苦笑了一声。
布木布泰挺了挺身子,觉得脖子有些僵硬。
“是你做的?”
“是。”王笑道。
“福临人呢?!”
她猛然大怒起来,将梳妆台上的胭脂盒尽数推倒在地。
几个宫人迅速扑上去押住王笑。
王笑没有挣扎,看着布木布泰,眼中的温柔褪去,只剩下平静。
“福临人呢?!”
“他还活着,你放我,我放他。”
“噗”的一声,布木布泰突然握起一支簪子狠狠扎进王笑胸口。
这一瞬间,她眼中俱是恨意……
福临失踪的第一天,她就想到过会是王笑做的,但当时她不是恨,而是怒。
而到了今天、到了现在,她已经分不出自己恨的是王笑拐走了福临,还是王笑欺骗了自己。
簪子没进王笑的胸口,避开了心脏。有血从他衣服上晕出来。
“福临人呢?!”
“你放我,我放他。”
又是“噗”的一声,布木布泰再次拿起簪子狠狠扎下。
王笑只是看着她,缓缓道:“太后娘娘,我得要回去了……咳……放了我,我把福临还给你,从此我们一笔勾销。”
布木布泰已经扑上来,咬在他肩膀上,她咬得极用力,牙齿深深嵌在他的肉里。
王笑闭上眼,感受着身上的疼痛,辽东之行的一幕又一幕便在他脑海中回荡开来。
已经死了太多人了。
这些人的性命压在他肩上,他就只能活着回去,不顾一切也要回去……
良久。
苏茉儿跑进来,拉着布木布泰。
“娘娘……”
“娘娘……”
布木布泰满嘴都是血,脸上被泪水模糊了一片,盯着王笑再次嘶吼道:“福临人呢?!”
“我让桂富将他带出宫了……”
~~
“不可能的。”
苏茉儿摇着头,低声道:“这不可能的……桂富根本就没有来过雍和苑……”
“他没有来过,但桂喜来过。”王笑缓缓道:“想必刚才你们得到的消息是,桂喜离开雍和苑之后,和桂富见过一面。”
“还是不可能……”苏茉儿道:“你怎么可能短短时间内说服两个奴才替你做这些事?怎么可能……”
“可能不可能的,事情便是如此。”王笑看向布木布泰,道:“你知道的,福临在我手上。多铎、多尔衮只是我的障眼法。
我等了三天,等着桂富将福临带到安全的地方,等多尔衮和豪格打起来……原本,我打算再过两个时辰、等冲突起了,我再把事情告诉你,到时候你没有时间考虑,只能马上放我走。
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查到桂喜离开雍和苑后与桂富见了一面,也没想到你马上就能猜到是我。布木布泰,你比我想的要厉害,但没有用,福临在我手上,你只能放了我。”
“我不。”布木布泰道。
她声音很冷,像是要剐进王笑心里。
王笑道:“你没有选择,今天桂富见不到我,福临就得死。”
“那就一起死,我母子二人陪你一起死。”
“放手吧,放我离开,你们依然是这大清朝的皇帝与太后……”
“我不!福临在哪?!你把他还给我。”
王笑闭上眼,淡淡道:“你冷静下来再谈,记住,你越犹豫,福临越危险。”
“在秦山河那里对不对?苏茉儿,去找……”
“娘娘,秦山河前夜才放出来,一直有人盯着。”
“就是在那里!去,让阿巴泰别去多铎府,去把福临给我带回来……”
布木布泰跌坐在椅子上,扶着额头,头上的凤冠乱颤,仿佛是个疯了的女疯子。
王笑胸口还插着簪子,血流过那颤颤巍巍的金线串蓝蝴蝶,一滴一滴落下来。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布木布泰的声音颤抖着,如同钗上的蝴蝶。
“我们不是一类人啊。”王笑叹道:“你对未来的憧憬是在草原上放马牧羊,但你看,我都不会牧羊,我想要的,是在京城的大宅院里锦衣玉食,和我的亲友爱人一起……”
“我不管!”布木布泰嘶喊道:“你是我捉来的,我是大清朝的太后,你就是我的。”
“我不知道……那些给人当奴才、将自己视为主子的财产的人们是怎么想的。但我,还真就不是你的。倒是福临,他确实在我手上。你想想他,他还只是个孩子……”
布木布泰只觉一阵晕眩。
接着,宫人慌慌张张冲进来。
“打起来了!睿亲王的人和肃亲王的人打起来了……”
布木布泰恍若未闻。
“太后娘娘,打……打……打起来……”
“闭嘴!”布木布泰盯着王笑,喝道:“福临在哪?!”
“你放我、我放他。我不着急,但你要是再拖下去,这大清朝的基业可就要毁了大半。”
“本宫不管什么大清朝,本宫只问你,福临在哪里?!”
王笑道:“你不答应,就没什么好谈的。或许你可以试着对我用刑?看看我会怎么对福临……”
第623章 谁更狠
“禀太后,皇上确实不在秦山河那里。”
苏茉儿回来后,低声向布木布泰禀报道:“秦山河前夜出狱,在正黄旗汉军中并未离开过,一直有人盯着他。除了王桦臣那份信封,他没和王笑联系过,只知道王笑降了,甚至不知道王笑在宫中。不可能配合掳走皇上……”
她们说话并未避着王笑。
苏茉儿在说的时候,布木布泰便盯着王笑的眼中,试图从他眼中读出些什么来。
王笑颇为坦然,道:“实话说吧,秦山河确实是我安排的后手,但他与拐走福临之事无关。你现在把我送到他那里,再把孟朔交出来,送我们出城,我告诉你福临在哪。”
布木布泰已经冷静下来不少,她盯着王笑,眼中还带着恨意,却是又向苏茉儿问道:“外面形势如何了?”
“两白旗与正蓝旗已经打起来了,死了不杀人,两黄旗和两红旗还在对峙,索尼和代善快要弹压不住了……”
“如此一来,豪格必打不过多尔衮,镶蓝旗怎么不动手?”
“济尔哈朗还想要调停……”
布木布泰知道,济尔哈朗这是顾忌名声,他是想等自己先找到福临、或者把博穆博果尔推出来,如此才有大义之名,到时他再把镶蓝旗押上,多尔衮才可一战而定。
想到这里,布木布泰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王笑与多尔衮之间是否也有默契?多尔衮一向行事稳妥,这次毅然出手,是否已猜到是王笑劫了福临?
她看向王笑,有心想问一问,又觉得……不甘心。
王笑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叹息一声,道:“多尔衮应该是猜到了福临是我拐的,但你放心,他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更想不到我会放回福临。只要你答应我,你还是最后的赢家。”
“王笑……你好狠。”
“我只是想回家。”
布木布泰恨恨剜了他一眼,沉思起来。
苏茉儿有些着急,皇宫外已经打成一团,消耗的都是八旗精锐……
终于,布木布泰再次开口。
苏茉儿和王笑都以为她要答应放人的要求,没想到,她却是喃喃道:“知道了,在那里。”
“苏茉儿,去把哈尔吉达兄妹和孟朔押来!给本宫仔细搜他们家,还有董鄂府,里里外外、掘地三尺也要把福临找出来……”
吩咐完,布木布泰再次看向王笑,试图读他的眼神,却见他只是摇了摇头。
“福临在哈尔吉达那,对吗?”布木布泰继续试探道。
“不对。”
“你不必骗我,只能是在这些地方,盛京城你就呆过这两处,不可能还有别人能帮你。”
王笑叹道:“大玉儿,你不必猜了。你猜不到的,放我走吧。”
“不可能。”布木布泰冷冷道:“你再狠,也还是被我捉了。我能比你更狠,大不了我们母子跟你一起死。”
“哈尔吉达兄妹与董鄂都与此事无关,我和他们也没什么交情,这是实话。”王笑很诚恳。
“交出福临,你还能活下去。”布木布泰极是坚定,道:“你只有两条路选。一,把福临还给本宫,往后你死了逃跑的心。二,大家一起死,但在这之前,本宫会把你认识的人都杀掉,秦山河、孟朔、布尔玳……还有乌云珠。”
王笑扬起嘴角笑了一下,有些讥讽之意。
“那你杀掉好了。”
“好。”
又过了一会,永福宫中隐隐能听到远处的厮杀声,不时还有火铳响起。
终于,苏茉儿捆着三个人进了殿,正是哈尔吉达、布尔玳,以及孟朔。
哈尔吉达浑身颤抖着,一进殿就跪了下来。他没想到在这里会看到王笑,只觉脑中一片空白,惶恐不已。
布尔玳眼睛有些红,盯了王笑许久许久,眼神极是复杂……
“侯……侯爷!”
孟朔奋力吐出嘴里塞的布条,大喊了一声。他紧紧盯着王笑,激动到不能自已。
“卑职没有投降……卑职差一点就砍死了奴酋……就差一点啊……卑职没有降……侯爷……”
“这些日子……卑职想自尽……但死不掉啊……”
他似乎有无数话想对王笑说,想扑上去,却是被铁链死死捆着,挣扎不开。
“侯爷……”
有侍卫将孟朔吐掉的布重新塞回了他的嘴里。
王笑看着眼前遍体鳞伤的孟朔,蓦然红了眼。
“孟朔,你再等一会,我带你回去。”
“呜……”孟朔嘴被塞着,只能重重点着头,眼中满是希冀。
王笑转头看了看哈尔吉达兄妹,叹道:“怎么还没回赫图阿拉?”
“我……”
哈尔吉达才要说话,突然……
“够了!”布木布泰喝道:“哈尔吉达,福临在哪?!”
“皇上?”
哈尔吉达一愣,喃喃道:“奴才……奴才不知道……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他整条臂膀都被侍卫砍了下来。
“说!福临在哪?!”
王笑闭上眼,他很想叱止住布木布泰。
但他不能。
布木布泰已经能大概确定福临不在哈尔吉达那里,如今是在顺势威慑他。他越说话,她只会越狠,直到逼他说出福临的下落。
王笑唯一能做的就是……勾出一丝冷笑。
~~
哈尔吉达的惨叫在大殿中回荡着。
他心中涌起无尽的后悔。
“哈尔吉达,盛京的凶险你吃不住的,如今你世职也够高了,回赫图阿拉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这是布尔玳送走王笑时,王笑让她给哈尔吉达转达的话。
哈尔吉达想走,但……舍不得。
他已经是多尔衮的心腹,如果多尔衮能再进一步、或者大清朝能再进一步,前程将不可限量。
此时此刻,他看着地上那条臂膀,身上的伤口极痛,恍然明白过来,自己果然不适合在盛京城钻营权势。
有侍卫捏住他的辫子,将他提起来,又问道:“皇上在哪?”
“奴才……奴才……真的不知道啊……”
“噗!”
一柄刀狠狠贯进他的心脏。
“阿哥!”布尔玳撕心裂肺大哭起来。
布木布泰转头看向王笑,道:“他包庇过你,这就是他的下场。”
王笑冷笑一声。
“杀得好,他随军入寇过我楚朝,死得好。”
布木布泰转过头,看向布尔玳。
“皇上在哪?”
布尔玳盯着哈尔吉达的尸体,只是哭个不停。
苏茉儿走上前,捉起她的头发,又问道:“皇上在哪?”
“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布尔玳已带了哭腔。
她转过头,深深看了王笑一眼,这一眼,她只觉恍如隔世。
她一向外强中干,恃强凌弱在行,此时面对这样的情形,除了哭,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办。
布木布泰走上前,问道:“为什么帮王笑逃脱?”
“我……我……”
“你喜欢他?”
“不,他是我的杀父仇人……我不喜欢他,我没有……我没有……”
布尔玳低声喃喃着,不停地摇着头。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王笑哄了几句,便昏了头一般……
布木布泰凑在她耳边,轻声问道:“那你还把身子给了他?”
“我……我没有!我没有!我……呜呜……”
“知道皇上在哪吗?”
“太后娘娘……我……我真的不知道啊……真的……”
一支簪子被扬起来。
“王笑。”布木布泰问道,“你说不说?”
“你放我,我放福临。只有这一个回答。”
“噗”的一声,簪子毫不犹豫刺进布尔玳的脖颈!
“呃……”
布尔玳缓缓倒在地下,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头,看向王笑……
王笑没有闭眼,眼上似乎又蒙上了一层灰暗。
眼前倒下去的布尔玳并不算什么好人,她会虐待包衣,她脾气也很坏,但那未必是她的本性,只是她周围别的姑奶奶都是那么干的……
但恩怨情仇算到最后,她终究是救过他的。
“对不起。”王笑心道。
黑暗中,缠在他身上的鬼魂似乎又多了两条。
下一刻,布木布泰的眼睛又盯在王笑面前,问道:“心里难受吗?想想你是怎么对本宫的。”
“我说过,我与他们没什么交情。”王笑语气很诚恳,又道:“你逼迫不了我,放手吧。”
“福临在哪?”
“你放我,我放他。”
“好。”布木布泰转过身,看向孟朔,缓缓吩咐道:“剩下这一个,慢一点杀……”
第624章 赌到底
“啊!”
