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7章 诛心礼
王笑没想过,辽东的这一仗会这样漫长而艰难。
在他的预设中,掘了福陵后第一批清军就该回援,破坏了盛京城便能等来皇太极,然后辽阳一役重挫清军主力,最不济在盖州也能迅速抽身。
但他的对手是皇太极,这个大清皇帝的应对永远比他认为的要更加高明、狠辣。
皇太极最让他心悸的,不仅是深不可测的心机,更是对数十万大军如臂使指的控制力。
二十余万人回援,行军不走漏丝毫风声;鳌拜到了面前王笑都未发觉半点端倪;布置包围圈密不透风,没有半点破绽……这等掌握调度兵马的能力,当世罕见。
王笑可以凭‘个人崇拜’掌握三万兵马,却不能凭此指挥哪怕十万人,这完全不仅是人数的区别,而是全方位的能力差距。
到现在,与皇太极这样的人一次一次的对弈下来,王笑已经非常疲倦了。
身上的伤势还没好又再裂开,每一个伤口都在夜以继日地折磨着他。更让人感到折磨的是:皇太极还带给他巨大心理压力。
王笑已算是极有耐心了,但到现在,他也只想尽快结束这一仗。
不论是胜是败,他受够了这场战争,受够了杀戮别人,也受够了等着被别人杀戮。
他死死盯着战台上那一抹龙袍,只想用尽全力冲上去,对着皇太极的脑袋“砰”上一铳。
接着,只见战台上缓缓竖起一杆旗杆,那上面……挂着一颗头颅。
“朕送你一个见面礼。”
王笑抬头看去,整个身体瞬间僵硬住。
隔着太远,又在夜中,但只一眼他就知道那是谁……
“蓟镇交给你,你身后便是中原百姓……”
“我知道这一仗很难,但你要撑住,不惜一切……”
张永年!
王笑目光望处,那颗洒满了石灰的头颅静静在风中摆动,一如既往的沉默。
他和张永年说话不多,因为对方从来都不需要自己去拉拢、解释,总是默默将安排给他的事情做好。
抄文家、斩太平司、建锦衣卫、配合治疫、搜刮京城、入蓟镇、守长城……张永年不抢风头、不争功劳,王笑说什么他做什么。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但王笑知道,自己这一路而来,全是张永年在默默帮扶。
而他得到了什么呢?才任职锦衣卫,在文家文弘瑜一弩射来,他便瞎了一只眼……
“张都司与我大哥相熟?”
“生死之交。”
“你为何想当太平司指挥使?”
“男儿当世,学文习武,便要为天下任事……”
一眼之间,千头万绪浮上来,王笑登时面如金纸,身子一晃便差点摔下马。
他扶着马鞍才支住身子,喉头一甜,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
战台上,皇太极却又喝骂道:“朕顺应天命,为解黎民倒悬之苦,征伐无道楚朝,欲以仁德蒙天下万民。故每临城下不忍加兵,将祸福谆谆晓谕。尔等逆天行事,毁我大清福陵、伤我大清子民,逼朕屠尽永平府四城,以儆效尤!此非朕之本意,数十万人性命,皆是尔等倒行逆施之恶果!”
王笑抹着嘴边的血迹,闻言又是身子一颤。
他到现在才刚刚知道这件事,一时间只觉有什么东西从脑子里盖下来。
眼前一黑!
王笑试图睁开眼去看。
目之所见,却只有蓟镇巨大的战场,张永年浑身盔甲破碎,迎着无数清军踉跄向前,然后被一刀斩下头颅……
“啊!”
无数惨叫声在脑海中猛然响起,似乎有一双双手从尸山中扬起,扯住王笑的身子。
“是你害死了我们!偿命来……”
“是你害死了我们……”
“偿命……”
~~
“侯爷!”
有人大喊着,声音遥远得像来自天外。
“噗”的一声响,一支利箭钉入王笑肩甲破损处,巨大的力道将他射下马。
“侯爷!”
不仅是王笑,所有楚军都呆滞了一下。
他们将性命抛之脑后,孤军突入建奴腹地,为了什么?
原因很复杂,既有为秦家效死的忠心,亦有烧杀抢掠的快意……但这些日子以来,还多了对王笑由衷的崇敬。
同时,听着王笑讲那些‘天下为公’的奇怪主张,他们或多或少也觉得:自己是楚朝的英雄。
这种英雄的荣誉感,撑着他们的士气。
这一刻,皇太极只言片语之间,就硬生生击碎了他们的荣耀。
——“看,你们所做的是无用功。朕是回援了不假,但朕回援之前已击溃了蓟镇,你们还是救不了楚朝,因为朕是天命所归……”
——“你们做得越多,你们错得越多,数十万百姓因为你们的负隅顽抗付出了代价……”
——“认命吧!”
皇太极虽只有一句话,却是先以张永年的头颅震住王笑。这又在楚军攻势最紧要的关头,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
早一点,或许会激发楚军更加愤怒地攻击;晚一点,或许楚军已突破防线,再难被他攻破心防。
就是在此时,清军援军已到,他再在他们心头蒙上一片阴影,便将更大的绝望盖在楚军心上,打碎他们的士气。
楚军的攻势停滞了一瞬间。
就这一瞬间,清军再次推上来,逼得楚军向后退了一段。
楚军迈开脚步往后这样一退,整个局势便完全倾塌下来。
本就渺茫的机会登时被扼杀。
清军的援军越来越近。
楚军已感到绝望……
~~
“皇太极!去死吧!”
突然,一声咆哮响起。
士卒们转头看去,只见王笑已重新翻身上马,高高扬起一柄长刀。
他身上还插着箭矢,浑身的血将原本威风的铠甲染得污浊不堪。但那股冲天的杀意,已全然不同于往日。
一直以来,他虽然想要抵御清军,但他也明白那些大民族融合之类的趋势和道理。
因此,他心底多少还带着现代人的旁观视角,想着和谐和融合……
但现在,他与皇太极、与清军之间,已是血海深仇。
他先是有了这个时代的情感,现在又有了这个时代的仇恨,由此,他才终于是一个完完全全活在这个时代的楚人。
那么……脑海中那些后世的大局意识,便留给后世人好了。
他王笑个人,有亲人眷侣要护,有血海深仇要报。
他王笑恨皇太极、恨清军,无关民族,无关对错,这只是他如今的立场。
这也是他身后死去或活着的三万关宁铁骑的立场,是当世不愿被蹂躏于异族脚下所有楚人的立场。
这一世活在楚朝,便只顾这一世的爱恨情仇……
“杀!”
王笑策马向前,一刀斩狠狠劈下。
这是他今天的第一声喝杀。
这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战争的快意。
之前打了胜场、杀了人,他只觉得痛苦。但现在,他觉得……痛快。
清兵的血喷溅而出,血雨中,王笑眼中尽是冷冽。
“怀远侯万胜!”
“杀……”
楚军大喊着,再次振作士气,重新向前冲锋。
~~
皇太极眯着眼看着王笑。
距离还很远,他并不慌张,只觉得眼前这小子是个疯子。
很多年没遇到这样的对手了。
小小年纪,心志强得让人感到可怕。
皇太极知道自己的手段有多能摧残人的心志,连阿敏、莽古尔泰、岳讬这样的当世豪雄都一个个被逼得相继抑郁而终,更别提楚朝那些文臣武将了。
没想到,就这样一个小子,竟是怎么踩也踩不死……
和王笑一样,皇太极也没想到这一仗会这样漫长而艰难。
这一仗本该早就结束了的,居然被一个小崽子逼得撤回二十余万大军,呵……
但没关系。
——王笑,你这样拼命的杀,有什么用呢?你就没想过朕只要往后一撤,便能轻易破解了你的杀招吗?蠢材……
“秦山河,你带本部人马掩杀。这次,朕要你亲手拿下秦成业的人头。”
“喳。”
皇太极又看了王笑一眼,索然无味地摇了摇头,道:“起驾吧。”
——结束了。
他知道王笑根本就杀不了自己,却是没想到会被逼到这一步。
“起驾~”
随着这一声喊,侍卫们团团护着皇太极的御辇,抬了起来……
御辇摇了摇,皇太极好整以暇地拿起千里镜望向正白旗的方向,思考着等会如何处置多尔衮。
视线中看到英俄尔岱,皇太极安心不少。
下一刻,他千里镜一转,忽然看到盛京城附近有一团巨大的火光……
“那是……哪里?”
济尔哈朗回头望去。
隔得虽远,但那火光冲天,不需要千里境也能望到。
看火势,显然已经烧了很久了。
济尔哈朗的面色慢慢惨白起来,哆嗦着嘴,喃喃道:“看方向,似乎是……是昭陵……”
第578章 收残局
秦小竺摔落在地上,十数柄刀同时向她劈下来。
一连串的“叮叮铛铛”声中,她手中长刀横扫,挡下一连串的攻势。
但她终究是已经力竭,混乱中,有刀扎进了她的后腰。
“噗。”
秦小竺向前扑了两步,她眼前渐渐有些黑下来,目光望去,便见到王笑正向自己冲来。
迎头又有刀斩下……
突然,“皇上驾崩了”的惊呼声传来,四下的清兵慌乱起来。
又是“噗”的一声响,王笑掷出手中的刀,将秦小竺前面的一名清兵刺倒,接着他纵马过去,一把抱起秦小竺。
混乱中,有清兵执手劈在王笑身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低头看着怀里的秦小竺。
他知道眼下情况危急,但他更怕的是,死之前都不能再看她一眼。
这一次冲阵救人看起来极是英勇,却不是王笑武艺高超无人可挡,实在只是因为……皇太极那一句“朕要活捉了王笑。”
此时战场上清兵们望着战台上皇太极吐血而亡的一幕,又没收到新的命令,这片刻之间竟不知是该杀了王笑还是如何。
就在他们迟疑迷茫的一瞬之间,关宁铁骑已拥上来,护在王笑与秦小竺……
与此同时,四周的清军的援兵也涌了上来。
但关宁铁骑本就陷在清兵包围之中,涌上来的援军打不到他们,能看到的却只有同袍惊诧又茫然的脸。
“怎么回事?”
“皇上驾崩了……”
场面在这一刻显得极有些怪异。
~~
大营后方,秦山水一枪挑落一名清兵,大喝道:“皇太极已死!谁敢拦我?!”
董济和策马跟在他身后,飞快地转头观察着整个战场的情况。
他突然抬手一指,指向一片营帐,喊道:“攻那里!”
那片营帐是随军文官的歇脚处,此时聚集的都是负责后勤与战略的文官吏员,以及他们的扈从。
董济和知道,冲杀他们要比杀些普通兵卒对建奴造成的损失更大,另外,这些人也更容易造成混乱。
秦山水闻言没有丝毫犹豫,长枪一指便当先纵马冲去,身后秦玄明、秦玄策、秦玄书等小将个个英武,再往后两千老卒亦是人人奋勇。
这批人是生力军,又刚刚气死了皇太极,士气正是最盛之时,破开清兵防线便直挺挺突入那些文吏当中。
仿佛虎入羊群,残酷的杀戮猛然展开来,文吏们四下逃窜,鬼哭狼嚎之声响彻大营……
~~
战台上,济尔哈朗才刚刚从皇太极的暴毙中反应过来。
他镇定心神,明白目前最重要的是稳定局势。
但这一刻,对他来说太难下决定了。
皇上的死讯该不该隐瞒?接下来立谁为主?楚军是全歼还是击溃?王笑是生擒还是击杀……
这一个一个问题或大或小,但他济尔哈朗只要单独决定任何一个问题,都可能面临诸王的指责。
皇太极是他的权力来源,皇太极在时,他是诸王当中地位最高的一个,但现在,一切都已经变了。
他并不是努尔哈赤的儿子,他的父亲舒尔哈齐、兄长阿敏都是犯过大罪的人。
他也不是旗主,他属正蓝旗,旗主是豪格。
但豪格不足以成事,而多尔衮的大军正在眼前……
怎么办?!
“都不要慌!”济尔哈朗开口喊道:“皇上只是……只是……”
叫人不要慌,素来老成持重的济尔哈朗自己却有些慌,他嘴里想说的‘晕厥’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谁知道一旦说了,豪格回头会不会以为自己是为了瞒他、扶多尔衮上位?
济尔哈朗此时无比希望代善在这里。
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这么想念代善。
“楚寇已被包围!快,先诛杀楚寇!”
范文程心中摇了摇头。
他对济尔哈朗的应对极其失望,可惜他只是个汉臣,无法出面应对眼下的局面。
范文程便紧紧盯着皇太极的尸体,脸上浮起无比悲痛的神色。
“陛下啊!”
“苍天呐……何不佑我圣主?!”
随着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范文程白眼一翻,径直晕倒在地。
御辇后的史官见了,飞快下笔落下一句——“帝崩,内院大学士、议政大臣范文程悲涕不止,恸甚,昏迷伏地。”
济尔哈朗转头看着这一幕,结结实实愣了一下。
——高明!自己要和这些汉官学习的地方真的太多了!
突然。
“轰!”
一声巨响,再次惊愕了整个战场。
济尔哈朗不可置信地转过头。
只见大营里放安火炮的地方轰然爆炸,火光中,无数残肢被炸飞出去。
“这……怎么可能?!是谁干的?”
那地方根本就没有楚军靠近过,大营里有细作?
没有人能回答济尔哈朗心中的疑惑。
清兵本还在迷茫,这一次终于终于爆发出了巨大的恐慌和混乱。
“陛下驾崩了”的大喊声中,小官文吏的惨叫声中,炮火的爆炸声中……终于有人在楚骑的杀砍下转身逃去。
仿佛大堤决口,洪水一泄千里,巨大的骚乱突然形成。
~~
王笑怀里的秦小竺脸色苍白,闭着眼,显然已晕了过去。
他身边,一个个将士依然在殊死奋战。
王笑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但现在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将秦小竺以及这些将士送回去。
“突围!”他大喝道。
秦成业比他更快反应过来,手中长刀翻飞,当先便向秦山水的方向冲去。
“儿郎们,随我来!”
大营内溃散的清兵拦不住他们,很快,两拨楚军汇集在一起,驱赶着溃兵向北突围。
溃兵疯狂的喊叫着,如无头苍蝇般撞着围援过来的同袍阵中。
刚赶到的清军还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听着“皇上驾崩了”的叫喊声,看着眼前的场景便愣在那里。
——楚寇击败了他们,然后杀了皇上?这……怎么可能?他们有这么可怕?
混乱中,溃兵与楚军便这样穿过一层层包围。
千里平原跃然于眼前。
下一刻,一支兵马从西面杀过来。
“别让他们跑了!杀!”
秦成业猛然转过头,只见来的是正白旗兵马,对皇太极的死讯置若罔闻,势不可挡便冲了上来。
“放箭!”
又是箭雨袭下,楚军两冀许多人摔下马背。
秦成业有心断后,却处在最前方,回首望去,只见己方落在最后的将领是秦玄明、秦玄书两人。
此刻容不得犹豫,秦成业大喝道:“玄明!领一千人断后!”
“我来!”秦玄书大喝一声,一刀便扎进秦玄明的马臀。
秦玄明还没反应过来,跨下战马长鸣,疯了一般向前便冲去。
“将士们,随我杀敌!”秦玄书喊道。
他当先扯过缰绳便向西奔去,落在最后的一千余兵士毫不犹豫便随他冲上去。
“杀啊!”
秦玄明死死扯着缰绳,却控制不住跨下惊马。
他回头望着秦玄书的方向,蓦然红了眼。既恼秦玄书永远是这不听军令的倔脾气,又恨自己无法回去救他。
白驹过隙的一瞬间,一千人扑上去,如礁石一般挡住西面正白旗的攻势,其余六千人如湍急的流水一般涌出包围,向北奔去。
~~
这支正白旗队伍的领将是董鄂·鄂硕。
董鄂氏为满洲世族,鄂硕的祖父很早就率四百人归附努尔哈赤,因此地位颇高。
董鄂·鄂硕如今世职为三等男爵,任护军统领。
此时战场上,鄂硕眼见楚军从自己眼前突破包围,他心中大急,忙调左翼兵马追上去。
偏偏前锋兵马被那一千楚骑缠住调转不开,接着便见楚骑中一员小将长刀翻飞极是勇武,竟还想向自己左翼追来。
鄂硕大怒,下令中军将这一千人围得水泄不通……
那边秦玄书有心拦住清军左冀,偏偏人数太少,几次冲阵都被击退。
他心知自己必死,竟是杀得越发勇猛。
秦玄书年少勇武,少年心性却总觉得别人看自己的眼光带着同情或猜忌,因为他的父亲是个叛徒。
他也知道自己几次不听军令,让祖父和侯爷都有些气恼,但他就是忍不住。
他想让大家明白:他秦玄书不同于秦山河,他可以奋勇杀敌,可以马革裹尸!
这样的情绪已经在他心中压了太久。
于是,秦玄书像一只猛虎一般疯狂地撕咬着周围的敌人。
但随着包围过来的清兵越来越多,猛虎也成了被关在笼牢中的猛虎……
~~
又一支兵马围过来,多铎策马驰过军阵,行至鄂硕身前,开口便喝问道:“王笑、秦成业呢?!”
“禀豫亲王,楚寇大部逃窜向北,末将已派人去追。”
多铎瞥了一眼被围得密不透风的秦玄书余部,也懒得理会,大喝道:“不可走了王笑、秦成业!随我追!”
他才勒住缰绳,忽见又有一小股兵马从大营向这边冲来。
多铎眯眼望去,脸上表情微微有些诧异,带着些疑惑的口吻喃喃道:“秦山河?”
~~
“秦山河!”
秦玄书转头望去,如遭雷击,无数情绪涌上来,终于化成一声暴怒的大吼。
他握紧手中的刀,向秦山河迎去。
父子二人对视着,彼此眼睛里都是通红。
秦山河那光溜溜的脑门、那冷峻的神色,看在秦玄书眼里已极为陌生。
彼此都无话可说,秦玄书扬起刀,斩向秦山河。
他心里无数句的“你为什么要这样?”最后只化成一句——
“你去死吧!”
刀光一闪。
“噗!”
一声重响,长刀捅穿胸甲,狠狠扎进心口……
秦山河高高扬起刀,刀尖上挂着他的儿子。
秦玄书还瞪着眼,神情中满是不甘与恨意,却已然没了声息……
~~
多铎远远望着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沉思。
过了一会,秦山河提着秦玄书奔到他面前。
“禀豫亲王,奴才已手刃敌将一名。”
一声闷响,尸体被丢在多铎马前。
多铎脸上泛起一丝玩味的笑容,笑问道:“这是你儿子?”
“曾经是。”
“秦将军对我大清的忠心,我已经看到了,必会告知十四哥。”
秦山河头埋得更低,微微颤抖着声音道:“谢豫亲王。”
多铎点点头,拨马便打算走。
却听秦山河又道:“末将请命追击秦成业,必手刃此贼首级。”
多铎似乎觉得有趣,眼中玩味的神情愈盛,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秦山河。
“好啊……”
第579章 破阵子
两股楚骑一共九千人,这一战之后,跑出来的只剩六千余人。
马蹄翻飞,六千骑跑得飞快。
在他们身后,追兵紧追不舍,竟是怎么也甩不脱。
这般奔了良久,等奔到六道沟,却见西面又冲来一支骑兵。
秦成业转头望去,登时脸色一变。
蔡家祯?!
三万铁骑蹄声如雷,斜斜朝楚骑杀过来。
对于秦成业而言,这一瞬间是有些心绪难宁的。
秦蔡两家相扶相持这数十年,到如今竟已完全背道而驰。
关宁铁骑一分为二,此时此地却是要互相厮杀……
“左翼随老夫杀敌!其余人,继续行进!”
秦成业大喝一声,调转马头,径直便迎向蔡家祯。
王笑迅速转头看去,却见秦成业亦是回头看了自己一眼。
——带他们走。
目光交汇的一瞬间,马匹奔流,秦成业已领着一千人剥离开大队……
“秦成业再此!”
王笑被拥着向前,身后只传来这样一声大喝……
迎面烈风吹来,王笑眼中进了沙子,只觉酸得厉害。
他吸了吸鼻子,心中却是愈发坚定。
渐渐的,浑河的水流声远远传来。
“有建奴守着桥!”楚军中有人大喊。
“向东走!”王笑喊道。
五千人转向东面,再次冲进群山之间。
却听山道间人马嘶鸣,又有清军从各个方向围过来。
“加速跑!不必爱惜马力……”
~~
黎明前,夜色最黑暗之际。
浑河南面,山岭之间,无数清兵四下奔驰。
“传睿亲王军令!不可走了王笑、秦成业!”
喝令声不停响起,清军执着火把,来回奔走。
他们当中有的人知道皇上驾崩了,有的人还不知道。但他们都明白一件事——睿亲王要的是击溃楚骑,击杀贼首王笑。
这不同于皇上‘全歼’的命令,这是真正能尽快平息动乱的理智决定。
此时,一支清军策马穿过山林,将这道命令传达到各支队伍。
“击溃楚寇,不可走了王笑、秦成业……”
在他们身后的林地间,王笑又望了一眼浑河,心中下了一个决定。
他将秦小竺抱起来,放在秦山湖的马背上。
“你们继续藏在这里,一个时辰之后向北突围,渡过浑河。”
秦山湖不明王笑的意图,习惯性便应道:“末将领命。”
“渡河后不要停留,一路北上,到了科尔沁草原再转道向西。我尽量在大青沟与你们合围,但你们不必等我。”
“是。”
王笑又随手又划了一千人,道:“你们随我冲锋。”
一千战士跨上战马,王笑拿绷带将刀紧紧绑在手上,领兵向浑河岸边的守军冲去。
队伍中,秦玄策低着头,不让王笑看到自己。
他知道王笑要做什么,但这一次,他不打算再让王笑将自己像个弱者一样送走……
~~
清军大营。
多尔衮缓缓走上战台。
他目光落处,皇太极的尸体还倒在那里。
多尔衮眼中流下泪来,俯下身来,颤抖的手握在皇太极的龙靴上。
“八哥啊……”
随着这一声悲嚎,他痛声大哭。
“你怎么就这么去了?我从小就是你抚养长大的,你带我猎鹰、教我读书……你知道吗?我视你为兄,更视你为父……你怎么能就这样去了?”
哭声撕心裂肺。
多尔衮是真的哀恸,也是真的失落。
他看着眼前的尸体,一时竟也分不清自己对这个兄长是敬?是恨?
就是这个兄长,一手养大了自己,给了自己最大的权势和荣耀。
却也是这个兄长,一手抢走了父汗本要留给自己的汗位,下令让自己的生母殉葬……
多尔衮一辈子也忘不了母亲死时脸上那一行泪水。
——八哥啊,你怎么能就这样死了?你真应该……死在我的手上。知道吗?无数次,我恨不得亲手将你心挖出来,看看它为什么能脏到这个地步!
这一刻,对多尔衮而言,恸也是真、恨也是真,悲也是真、喜也是真。
他将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整张脸都埋在地上,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个冷笑。
——你果然还是死了,死得太好了。你自己都没意识到吧?从你生病以来,你就已经是大清的累赘了……
许久。
多尔衮终于完成了他的哀悼,站起身。
他心中已有一个坚定的认知——我做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大清。
“王笑,我果然没看错你。替我气死了八哥,你做的很好。现在,我终于可以杀掉你了。”多尔衮心道。
他看得非常清楚,他看得出关宁铁骑的蜕变来自哪里。
而只要没有了王笑,这只军队还是和从前一样可以轻易被打败……
“报。睿亲王,王笑领小股兵马试图突破浑河防线,已被我军击溃,目前正在追击。”
“报。王笑突然转向,与秦成业合兵一处,转进大东沟。”
多尔衮眼中泛起精光,下令道:“盯住他们,全力追击。”
“喳。”
“报。有一股四千余人的楚骑趁我军追击王笑之时,趁乱突破浑河防线,向北去了。”
多尔衮闻言冷笑了一声。
但他并不是皇太极,他还有很长的时间,足够他完成入主中原的伟业。因此他不会把大清的国力无谓消耗,只为平复自己的愤怒。
至少在眼下,他首先要做的是稳定局势。
“不必管他们,继续追击王笑、秦成业……”
~~
朝阳从山坳间缓缓升起。
皇太极的尸体被运回盛京,而大清朝也翻开了新的一页。
山林和昭陵的大火渐渐被扑灭,各旗大军被重新安置。
被搅得许久未曾安生的大清境内也渐渐平静下来。
战争终于暂时远离的盛京。
城池内外所有人披麻带孝,操持着皇帝的丧礼,准备迎接下一任君主。
只有在辽东群山之间,还有最后一小股的楚骑正在被围追堵截……
~~
四天后,多尔衮终于得到了最终的消息。
“报!我军于兴京城西三十里处的坟山脚下歼灭楚寇,秦成业已授首。”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多尔衮却是皱了皱眉,问道:“王笑呢?”
“还在搜索乱军尸体……”
又两日后,多铎归来。
多尔衮再次问出心中的疑惑。
“王笑呢?”
多铎拧着眉头,应道:“还没找到尸体……”
“怎么会没找到?!”多尔衮拍案大怒。
别人都怕多尔衮,多铎却不怕,自顾自地沉吟道:“歼灭楚寇前我还看到过他,亲手射了他一箭。当时楚寇已被层层包围,他绝计逃不掉。”
“我要看到他的尸体!”多尔衮怒喝一声,踱了两步,又道:“说具体情况。”
“当时秦山河为先锋,蔡家祯领兵包围……秦山河亲手斩了秦成业老匹夫,楚寇四下溃散,我便掩兵追杀,一个人都没逃掉。”
“秦山河?他军中你搜过没有?”
“搜了,掘地三尺。”多铎轻轻拍了拍大腿,缓缓道:“阿哥你信我,王笑必是死了。想必是尸体无法辨认而已……”
~~
与次同时,兴京城西三十里,坟山,清军营地。
弑父杀子的秦山河正坐在角落里,用手缓缓擦拭着一个头盔。
那头盔下面空荡荡的。
却仿佛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说着话。
“山河,答应为父一件事,杀了我……”
“快!杀了我!”
一刀斩下……
秦成业的头颅落下,掉进一个巨大的深渊。
秦山河扑在深渊旁,凝目望去,只看得到无尽的黑暗……
(第五卷完。)
第580章 阶下囚
京城,刑部大牢。
王珰正躺在草席上看书。
他看的是一本《绣榻野史》,但因担心被葛翁山老先生撞见,便拿了一本《论语》盖在上面。
正看得津津有味,王宝忽然伸手拉了拉王珰。
“葛老头快醒了。”
王珰吓了一跳,连忙将手里的书塞在身下。
目光看去,却见葛翁山翻了个身,继续睡着。
王珰也不敢再继续看,问王宝道:“你看不看?”
王宝摇了摇头。
王珰不由“咦”了一声,低声问道:“你现在竟对这些不感兴趣?”
“你别烦我。”王宝斜了他一眼,盘腿坐在那,仰望着牢房上方小小的通风口,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王珰撇了撇嘴,从草席上爬起身,将手里的书往隔壁牢房一递。
“老岑,书还你。”
岑兆贤接过书收进袖里,却是倚着牢栏长叹了一声。
“叹什么气啊。”王珰便也坐过去,小声安慰道:“不就是坐牢吗?呆久了你就习惯了。”
“你不懂的。”岑兆贤叹道:“从官员沦为阶下囚,我不甘心啊。”
王珰好奇道:“你原来是个官?跟我说说呗,怎么进来的?”
“我何止是个官,我是吏部从五品员外郎。吏部,我不说你也知道,那是最好的衙门……我是猪油蒙了心,自己把自己害进来的。”
“哦?你犯了什么事?”
岑兆贤叹道:“我什么也没做,就是交友不慎,被一个傻子牵连了。你呢?”
“我?”王珰也不由长叹一声,道:“我勾结反贼呗。”
岑兆贤一张脸便僵在那里。
“勾……勾结反贼?你你……你不用被杀头吗?”
“不用啊,我大哥说了,蹲个一年他就带我出去。”
岑兆贤又是一愣:“你勾结反贼只关一年?我什么都没干,却要关二十年?不对,你大哥?你大哥又是谁?”
王珰转头瞥了对方一眼。
他不打算交底,便道:“我大哥啊,绿林人称‘铁豹子’,擅使一根狼牙大棒……”
岑兆贤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心中思量良久,顷刻便明白过来——这个小少年竟是绿林豪强,被朝廷捉了却不敢杀。至于他大哥铁豹子,必是和他约好明年要来劫狱救人……
这般想着,岑兆贤心里便有了主意,他四下一看,压低声音便对王珰轻声道:“王兄弟,你是绿林中人吗?”
“嗯……那也算是吧。”
果然如此,岑兆贤暗暗一咬牙,心中便有了计较。
“鄙人一向仰慕绿林豪杰,如今与你相见极是投缘。不如,我们拜个把子吧?”
岑兆贤说着,脸上满是希冀。
这次便换成王珰愣了一下,错愕道:“拜把子?”
岑兆贤担心他不肯,往袖子里一掏却发现自己没有银子,便将那本《绣榻野史》又递过去。
“送与贤弟了。”
王珰收了人家的书,一时便有些犹豫起来。
岑兆贤却是已向天窗拜倒,抱拳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今日我与王珰兄弟义结金兰,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
“岑大哥,你别这样啊。”王珰连忙喊道。
“贤弟可答应我了?”
“哎哟,这种事……”
王珰颇有些为难,目光便看向王宝,示意他帮忙解围。
王宝却只是面带讥讽地看着他们。
——呵,两个蠢货。
下一刻,锒铛声响起,却见两个狱卒又押了一个犯人进来。
岑兆贤转头一看,登时只觉气血翻腾。
“罗德元!好你个狗食,我弄死你!来,有本事你来我这间牢啊……”
没想到那两个狱卒还真打开岑兆贤的牢门,将罗德元一脚踹进去。
岑兆贤一愣,看着罗德元那张古板的脸,一时也不知是动手还是动手。
王珰已是兴致勃勃,喊道:“老岑,他是你的仇人啊?揍他啊。”
王宝眼中讽意更甚,觉得这牢里的人都是傻子。但他也来了兴趣,盯着隔壁牢房只等着看岑兆贤动手。
那边葛翁山被吵醒过来,揉了揉眼,打量了这两个新来的官员,嚅了嚅嘴骂了一句:“世风日下。”
周围牢房纷纷起哄,岑兆贤骑虎难下,咬了咬牙便向罗德元扑去……
两个书生打架实在是丑。
无非是扯着对方的衣服在地上翻来滚去。
他们都不是能打的,但罗德元显然比岑兆贤多了几分不怕痛的‘悍勇’,手里的链条挥在岑兆贤身上,岑兆贤便是一阵痛呼。
终于,岑兆贤挣扎开来,倚在牢墙边痛哭起来。
王珰便指着罗德元骂道:“老小子,你把我兄弟打哭了,你等着。”
罗德元也不理他,盘腿在地上坐了,身板依旧挺着笔直。
王宝又是一声冷笑。
——三个丢人现眼的蠢货。
那边岑兆贤却是越哭越大声。
“罗德元,我被你害得好苦啊!你还打我……我往日待你多好啊?你还打我……我好端端的吏部官当着,受你牵连身陷囹圄,你还打我……”
罗德元依旧不理他。
岑兆贤自己哭着伤心,越想越委屈,扑上去又要打罗德元。
罗德元一把将他推开,忽然大喊道:“我做错了什么?!”