惨叫声回荡开来。
接着,孟朔咬紧牙关,努力不发出声音,也不去看王笑。
他的两条臂膀被卸下来,身子以奇异的姿势挣扎起来。
因心想着不能让侯爷被人逼迫,他便忍着疼,吸着气大笑起来。
“不疼!哈哈……老子杀过奴酋一个儿子……早值了……”
这样惨烈的话语落在王笑耳里,王笑只觉得一颗心都被攥得紧紧的。
他想要想出办法救孟朔,一时却想不出来。
原本他以为孟朔已经死了,当知道孟朔还活着的时候,庆幸之余却也感到又有担子压下来。
这世上有许多人要救,尽了力,最终却依然没办法全救回来。
布木布泰比他预想中要狠太多,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她有过柔弱的时候、有过崩溃的时候,但现在,她作为福临的母亲、作为王笑的敌人,竟再次展示出极有手段的一面。
王笑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只要表现出一点点想让她放过孟朔的意思,她就会知道可以拿人来威胁。
那接下来,她的屠刀便会朝向秦山河、乌云珠……
布木布泰在和王笑比谁更狠。
今天,王笑只有心肠狠过她,才有可能离开。
“王笑,把福临还给本宫,你们都可以活。”布木布泰再次说道,“否则,所有人一起死。”
“你放我,我放他。”王笑努力维持着声音里的平静。
殿中的侍卫再次扬起刀,劈向孟朔的腿……
刀锋划下,一瞬间王笑想起了许多。
他没有给过孟朔什么,只给过他几顿饭,给过他一点希望。
孟朔将女儿留在卢龙卫便随他出关,重伤、被囚禁……到现在甚至都不知道蓟镇已被清军洗劫过,也不知道他的家小如何了。
这一瞬间,王笑张了张嘴,想喊些什么。
脑海中,秦成业大喊道:“答应我……”
“噗”的一声,孟朔奋尽全力挣扎了一下,没有手臂的躯干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迎向了劈来的刀锋。
鲜血溅出来,刀劈在孟朔的后颈上,他再没有了声息……
没有一句慷慨激昂的话,这个信奉士为知己者死的辽东大汉,这次是真的死了。
王笑心颤了一下,几乎不能再维持脸上的平静。
“福临在哪?”布木布泰再次问道。
“你放我,我放他。”
还是同样一个回答。
过了一会,有侍卫进来禀报道:“太后,董鄂府仔细搜过了,还没找到皇上,董鄂将军听说了消息,已离开了正白旗……回府了。”
苏茉儿变了脸色,忙向布木布泰提醒道:“太后,还是先安抚鄂硕为宜。”
布木布泰并不理会,吩咐道:“先去把秦山河拿来!”
苏茉儿低声道:“太后,秦山河正领兵准备伏击睿王,他应该还不知道王笑的计划,若是……”
布木布泰睥睨着王笑,也不回避,冷冷道:“找不回福临,本宫和他玉石俱焚,还管这些?!”
“太后……”
“去拿下秦山河,包括他的妻子儿女,再去把董鄂家的乌云珠提来。”
若是面对别人,王笑或许可以再骗一骗,说一句‘杀了他们最好’之类的,但面对布木布泰,任何语言已经都无用。
这个女人,已经是铁了心不肯服输。
王笑发现自己低估了她的心志,也高估了她对福临的感情。
但事到如今,他不能认输。
赌局开盘,只能和她赌下去,看谁的心更硬……
王笑的心在颤抖,却是闭上眼,嘴角又泛起一丝冷笑。
布木布泰脸上也是挂着冷笑,但她心里却也隐隐有些恐惧起来……
下一刻,皇宫中有杀喊声响起。
“太后娘娘!不好了……有……有叛军冲进宫了……”
布木布泰转头看向王笑,却见他松了一口气,显然是早已料定了。
“是秦山河?!”
“不……不是……”
“不是?”布木布泰一愣,喃喃道:“那还能是谁……”
~~
鄂硕本来得了布木布泰的密令,潜伏在正白旗军中准备给多尔衮反戈一击。
没想到他突然得到消息,有一批宫中侍卫冲进自己府邸搜查。
鄂硕大惊之下,差点吓得魂飞魄散,连忙领着心腹人马匆匆赶回家。
——太后这女人竟是这样做事的?自己顶着天大的风险替她办差,这边却要抄自己家?
大不了不干了!
等鄂硕赶回家里一看,只见家小俱在。除了损失了些财物、被砸坏了一些家当,倒也没有别的损失。
他心有余悸地向侍卫们打听了一番,待知道是要在自己家找皇上,不由又是摇了摇头,觉得太后大概是因为丢了儿子,所以疯掉了。
鄂硕再一想,忽然发现……也好,正好借这个理由躲在家里,皇宫那边爱怎么打怎么打,与自己无关了。
他便让心腹们守好家门,自己迈步走向乌云珠的院子,眉宇间还是有些忧心忡忡。
到了小院门口,只见乌云珠抱着膝坐在台阶上,显然还在伤心。
“这孩子,你怎么能坐台阶上?”
鄂硕说着,在小姑娘身旁坐下来,又是叹了一口气。
“阿玛,你怎么了?”
“阿玛在想啊,咱们这宅子风水不太好,要是能换一座新宅子就好了……你看最近,都被搜过两次了。”
“哦。”
鄂硕便又叹了一声。
乌云珠便觉得自己对阿玛太冷淡了,只好道:“但是阿玛你爵位也不高,银钱也不多,换不到更好的宅子。”
“是啊,愁人。”
鄂硕说着,心里想到也不知今日皇宫这场动乱该如何收场,自己临阵脱逃回头要不要受到责罚?
他便愈发忧愁起来。
那边乌云珠也是一副忧愁模样。
父女俩齐齐叹了一声气,鄂硕又问道:“你当时去伊哈娜家,领回的那个女先生,叫什么李什么香的……”
“李京花。”
“对,她是布尔玳送你的?”
“是,阿玛。”
鄂硕已向侍卫打探了,太后今日派了两拨人,一拨搜了自己家,一拨搜了哈尔吉达家。
此时他又叹了一口气,道:“回头若有人问,你便说是伊哈娜送给你的。”
乌云珠没有回答,鄂硕转头一看,却见女儿满眼悲伤,又要哭起来了。
“别哭啊……”
这一劝,乌云珠眼中豆大的泪水便落了下来。
鄂硕想了想,只好劝道:“阿玛告诉你一个秘密,乌云珠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
乌云珠显然不想听什么秘密,抱着膝盖哭得愈发厉害。
接着,她只听她阿玛凑在她耳边,低声道:“阿玛告诉你,李京花……还活着。”
“真的?!”
“你先和阿玛说说,你是怎么把人领回来的。”
乌云珠抹了抹眼角,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起来。
“就是……我去伊哈娜格格家聚会,布尔玳也在,我看她身边那个……嗯……那人好好看,就多看了几眼……”
“他会的可多可多了……我就和他聊得很高兴,然后布尔玳就说,那就把他送给我……”
“就这样?”
“嗯。”乌云珠想了想,又道:“对了,出了伊哈娜格格府的时候,我们还遇到了蔡姐姐……”
“蔡姐姐?”鄂硕的眼睛便亮了起来。
“嗯,我和蔡姐姐处得最好,每次聚会都一块去,但那天她家中有事来得迟了,我出来时才遇到,她似乎认识先生……”
“他们认识?!”
鄂硕只觉自己声音都有些发颤,直觉告诉他,有一桩大功要落在自己头上。
“嗯,那时候先生问我,他能不能和蔡姐姐单独说几句话……”
“他们说了什么?!”
乌云珠摇了摇头。
“不知道呢,先生好像拿了一封信给蔡姐姐……奇怪的是,后来几天,蔡姐姐再也没来找过我……”
鄂硕倏然站起身。
——更好的宅子……有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王笑那千年老妖布的局,居然是被爷破解了……”
第625章 编谎话
鄂硕得了线索,迅速站起身便向外跑去。
他其实不知道乌云珠为什么要哭。
在他想来,小孩子能有什么复杂心思,遇到了难过的事哭一哭也就过去了。
那乌云珠却是想到了很多很多……
“我在小格格这里躲了几天,凭你阿玛的地位,想必你们应该是没事的。但这种事说不准,若是哪天有人来查,小格格不妨将那天我们遇到蔡念真的事说出来。”
当时乌云珠有些惊讶,便问道:“可是这样……我不就是害了蔡姐姐?”
“不会的,她爹手握三万铁骑,没人敢动她。”
“真的吗?”乌云珠还是不放心。
“真的。”毋庸置疑的语气。
“先生是想要保护乌云珠吗?”
于是乌云珠又如此问了一句,她目光看去,先生并没有回答,脸色有些疲倦。
但她知道,先生就是想要保护自己。
今天皇宫里的侍卫果然来搜查了家里,她是想到先生为自己做的安排,这才忍不住哭了出来。
旁人只当她是难过,也瞧不起这种小孩子的难过,却没人再知道她心里也有天翻地覆的悲喜……
~~
鄂硕大松了一口气。
太后知道王笑在自己家中躲藏过,先前虽然没怪罪,但还是没有把这事忘了;睿亲王虽然不知道这件事,但也对自己多有怀疑。
——如今终于可以把这个罪名甩出去了……
他是多尔衮的属下,又是布木布泰的眼线,向来是办一桩事、立两件功劳。于是连忙策马重新奔回皇宫。
宫门处,正蓝旗与两白旗厮杀正激烈。
豪格身先士卒,杀得血流成河。多尔衮却是稳居后方指挥,俨然胜券在握。
鄂硕看得心惊不已,远远避开,绕了个大圈奔至多尔衮后军求见。
今天他本来有个临阵脱逃的罪名,但把打听来的消息一报上去,多尔衮便皱眉沉思起来。
“蔡家祯?”
……
这里是盛京城,多尔衮自然不会让蔡家祯三万铁骑入驻进来,而是给蔡家赐了宅邸、将蔡家一家老小安置在城内,又把投降的兵马驻扎在城外兵营,如此方便控制。
布木布泰先是给蔡家赐婚,又以‘寻找先帝’为名让蔡家祯调拨了五千精锐进城。
今日这场冲突,这五千精锐足以影响战局。
布木布泰不知道的是,蔡家祯这边领了懿旨,那边却又向多尔衮表了忠心。
在山海关,蔡家祯就已经彻彻底底被多尔衮压服了……
但此时此刻,多尔衮忽然有些举棋不定起来。
——蔡家祯真正效忠的是自己,这是今天自己最大的底牌,但还有哪里不对……
福临不是自己和多铎拐的,算来算去,很可能是王笑。
布木布泰以为福临在自己手上,打算在多铎府找出福临诬蔑自己兵变,自己大可以顺水推舟抢了皇位。
到时候事情水落石出,楚寇杀了小皇帝,自己登基也合大义之名。
但,如果王笑、蔡家祯一开始就是合作呢?
甚至,王笑与布木布泰也有合作……
多尔衮思及至此,猛然色变,道:“多铎,你去查清楚蔡家祯是否有异心,然后你亲自夺下宫后,攻入后宫。”
多铎眯了眯眼,望着远处战场上豪格的方向,应道:“不先杀豪格?杀了豪格,谁也翻不出浪来。”
多尔衮一把拎起他的领子,低声叱道:“王笑就在宫里,他和布木布泰合作了,去,把他们都杀掉。”
多铎领命而去,多尔衮想了想尤不放心,又对鄂硕低声吩咐道:“你领麾下人马去蔡府,把蔡家家眷控制住,顺便再搜一搜,要是遇到福临……知道怎么办吗?”
鄂硕一张脸瞬间变得煞白。
睿亲王说的是‘福临’而不是皇上,还‘怎么办’,这意思是要让自己弑君?
为什么要让自己办这种差事?
是信不过自己了?还是要把自己当弃子抛出去?
鄂硕从多尔衮跟前退下来,只觉一颗心颤得厉害。
——这睿亲王也是个狗屁东西,自己才立了一桩大功,没有封赏,一转眼又丢了个最棘手的差事下来……
他思来想去,眉头一皱,暗暗心道了一句:“拼了。”
接着,鄂硕拉过一名心腹,压低了声音道:“你绕到皇宫后面,找到太后娘娘的人……”
~~
永福宫。
“是蔡家祯。”王笑缓缓道。
布木布泰微微一愣,喃喃道:“这不可能。”
“你该知道,凭我一人拐不走福临。”王笑语速很慢,又道:“你没有时间了,蔡家祯已经领兵进宫,你只有马上放了我、换回福临,才有翻盘的可能。”
“本宫不信。”布木布泰道:“蔡家祯在楚朝时都没有降服于你,如今更不可能。”
“实话说吧,福临就在蔡家祯手上,多尔衮必已派人去杀他。你现在答应我的条件,我还能让蔡家祯放人,再犹豫,我们就要把福临交出去。”
“本宫不信。”
王笑脸上有些嘲讽的笑意:“那你认为福临在哪?”
布木布泰想了想,忽然一抬头,道:“福临不在你手上!你在骗我!”