岑兆贤被他气势所慑,竟不知如何回应。
“我为国仗义执言,到底做错了什么?!”罗德元又道。
接连两声喝问,岑兆贤脖子一缩,懒得再招惹他,自回草席上坐着。
“那啥……这个草席是我的,你别来抢。”
罗德元也不去与他争什么草席,盘腿坐着。
过了许久,岑兆贤先沉不住气,再次开口道:“我说,罗八钱,你到底有靠山没有?怎么就行事这么豪横?”
“有。”
岑兆贤一听,心中后悔至极。
——果然!刚才就不该打这呆子,不对,刚才是他打了自己,那还有余地。
他便搓了搓手,缓和语气,又向罗德元问道:“方才是我太冲动了……你真有靠山?是谁?”
罗德元侧头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千古圣贤,孔、孟、老、庄,各代明君贤臣,皆是我的靠山。”
岑兆贤:“……”
他呼吸一滞,恨不能气晕过去。
“好你个罗八钱!耍我?我看你就是个大傻子!”
岑兆贤气极,骂了一句犹不过瘾,挠了挠自己的头皮,又骂道:“怎么就能有你这样的蠢货?我怎么就能和你这样的蠢货来往?”
罗德元抬起头,看着岑兆贤的脸,忽然很是认真地问了一句:“你觉得遵循圣贤之道很蠢?”
“我没这么说。”
“但你心里就是这么认为的。”罗德元道:“你们都觉得我蠢。忤逆当权者是蠢,坚守规矩道德是蠢,不走捷径也是蠢……而你们呢,但凡做一件看起来蠢的事,你们便争先恐后地躲开。唯恐别人说一句‘木榆脑袋’。”
“这世上,每个人都在证明自己聪明。官员以聪明谋权力,文人以聪明谋名气,商贾以聪明谋钱财,连普通百姓也以聪明谋种种蝇头小利。但,这些聪明人谋来谋去,这个楚朝要亡了啊!”
罗德元说着,猛然站起身,一双眼已是红肿。
“世间各人都以聪明谋一己之利,谋得这天下千疮百孔,却有哪个傻子肯去填补?我是个大傻子不假,我不光傻,我还毫无用处。朝廷纳捐我只有八钱银子,每逢变乱我只有一张嘴说,死谏没人在乎、嚎哭没人在乎。我到底有何用?”
岑兆贤一愣,不知道罗德元是在问他还是在自语。
罗德元却是向前走了两步,又问道:“读圣贤书有何用?为何世人开口闭口虽还是这些道理,心里却又不信了呢?”
“我哪知道。”岑兆贤想了想,道:“你少说些话,在这牢里,渴了可没有水喝。”
罗德元听了,只觉啼笑皆非。
——我与你谈世情,你只关心有没有水喝?
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开口道:“许是这楚朝之人,早没有了心气吧。”
罗德元转头看去,却见隔壁牢房里,一个老头子从草席上爬起来……
第581章 议和派
“老先生醒了。”
王珰与王宝各自唤了一声,双双过去扶起葛翁山。
葛翁山拍了拍膝盖,叹道:“承平日久,天下尽是靡靡之音,权势也好,财富也罢,皆把持在官绅贵胄手中,常人若走正途,可有出头之日?”
罗德元一愣,摇了摇头。
“既正途出不了头,世人便只好学着钻营。谁若显出半点呆气,便怕别人觉得他可欺。”葛翁山长叹道:“至于圣贤之道?建奴、流寇可曾学圣贤之道?”
罗德元又是摇了摇头。
葛翁山苦笑道:“这些年来,楚朝这礼仪之邦受尽欺凌。世人都看明白了,守着这些仁义礼智,远不如蛮横凶顽者过得快活。人们对圣贤之道的敬畏之心丢了,纵有人还谈先贤之礼,实是为了以此拘束他人、好供其鱼肉。人心不古,乱象由是而生。”
罗德元默然良久,忽然拱手拜倒,道:“老先生洞悉世情,可有良法解之?”
葛翁山斜睨了他一眼。讥道:“你这人倒也有趣。你我不过是阶下囚,还管这世情如何?”
“如何能不管?还请老先生赐教。”
“赐教不了,大厦将倾,为之奈何?”
罗德元道:“不论成败,自当竭力去做……”
葛翁山不耐听他说这些,摆了摆手,却是问道:“你觉得李建如其人,是非功过如何?可愿与老夫辩一辩?”
“学生不欲辩此往昔无谓之事。”
“无趣。”葛翁山轻骂一句,不再理他。
王珰便笑嘻嘻道:“就是,这人脑子有病,老先生不必理他。”
~~
王宝真是觉得这牢里无趣透了。
他自然明白:自己虽是被亲爹弄进来的,背后能作主的却是大哥王珍。
——也不知大哥何时肯放我出去?
下一刻,外面的牢门又被打开,两个狱卒赔笑着将一人迎了进来。
王宝抬头看去,却见来的不是王珍又是谁?
这一下惊喜非凡,他连忙跳起来便喊道:“大哥!”
王珍转头瞥了他一眼。
王宝连忙又蹲回去给葛翁山敲背。
——大哥你看,我把葛老头伺候得可好了。看,我真的是尊师重道。
他敲背技术颇好,葛翁山连连点头。
王珍却不理他,走到罗德元的牢房前站定,淡淡问道:“罗德元,谁派你行刺齐王?”
“我从未行刺齐王。”罗德元朝天一拱手,理直气壮道:“我敢言直谏,何来行刺一说?倒是你,既无官身,堂而皇之出入刑部大牢,驱官差如自家仆役,扰乱朝廷秩序,你才应该下狱。”
“嘿,你这人。”王珰起身一指罗德元便骂道:“好心好意来看你,你什么态度?”
“对待这等奸贼,我该是什么态度就是什么态度。”
王珍笑了笑,问道:“你看不起我?”
“王珍!你操控驸马遴选,借此接近齐王,蛊惑他政变夺权,继而操控朝堂。贼子之心昭然若揭,必为万世唾骂!”
那边岑兆贤听了,看向王珍的眼睛便有些发亮。
——这是怀远侯的长兄,齐王殿下的心腹?居然能在牢里遇到这样的大人物……
他飞快上前,一把推开罗德元,大骂了几句,接着对王珍笑道:“王公子,这罗八钱是个蠢材,你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王珍摆了摆手,道:“罗德元,闲话不谈。我只问你,可愿出任礼部郎中,代表朝廷往唐中元军中议和。”
——礼部郎中?
岑兆贤只觉心神一颤。
罗德元闻言却是冷哼了一声。
王珍道:“你不敢?”
“我不受你这种奸贼摆弄。”
“看来你就是不敢。”
罗德元冷笑道:“我连死都不惧,何惧唐中元?”
“但你怕从此留下污名。”王珍轻笑一声,道:“想必你所做所作皆是为了名声,那也罢。”
“你休要激我。”罗德元叱道:“你又凭什么代表朝廷开放牢狱、迁调官员?”
王珍双手一摊,笑道:“你在从心斋与我相谈时却不是这般语气。”
罗德元脸色一变,再看向王珍,神色便如见了鬼一般。
“你你……你是……”
“不错,从心斋正是区区在下的产业。”王珍好整以暇的说了一句,又道:“至于我凭什么派你去议和?凭的是——你我都想让京城百姓避遭战乱之苦。”
罗德元愣了一下。
王珍道:“此事,齐王有很多人选可以派。但既能为楚朝据理力争、又由衷想避免战乱的……我思来想去,还是由你去最稳妥。但你若觉得朝廷章程胜过京城安宁,大可不去。”
“你休想拿言语糊弄我!”罗德元气极道:“你们总是这样,遇事就是今日一个权宜之计、明日一个权宜之计。口口声声为了百姓,却是每每破坏社稷秩序。天下乱局便是因你们,才如此愈演愈烈……”
“知道我为什么看不上你吗?”王珍突然打断他的话,道:“因为你永远说的比做的多。我看不上你,所以在从心斋你与我详述你那些道理,我一次都懒得出来见你。”
罗德元闻言,整张脸都涨成猪肝色。
王珍又道:“你在户部任事以来,所做所为我也都看了。不得不说你做得不错,任事勤勉为户部诸臣之最。可惜,你做的多,说的更多。”
“你不仅说的多,你想的更多。是,诚如你所言,世人若都能守序是最好的。但世上既然出了那么多不守序的人,建奴入塞,流寇肆掠……然后呢?你用你的‘社稷秩序’去对付他们?去约束他们?”
“告诉你,秩序可用来保社稷平稳,却不可用来对付乱世虎狼。道理是胜者书写,弱者说千遍万遍也无用。若你不能把你那些听起来全都对的道理撇开,你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世道离你所思所愿越来越远。”
王珍说到这里,看了罗德元一眼,摇了摇头,道:“我言尽于此。你若不愿去,我找别人。”
好一会儿,罗德元依然沉默不语。
王珍便转过身,向外走去。
“你觉得我坚持的这些……不值吗?”罗德元忽然问道。
“值。”王珍道,“只是你还要坚持很久很久,直到天地焕新……或者,你我至死都等不到那天。”
“我去。”罗德元开口道。
王珍回过头,笑了笑:“可能会很危险。”
这种无聊的试探,罗德元并不回答。
岑兆贤却是答道:“我不怕危险,王公子,我不怕危险,我也愿意去。”
王珍这才将目光转到岑兆贤这个平庸的吏部员外郎身上。
“也好。”
“珍大哥,我……我也想去。”王珰忽然道。
王珰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他觉得自己或许是因为收了岑兆贤一本《绣榻野史》便想尽一份义气。
又或许,是在这牢里呆得太闷了。
又或许,是不想这个从小生活到大的京城被反贼攻打……
但不论如何,这一刻他看向王珍的目光有些犹豫,又有些真诚。
当王珍的目光转过来,王珰本以为他是不会答应的。
没想到王珍竟是点了点头,道:“也好。”
“也好?!”王珰吓了一跳,讶道:“珍大哥你就不怕我有危险吗?”
“想必没什么危险。”
“是……是吗?”王珰还是有些不安,转头又向王宝问道:“宝哥儿,你去吗?”
“我不去。”王宝撇撇嘴。
“当此事是什么?春游踏青吗?是你们想去就去不成。”葛翁山板着脸叱骂了一声。
接着他指了指王珰,对王珍道:“这个孩子不错,你可以带走了。”
“谢过葛老先生。”
葛翁山又指了指王宝,叹道:“至于这个,老夫再替你教一段时日。”
“老先生费心了。”王珍便行了一礼。
葛翁山闭目轻叹了一声,道:“你若能见到那几个戴着西游面具的贼人,不妨告诉他们一声,若想与老夫一辩,可得早些来,老夫活不了太久了……”
~~
许久之后,牢中只剩下王宝与葛翁山。
王宝极是郁闷,又气愤又委屈地道:“我哪里就让你这么看不上眼?在大哥面前那样说我。”
葛翁山笑了笑。
“傻孩子,你心性学问如何且不谈,敲背的功夫还是好的,不妨多留些日子……”
第582章 京城事
岑兆贤重新披上官袍,站在武英殿中接受齐王召见,只觉一切都这么不真实。
品阶不变,从吏部调到礼部,其实算是下迁。但他知道,自己入了王珍的眼、得见了齐王,往后的前程将不可同日而语……前提是能活着回来。
——接近罗德元竟真能带来这样的机遇?我还真是先见之明。
这一刻,岑兆贤心中隐隐便泛起一丝得意……
而周衍看向罗德元,却还是觉得有些尴尬。
但他的先生们说了,这次起复罗德元,还有一层目的便是向百官展示齐王的胸襟。
昔年唐太宗能容魏征,容一个小小的罗德元又有何妨?
这边想着,周衍便很是勉励了罗德元几句,又嘱咐他们尽力任事。
岑兆贤得了齐王几句叮嘱,心头登时火热不已。
等接见完毕,几人往后退去时,他却听齐王又说了一句:“王珰,你留下。”
岑兆贤心中好奇,悄悄转头看去,只见齐王竟是对王珰露出满脸笑容。
这笑容完然不同于方才端着的假笑,是实打实的亲切热情。
“王老五,你可算是出来了……”
出殿前隐隐听到齐王这样说一句,岑兆贤忍不住再次回头偷瞄,正见到王珰嘻嘻哈哈地在齐王肩上拍了两下。
“哇,你现在这气势不错嘛……”
岑兆贤眉毛一抖,一颗心跳得厉害,良久都不能平静下来。
趁着在殿外等王珰的这会功夫,他不由向罗德元轻声问道:“你说,五公子这来头实在不小啊。”
“你休要一天到晚钻营这些。”
岑兆贤哼了一声,道:“你别跟我装,你这臭脾气还能一路升迁,莫非是早投靠了怀远侯?侯爷这一系权柄之重……”
罗德元眉头一皱,极是不悦。
他却是不解释,反而避着岑兆贤往边上退了两步,紧紧抿着嘴。
——开玩笑,在这皇宫内交头接耳,万一被记一句‘殿前失仪’,可是要被罚俸的……
~~
这一日,朝廷终于下榜安民,并派出使节与唐中元议和。
对于京城百姓而言,战乱似乎暂时远离了京师。楚朝就像一个垂危的病人又撑过了一口气。
有人觉得它病入膏肓,迟早还是要亡;也有人觉得细心调理或许一切还会好起来,至少眼下看来,齐王监国以来已有明君之像。
齐王周衍自己却很焦头烂额。
和王珰见了一面,这个唯一的朋友又走了,周衍却还要面对一摊子乱七八糟的事……
接见完礼部一行官员,他又与王珍及宋信兄弟朝议。
“与唐中元议和之事,朝中百官颇有非议,主和者有,主战者亦有。派系之争愈演愈烈,如何是好?”
王珍道:“殿下不必担心,派系之争自然有弊处,但也并非完全是坏事。时局瞬息万变,有时该谈,有时该战,殿下可因时制宜,该和谈时重用一批人,该征伐时重用另一批人。如此,政事悉数取决于殿下。”
周衍一愣,若有所思起来。又问道:“朝中党争,亦是此理?”
“不错。若无党争,帝王何以牵制百官、圣心独裁?”
“王珍。”宋信不悦,低喝了一声,道:“谈正事。”
宋礼也看了王珍一眼,对视间摇了摇头。
“两位是担心殿下太看重这些权术之道?”王珍却是笑了笑,又道:“党争消耗国力、遗祸无穷,这不假。但殿下既已莅国临政,这些弯弯绕绕还是该洞悉。有些事严防死堵、避而不谈,不如融会贯通。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宋家兄弟对视一眼,一时竟无言以对。
周衍再看向王珍的目光却又有些不同。
他忽然觉得——若是早让王珍当自己的先生,或许自己的进益会完全不同。
但这个念头却也只能是想一想,如今也不可能将宋先生换了……
~~
殿中几人商议完政事,周衍便又单独留下王珍,表达了一番赞扬钦敬。
王珍苦笑道:“殿下过誉了。我如今所为,只能‘缓’当前局势,若要‘解’局,还需等舍弟回来。”
周衍便问道:“不知姐夫何时能回来?”