她将所有事都又想了一遍,喃喃道:“你根本就没有办法劫走福临,宫内两个小奴才就算听了你的鬼话,也没办法劫走福临……你只是将这些事都串联起来,想要骗我放了你……王笑,你咬上蔡家祯,这是你最大的破绽,我不会再信你。”
王笑道:“我说过,五天之内我会离开,今天是第五天。”
“巧合而已。”布木布泰道:“哈,你确实是厉害,临机应变,编了一套一套的说辞。但你根本不可能接触到蔡家祯,更别提说服他帮你……”
“别挣扎了,大玉儿,你再不决断,我们都会死在多尔衮手上,放手吧。”
布木布泰摇着头,道:“福临不在你手上,你拐不了他……我要派人去搜多铎府……这一切还能按我们计划好的进行……”
“来不及了。”王笑转头看了一眼殿外,道:“说服蔡家祯虽然难,但我有办法,他的女儿蔡念真和我……”
“啪”的一声重响,布木布泰一巴掌重重摔在王笑脸上。
她头上的凤冠摇晃,脸上满是怒色,似乎是因为王笑这么水性杨花而大怒。
“你休想再骗本宫!”
忽然。
“太后娘娘,有密报……”
“当时,在伊哈娜府上,蔡念真……现在多尔衮已经……”
布木布泰扶着额头,身子晃了晃,看向王笑的目光愈发带了恨意。
“福临真在蔡家祯手上?”
王笑看着她的眼睛,想了想,缓缓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多尔衮应该已经发现了这事,一旦蔡家有人供出福临的下落,人可就真的死了。那孩子是死是活,全在你一念之间了,大玉儿……”
~~
永福宫外,已有厮杀声传来。
布木布泰确实已经被逼到最后一刻了。
“好。”
布木布泰终于说道。
“放开他。”
叮当两声,王笑脚下的镣铐被松开。
他走了两步,在孟朔的尸体前蹲下来,伸出手,将孟朔死不瞑目的眼睛合上。
“福临人呢?”
“你先送我到秦山河那里……”
第626章 识破了
今日但凡是遇到一个普通人,王笑早就已经逃脱了。
但布木布泰显然不普通。
她敏锐地察觉到事情哪里有问题,她注视着王笑又问道:“为何是秦山河,而不是蔡家祯?秦山河既然没参与拐走福临之事,本宫送你过去,如何保证你能还我福临?”
王笑有条不紊地将哈尔吉达与布尔玳的尸体摆好,合上他们的眼,方才缓缓开口。
“蔡家祯应该已被多尔衮怀疑,多尔衮必会派人控制他。至于福临,到时我告诉你在哪。”
“你在骗我,我感觉得出来……”
“没时间了,你没有选择了。”
布木布泰深吸了一口气,接着一道命令布置下去。
“传本宫旨意,让硕塞接手秦山河手上正黄旗汉军,守卫皇宫。”
“召集宫中侍卫,带博穆博果尔和娜木钟避到敬典阁。”
“让秦山河到西北角宫门等着,本宫亲自带王笑去换人……”
王笑听着这些,闭上眼,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布木布泰的手腕远比他想像中要可怕……
~~
苏茉儿传过旨意,看着硕塞接手了正黄旗汉军,她才松了一口气。
让她有些惊讶的是,短短两天,秦山河竟是在旧部中笼络了二十人。
此时这二十人按刀护在秦山河身边,表情坚决,显然是已经背叛了大清。
“你确实有能耐。”苏茉儿道。
秦山河淡淡道:“王笑在哪?”
苏茉儿审视了秦山河一眼,问道:“你一直在牢里,是如何与王笑联络的?”
“不需要联络。”
苏茉儿冷笑一声:“不需要联络?太后娘娘免你死罪,付托重任,你就是如此知恩图报?”
“我出狱,就是为了救王笑。”
秦山河说着,闭上眼,仿佛又听到自己在牢中的嘶喊……
他第一眼看到王笑那封手书,心里便明白过来。因为他和王笑本质上是同一种人,隐忍、沉默、肩上压着担子。
“我已降,事已招供,并为秦将军在太后面前作保,愿同为大清效力。”
手书上字迹分明,但……
你王笑若真降了,为何不亲自来劝说我?为何只有这一封手书?这是在告诉我什么,你又被人捉了?
你在‘太后面前’,但我为何要来救你?在昭陵你没能逃掉,但我已尽了全力。如今我安置好妻儿,终于可以安然去死,为何还要让我来救你?
就因为我答应过爹,就因为我一刀砍下他的脑袋?但这……是你们逼我的啊!为什么现在还要逼我?我也有妻子儿女,我只想去死……王笑,你为什么还要逼我?!
“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逼我?我只是想去死。
秦山河确实对王笑感到愤怒,不是因为他认为王笑已经投降了,而是因为王笑的逼迫。
但他甚至不能吼出他心中真正的愤怒……
~~
“知道王笑把皇上藏在哪吗?”苏茉儿又问道。
“不知道。”
苏茉儿脸上泛起寒意,道:“塔尔玛和你那一双小儿女,你这是不打算要了?”
“我真不知道。”秦山河郑重道:“她们与此事无关……”
“从你走出牢房那一刻起,她们就逃不脱干系。秦山河,你和王笑能有什么交情?为了他,抛妻弃子,值吗?”
苏茉儿走上前一步,又道:“你回不去楚朝的,哪怕你回心转意,敢回去,等着你的只有死。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你要把一家四口的命都送出去?你那双儿女才那么一点大……”
“我已经做了选择。”秦山河闭上眼,道,“你不必再说了。”
“你还有选择的余地。”苏茉儿道:“等王笑交出皇上,你再将他带回来……太后娘娘保你妻儿一生平安富贵。”
“王笑在哪?”
“好好想想吧,乌布里才三个月大……”
苏茉儿叹息一声,也不再劝,转过身,向皇宫西北方向走去。
秦山河微微一滞,抬起如千钧重的脚跟了上去……
~~
皇宫那边厮杀愈烈、战火愈盛。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去。
布木布泰却是越来越冷静。
她知道,多尔衮的兵锋已经向她杀过来。
她必须要在这之前,找回福临,或推出博穆博果尔即位。
但她并不着急。
只有绝对的冷静,她才能守住儿子的性命和皇位。
甚至,她还想把王笑留下来。
她是大清的太后,不容许有人能从她手上夺走任何东西。
“娘娘,人来了。”
布木布泰点点头,挥手领着侍卫走向西北处的小宫门。
她的目光扫过秦山河,又看向苏茉儿。
苏茉儿轻轻摇了摇头,表示没能说动秦山河。
“放人……”
王笑头上披着一条布,盖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弧度极好看的下巴,显出几分坚决。
他缓缓走到秦山河面前。
“对不起,又劳烦你了。”他轻声道。
一朝脱离囚禁,王笑此时却并没有感觉到自由。
他甚至愈发觉得被什么东西紧紧束缚住。
仔细一想,大概是秦山河眼中那抹无奈、是死去的一个又一个人。
这些人帮过他,也从此成了他肩上的负担……
秦山河没有说话。
他看到王笑,蓦然便想到了秦成业。
眼前的少年,把秦成业在扛的东西接了过去……秦山河知道那会有多辛苦,所以,他还是来了,他也付出了代价。
这世道,每个人若敢心中有盼望,就都要付出代价。
于是,王笑与秦山河对视了一眼,没有再说话,执着刀看向周围。
皇宫侍卫们已围了一个大圈,将他们这二十余人包围着。
“福临呢?”布木布泰问道。
“先让我们出宫。”
“好。”布木布泰这次竟颇为干脆。
双方都很是警惕,各自执着刀箭,一步一步缓缓往宫门移去……
一步一步。
王笑转头看去,能看到皇宫外的天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布木布泰不自觉地跟了过去。
她走得很快,花盆底宫鞋踩在青砖上走得并不方便。
隔着宫门,她看着王笑的表情,看着他得偿所愿的样子,眼中泛起深深的恨意。
“福临呢?!”她喝道。
“先让我们出城。”王笑道:“还有,把秦将军的家小也带过来。”
“你不要得寸进尺。”
王笑转头看去,只见皇宫中已有一批人马向这边杀来。
“你要和我比狠?但你没有时间了。”
王笑语气很平静,又道:“别忘了,多尔衮也在找福临。”
布木布泰先前坚决狠辣,但一旦做了决定却是不再拖泥带水,转过头,对苏茉儿吩咐了几句……
秦山河有些紧张,他并没想到王笑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顾上自己的妻儿。
或许王笑只是猜到了布木布泰会拿这一点威胁秦山河,先将他完全绑在自己这一边。但秦山河忽然有些明白为何秦成业会将秦家托付给王笑。
该冷静时冷静,心肠够狠够硬,却依然还能保持怜悯。这其实极难做到,至少皇太极都没有做到……
好一会儿,有侍卫押着塔尔玛过来。
塔尔玛抱着两个孩子看见了秦山河,脸上登时又是泪水不停流下。
此时不是他们互诉衷肠的时候,王笑看向布木布泰,又道:“让我们出城。”
布木布泰冷笑了一下,道:“你告诉本宫福临的下落,本宫放开道路,给你两百步的距离,能不能逃得掉,看你自己的本事。”
“放我们出城,我再把福临交还给你。”
“这已经是本宫最大让步。”布木布泰冷冷道。
王笑默然下来。
他转头看了看塔尔玛和两个孩子。
布木布泰是故意的,她答应放回秦山河的家小便是打了这个主意。
塔尔玛一个女人抱着两个这么小的孩子,不可能跑得掉,秦山河没办法坐视她们在眼前被驱赶屠杀,一旦跑起来便不可能全力保护住王笑。
王笑既然敢显出这一点心软,布木布泰便要捏住他的软胁。
她要让他明白自己有多恨他,她要看着他逃,他越逃,只会越绝望。
“王笑,你敢背叛我……你希望逃回楚朝是吧?好,本宫给你希望。”布木布泰缓缓道:“现在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王笑抿着嘴,想了想,又道:“放我们出城,我把福临还你。”
“这是本宫最大的让步,你交出福临,本宫让你跑两百步。”布木布泰又说了一遍,眼中尽是恨意。
她说着,抬了抬手。
有侍卫拉开弓,弓弦咯咯作响。
王笑额上有冷汗冒出来。
秦山河注视着他,摇了摇头。
——别答应,逃不掉的。
远处,有马蹄声响起,一名骑士正向皇宫奔来。
王笑指尖一颤,背过手去。
“好。我答应你。”
“好。”布木布泰冷笑一声,道:“放他们走。”
“走。”
王笑迅速转身,向宫外奔去。
秦山河一把抱过塔尔玛手中的孩子,飞快跑动起来。
一步、两步……
布木布泰站在那里,显得有些单薄。
在她视线中,红色的圆拱宫门隔着他们,王笑已越来越远。
箭矢对着他的背,他没有再回头。
马蹄声愈急,一骑快马从王笑一行人身后穿过,冲进宫门、奔至布木布泰身前。
“禀太后娘娘,我家统领已拿到桂富……”
“他在哪?!”
“他在蔡家……但,统领大人严刑审讯,桂富说他并没有……拐走皇上……”
布木布泰脑中“轰”的一声,突然全都明白过来!
福临……还在宫里……
“拦住他们!”
第627章 小皇帝
“快跑!”
王笑大喊一声。
秦山河一愣,脚下步伐愈快。
“嗖!”
箭雨猛然袭来。
跑在后面的秦家旧部顷刻便有数人倒在地上。
“快跑!”
……
“拦住他们!”布木布泰仿佛疯了一般,指着宫门外大喊道。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恨王笑恨到深入骨髓不能再恨,没想到,王笑还能让她更恨。
她已经知道福临在哪里了。
“你居然敢……你居然敢……”
布木布泰回过头,望向永福宫,只觉眼前一晕,差点要晕过去。
“娘娘……”苏茉儿连忙扶住她。
“去,接出福临,他在……雍和苑……”
雍和苑。
布木布泰与王笑共眠的那张大床还是静静摆在那里。
床下,被绑得紧紧的福临闭着眼,眼角的泪水缓缓流了下去……
~~
七天前。
“我是你们这大清朝的太上皇。”
桂喜只听得这一句话,脚下一软,吓得摔在地上。
“当奴才的,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你不会再有活路……”王笑缓缓道:“装疯也保不了你的性命,你要想活,只有一个人可以保你。”
“谁?”
“小皇帝。”王笑抚着袖口的五爪团龙,叹道:“他年纪小,有善心,你去求求他,他必不会让人打死你。你再央求他放你出宫,他会答应的。你出宫以后,替我做第一件事,去征西大将军蔡家祯家里,找到蔡家小姐蔡念真,告诉她,我在皇宫……”
桂喜听了,记了一会,将那些话记下,又问道:“第二件事呢?”
“再找一个小皇帝身边的太监,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他。”
“为……为什么?”
“没人帮你,你如何求情?”
“可是……”
“你把这些事告诉谁,谁就要死,他不敢不听你的。”
“奴才认识一个皇上身边的人,叫桂富……他可以吗?”
“可以。”王笑缓缓道:“切记,太后必定不信你真的疯了,一定会逼供你,你就算死也不能出卖小皇帝和桂富,否则他们不会再保你。明白吗?”
“明白。”
王笑闭上眼,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你不明白啊……
福临长在帝王之家,就算是年岁小,就算是有善心,他的善心也不是给你们这些奴才的……
第二天,桂喜便在王笑面前被一点一点勒死。
他瞪着王笑,很想问一句:“为什么皇上还没来救我?”
“为什么……你告诉我的啊……不要出卖皇上,他会来救我……为什么还不来?”
但他已说不出话来。
王笑站在那,看着桂喜,脸上的表情似有些悲悯,又似乎有些冷漠。
“因为,我是骗你的……对不起。”
王笑在心里长长叹息了一声,闭上眼,开始等福临来找自己。
又过了一夜,次日,布木布泰在宫中宴请蔡家家眷,下旨将蔡家子女赐婚。
正是那时候,一个小宫阉打扮的小男孩拉开屏风,缓缓走进王笑所在的屋子。
“福临?”王笑偏了偏头,笑了笑,笑容和蔼可亲。
福临辫子上还沾着些草末,样子有些狼狈,眼神里却俱是怒意。
“居然敢叫朕的名字,你是谁?”
“我是你王叔叔。”
福临大怒,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额娘怎么可以这样!”
“我知道你要来。”王笑语气很平淡,缓缓道:“雍和苑是你刚出生时住的宫殿,这间屋子是给你奶娘住的。桂喜说,你小时候养过一条狗,后来不见了,宫墙那边却还有个狗洞,想必你是自己钻进来的?”
福临没有回答他,却是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匕首。
王笑轻轻一笑,又道:“你额娘和我搞在一起,这种丑事,你不敢告诉别人,所以打算自己来解决?但你打不过我,带人了吗?”
福临眼中俱是寒意,道:“朕要先阉了你,再把你弄死!”
“唔,看来桂富还没告诉你我的身份啊。”王笑浑不在意,笑道:“你王叔叔我啊,叫王笑。知道你爹,不对,你皇阿玛是怎么死……”
“啊!”
福临大喊一声,扬起匕首便扑过去。
他是爱新觉罗和博尔济吉特的孩子,从小练习弓马,年纪虽小,在宫里一个人也可以打好几个侍卫……
“嘭”的一声响,王笑毫不留情一拳挥在福临脸上,手上的铁链迅速将他勒起来。
“当”的一声轻响,匕首掉在地上。
王笑似乎觉得有些好笑,问道:“谁给你的自信?觉得自己很能打?”
福临有些不可置信。
自己确实一人可以打好几个侍卫……
他喊张开嘴还想喊,王笑却是拿起一条布塞在他嘴里。
接着,王笑一手紧紧制住福临,一手解了他的衣服将他紧紧捆了起来。
福临大恨,怒得整张脸都涨红起来。
王笑又抽下一层床单,拿着匕首一边割,一边包扎,捆得极是认真……
好不容易将福临包成一个大粽子,他随便一丢将匕首丢进另一边的桌下。
“阉了我?你额娘晚上还要用呢。”
如此漫不经心自嘲了一句,他在福临头上一拍,一脚将他踢进床底……
床底下很黑,福临很想要挣扎,但不知王笑从哪学来的捆人手法,将他捆得半点不能挣扎,竟是想抬头撞地都不能。
“呜……”
布条塞在嘴里塞得很深,外面又被一层一层裹着,却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良久,他便听到额娘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又过了一会,福临一愣,忽然觉得天塌地陷……
~~
布木布泰说的不错,王笑并不能短短时间内说服两个太监劫走福临,也不能让蔡家祯反水。
他不可能预料到所有人的反应。
但他知道每个人的野心与猜忌,便能将这一潭水搅浑。将所有事串联起来,编出一个让布木布泰相信的谎言。
他知道福临会偷偷来找自己;知道桂富会偷偷跑出宫;知道多尔衮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剩下的,也只有赌一把。
他也算错了很多事,比如低估了布木布泰,总之,并没有达到预想中最好的局面。
此时才跑出宫中不到百步,身后的利箭便倏然射过来。
王笑转头看去,只见追兵已纵马追来,顷刻便要到眼前。
塔尔玛忽然摔倒在地,秦山河护着怀中的两个孩子,背上中了一箭……
“快跑……”
第628章 采桑子
此时这种情况让秦山河极是左右为难。
护家小还是护王笑?他需要做出一个选择。
他将两个孩子往王笑怀里一塞,大喝了一声,便提刀向后面追来的侍卫迎上去。
气势之盛,似要凭一人阻挡百余人。
绝境之中,他选择了以一种不可能的方式去挡。
“走啊!”
王笑手里抱着两个娃,一个两岁大,一个三个月多大,都是张大了嘴哇哇哭个不停。
地上塔尔玛挣扎着爬了起来,看了看两个孩子,又看了看秦山河,亦是放声大哭……
箭矢袭来,周围鲜血四溅。
二十个秦家旧部一个一个倒下去。
他们本已投降,为了秦山河,再次将自己送进了死地。
这短短的一瞬间,王笑忽然感觉到巨大的绝望。
自己害死了那么多人,又把从容赴死的秦山河从牢里逼出来。结果走到这种境地,把人家剩下的一点部属带着、把人家老婆孩子带着,跑到这里任人屠宰?
……
布木布泰远远望着王笑,恨不能将他的血肉一口一口咬下来。
她要看看当秦山河一家被按在案板上、当屠刀扬起,王笑能不能意识到自己错了。
“你居然敢这样对本宫,你居然妄想从本宫身边逃开……”
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自己的儿子,但眼下,她要看到王笑的痛苦,她不打算再原谅他……除非,他跪在自己脚下,把心掏出来哀求。
下一刻,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布木布泰皱了皱眉,目光望去,只见二十余骑远远飞奔而来,个个脸上蒙着布、让人看不清面容。
“吁……”
骏马长嘶,蒙面大汉中有人大喝道:“快上马!”
声音是用汉语喊的,很是醇正。
那边秦山河正执刀与一群侍卫战成一团,一人陷在重围当中杀得虎虎生威,虽浑身是血、伤痕累累,却如貔虎野兽般酣战不休。
自从他投降以来,这还是时隔多年后第一次拼命全力杀敌,一身技艺泼洒而出,杀得那群侍卫尽皆胆寒。
那二十余骑蒙脸大汉见了,策马上前便去帮秦山河。
当先一人手执一根长戟,武艺虽不如秦山河,却是杀意凛然,冲锋起来悍不畏死,一股血勇之气杀得侍卫们士气又是一滞……
布木布泰远远望了一小会,便已猜到来的人是谁,脸上怒意更盛。
原本王笑徒步而逃,不可能逃得过追捕,如今来了马匹,形势便陡然翻转过来。
布木布泰又向身后的皇宫回望了一眼,知道若不尽快带皇帝去弹压,局面便要控制不住。
于是,她转身向宫墙上走去,从一名侍卫手上拿过一张弓。
此时王笑一行人已跑了一百余步,宫墙上的普通侍卫再难射中他们。但她布木布泰是合撒儿的子孙,合撒儿以“神箭”著称,科尔沁在蒙古语中的便是“造弓箭者”,她虽是女子,箭术却极是不凡。
张弓。
布木布泰眯着眼,在混乱的人群中寻找着王笑。
顺着箭矢望去,视线中,一个蒙面骑士正在拉王笑,那骑士身形纤瘦,似乎是个女子。
王笑怀里抱着两个孩子,没有躬身,整张背都露在外面……
~~
王笑翻上马背,怀里的两个孩子还在哇哇大哭。
他四下看了一眼,只见那边秦山河夫妇与余下的秦家旧部也已上了马。
“走!”
王笑身前的控马的女子回过头,虽蒙着面,脸中却显出欢喜来。
“侯爷……”
蔡念真轻唤了一声,声音微带着些颤抖。
她没想到,自己终于还是拥有了王笑……
那一天,让人讨厌的伊哈娜又给她下了帖子,她本是不想去的,但一个降臣之女如何敢得罪盛京城的格格?
只是当时蔡悟真病了一场,蔡念真等大夫替兄长看过病才出门,赶到伊哈娜府中的时候便晚了不少。轿子才落下,她便看到乌云珠出来。
“小格格这么早便走……”
话到一半,蔡念真看向乌云珠身后那人,身子一颤,整个人便愣在那里,她张了张嘴,差点便将王笑的名字喊出来。
“蔡姐姐,这是布尔玳送我的先生李京花……”
乌云珠的话语回荡开,蔡念真仿佛没听到一般。
“小格格,我和蔡家小姐说几句话可以吗?”王笑俯身向乌云珠问道。
“好啊。”
王笑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万福礼,又道:“蔡小姐这边。”
两人走了几步,蔡念真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红着眼低声道:“侯爷是想说……今日我便当作没见过你,我知道的。”
王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似有些信不过她。
蔡念真自知在锦州做的那些事惹得王笑不快,便又道:“之前是我自作多情,总之……总之我不会出卖侯爷便是……”
她说着,眼中又有泪流下来。
王笑似乎有些犹豫,想了想,最后轻声道:“那便谢过蔡小姐了。”
平淡的声音一如当时在锦州他拒绝她的时候,蔡念真心一颤,忍不住又问道:“侯爷你是不是……真的就未曾……对我动过心?”
这一句话,王笑再次犹疑起来,看向蔡念真的目光重新变得复杂了些。
“我……我只想要一个回答。”蔡念真又道。
王笑想了想,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从腰间掏出一张纸,缓缓递在蔡念真手里。
“当时,蔡小姐让我回诗,我其实是回了一首的,只是不敢给你……这些日子,我战场奔波,几次濒死,却未曾将它丢掉……”
蔡念真不敢当场看那张纸,心不在焉地进门与伊哈娜打了个招呼,回到轿子上才将那张旧旧的纸摊开,只见上面是一首《采桑子》。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一词读罢,蔡念真泪如雨下。
没有人懂这一场痴恋对她而言是如何刻骨铭心,也没有人懂这一首词给她的震憾。
要是何等深情,才能作出这样一首词?
锦州演武场上,少年风姿隽永、少女情窦初开,一瞬恍如隔世。
辗转千里再次重逢,她才终于追寻到他的心意。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他原来,是这样的啊。一场相思,原来他心里的苦一点也不比自己少……
蔡念真便打算要将王笑救出来。
这件事似乎是很大一件事,但她毫不犹豫便下定了决心。
她想了想,便偷偷跑去见了她大哥蔡悟真。
“你们都下去,我有话和大哥说。放心,他不会自尽的。”
待下人都退了下去,蔡念真便压低声音道:“大哥,你想不想回楚朝?”
蔡悟真那双无神的眼睛里猛然亮了一道光。
“我认识怀远侯,大哥你知道他的,领三万铁骑入清……大哥你肯不肯和我一起救回他?有朝一日,他必能带你杀多尔衮,为嫂子报仇雪恨……”
蔡悟真只回答了三个字,虽还有有气无力,却带着说不出的狠意。
“怎么做?”
盛京城中,征西大将军府的两个兄妹便这样开始偷偷地计划着背叛,有些不可思议,也有些疯狂。
俩兄妹其实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们心里都像长了蔓草的荒原,火一点就燃。
整个过程,他们从头到尾都没向对方提起过父亲,似乎将蔡家祯完全忘记了一般。
两天之后,王笑在昭陵身死的消息传来,蔡念真眼前一黑,晕倒在地,接着大病一场。
而蔡悟真在开始这个计划之后却是异常坚定。
他不管王笑死没死,他都打算要继续反叛清朝。
他告诉蔡家祯自己想通了,开始恢复体力。
但蔡家祯依然信不过他,每天都派人盯着他。
蔡悟真需要蔡念真的配合,可惜她缠绵病榻日渐消瘦,根本就不再理会这些。蔡悟真没了妹妹的帮忙,在父亲的监视下便举步维艰,毫无进展。
等到宫中赐婚,要将蔡念真许给豪格,蔡念真心里便萌了死志。
以前秦守仁这样的男子痴缠她,她只觉得自己命苦,只能被那样的俗人看上。如今被赐婚给豪格,还不如秦守仁……但她已得了王笑的心,反而觉得已不枉此生。
那天夜里,蔡念真斟了一杯毒酒才打算自尽,忽听下人禀报道:“小姐,有人求见,道是有重要事情相告。”
接着,来人一句话便让蔡念真活了下来。
“怀远侯如今就在宫中……”
从王笑的死讯传出之后近二十天的时间,蔡念真若肯帮忙,蔡悟真足以凭大公子的身份拉扰不少人。
二十天都被这姑娘唉声叹气、一病不起地耗过去了,接下来四天里,兄妹俩费尽功夫,也才收拢了区区二十余人。
蔡悟真也没去怪妹妹。对他而言,反正事成最好,事不成,死而已,他最不怕的就是死。
今日打探出皇宫生变,有兵马往蔡家而来,蔡悟真毫不犹豫便点齐心腹直奔皇宫。
蔡念真也不去想二十余人多还是少的问题,她心里只在乎王笑。
赶到宫门,正见王笑奔出,她便连忙赶过去,拉着他上自己的马,只觉得心中欢喜得似要炸开来……
——上苍待我不薄,终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此时她转头看向王笑,眉眼里满是笑意与深情。
“快走!”王笑一手抱着一个孩子,大喝道。
蔡念真便有些委屈地转回头,扯起缰绳,她马术并不好,跨下的马儿便打了一个转,让王笑看得大急。
“快走啊……”
下一刻,一支利箭嗖的一声射来,从侧面贯入蔡念真的脖颈!