王珍微微一滞,心中轻叹了一声。
“何时能回来呢……”
~~
王珍出了宫,却也不回家,而是去了锦衣卫衙门。
锦衣卫人手几乎被王笑抽调一空,耿叔白与小柴禾这些日子不断筛选训练,才堪堪将各级武职补足。
王珍走到大堂,与耿叔白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悲悼之情。
王珍作为张永年至交好友,耿叔白更是由张永年一手提拔。如今张永年死讯传回京城,他们二人的悲痛并不比张家老小少半分。
但此时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
“辽东可有消息?”
耿叔白道:“只知建奴防线甚密,侯爷尚未有消息回来。”
王珍默然片刻,道:“今日过来,我要再抽调两千精锐。”
耿叔白抱拳应下,斟酌该派谁去。接着,便听王珍缓缓道:“……配合我二弟重夺东江镇。”
堂中气氛一凝。
诸人纷纷站起,连耿叔白与小柴禾都抱拳道:“我愿亲往。”
王珍摇了摇头:“还需你们坐镇京师。”
说着,王珍目光在堂中扫过。
座中镇抚、千户都是刚刚提拔上来的,他并非太了解……于是,目光便落在庄小运脸上。
庄小运见王珍望来,极是激动。
“卑职誓死办成此事!”
他知道眼下这种时候王珍还想重夺东江镇意味着什么——辽东消息不至,侯爷必已陷入危局,自己这些人要以东江镇为据点,想办法牵置建奴,接回侯爷。
对于庄小运而言,这件事他必须去做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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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战场上巨大的杀喊声再次轰然响起,张永年的人头高高扬起,耿当拼命冲上去,抢回张永年的无头尸身,无数刀便向他劈下来,接着轰然一声炮响……
“啊!”
耿当惊醒过来。
“耿将军……”
“杀啊!”耿当大叫一声,一拳打在来人的胸口。
“耿将军,是卑职……方勇勇。”
耿当睁眼看去,却见面前的是方勇勇,这才喘了几口气。
伤口上的血不断溢出来,他浑身的布带都已被浸湿。
“张大帅呢?”耿当四下看着,喃喃道:“这是在哪……”
方勇勇道:“张大帅已经葬下了,这里是京城。”
“京城……侯爷回来了吗?俺要见侯爷……俺没守住蓟镇……俺又没做好……”
方勇勇一时手足无措起来,嘴里的话也是乱七八糟。
“耿将军,你别这样。京城里好多大官,好多大将军……有个大官说,让耿将军你好好调养,说是建奴已经退了……”
“退了……”耿当喃喃道:“俺要见侯爷。”
方勇勇挠了挠头,道:“卑职也不知侯爷在哪……对了,刚才有位姓庄千户大人来看过将军,坐了一会,前脚刚走。”
“小运?”
耿当喃喃一声,突然站起身便想向外跑。
他伤还未好,这一下摔在地上,却是又绽出满身的血。他却是咬咬牙,不管不顾地便向外冲。
这里似乎是个伤兵营,营地中有许多绑着布条的伤员缓缓走着。
耿当目光扫去,却不见庄小运的身影。
他踉踉跄跄向前找去,“嘭”的一声又摔在地上……
有马蹄声响起,有人跨下马扶起耿当。
耿当抬头看去,便见到庄小运。
他蓦然又放声大哭。
“小运……俺又办砸了……呜呜……张大帅死了……俺又办砸了……”
庄小运抬头看了看天色,伸手拍了拍耿当的肩,叹道:“老当,别哭了,你好好养着,我得走了。”
耿当拉着他的衣角不放,喃喃道:“你先告诉俺,侯爷在哪?”
庄小运默然片刻,心道:“我去把侯爷接回来。”
那边方勇勇扶住耿当,庄小运便重新跨上马,向营外驰去。
“你去哪?俺也去!”
忽听身后耿当一声大喊。
庄小运回头看去,只见耿当扯开身上的布带,踉踉跄跄向自己这边奔来……
第583章 小聚会
盛京。
蔡念真捻起一片纸胭脂,用嘴唇轻轻抿了抿。
一个丫环站在她身后,将她的头发梳成一条长辫,盘成一个圆髻。
蔡念真看着铜镜中姣好的容颜,发现自己还是能驾驭这个发式,但就是还有些不习惯。
她今天要出门,便穿了一身旗袍,窄袖长襟,袖子长长的。
“小姐,这袖子得翻起来的。”丫环上前替她整理了一下。
蔡念真低头看去,却见原来绣样藏在袖子里面。
“这样盖着手腕,方便骑射,还能御寒呢……”
“我又不会骑射。”蔡念真皱了皱眉,低声念叨了一句。
她踩着那花盆底的鞋,只觉走路都有些费力。
丫环却又拿了一件白袍和围领给她罩着,低声道:“如今还在皇上葬期,小姐今日出门便不戴首饰了吧?也不要在人前露笑。”
“又有什么值得笑的?”
蔡念真显然不太高兴,又低语了一句:“死了个蛮夷头子,我却还要给他戴孝,没来由惹一身晦气。”
“小姐……”
那丫环吓了一跳,急得眼里都要落下泪来。
“别哭了,我还能比你没分寸?不会在外面说。”
“是……”
~~
蔡念真并不喜欢和一群满洲女子聚在一起叽叽喳喳。
但她父亲投降过来,她来到盛京城中自也免不了一番交际。
今日这场聚会是伊哈娜操持的,伊哈娜的父亲叫董鄂·和硕图,是后金开国五大臣之一何和礼的第四子;她的母亲则是代善的女儿。
蔡念真每次记这其中的关系便觉得头大,满人名字本就难记,她记人本是靠辈份,偏偏满人又不讲辈份随意通婚……
总而言之,伊哈娜的外祖父是代善、祖父是何和礼,身份颇为不凡。
蔡念真看她一幅健壮的模样,便顶不愿意跟她打交道。可惜再不愿意,人家身份摆在那,也只好坐在那与她有一茬没一茬的寒喧。
“你刚来我们这儿,恐怕是不习惯吧?这不,我赶忙便邀你过来,让你多交些朋友,往后在这盛京城就不孤单了。”
伊哈娜汉话说得并不流利,一句话嗑嗑绊绊,说完又捂着嘴咯咯笑起来。
蔡念真目光看去,见这个比自家厨娘还要强壮的女人做出这种掩口而笑的作派,心中嫌弃不已。
她心里暗骂蛮人粗鄙,嘴上却是应道:“谢格格厚爱。”
伊哈娜又道:“你不知道啊,现在我家里还在办丧事,我本是难抽出空来,但就怕你呆得闷。”
“格格这份厚爱……实不知如何报答。”
蔡念真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露出诚惶诚恐之状。
伊哈娜见居然她不问自己家里死了谁,自顾自又道:“我五叔父都类,守辽阳城的时候战死了,好在是战死了,不然辽阳城那一场大水他不知该担多大罪责……”
蔡念真一愣,暗道对方说话半点分寸都没有。
话题说到这里,座中一群女子不可避免地又说起入寇的那一支楚军。
“盛京被袭的那天,可真是吓死我了……”
“到现在城里可还在传呢,都说那贼首王笑是个阎王……”
“再是个阎王,如今也死了……”
蔡念真听着这些,心中怅然若失。
记忆里,那个玉树临风的少年迎面走来,在她眼前披上大氅,仿佛定格成了她这一生所遇最好的画面……
“想什么呢?”
蔡念真回过头,只见伊哈娜抬着一条帕子在自己面前挥了挥。
“没……没想什么。”
伊哈娜眼中泛起些好奇,又问道:“你在南边时,见过那王笑没有?听说他相貌极是俊,年纪也轻……”
见了这眼神,蔡念真心中有些讥讽。
——跟我打听他……凭你?
她便应道:“禀格格,没见过。”
“你不要这么客气。”伊哈娜把玩着手里的帕子,扭了扭身子,又转头对座中另一名女子问道:“布尔玳,你阿玛也是死在王笑手上吧?”
蔡念真目光看去,只见座中一名相貌俏丽的女子眼睛红通通的,回话道:“是……”
伊哈娜便叹息一声,指着布尔玳对蔡念真道:“布尔玳的阿哥哈尔吉达、堂哥阿林保都在睿亲王麾下效力,和你父亲一样,你们往后可得多来往。”
蔡念真便向布尔玳点点头,低声宽慰道:“节哀顺变。”
伊哈娜便道:“可不得节哀顺变吗?她阿玛掉在陷井里,被南人一把火烧成灰,尸体找都找不回……”
布尔玳昨日才随哈尔吉达进了盛京,她还在丧期,本不愿参加这样的聚会,只是伊哈娜相邀,她不敢不来。今日这场聚会虽都是女眷,但也都是正红旗与两白旗将领的女眷。
此时听着伊哈娜的语气,布尔玳心中虽不快,但她知道对方一向就是这么大嘴巴,便也只是低头听着,她反倒是对蔡念真这个知书达礼的汉人女子印象颇好……
一场聚会,伊哈娜沾沾自喜,觉得自己长袖擅舞。
座中不少人却如布尔玳一样感到被冒犯。
蔡念真听着她们不停聊着王笑与那支关宁铁骑,却只有满心失落。
好不容易挨到结束,伊哈娜亲自送蔡念真出来。
蔡念真转头看去,却见伊哈娜身后却还跟了一个小姑娘,不过八九岁,却极是水灵,小小年纪便显出美人胚子的模样。
这小姑娘聚会时躲在后面不声不响的,蔡念真此时才注意到,不由便多看了两眼。
伊哈娜见了蔡念真的目光,便将那小姑娘牵出来,引见道:“这是乌云珠,与我同族。她父亲鄂硕如今在正白旗任统领,也算是与你父亲同袍。”
蔡念真又行了一礼:“见过格格。”
鄂硕只是三等男爵,他的女儿本不该称呼格格。但礼多人不怪,蔡念真一个降臣之女在谁面前都不敢拿大。
乌云珠便颇有礼貌地上前回了礼,却是带着一脸天真的表情问道:“蔡姐姐,你有书籍吗?”
蔡念真微微一愣,应道:“有带一些来。”
乌云珠不由一笑,仰着脸又问道:“那我能常请你教我读书写字吗?”
“好啊……”
寒喧完,蔡念真上了轿子,忍不住却又掀开帘子向外望去。
视线落处,乌云珠的轿子由四个婢子抬着,清一色都是高挑身段。
蔡念真才放下帘子,忽然又是一愣。
她再次回头望去,乌云珠的轿子已转过街角。
但蔡念真却忽然觉得,那抬轿子的婢子中有一个身影似乎有些眼熟……
~~
等蔡念真回到家,便总觉得心里似乎压着些什么事让人难以释怀。
这座宅邸她如今只住了不到二十天,却已感到非常厌烦。既觉得园中布置得粗鄙,又没心思去打理。
先回屋将鞋子换了,她才去给蔡家祯请安。
蔡家祯的样子老不了少,额头上皱纹愈发有些深,见了女儿便问道:“今日与你聚的都有谁?”
“和硕图的女儿,鄂硕的女儿,阿林保的妹妹……别的记不太清,但都是正红旗与两白旗的家眷。”
蔡祖祯点点头,便更确定自己在大清该与哪些人来往。
他却是叹息了一声,又道:“去看看你大哥吧,劝他看开一点。”
“是。”
“过阵子睿亲王会给他指婚,替他把头再剃一剃。”
“是……”
第584章 蔡悟真
盛京城的蔡府中,一间屋子关着门,下人都远远避开这里。
蔡念真每次靠近这里,也觉得喘不上气来。
隔着门板,她听到里面有压抑的低喊声,像是被闷在被子里的哭声。
她伸出手,缓缓推开门。
一道光照进屋里。
被捆在椅子上的蔡悟真抬起头。
他被捆得很紧,嘴里塞了一块布。
他头上已又长出发茬,一张脸削瘦得颧骨分明可见,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死人般的臭味。
“呜……让……我……去……死……”
因被塞着布,话语含糊不清。
蔡念真看着自己的兄长,已完全回忆不起他曾经丰神俊朗的样子。
这个世家公子,如今的样子比囚犯都不如。
蔡念真缓缓走上前,眼中已有泪水落下来。
“大哥,你别这样了好不好?”
“呜……呜……”
蔡悟真身旁的仆人便伸手拿下他嘴里的布,手却是紧紧扼住他的下颌。
“放开我!”蔡悟真吼道,却是被扼得合不上嘴。
“公子恕罪。”
蔡念真不由哭求道:“大哥求你别这样了,你咬舌头也死不了的……你为什么就非要作践自己?”
“作践自己的人是爹……爹为什么要给人当狗?!他为什么要杀我的箩儿?!为什么……”
“你清醒一点,嫂子已经走了,活着的人总得继续活着。”
“我不……我不要这样活……放开我!”
这样的对话说了无数次,蔡念真早已厌倦了这一切。
她转了示意了一下,身后的丫环便拿出剃刀,要给蔡悟真刮头。
“你别动我……我不降……我是汉人……不剃头……”
蔡悟真疯狂地吼着、挣扎着,却又有仆人上前死死摁着他的头。
“滚开!你敢动我,我杀了你……我早晚要杀了你……”
那丫环见自家少爷如野兽一般夺人而噬的目光,心中大骇,身子颤头起来,不敢再上前。
蔡念真便接过她手里的剃刀。
“我不降……你不要碰我……”
蔡悟真喊着喊着,突然大哭起来。
“念真,我求你了,别这样对我……让我死了吧……”
听着这样的嚎哭,泪水也从蔡念真脸上滑落下来,落在蔡悟真头上,混着他短短的碎发流下去。
蔡念真吸了吸鼻子,低声道:“大哥,都会好的,你会娶新的媳妇,你还会有孩子,等你想明白了,都会好的……”
“不会的……这样活着不像是个人啊……求你,拿你手里的刀划开我的喉咙……来……求你……”
蔡念真依然只是不紧不慢地刮着他的头发。
不知为何,她心里再次想到王笑。
——如果,王笑喜欢的是自己,自己的这一生应该会完全不同吧?自己是可以为了他,也像兄长这般,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一刻,蔡念真忽然有些羡慕眼前这个被痛苦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兄长。
至少他还拥有过一刻刻骨铭心,至少还有值得他赴汤蹈火的人和事。
——自己呢?除了一段自作多情的空想,什么也没有得到过,像一个行尸走肉。
心里想着这些,蔡念真走出兄长的屋中,看着盛京城的天空,只觉这片天地空荡荡的……
王笑,已经死了啊……
她发现,比较悲哀,更痛苦的是空虚。
~~
这天夜里,蔡念真作了一个梦。
梦里,她被王笑拥入怀中……
然后她跪在父亲面前如兄长一样苦苦哀求着,求父亲领着三万铁骑抵抗建奴……
千里疆场,英雄末路,夕阳下一身残甲的王笑缓缓倒下去,她噙着泪提剑划破自己的喉咙,一袭红裙如火,两具尸体相拥,仿佛霸王与虞姬的千古绝唱……
蔡念真觉得自己终于轰轰烈烈地活了一场,喜极而泣,悲极而泣。
“小姐。”有人在她耳边唤道。
蔡念真转了个身,却再也找不回刚才梦境里那种感觉。
“小姐,董鄂家的格格给你下帖子了。”
蔡念真皱了皱眉,很有些不悦。
她翻起身,紧紧抱着被子,觉得梦醒的空茫、求而不得的痛苦,不停噬咬自己的心。
“这帖子该怎么回呢?”丫环还在她耳边絮叨。
蔡念真想到伊哈娜那自以为是的样子,更加烦燥起来。
“她怎么天天下帖子?烦不烦?”她低声骂了一句。
“不是和硕额驸家的格格,是董鄂将军家的小格格……”
“乌云珠?”蔡念真微微一愣。
她想了想,道:“你回个帖子,说我午间过去拜会,再把我那本《漱玉集》包起来……”
~~
与此同时,阿林保正跪在多尔衮面前。
这次阿林保随军南伐,屡立大功,更是斩首了楚蓟镇总兵张永年。
接着他又参与了最后围击王笑、秦成业的一战,如今以升任固山额真。
因他勇武又多谋,被多尔衮看中,倚为心腹。
“禀睿亲王,奴才怀疑楚寇王笑未死。”
多尔衮闻言,眉头一皱。
一旁的多铎倏然站起,指着阿林保便骂道:“狗奴才,你胡说什么?我大军合围之下,王笑必是死了,数日前更是找到了此贼的尸体,此事还有什么好说的?”