蔡念真眼中的欢喜还未褪去,执缰的手已缓缓垂了下来……
血溅在王笑脸上,他瞪着眼,只觉心里“嗡”了一声。
第629章 来配合
宫墙之上,布木布泰一箭射出,头上的凤冠依然很稳,连珠玉也没有摇晃。
她眯着眼,眼中杀意依旧。
再次捻起一支箭,她目光望去,只见王笑一行人已策马奔走。
——逃?你就算逃到楚朝,也休想逃开本宫的掌握……
布木布泰放下弓,便又是一道一道命令吩咐下去。
“告诉济尔哈朗,皇上找到了,速调镶蓝旗平乱,维护我大清安稳。”
“传令下去,封锁城门,围捕楚寇余孽,绝不能让他们逃出城……”
~~
马蹄踏在长街之上。
秦山河夫妇已策马过来接过王笑怀中两个孩子。
王笑怀抱着蔡念真,扯着缰绳纵马而驰。
前方又有一队清兵围堵过来。
远处,盛京西北方向的地载门已被缓缓关上。
“调头走!”
一行人迅速调转马头,向城南奔去。
“你撑住……我带你回楚朝……以后,我们……”
王笑低声对蔡念真唤了一句,却只觉得怀中的她的身体已一点一点冷冰下来。
巨大的愧意再次从他心中弥漫上来……
~~
布尔玳送走王笑的前一天。
“伊尔娜家的聚会常请的便是我、乌云珠、蔡念真……”布尔玳掰着指头数着。
“蔡念真?”王笑皱了皱眉。
“怎么?你们什么关系?”布尔玳眼睛眯了起来,很有些警觉。
王笑板着脸叱了她两句,直到将布尔玳气得哭了,才又好言好语哄她。
“去拿张纸笔给我,旧些的纸。”
“我家没这些东西。”布尔玳没好气道,却还是去找了纸笔来。
对于王笑而言,既然蔡念真很有可能出现,他便要做好打算。
想了想,便先准备了那一首词。
将纸收好,他看着布尔玳又叹道:“等我走了,你和你阿哥回赫图阿拉城去吧。这盛京不是你们该呆的地方。”
“南蛮子你瞧不起谁?!”
“听话,以后我若领兵攻回来,你们兄妹的恩情,我会还你们。”
“吹什么牛,姑奶奶能信你……”
次日,王笑盼着不遇到蔡念真,却还是遇上了。
原本听她说不会出卖自己,那一番骗人的鬼话和那一首词他便不打算拿出来了。
秦守仁之事,虽然他说不上要替秦家报仇,但也觉得不喜蔡念真。
本来,话到这里,彼此再无瓜葛也好,偏偏蔡念真又问了一句:“你真的未曾对我动过心?”
王笑便纠结起来。
——眼前这个姑娘好像是个恋爱脑,要是处理不好,很麻烦的样子。
骗她?还是不骗她?
不骗她,回头谁知道又添出什么麻烦来。
反正她骗过秦守仁,一报还一报吧。
依原本的计划,若是在昭陵能跑得掉,这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但最后,他还是害她送出了命……
~~
此时王笑抱着怀中的尸体,想着自己当时那些心思,巨大的负罪感便轰然压了下来。
步入辽东开始,他就像是一个灾星。
清盛、楚亡,大势滚滚而来,无数人想要顺服,却偏偏有人不甘,偏偏有人要逆势而行。
逆势而行,便有代价。
一路而来,有许许多多的人帮他,为了忠、为了义、为了情、为了仇……但这大势面前早已容不下个人的忠义情仇。
当王笑利用大势难容的东西将这些人聚在一起,他便成了灾星。
受国之垢,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两个国的‘垢’与‘不祥’压下来,世间又有真有几个人能受得住?
这种负罪感比别的情绪还要让人窒息,有那么一瞬间,王笑突然便在想……算了吧。
自己已经尽力了,眼下似乎也已经走到了绝路。
他领着人奔过长街,一路看到西边的外攘门被关上、怀远门被关上,身后追兵越来越多……
快马冲到南城,天佑门也在眼前被缓缓关上。
又一群追兵从沈阳大街拐出来,轰然截在他们面前。
“走不掉了!拼了!”
秦山河、蔡悟真大吼一声,提起武器狠狠撞上去。
“杀……”
听着这样的嘶杀,王笑仿佛在一瞬间回到与关宁铁骑并肩厮杀的战场,他身子一抖,陡然清醒过来,驻马四下望了一会,开始极是冷静地观察着这座城池。
“走!掉头,再绕一圈!”王笑大喝道。
秦山河、蔡悟真本是要拼命一搏,闻言再次勒马,拼力从战阵中抽身出来。
仅剩的三十余人迅速穿过一条小巷,调头向东面城墙冲去。
这些人原本都不是王笑的部属,说不上对王笑令行禁止,但他们听说过之前的几场战役,对王笑的指挥有些信心。
他们不知道王笑在找什么,只觉得城门都已关闭,时间过得越久清兵越多,还不如尽快殊死一博,能多杀一些清兵……
今日多尔衮与豪格在皇宫厮杀,清军也是一团混乱,正是借着城中这样乱糟糟的情况,他们得以奔走于盛京八门之间。
但,所有城门都已紧闭,追兵紧追不放,不时有人中箭摔下马,人越来越少,却始终没有看到转机……
“拼了吧!”又有人喊道。
“不急,再看看。”王笑继续用目光梭巡着城池。
“你在找什么?”秦山河终于问道。
“玄策在城内。”王笑道。
“怎么可能?”
王笑没有回答,他很确定,秦玄策就在城内。
布木布泰一直在派人拦截秦玄策一行人,以昭陵为中心,方圆百里都搜查过了,却没有一点线索。这只能说明秦玄策一行人返回了盛京。
今日,这小子若是够聪明,便该配合自己打开一道城门。
羊倌手上,可是有多尔衮的信令的。
但这只是推测。
这个希望显然是极渺茫。
“秦玄策,在的话,出来打个配合啊。”王笑心中极是着急……
~~
秦玄策确实在盛京城内。
逃出昭陵,见王笑死了,他便决意为王笑报仇。
另一方面,他们身在清朝腹地,要逃回楚朝也不是易事。羊倌一拍大腿,便觉得在逃命的路上被捉,还不如豁出去干掉几个建奴。
他们便潜藏在盛京,准备行刺多铎。
羊倌对盛京城颇为熟悉,在昭陵见过他的人也不多,藏起来并不难。
但行刺多铎却很难。
几人埋伏了二十余天一无所获,正打算在秦山河行刑时去劫法场,结果秦山河竟又被起用了……
秦玄策马上便闻到这件事不对,让羊倌继续打探消息。
今日盛京城出了乱子。他们马上便反应过来,出门一打听,听得满城大喊“捉拿楚寇余孽”秦玄策简直如疯了一般。
“王笑没死!我就知道他没死!”
“你又知道了?”羊倌嘟囔了一句,问道:“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秦玄策踱了两步,沉吟起来:“论计谋,我不输王笑,他能想到的我都能想到……那现在……怎么做呢?”
“我们冲出去接应侯爷!”
“那有什么用?”
秦玄策想了想,忽然道:“我们去骗开城门!你去把正白旗衣甲和多尔衮的信令拿出来……”
秦玄策将两鬓剃了个精光,亦是扮成旗丁,几人收拾停当,以羊倌为首,便向城东抚近门行去。
远处清兵来回奔跑,秦玄策颇有些紧张。
“羊倌,你别鬼鬼祟祟的。”
“老子长得就这个样子……”
说话间,一队人马与他们擦肩而过。
秦玄策怕被人认出,连忙低下头。
——自己长得太俊了些。
下一刻,有人在他肩上一拍,秦玄策身子一僵,手便按在刀上……
第630章 抚近门
城东,抚近门。
守城的清军将领名叫富察·法特哈。
富察氏是女真最古老的姓氏之一,源于唐朝末期女真通用三十姓之一的“蒲察”。
法特哈属镶黄旗,天然便站在大清皇帝这边。
这几天皇帝失踪,今天多尔衮又突然发动兵变,法特哈正在如临大敌之际,忽然收到旨意,言是皇上已经找回来了,吩咐他严守城门,既不得放多尔衮派人出城搬救兵、也不得走脱了楚寇余孽。
法特哈便迅速下令关闭城门。
传旨的人却是太后娘娘的亲信,还特地交待了他几句。
“先前在昭陵有几个楚寇逃脱,始终搜查不到线索,很可能是又跑回了盛京。这些人持有睿亲王信令,你看仔细了,这个样式的……若是见到,马上将人拿下。”
法特哈便将这事记在心上。
及至下午,城中忽然一片大乱,接着便见几名正白旗旗丁奔至城门前。
“我等有事出京,速开城门!”
法特哈喊道:“城内有楚寇余孽作乱,你们等着……”
对方为首一个长相油滑的汉子便喝道:“耽误了睿亲王大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睿亲王?”
法特哈心中冷笑一声,心道:“防的就是你们这些睿王的人。”
他却是又想起楚寇持有睿亲王信令之事,便道:“你们的信令呢?拿出来给爷看看。”
那几名正白旗兵丁对视一眼,似乎有些为难,那长相滑油的汉子伸手往怀中掏去,磨磨叽叽的样子。
法特哈眼中审视之意愈浓,缓缓伸手按在刀上。
这一刻,他非常怀疑这几人就是楚寇。
——呵,这些楚寇当爷是傻的不成?一块信令在昭陵用过、闹出了那么大乱子,如今竟还敢再用。
这般想着,法特哈向下属使了个眼色,按在刀上的手又握紧了一些。
那面相油滑的汉子动作很慢……
终于,他将手缓缓拿了出来。
法特哈目光看去,却见他摊开手,手中赫然是一块……污垢。
接着,那面相油滑的汉子手指搓着那块污垢,一捏……
法特哈眉头一挑:“你他娘的……”
“哈哈,有些日子没搓了,痒得很,痒得很。”
法特哈大怒,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却见几名正白旗丁当中一人连忙上前,低声赔笑道:“将军勿怪,勿怪,他就这个德性。”
法特哈转头看去,只见这是个畏手畏脚的中年人,脸上满是笑出来的褶皱,身上也没披甲,一身官袍,但看着品级很低。
“你又是谁?!”
“奴才邓景荣,三月前自拔来归,立了一点点小小的功劳,如今忝为我们大清朝刑部典薄。”
“哦?”法特哈上下打量了这邓景荣一眼,见他大小也是个汉官,便稍客气了些,道:“不许出城。”
邓景荣又赔笑了一下,却是从袖中掏了一枚信令,低声道:“奴才是范大人的人。”
法特哈目光一瞥,见果然是内院大学士范文程的信令,脸色便完全缓和下来。
“自己人啊。”如此感叹一声,他指了指那几个兵丁,问道:“他们呢?”
邓景荣笑容愈发谦卑起来,低声道:“事关机密,还请过来说。”
两人向旁边走了十几步,站在一处城墙边,邓景荣四下一看,方才道:“那是范大人在睿王旗中安插的眼线,今日出城是要拿睿王劫持皇上的证据……”
“早说嘛。”法特哈挥了挥手,转头喝道:“开城门!”
抚近门缓缓打开……
正白旗几个旗丁中,秦玄策回头看了一眼,见长街纷乱却根本没有王笑的身影,他心中便焦急起来。
——该怎么通知王笑呢?
下一刻,却听那边邓景荣喊道:“小俊,你过来。”
秦玄策一愣。
——我长得最俊,应该是叫我吧?
“愣着干嘛?!还不过来。”邓景荣又喊了一句,絮絮叨叨道:“几位爷守城门辛苦,把孝敬拿上来。”
秦玄策低着头,忙不迭便跑上前去。
“别给爷耽误,快出城!”法特哈叱了一句。
秦玄策放在腰带的手便停了一下。
他悄悄抬头瞥去,却见法特哈脸上不悦,眼中却有几分期待。
——狗东西装腔作势,吓小爷一跳。
“愣着干嘛,呆小子。”邓景荣又骂道,说话间上前两步,似要伸手打秦玄策。
这一下动作虽轻,却恰好挡了挡法特哈的视线。
接着,寒光一闪,一把匕首便迅速贯进法特哈的咽喉。
秦玄策这一出手,半点也不拖泥带水,见血封喉如闪电一般。
邓景荣见机也是极快,一把搀住法特哈,拿头抵住他的头,做出密语的模样,另一支手却是从法特哈腰间解下一枚令牌抛给秦玄策。
秦玄策会意,抄过令牌便向城墙上跑去……
~~
那边羊倌眼珠转动间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脸上浮起贱兮兮的笑容,将城门口的兵士套近乎道:“今日这城门为何防备如此森严?”