“正因为找到了尸体,奴才才怀疑他没死。”阿林保道:“尸体在离坟山十五里的山涧中找到,披的虽是王笑的盔甲,但尸身早被河水泡烂,难以辨认,这便是疑点。何况那附近并无别的楚军尸首,王笑重伤之下又是如何只身逃那么远?”
多铎眉头一皱,不悦道:“你是在怀疑爷办事不利?”
“奴才不敢。”
多铎冷哼一声,转头对多尔衮道:“眼下不是关心这种小事的时候,八哥的丧期马上要过了……”
皇太极的丧礼以日代月,二十七日便可释服,如今已接近尾声。
在豪格回来前,多尔衮要操心的还有很多,确实不是关心王笑死没死的时候。
多尔衮却是沉吟了一会,向阿林保问道:“你觉得他没死,可有依据?”
“没有依据,但奴才觉得有这种可能。”
多铎又是冷哼。
多尔衮却是问道:“你觉得他如何能在乱军包围中逃掉?”
阿林保道:“楚寇逃窜坟山时,曾洗劫了梨树沟附近的几个村落,我大军合围坟山时,又有不少将士纵兵抢掠,掳掠附近的女子到营中耍弄……”
“嘭!”
多尔衮一掌重重拍在案上,看向多铎的目光中已喷出火来。
“多铎!你好大的胆。南伐了几次,别的不学,学着官兵作匪,抢掠治下百姓是吧?!”
多铎瞥了阿林保一眼,目光已满是恨意,却是摇了摇头道:“此事我不知情。”
阿林保仿佛不知多铎正盯着自己,继续道:“因此,我军围坟山时,各营中都藏着不少女子。等击溃楚寇,未发现王笑尸体,豫亲王搜索军营,不少兵士担心事情败落,便杀了这些女子,抛尸掩埋……”
“胡说八道!”多铎不由道:“那些尸体我都派人搜过了,绝对没有王笑。”
多尔衮又瞪了多铎一眼。
“这便是你说的不知情?!”
“阿哥,多大点事啊?”多铎咂了两下嘴,重新坐下来,还翘起一只脚,道:“这次伐楚才抢了多少东西?将士们火气没泻,抢个村子怎么了?人都杀干净了,对外就说是楚寇杀的,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多尔衮怒骂道:“你放走了王笑。这次他领着三万人就搅得大清不得安生,若给此子三五年时间,难保他下次再带着二十万人来,将父汗的基业毁个干净!”
“我怎么就放走王笑了?尸体我都给你找出来了。”
多铎说着,一指阿林保,骂道:“挑事的狗奴才!你说,哪只眼睛看到他走了?”
“奴才并未看到。”阿林保道:“但奴才查访多日,得知当时有几营将官藏下几个貌美女子未舍得杀,私带回京,人数有十余人之多,奴才认为应该详查。”
“你放屁!”
多铎冲上前,一脚将阿林保踹倒在地,大骂道:“我大清的勇士怎么会干这种事?岂能由你这般随意污蔑?”
“多铎!你太放肆了!”多尔衮怒叱一声,接着又指向阿林保,冷冷道:“还有你,不要信口开河,王笑如何能在乱战之时逃进俘虏当中?”
“禀睿亲王,若有人帮他,并非不可能。”阿林保重新跪好,缓缓道:“比如……秦山河。”
多尔衮脸色一沉。
“放你娘的屁,秦山河营里我搜了不下八百遍。”多铎不屑道。
见多尔衮沉思着,他便劝道:“待人不能太严苛,为一点捕风捉影的事去查麾下人马,必会让将士失心。这种关键时候,不能听这狗奴才胡说。”
怕多尔衮不明白,多铎便又附耳过去,轻声道:“十四哥想清楚,那些兵将哪次不这样?别把他们逼到豪格那边……”
多尔衮明白想了良久,最后却还是吩咐道:“封锁各处道路,所有城池许进不出!阿林保,你来严查此事!”
“喳。”
第585章 阿林保
这些日子以来,盛京城虽平息了战事,却也处在暗流涌动之中。
皇上驾崩,又未指定继位者,皇位悬而未决。
肃亲王领兵在外,朝中却也不乏支持者。
睿亲王暂时独断朝纲,但暗地里反对他的人也不少……
盛京城内能让人松了一口气的事,便是那阎罗一般的楚寇王笑已然死了。
但这一天,随着阿林保领了睿亲王的命令开始大搜全城,盛京城登时又有山雨欲来之态。
而王笑是否真的死了的疑问又重新甚嚣尘上……
参与最后那场围剿的清军集中在两白旗,歼灭楚军之后,两白旗又尽数被多尔衮调回盛京。因此阿林保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严控盛京,只许进不许出。
他知道以王笑身上的伤势,短时间内跑不掉,如果还活着,必在盛京城中。
接着,阿林保开始一家一家搜查两白旗将领。
让人颇为吃惊的是——阿林保是有备而来。
他在坟山时便奉命调查这件事,盘问了不少士卒,竟是掌握了各营将领分别私带了多少个貌美女子回京……
“他塔喇·谭拜,三等甲喇章京、兵部参政、兼任正白旗蒙古梅勒额真。坟山一役你领兵围堵东北角,放纵士卒于苇子沟屠掠村落两处,杀民九十三人,掳女子六十一人,其中汉人女子三十九人,满洲女子二十二人。”
阿林保念到这里,抬头看向谭拜,问道:“对吗?”
谭拜脸上的笑容凝固住。
大家是同旗,他本是对阿林保笑脸相迎,此时神色便慢慢不悦起来。
“胡说八道!苇子沟是楚寇洗劫的,我等歼灭楚寇,还能让你来往头上泼脏水不成?”
阿林保淡淡道:“这是我查问你麾下士卒百余人得出的结果,不认?要不要我们去军中和他们当面对质?”
“你怎么敢?!”谭拜恨骂一声,压低声音道:“当时大军奔袭并未携带粮草,‘就地取食’是依惯例……怎么?睿亲王要让你来正肃军纪,处置我不成?”
“你们怎么抢怎么杀,我不管。”阿林保道:“我奉命追查王笑下落,只管这一件事。”
他说着又翻了翻手中的口供,继续道:“你部掳六十一名女子,抛尸五十八具,还有三人在哪里?”
谭拜道:“你什么意思?”
“我怀疑王笑藏匿其中。”
“你疯了?爷亲自弄过的人,是男是女能不知道吗?”
“你知不知道我不管,我要亲自查验。”
谭拜大怒,忿然道:“你是在怀疑我故意窝藏楚寇?!”
“若没有人窝藏包庇,他不可能逃得掉。”阿林保语气平淡,道:“不仅是你,每一营将领我都会查验。”
“放你娘的狗屁!”谭拜冷笑起来:“阿林保,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玩意。你以屠杀包衣为乐,你阿玛留下的几十个包衣一年时间就被你全玩死。怎么?自家的家底败完了,便想来我府里作威作福?就你这样一个被皇上嫌恶的人渣,也配与我说话?滚出去!”
“一码归一码。我人品如何是我的私事,追查王笑是公事。”阿林保道:“还有,皇上?已经是‘先帝’了,今日我奉的是睿亲王的命令。”
谭拜怒不可遏,大喝道:“来人!去……将那三个女人带出来。”
吩咐完,他转头看向阿林保,道:“看完之后就滚吧。”
“不必带了,难保你不会鱼目混珠,我自己来。”
阿林保说罢,喝令道:“搜!”
……
后院一片鸡飞狗跳,谭拜的家眷、婢女们惊呼着,被兵士驱赶、搜验。
谭拜只觉怒火顶到脑门上来。
他一张脸已涨得通红,怒气仿佛要滴下来。
他不敢相信,自己为大清朝戎马一生,有朝一日竟会受到这样的羞辱。
“阿林保!我杀了你!”
一声怒吼,谭拜便向阿林保扑上去。
一群兵士便围上来,一把死死按住他。
阿林保眼中有些嘲弄的精光,拍了拍谭拜的肩,道:“来,看一下。”
谭拜家的女子们被驱赶进大堂,数十人排着一排又一排。
谭拜目光看去,只见自己的福晋、侧福晋、女儿们竟也在其中,和婢女们混在一起瑟瑟发抖……
“阿林何!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阿林保却已不再理他,眼中那种狩猎般的精光愈发明亮。
他拿着刀鞘,一边拍着她们的肩,一边一个一个得扫视过去。
那三个从苇子沟抢来的女子确实貌美,但身板娇小,阿林保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看她们。
良久,他的目光落在一个高挑女子身上,指了指她,道:“拉出来。”
谭拜额上青筋暴起,疯狂挣扎着,却被人死死按住,吼道:“这是我的侧福晋朝鲜朴氏,不是你要找的人!”
“难保你不是回京以后把人换人。”
阿林保应了一句,头也不回,目光在那朴氏脸上扫了一眼,丢下手中的刀,伸手去捏她的下巴。
“阿林保,你住手……”
谭拜大吼着,那朴氏低着头,颤抖不停。
“别碰她!拿开你的脏手……”
“嘶!”
随着一声响,阿林保一把撕开朴氏的衣服……
堂中所有人都愣住。
阿林保目光在朴氏身上看了看,淡淡道:“还真不是。”
“看来不在这里了,走吧……”
一列列兵士流水一般退出谭拜家。
按在谭拜身上的手已经松开,他却还趴在地上。
“嘭!”
朴氏噙着泪,抱着身前的破布,突然一头重重撞在柱子上,再没了声息……
堂中又是一片惊呼。
谭拜看着这满堂受惊的女眷,看着地上缓缓汇成一滩的血,竟是趴在地上忘了起来。
他这一生从军讨伐楚朝五次,手底下人命无数。他是这大清朝威风凛凛的将军,麾下勇士拥护。
他从未想到,有一天这一幕会降在自己头上,像极了自己每一次烧杀劫掠时对别人做的。
谭拜并不懂什么‘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他只知道:这件事若是就这么过了,所有人都会看不起自己,自己的威望就全都完了。
~~
接下来的两天里,类似的事情不断发生在一个一个将领家中……
盛京城在一夜之间便记住了‘阿林保’这个原本籍籍无名之辈。
“佟尔佳·阿林保?”
“阿林保是佟尔佳氏,开国五大臣之一扈尔汉的族人。他阿玛巴笃里、叔父纳满早年就是睿亲王的心腹……”
“崇德六年,睿亲王与诸王围锦州,私下放纵部属返家,致使楚军得以运粮入城。当时从征将领三十余人分别议死、革职、籍没……巴笃里被斩首,纳满则是被革职,带着家口回了兴京城……”
“如今纳满也战死在兴京,阿林保和哈尔吉达却是一飞冲天,说明睿亲王还记得他们的阿玛。”
“阿林保这个小畜生,十六岁的时候就曾一次亲手杖毙了三十个包衣,是个狠人啊。”
“不干掉这小子,迟早要坏睿新王的大事……”
“你们说,王笑是真的没死?阿林保这样翻来覆去地找,真是为了找他?”
“要说包庇,秦山河、蔡家祯最有嫌疑,为何不去搜他们家?”
“怎么会不搜?豫亲王最先搜的就是他们……”
“当时参加围歼的就我们这些人,藏没藏大家心里清楚。就那些个女子,弄也弄过了,还能让人蒙混过关?”
“王笑一定是死了,还能躲到哪里?”
几个人说到这里,参与商议的罗硕忽然变了脸色。
当时抢来的女子他还真没全弄了,因他喜欢娇小玲珑的……
下一刻,门外传来一阵动静。
有人撞进来道:“罗硕,阿林保去你家了……”
第586章 第五个
“董鄂·罗硕,坟山一役你参与围堵西面,于凤凰岭就地取食……”
罗硕脸色有些苍白起来。
“你部掳民女十七人,抛尸体十三具,你私带回京的有四人。”
等阿林保说到这里,罗硕身子一抖,喃喃道:“禀额真大人,不……不是四人……是五人。”
“五人?”
阿林保眼中猛然迸出精光。
却听罗硕喃喃道:“士卒们去抛尸时……又……又捡了一个……很是……很是漂亮。”
“人呢?这第五个……人呢?!”
“我我我……我没动她,因我不喜欢那样高挑的……就……就送给我阿哥鄂硕了。”
阿林保迅速转过头喝道:“包围鄂硕府邸!”
“喳……”
“说!为何送给鄂硕?!”
罗硕不敢看阿林保那双狼一样的眼,喃喃道:“鄂硕娶的是……是皇室格格……他……他不敢纳侧福晋……他的福晋如今又怀了身孕……就……”
阿林保微微一愣,恍然明白过来。
鄂硕的妻子是褚英的重孙女、爱新觉罗家的格格,颇为刁悍……那就是说,鄂硕很可能没碰那个‘女子’……
——怪不得找不到。
阿林保想到这里,一指罗硕又喝道:“先拿下。”
“其他人,随我去捉拿王笑!”
~~
——王笑,我终于找到你了。
坟山一役全歼楚寇,却没发现王笑的尸体,等阿林保收到多尔衮的命令开始追查时,已经过去了五天。
就是这五天,给阿林保带来巨大的困难。而他苦苦追查到现在,又过了快二十天。
这二十天来,披着王笑盔甲的尸体在坟山十五里之外的山涧中被找到,越来越多的人认定王笑已死。追查也越来越难……
但阿林保有一个直觉——王笑没死。
这件事,阿林保越查越执着。
他感觉自己像一匹狩猎的狼,遇到了最狡猾的兔子,这让他感到兴奋。
而查这件事的过程也让他觉得痛快。
这大清朝一个个睥睨天下的大将俯在他脚边,愤怒、无奈地大呼小叫。
阿林保享受着这种权力的快意。现在,马上就要找出王笑,又将这种快意推到了顶点。
他纵马奔向董鄂·鄂硕家,整颗心都在颤抖……
~~
鄂硕府中。
蔡念真在教乌云珠习字。
她这两天每日午后都会过来,一则,她确实喜欢乌云珠这个小姑娘;二则,她总觉得上次见到的那个眼熟的身影让人难以释怀。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毛笔在纸上走过,乌云珠年岁虽小,字迹却有娟秀之姿。
蔡念真有些讶异于这个夷人小女孩竟比自己幼时还有天赋。
“喜欢这词吗?”她开口问道。
乌云珠闻言,便拿手指支着下巴想了一想,偏着小脑袋有些吱吾起来。
蔡念真见她模样,知她是不太喜欢,却又不想对自己明言。
她便道:“瞧把你为难的……也是,这词过于哀婉了,不是你这年纪能明白的。”
乌云珠乖乖点了点头。
她想了想,却是又拿过一张纸,提笔默了另一句。
蔡念真目光落去,见她写的却是——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姐姐你喜欢这样的词吗?”乌云珠仰着脸看着蔡念真问道,
小女孩脸上表情虽天真,却似乎有些空灵豁达之态。
蔡念真微微一愣,低声道:“这是东坡词,你悟得了?”
“悟不了呢。”乌云珠有些赧然地吐了吐舌,低声道:“就是觉得……嗯……有仙气。”
蔡念真心中微微一愣。
她觉得眼前的小女孩毕竟涉世未深,不知人间疾苦,体会自然与自己不同。
突然,屋外传来一阵喧闹……
“砰!”
屋门被人踹开,门外有许多婢子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一群士卒执着刀冲进来,迅速开始翻箱倒柜。
蔡念真吓得面色苍白,牵着乌云珠的手抖个不停。
“你们做什么?”乌云珠已被吓得小脸上满是泪水,却是用她稚气的声音道:“我阿玛有大功于国,我额娘是爱新觉罗的直系女儿,你们怎么敢……不要翻我的书……呜呜呜……”
“我等奉命搜索重要人犯,请小格格和这位姑奶奶一起到大堂上去……”
~~
蔡念真牵着乌云珠被押过后院,身后是一个个可怕的清兵。
庭中已是一片狼藉,但凡是能藏住人的地方都有人在搜。
忽然一切吆喝声传来。
“找到了!拦住他!”
隐隐还有打斗声响起。
蔡念真一愣,心中蓦然想到些什么……
“王笑!王笑在这里……”
这一个名字入耳,蔡念真如遭电击。
她松开乌云珠的手,便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王笑?
果然是你。
她耳边又是一声声厉喝。
“干什么?别跑!”
“不要碰她,她是征西将军的女儿……”乌云珠的声音混在厉喝声中。
场面极是混乱。
混乱中,蔡念真忽然停下脚步。
她目光看去,只见一个高挑的‘女子’执着一柄刀穿过庭院,接着被清兵围在那里。
这一眼,蔡念真只觉恍如隔世……
~~
“王笑,你还能往哪逃?”
阿林保大喝一声,踏步迈进庭院。
接着他好整以暇地转头看了鄂硕一眼,问道:“董鄂统领还有何话可说?”
鄂硕长叹一声,道:“我真不知情。”
阿林保冷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的目光又落在被包围的那名‘女子’身上……
没有人知道阿林保为了找出王笑,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他假设了无数可能,一条一条地沉思推演;夜以继日地盘问士卒;从坟山到盛京,一个一个地方的翻……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
“王笑,你确实不好找,谁能想到你能伪装成女子,于乱军之中逃了一命?”
“再不好找,你也还是找到了。”
“束手就擒吧,你逃不掉的。”
“好啊。”
随着啷当一声响,刀被丢在地上。
清兵一拥而上,死死摁住他。
那‘女子’苦笑了一声,回过头四下望了一眼……
蔡念真看着眼前的人转过头,只觉脑中一片空白。
她不由自主地惊呼了一声。
“秦玄策?怎么是你?!”
~~
阿林保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僵住。
秦玄策脸上的表情却愈发有些悲凉与讽嘲。
“盯着我做什么?我美吗?”
……
良久的寂静。
秦玄策被摁在地上。
阿林保大步上前,一脚重重踹在他脸上。
“说!王笑呢?!他人呢?!”
秦玄策啐了一口血水,哈哈大笑起来。
“你找他?哈哈哈哈……你找他……他早就逃掉了……在你找我的时候,他估计已经回到楚朝了,哈哈哈,你这个蠢货。”
阿林保大怒,一把揪起秦玄策的头发。
“不可能!依他的伤势在我的严控下不可能逃得掉。”
“你们包围坟山之前,我已经把他送走了。”秦玄策又啐了一口,讥笑道:“你以为我们为什么洗劫那几个村落?就是为了制造机会让他走……”
“不可能,坟山战场上,我们都见到了王笑,我还亲眼看到他中了一箭。”
“你自己看,多铎那一箭射中的是我啊……蠢材。”
阿林保一把撕开秦玄策的上衣。
肩上赫然是一个结痂的箭孔……
他站起身,有些茫然起来。
真的是白找了这么久?
……
下一刻,阿林保再次冷笑一声,淡淡道:“看来,那具尸体果然是王笑的了。”
“什么尸体?”
秦玄策一愣。
阿林保缓缓道:“我们已经找到了他的尸体。离坟山十五里的山涧中……告诉你吧,王笑没有逃掉,他已经死了。”
“不可能!你骗我的……”
——那具披甲的尸体自然不会是王笑,因为如果秦玄策所言属实,那身盔甲应该在披在秦玄策身上。
但此时一诈,阿林保盯着秦玄策灰败的眼,一时却看不出破绽。
他忽然感受到巨大的挫败感。
——王笑真的已经逃回楚朝了?
~~
那边秦玄策闭上眼,心中偷偷地舒了一口气。
忽然,阿林保俯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休想骗我,王笑必定还在盛京城当中……”
“你等着,我一定能敲开你的嘴……”
第587章 藏在哪
睿亲王府。
“禀睿亲王,人犯已验明正身,确系楚寇秦成业之孙、秦山川之子秦玄策。”阿林保跪在地上禀报道。
“闹了这么大动静,你找到了一个秦玄策。”
多尔衮语气平淡,让人分不清是嘉许还是责怪。
“奴才有罪,现已搜遍各将府邸,王笑确实未藏身其中。之前的判断……确实是被秦玄策误导了。”
“有罪?误导?”多尔衮冷笑道:“你知道多少人来告你的恶状吗?你知道谭拜在战场上救过本王的命吗?他的姬妾你都敢动……你今天出了本王的府邸,要是被人捅死在街上,本王不会替你作主。”
阿林保重重磕了个头,应道:“只要能为睿亲王办成事,奴才死不足惜。”
“办成了吗?”多尔衮哼了一声,不耐烦道:“既然你找不到,也不必再找了。”
“睿亲明鉴,王笑必还在盛京!”阿林保道:“此贼施谋用计喜用障眼法,秦玄策藏在盛京必是为了遮掩他,奴才誓要找出此贼。”
“只怕你未找出他,本王的部众都被你逼反了!”
“奴才不敢,奴才往后必定小心暗访。”阿林保应道:“请睿亲王允许奴才继续追查,再将秦玄策交给奴才审问。”
多尔衮揉了揉额头。
既已敲打过阿林保,他便放缓了语气,道:“这两天诸将群情激忿,济尔哈朗与索尼等人更是借机暗中拉拢两白旗将领……皆是你造成的恶劣影响。你办事勤勉不假,万不可再这般肆无忌惮。”
“喳。”阿林保应道:“睿亲王放心,等奴才找到王笑,便可堵上悠悠众口。”
“你继续追查王笑之前,自己上门去给那些人负荆请罪,滚吧。”
“喳。”
多尔衮挥了挥手,目光却转向哈尔吉达,问道:“你怎么看?”
阿林保正在往后退,见此情景不由微微一愣。
那边哈尔吉达已应道:“既找了秦玄策,不妨利用一下。这些日子以来,盛京城小道消息不断,诋毁大妃与睿亲王、英亲王、豫亲王的声誉……”
多尔衮听到这里,脸色便又沉下来。
福陵被掘之后,盛京城便开始有了奇怪的传言,说是楚寇挖出阿巴亥的尸骨,发现她是个男人,指出多尔衮、阿济格、多铎不是先汗的骨肉……
这样的荒诞的流言一听便可知道所言不实,但就是怎么压也压不住。
多尔衮明白这背后有人在推波助澜。
哈尔吉达继续道:“既然福陵是楚寇掘的,自然需要将此事问个清楚,从秦玄策那里录一份口供,说清楚……到底是谁勾结楚寇,恶意中伤睿亲王。”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多尔衮微微眯了眯眼……
~~
那边阿林保出了睿亲王府,便去了这两天他搜过的将领府中,一家一家地下跪磕头请罪。
他既找出了秦玄策,事实也说明他的推测并非全是错的。诸将心中虽不满,却也不会敢真的当众杀他。
但彼此间的裂痕自也不会这般轻易消弥,这本就是表明多尔衮的态度。
阿林保并不在意这种折辱。
他心里更在意的是:睿亲王似乎开始更看中哈尔吉达一些。
——本来不应该会这样,自己勇武才智向来压了哈尔吉达不止一筹。
阿林保知道,还是得尽快找到王笑,不然自己很可能被这件事拖累得前程尽毁……
他和哈尔吉达是堂兄弟,两人重回盛京城便住在同一间宅邸里。这天阿林保回到家已是夜里,哈尔吉达却还在睿亲王府没有回来。
阿林保心知哈尔吉达必是得了睿亲王看中,他也不嫉妨,反正更认真地研究着王笑可能藏身的地方。
又过了良久,哈尔吉达才回府,施施然地走进他屋中,道:“睿亲王打算让我到吏部任参议。”
阿林保正在执笔沉思,闻言微微眯了眯眼,上下打量了哈尔吉达一眼。
哈尔吉达便道:“你看我有何用?你自己操之过及了,为了追查王笑得罪那么多人,值得吗?”
阿林保道:“无妨,我可以是睿亲王的孤臣。”
“睿亲王暂时还只是王爷。”哈尔吉达道:“你觉得他眼下是更关心皇位,还是更关心一个楚寇?何况‘王笑还活着’这只是你的推断,睿亲王信任你,你却不能随意挥霍他的信任。”
阿林保淡淡道:“我不需要你教我做事。”
哈尔吉达往他案上看了一眼,见他又是在整理口供,便劝道:“放弃吧,王笑生死不知。就算他还活着,眼下扶睿亲王上位才是真正的大功。”
“你可别忘了,你阿玛可是死在王笑手上的。”阿林保道。
“难道你还是为了帮我报仇不成?说到底,你只是觉得这件事有意思。”哈尔吉达道:“就像你玩死那些包衣一样,你就喜欢折磨别人。你做这些根本就是出于满足自己,而不对睿亲王忠心,更不是为了替我阿玛报仇。”
“我确实喜欢折磨人,王笑也够格做我的对手。”阿林保脸上不由浮起一丝残忍的笑来,问道:“你觉得他还能藏在哪?”
“能在哪?你搜都搜遍了,他根本无处可躲。”
“我想不通的地方就是在这里……”
说到这件事,阿林保又来了兴致,沉吟道:“秦玄策妄想诓我,他说坟山一役前他们就送走了王笑,这不可能。当时他们仅剩一千余人,若非王笑亲自指挥,不可能在我们的围堵之下逃窜那么久。”
“我仔细查看过秦玄策身上的箭伤,确认那是他自己又捅了自己一箭……呵,这也是只狼崽子,心够狠。但这也恰恰说明,在坟山中了多铎一箭的就是王笑本人。更说明,秦玄策是在为王笑作掩护。但,他怎么可能逃得掉呢?”
哈尔吉达道:“或许他剃了头藏在军中?”
“军中士卒互相指认了那么多次,他藏不住的。”阿林保摇头道:“何况以他在楚朝的地位,那么多眼睛盯着,若是剃了头回去,早晚遮掩不住,到时李建如的下场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那就……还是扮成女子?”
阿林保眉头皱起来,缓缓道:“就算办成女子,我这样的筛查,他还能躲到哪里?”
哈尔吉达道:“全都搜过了?”
“不错,除了多铎的营帐。”
“这不可能。”哈尔吉达摇了摇头,打了个哈欠,道:“别多想了,很大的可能就是他已经死了。早点歇了吧……”
哈尔吉达离开,阿林保却是站起身来回踱步。
他思来想去,将整件事又复盘了无数次,心中愈发觉得王笑就在多铎府中……
他早就有所怀疑了,只是没排除别的可能之前,他一直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看来,只有这一种可能了。
心中确定了这个答案,他恨不能当即便带人去多铎府中搜一遍。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那么做。
阿林保看着窗外深沉的天色,知道只能等到次日请示过多尔衮,再心急也只能熬过这一夜。
——不要紧,自己一直暗中派人盯着多铎,王笑若在他手上,一定还没逃掉。
阿林保忙到深夜,考虑好说辞和布置,才和衣躺下睡去。
他打算一觉醒来,一举拿下王笑……
~~
夜色深沉,月下一片静谧。
屋内,阿林保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
“噗……”
突然,一支匕首狠狠刺入阿林保的心口!
!!
阿林保在睡梦中刚刚听到细微的叮叮当当声,极是警觉地动了一下,胸膛已被刺中。
他却是如猛兽般惊觉,双手死死握那匕首,不让它再往下插。
“啊!”
怒吼响起。
却没有护卫冲进屋中。
阿林保身后的人沉默着,用力向下按着匕首。
血从阿林保手上、胸膛上流下来。他浑身都在颤抖,死死用手骨卡着匕首。
身后那人眼见匕首不能再摁进去,忽然用铁链死死勒住阿林保的脖子。
阿林保一张脸涌得通红,仰起头向上看去,余光中是一个少年男子满头的长发,一张俊俏的脸,眼中尽是冽然杀意。
王笑?!
不需要再确认,阿林保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王笑。
“你……王笑……我……找到你……了……”
第588章 好朋友
“咳……咳……咳……”
王笑咳嗽着,他手里的铁链深深勒进阿林保的喉咙。
阿林保努力翻动着身子,试着去拨开胸膛上的匕首。
他浑身上下一片血淋淋,两只手掌已露出里面的骨头,似乎都完全断开。脖子被勒得几乎半点气力都没有,却还是像猛兽一样狰扎着。
他试着用匕首向后扎去。
匕首似乎划到了王笑的小臂。
铁链却勒得愈发紧。
阿林保整张脸已是青紫,终于,再也无力握住匕首。
“铛”的一声,匕首掉在地上。
血不停地从阿林保胸前流下来。
“告……诉……我……你为何……会……”
王笑没有说话。
沉默是他的杀意。
自从听说阿林保亲手斩下张永年的头颅那一刻起,他便酝酿起杀心。
“告……诉……我……”
阿林保用尽最大的力气吐出这几个字。
——“你为何会在我家?”
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死都不甘心。
回应他的只有冰冷的、越来越紧的铁链。
两个人的额头上都是青筋暴起。
忽然,阿林保脑中回闪过无数画面……
——坟山战场上,所有军营自己都搜过,除了多铎的营帐,以及,自己的营帐。
——这些日子以来,哈尔吉达越来越受到睿亲王的倚重……
“是哈尔吉达对不对?!”
阿林保脑中猛然响起一声怒吼,他却是喊也喊也不出来。
“你是怎么蛊惑哈尔吉达……”
他还想问,却只有可怖的窒息感袭过来。
黑暗中,无数亡魂向他伸出了手……
无数惨死在他手下的包衣、战场上一个个士卒仿佛从地狱中走出来,欢呼着向他扑上来……
“阿林保,我们终于等到你了!”