“宫里的事你没听说吗……”
几个笑着聊了一会,守城的兵士目光看去,见自家主将还在和那小官私语,眉头一皱,渐渐戒备起来。
“这城门可不能这样一直开着,你们到底走不走?!万一……”
“轰!”
一声巨响,城头上一尊火炮轰然吐出炮火,远远炸在城内一队清兵身上。
那守门兵士一声大喝还没喊完,脖间血花溅开,人便倒在地上。
“动手!”
羊倌一刀劈下,大喊一声,便向守门兵士扑上去……
“又……又来?!”
“是楚寇!杀啊……”
“关城门!”
混乱的大喊声中,守城兵士纷纷操起兵器向羊倌等人杀来。
“侯火,你带人去帮小秦将军,剩下的人,和老子一起守门!”
羊倌这边人数不多,算上邓景荣也不过七人,守城兵士却有两百人之多。
但守军分散各处,冲也来也要时间,羊倌也只求能将城门守住片刻。
事到如今,他要赌一把,赌侯爷能不能在这短短的时间能向抚近门突围。
“杀啊……”
侯火才冲到城梯,抬头看去,只见城墙上秦玄策如落叶一般飘下来。
“啊!”
侯火一愣,心道:“小秦将军怕是要死了。”
下一刻,却见一柄长矛刺在地上,被压得如满弓一般弯下来。秦玄策握着那长矛,忽然一松手,整个人便再次弹起来。
“让开!”
侯火吃了一惊,身子一翻便从台阶上滚下来。
秦玄策轰然撞在一队守军身上,又是一地人仰马翻。
接着,他抢过一柄长刀,横扫而出砍翻几名守军。
“杀啊!”
秦玄策才觉酣畅,却见阶下又是一列清兵提起长矛冲上来,长矛齐齐贯进侯火的身体……
他悲呼一声,闪过向他攻来的长矛,飞快从侧边跃下,背上已吃了一记。
他脚下也有些受伤,一瘸一拐地边战边退,退到城门,环顾看去,片刻之间七人已只剩四人。
下一刻,马蹄声响起。
秦玄策转头看去,赫然便见到了王笑……
——咦,他居然还抱了个姑娘……可惜。
“王笑!”
“侯爷!”
“快啊……”
~~
王笑紧紧抿着嘴。
他跑到现在已经又是遍体鳞伤,三十余人也只剩下十余人。
但看到秦玄策、羊倌,看到开着的城门,战意与豪情再次涌上了他的心头。
“冲出去!”
王笑一刀劈下,领着人马奔腾向前,如一支利箭倏然向城门席卷而来……
蔡悟真紧紧握着手中的长戟。
这一刻,热血激在他的脑中,他只剩杀意。
——怀远侯王笑,原来是这样的,原来他也只是凡人。但他不是自己的父亲蔡家祯,他能战到最后一刻……
只有战到最后一刻,才有生机。
只要战到最后一刻,建奴并非不可战胜。
妻儿的血海深仇、投降后的屈辱……所有一切在蔡悟真脑中翻腾,只化成一声大吼。
“杀奴!”
长戟猛然贯出,轰然刺穿一名清兵,带着雷霆之势瞬间又贯穿两名清兵!
~
“啊,这……”秦玄策惊呼一声。
他正被秦山河拉着上马,余光间瞥见这样一幕,登时吓了一跳。
“这人是谁?这……这么猛?”
“蔡悟真。”
“放屁,蔡悟真这狗东西在我手底下过不了十招!”
秦玄策大恼,一刀又劈下一名清兵。
秦山河没有回答他,若要有蔡悟真那样的经历才能变得强悍,他宁愿秦玄策一辈子混个二流武艺。
“邓景荣!你他娘的快上马啊!快……”
战场上只有秦玄策还在咋咋呼呼地大喊,其他人尽数沉默着、厮杀着。
接着……他们凛然冲过城门!
“莫走了楚寇!”
城内城外,清兵大喊着向这边冲来。
王笑仿佛没看到这些追兵一般,一边纵马,一边抬头望向远处的绵绵群山,如痴了一般。
群山依旧沉默,天高,地阔……
第631章 山中人
太行山东麓。
滹沱河蜿蜒而下,群山绵绵。
三尖坨上又汇集出一个小村寨,寨主叫铁豹子。
铁豹子是山贼出身,造反被官军杀败了,如今另立山头再开山门按道理也还是个山匪窝,但他的两个先生反复强调过“这是个村寨,不是土匪窝”。
村寨就村寨吧,铁豹子无所谓这些,想着该打劫还是去打劫。
可惜,当山贼便像是开铺子做买卖,也是要看地段和市口的。如今这地方偏僻,没有什么往来客商,大部分时候还是得靠自己种地为生。
好在数月间也没官府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来打扰他们,不用纳粮交银,他们打猎种菜终于还是在山上活了下来。
随着逃难的人渐多,村寨也有了三百余人。
有一天,铁豹子正拿着锄头在山间忙活,牛老二提着个箩筐跟在他后面。
虽然铁豹子说来也是统领过数万大军的造反头子,但他是贫苦人家出身,一手农活也没落下,十分擅长挖野菜。
牛老二捡了几个核桃丢进筐里,道:“大哥,这也没啥果子了,俺们回去吧。”
“再看看。”
“可是,”牛老二道:“该到先生讲学的时候了……”
“老子就是不爱听他们讲学才跑出来。”
“哦。”
两人又走了一会,转过一道山壁,却是一愣。
只见山石上站着三人,正是孙知新、胡敬事、诸葛老三,正看着山下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
双方照面,胡敬事“啊”了一声,道:“差点忘了还要讲学,正好大当家也在这里,今天就在这山上讲学吧。”
铁豹子一张脸便沉了下来。
——这他娘的不是扯淡吗?
“你们在看什么?”他岔开话题。
诸葛老三便叹了一口气,道:“寨子里人越来越多,靠山上这点地怕是养不活,我和两位先生正在想办法。”
“俺们威风寨以前那么多人都养得活,怎么就养不活了?”牛老二插嘴道。
“废话,现在又不能打劫。”铁豹子说着,斜瞥了孙知新一眼,颇为不满。
他是寨主,这事自然也想过,便道:“这事老子也考虑过,再占个山头吧。”
孙知新点点头,道:“大当家所言极是,我们和三当家便是在看哪个地方合适。”
“这他娘到处都是山,哪不一样?”
孙知新手一指南面,道:“柏坡如何?”
铁豹子目光望去,只见孙知新所指的赫然是他们相遇时的地方,西柏坡。
那是滹沱河北岸的一大片滩地,铁豹子便觉得有些不安全。
“我们是山贼,又不是官府,哪敢占那么大地方?”
“大当家你也是造过反的人,行事何必畏首畏尾?”孙知新道:“如今逃难来的人越来越多,躲在这山上是养不活的。我们既是为了这些流民,又何惧官府?我与三寨主看过,柏坡土地肥美,种粮食必然收成颇丰。”
“收成好有什么用?这兵荒马乱的,种了粮,别人来一把就给你抢了。”铁豹子摇头道。
“柏坡三面环水、一面环水,易守难攻。若遇流寇,随时可躲回山里……”
“流寇?老子就是流寇。”铁豹子嘟囔一声,便道:“既然还他娘的要躲回山里,下去种地有何用?”
“若世人都像大当家你这样想,世上哪还有粮食?”孙知新坦然道:“唯有种粮可安世道,别人不愿种,我来种,一年的收成被抢了,下一年我接着种。”
铁豹子很是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道:“老子就觉得山里好,老子是寨主老子说得算,就再占一个山头。”
胡敬事便拉了拉孙知新,道:“这铁豹子是让官兵打怕了,成了缩头乌龟……”
他声音不大却也不小,铁豹子不由大怒,喝道:“老子怕他个卵!”
到柏坡占地种粮的事情便这般决定下来。
……
山中不知岁月,铁豹子等人并不太知道天下间在发生什么。
他们从流民口中得知唐中元东征,却也不知其军队到哪里了。但反正天下是楚朝的还是瑞朝的他们也并不关心,自己能活下去才是正经。
倒是孙知新与胡敬事对王笑入辽东一事颇为关注,每每向人打听,却也只打听到只言片语。
而永平府被屠之事过了两个月他们才得到消息,胡敬事眼一黑便晕了过去,病了半月才好,孙知新亦是消沉了几日才重新振作起来,心里却愈发坚定。
国不强则任人欺辱,这道理一点一点在他们心中刻了下来……
这一年黄河以北的形势显然还很糟糕,每日都有逃难的人过来。
如今得了开阔的地盘,孙知新与胡敬事便想将人留下来。
但种地收粮并非一朝一夕的事,他们不过是两个书生,一时也没办法搞出吃的来养活这么多人。
若非有铁豹子这些豪强镇着场子,只怕原来的三百人也要被流民抢个干净然后一哄而散。
在有收成之前要怎么办?孙知新与胡敬事每天都在此感到头痛。
这一日两人正在田间翻垦,忽听一个汉子凑过来道:“两位先生这地翻得也忒……差劲了些。”
两人转头一看,来的是往日相熟的汉子,叫作田八,身后还跟着他儿子田永。
田八这话虽不好听,却只是实话实说,接着又道:“两位先生歇一歇吧?等小的翻完那片地,小的来翻,小的一人能比两位先生翻三天都翻得多。”
孙知新想到自己只剩一只手,颇觉有些受挫。
但事实上,他就算有两只手,这辈子翻地也翻不过田八。
下一刻,田永便递了个丑不拉叽的果子过来,道:“先生吃。”
孙知新从未见过那果子,便问道:“这是什么?”
“蕃薯。”田永稚声稚气道:“昨天有一群人难逃过来,爹爹帮他们盖房子,他们拿蕃薯给爹爹。说是京城带来的,可以种在荒山上……”
孙知新一愣,接过那蕃薯看了良久。
他隐约记得自己在京城时似乎听说过这东西。
但这些东西就算能种在荒山之上补充收成,却也解不了燃眉之急。
过了一会,他忽然想到什么,拉过胡敬事便道:“怀远侯!怀远侯在京中之时,是否办了一处……”
“京郊产业园?”
“不错,产业园。”孙知新语气飞快道:“怀远侯事事可为吾辈之师,如今我们遇到的困局,他必是也经历过,才办了这京郊产业园。”
胡敬事便亦是恍然,却又问道:“孙兄是想……”
“我想再去一趟京城,一是到京郊产业园求教如何养活流民,二是向怀远侯求些粮食,三是多买些蕃薯之类的作物作种、补充收成……”
~~
对于两个先生想去京城这件事,铁豹子本有些纠结。
一方面,让这两个讨厌的书生离开些日子,确实也很清静。另一方面,他又担心这两人是想跑路。
但铁豹子与他们相处了那么久,也了解他们都不是爱撂挑子的人,思来想去便决定让牛老二带他们入京。
做了这个决定,想到接下来一阵子不用听他们讲学,铁豹子只觉畅快不少。
难题自然也有,比如,跑到京郊产业园人家理你吗?
孙知新与胡敬事便自言与怀远侯有交情,原话是“半师之谊”。
铁豹子心中不信,不屑道:“那老子也和怀远侯有交情,老子差一点就把他绑了。”
话到这里,他想了想又道:“老子有个拜把兄弟,就是威风寨的老五,叫王珰,是京城里什么王家的儿子,好像是那什么狗屁怀远侯的亲戚,这狗屁王家的辈分乱七八糟的,老子也搞不清。总之你们去了京城,大可去找他,报上老子的名号,让他送几车粮来。”
那边牛老二点了几个人,便开始护送两个书生去京城。
一路上兵荒马乱,吴阎王和山东兵马在真定、河间一带打得不可开交。几人绕过战场,花了十日功夫好不容易才赶到京城。
京城防备森严,好在孙知新与胡敬事有功名在身,被搜了一番还是得以进城。
他们一入城便直奔王家,也分不清什么东府西府直接就求见怀远侯。
王家的门房见他们衣着破烂,也不太相信胡敬事是什么知府之子,只拿看傻子的目光看向他们。
“要求见侯爷,去公主府啊,跑我们王家来做什么?看清楚,这是从三品资治少尹王大人的府邸……”
孙知新与胡敬事一愣,便问道:“那……敢问公主府怎么走?”
“侯爷又不在公主府。”
“那……敢问侯爷在哪?是还未从辽东归来吗?”
“在哪?”那酒糟鼻的门房眉头一皱,与麻子脸的门房对视一眼,看向他们的眼光便带着警惕,又道:“说!你们是不是叛军的细作,跑来打探我家侯爷下落。”
“误会了误会了,我等久居山林,不知这些……”
胡敬事还待再说,牛老二忽然拉了他一把,走到一旁低声问道:“胡先生你们是不是傻?连俺都知道见大官要花银子。”
说着,拿出一小串铜板交在胡敬事手里。
胡敬事好歹也是官宦出身,看着这一小串可怜巴巴的铜板,只觉哭笑不得。
他们便又上前求见王珰,结果便被告知王珰不在家。
“不在家?那敢问王家大公子可在?”
“大少爷出门去了,也不知何时回来。你们可以留个名帖……”
胡敬事留了名帖,孙知新却急着办事,便又问道:“不知贵府是何人当家?”
“自然是我们老爷,从三品资治少尹。”
“可否容小子拜见?”
那麻子脸的门房跑回府通传了一番,没想到老爷竟真肯见他们。但他作为门房却还是颇为不放心,便道:“两位书生可以进来,别的人就在外面等吧……”
第632章 有抱负
孙知新与胡敬事进了大堂,只见上首端坐那男子长须飘飘、颇有气度,便行礼道:“见过王老先生。”
王康被人称惯了‘王老板’、‘王老爷’,如今‘王大人’听得也腻了,倒也觉得‘老先生’这称呼颇为不错。
看来还是要多和读书人打交道啊。
他本是无聊才见这两个书生,彼此寒喧几句,待听说他们竟是来求粮食的,他心里便有些没滋味起来。
——狗屁的读书人。
那边孙知新侃侃而谈,叙述着在卢龙县与王笑相处时的琐事,感慨“受怀远侯教诲良多”之类的话,提到蓟镇百姓遭遇又哭了一场。
王康是个生意人,什么鬼话没听过,抚着长须便说产业园不是自己在打理,但可以做主以低价卖粮给他们。
“卖?”胡敬事一愣。
“按你们要的数量,这批粮食少说要一千多两,老夫与你们聊得投机,这才做主以六百两卖给你们……”
孙知新与胡敬事出了王家,再次一筹莫展起来,他们带的银子早用完了,上哪去找六百两?
想来想去,他们在京城只认得一个罗德元,便又跑到罗家求见,罗家却是一个人都没有。
打听了一番,才知罗德元竟是被派到反军中和谈。
“朝廷大概是想派罗兄去气死唐中元吧。”胡敬事如此道。
孙知新想笑,却笑不出来。
他们在客栈住了一晚,次日还未起身忽听客栈小二在屋外道:“两位客官,有位先生来见,自称王珍。”
两人大喜,连忙爬起来梳洗一番,赶到楼下,却是一群锦衣卫扑上来,三下五除二便将他们押在地上。
“好大的胆子!还想刺杀王大公子。”那锦衣卫官兵冷笑一声,便喝道:“带走!”
胡敬事还想喊,嘴里便被塞了一条破布。
他们被押到锦衣卫大牢,迷迷茫茫地挨了两鞭子才知道原委。
却是牛老二在客栈一见王珍,大喊了一声“王正礼,还俺兄弟们命来!”接着便扑了过去……
当时剿灭了铁豹子叛乱的正是王珍,孙知新原本已经和牛老二说好不要轻举妄动,如今却还是遇到这样的事。
两人在牢里又呆了三天,才知道一介书生、没有官身,想做点事情是千难万难。
三天后,牢内被打开,一道身影立在门口。
孙知新与胡敬事抬头看去,便愣在那里,脸上涕泪横流。
“夏向维……”
~~
桌上一片杯盘狼藉。
胡敬事又啃完一根鸡腿,方才倚在椅子上打了个嗝,半点不显往日的书卷气。
孙知新却是不停拿眼看着夏向维。
接着,彼此便互通了这段时间的经历……
“……我随关宁铁骑回了京,便呆了下来。”夏向维说到这里,又道:“若老师归来,我们必能守住京师,平定唐逆。”
孙知新对他在辽东这段经历唏嘘不已,又问道:“那,你和侯爷学的那些呢?开民智、赋民权……”
“这不是当务之急。”夏向维道:“先平战乱、还四海安宁才是紧要,至于这些,以后徐徐图之也不晚。这些日子我渐渐明白过来,老师当时在青龙河畔说的,是为了我们楚人一个信念,告诉他们,这家国是他们的,如此才可人人振作。”
“可是……”
“你知道蓟镇有多少百姓吗?”夏向维问道。
孙知新一愣。
“三百万人。”夏向维道,“三百万人俯首就戮,任由几万建奴杀了数十人,反抗者有寥寥几人?民族民生民权,民族在前,唯先守民族,方有民生与民权。”
孙知新摇了摇头。
他觉得夏向维的想法有哪里不对,但这片刻之间他有些说不出来。
他想了想,又道:“但,这些是相辅相成……”
说话间又有士卒走进屋里,向夏向维低声汇报了些什么。
夏向维想了想,便低声吩咐了几句。
孙知新与胡敬事不敢偷听他的军务,身子往后避了避,目光看去,只见夏向维神情从容笃定,已有上位者的威风气。
两人再看看自己,莫名地就有些自惭形愧起来。
那边夏向维将事情交待完,那士卒退了出去,他转头看了看两位好友,却是又问道:“你们来京城,可见到了阮康平?”
胡敬事道:“上次来便见到了。”
说话间却是摇了摇头。
孙知新便向夏向维问道:“你也见过他了?”
夏向维淡淡道:“还当他师从卢公能有所进益,没想到成了捱风缉缝的钻营之辈。他如今投靠了内阁次辅卞修永,妄想拉拢关宁铁骑……蝇营狗苟,驱去复还。”
胡敬事想到自己上次见阮康平,对方颇为傲慢,此时看听夏向维语气,显然是阮康平在夏向维面前又换了一副嘴脸,俯低作小地巴结。
“永平四秀……再没什么永平四秀了。”孙知新叹了一声。
夏向维道:“我们是永平府人。”
他这句话没头没尾的,孙知新与胡敬事却明白他的意思——永平府全城被屠,他们是永平府人,肩上便该有担子……
“如今京中主事之人乃老师的兄长王珍王先生,他今日本想亲自来见你们,但有事出城了。”夏向维又道:“如今山河破碎,正是丈夫奋起之时,你们若肯出面做些事情,不妨留下来……”
孙知新道:“我们不想求功名。”
“不为功名富贵,只为一展抱负。”夏向维道,“朝廷也可以接受铁豹子的归降。”
孙知新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夏向维便认真看着他,目光极是坦诚,问道:“怎么?”
“我也不知道。”孙知新叹道:“怀远侯教了我们许多,但他自己却还是守着这个……朝廷。或许是我还没想明白,但我不想呆在这京城,怕有朝一日,自己成了阮康平那样……”
夏向维也不强求,转头看向胡敬事。
胡敬事想了想,道:“我和孙兄走。”
“好吧。”夏向维道:“你们要的粮食、物资,王先生已着人备下,他又从京郊产业园调了几位管事,你们可以带走。”
“真的?!”
“真的。”
“不要银子?”
“王老先生与你们说笑的,考验你们的心志而已……”
~~
是夜,三人抵足而眠,夏向维显然很是疲倦,一沾枕头便睡过去。
胡敬事终是忍不住低声向孙知新问道:“孙兄,你为什么不想和夏兄一样追随怀远侯。”
孙知新想了想,道:“因为他是怀远侯,我仰慕的是他知世理、通大道,而不是楚朝怀远侯的身份,他享了朝廷的爵位,要担朝廷的责任,便容易分不清自己要做的是什么……而要为百姓谋福,需要更纯粹的人。”
胡敬事有些不明白。
孙知新又道:“或许,怀远侯只是将那些世理当作手段,但,我是将它们当作一生抱负的。你呢?为何不留下?”
“我觉得你说的比向维说的对,那些……是相辅相成的……”
~~
又过了两日,王珍抽出时间见了孙知新与胡敬事一面。
这位“从心斋主”王珍,并不像他们想象中那样高高在上,反而极是随和,风仪气度也极让人心折,只是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之色。
“这是劳召,他可随两位到柏坡。”王珍说着,又引出一人。
孙、胡二人目光看去,只见那劳召颇有书卷气,但举止间又透着一股干练,显然是个懂文墨又能做事的。
与劳召一番寒喧之后,他们便又郑重向王珍道谢。
“不妨的,舍弟办产业园本就是为了让流民安稳种地,与二位正是志同道合。如今京城不稳,我也正愁如何劝人耕作……”
彼此说了些民生之事,孙知新与胡敬事正觉相谈正欢,却又有一个下人匆匆跑来,对王珍附耳低语了几句。
孙、胡二人不敢再叨扰,只好起身告退。
王珍竟是让人又将牛老二放了,让劳召带人随着他们去往柏坡。
……
处理完这桩小事,王珍便出了门,到了左府,一路进到书房。
左府书房中,左经纶如今已然痊愈,他虽赋闲在家,却显然还是耳目灵通。
“老夫听说,王珰从唐中元处给你来信了?”
王珍叹道:“果然瞒不过左大人。”
“若老夫猜得不错……唐中元怕是想和你们王家谈,而不是和我们大楚谈。”
王珍无奈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纸。
“左大人自己看吧。”
左经纶接过,眯着老眼看去,却见信纸上的内容十分不伦不类——
“吾兄王珍敬启。瑞皇告言,他没功夫和你们磨磨叽叽,要什么条件尽管开口提,但也别太过份,他有诚意,让你们也痛快点。弟王珰谨书……”
第633章 谈条件
一封古里古怪的信看完,内容虽不出所料,左经纶却还是有那么一瞬间不知如何应对。
“令弟这处事的风格……倒也有些意思。”
“左大人过誉了。”王珍道。
这样随口说了一句不相干的,左经纶已整理好条理,方才道:“怀远侯一战斩杀奴酋,威震寰宇,看来唐逆也有不得不顾忌。这信,怕是想离间我大楚君臣……”
“左大人,在下还是直说吧,唐中元确实是诚心拉拢,舍弟若是投靠过去,高官显爵举手可得。”
王珍如今事忙,不喜那套弯弯绕绕,他虽无官爵在身,京中需要他绕着弯应对的人也不多。既养成了这样有话直说的作派,今日对上左经纶,却也不打算改。
左经纶闻言便是微微一愣,苦笑起来。
“大楚天下正统,怀远侯乃天子之婿,累受朝廷恩惠,还真要投了叛逆不成?”
王珍道:“这些是虚言。”
左经纶扬了扬手中的信纸,问道:“你是如何答复的?”
“我已回了信,在和唐中元谈。”
“谈?”左经纶道:“你该知道,王笑还未归来,你作不了宣大军和关宁军的主。”
“这是我的事,左大人该考虑的是……若我王家真投了,你能怎么办?”
“老夫不是你能吓唬的。”
王珍点点头,道:“我听说,左大人近日在拉拢关宁铁骑,左家与秦家也是姻亲,怕是把左小姐许配给秦玄策之时,左大人便做好这个打算了?”
“老夫说了,大楚乃天下正统,老夫不惜一切也要维护天统。”左经纶缓缓道,“你想要如何大可明说,不必威胁老夫。”
“好。”王珍应道,“我打算借与唐中元谈判之机,带陛下与齐王离开京城。”
“果然如此。但若是老夫不答应呢?”
换成别人说这种话,王珍大可以应一句“我管你答不答应,你算老几?”之类的,但他知道左经纶虽引咎告老,在朝中的威望声势却还在,确实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不答应,王家便投降。”
“嘭”的一声响,左经纶拍案怒喝道:“王珍!老夫是在与你好好谈!”
“我也是在与左大人正经议论。”
两人对视良久,左经纶板着脸,老眼中怒气极盛。
到最后,却是王珍先苦笑了一下,又道:“你我心知肚明,京城守不住的。”
“当时唐节攻城,千钧一发,你尚且不逃。如今唐逆既肯和谈,关宁铁骑入关回援、山东兵马北上勤王,局势已有好转,你却要逃?”
王珍苦笑一声,缓缓道:“恕在下说句不当说的。论治国,左大人有经世之才。论打仗,左大人你真是……一窍不通。”
左经纶这点气度还是用的,闻言也不生气,眼中原有的怒气还褪去不少。
王珍又道:“不仅是左大人你,这满朝高官,有几个是通兵法韬略的?当然,在下也对此一窍不通。此事,我问过孙督帅以及秦家几位将军,唐中元士气正盛,兵锋正利,收复山河关后,民心威望正隆,我们守肯定是守不住的。别的不说,他若围住京城,这京中粮草能撑几天?”
“山东兵马才战胜了吴阎王……”
“不过小胜而已。唐中元如今不知虚实,又想收服舍弟,如此才暂时按兵不动,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如此说来,你还是一片公心不成?”左经纶哂笑一声,又道:“当时唐节攻京……”
“当时我们若是仓皇逃窜,是置陛下与齐王于险地。如今有了山东兵马接应,正可从容而走。此一时、彼一时。”
左经纶犹有顾虑,缓缓道:“如今谈和顺利,我大楚辽东兵马又斩奴酋而归,京城人心振奋,此时若是让陛下逃了,万民……”
“这样的迂腐之言左大人不必对在下说。”王珍道:“社稷不可轻移之类的也不必说。就是这种所有人都觉得京城能守得住的时候,才是我们护陛下南下最好的机会,这也是最后的机会。”
两人都是聪明人,话一说就透,左经纶也不须王珍再多做解释。
他不由长长叹息了一声。
他本盼着齐王莅国之后,一扫楚朝旧疴,扭转乾坤、兴复社稷。但盼望归盼望,他是最懂楚朝现状的人,自然知道王珍所言不虚。
但想到要抛弃京师,他犹觉不甘,抬起那张苍老的面容,缓缓问道:“你实话对老夫说……王笑回来了吗?可在莱州?可在姚文华军中?”