脑中一声声凄厉的怪叫,便是一片黑暗……
看着阿林保渐渐没了声息,王笑将铁链从他脖子上解下来,俯身捡起地上的匕首。
“噗、噗、噗……”
一连在阿林保胸口补了好几刀,他才长长松一口气,剧烈地喘息起来。
“咳……咳……咳……”
月光从窗纸间透进来,屋中的少年一袭白色中衣,手上和脚上都戴着镣铐,缓缓走到桌前,拿起阿林保案上的册子翻看了一会。
随着“吱呀”一声响,屋门被人推开。
哈尔吉达走进来,站在榻边看着阿林保的尸体,眼中没有悲悯,只有讥嘲。
“他可能早已经忘记了,记记他小时候是怎么把我的脑袋按在马粪里的。”
“哦?你还蛮记仇的。”王笑漫不经心道:“但我杀他可不是为你出气,他要是不死,迟早追查到你头上……”
~~
盛京城中一间地牢中,秦玄策伤痕累累地躺在草垛间。
远处有牢役盯着他看着,眼中闪着精光。
“这小子扮娘们还真有些骚……”
“额真大人吩咐过了,他还有用,你别想些有的没的……”
诸如此类的低语声时不时响起。
秦玄策有气无力地冷笑着,喃喃道:“来啊,过来,老子弄死你。”
过了良久,外面的牢门被人打开,几个清兵押着一个少年走进来。
一面令牌高高扬起,清兵喝道:“奉额真大人命令,楚寇王笑现押送入狱,尔等务必仔细看管……”
随着这一句话,整个牢中的狱卒都像是沸腾起来。
“这就是那个阎罗?让我看看……”
“啧啧……”
秦玄策身子一僵,强挣着站起来,向牢笼外看去。
狱卒们拥着一个白衣少年向里走着。
才看了一眼,秦玄策只觉五雷轰顶,喉头一甜便有心头血溢出来。
“王笑……”
王笑转过头,看了秦玄策一眼,苦笑了一下。
“抱歉,逃不掉了。”
秦玄策眼睛一酸,泪水登时模糊了眼前的视线……
狱卒们哈哈大笑起来,嬉皮笑脸讥嘲道:“哎哟,这小兔崽子这扮相这一哭,美得咧……”
下一刻,异变突起。
那几个清兵倏然拔出佩刀,毫不犹豫斩在狱卒身上。
惨叫声迭起。
“一个都不能走脱……”
王笑站在刀光与血泊当中,看着秦玄策,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
“你这一身还挺美的。”开玩笑似得说了一句。
“你又不是没见过……”
秦玄策嘟囔了一句,表情忽然凝固住,他看到王笑身后有一人正缓缓拨出刀,目光正盯着王笑的背。
王笑没有回头,只是缓缓道:“哈尔吉达,你大概想现在杀了我。如此一来,我是劫狱而死,你便从这件事中摆脱出去……觉得我没后手的话,你可以试试。”
哈尔吉达愣了愣,手上的动作便停下来。
“此地不宜多留,先走吧,稍后我会给你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
~~
秦玄策有很多事不明白。
但他也没有机会问王笑。
他被蒙上眼带走,手脚上被套上一幅镣铐。
直到被关进一间地窖,眼上的布才被人解下。
地窖里有很浓的草药味,目光看去,能看到王笑在此生活过一段时间的痕迹。
哈尔吉达看着他们,问道:“我都按你说的做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与你合作的人是谁了?”
王笑摇了摇头,轻笑道:“这不重要。”
“济尔哈朗?代善?索尼?英俄尔岱?范文程?”
“你猜的越多,便越说明你没底气。”王笑缓缓道:“你往后说话做事,留心不要在这方面露了怯。”
哈尔吉达一愣,眼中恼意愈盛,道:“说吧,我怎么脱身?”
王笑又道:“阿林保之死,多尔衮只会怀疑是谭拜,或者别的被他羞辱过的两白旗将领做的,这件事你只要推脱不知。至于秦玄策被劫,你只需提醒他一句,盛京城中也许有人在与我合作便好。他不会怀疑到你……”
“就这?”哈尔吉达怒道:“这就是你说的更好的解决方法?!”
“不错。”
“他怎么可能不怀疑我?我和阿林保同住……”
“因为你不够格。”
哈尔吉达又是一愣,气忿不已。
王笑淡淡道:“你阿玛死在我手上,所有人都觉得你和阿林保一样恨我。没有人会怀疑你,只要你稳住心神,别一天到晚紧张兮兮的,必定平平安安、荣华富贵。”
见哈尔吉达依然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王笑叹息一声,又道:“你还不明白?阿林保死前整理的材料我看了,他将矛头指向多铎,碰巧今夜他死了、秦玄策又被劫出来。多尔衮就算怀疑多铎都不会怀疑你。”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多铎所求比你大。他也是努尔哈赤的儿子,他也有继承皇位的资格。凭什么就只有多尔衮能上位?以前,多铎与阿济格共掌正白旗,多尔衮独掌镶白旗。现在阿济格废了,多铎的实力已不逊于多尔衮,他有接受我投诚的动机……至于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哈尔吉达又气又无奈,想了想又问道:“那今夜之事,不用收尾?”
“水越浑,你越安全。你只管继续出谋划策,尽心尽力助多尔衮拿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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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哈尔吉达离开,地窖的门又被关上。
秦玄策终于忍不住对王笑问道:“你是怎么逃到这里的?又是怎么降住这个建奴的?”
王笑看着地窑上方的门,缓缓道:“他当然不敢动我,他一动我,我们在盛京城的好朋友便要灭他的口……”
秦玄策一愣,随着王笑的目光看去,恍然明白过来,不敢再问。
地窑外,哈尔吉达俯着身子听了一会,恨恨啐了一口,转身离开。
自有他的心腹继续俯下身子继续监听……
“你扮上女人还真蛮漂亮的。”王笑随口又夸了一句,手指在地上划过。
“嘻,这种事会上瘾的。”
秦玄策应了一句,目光落在王笑手指上,见他在地上写了一句——记住,我们的好朋友是济尔哈朗……
第589章 小口才
昏暗的地窑中,王笑与秦玄策分别用手指在地上划过一笔一划的字迹。
坟山一役之后的遭遇再次在他们脑海中浮现出来……
~~
从王笑领了一千人冲向浑河岸边开始,秦玄策便明白他要做什么,于是悄悄跟了进去。
王笑用自己吸引开了浑河的守军,让宁关铁骑最后的四千余人突围离开。
接着,他又迅速调头,与秦成业汇合,转进东面群山之间。
这一路辗转腾挪,逃到坟山时他们已只剩六百人。
战到最后,王笑已经重伤昏迷,所有人也都已精疲力尽,都抱了必死的心……
秦玄策没想到的是:最先冲上来击溃自己的会是三叔秦山河。
遍地血泊中,他亲眼看见秦山河一刀斩下秦成业的头颅!
那一刻对他而言无异于天塌地陷……
“我最喜欢三叔啊,因为秦家就三叔和我最聪明,别人都傻蛋。”
“哈哈哈,策儿说的对,他们都是傻蛋。”
儿时画面在脑中回想起来,秦玄策看着秦山河那疯魔一般的脸,呆立在当场。
接着,迎面就是一刀向他劈来。
秦玄策提枪挡了一下,摔在地上,秦山河又扑上来。
那一瞬间,秦玄策以为自己要死了,耳边却忽然听到一声低语。
“王笑在哪?爹要我保他一命……”
“秦山河!你去死!”
秦玄策大吼着,一枪刺出。
秦山河转身一避,长枪刺进他身后一名清兵喉间。
趁着这一刹那,秦玄策就地一滚,飞快逃进山林之间……
他身后,秦山河领着人迅速追上来。
当时秦玄策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任秦山河,他只能赌一把。
等树林里守着王笑的几名亲卫现身而出,秦山河却是毫不豫便扬刀杀过去。秦玄策心神一颤,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自己赌输了。
下一刻,三名清兵突然提刀从背后捅向他们的同袍。
秦山河亦是突然转身,刀锋一转,和那三人一起砍杀自己的下属。
“三将军,都死了……”
“快,换衣服……”
~~
地窑中,王笑看着秦玄策的手指在地上划着字——
“后来,多铎就开始搜秦山河的营帐。那时你还没醒,我就给你换上女人的衣服,跟你藏在建奴抛尸的地方。再然后,我被人捡走了……”
秦玄策写到这里,皱了皱眉。
虽然是在写字,他却还是又写了三个字——“他娘的!”
王笑写道:“然后呢?”
“我也不敢声张,那些建奴把我送给一个叫‘罗硕’的建奴,罗硕看我长得漂亮,又把我送给他哥哥‘鄂硕’,我就在他家里想方设法找你……”
秦玄策写完,又在地上写道:“你呢?”
两人这般交流,秦玄策写的是繁体,颇有些辛苦。
王笑却不像他这么傻,不介意被人听的话便直接说出来。
只有不想让哈尔吉达得知的东西,王笑才用手指在地上划出来,他写的虽是简体,秦玄策却也看得懂。
“我醒来便在哈尔吉达营中……”
~~
二十多天前,坟山,清军军营。
哈尔吉达当时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佟佳·哈尔吉达,他是开国五大臣佟佳·扈尔汉的族人,他阿玛佟佳·纳满几年前还是正白旗的梅勒章京,因为皇太极找借口打压两白旗,纳满被削爵为民,回到了兴京城。
对这件事哈尔吉达虽然郁闷,却也不觉得如何。因为他堂哥阿林保过得更不如意。
毕竟哈尔吉达的阿玛只是被革职,阿林保的阿玛却是被砍了头。阿林保自己也不争气,没多久就败光了家业。
说起来,这次南伐,阿林保的盔甲还是哈尔吉达送给他的。
但南伐开始,哈尔吉达便被阿林保压了一头,两人的功勋差距开始越来越大。
等到阿林保斩首了楚朝蓟镇总兵的人头,两人便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坟山这一战之时,阿林保已是甲喇额真,哈尔吉达却只是其麾下一个牛录额真。
而哈尔吉达的阿玛纳满又在兴京城战死了,他知道,自己往后只能依靠阿林保这一个堂兄了。
接着,阿林保更是得到了睿亲王的重用,奉命开始搜查楚寇王笑。
哈尔吉达愈发觉得郁闷,于是,他决定松快一下。
这一天,走进自己的营帐,看着榻上躺着的那个女子,哈尔吉达冷笑了一声。
他不过是个牛录,本来是抢不到什么姿色上乘的女子,但他手下人却很有几分精乖,从别人抛尸的地方捡了一个奄奄一息的绝色献上来,养了两天,竟是活了过来……
“今天不管你伤好了没有,爷都要弄了你。”
这般说了一句,他开始解自己的盔甲。
“可惜,你弄不了我。”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哈尔吉达吓了一跳,拔刀四顾了好一会,最后才发现说话的是榻上那个女子。
“你……你是男人?”
“对,你不妨猜一猜我是谁。”
哈尔吉达又是一愣。
“你是谁?”
“你猜不出?”对方似乎有些诧异。
“你……”哈尔吉达惊呼一声:“你是王笑?!”
王笑觉得有些好笑,侧过头,道:“你不必急着喊,先想一想,你现在把我交出去意味着什么……”
哈尔吉达已拨刀在手。
“杀了我、或供出我,你打算怎么解释?”王笑问道。
“大功一件,爷不需要解释什么。”
“但我在你营里已经两天了,找不到我的尸体,多铎怕是已经急红了眼。至于你,私藏女子在营中,是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王笑道:“要知道,若不是你藏着我,多铎早就亲自拿到了我的人头。”
“狗东西,你休想拿言语糊弄我。”哈尔吉达已提刀走到王笑身前,脸上浮起残酷的神色,“知道我阿玛怎么死的吗?他在兴京城战死的,就是被你这狗贼害死的……”
话说间,刀高高举起,便要斩下。
这一刻,哈尔吉达神色间尽是亢奋。
他要替阿玛报仇,他要砍下王笑的人头领一桩大功。
“你阿玛死了,你还在搜罗女人?大孝子啊。”
王笑不急不缓讥讽了一句,脸上还带着笑意,又道:“但你杀了我,你也活不了。”
哈尔吉达只愣了一瞬间,脸色神色愈加狠厉。
“杀了我,你会被人灭口的,傻子。”王笑冷笑一声。
“呵,还想糊弄爷?”
“知道我是怎么到你营里的?如果没人帮我,我怎么能换上这身衣服?我是怎么杀掉皇太极的?又是怎么突围出来的?皇太极大营里那场爆炸是谁做的?”
“我只有三万人,掘福陵、破盛京、淹辽阳、攻兴京……这些事,你不觉得奇怪吗?我怎么就能做到?”
王笑语气开始加快起来。
哈尔吉达手中的刀劈是不劈下,只在他一念之间。
王笑却还在说。
“皇太极病重,只是靠张源施药撑着一条命,他独宠海兰珠,并不想传位给豪格,多尔衮有争位之心……这一条一条消息,我是怎么知道的?”
哈尔吉达依然想砍死王笑,但,他决定先问上一句——
“你怎么知道的?我大清还有奸细不成?”
“谈不上奸细,只能说……他们与我彼此合作。”王笑苦笑一声,道:“当此风云际会之时,谁不为自己的前程考虑?你们朝中有人想要扶立新帝,自然免不了要寻找支持。你也别以为往后这清朝的帝位便是豪格或多尔衮的,若连这点眼界都没有,你这辈子休想混出头!”
哈尔吉达冷笑,骂道:“你胡说。”
“我胡说?我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王笑勉强撑起身子,迎着哈尔吉达的刀锋,道道:“我王笑,楚朝驸马、怀远侯,督抚蓟辽兵事,统领数万大军与皇太极周旋。你呢?你算个什么东西?!”
“去死吧!”
“我在你营里太久,杀我,你也要死!”
第590章 能帮你
哈尔吉达一愣,再次停下手中的刀。
“你放屁!”
“看来你还不明白。”王笑缓缓道:“我在你们清廷重臣中有几个朋友,他们既不想扶多尔衮,也不想扶豪格。你现在杀了我,他们不难查出我在你营里呆了两天。到时,他们会不会以为你知道了一些什么?他们与我这个楚人合作,这是掉脑袋的事。为了守住这个秘密,把你这一个小小的牛录灭口了算什么?”
“我知道什么?”哈尔吉达大怒:“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已经知道了。他们要扶皇太极第九子福临继位,为此不惜与我勾结,传递盛京情报……”
“你闭嘴!我不知道!”
“皇太极不是我一个人杀的,是他们和我一起杀的。因为他们担心皇太极会传位给多尔衮,这与两黄旗、以及你们清朝中枢大臣们的利益相悖……”
“你闭嘴!”
“你如果第一天就杀了我,你是大功一件,但现在你再动手,晚了!你这个蠢货、你这个小人物,在皇位之争面前,注定是一个冤枉的牺牲品!”
“你闭嘴!”
“你以为两国争战就是泾渭分明,是非黑白明明白白吗?你以为你们大清朝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全是战场厮杀?这其中藏着多少利益交换你知道吗?你们的上位者从一开始就和我们楚朝辽东门阀纠缠不休,从努尔哈赤趴在李成梁面前叫爹的时候开始,这一切都是带着算计与交易。我们两朝重臣都是一样的,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把家国社稷卖个干干净净……”
“你闭嘴!”
“你还没受够吗?!这些上位者们摆弄你的命运,用你的时候你是他们的鹰犬,弃你不顾的时候你就是一只蝼蚁。你看,你想玩个女人还得这样偷偷摸摸到尸堆里捡。他们呢?他们想杀你就杀你!你要想活下去,要想活得更好,你只能一步一步向上爬,爬到最高的位置!”