“老大人啊。”王珍轻叹一声,“我三天没合过眼了,他若真回来了,我今天便不来找你了。”
好一会,左经纶道:“好吧,接下来,你我议一议,该带哪些人。”
……
此时京城中许许多多的人并不知道,自己的运途被两个人手指一划,便决定下来。
而更多更多的人连被决定的资格都没有。
~~
这一天王珍给王珰的回信也送到了居庸关。
信自然是直接交在唐中元手上,他打开信封看了一会,果然见有两封。一封是给王珰的家书,好像说了些琐事,唐中元扫了两遍,随手放在一边。
翻开另一封,果然是写给自己的。
唐中元看了两眼,有那么一瞬间,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顷刻,他重新摆出一副淡然模样,将信递给李柏帛。
“柏帛怎么看?”
李柏帛接过,第一眼便觉得……王珍这字是真好。
他看了一会,拱手道:“王珍想与陛下谈条件。”
“哦?”
既然这信这么复杂,唐中元便也不再装模作样,哈哈大笑道:“柏帛你是知道朕的,朕确实是有些没看懂,你一句一句说。”
“是。”李柏帛缓缓道:“‘自古天下大势,或浸以隆昌、或遽以坏乱、或渐以陵迟、或能振而复起、或遂至于不可支持,天命岂易知哉?’这句话,说的是楚朝国运如何,尚不可知……
‘今瑞皇起于布衣之中,啸命豪杰,奋发材雄,决神机而速若疾雷,驱豪杰而从如偃草,王霸秦晋之地,或得天统。’这几句,是在颂赞陛下……”
唐中元颔首道:“他可是说王笑要投降于朕?”
李柏帛沉吟道:“接下来的意思是……若要王笑投降,至少也要封个郡王,还要有兵权。”
唐中元一愣,重新将信纸接过,问道:“哪一句这么说的?”
“‘然齐王尝与舍弟言……并以扫清寇孽,任切股肱,永惟缔构之勋,久著山河之誓。此家国重任,君恩似海,惟殊死以报。’”
这封信一共就这么几句话,写到这里便像是不打算投降的意思。
唐中元便问道:“怎么就是要个郡王?”
“王珍用此言借的是唐时李武穆的典故。”
李柏帛知道自己的陛下不熟悉这些,便又细心解释道:“李武穆便是李光弼,唐肃宗时的名将,与郭子仪齐名,平定了安史之乱,时人称其‘自艰难已来,唯光弼行军治戎,沉毅有筹略,将帅中第一’,官至天下兵马副元帅,被封为临淮郡王。获赐铁券,名藏太庙,绘像凌烟阁。
王珍这句话的意思是,楚朝这个小齐王,有心效仿唐肃宗中兴天下,要让王笑当他的李光弼。陛下若想让王笑投降,给的……至少不能低于这些。”
唐中元眉头一皱,沉吟起来。
“临淮郡王?天下兵马副元帅?”
“这……郡王只怕不够,看这语气,怕是要个……亲王。”
“放他娘的狗……”唐中元骂到一半,将手中信纸掷在地上。
“这小子毛都没长全,敢跑来跟朕狮子大开口!”
“陛下息怒。”李柏帛道:“这条件倒也不是不能谈,安知他不是在夸大其词。”
唐中元倒也不是真怒,虎目中精光一闪,便又问道:“信上可有说王笑在哪?”
“没提。但看字里行间的气势,像是王笑已然从辽东归来。但,是王珍在诈我们也未可知。”
唐中元点点头,又拿起给王珰那封信。
“这封你也看看……”
“是。”李柏帛看了一会,回话道:“只说了些家中之事,他还……还让微臣指点王珰学业。这一句‘若元瑜见信,烦请代为督导,匪面命之,言提其耳’便是写给微臣看的。”
“元瑜?”
“是,微臣字‘元瑜’。”
唐中元:“……”
连朕都不知道你字什么,王珍就知道?
他娘的!
“来人,把姓王的小子再提过来……”
第634章 假和谈
王珰在居庸关的日子过得其实比牢里还有意思些。
他长相就颇能让人亲近,加上脾气好,又精通斗鸡走狗的玩样,瑞军士卒对他便也还算客气。
前两日唐节还带他吃了一顿酒。一顿酒席之后,王珰在居庸关内,除了出入不得自由,就仿佛是个瑞朝的小官。
这天唐中元传唤时,王珰正和几个看守他的士卒在玩投壶。
“几位哥哥,既是瑞皇召唤,小弟便先去了。一点银子先放这,这局便当是小弟输了……”
又是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王珰离开屋子,随着亲卫一路进到唐中元行辕。
一进门,气压便低下来,王珰登时噤若寒蝉。
唐中元是直来直去的性子,也没功夫和他废话,信纸一扔,便道:“看看你兄长什么个意思。”
“是。”王珰趴过去,拾起那封王珍给唐中元那封信便看了起来。
不一会儿,他脸色一变,很是惊恐。
完了!
“说,你怎么看?”唐中元又问道。
“我看我兄弟们是傻子。瑞皇陛下英明神武,他他……他们居然不投。”
“不投?”唐中元冷笑道:“你王家好大的胆子,敢和朕谈条件。”
“啊?”王珰抬起头,脸上一片迷茫。
唐中元见他神色,有些恼怒起来,叱道:“蠢材!”
“小人愚钝,这这这……”
唐中元无奈,亲自起身走过去,指着那句‘久著山河之誓’道:“这里,用的是李光弼的典故,你可明白?”
“哦!”王珰恍然大悟,连呼道:“明白了,明白了!陛下博古通今,实乃千古明君……”
“蠢材,你他娘的还要朕教你。”
唐中元离王珰太近,那一股凛然杀气逼上来,王珰额上的冷汗瞬间便流下来,登时连话都说不利索。
“先生教唐史时,我我……不小心睡……睡着了。小人愚钝,陛下恕罪。”
唐中元斜瞥了他一眼,又问道:“依你看,这是王珍的意思,还是王笑意思?”
王珰一愣,下意识便问道:“这有何区别?”
“是朕在问你。”
“是是。但我真的不知道,我和笑哥儿其实不太熟。真的,我们虽然是一家,但玩不到一块……”
王珰说到这里,知道这个回答唐中元绝不会满意,连忙又道:“但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朕问你,以你观之,王笑可有封王裂土的野心?”
“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笑哥儿这人吧,他不太爱说话,也不怎么爱玩,就喜欢抄家,我第一次和他玩,就……就是去抄家,可吓死我了……”
说了半天说不到正题上,唐中元不耐烦起来。
要不是见王珰说得坦诚、确实不像在隐瞒,他大手一捏就要把这小子的脖子捏断。
“够了,闭嘴。你再回一封信给王珍。”
“是。”王珰松了一口大气,又问道:“这次……这信怎么写?”
“王笑有勇有谋,以任侠闻于天下,朕深赏之,盼其响从举义,从微至著,善始令终。”
王珰一愣:“就这样?”
唐中元轻蔑一笑:“你又不明白?”
王珰其实无所谓明白不明白,只是确定一下是不是就只有这些内容。
但既然唐中元问了,他便老老实实答道:“小人愚钝。”
“朕借的是唐初柴嗣昌的典故。”唐中元负手道,语气淡淡的,一派渊博的模样。
这么一说王珰便明白了,他倒也知道柴嗣昌指的是柴绍,迎娶了平阳公主,任镇军大将军,封谯国公。
唐中元的意思也简单——郡王、亲王的没有,国公可以给你王笑封一个。
王珰不明白的是,笑哥儿是楚朝的驸马,又不是你瑞朝的驸马,用这个典故显然不恰当嘛。哦,莫不是这瑞皇也打算嫁个公主……
心里这般想了一遍,王珰却不是好事的人,也懒得打探其中内情,老老实实地应下,顺口又拍了几句马屁。
唐中元见他态度端正,便将另一封家书给他,将他挥退下去。
王珰双手接过家书,正想着回去接着投壶。忽听唐中元又吩咐了一句:“朕听说你每日与士卒厮混,成何体统。往后若无事,多向柏帛请教学业。学海无边、书囊无底啊。”
王珰才出一口大气,闻言一颗心便凉了下来。
——这叫什么事?你们是反贼啊,我又不是你们什么人……要是都要读书,我还不如在牢里呆着。
~~
看着王珰垂头丧气地出头,唐中元眼中闪过些沉思之色,又让人将唐节唤来。
对上自己的儿子,他说话便干脆利落得多。
“王家在和朕谈条件,开口就要给王笑讨一个王爵。”
唐节一愣,拱手道:“若是关宁铁骑等楚军能一起投降,儿臣认为,值得。”
他对那支骑兵的战力过目难忘,犹有些心心念念。
唐中元道:“问题在于,这条件是王珍提的还是王笑提的?”
“父皇的意思是……王珍作不了这个主?”
唐节说罢,又抬眼瞥了瞥唐中元的神情,继续道:“若是王笑还没回来,此事便是王珍提的,他既然作不了主,那……很可能是假意谈判,为的是拖延时间?”
说到这里,唐节猛然眯了眯眼,想了想,忽然惊呼道:“王珍是想带楚帝南逃?!”
“不错。给你三天时间,查清楚。”
“父皇,儿臣身在居庸关,如何能查得清楚?”唐节道:“兵贵神速,不如我们迅速攻下楚京。”
“朕让你查清楚。”
“是。”
“对了,此事不必让小七知道。”
“是……”
唐节领了命,多方打探,只知道楚朝并无王笑已归的消息。但那天,他在古北口分明是见到了一个王笑,甚至王笑是不是藏在山东兵中却无法确定……
唐节只好继续揣摩着唐中元的意思。
忽然,他想到一个问题。
——老七才是最了解王笑的,父皇为何不让老七去查,偏偏让自己查?
~~
“嗖!”
一支箭势若流星,倏然钉在靶上,尾羽嗡嗡作响。
校场上,花枝眯着眼,又拨出一支箭,张弓。
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好箭法。”
她转头看去,只见唐节踱步而来,脸上还带着笑意,手里还拿着一柄长剑。
“好什么好,离得这么近要射不中,脸都丢到姥姥家了。”
唐节哈哈一笑,将手里的剑掷过去,道:“送你的。”
花枝伸手抄过,见这柄剑确实不错,便顺手收在马囊里,道:“怎么不给我送点银子?”
“你要银子干嘛?”
“回头攻下京城,我有好多东西要买。”
唐节轻笑一声,在地上坐下来,又道:“你以前不是最喜欢这些兵器。”
“大首领马上要平天下了,以后不打仗了啊。”花枝道。
“蠢丫头,哪有那么简单?”唐节轻笑一声,又道:“我问你,王笑是什么样的人?”
“我哪知道?”花枝又是一箭射出,正中靶心。
她想了想,又道:“那小子心思深、行事怪,我懒得管他在想什么,你去问芊芊啊,她最懂他。”
“老七?”唐节脸上浮起一丝狡猾的笑容,道:“他怕是根本不在乎老七吧?回来连个招呼都不打。”
“唐老三你不必来试探我。先说好,我什么也不知道,要不然你把剑拿回去。”
“别,送都送了。”唐节又道:“王笑跟父王要了个王爵,你知道吗?你看他,眼里只有功业,又何尝把老七放在眼里……”
“这不是你在告诉我吗?”
“丑丫头,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唐老三,你能不能好好说话?”花枝骂道:“阴阳怪气的试探谁?都说了我不知道,你想打京城就打,是我拦你了吗?”
唐节被她一句话噎得说不出话来,末了只好又赔笑道:“好好好,我这不想着他若能带着关宁铁骑投过来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吗。”
“关我屁事,没带银子,别跟我这瞎打听……”
~~
唐节出了营帐,摇了摇头轻轻笑了笑,一路向唐中元营帐走去。
“回禀父皇,儿臣查清楚了,王笑并没有回来,王珍就是在诈我们。”
“哦?你怎么知道?”
“……儿臣了解花枝,依她的脾气,若王笑真的跟老七招呼都不打一声,只顾和我们伸手要封赏,花枝那丫头早开骂了。如今看来,王笑没有回来,老七早就知道了。”
“可惜了关宁铁骑。”
“父皇,王珍必是在拖延时间,想趁机带着楚帝南逃。”
唐中元淡淡看了唐节一眼,道:“朕还以为你有勇无谋。”
“父皇,儿臣其实……还可以。”
唐节确实有些骄傲,仗着眼前的是自己亲爹,便也不谦逊。
唐中元不由“哼”了一声。
“儿臣请令,速攻燕京。”唐节郑重拱手。
唐中元转过身,看着身后的地图,目光落在京城的位置。
……
一个时辰之后,居庸关内,士气猛然高涨起来。
一个一个将士擦拭着盔甲,按捺不住心中的激荡。
东征至此,他们终于要去攻打燕京,让他们皇帝定鼎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