“你……你……”
“你阿玛死在我手上,那你动手啊,报仇好了。对了,你阿玛是谁我都不知道,也不在乎,一个无名之辈而已……等你死了,你也就是和你阿玛一样,是个战场上的小棋子。”
王笑说罢,咳了两声,闭上眼不再说话,一幅等死的姿态。
过了一会,哈尔吉达的刀却没劈下来。
王笑讥笑一声,又问道:“怎么?想向上爬了?也是,这样皇位交替的时机你可能一辈子只有一次,我确实可以帮你。”
“你在骗我,我知道你是在骗我……”
哈尔吉达额头上渐渐有冷汗流下来。
王笑轻轻笑了一下。
“我啊,很理解你,真的。你看你,一个小小的牛录,在这清朝过得不算差、也不算好。但每向上走一步都无比的艰难。战场立功,你要杀多少人才能往上挪一小步?这个过程中,你随时会死掉……人活着想出人头地,真的很难吧?”
哈尔吉达依然扬着刀,却已没有了劈下去的决心。
王笑又道:“我和你不一样,放眼楚朝、清朝,这芸芸众生当中,地位比我高的人没有几个,我这一路走来,你们大清多少亲王、郡王、贝勒、贝子丧命我手?我几句提点,便可以改变你的命运,信吗?”
“我不信!”
“哦。”
又过了一会,哈尔吉达手里的刀依旧没有砍下。
王笑摇了摇头,有些讥讽道:“你没有太多时间考虑,多铎已经在搜查我了,要是被人撞见,你就是有口难辩。”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只能赌一把,要么你杀了我献出我的首级,看看会不会被人灭口;要么我给你几个建议,教你在这大清朝如何扶摇直上。选吧……”
~~
地窑中,秦玄策有些不可置信。
“他便这么般被你说服了?”
王笑微微叹息一声。
说服哈尔吉达这件事,无非是要站在对方的立场考虑。
王笑明白自己对哈尔吉达而言意味着什么——这就好比一个普通人捡到一个辅助系统,说不上很厉害,也有各种各样的麻烦。但当这样一个能改变自己机会摆在他面前,哈尔吉达如何选择是由他的处境和野心决定的。
这个要和秦玄策解释却是很麻烦。
王笑想了想,道:“打个比方,有人捡到一本武功秘籍,叫《葵花宝典》,第一句就是‘欲练此功,必先自宫’,你练不练?”
秦玄策一愣,飞快摇了摇头。
“我当然不练。”
“你不练,却有人练。”王笑道:“对于哈尔吉达而言,我便是这本秘籍。藏着我,他自然也要付出提心吊胆的代价,但你看,一个月不到,他已经从牛录额真升到固山额真……”
“怎么会?”秦玄策嘴里这般问着,手指却在地上划过。
——我们怎么脱身?
王笑口中说道:“我自然有办法让他在多尔衮面前出彩……”
说着,手指写了四个字——我还在想。
下一刻,地窑外传来喧嚣之声。
王笑抬头看着上方,喃喃道:“多尔衮来了……”
~~
这一刻,多尔衮并不知道自己和王笑隔得很近,两人之间只隔了一个院子。
他看了看阿林保的尸体,目光一转,便落在哈尔吉达的脸上。
对上这样一双慑人心魄的眼,哈尔吉达心一颤,背上的冷汗不停地流着,紧张地几乎要窒息过去……
“怎么死的?”多尔衮问道。
哈尔吉达颤声道:“奴才……奴才不知……”
多尔衮眯了眯眼,拿过烛火仔细看了看阿林保脖子上的勒痕和胸前的伤口。
“先中了一刀,再被铁链勒死,这几刀是后面补的……”
哈尔吉达愈发骇然,埋下头不敢言语。
过了好一会,有人进来对多尔衮低声禀报,道是在街上发现了阿林保几个护卫的尸体。
多尔衮又向哈尔吉达问道:“谁把他们调出去的?”
“奴才不知……”
多尔衮脸一沉,拿起桌上的册子翻看起来了。
过了一会,他身上的寒意愈发可怕,眼中精光泛然,也不知在想什么。
接着便有侍卫过来禀报,道是谭拜、鄂硕等两白旗将领求见。
“来得倒是快。”多尔衮冷笑一声,吩咐人将他们带进来……
~~
谭拜白天才得到阿林保的磕头请罪,结果这夜便听说阿林保被杀、秦玄策被人劫走的消息。
谭拜登时吃惊不小。
因为他家是第一个被阿林保搜的,还死了一个侧福晋。谭拜也确实说过……要找人干掉阿林保。
但说是一回事,这件事确实不是他做的。
睿亲王让阿林保赔罪就是表达了一个‘事情到此为止’态度,若是他真敢干掉阿林保,这就是不识好歹了。
因此,谭拜一得到消息便赶忙过来撇清……
董鄂·鄂硕比谭拜还要担心,因为秦玄策是在他家里找到的,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他极怕多尔衮以为是自己在包庇楚寇。
此时他们看着阿林保的尸体,洒了几把泪便俯在地上。
“别跟这惺惺作态了,本王知道不是你们杀的。”多尔衮淡淡道。
谭拜没想到多尔衮这么直接,又唯恐多尔衮嘴上这么说,心中还是怀疑自己,连忙将自己一天的行程一五一十地交待了。
鄂硕等人便也连忙有样学样。
多尔衮却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转过头,盯住哈尔吉达。
“哈尔吉达,你与阿林保同住,又是他唯一的亲人,你来说。”
哈尔吉达连忙跪在地上,浑身颤抖不停。
……
谭拜与鄂硕对视一眼,纷纷心道:这小子必定要攀咬我们了。
他们对哈尔吉达这样的小人物不太了解,只觉得这就是个依附阿林保的废物。
偏偏这废物如今成了苦主,必要从自己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果不其然。
“奴才认为,盛京城内必有人包庇楚寇王笑……”
谭拜与鄂硕心道:“来了,狗东西又要攀污我们了。”
却听哈尔吉达话锋一转,道:“此人心机深沉,杀害我阿哥必是为了陷害我们两白旗这几位大人,试图将局势搅混,所谋必定不小。睿亲王万不可中计……”
谭拜与鄂硕一愣,再看向哈尔吉达的目光已完全不同。
——这小子,还挺懂事嘛……
第591章 献方略
地窖中,王笑与秦玄策不时能听到脚步声响起,远远还有说话声传来。
想到多尔衮就在外面,秦玄策连呼吸都轻了不少。
“咳……咳……”王笑又咳了起来。
秦玄策吓了一跳。
“你小声些啊。”
“不要紧,他找不到我们……”
又过了一会,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下来,似乎是多尔衮带着人离开了。
王笑倚着墙,表情很有些疲倦,缓缓道:“眼下多尔衮最关心的还是皇位,他的对手很多,豪格一系,以及代善、济尔哈朗这些人对他的威胁才是最要紧的,哪怕是他自己这一系,多铎未必就没有野心……我今夜行事看似莽撞,其实已算过他的反应。”
随着他这一句话,地窖的门又被打开,哈尔吉达再次走进来。
这次他却是带了两个馒头,随手丢在地上。
“赏你的。”
王笑有些讥讽地笑了一下,道:“你想出人头地,首先要学的就是礼贤下士。”
“废话少说,爷接下来该怎么做?”
“如果我猜的不错,多尔衮应该是让鄂硕接替阿林保,继续追查我的下落。”王笑道:“董鄂氏地位高,鄂硕和正红旗、两黄旗不少将领关系都不错。秦玄策又是从颚硕家里搜出来的,目前他压力最大。多尔衮让他来查,既可表示信任,又可以让鄂硕尽心竭力。”
哈尔吉达微微愣了一下,道:“算你猜对了。”
王笑道:“阿林保这次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人对你这个‘阿林保的堂兄弟’必定嫌恶不已。现在阿林保死了,却是你交好他们的机会。你不妨大张旗鼓上门赔罪,表明连你也不认可阿林保的所做所为……”
“他们能接纳我?”
哈尔吉达出身不算好,又刚从兴京城过来。心中还是觉得盛京城这些贵人们……自己有些高攀不上。
“你要有一个自我认识——你已经是多尔衮的心腹了,你的所作所为代表多尔衮的意志。哪怕多尔衮没有吩咐你,你也要自觉替他考虑。比如,你就可以在话语间暗指,是豪格一党与我这个楚寇勾结,故意陷害两白旗。如此,两白旗现在人心惶惶的局面就变了,才能同舟共济一致对付政敌。
这样一来,多尔衮高兴,两白旗将领也高兴。你既经营了人脉,又让多尔衮觉得你懂事。”
哈尔吉达便问道:“但你不是说阿林保之死,睿亲王会怀疑多铎?”
“他怀疑是他的事。阿林保的护卫虽是你调出去杀的,但多尔衮却只会猜测是阿林保自己派他们去监视多铎府,因为他只要看了阿林保的手书,便也会认定是多铎包庇了我。
但多尔衮可以怀疑多铎,你不能。相反,你一句都不能指向多铎,否则多尔衮只会认为你是在离间他们胞兄弟。所以,你只能针对豪格一系。明白了吗?”
王笑说着,叹了一声,也不知道在叹什么。
那边秦玄策看着哈尔吉达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真是笨死了。”
哈尔吉达大怒,想要揍秦玄策。
王笑见了,又开口拦下哈尔吉达:“你确实不聪明,该承认就承认。我之所以对你有用,也恰是因为你不聪明。哪天你若是能装出一幅谦虚的样子叫我一声‘先生’也就算是出师了,这是‘养气’的功夫,你还得再练练。”
哈尔吉达想揍他们,却又不想显得自己没气量,一时便犹豫起来。
大人物都有养气功夫——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
王笑也不想让哈尔吉达下不来台,岔开话题又问道:“我让你对多尔衮提出的上中下三策,他考虑的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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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以来,盛京城关注睿亲王府的人都知道,哈尔吉达这个被多尔衮看中,不到一个月便擢升为固山额真、兼任吏部参议。
但哈尔吉达是怎么做到的,却少有人知道。
此事说来却也简单,他对多尔衮如何争夺皇位提出了三条策略……
十五天之前。
哈尔吉达跪在多尔衮面前,用惶恐的声音缓缓说着。
“如今豪格正守着山海关,与唐节的兵马激战。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豪格若是死了也实属正常。睿亲王不妨遣奴才去趟山海关,明面上是向豪格传达皇上崩驾的消息。而奴才到了山海关,必会想办法为睿亲王扫除这个障碍……”
至于如何‘扫除这个障碍’哈尔吉达没有说,但多尔衮自然明白:无非是联系唐节,合作杀掉豪格。
“你好大的胆子!”
随着这一声怒叱,多尔衮已拨剑在手。
“你当本王是什么人?你敢劝本王害死自己的侄子、损我大清基业?本王现在便斩了你!”
哈尔吉达心中大骇,强撑住心神,哭道:“睿亲王,奴才是替你觉得冤枉啊。当年先汗本就是有意让睿亲王你继位……”
“狗奴才!你不想活了!”
“奴才活不活不打紧,却不想看睿亲王如此冤枉。”哈尔吉达大哭道:“皇太极是叶赫那拉部的女人生的,先汗最恨海西女真,怎么可能会传位给他?”
多尔衮眯了眯眼,有些吃惊于他竟敢直呼皇太极的名字。但哈尔吉达一句话戳到他心里,他手中的剑便已缓缓放下来。
哈尔吉达又哭道:“皇太极为什么要斩阿林保的阿玛?为什么要把我阿玛赶出盛京?就因为他们曾经是护送先汗去清河疗养的侍卫。
先汗薨时,遗诏分明是要传位给睿亲王你!当年四大贝勒篡改先汗遗诏,此事人尽皆知。睿亲王你顾着大清基业,他皇太极却是不择手段!”
哈尔吉达说罢大呼一声,匍匐于地,痛哭不已。
旧事重提,多尔衮不禁长长叹息一声,闭上眼,无数往事纷至杳来……
多尔衮的生母——乌拉那拉·阿巴亥,她是努尔哈赤晚年最宠爱的女人,在皇太极的生母去世后,阿巴亥便被立为大福晋。
于是皇太极便指使人告发阿巴亥,指责她与代善有染。努尔哈赤大怒,休弃了了阿巴亥。
多尔衮还记得那一年,他额娘带着他住在破旧的屋子里,过着无人问津的日子。
直到一年后,阿巴亥重新得到努尔哈赤的宠爱。
再往后,努尔哈赤因病去往清河温泉疗养,自知大限将至,立即派人去接阿巴亥安排后事。
多尔衮坚信,父汗是要让自己继位,额娘带回来的遗诏上写得分分明明!
然而,以皇太极为首的四大贝勒却闯入阿巴亥的后宫,篡改遗诏,逼迫阿巴亥为努尔哈赤殉葬……
再次想起额娘被活活逼死的场景,多尔衮一双手不由又擅抖起来。
“诸王贝勒皆是虎狼啊!”哈尔吉达还在悲嚎:“大妃娘娘从先汗身边带回的遗诏是假的?他皇太极在城内改的遗诏却是真的?!
他们逼死大妃娘娘时又何曾想过大金汗国的基业?皇太极称帝追谧自己的额娘为皇后,又将大妃娘娘这个为先汗殉葬的大福晋置于何地?这大清朝又何来体面?
时至今日,他们还在不停往大妃娘娘身上泼脏上,污蔑她与代善有染,污蔑她是个男人……种种无耻手段,就是不想让睿亲王你夺回本属于你的皇位。
睿亲王,你只有坐上皇位,才可以为大妃娘娘洗脱冤屈!”
多尔衮身子一颤,如遭雷击。
下一刻,他却是一把拎起哈尔吉达的衣领,大喝道:“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呃。”
哈尔吉达吓得打了个嗝。
这个嗝几乎要把他整颗心都吓出来。
“是谁让你对本王说这些?!”多尔衮又喝道。
哈尔吉达几乎魂飞魄散。
……
几乎要伏地认罪之际,哈尔吉达脑中忽然想到王笑还有一句嘱咐——多尔衮会试探你一次,万不可慌张。唔,当年我组建锦衣卫,差点就被我的父皇吓死。总之,上位者都是一个德性,你不必慌。
“奴才心里就是这般想的。”哈尔吉达应道。
“是吗?”多尔衮眼中尽是精光,冷冷道:“你说这些,是出于对本王的忠心?”
“忠心!”哈尔吉达喊道:“只要能扶睿亲王登位,奴才什么都愿意做!”
多尔衮深深看了他良久,拍了拍他的肩,缓缓道:“难为你阿玛竟还记得当年之事。我无能,当年我没能护住额娘,后来也没能护住你阿玛他们这两兄弟。”
“睿亲王是顾全大局,这才被人用阴狠毒辣的手段逼迫。”
多尔衮叹息一声,道:“你的忠心本王看到了。但……谋害豪格之事不可再提。”
“喳。”
哈尔吉达想了想,又低声道:“睿亲王若是不愿用此策,奴才还有两策。一是在豪格回来前,提前召七王商议。那些人必定不肯,但我们可以联络代善,一起对付济尔哈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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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地窖中,王笑问了一句:“多尔衮考虑的怎么样了?”
哈尔吉达摇了摇头,道:“看样子,睿亲王还是要选下策……”
王笑微微一愣,闭上眼,道:“知道了。你好好做,只要不出错,一场富贵少不了你的。”
他说这话的语气不像是个阶下囚,倒像是主宰着哈尔吉达命运的上位者。
哈尔吉达虽不满王笑的态度,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并不想丢掉眼前可见的大好前途,只好冷哼一声。
他想不明白为何自己手握着王笑的生死,气势却总被对方死死地压着。